他父亲并不是想让他继位,而是想让庶兄。 这回朱兴德压低了声音,站在谢岩身侧小声道: “你再混下去还有立足之地吗?你想让皇上看在你祖父面子上,再给你打发到哪里? 知道我为什么不大声说出来你是怎么来的虎贲营吗? 我那是念在你那年迈祖母要为你拄着拐杖去求人,念在你祖父在战死前都留下遗言不归京,要用尸骨镇守边疆,你对得起你祖父吗,啊?!” 在谢岩突然低下头,两手也攥紧拳头时,朱兴德调转了方向,他鞭子一指,肃毅伯府家的小子就挨了骂。 “还有你。外面都叫你一声肃毅伯府家的六公子,你就真拿自己当贵公子了。你是不是觉得住在一个府里就不该分你我啊?你个心里没数的。” 朱兴德随着说,随着走到这人面前: “你是大房那头的,肃毅伯是二房。 肃毅伯要不是看在你爹娘长兄长嫂如父母,当初宁可变卖家产也要成全他,这才会提携你们这些个子侄,你算个什么六公子? 你看看肃毅伯的两位亲儿子都在干些什么,再看看你。 我是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话,但天下间它有相通的道理,那就是你爹一个明明当兄长的,却要为了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去求弟弟。明明供出肃毅伯是有功的,应该是最受弟弟尊重,却要为了你们在弟弟弟妹面前直不起腰。 我就问你,你这一代还能指望上亲叔肃毅伯,你的子女咋办?那到时候又差了一层,还能指望得上吗?连一个大门都住不了。” 朱兴德眼风一扫,附近的人全囊括了:“就不能争气点儿吗?靠自己干出点儿名堂来。一个个挺大个小伙子,到青楼酒楼吆五喝六,一到见真章连寻个差事都要点头哈腰求人。混吧,这里的差事再混没了,我看你们接下来能去哪里。” 这话说的好些人脸色很是不好看。 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如此骂过。感觉都要挺不住了。可是,还嘴又能反驳什么? 然而,就这还没完。 接下来,朱兴德手中的鞭子又连敲好几人。 全是带头闹事的,也全都是很有代表性的。 “听说你是看大舅哥的脸色安排的差事?滋味儿好受不。 每次休假回府,是不是去后院都得寻思寻思不能乱走哇,别给媳妇惹急回娘家告状。 这有些男的啊,后院不乌七八糟弄那么些女的,外面老百姓、尤其是老百姓中的妇人们会衷心赞叹句,那叫男人是好样的。正直、有担当,不忘本,会有许多好词堆他身上。 而你呢,假使你没有那些花花心思,别人也会说你是不敢出去沾花惹草,毕竟你靠大舅哥。” 真扎心啊。 六子在队伍里,差些没憋不住笑。 “至于你们。算了,都庶子了,自个抽空寻思寻思吧……” 这些被点名的庶子只觉得,朱将领还不如直接骂出来呢。 你瞅他那脸上是什么表情? 朱兴德一边摇头,一边脸上似写着以下一行字: 俩娘生的娃,抢一个爹,要是当爹的再偏心庶子,分钱不均,那都恨不得想方设法整死你们这些不该出生的。养废你们备不住就是故意的,还臭嘚瑟呢。 “你是承恩侯府的?是就点一下头,我认认脸。” 完了,这回轮到面朝队伍的谭大洪扑簌簌冒冷汗。 虽然谭大洪面上一派严肃,但是心里却直打鼓,心想: 可别骂那位啊,朱老弟。那位是皇后娘娘的弟弟。 即使这位继皇后出身不高,那是由于嫡皇后在今上是太子时就病逝了,而那时先帝受其他王爷挑拨,给当时的太子指了家世不显的继皇后,那家世不显也是现任皇后娘娘啊。 反正甭管如何,做人还是要有点儿差别再攻击。 还好,朱兴德及时住了嘴。 就是那半张的嘴,欲言又止的表情似在说,你就这么靠你姐吧,我家甜水都知道宅斗。皇后下面还有贵妃呢,以及过个半年一年就要有许多新妃子进宫。你这个娘家弟弟出息和不出息,那差着很大的事儿。 朱兴德执鞭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望着一列列纵队总结陈词道: “我不提谭将军,谭将军的本事摆在那里,没有异议。只说我自己。 我知道,皇上让我来当这个虎贲营的将领,你们中有许多人不服气。 不服气我什么呢? 笑话我家住农村,地是荒地,没你们有背景有能耐有钱,可我顶天立地。 因为今日我拥有的一切都没有靠祖上,是自己一点点挣来的。你们中有谁敢说这话? 难怪书中有句话叫作,自古寒门出贵子,从来纨绔少为伟男!” 此刻,连二柱子脸上的表情都变了,随着朱兴德话落,他真的有从他朱哥哥的身上看出通身的贵气。 衣袂翩翩,放眼世外,一身傲骨,锐不可当。 德哥,你是我的榜样。 你是寒门贵子的代言。 “而我下面这句话叫作,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见没见过马革裹尸?都搁这闹着玩哪?刀枪不长眼。 从即日起,要么给我好好练,要么就全都给我滚回去!” 朱兴德这一番话,吼的校场都带着回音。 而这天,朱兴德哪里是只训话啊,当天整个虎贲营就被立马操练起来。 六子甩扔一个又一个手下,不是不服气他当小头目吗? 他对着手心呸呸吐了两口吐沫,指着后退的人群:“还有谁?再来!” 二柱子是与世家子们比马术。 要知道有好些人从小就学跑马,这点儿底气是有的,他们不服。 然而最终还是二柱子大获全胜了。因为在跨越一个满是倒刺的深沟时,别人心里会有波动,会琢磨一下倒进去就是死,二柱子却依旧如履平地。 谢岩冲旁边吐了口砂砾子承认道:“你是真猛。” 二柱子骄傲地一点头,心想:不,我不是真猛,我是真虎啊。 另一边,谭大洪终于散开连月来的忧愁,对朱兴德高兴地说:“冲这个势头,这么练下去,半年后应该会脱胎换骨。” 朱兴德却摇头道:“不能只在这里练。别看我骂他们骂的狠,他们丢了大脸好像听进了心,没用。要真是那长志气的、有韧劲的,不至于到今日我骂才有长进。” “你的意思是。” “我小妹夫不是要去北地?咱俩联名申请一下,由咱们虎贲营护送。” 朱兴德回转身前,再次看了一眼满是尘嚣的训练场,继续道:“毕竟有些人,骂他一百遍都没用。而用现实教一遍,他就会记住。” 七日后,皇上批准虎贲营随行。 众人都懵了,他们日日被操练的哭爹骂娘就算了,还要一路远行去蛮夷北地?而且掐算一下时间,这一路会赶上三九酷寒。 “将军,那咱什么时候能回京啊?不会在外面过年吧,我总要回府告诉家人一声。” “莫问归期。” …… 十月,罗峻熙随一位户部大人,两位礼部官员启程。 他的待遇和那三位官员并齐,谁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句罗大人,还不得被随意打扰,他能独自坐在马车中看书。 随行官仆时而会给罗峻熙倒热茶,时而上点心。 对于安全事宜,罗峻熙也并不操心。 他不是害怕被坏人劫持啊,他从没怕过那个。 他一向怕的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动物。 就是那种你出一个三,它拿王去炸你小三的大型猛兽。 还好路上有他大姐夫带的虎贲营。 大姐夫领旨随队护送。 所以即使媳妇没在,罗峻熙也能安下心看书。 可以说,文官们很自在,倒是苦了虎贲营众人,尤其是进入十一月,北寒之地早就下过几场雪。 原本建在山边的断桥,从泥石流过后,直到现在还没重新建好,需要绕路进林子。这给大伙累的啊。 “嗳嗳,快扶我一把,我脚拔不出来了,这雪也太厚了,比京城大多了。” “就是,这马车根本拉不动,依我看,车身就拆掉别要了吧?全下来步行。” 六子嗤了一声道:“不要?这才哪到哪。当初我们钻白头山,那雪没到膝盖,你想想我们还不能放弃一个伤员,还要躲开追兵。终于寻到一个遮风挡雪的洞里,解开绑腿的棉围子,再脱掉靴子,鞋里面全是雪,倒一倒里面还有冰。你想想那脚……” 在六子和手下们讲述曾经的艰难困苦时,队伍后方传来二柱子的叫骂声。 “这是不是你的刀剑?武器你都拿不住,你还能干个啥?这要是上战场,你咋不把自个丢了呢。” “我不是有意的,那剑拔拔凉,我手早就冻木了,啥时候掉的没注意到。” 二柱子皱眉心想,完蛋玩意儿。 但还是一把扯住要抱着刀剑去烤火的手下,“你虎哇?冻大劲儿了不能直接烤火,用盐搓。” 路上驻扎休整时,以谢岩为首的世家子们,冻的大鼻涕留在嘴边都顾不上擦了,再没以前的嚣张劲儿。那要是放在以前,一堆小厮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他们正一个挨着一个蜷缩在帐篷里,只看那眉毛睫毛上全是白霜。 皇后娘娘的弟弟打着哆嗦说:“早知道我穿貂皮来好了。” “咱们执行差事的身份是小兵,还想穿貂?你想啥美事儿呢。” “那我缝衣裳里面也行啊,缝里面看不着。” 谢岩搓了搓手,肚里一点儿热乎气都没有,踹了一脚京兆尹家最小的庶子,催促道:“去,看看老王磨蹭什么呢,以前在营里做饭比谁都积极,日日跟在后面问想吃什么,现在饭食怎么还没好。” 没一会儿,京兆尹家最小的庶子回来道:“别提了,谢哥,旁边几个营帐早就吃上了,就咱们这处还没分发饭食。你猜怎么着?老王那傻子做个饭像绣花似的,他才烧好水。我说他两句,他还挺委屈。说吭哧吭哧刨坑埋灶就累的不行。而那位尹兴旺,不仅给大伙蒸好了干粮,而且眼下正唰唰唰地往锅里下热汤面条呢。” 说着话,这位还小心翼翼解开一个包裹邀功道:“我是从尹厨子那里要来的馒头,哥几个先垫垫肚吧。” 谢岩半个馒头下肚后,想了想说道:“你们谁将老王弄进的虎贲营,回头就由谁给他弄走吧。” “啊,为啥?你不是说他饭菜弄的最地道。” 谢岩不是好气儿说:“想改善伙食,不会回府里吃?谁家没养几个厨子,往后在营里和大伙同吃同住,别搞特殊。” 另几位贵公子一边面面相觑,一边不忘狼吞虎咽咬着馒头。 两日后,到了我朝最北的边境,虎贲营众人,忽然再没了任何抱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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