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上有一条细长的窗户,透过窗户,羲音很快就找到祝泠尘的房间,是走廊最尽头的一间。 现在正是下午,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病床上的女人勾勒出一圈金边。 她没有化妆,素颜显得有些憔悴,黑色的长发编成一条蓬松的麻花辫垂在一侧。腿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左手单手在键盘上动作利索地敲击着,右手放在身前,手腕上缠着绷带。 原本羲音以为,过去一千年,她已经快忘记她的样子了。 可是,在这一瞬间,病房里的女人和记忆中阿娘的样子渐渐重叠。 她好像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阿娘坐在在安平县衙后院石桌旁,一边给她补衣服,一边数落她又干了什么好事。 夕阳下,阿娘的侧脸温柔至极。 她先天不足,玩累了容易犯困,阿娘声音又温柔,听着听着她就开始打哈欠,阿爹在阿娘身后冲她使眼色使得脸都快抽筋。 后来,她迷迷糊糊听到阿爹替她向阿娘讨饶,然后就睡着了。 羲音忍不住勾起唇角,这时,病房里的女人突然转头看过来。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缩地成寸,从走廊尽头瞬移到电梯口。 【你跑什么?】 【她为什么会看我?】 识海里,羲音和天道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回答。 【我没跑!】 【你刚才气息乱了,障眼法失效。】 羲音:…… 天道:…… 走廊那头,保镖听到病房里传来的召唤声,转身走到病房门口,将门打开。 羲音竖起耳朵听那边的对话声。 “刚才门口好像有个人。”女人嗓音轻软,带着一点吴侬软语、江南小调的柔。 “祝总,刚才我和阿敢都在门口守着,没看见人过来。”保镖站在走廊两侧,面朝电梯,背朝病房,在羲音气息乱了的那一瞬并没有看到她。 “那可能是我看错了,辛苦你们。” 羲音松了口气,在识海中强行挽尊。 【偷窥不好,我觉得还是正式拜访比较礼貌。】 金团子人性化地抠着鼻孔,【你说什么是什么吧。】 羲音定定神,收起障眼法,将证件拿在手里,挺胸抬头地转过拐角。 随着她的接近,其中一名保镖迎上来,抬手示意她停下。 羲音亮出证件,“警察,找祝小姐询问情况。” “不是已经问过一次了吗?”保镖皱眉,眼神犀利,“祝小姐身体不好,不接受任何人拜访。” 羲音眼眸一瞬间变成冰蓝,紧紧盯着保镖,“我要见祝小姐。” 保镖眼神恍惚一瞬,低眉顺眼地让开,“好的,您请。” 羲音收起证件,继续向前走。另一名保镖看看她,又看看自己同事,没有拦截。 走到病房门口,羲音踟蹰一瞬,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熟悉的声音响起。 羲音垂眸,开门进去,表情是公事公办的冷漠,“祝小姐是吗?我是省公安厅专案组警察,关于昨天晚上十一点五十,文丘山盘山公路的特大交通事故,有些问题想咨询你一下。” 为了防止祝泠尘问出那句“你是谁”,她机关枪似的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倒了个干净。 半天没有听到应答,羲音收敛眸中所有情绪抬眼看过去,就见床上的女人柳眉微蹙,眼神疑惑地打量她。 她唇角天生向上,即便此时面对不请自来的陌生人,也似乎带着笑意。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羲音这一瞬间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大概酸甜苦辣咸都有。她低下头,在识海里疯狂呼叫天道,【你的孟婆汤过期了?】 【不可能!】金团子炸毛。 很快女人又自我否定道:“应该是我认错了,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要是见过,肯定不会忘的。” 她用左手将笔记本合起来放到一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不用,”羲音脱口而出,“你躺着就好。” “那怎么好意思,太失礼了。”祝泠尘还是坚持下了床,指着沙发邀请羲音入座,又提起桌上的茶壶为羲音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茶水七分满,因为移动微微漾起波纹,却没有洒出去一滴。 “我的手不太方便,只能这样招待你,请别见怪。” 礼数周全,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见羲音双手端起茶杯,她才在另一边沙发上坐下,笑着寒暄,“你看着年纪不大,刚参加工作吗?” 看到她温柔的眼神,羲音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姓羲。” “羲?这个姓现在很少见了。”尽管对羲音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有些错愕,祝泠尘依然温柔地接话,没让这句话掉到地上,“羲警官这么年轻,就已经是专案组的专家,真是年少有为。” 羲音自从重新入世,顶着个十八岁的壳子四处招摇,已经听过许多人夸赞她年少有为了。 只是此刻,听到祝泠尘的话,心中生出莫名的欢喜,简直想变回原形打个滚,再将头凑到对面女人手里蹭蹭。 不过她很快就醒悟过来,克制住自己摇尾巴的冲动,努力让自己的态度公事公办一点,“我这次来,主要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会坐昨晚那趟车?” “嗯?”似乎没料到羲音会问这个问题,祝泠尘微微惊讶一瞬,才又重新恢复笑容,答道,“我们家在卢江县有一个茶园,这次我来视察,车子坏了,又急着赶路,就买了客车票。” 她想到什么,摇摇头,“也不知道我是幸运还是不幸。” 羲音觉得她没说实话,又不想咄咄逼人地追根究底,于是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换了个话题。 “你伤得重吗?” “还好,多谢关心。”祝泠尘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强硬又不失礼貌地将话题拉回去,“羲警官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礼貌意味着客套和疏远。 羲音已经不是小孩子,不会因此感到伤心难过,只是心底隐隐有些疼。 这就是她不想见到阿娘转世的原因。 祝泠尘是什么人?大学时期一手创办自己的茶楼品牌,不到三十岁接管家族企业,人精堆里混出来的,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一见羲音的表情便意识到不对,略一思忖,她笑着问道:“总叫你羲警官感觉怪生疏的,你叫什么名字?” “羲音。”羲音低头喝了一口茶,茶已经凉了,微微发涩。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好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对你寄予厚望,你现在这么优秀,他们一定很骄傲。” 就这么一句话,嘴里凉茶的涩中生出一丝甜,羲音-嘴角忍不住勾起,看向对面的祝泠尘,灰蓝色的眸子透着盈盈水光。 “真的吗?” 对上她小猫似的的目光,祝泠尘微怔,随即忍不住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眼神温柔地点点头,“当然。” 羲音咳嗽一声,努力压下嘴角的弧度,“那什么,我能看看你的伤吗?” 祝泠尘犹豫一瞬,没有拒绝,点点头柔声道:“可以。”说着将手伸出来。 她手指纤长,皮肤是常年精心保养才有的白皙柔嫩,指甲盖泛着健康的微粉。 羲音挪近了些,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握住她指尖。 皮肤接触的瞬间,羲音微垂眼神陡然一厉,转瞬又神色如常地松开祝泠尘的手,右手攥紧,左手轻轻包住右手。 “伤不重,好好修养。” 祝泠尘也不知道刚才那一眼这小姑娘究竟看了个什么结果,闻言笑了笑,“多谢关心。” 羲音双手交握在身前,站起身来,“情况我已经清楚了,告辞。” 她告辞得有些突兀,祝泠尘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口道:“事发前我喝了晕车药睡着了,确实没发现什么异常。我的助理应该知道些什么,不过她现在还在ICU。不如你留个联系方式,等她醒了我通知你?”
第68章 听到祝泠尘的问题, 羲音长睫忽闪了两下,有些犹豫。 前尘往事已成云烟,转世之后的祝泠尘已经不是她的阿娘, 按理说她不该去打扰她今世的生活。 可是轮回道已经崩了, 如果她没能在祝泠尘这一世结束之前修复天道, 那这就是祝泠尘的最后一世。 这一刻,羲音心里转过很多念头, 沉默时间太久, 久到祝泠尘察觉到不对, “如果不方便的话……” “冒昧问一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祝泠尘笑了笑,示意羲音先说。 “你有乳名吗?”羲音问。 这个问题问得着实有些突兀, 以羲音目前和祝泠尘的关系来说有些交浅言深了,可是羲音很执着地又问了一遍, “你有乳名吗?” 如果换成别人这么问,祝泠尘八成会因为被冒犯而不悦, 以她的身份和地位, 没人敢问她这么失礼的问题。 可是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眼前这个小姑娘眼神澄澈, 态度虽然执拗,却并非刻意冒犯,更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略微犹豫一瞬, 祝泠尘回答道:“我小名叫瑟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的瑟瑟。” 其实她的小名来源于另外一首诗,只是那首诗比较冷门, 是以她换了一句传播度更广的诗句来介绍自己的名字。 对面的小姑娘听到她小名的瞬间眼眸微微睁大, 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坐酌泠泠水, 看煎瑟瑟尘的瑟瑟吗?”羲音问道。 闻言祝泠尘有些惊讶,这句诗出自白乐天的《山泉煎茶有怀》,她的大名和小名都取自这首诗。比起白乐天炙手可热的传世名篇来说,这首诗并不为大众所熟知,可小姑娘竟然脱口而出,这让她对小姑娘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嗯,没错,你也喜欢这首诗吗?”她问。 羲音并不喜欢背诗,她腥风血雨的童年注定她无法理解诗词这种风花雪月的东西。她知道这首诗,只是因为她养母的大名和乳名都取自这首诗,和祝泠尘一模一样。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转世的祝泠尘已经不是阿娘,她的阿娘死在了神境山脉雪神族的领地内,至死都挂念着她在极北冰原坐牢的女儿。 因此她再次入世后,一直很排斥见祝泠尘的转世。 阿娘对她来说,是旧日的影子。而祝泠尘是个鲜活的陌生人,不可混为一谈。 她问这个问题并不是想自欺欺人,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把祝泠尘这个陌生人当做阿娘去保护的理由,一个将自己的感情放置在祝泠尘身上的理由。 缓缓呼出一口气,羲音抬眸的瞬间眸色变成冰蓝,对上她视线的祝泠尘恍惚了一瞬,然后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走回病床躺好,闭上眼睛。 羲音走到她病床边,右手依然紧紧地攥着,左手松开,凝出一片六瓣雪花,缓缓送入祝泠尘的身体。雪花接触到额头的瞬间融入进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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