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关闭,贺离恨看清了她施术的口诀,如同一条草丛中隐蔽的蛇,等待着黑暗重新卷席这里,也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第十四天,仍是同样的折磨取乐,同样的劝说,修士除了大感兴趣之外,已经有些急迫与不耐烦,她一反常态,怀柔政策却碰了钉子,在她转身的刹那,那个沉默、冷峻、同时看上去也万分虚弱的少年,用一根簪子钉穿了修士的后颈。 从后颈骨、到咽喉要害。 血迹喷出,簪子在钉穿的瞬息间,贺离恨听到不堪负荷的呜咽,感受到生命迅速流逝,他并无快意,只是一下地将手中唯一一件利器拔了出来,用他完好的那只手。 修士瞪大眼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低而无波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金丹修士。” 在四五种诅咒和各种各样的伤加身之下,他伸出手,从后扣住对方被捅出了窟窿的咽喉,然后伸手从背后掏进去,捏碎了她身体里的金丹。 修士倒在地上。 贺离恨没有再看这具尸体,他缜密无缺,活着走出了这处洞府,遁逃千里。三日后,那位修士所在的归元派向裴家讨说法,此事才猛然败露,裴珺灵手里的圆珠转得又急又快,立即连同与她形成长久交易的归元派,去捉拿这个不听安排的“逆子”。 但她错估了贺离恨,裴珺灵把他当成他父亲那样的男人,并不觉得这孩子能翻出什么浪花来,直到寻觅追杀无果,请人推演之下,才发现贺离恨一头扎进了遍地魔物邪修的罗睺魔府。 魔府区域内有十万座大山,对于修士来说危险至极。裴珺灵冷笑一声,认为他是自找死路,但此事的风波却影响到了裴家炉鼎的交易售卖,这让她时不时就想起这个离经叛道、心思诡异的逆子。 在裴家,那个从无人问津到声名远播的小公子已死去,但在罗睺魔府之内,一个浑身用魔气洗刷筑基灵台的魔修,却悄然砍断了命运的爪牙。他将原本的修为直接废除,重修魔气,脚下的低级魔物尸横遍野,密密麻麻,如同他身上的伤口。 冻僵的小蛇窝在他怀中。 邪修老人大笑道:“你这后生真奇怪,揣着一条没用的幼蛇,在罗睺魔府之内,你要救的东西数都数不过来,更何况你还杀了这么多!” 贺离恨不言不语,用尚且干净的布带缠绕在手臂上,用牙齿勒紧。 “你一个小男孩家家的,这么拼命做什么,那些魔修大人物就住在魔府中央,以你的资质,随便去求一个……” “前辈,”他开口,“有一天,我会统领罗睺魔府,你相信吗?” 老人愣了愣,随后捂着肚子前仰后合地笑开,道:“你可真会开玩笑,你一个小郎君能强到哪儿去,但凡动了心,刀就钝,人就会有弱点!” “我不会动心。”贺离恨仰起头,看着罗睺魔府区域上方深紫色的天空,“在我眼里,这就像是一个囚笼,给我戴着镣铐。我会变强,直到斩断这一切。” 他拿起那条冬眠的蛇看了看,转身走向魔府的更深处。 邪修老人怔愣许久,伸脖子张望,喊道:“喂,再深入我也打不过,我给你解了那些诅咒怪不容易的,你可别把自己的命玩没了!” 贺离恨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手背上烙着一条未愈的伤。 罗睺魔府的边缘冷,而中心炎热,据说有一道先天毁灭之气蕴藏在魔府之中。这条小蛇因温度上升逐渐苏醒,它扬起脑袋,感受到贺离恨身上激荡炽热的魔气,它的求生欲和慧眼识人在瞬间发作,爬上去咬了他一口。 彼时贺离恨正踩在一具刚拧断喉咙的邪修尸体上,他被小蛇吓出一身冷汗,揪住蛇头,目光凉意渗透:“恩将仇报?” 小蛇双目圆睁,用力地扭了扭头,耗尽魔物的意念才叫了一声:“主人!” 贺离恨静默地望着它,见它毫无危害之意,将小蛇放在手中晃了晃,随意绕在指间,继续前行。 他对魔气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度,在这个比裴家不知道残酷了多少倍的地方,活了下来。 十三年后,裴珺灵终于再次遇到了这个难缠的“逆子”,他十余年来第一次离开罗睺魔府,就用一把血气四溢的魔刀杀掉了她的爱子,也是当年设计暗算他的人之一。 那柄刀在死人的身躯上写下字迹: “母亲,我要你怕我。” 他以前从来规规矩矩,只敢叫她一声主母,按照裴家的规则,只有裴珺灵的嫡出儿女能叫她“母亲”。这样的骄狂、傲慢、冷酷的作风,几乎是瞬间激怒了裴珺灵的神经。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她的嫡系子孙几乎死伤殆尽,贺离恨行踪不定,神鬼莫测,而魔修又是出了名的杀伤性强、瞬间便能致人死地。 裴珺灵在跟这个孩子的交锋当中屡次失手,一亏再亏,变得担惊受怕,日夜不安,几乎开始后悔当年一怒之下软禁了他的父亲,否则此刻还能有个人质。而不是让那个病弱男人死在冰冷的牢狱中,但她决心赌一把,就赌贺离恨不清楚他父亲的死活。 裴珺灵放出话来,说想要他的父亲活下来,三日后便在裴家正堂当面对质。她布下天罗地网,如同狡诈的猎人设计好了坑洞,诱捕着这只狐狸进入其中。 贺离恨确实出现了。 周围燃烧起阵法引起的大火,裴珺灵请来的帮手纷纷出现,她高坐堂中,桌子上是那个男人的骨灰,被简陋地装在瓷罐当中,结束了他潦草、犹豫、依附别人而生的一世。 裴珺灵的眉目在火光中模糊,只让人觉得寒意浓重:“孽种,还不肯认错吗?杀了你这么多兄弟姐妹,还不跪下伏诛?” 贺离恨没有望向她,而是看了看桌子上的瓷罐,他心想,果然如此,为什么要来呢?可是他逃亡的每一日,都在夜晚梦到被自己连累的父亲被这个女人百般折磨,因愧疚所带来的痛苦形成了一种梦魇,深植在骨髓当中。 他无法不来。 周围烈焰熊熊,诛魔之阵由归元派长老开启,而大义灭亲的裴珺灵则掌控全局,她明明已认为胜券在握,却在这个年龄并不算大的庶子身上,见到滚热的、刺骨的杀意。 贺离恨道:“我说了,我要你怕我。” 他不是那只被诱骗进陷阱里的、只有小聪明的狐狸,而是一只已经长成了的凶狠猎豹,一只懂得蛰伏、也懂得顷刻取人性命的静谧毒蛇,在无尽的火光之中,这个秋天的夜晚,他身上披满血色,在重重阻拦和阵法压制之下,亲手杀了裴家主母。 杀气冲霄。 天理伦常,被踩在脚下。 所有人都被贺离恨愈战愈强的打法和耐力震慑住了,在蛇刀没入地面时,大多数人心中竟觉得魔气扑面、萌生退意,在裴珺灵死后,这条鲜血之路的背后,再也没有一个人的踪影。 死了,逃了,或者是搬救兵去了。 贺离恨踩着这条路,看也没看主母临终前惊惧害怕到极点的面孔,而是默默地抬起手,抱走了那只平平无奇的瓷罐,他的胸腹在战中被开了一道口子,无法自愈,皮肉里面还卡着暗器的碎片。 所幸有魔蛇在,除了蛇本身的毒性,他的身躯接近百毒不侵。 贺离恨一路走了出去,没有用任何遁法,而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月亮地上,月光扑在他的血色衣衫之上,连同他的发丝,都像是覆上了一层霜。 他走出了不知道多久,天将破晓的时分才恢复气力,进入村落后隐匿了行踪和气息,躲进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房檐修筑得很整齐,在窗外就可以抵挡最后一场寒意刺骨的秋雨。 他抱着瓷罐坐在地上,靠着不大的房屋墙壁,背后尽是锅碗瓢盆的声音。 贺离恨将脸颊贴在瓷罐的上方,闭着眼睛,闻到里面传来饭菜的香气。 “老大老二,快起床收拾了,今儿早点吃饭,吃完送你们去山上,清异门和霓裳剑派的真人们来招收外门弟子了,你们可得给咱家争气!” “到时候家里要是也出了个真人,在村子里你娘也面上有光啊。” “知道了爹,这话你都说一千遍了……” “快坐下,”女人的声音响起,“站着干什么,看你出这么多汗,一会儿我出去送闺女出门,你在家再睡会儿。” “外头下雨呢……” “你可别惦记这个,”他的妻主道,“我出去送孩子见真人们去,你就在家等,你走路又笨,身子又不协调,到时候摔了怎么办?” “谁不协调了……” 秋雨声渐渐响起来。 贺离恨伸手捂住了腰腹上的伤痕,他的手沾满鲜血,几乎没什么停顿就把里面的暗器碎片取了出来,扔在雨水形成的水洼中。 秋雨的寒意好似能够穿透骨骼。 他重新抱好瓷罐,洗了洗手上的血,蜷缩起来的时候突然恍惚了一下,他明明什么也没经历过,却莫名地觉得这样的对话很熟悉。 应该也有这么一个人才对……尊重、喜欢、爱护,既对他好,又相信他的能力,愿意让他鹰击长空、放胆一试,愿意告诉他,清誉贞节都是笑话,任何一个都没有心之所向重要,愿意让他明白,人只有爱自己,才会被爱。 有这样一个人吗? 贺离恨陷入一种模糊昏沉的状态中,他紧紧地环着父亲的骨灰,雨水打湿了衣摆,心中默默地想着:就当是白日做梦好了,如果真的有,请你快点找到我吧。 他腰腹的伤口再次剧痛起来。 ———— 金身老母庙。 这座庙宇整体、包括这些壁画,甚至整个坊市都属于封印物的一部分,塑像只是个幌子而已。 万重雪斩落塑像头颅之后,梅问情手腕上的金纹彻底腾空而起,飞快地绕转着,她眼中亮出黑白二色的阴阳鱼虚影,剑光将巨大坚硬的墙壁震出一道道裂缝。 但壁画上面的图样还在变化,还在动! 梅问情注视着遍布裂缝的墙壁,抬起手触碰到脖颈上的金纹,这道纹路也开始颤动,随后猛地脱离她的身躯,无数金纹失去顺序,在半空中不断地围着她绕动旋转,形成一层隔绝此世与彼世的禁制金环。 这道禁制也脱离之后,梅问情身上的气息瞬间暴涨,整个天地为之颤动,云霄之上响起轰隆一声雷鸣巨响,映遍人间大地。在禁制放开的瞬间,周围百里的鬼物妖魔一息之内灰飞烟灭,金纹发光映照之地,升腾起阵阵空中莲花和飘荡的黑白花瓣。 她抬手,挥出一剑。 剑光苍白无波,平平淡淡。 随后,庙宇碎裂,壁画层层崩塌,在一瞬的凝滞之后,整个封印物被一剑切碎,连百鬼夜行的坊市也被斩得烟消云散,昏暗的天际乌云散去,连雷声都被剑气扫了回去,只留下一道静寂的闪电,在云层中翻涌,锐意尽失,光华黯然,宛若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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