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蛇痛得打了个滚,苦不堪言,努力挣脱问心劫的范围,从他身边游了出去,好不容易睁开眼,便目睹天际粗壮的紫霄神雷,将半面天空都映亮一片,它震惊不已,转而看向贺离恨身边,见他周身环绕着一圈金色纹路,助他抵御紫霄神雷。 怪不得没出岔子。 魔蛇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一只手拎了过去,梅问情盯着它道:“怎么不陪你主人渡劫?” 她这话问得平平无奇,听在耳朵里却杀机扑面,魔蛇连忙解释,添油加醋地说了不少自己的难处,见梅问情神情稍霁,又询问起心劫内容,一颗可怜的魔物小心脏直打鼓。 魔蛇犹豫一下,道:“里面全是……全是……美貌女修。” 梅问情掀起眼皮,眼神波澜不惊似的:“哦?” “可能是要考验主人的清心寡欲吧。”它辩解道,“七情六欲也是难关。” “是难关没错。”梅问情轻轻地敲着素玉拂尘,“那他还出不来?” 魔蛇:“……” 它不应声,旁边很有眼力的天女魁立即补上去,拉着老师的胳膊劝道:“您是什么身份,他肯定不会不知好歹的,以老师的身份、地位、外貌,哪来的幻象能比得过……” 梅问情面沉如水,没说话。 天女魁道:“再说问心劫所营造的一切,都只是由心而生的迷障而已,那是幻觉,虽然是容易把人弄疯弄死的幻觉,也终究不是真的。”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自家先生,梅问情望着雷劫不停琢磨,他到底哪儿见过那么多美貌女修,怀着我的孩子,虽说现在肚子还没大,但也是迟早的事儿,居然还能在幻觉里看见别的女人? 天女魁道:“老师您千万别生气,这么多年您为谁动过气啊,不值得不值得……” 梅问情甩开她的手,指着雷光笼罩的中央,字句清晰地道:“怎么不值得,他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这种内容的问心劫都渡不过来,这小混蛋是不是在那儿乐不思蜀呢,还记得孩子她娘姓什么吗?” 天女魁怔愣片刻:“……主君……有孕了?” 梅问情转过身,收敛情绪,面无表情,那道为贺离恨阻挡紫霄神雷的环状金纹加速了旋转,光华柔润。 而在另一边。 心劫的幻觉由心而生,自然也令人分不清真假。 在现实中被剥夺的五感,仿佛重新回到了身边,贺离恨似乎并不处在险境之中,而是同梅问情停留一处世外桃源,安宁静谧,永无纷扰。 梅问情的手绕了过去,将他被雨沾湿的衣料烘干,她轻松玩笑道:“哪来的雨,居然淋到魔尊大人身上,真是不知好歹。” 说罢,她便自然地环住贺离恨腰侧,拥过去抱住他,温度跟曾经每一次一样温暖,勾起贺离恨千丝万缕的回忆和联系,她温声低语:“有孩子在身,让我抱抱沉了没有。” 一开始,贺离恨的元神尚且能挣扎几分,从中涌起些许推开她的意愿,然而刚刚抬起手,便被这股温度裹挟,她身上飘来极淡的梅香,撩动神思。 贺离恨一时僵持住,他甚至已经有点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渡劫了,这种温柔乡之内,连心火灼烧都仿佛失去了意义,他咬了下唇,低声道:“怎么会沉,又不像凡人一样……需要进补。” “不也要进补么。”梅问情抬手捧起他的脸颊,微笑道,“只是这进补的方式,劳累了贺郎的身体。” 贺离恨也不是没做过类似的春梦,只不过毕竟梦境无痕,就算当时热流涌动,心跳怦然,也大多是模糊的,睁开眼就想不起有什么了,可眼前却真实得可怕,细节之处,丝毫不错。 他不可抑制地耳根泛红。 梅问情抵住他的肩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他的发尾,忽然随口似地问了一句:“贺郎。” “嗯。” “如果有朝一日,你我只能一人长生久视,而另一个必须作为对方的劫数陨落,你会怎么做?” 贺离恨怔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她的双眼。 “其实不是有朝一日。”梅问情道,“很多次……很多次你都是这么死掉的。” 她继续道:“你以为你是我的情劫吗?所以我为你轮回反复,颠倒乾坤……其实不是的,贺郎,我是你的劫数,你想要得证造化,就得跨过我去,不再将我视为动摇道基的软肋,否则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会殒身其中。” 只要他死了,梅问情就会一遍一遍地重来,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贺离恨握紧衣衫,看着她道:“跨过你?……这怎么可能。” 梅问情说:“那你这次,还要这样死掉吗?” 她的这句话出现之后,贺离恨的心神仿佛被冰水一震,他胸口的无形火焰仿佛越来越炽热,足以让人有片刻的醒转——他突然想到,这也许是他今生遇到的第一个死局,一个沾着血迹斑斑、曾经无数次颠倒重来的境地…… 他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不能依靠梅问情的能力肖想下一次机会,他要考虑到,这究竟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贺离恨手指攥紧,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道:“我不会作为劫数陨落,就算是你,也不会希望我为了你放弃大道吧?自甘放弃的我,也不是你眼里的贺郎。” 梅问情静静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渡过,但是……你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 他脑海中闪过梅问情曾说过的每一句话,闪过她的无数夸奖、赞扬,闪过她满怀期待的赞许,认可他所有能力的一举一动。她对于一个已经失败了很多很多次的自己,依旧满怀信任。 “我会像你相信我一样,彻底地相信你。”贺离恨道,“梅问情,我不相信什么运气,也不相信宿命之论,无论在心火之中见到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梅问情低下头,闭上眼轻轻地贴了一下他的额头:“好。” 说罢,贺离恨从这片“世外桃源”中挣脱,第一次在心口发痛的其余时间感觉到了无形之火的存在,这股火焰猛然涌起,几乎环绕住贺离恨的金丹。 贺离恨立即凝聚元神,控制住金丹,炼化这股无形之火。 在金丹四周的火焰内,折射出金色禁制涌动的模样,在火焰之内,他反复不断地看到梅问情身上的禁制咒文,一道道地附着在她的道体之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反噬场面,鲜血、封印、颠倒乾坤的后遗症,世界规则反抗的预兆……天之杀机,小千世界坍塌的一角,全部在问心劫火焰中出现。 还有思念。 一重一重的,无比沉重的思念,蜿蜒向岁月的每一息,由轻到重,最后沉得重若千钧,让人感同身受,任何一个没有经过历练的神魂接受这种压抑的思念,都会立刻被逼疯。 贺离恨险些就控制不住元神,他很想避而不看,但却知道想要渡过此劫,绝不能退缩。 对他而言,梅问情被禁制反噬之时,就已经令人痛苦动摇,目睹着这些来炼化心火,几乎令人沉闷窒息,难以抑制,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也不禁从心中生出无数对自己的质疑。 在他炼化心火的同时,外部的雷劫也到了最紧要关头。 暴雨如注,随着狂风卷动。梅问情沉寂地立在半空,并不在意雷劫是否将她纳入范围,而只是默默凝视,静谧相伴。 天女魁道:“老师,你看这……” “太久了。”梅问情道,“他已经突破过一次元婴,不该如此。” 天女魁心惊胆战,脑海中冒出一个猜想,在她猜想浮现出来的刹那,梅问情便已抬手,指腹按住脖颈的金纹,道:“我要回本体看一下。” “那这具化身……” “不要就不要了。”梅问情道,“毁一具化身算什么。” 天女魁立即噤声,返虚境的修为深厚无比,她双手结印,交织成复杂手势,一道淡淡青光融入空气之中,再向四周遁入过去,霎时间,整个修真界都遍布一层无形的保护结界——这是为了让老师的本体苏醒,而不至于在苏醒瞬间的能量汇聚,摧毁修真界内的部分规则。 这个大千世界可远不如最初诞生时坚固。 梅问情脖颈之间的金纹禁制悬浮凌空,流转如水,而她的身形也渐渐被周围的空间排斥,散为金色的光斑。 天女魁没有意外,而是抬眼望向穹宇之上,穿过天劫乌云,最高的三十三重天上,猛然震起一道恢弘的钟鸣。 这钟鸣并未真实响起,而是响彻在每一个曾在阴阳天宫拜过宫的学生或守门灵兽心中,霎时间,各界的退隐老祖、闭关祖师,尽皆神魂震栗,心海掀波,脑海间共同浮现出一句话—— 阴阳天宫开启了。 这座尘封多年,隐于云霄之上的宫殿,在云雾缭绕之中重新构建出一砖一瓦,显示出亭台楼阁,万丈霞光……它回到了天上,迎接这座天宫的主人真正苏醒。 天女魁咽了一口唾沫,喃喃道:“老师……你可别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只为了动动手指,影响主君的心劫啊。” 她身旁的小惠姑娘将这话听在耳中,那张本来并无表情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轻微的遗憾之情。小惠已将明无尘从天劫范围内护下,让明二公子暂离此地,在安全的区域等待结果。 她望了一眼穹宇:“想必此事一出,诸位祖师们也要前来拜宫了。” “你可别这么叫,听得我没底气。”因为小惠是梅问情的贴身侍女,就算是纸人,天女魁也不习惯听她叫什么“祖师”“天女”,便道,“我们就等在这里?” 小惠还没说话,一道贯穿云霄之巅的金色光柱骤然自上而下地盖了过来,四面八方都被光柱渲染成浓郁的金色,连空气中的灵气都如同陷入泥潭中难以游动,在光柱的最上方,映照出一片天宫虚影,仿佛海市蜃楼一般。 一道淡淡的诘问之声在金色光柱中响起:“他已经做到了,天道至公无情,不该对一个普通修士有杀机……我看你敢?!” 话语刚落,四周的时空仿佛在这一刻按了暂停键,交织的雷光、涌动的心火……交谈的天女魁与小惠……万事万物停在这一瞬,唯有金色光柱华光未断,将贺离恨笼罩其中。 梅问情在天宫虚影之间睁开眼。 她的本体沉眠已久,脸庞上不见一点表情和血色,深紫色的道服华贵庄重,长及曳地,这件道服上的一丝一线,每个角落,都浮现出密密的金色禁制,这些时隐时现的禁制只出现了一瞬,又隐没下去。 按照问心劫的标准,第一步是明辨本心,第二步是炼化心火。但贺离恨所面临的心火,却不止是元婴期的水平。 周围的一切都化为黑白两色,梅问情的手指间缠着一串道珠,她轻轻地敲了敲道珠,平静无波地望向光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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