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着喝酒,越发觉得无趣。 在模糊的视线中,她瞧见一袭白衣,缓步走到她跟前,眉眼和她记忆中一样温和,“少主有伤,不能再喝了。” 他微微俯下身子,半跪在她身侧,将她手边东倒西歪的酒瓶一个接一个地扶正。 苏婕忽然想哭。 是那种受了委屈,终于见到可以为自己做主的人。 她拽着他的衣袖,埋在他袖子里,越哭越觉得自己窝囊,越觉得自己窝囊便越哭,“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洛淮音没有追问。 他只是轻轻地,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 “阿澜别哭了,我在的。”
第61章 洛淮音总是温和的。 像水一样包容万物, 温柔缱绻。 他轻轻揉捏着苏婕疼痛的眉心,不轻不重的力道轻易便缓解了她的不适。 苏婕抱着他的手臂,三百年别离没有让他们生分, 反而生出了别样的依赖,在这个满是没有安全感的世间,洛淮音就是她的避风港。 洛淮音在她心里是不一样, 那是一种高于亲情和爱情的东西,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也不会被对方遗弃的羁绊。 即便是所有人抛弃了她, 洛淮音也会在。 她埋头在他的手心里,大半个月的消沉轻易就在他指尖化去。 苏婕沉沉睡去。 她已经好久没有睡得这般安稳, 她在梦里梦到一些不开心的事, 眼泪一直在流, 但始终有个人温柔替她抹去。 ——阿澜, 别哭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 苏婕睡得很沉, 等她醒来,院子里天光大亮, 她看到洛子酌满是不服地凿药:“她自己倒是喝舒服了, 累得哥哥你来照顾她,我还得给她配安神的药,她怎生得这么好命……” 洛淮音低声浅笑,他伸手轻轻在洛子酌头上敲了两下,“她是你的少主,你为她制药是应该的,不可有怨言。” 洛子酌只能任劳任怨, 用力凿药。 苏婕忽然有些恍惚。 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又或许是大梦了一场,一切都回到最初的起点, 洛淮音还在,洛子酌也没有变,她也没有经历三百年的奔波、没有爱上任何人。 白色的银蓝花化作银蝶,在她身侧飞舞,已经哭到红肿的眼睛在看到蝴蝶的那一刹那,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个人,潸然泪下。 院子里的两个人同时安静了下来,洛淮音看着她,眼底有些担忧,但他知道那是他不好过问的事,便没有多问。 苏婕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来到洛子酌身边,“给我做的?那你可得仔细点,我身子娇贵,可别拿太差的药糊弄我。” 洛子酌看看她,又看看洛淮音,然后闷头“嗯”了一声。 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好像很多东西又变了。 “阿澜,”洛淮音忽然叫她:“我后院埋了些酒,你随我来拿吧。” 苏婕跟着他去了,留下洛子酌一个人在院中,他用力凿着药,想让一切都恢复原样,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无法恢复。 至少他自己的心,已经回不到最初了。 他放下药杵,吐出一口浊气,他只能逼迫自己不去破坏他们的相处。 苏婕来到后院挖酒,洛淮音想搭把手,她下意识拒绝:“别了,弄脏你的衣服。” 洛淮音笑了笑,他站在她身后,温和的目光中也有一些藏不住的情绪,“阿澜。” “嗯?” “阿澜。” 苏婕回头,“怎么了?” 洛淮音摇头,他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太久没有喊过你的名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轻轻捋起白袍,不顾泥土污浊,拿过她手中的花锄,蹲在树下陪她一起挖酒,就像以前一样总是温柔地纵容着她。 这让苏婕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母亲不让她饮酒,她便逃出去喝酒,每次总是被鞭子打得半死,下次还是不怕死地往外逃。 那时候她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就是好的,直到洛淮音将她带到院子里,告诉她:“我为你埋了一百坛酒在后院树下,你若是馋了便来我院子自己挖,偷着喝,可别再去外面讨打了。” 洛淮音酿酒一绝,比外面的不知道好喝多少倍,那次苏婕喝着喝着就哭了,“怎么会有这么好喝的酒。” 或许好喝的不是洛淮音的酒,而是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怀,让她在这个冷冰冰的青峦山也能感受到一丝人气。 想到那些事,苏婕不由自主落下一滴眼泪,砸在酒坛上,“你知道,我第一次喝你院子里酒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洛淮音不解地望着她,在斑驳的阳光下,那双温和的眼睛如玉石明媚,无论看多少次都会为他心悸。 “我在想,纵然全天下为我所不喜,至少洛淮音你是我喜欢的,这世间便不算无趣。” 洛淮音愣了一瞬,慌忙别开视线,或许在那一瞬间他也曾有过兵荒马乱,只是随他起身后,一切又掩盖在他白色的衣袍之下。 “我去看看子酌的药制好没有。” 白色身影消失在她身后,苏婕已经不在意了,她早就能预想到这样的结果,没什么好意外的。 她挖出一坛酒,打开先饮两口,酒香纯烈,烈得她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话。 房顶上惊起飞鸟,有一丝熟悉的气息外泄,苏婕提着酒坛起身,望向房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人一直在看着她。 苏婕自嘲地笑了起来。 在她醉生梦死的这段时间,那人在暗处窥见,却从不曾走到她跟前。 既不愿露面,又何必来此。 她边走边喝,摇摇晃晃,来到院子里知道洛子酌离去,她也不甚在意,她将安神的药草挂在腰间,又自顾自地喝酒去了。 洛淮音在她身后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苏婕以为他不会叫住自己的时候,他却叫住了她:“阿澜。” 苏婕回头,望着那袭白衣翩翩。 他看向她的眼神不止是温和,还有一些难以道出的情绪,“阿澜,三百年前,你说等战事结束后会与我说的话是什么?” 风起叶落,在她看不见的房檐背后,还有另一个人也在等她的回答。 苏婕笑了起来,“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苏婕恍惚地看着他,她忽然不清楚自己在看着洛淮音,还是在那个藏在屋檐背后的人。 “三百年前,我想等战事结束后对你说,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屋檐后的人攥紧了手,指甲嵌进肉里,疼到不可知、无处知。 苏婕还在继续:“你可能不知道当时的你对我来说意味这什么,你死之后,我感觉我的天都要塌下来了,浑浑噩噩,终日寻找能代替你的人,可惜找到最后才发现,这世上根本无人像你,更无人可替……” 无人像你。 无人可替。 屋檐后的人自嘲地笑了起来,他闭上双眼,听到苏婕的声音一字一句皆扎在他心上:“淮音,没有人能代替你。” 他这些天一直在蹲守的结果,终于等到了。 可是身体却像被麻痹般动弹不得。 他透过斑驳的树叶,看到苏婕冷清绝艳的眼睛,她没有一丝一毫似乎看向自己的,她只是看着洛淮音,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他放她自由,让她随心选择,所以她最终选择了洛淮音。 那人最终还是起身,步履化作流光,身影消散。 苏婕看着那道消失的流光,忽然觉得可笑,笑着落下了眼泪。 她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这么痛,如此反复,如此折磨,疼得她再也不敢将任何人放进心里…… 一席白衣落下,盖住她所有的狼狈,洛淮音轻轻将她抱进怀中,柔声安慰她:“阿澜别哭,我回来了,不会再走了。” 闻着他衣袖上好闻的香味,比怀里的安神香还安定人心,苏婕再也克制不住,伸手回抱住他。 是啊,纵然这世间为她所不喜,至少洛淮音,是她喜欢的、是她想守护的,便也够了。 苏婕只用了三个月,就从醉生梦死的状态恢复如初。 底下人都在传:“看来少主也没有多喜欢青玄仙君,和离完也没伤心几个月……” “你傻啊,少主跟仙君成婚本就是为了复活前仙师,现在人都活过来了,自然就不用再装情深了……” “我就说吧,我当时就那样说的,你们还不信了!现在信我了吧!” “诶,谁能想到,青玄仙君那样的人物都不能动摇少主的心,这世间果真只有前仙师能入少主的眼了……” 他们说着说着,正好撞见在林间饮酒的苏婕,吓得屁滚尿流,“少、少主,见过少主。” 苏婕全听见了,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起身抱着她的酒葫芦摇摇晃晃,好不惬意。 路过遇见云瑶,跟她逗逗两句,转头遇见洛子酌,气他两句,又溜进洛淮音的院子里缠着他喝到大半夜,喝完还嚷着让他送自己回去。 也只有洛淮音有这么好的脾气,她发酒疯,他便在旁笑着看她,她拉着他一起疯,他也不会推辞,陪着她闹腾。 在觥筹交错之下,在靡靡灯光之中,克制如洛淮音也有一瞬的走神。 他看着她靠近,又看着她走远,目光随她赤/裸的双足旖旎前行,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他心尖一样战栗。 “阿澜。”他唤她的名。 在她的宫殿里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两个,苏婕也相对放肆了许多,她跑到他面前,执意将手中的酒喂给他喝。 洛淮音不胜酒力,咳得面色通红,他为难道:“阿澜,我不能再喝了……” 他抬眼望向苏婕眼中,他看到她在走神,那双迷离的眼睛好像在看着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人。 聪明如洛淮音,他也有分辨不清的时候,他想,人有时候也是要放肆一回的,不然堆积久了,也终是会疯魔。 他伸手轻轻拂上她的面颊,落入她失魂落魄的眼中,情随意动,意随心动,酒香靡靡,夜色绯绯。 他慢慢闭上眼睛,轻轻俯身,房间里的灯火都柔软得不可思议,就在他即将突破禁制,触碰到她的那一刹那,忽然灯火熄灭,惊醒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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