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久霏把人跟地址都背下来,状似不经意地问:“哦,那湛杰是你二伯家的孩子还是两个叔叔家的啊?我看你喊他哥。” 问话需要技巧,要话赶话地说,这样对方才不会起疑。 青年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就说:“他是我四叔的孩子,不过年纪比我大,所以我叫他堂哥,他是我们这一辈最有出息的,成绩一直很好,念完小学就保送到县里最好的初中。 “之后市里最好的高中下来招生,他还是第一名,就去了市里,听我四叔说,各种什么学费的,都不用给,有时候还给发奖金,到高考了,考上重点大学,是我们这唯一一个大学生,可有面了。” 这求学经历跟郁久霏猜得差不多,就湛杰家乡这情况,他肯定得成绩很好才能慢慢考出去,可惜刚毕业就遇上了家破人亡的事,不然他完全有能力把家里人都接走,不用再一辈辈困在大山里。 郁久霏斟酌着接下来应该问什么:“是啊,他学历不错的,对了,我听说湛杰还有个收养的妹妹,看你们这村子的情况,难道是过继的?” 经过种种猜测,郁久霏依旧觉得湛杰妹妹就是村民失踪的导火索,而且显然这个事情对青年来说是非常羞于启齿的。 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连一点日光都没有了,黑得一米外就可以做到人畜不分。 青年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抿抿嘴唇:“其实,我不是很确定事情经过,后来我听嫂子跟人抱怨说的,说是湛杰堂哥那年考了全年级第一,镇上有奖励,发了三块钱的奖金,四叔一高兴,就带堂哥去县里庆祝,回来的时候,就多带了个女娃。” “那这么说,其实村子里每个人都知道湛杰妹妹是捡来的呗,捡个孩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老家那很多人捡女孩儿回去养啊,女孩儿贴心。”郁久霏张口就来。 其实郁久霏从小住孤儿院的,知道很多别丢弃的女孩儿,像她这样身体健康、智商没问题的都丢了很多,不过得年纪小,小婴儿会被捡走养,到了孤儿院里的,就很少能被领养了。 后来郁久霏听一些老人说,捡到的女孩儿是缘分,进了孤儿院的,再去领养,就像是给自己找个养老的,没那意思。 郁久霏不懂所谓的“那意思”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都是孩子,没区别,但这确实造成了很多孤儿院的孩子孤零零长大,没有人来领养的情况。 面对郁久霏故作轻松的话,青年扣着桌边的划痕:“不是这样的,我们这边一家几乎只会留一个亲生的女娃,就像我三姑,捡来的女娃……大家说不吉利,要让四叔他们把女娃丢掉,一直说,没停过。” 说到后面,青年脸上是一种不耐烦。 有些话说一两次会让人觉得认同,多了就会烦,哪怕有悖自己的思想认知,依旧烦。 而青年能对湛杰妹妹当作正常人看待,估计就是听多了这种话,加上崇拜湛杰,所以不耐烦老撺掇的村民。 郁久霏微微点头:“哦,那你四叔四婶心地好啊,看女娃娃可怜,捡回来养大,给她念书,估计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好事。” “可她太漂亮了。”青年忽然开口打断了郁久霏的夸赞。 “什、什么?太漂亮了?”郁久霏眨巴了一下眼睛,脑海里疯狂略过自己翻译过的各种乡村电影情节。 湛杰大伯的房子就在村子拉了电线的范围里,这边是有电的,头顶上昏黄的灯泡照下来,人脸上都是一种古怪的黄色,肉眼看所有东西都不真切。 青年抬起眼看了郁久霏一会儿,又垂下视线说:“没有你这么好看,但也很漂亮,白嫩嫩的小姑娘,她八九岁开始,就很多人过来,有说亲的,有说交换的,也有说直接买的,不过四叔都没答应。” 一个落后山村里出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用膝盖想都能想到。 来提亲都还是看在娘家有男人的面子上,那些说交换的,是自己家里有女儿或者女性的小辈,想不出钱就让两家换个媳妇儿,对方换过来的女人就给湛杰当妻子,村里人总是这么做,因为重男轻女,现在女人已经很少了,每家留着的一个女儿,基本都是用来□□。 至于说买的,自然觉得自己不把女性当人,湛杰家把抱来的女儿养得白白净净,肯定是想要卖个好价钱。 郁久霏揉了把脸,这些事情听得她浑身都冒火:“都拒绝了,难道还有人一直来说吗?” 青年叹了口气:“他们只会觉得是四叔贪财,嫌弃他们出的价格不够高,后来我给四叔送东西的时候,听见他们跟堂哥商量,等到那个妹妹上初中,就跟堂哥一样住学校里,这样还安全。” “这倒是个办法,送到学校里,他们就不会找过去了,可是后来又怎么出事了?”郁久霏还是想不出,导致这一家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学校也不能一直住啊,总要回来的,本来堂哥跟他妹妹年纪差得大,平时人都在家,没人敢过来,可是他很快就上大学了,一年才能回来一次,每次到了七八月,也就是暑假的时候,四叔家都很小心。”青年露出回忆的眼神。 郁久霏敲敲自己的脑袋,感觉自己有些焦急,忘记了还有暑假这回事:“然后呢?” 面对郁久霏的追问,青年继续说:“然后……到村子祭祀的日子。” 听到“祭祀”两个字,郁久霏猛然意识到,两个案子交集的地方出现了,无人村里查到的线索是北头村每初一十五都要进行一次祭拜,而青年终于说到了这个最关键的地方。 郁久霏压住激动:“祭祀?村子里还有祭祀的习惯吗?” 青年喝了口水,似乎在思考应该怎么解释:“这么说吧,村里一向有初一十五祭拜的习俗,除去正经要过的节日,初一十五的供奉,本来是给宗祠和山神庙的,我们从小就知道这两个日子得烧香祭拜,这两个日子,要做的事情也很多,比如说……定亲。” 这个习俗郁久霏有所耳闻,在她看来,应该算是陋俗的一种。 简单来说就是长辈会在重要日子说亲,而且点到的双方不能拒绝,如果拒绝了就不吉利,会带来厄运什么的。 有时候这种行为更像在强抢民女,只要说亲的女性到达了可以成亲的年纪,说亲了,女孩儿的父母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 郁久霏最初是到一片非常偏僻的地方送货遇见这样的事情,那个所谓不能拒绝的日子,街上都是女孩儿,岁数不大或者很大的男人满街混在一起抓女人,抓到手的就抬到偏僻的地方实施□□,一旦成功,这就是他们的定亲日。 当时郁久霏身边还跟着一个男性的中年老板,路上有人看郁久霏长得漂亮想动手脚,老板拦着了,还给出去一些红包钱,后来那趟车郁久霏只收到三分之一的钱,有三分之二被老板以给了红包为由扣下了。 如今再听到类似的事情,郁久霏除了无奈说不出更多的话来:“所以……湛杰妹妹出事,是因为拒绝了定亲?” 青年脸色不太好:“对,四叔用各种理由拒绝了,一开始是说年纪小,想让妹妹读完小学,后来到初中了,村里到这个年纪的女人都得嫁人,没有例外,那时候四叔说这个孩子是捡来给堂哥当童养媳的,自家养的放心,不能嫁给别人,这就又安生了一年……” 小女孩儿上初中的时候应该是十三岁,安生了一年后刚好是死亡的十四岁。 郁久霏注意到这个时间点:“后面一年的暑假,发生什么事了?” “村里有送人到山神庙当祭品的习俗,有些人去了就被山神留下,有些人没事人一样回来,那年七月十五,轮到湛杰的妹妹了,十三选定人选,十四要去宗祠做准备,村长的儿子……去爬了妹妹的房间,被四叔四婶打破了头……”青年说到后面就说得磕磕巴巴了,十分不连贯。 话有些难听明白,郁久霏努力去听,期间感受到楼十一在她手背上写“他在害怕”。 有些内容实在听不清,郁久霏不得不想办法让青年集中一下注意力:“那天晚上,你看见了?” 刚说完,青年猛地抬头看向郁久霏背后,不是看她,是看门外,如楼十一说的,非常害怕,他有些神经质地站起来,到门外检查了一圈,回来后关上门,把门窗都堵好。 青年靠在门上:“我是见你有堂哥照片才说的,一定是堂哥让你回来的,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你不能把我拖下水……” 对方脸上的惊恐不像作假,郁久霏看得出来他浑身都在发抖,于是跟着站起来:“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导演,这部分你记得剪掉。” 导演看了青年一眼,老神在在地说:“我有分寸。” 得了两人保证,青年又喘了口气才继续往下说:“那个暑假不知道怎么回事,堂哥本来应该回来的,也打了电话说回来,但始终没到,四叔不放心让妹妹一个人过去,就带上了我,假装有个青壮年哥哥撑腰,所以那一晚,是四叔、四婶、我、还有妹妹四个人住同一个院子里。” 郁久霏记得无人村的房间构造,一个院子里有两到三个瓦房,两男两女住是够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郁久霏追问。 “我跟四叔住一个房间,我们先听见了四婶叫了一声,接着是妹妹哭,四叔当时就冲出去了,但我有些害怕,没敢出去,然后……”青年抖得说不下去了,人慢慢滑下去,坐在地上。 郁久霏走过去蹲在他前面,低头追问:“然后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青年狠狠闭了闭眼:“然后四叔跟满头是血的四婶在打村长的儿子,打得……他浑身是血,我们都以为他要死了,四叔跟四婶看他不动了,就赶紧回去找妹妹,来问我要不要走,我怕啊,就同意了,四叔知道附近有个火车站,我们连家也不敢回,但是、但是……” 但是距离村子最近的那个火车站,早已被器官买卖产业链的人控制了,送去山神庙的人有的被挖空了内脏,再也不会回来,湛杰的父母妹妹去了火车站,反而是羊入虎口。 “你们被抓住了?”郁久霏倒吸一口凉气,艰难地话说下去。 “我跟妹妹被留在火车站外,四叔四婶说进去买票,然后我们眼睁睁看见他们被村长抓住了……”青年摇着头,眼里都是恐惧,“手脚、手脚就那么打断了,人、人居然能碎成一块、一块的……” 郁久霏忍不住伸手拉住青年的领子:“那你怎么活下来的?” 青年不敢跟郁久霏对视,死死埋着脑袋:“我、我、我把……我把、我把她、她……” 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居然这么难说出口。 郁久霏帮他说完:“你把她推出去了,为了让自己活下来。” “不、不能怪我啊!要不是她,四叔四婶不会死的!是她的错!对、对,是她的错!只要她乖乖听村长的话,不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吗!我知道堂哥要做什么,我知道!”青年疯了一样乱叫挣扎,疯了一会儿还想去掐郁久霏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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