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在凤禧宫,深知母后爱女之心。绥玉使团携美姬来给父皇贺寿,妄图是何?母后才提出让他出宫建府,太后和迟母妃就坐不住了。二人主张迎七妹回宫,是意在离间他与中宫的母子之情。 真是机关算尽! “绯悦,为兄劝你还是先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你……” 岳暝骁不欲再停留:“你是父皇的女儿,大岳公主,”说完便起步离开。 一言震耳,但绯悦却不愿深思,看着那远去的冷漠背影,心生愤恨。曾经她的母妃天姿绝色宠冠六宫,却因一句失言,被责令闭宫门思过三年。 三年啊,人之一生能有几个三年?这般重罚还不够,皇后亲女不能养在宫里,父皇竟狠心将哥哥抱去凤禧宫。皇后恨毒了母妃,怎会真心实意教养哥哥?果然,不到十年,哥哥就只亲凤禧宫了。 不甘心,绯悦快步追上,从后一把抱住三皇子闷声痛哭。 三皇子欲要挣脱,但又怕力大伤了她。 绯悦紧抱:“哥哥……哥哥不要这样,再如此下去……嗝你你会众叛亲离的……” 众叛亲离?众是谁,亲又是谁?岳暝骁面色阴寒,不再顾忌一把将绯悦扯开,挥手让随侍退离,回身直言:“我五岁搬进中宫受母后教。六岁,母后与父皇说皇子不可长于后宫,于是我有了三个伴读,得进文渊阁。七岁,我搬到皇子所,母后送书,每日查检我功课,而祥安宫和迟央宫是如何做的? 十岁,母后再向父皇进言,说纸上之言终是浮于表面。不久父皇就领我上朝听政……十三岁,母后要我读《民智》,迟母妃却听太后之意,送了两个如花美姬予我。” 句句打在绯悦公主心头,两腿发软:“那两个女侍不是被皇后要了去?” 岳暝骁眼眶泛红:“是啊,是被母后要去了。因此事,迟母妃还被罚了。这回绥玉使团带了女眷来,你知道这些女眷是为谁准备的?” 绯悦脚下踉跄,泪挂在下眼睑上,颤着唇问道:“娶……娶她们不好吗?” “好吗?”岳暝骁苦笑,转身走了,脚下分外坚定。有些事不要细究,因为心会疼。 原来他不愿,绯悦失魂,脑子里还回荡着哥哥之前所言。当年母妃闭门思过,她被皇祖母抱去养。皇祖母说绥玉草原辽阔,遍地良驹。王庭帝姬最爱的就是打马在草原上无拘无束地飞驰,没有层层宫墙,没有繁琐陈规…… 她向往那样的生活,昨夜还在脑海里勾勒广阔草原。突然慌张,哥哥说让她认清身份,她……绯悦跌坐在地。 后宫的事少有能逃过皇后眼睛的,丰和亭发生的兄妹争执自然是传进了凤禧宫。皇后听完经过,未有理会。绥玉使团昨日就已抵达舟昀府,随使团一块来的三位女眷明日即将入住祥安宫。 她的小墨姿,也快要下敬阳山了。 “环意,织造房送来的寝被、床帐,你带人再清洗一遍。” “是,奴婢这就去。” 皇后还不放心,又起身往东侧殿去。 五月初七早朝,绥玉使团进宫面见大岳皇帝,献上贺礼。下了朝,皇帝就让总管太监领着羽林卫将刹敖犬送去凤禧宫。初八午后,绥玉三位帝姬入宫,向皇后请完安,便被太后接走。 …………………… “墨姿,我们该下山了。” 墨柒在石屋前唤声。 西陡崖上墨姿收功,翻身飞跃稳稳落于祖母跟前。 知道今日要进城的小花早早就背上主子先前收拾好的小包袱,等在山岩石阶旁的古松下。 “你们先走,我身上臭臭的,去洗漱下。” 墨柒笑道:“好,那敬阳山下见。” 洗了个澡,墨姿站在等人身的铜镜前,用棉布巾绞干及腰长发。当年娘亲生她、护她,大伤元气。她周岁时,娘亲还未好全。拖着病体到墨府,给她剃了胎发涂抹麻油。怕她因早产长不好发,还特地嘱咐祖母要常常给她剃发抹麻油。 三岁之前,她都顶着个小光头,身上全是麻油香味。 甩了甩这一头浓密乌亮的发,墨姿浅笑,如亲娘所愿。 拿了今年元宵环意姑姑送来的墨玉环扣和短簪束发,戴上额饰,将血玉眉心坠换成白玉。穿上祖母准备的交颈襦裙,系好腰封,把软银剑插.入腰封暗格,一把拽过孔雀纹黑色连帽斗篷出了石屋。 敬阳山高千丈,陡峭如剑削,除了一条宽一尺的石阶,再无他路上下山。墨姿围好斗篷,脚尖一点,直上两丈似猎鹰一般俯冲向下,斗篷高扬,眼神清亮。陡壁上的小小凹凸皆可做支点,只百息,她便已望见山下马匹。 墨柒才上马,就有暗影自头上掠过,不禁露笑,转头向右:“我们出发了。” “好,”坐于马上,墨姿拂开落在眼睫上的几根碎发,双腿夹马腹跟上祖母。小花撒欢在前,背上的小包袱里不断地传出叮叮声。 次日傍晚,两人一狗进入卞启城。正是晚饭时,近日又有绥玉和大岳六属国使团来朝,街道上熙熙攘攘,不乏异域面孔。 墨柒伸手给墨姿戴上帽子,夕阳余晖下,黑色斗篷上的孔雀纹熠熠生光。有眼识的俯首让开道,不敢去窥马骑上少女。在大岳,孔雀纹和龙凤纹一样,就算是皇族,也不是谁都可用的。 她们走的是西城门,道路两边全是商铺,有店家在铺外招揽客人,吆喝声一家比一家高亢。从这到皇宫还要一个时辰,墨柒停马在十香饭庄前。 “你四姨婆最喜欢的饭馆,今晚膳我们就在这用。” 墨姿没异议,她四姨婆嘴最是刁,这家饭庄的厨子手艺肯定很好。下马将缰绳交于哈腰守在一旁的店小二,道了声谢,俯身解下小花背着的小包袱,带着它随祖母进店。 “客官,您几位?” “两位。” 自孙女出生后,墨柒就少在卞启城走动。这西城的店家日日迎来送往,早忘记大名鼎鼎的墨家家主柒语先生了。不过虽瞧着眼生,但店家也不瞎,只看少女身披的那件斗篷,他就不敢大意。 “好嘞,二位贵客请楼上客房就坐,小的给您二位上茶。” 墨柒在前,小花缀在后,她们才上楼梯,就有一群打扮富贵的子弟笑笑闹闹地进饭庄。 “店家,老规矩,楼上清空,小爷们喜静。” 要是其他时候还成,但今日……店家偷眼去瞧没有顿步已上到二楼的两位客人,面露为难:“李官爷,这这这怎么是好,楼上已有贵客,不好……” “贵客?哈哈……” 那领头的绯衣青年,右手合上扇子,笑得前俯后仰,指向二楼楼梯口处的丑狗:“那是你们十香饭庄的贵客?” 此问一出,哄堂大笑。 “这这……” 小花似听懂了楼下嘲笑,一屁股坐在楼梯口,嗡嗡囔囔的。墨姿稍侧首,墨柒却已回身。一群笑得张狂的纨绔,得见墨柒真面,顿时像是被鬼扼住了喉咙,静默无声。两息后,他们才回神,仓惶拱手行礼。 “柒语先生!” “要吃饭便吃,不吃就滚。”墨柒见小花不再赖在楼梯口,转身跨入一旁的空厢房。 “是……是,我等打搅了,”纨绔子弟速速退出十香饭庄,不敢抬头去望。墨柒回卞启了,那跟在她身后的那位少女……岂不就是是……一想通,顿时遍体生寒。
第8章 珠子 一顿饭的功夫,卞启城就有不少人家知晓“鬼姬”归来,只大多不敢声张,仅与通家之好透声气。 天还未黑,城东府邸都已紧闭门户。有几家胆小的,府门上不敢贴镇宅门神,府里却贴满了各类驱鬼符、辟邪符。家里长者更是将晚辈都拘在佛堂,一块诵经。 被那群纨绔子弟认出,墨柒也未多想,跟小孙女用完晚膳,慢悠悠地回去城东,察觉气氛不对不禁嗤笑,不过并无多气恼。康泽七年中元节,鬼占京城,有不少人被脏东西附身过,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墨姿灵慧,又耳聪目明,见时候尚早东城却静谧一片,心中就有猜测。清风掠过,淡淡香烟气钻进鼻孔,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今天你就歇在墨府,明日辰时过我再带你进宫。” “好,”墨姿面上无异,对于己身的不同,她早已认清且接受。鬼魅缠身,目前她是无可奈何,但会尽所能地不让这些鬼魅因她而祸及无辜。当然她也不会因别人的忌惮、恐惧,就自怨自艾,甚至否定自我。 大概是听到风声了,着一身墨绿劲装的墨彡寻了过来,见到依旧瘦弱的墨姿,英气的刀眉微微一蹙,转眼看向七妹:“你们在十香饭庄用过晚膳了?” “嗯,吃完饭顺便带墨姿熟悉下卞启城,这里毕竟是她的家,”墨柒牵着马来到三姐跟前:“回府吧。” 跨步走至墨姿身旁,墨彡再次上下打量榮云家这丫头:“听说你一年前就已将《九阴藏明经》练至大成?” “是,在卞启城这段时日,若是得空,我们可以切磋一下。” 三姨婆是个武痴,虽十年没见,但她的名墨姿是如雷贯耳。主要是四姨婆、六姨婆还有十姨婆常在她耳边叨叨,说墨氏除了祖母和长姨婆,其他几位长辈都被三姨婆打趴下过。 五姨婆还提到她周岁生辰,三姨婆跟红衣鬼在紫云苑外大斗。那夜她娘留宿墨府,抱着她安睡到天明。没几日,祖母就带上她移居敬阳山。 墨彡笑了,一把揽住小丫头:“好,”指下是瘦骨,心揪起,涩意填满胸腔。 捕捉到三姨婆眼中闪过的晶莹,墨姿弯唇:“我以后会长得比您还高。” 听这话,墨彡不自禁地挺直腰身,伸长脖颈,俯视比她矮了一头的小墨姿:“姨婆等着,”抬手点了点其挺翘的鼻尖,“你可不能食言。” 小十说还有两年吗?脑中浮现出一人,这人是她在绥玉西江岸鬼谷外遇见的,当时只觉他危险。直到看过小六绘出的画像,她才知此人就是迟夷。 说他面如冠玉是假,但肤质紧实却是真,只那一身的阴森邪性叫人很不喜。 回到墨府天已大黑,墨姿还住她娘亲的闺居——紫云苑。夜近子时,苑内传出连声狗吠。 墨姿盘坐在庭前花园中心的石台上,夜露给她蒙上了一层水雾,额际有汗不断下流,但其面上却平静得很。脖颈处的经脉一时暴突得似要破裂,一时又紧凑绷起似要断裂。 子时正,明月高挂,但紫云苑却伸手不见五指。包围在墨姿周遭的浓郁鬼气中藏着双双阴沉恐怖的鬼眼,他们在等待女娃体内初阳之气耗尽,伺机侵蚀阴体。 正屋屋顶之上,墨彡提长刀静立。 丑时正鬼风骤起,墨姿抽剑腾空,恶鬼紧追,酣战一触即发。宫里皇后一夜未眠,站在正殿屋檐下一直盯着高悬的明月,直至东方露白身子才得一丝松弛,试图挑动发僵的嘴角,但泪却先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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