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像白鹿野的声音。 白鹿野和他说话,也不会浪费一张传音符,只为说一句“你在吗”。 这种不怕浪费的风格,只属于缇婴。可是那声音是男子声音,还有几分熟悉……江雪禾在水牢一行,一路想着此事。 那声音,到底是白鹿野的,还是叶穿林的,或是缇婴在路上又遇到了别的男子? 他想了一路,焦头烂额,心中猜测连连,倒是面上平静,没有让那假将军看出来。 可惜他再冷静,面对师妹身边的不可控因素,也会忍不住旁敲侧击。 他这一问,便如同掐了缇婴脖子一样。 那边小姑娘理直气壮:“是二师兄啊,怎么啦?” 江雪禾正要再细问,缇婴便快速:“我不问你身边的姐姐是谁,你也不许问二师兄怎么回事。” 江雪禾沉闷半天,将心头疑问压下。 他问起她是否出城,是否与白鹿野汇合,身边是否有异常,有没有想好去哪里。 缇婴胡编乱造一通,一会儿说已经汇合,一会儿说没有异常,一会儿又说打算和二师兄去千山找前师父…… 江雪禾疑问:“你们不是要去长云观寻叶首席吗?” 缇婴早已忘了此事,但她理不直气也壮:“你干嘛对我管东管西?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管不了我!” 江雪禾一怔。 他心间微凉,片刻不语。 缇婴似觉得自己不对,又来和他说话,声音分明柔弱了很多:“师兄、师兄……你认不认识韦不应啊?” 江雪禾沉静半天,到底回了她消息。 缇婴便又编了几句:“我出城时,听路人提过柳姑娘和韦不应的旧情。我也不知道具体的,但是师兄你可以查一查。 “你好像是被当做韦不应的替代品,不是叶呈的。” 缇婴纳闷:“那么叶呈在哪里呢?幻境里重要的不是鬼将军吗,鬼将军总不能在这个故事里一点作用都没有吧?” 她兀自说了半天,嘀嘀咕咕,不断暗示江雪禾,想让江雪禾主动询问“韦不应”的事。但是她自己演了半天,自己都有些累了,江雪禾的传音符一直没亮,就好像他一直没有话和她说一样。 缇婴最终有些不快:“师兄,你没什么想说的?” 江雪禾这才慢慢道:“你没有其他话吗?” 缇婴纳闷。 她坐在深夜巷中,又冷又累,无处可去。 缇婴将自己缩成一团,看传音符在指尖燃烧,自以为自己为了柳叶城的秘密十分尽心,克服自己的害怕留在此地…… 她已经很努力地帮他了,就算有些遗漏,他也不应苛责吧? 这会儿,新一道传音符又在乾坤袋中亮了。 她拿出来,看那新的符纸在指尖燃烧,微火映着她的指尖,属于江雪禾的声音,在这片微火中,如烟花一般缓缓炸开: “我很想你。” 缇婴刷一下丢开了传音符。 她捂着自己的心跳,不知自己面颊绯红。她慌张地看着那符纸烧上自己的手指,手忙脚乱去扑火,火苗一碰就灭,她呆呆看着传音符,又想去解救…… 但是已经用过的符纸,燃烧成灰烬,怎可能留下来呢? 缇婴跪在地上,呆了片刻。 她捂住自己狂跳的心脏,靠着窄而高的墙,重新蜷缩着身子,说服自己不要畏惧,说服自己为了师兄,应该克服艰难,小小委屈自己一下。 她蜷缩在这里,不敢入睡,生怕入梦;打坐又因灵力的萎靡而难以坚持。 她辗转反侧,想来想去,最后迟钝地想:应该画一个留音的符,好留下方才那道声音。 真是的。 她竟然没想到。 师兄也没有提醒她。 师兄真是太讨厌了。 -- 缇婴在外流浪了几日,零零散散打听到一些韦不应的过往。 许多消息,无人注意时,永远藏在尘埃下。若是有人刻意去查,便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寻到这个人曾经活过的痕迹。 比如缇婴大约知道韦不应家里犯了些事,从小长在柳家,与柳轻眉、叶呈一同长大。叶呈是柳轻眉的青梅竹马,韦不应也是。 柳城主曾想杀过韦不应,但因柳轻眉病入膏肓,而缓了韦不应的罪。 叶呈是少年将军,韦不应也是。只是韦家犯事,城主从不封赏韦不应。 听说韦不应很俊美,少年风流,与人打马球时,曾让风华正茂的城中闺秀们一个个茶饭不思。 听说韦不应武艺与叶呈一同出色,曾与叶呈、柳轻眉结拜兄妹。柳叶城外靠近古战场的那个城隍庙,便是昔日三人结拜之地。 但是柳叶城如今活着的人,没有人见过韦不应。 少数几人对韦不应的印象是,秽鬼潮降临,韦不应与叶呈一同上了战场,一同死在了那里。 战后,也有人提过祭奠死者,为韦不应立碑,皆被柳轻眉拒绝。 柳轻眉只将叶呈捧作大英雄,大豪杰。 古战场的墓碑一座又一座,其中有一座,潦草记着“韦不应”的名字。 山庙破旧,风雪侵袭,半毁神女神像下的雕木被人划乱。缇婴蹲在地上辨认半天,终于认出来自己曾经见过、那时却没在意的一行古字—— “轻眉呈叶韦不应。” 柳轻眉、叶呈、韦不应。 字迹被淹没,“韦不应”的名字变得模糊不堪。 柳轻眉要世人遗忘韦不应,要所有人都不知道韦不应,要——将韦不应永远地困在,年少未征之时。 ……关于柳轻眉想将一个死人永生困住的事,只是缇婴自己出于偏见的猜测。 一个人爱不爱另一人,有时能看出,有时看不出。 缇婴不喜柳轻眉,便将柳轻眉想作恶人,觉得这个人看着柔弱,说不定内心已经疯了。一个疯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她师兄身上的冤孽若是韦不应的,师兄若是因为那些冤孽,而被当做韦不应的替身,可实在太危险了。 思来想去,缇婴决定偷返柳家,观察情形。 -- 缇婴不知江雪禾扮作她、到处行走的事,她偷偷摸摸回柳家,想来想去,用的是江雪禾的样貌。 她大摇大摆进入柳家,心中捏把汗,生怕自己被认出,但守门侍卫看她掀开帷幕后露出的少年模样,便放她进去了。 缇婴便不知,在她走后,两个侍卫疑惑的讨论: “你有没有觉得……” “是,我觉得了。江公子似乎变好看了,他眼睛方才看过来时,我心肝都差点跳出去,罪过。” “奇怪,明明看上去没变化,可自信看,就是和平时样子不太一样……莫非江公子上了妆?” “不至于吧?好奇怪,修士也那么在乎相貌吗?” 缇婴强壮镇定,瞒天过海,在柳家畅通无阻。她中途甚至在花园偶遇了柳轻眉。 柳轻眉坐在花廊下,怅然凝望着一院花海。她孤零零坐着,面容藏在阴翳中,那份美丽,夺目之下,几见凋零之意。 便是缇婴这样不喜欢她的人,都在一瞬间生出同情。 缇婴看到柳轻眉,掉头就走。 偏柳轻眉唤住她,微声:“江公子。” 缇婴不情不愿地回头。 她学着师兄平时模样,头微低,向那方行了一个礼。只是怕露馅,她并没有开口说话——柳轻眉很聪明的。 柳轻眉端详那立在廊尽头、身子后偏、似随时想离开的戴着帷帽的少年公子。 她神色本平静,但是一阵风过,吹起帷帽,帷帽后,少年温润低敛的眉目若隐若现,柳轻眉神色便微微一怔,蓦地站了起来。 缇婴被她吓一跳,不解看去。 柳轻眉自己兀自回神,笑了一笑,几分惆怅:“江公子,你许久不与我说话了。是因为你师妹不喜欢我吗?我与缇婴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如请缇姑娘来,我们说开?” 缇婴回答:“我只是来捉妖的。” 柳轻眉喃声:“是啊,你只是来捉妖的……” 她垂着眼。 微抬的眼睛,忧郁怅然,美艳夺目。 可惜缇婴不为所动。 她拱手告别,掉头就走。 柳轻眉蹙一蹙眉,喃喃自语,重新坐下:“不愧是背着那样的冤孽,和……一模一样。神魂上撕开的那些化不掉的鬼孽,真的是他么……” 当年柳轻眉万念俱灰,心存死志,纵身跳入火海,遇见梦貘珠,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她从此开始接触一个庞大的、先前从未见过的广阔而瑰丽的世界。 和梦貘珠周旋的这些年,魂魄意识被吞噬的这些年,她到底是谁呢?柳轻眉真的能凭着那一点机会,在和梦貘珠的周旋中,胜出吗? 她引入缇婴这个变量……真的能救所有一切吗? 她此时,是柳轻眉,还是梦貘珠呢? 柳轻眉靠着廊柱,昏昏入睡,沉入梦境。 巫神宫神女天官寥寥几笔,就能封住秽鬼。凡人死万人十万人,在仙力神力之下,毫无意义。 她仰望着那些未知的强大的力量,难道只能被俯视吗? 凡人一生,如何对抗天命,如何与天意周旋,如何与那些几十倍几百倍胜过凡人的力量比试,如何胜过那些……这个答案,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 缇婴进入江雪禾的院落。 她踩在门口,立即后跃,被一重阵法阻拦。 缇婴惊疑不定地看着师兄屋门前那肉眼看不见的禁制:想要解咒,也可以。但是若是弄毁了禁咒,不就被师兄发现了吗? 缇婴暂时不想跟江雪禾暴露自己没有离去的事,她选择回去自己先前在柳家住的院子——师兄不告知柳家缇婴离开之事,那院子便应该保留着。 幸好这里没有禁制,缇婴自如踏入院落。 -- “吱呀”。 江雪禾推门而入。 他以缇婴的样貌进入缇婴的房间——总要做足样子,不让柳家那些还留着的道人修士怀疑。 一进入此间,江雪禾便发现屋中多了一道气息。 他不露声色,进入内间。 他立在屏风后,背身褪衣,少女圆润的肩头一点点露出,屋中那道多余的气息,分明呼吸乱了几分。 江雪禾目中生寒:果真有人觊觎小婴! 屋中多余的气息一乱,露出破绽,江雪禾立刻顺藤摸瓜,长衫往肩头扯回,凌空一跃,劈开屏风,藤蔓化形,向那多出的一人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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