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孩子,但凡出门时间超过一刻,缇婴和江雪禾便能看到屋中父母坐立不安,不时出去看一眼。 他们过于关爱孩子,两个孩子与缇婴年龄差不多大,缇婴坐在桌旁安安静静地听大人讲话时,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时不时发个脾气,撒个娇,哄得中年夫妻的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而缇婴一眼就认出,这一家人,必然与江雪禾有血缘。 他们长得很像。 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出来,江雪禾与他们也很像。 她只是坐在江雪禾身边,见那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让父母嘘寒问暖,忘记客人。 他们父母那样疼他们,小禾哥哥只平静坐在一旁。 缇婴心中不是滋味。 她低下头。 一会儿,她低下的视野中,出现少年的手掌,掌中托着一颗剥好的栗子。 她怔怔偏头抬眼,对上江雪禾低垂的目光。 他声音很轻:“别伤心。给你吃栗子。” 缇婴抓着他的手一紧:他竟然以为她是吃醋别人家的父母关心别人家的孩子…… 小禾哥哥真是…… 缇婴冲他露出笑脸,不知心酸还是怅然,只好开始吃他剥好的栗子。 -- 他们在这家借宿三天。 他们打听到,多年前,这对夫妻确实走丢过一个孩子。 他们对如今膝下两个孩子的过于关爱,也是因为曾丢了一个孩子。 缇婴试探着打听:“如果,丢的那个孩子回来了……” 夫妻怔愣。 不等他们想出答案,院中那正在井边打水的男孩子“咚”一下踢翻了水桶,水哗哗流一地。 缇婴被吓到,心跳咚咚,江雪禾淡漠的眼神,凝在那小少年身上。 江雪禾眼皮微动。 下一刻,“咚”一声,果树砸下一颗巨大的果子,正中小少年头顶。小少年被砸得哀嚎一声坐倒在地,愣一下后呜咽大哭,父母慌慌张去关心。 缇婴狐疑而茫然地看眼江雪禾。她疑心他在那一瞬用了术法。 他们听到那不懂事的小孩借势大哭:“我不要兄长回来!这个家是我的,以后家产都是我的,我不要给别人……” 父母连连安慰:“别乱说,让人看笑话。我们的当然都是你的……” 缇婴听不下去。 她气冲冲地起身,拽住江雪禾的手,拉着他离开。 -- 进屋摔门,缇婴大怒:“好不懂事的孩子!” 江雪禾靠门而立,含笑看她。 他哄她:“那又没什么,他们又不认识我。” 缇婴脱口而出:“可是我心疼你呀!你在旁边看着,多难受啊。我听得都想哭了。” 江雪禾怔然。 他盯着她,他见她果然泪水盈盈在目,湿润晶莹,当真心向他。 他心间在她目光下,生出几分悸动。 他静看着心间悸动流淌,顺着血液充盈骨肉,填补他空缺的一切情感…… 他静看一切的变化。 直到缇婴蹭到他身边,挨了挨,下定决心一般抬头和他商量:“我们帮他们画一个遮掩他人追踪术的阵法,就离开吧。 “你不要伤心。他们不疼你,我疼你。他们不要你这个哥哥,我要的。” 江雪禾垂眼。 他想到自己手骨上绑着的那条少女发带。 他说好。 -- 在画阵的这几天,二人已经做好逃跑的准备。 他们没说多余的话,紧张地等待着出逃的最好时机。 在他们夜宿此家的最后一天清晨,江雪禾起得很早,立在院中,等着缇婴睡醒,好带她一同辞别这家人。 在晨雾蔼蔼中,他看到这家的男孩子,和什么人在说话。 他收敛气息跟过去,他见到男孩站在井边,正和一个浑身用黑袍遮掩的道人说话。 那道人声音低沉古怪:“……所以,该动手时就要动手,没什么机会了。” 男孩脸色煞白。 他手捏着道人送的一道符纸,泪眼汪汪,连连点头。 道人身形在屋中渐渐消失。 江雪禾毫不犹豫地跟上。 临走前,他给缇婴留了一道讯息,让她先离开这家,要么等他,要么回去鬼姑身边,他处理一些私事。 -- 晨雾深重,迷路重重,翻山越岭。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距离渐渐拉近。 最后,入了一林,后方人仍然死咬,前方人知道再无退路,只好停下。 黑袍道人背身而离。 江雪禾落下。 他少年模样,修身窄腰,面容俊俏,一双眼睛,却淬了冰雪般漠寒。 道人声音沙哑:“小道友一直追着我不放,做什么?” 江雪禾轻声:“你和那孩子,说了什么?” 道人嘎笑。 他声音更哑:“没说什么。” 江雪禾:“容我猜一猜——你和他说,我是当年那个丢掉的孩子。我愤愤不平,回来报仇了。我隐姓埋名,不告诉他们身份,就是在试探他们一家……我已经准备动手了,那个孩子若想保护家人,就要先对我动手。 “你给了他符,也许还有其他一些灵器、法宝,用来对付我。 “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如何对付我?” 道人叹息。 道人说:“你真是一个疑心重的人啊。我不过与那孩子说了一句话,你也只听到那么一句,你就因为模棱两可、不甚清晰的一句话,追我整整十里也不放。 “我见你欺瞒旁人,不过路过指点。倒是我多事了。你既然如此疑心,不如回去,与他们说个清楚。我也不再多事,如何?” 江雪禾眸中光流动。 他缓缓抬眼。 此时,日光从云雾中浮起,林间雾气微消,点点日光流华,落在少年眼中,衬得他既秀美,又阴凉。 江雪禾微微笑起来。 他慢条斯理:“即使这一次解释,也仍有下一次误会。毒蛇已经被喂养,毒渍已经被投下,谁敢去赌人心? “我势必要与那一家人斗得你死我活,这正是我应该做的任务。你说是么——谷主?” 背对少年的道人黑袍被风吹拂。 他没有回头。 江雪禾一步步走向他,却垂着眼,温和非常:“我常闻,‘观天山’弟子用一秘法修行,分化身行走天下,以不同身份体验不同红尘。分化身一生结束后,回归‘观天山’,助那修行的弟子功德圆满。 “谷主常年不露人前,我寻思,莫非是怕仇家认出来,找上门?但断生道本就不是什么善徒群居之处……谷主藏头藏尾,应当是身份尊贵,怕他人认出吧。 “谷主是‘观天山’的哪个弟子呢?” 黑袍道人气息便寒。 他身后攻击紧至。 大地震动,丝丝藤蔓自地上长出,向那道人困去。 道人反击之间,听少年轻语,宛如恶鬼呢喃:“我很好奇,‘观天山’似乎是儒修群居,怎么谷主你,却一身道袍,一身道术? “你这刻意相反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更让我好奇了……” 江雪禾攻击到道人的面门。 凛冽之势,震飞道袍,震起一切伪装,让那藏头藏尾的道人露出了面容—— 一张不显山露水的温润青年面孔。 一双慈悲为怀的眼睛。 若是江雪禾拥有记忆,他便会认出这人真面目——观天山的首席弟子,杭古秋。 -- 此时此刻,江雪禾看到杭古秋的真容。 杭古秋淡道:“你实在疑心重,又实在聪慧过人,既然窥得我真身,那我留你不得了……” 江雪禾撩目。 他好奇对方如何留自己不得。 他怀疑这个谷主很久,打探这个谷主很久。这个谷主若与他有仇,想要杀他,却周转布下如此繁琐的计划,想借他亲人的血缘限制,对他动手…… 血缘必然克制他。 如此繁琐,只能说明,因为一些江雪禾暂时想不到的原因,这个谷主想杀他,却杀不了他,只能辗转他人之手…… 而今杭古秋露出真容。 江雪禾原本平静,却忽在一瞬,感知到来自杭古秋的危险。 他猛地后退,却仍被无形无状的攻击,激得撞上身后巨树。同时间,日头重新回到云翳后,整片密林开始疯涨,向他压制而来。 天地间的压制纷至沓来…… 一重金光自杭古秋元神上浮现。 江雪禾定定盯着。 他感觉到自己的神识在被人一点点控住,他听到一声喟叹,来自遥远天边…… 这是已经超越了这个幻境的力量存在。 在幻境之外,有一位大能因为被他“窥探”,而感应到了。那位大能睁开了眼,隔着漫漫时空、真假、距离,朝他瞥来一眼…… 只因被那大能隔着虚空瞥一眼,江雪禾神魂聚俱僵,识海竟有裂开之痛意…… 血从眼睛落下。 少年面色一点点苍白,他盯着杭古秋,明白了对方到底是谁:“……你是半步金仙……你用分化身行走天地,是为了遮掩自己的真实实力,不让天地感知,不让其他修士窥探……” 面前的道人盯着他。 道人叹道:“不愧是你……天道如何帮我遮掩,只要面对你,你都很容易看出来……天与天下棋,寻常人做棋子入局,实在太难了…… “为了对付你,我手段齐出,千百年来,却只要被你看到,就要功亏一篑……可惜你有软肋,可惜你如今年纪尚小,只要你本体不回归,你便不是我的对手……” 道人手中现出一笔,朝江雪禾一笔划下:“小夜杀,试试我的陨字诀吧……” -- 天大雪。 这场皓雪,下了整整三日。 缇婴心急如焚,没有等到江雪禾回来这家,这家的人,看她的眼神也十分奇怪,渐渐露出恶意。 她觉得不对劲。 而在此时,缇婴听到鬼姑的召唤。 缇婴只好收拾心情,先回到鬼姑身边。 这一次,她进入洞府,石像砰地炸开,她几乎以为自己的筹谋被鬼姑发现,吓得遍体冰凉,控制不住要动手时,神识中被捏碎的东西,让她勉强稳住神。 鬼姑捏碎的,只是江雪禾放在她识海中,供她召唤的一段咒语。 鬼姑声音在幽黑中诡谲万分:“你最近频频外出。我不喜欢你那个朋友总是找你,你不要联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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