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川:“抄书本已是罚,身在罚中,仍挑衅门规。正该吃些教训。” 沈玉舒笑叹:“还是救吧。” 沈行川长身昂立, 并不搭理。 但他并未离开,幽邃静沉的眼睛盯着沈玉舒。 沈玉舒反应了一会儿, 看一眼这个兄长,才意识到他是自己不救, 但她动手的话,他并不会阻拦。 沈玉舒明白这点后,登时啼笑皆非。 她摇摇头,垂首念咒掐诀,一道灵光,悠悠缓缓地飘向天窗,再启阵法。 -- 地缝裂开,洪流上引。 下方的江雪禾,正为自己袖口加了一重符咒,好遮掩袖中小猫的气息,顺便禁止小猫在他身上游走,再从其他地方爬出来。 他听到上方急促的一女声:“正是此时,引——” 两重灵力同时从上纵下,一道按住涌动的水潮、阻止地缝的再次并和,另一道卷住江雪禾,提起他快速出水。 -- 哗啦啦。 江雪禾控制住自己所有的灵力气息,不去反抗那束缚自己的灵力。 下一刻,眼前依然昏暗,但他离开了那处秘境,被甩到了地面。 江雪禾抬头看一眼,迅速做出弟子该有的模样,向两位长老致谢:“弟子与师妹在此处抄书,师妹离去后,弟子嫌抄书累,想用术法替代。 “弟子不知深浅,误触机关,劳两位长老相救,感恩涕零。” 沈玉舒:“……” 她觉得怪怪的。 她俯首看着这个少年。 和玉京门大部分人一样,她这是第一次看到不戴风帽的少年。 身上衣袍尽湿,无掩少年的清艳。 藏书阁光线昏暗,少年跪坐。他乌黑发丝半束,几绺湿发贴颊,这样秀美干净的少年,落水后,更显动人。 她看到少年颈上有些伤,但她也没当回事。毕竟,她听管事说过,江雪禾和缇婴在五毒林中与酸与大战,酸与不好对付,江雪禾身上的伤迟迟不见好,恐怕是那死去大妖留下的。 沈玉舒曾经暗暗揣测过:两个初出茅庐的孩子,怎么杀得了无支秽。 但是…… 她少时也杀过。 所以杀就杀了。 沈玉舒觉得奇怪的是,江雪禾的态度—— 他语气里带份不多不少的感激与后怕,他惶然地抬头看一眼自己和兄长。他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前因后果,不必自己再问。 他恭敬,谦和,礼貌,还有恰到其实的不安。 可沈玉舒记得少年出水后的第一眼,分为安静。 那般安静的眼睛,却是看到自己和兄长后,适时怔愣一下,才开始感激后怕。 沈玉舒蹙起眉,看向沈行川。 沈行川俯首看着江雪禾,目光转为更幽暗。 他一直觉得江雪禾很像一个故人。 他一直没有去试探。 他记忆中的意气昂扬又冷血无情的小少年,和眼前温润静美的江雪禾,早已判若两人。 何况江雪禾身上的伤……沈行川隐隐怀疑这些伤有异。 沈行川淡声问:“你一人在此?” 江雪禾:“是。” 他跪得端正,能感觉到袖怀中小动物的轻蹭轻拱,时不时磨一下他手心。 他袖中手指被湿润气息碰触,微微颤一下,蜷缩。 他又安抚地反手按住那猫,一点点顺毛,希望她不要乱动。 江雪禾垂着眼,口上回答沈行川:“是。” 沈行川许久未言。 这样的沉默,让沈玉舒疑惑。 沈玉舒看一眼沈行川,才听沈行川问:“玉京门内门的功课,你是否觉得浅显?” 沈玉舒:“哥哥?” 江雪禾抬眸,湿润眼睛神色疑惑,又因长老的过问而几分紧张。 他答:“怎会浅显?弟子听得已经很吃力了。弟子才疏学浅,至今连御风术都学不好。” 实际上,是缇婴学不好。 江雪禾陪她,师妹运用不好,他便跟着用不好。课堂上老师考察,他永远是陪师妹一起被老师摇头叹气的。 沈行川诧异:“你学不会简单的御风术?” 江雪禾怔一下,问:“……弟子应该……学得很容易?” 沈行川便又诡异地沉默了。 江雪禾是有些煎熬的。 心神一半用在应付沈行川兄妹、不被他们察觉缇婴的存在,另一半,酥酥茫茫,如同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其实缇婴意识到师兄不想她出来时,便乖乖地趴了下去,伏在他手边,不再乱动了。 但是对江雪禾来说—— 她浅浅的呼吸拂在他手背上,他手心都在出汗。 -- 沈行川问得天马行空。 一会儿是课业繁重不,一会儿是拜师前他在哪里学的法术,一会儿是这几日的比试应对得如何。 江雪禾自认自己应对得体,绝不至于引起怀疑。 他心中是有些底的。 十四岁时的断生道的夜杀,与十八岁的江雪禾,必然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面容、性情、法术、喜好……全部都发生了变化。 沈行川纵是有些怀疑,却无法确定。 而在这般询问中,江雪禾发现袖中的缇婴小猫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在试探着想从他袖中钻出。 以为她等得不耐烦了,江雪禾手心罩住小猫,再次安慰地摸了摸。 现实中,江雪禾有些迷惘地抬头看两位长老:“弟子可以,离开了吗?” 沈行川不语。 沈玉舒笑道:“没事了,你离开吧。不过明日你要将今晚事告诉藏书阁长老一声,让他将机关复原……该领的罚,还是要领的。” 江雪禾应是。 他实在是一个没有好奇心的人。 对方如何吩咐,他如何应。 他听到沈玉舒有些疑惑的喃喃自语:“其实我也不懂藏书阁为什么要禁止人用法力,这里用术法难道会影响什么吗?” 她看向沈行川——沈行川在玉京门待得久,应该比她知道的多。 沈行川淡道:“似乎是很久前有外来者闯阁,伤过玉京门弟子。玉京门上下才这般慎重的。” 沈玉舒:“是么?什么时候的事?” 沈行川不愿多言:“家族流传下来的旧故事,我也不甚清楚。” -- 江雪禾离开藏书阁,走了很远。 他确定沈行川的注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后,才寻了一墙根下的绿竹边,将缇婴放了出来。 袖子一张,一团雪白软物从他身上滚出。 雪团落到地上,江雪禾的法术罩到她身上,缇婴便恢复了人身。 她身上淅沥沥地向下滴着水,趴跪在地,仰头有些迷糊地看眼高高在上的师兄。她手背遮住唇,还打了个哈欠。 江雪禾心一跳。 他不动声色,目光从她唇上挪开,将心神放在她别的地方。 暗夜中,她的眼睛像流着水光的玉石一样。 下一刻,再一重法术罩下——驱尘咒下,她身上的衣物干了。 江雪禾蹲下,要查看她的情况。 缇婴抓住他的手,开口质问:“沈行川沈长老为什么一直问你问题?” 江雪禾一怔。 缇婴满目警惕:“他怎么那么关心你?既关心你吃住,又关照你课业,还问你比试比的如何。他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看上师兄了? 他是不是喜欢师兄,想选师兄当徒弟? 缇婴满是提防,看江雪禾的眼神沾着刺。 江雪禾手臂被她抓着,被猫爪挠出的伤痕,有点痛意了。 他垂下眼,轻声:“你就只关心这个吗?” 缇婴愣一愣。 半晌,她才说:“你没有受伤吧?藏书阁的机关很厉害的。” 江雪禾摇了摇头。 在缇婴的判断下,师兄有点冷淡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取出一件氅衣披在她身上。 他看她面容一眼,伸出手似乎要做什么。他的手落在半空中,缇婴疑惑的眼睛看着他。 他的手收了回去。 他躲开缇婴的目光。 江雪禾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缇婴惊喜:“咦,今夜不用再跟着你修炼了吗?” 江雪禾似微微笑一下:“今夜经历这么多事,你心神不宁,恐怕修炼也静不下心。不如你回去好好休息,准备明日的比试。” 缇婴觉得很有道理。 她从地上爬起,裹着师兄给的氅衣。 夜风从身后吹来,氅衣微扬,缇婴低头的一瞬间,闻到了衣服上属于师兄的气息。 她颤了一下。 身后的江雪禾问:“怎么了?” 缇婴回头。 黑暗中,她看着双目微垂的温润师兄。 -- 她看不清什么。 她弄不懂什么。 她只好迷迷茫茫地,摇摇头。 -- 临走前,缇婴想了想,还是要说一句:“就算沈长老更喜欢你,我也不会认输的! “我会打败你的。” 江雪禾不语。 缇婴说完这句话,就好像生怕他开口,怕她自己发脾气,她急急忙忙跑入黑夜中。 氅衣飞扬,女孩已经干燥的黑发擦过她回过头张望他的眼睛。 粉红的裙裾,在黑色氅衣下飞起一角。 就好像…… 他拚命掩饰之下,保护之下,她仍灼灼明耀,不独属于他。 -- 江雪禾心头生乱。 -- 他没有用法术,缇婴用着她那磕绊别扭的御风术离开后,空气中没有了她的气息,江雪禾才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院落。 院落本是内门弟子的。 但是陈子春初来乍到,又一直不肯和他分开。江雪禾舌灿莲花,说服掌事,让陈子春一个外门弟子,与他住到一起。 外门弟子的课业其实比内门要繁重,毕竟他们要从头学的太多了。 这个时间,陈子春应该已经睡了,江雪禾不运用术法,也是不想惊醒他。 江雪禾只是边走边想,吹着冷风,想今晚的事。 师妹化作的小猫软乎乎地趴在他颈边。 师妹的人身,与他在狭窄缝隙间密切相贴。 师妹的猫身,害怕地凑近,在他唇上点一点,提醒他她的困境。 师妹的呼吸,贴着他手掌,时间久了,为他掌心添一些湿意。 幽闭静谧的水流中,飘在水中的江雪禾,用自己枯瘦苍然的手,抓住缇婴化身的小猫,将她提到面前,张开口,将灵力渡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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