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雀定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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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2-02 19:10:02 状态:完结 作者:小篁 |
本书名称: 惊雀定魂录
本书作者: 小篁
文案:
一个关于父权与性别暴力的故事
温嫏嬛曾经以为,自己是因为偶然才来到惊雀山无度门的。
但她所处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偶然。这里认识的每一个人、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她们所有人——无论是作为祖母、母亲、爱人、女儿、姐妹、朋友、人——都是同一场大火的池鱼。
然后某一天,失踪多年的父亲竟指着她最好的朋友,控诉道:“就是这个魔头……凌辱了你母亲,害她含恨自尽!”
而那一刻,对方眼中,只有凄凉。
父权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偶然。
标签:女性小说女性群像武侠古代正剧
第零章 知过去 卜未来
山风穿林,一片叶子从树顶跌落,飘到离地约莫五尺距离,只听得“嗖”一声响——树叶被一支快箭穿心而过,稳稳当当地封印在树干之上。
“漂亮!”不远处,一位倜傥少年击掌盛赞,“不愧是一箭双雕的女儿。”
他身旁的少女收起长弓,腼腆笑道:“二哥哥就是心气太急。若是静下神来,照样能射中。”
少年也不自谦,道:“我知道自己的脾气——若是别人说我不好,我还会烦躁;而小妹提醒我,我不但觉得很有道理,还一点也不恼怒,你说是什么缘由?”
少女没好气地别过脸去,嘟囔道:“我哪里知道?”
“你们两兄妹最懂我的爱憎喜怒。唯一的不同就是,你哥专挑我爱听的话说,你就不会。”
“家兄爱惜你这个朋友,才不会刻意挑你的痛处来讲。何况二哥哥这些都是小毛病,有心就能改正。你要真是个冥顽不灵、十恶不赦之人,兄长定然不会一味奉承,更谈不上跟你做朋友。”
少年认真听完,又问:“那小妹不怕对我直言,又是为何?你就不怕会惹恼我么?”
女孩轻笑,反问道:“二哥哥刚才还说不会恼怒,如今又问我怕不怕,到底是怎样?”话毕,转身离去。
少年立即追上,顺手接过女孩手里的弓,跟自己的弓箭一同背在身上。“我就是觉得很神奇,你不觉得么?”
“什么神奇……明明是你对别人太严苛,却对我偏心。”
少年顺势追问:“那小妹觉得,我为什么会偏心你呢?”
少女笑而不语。
二人在林间悠闲漫步,步伐未因太阳西斜而变得匆忙。
“不知家里人会不会在找我们。”少年挠了一下脸,“不过也不是第一次了。有我同行,他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少女道:“各自家里的哥哥都要陪着长辈应酬,我们却出来自在玩耍,确实有些过意不去。”
少年伸了个懒腰,“可这不都是一早定下来的事么?就算今日留在家里,也用不着我们出面啊。”
少女抬头望天,“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若被母亲发现,也就罢了;若是舅舅知晓,只怕哥哥还会受罚。”
“这样啊……”少年的脚步急促起来,“那让我送你回家,再亲自向你家人请罪。此行是我提议,也是我把你从家里接走的。他们若要责备你哥哥,可不能少了我。”
两人并肩飞驰,没入落日之余晖。
骑马回到城中,少年按承诺一直将女孩送到后门。
女孩的哥哥一早在里头接应——“可把你们盼回来了。”
女孩一脸歉意,“让哥哥久等,是我不好。”
“无妨,你是不知道今日有谁来过府上。”哥哥眼见少年要辞别,忙拉住他道:“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少年笑道:“你们兄妹说话,我先回家了。”
“谁说我只是在跟妹妹说话?这事也跟你有关。”
“当真?”少年又绕了回来,“今天谁来了,把你整得这么兴奋?”
“你家里遣来媒人,来我家提亲叻。”
听哥哥这么一说,女孩惊讶得捂住了嘴。
少年呆滞地眨了眨眼,脑袋一晃,问:“你说真的?”
“还骗你不成?舅舅和母亲都见过了。”
女孩这才缓过劲来,细声问:“哥哥说到这份上,想必谈的不是别人,而是……”
哥哥大笑道:“傻妹妹,若是别人结亲,我又何必煞有其事地把你们堵在这里?”
女孩半是娇羞半是惊怕地说:“可你提前跟我们讲了,回头舅舅再跟我说时,也不知能不能装出一副惊喜的模样来。”
少年听罢,讪讪笑道:“小妹这么说,想必是高兴的?”
女孩瞥了他一眼,也偷笑道:“那二哥哥呢?”
“我高兴,”他情不自禁地挽住女孩的手,“特别高兴。”
哥哥又道:“父亲在世时,就有人督促他尽早挑个女儿嫁到你家里,只是未曾言明是哪位公子,父亲也没想过要嫁哪个女儿。如今两家走得近,舅舅又最为赏识二公子,这亲事不是明摆着的吗?”他拍拍少年的肩膀,“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少年一把抱住好友,笑道:“容我先叫你一声舅哥。”
伙伴狠狠往他后背拍了一掌,叮嘱道:“别跟我卖口乖!妹妹年幼,你可不能亏待她。”
就在隔了两条街的肉包子铺外,一位半老的女道在给一个年轻书生看手相。她原本正专心致志地在阅读掌纹,可无意间一个抬头,目光却定在了空中。
书生觉察到异样,也随她一同仰望远空,“怎么了,道长?”
道士手指城外,道:“自下午进城时,我便隐隐觉得城外的林子上罩着一股龙凤之气。我还道那里是不是埋了位古时的圣贤,可如今那股祥贵之气竟从城外飘入城内,只能说明皇气不在死人,而是在活人身上啊。”
书生目瞪口呆,“道长是说,这人如今就在城里?”
道士笑道:“你别这么大声。否则传到天子耳中,满城老少都要遭殃。”
书生连连点头,压低声音问:“既然真龙就在城中,道长难道就不好奇是谁吗?”
道士摇摇头,“真命天子,锋芒毕露乃是迟早,不由得我去戳破。我观那祥云瑞霭,乃是一急一缓、一阳一阴两股气所催成。从城外飘来,又带一阵清爽之风,想必是一对少年鸳鸯,正是气盛情真之时。”
书生感叹:“只是一朵云,道长便看出这许多玄机。楚某敬佩!”
“哪里、哪里……澈流若是从现在开始修行,到贫道这个年纪,也能轻易洞悉乾坤。”
书生苦笑道:“道长莫要取笑。楚澄一介布衣,只会舞文弄墨,哪有修行的潜质?何况我已许诺终身侍奉登河姜氏,绝对不会背信弃义。道长的赏识,楚某心领了。”
道人说:“不用跟我客气,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幼年还在山中时,师父就笑话我,说我不该叫‘多闻’,应改叫‘多嘴’。”
书生不解,“此话怎讲?我认识道长多时,从不觉得道长是夸夸其谈之辈。”
“师父不是笑我口若悬河,而是说我总是不合时宜地道破天机,招来后祸。我知道自己这个毛病,花了好些年才算是克制住了。”
“原来如此……”书生张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眼,“那道长方才在我手上又看到什么结果呢?”
“我看到你将会迎娶一位丰腴可人的美娇娘,生育一对知书达理的儿女。”
书生脸一红,“这都能看出来吗……好神奇。”
天色已晚,老少二人最终在街头分别,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日子。
“晋阳虽好,距离登河山始终有些路程,总让你从姜堡主那里讨休假也不合适。下次,还是让我亲自登山拜会。”
“多谢道长厚爱,楚澄就此拜别。”
多闻道人目送楚澄消失在街巷的阴影中,思索着自己到底该不该告诉他卜卦的全部结果。
当年那个“多嘴”的毛病,最终只能以报喜不报忧的方式堵截。
那团祥云贵气,她不仅看得出归属谁家,还能看出阴阳二气一短一长,预示着二人将在未老之时死别,无缘白头偕老。
她更没勇气向楚澄坦白,自己看到了他死于非命的结局。毕竟,她只知结果,而对缘由一无所知。如果此时全盘托出,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只会从此惶惶不可终日,反而更加无法享受他注定短暂的人生。
多闻不想对楚澄做那么残忍的事情。
人在恐惧之时,往往会变得比平时更为自私与凶悍。那是人性的本质,多闻自问亦不能免俗。她怕楚澄为了躲过一死,铤而走险,最终祸及他人。是,今日的楚澄依然是个单纯真挚的少年,但谁知道呢?多少满腔热血的孩子,到头来不都长成了怨天尤人的大人?
多闻甚至想过,自己是否也是其中之一。
但与此同时,她却好奇,无比地好奇,这个世上是否存在一个即使知道结果是必死,也依然不变初心的人。如果有的话,她希望那个人是楚澄。
她有时甚至怨恨自己修得如此功力,弹指便知过去未来之事,以至于常常心有不安。但更多的时候,她庆ᴊsɢ幸需要背负这个能力的人是自己,而非别人。至少她还算自制,不会轻易放弃修行,甘愿余生都清贫度日。换做是别人,一旦向权力敞开了胸怀,便再无回头之路。
十几年前,有个师侄自恃修为不小,装成书生去岐州一个王公家中看相。本来,说人家父子皆贵也无伤大雅——谁不爱听好话呢?可那小子口无遮拦,见到王公年仅四岁的二公子,竟预言他二十岁时便能立下安邦定国的伟业。
这种话说出来,可就收不回去了。
那小子还以为自己很厉害,谁知前脚刚出门,人家府上就怕他到处乱说话,当晚就要来灭口。
这事说来阴毒,可想想也情有可原——王公乃天子亲族,本已贵不可言。如今竟被一个布衣预言能改朝换代,谁家冒得起这样的险?
幸好,那位师侄确实有真本事,提前算出自己将有血光之灾,连夜离开岐州,才保住一条命。自那之后,他吸取教训,再也不敢到处给人算命了。
多闻后来遇见他,他已是惊弓之鸟,心有余悸——“我就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这么蠢。说中了又如何?险些死于非命不止,就算侥幸活下来,后世史书也不可能记下我的名字啊!如此得不偿失之事,只有愚钝至极之人才做得出来。”
多闻亦叹道:“你们年轻人总是不信,觉得好不容易学来的本事,无论如何也要到人前卖弄,指望着可以讨得些俗世的好处。若是寻常人家的生老病死,你口松说两句,也就罢了,最坏也只是坏了一家的和气。可王朝更迭牵动天下万民,又怎么能因一己虚荣而泄露了天机呢?正因你动了凡心,才险些酿成大祸。”
越是能洞悉将来之人,越是不应得到判定生杀轻重的权力。无论是谁,无论他们以前有多明辨黑白,总免不了被权欲腐蚀。
控制,往往比预知更有诱惑力。
多闻永远也不能跟这些字眼走得太近,没有人能说服她改变主意。
她不是信不过自己的修为,只是信不过自己的人性。
第一章 空宅火 独桥水(上)
在名为木荷的小镇里,有一户姓温的人家。
夫妇皆是文人,一直住在这不城不乡、不山不水的地方,带着三个儿女生活,似乎也乐得自在。
路过的乡民说,时常见有文士登门。但有做生意的商户却说,进去的人个个身怀刀剑,似乎是习武之人。说来说去,最后也没个定论。
温公与夫人都写得一手好字,木荷镇里读过书的人均以收藏他们的墨宝为荣。
有些眼光长远的,甚至已经开始打三个孩子的主意。说是若再不早些收集他们的字迹,将来声名鹊起,就轮不到木荷镇的升斗小民染指了。
但温家大女儿温枸橼已经到了叛逆的年纪,父母的话都未必听,更不用说他们这些陌生的某某。
那二女儿呢?
二女儿温嫏嬛知书达理、乖巧懂事是不错,但也不是那么好哄的。
她会一脸甜笑地把事情答应下来,但会附带一个条件,就是对方必须回答自己的一个问题。
而她的那些问题,还没有人会回答。
目前集字唯一的希望,也许就是等三弟温葶苈长大了……
是年,温嫏嬛十二岁,脑袋里全是没边没际的疑惑。
乡民也许答不上来,但幸好还有父母帮忙。
“为什么我们三姐弟的名字这么复杂、笔画这么多啊?”
母亲笑着答道:“非是我们故意挑复杂的字,只是你们出生时对应的景致恰好有很多笔画而已。”
“都是些什么景致啊?”她问。
“你姐姐出生时,前院香橼开花,我们便为她取名枸橼。你弟弟出生时,阶前葶苈发芽,所以取名葶苈。至于你,是我在书斋里生的,因此取名嫏嬛。这下该明白了吧?”
嫏嬛眨了眨眼,似乎对母亲的回答不尽满意,可又不知如何反驳。
母亲微笑提笔,“要不我将你姐姐的名字改成‘举圆’,你的名字改成‘琅环’,弟弟的名字改成‘亭历’,好否?”
嫏嬛连连摇头,“不、不要……换了更奇怪,我不要换名字。”
“但你不是不喜欢笔画多的名字吗?”
“倒也不是。我们都还有小名,小名的笔画就很少……虽然我的小名还是三姐弟里笔画最多的。”
母亲被逗得大笑,“你是担心别人不会念、不会写吗?”
嫏嬛歪着脑袋想了想,问:“你和父亲给我们取名时,难道就没有担心过吗?”
“真正在乎你们的人,就算第一次念不出你的名字,只要教过一次,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相反,再简单的名字,对于不在乎你的人,不过是穿耳而过的噪音。懂得名字的意思,就不会介意字形有多复杂。爱你的人,会对你名字里的每一个笔画都爱不释手,对每一次呼唤你的机会格外珍惜。你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嫏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回房去了。
但她竟不知道,这是她和母亲最后一次对话。
那是个晴朗无云、星光黯淡的夜晚。
二更时分,嫏嬛正和弟弟在书房练字,就见姐姐温枸橼突然闯进来,说爹娘不见了。孩子们还没把话讲清楚,就听到前厅传来翻箱倒柜的响声。
“躲起来!”温枸橼催促弟妹躲进角落的箱子里,自己却野心勃勃地打算偷袭入侵者。
不速之客很快进入书房,还将房里的箱子翻了个遍,却什么都找不到。
殊不知,墙角的箱子是一个暗道的入口。嫏嬛一听到有人进房,就和葶苈从暗道钻到隔壁房间一个相同大小、同样安置在墙角的箱子里。如果对方跑到了隔壁,两人又能爬回原位,继续躲藏。
当初和父亲设下这个机关时,嫏嬛心里只想着玩耍,想不到今天竟会关乎生死。
她蜷缩在箱子里,怀里紧紧搂着弟弟。面前伸手不见五指,她却画蛇添足地紧闭着眼。
“二姐,他们会不会……”
“他们找过书房,不会再来了。”
两姐弟都哽咽了,恐惧像一个膨胀的小球从胃里上涌。每一次禁不住发出哭声时,嫏嬛便死死咬住嘴唇,用痛楚打退欲出的眼泪。
葶苈全身冒着冷汗,面上没有一丝血色。他颤抖着,脖子和胃部也在微微抽搐。一双冰冷的小脚不停地互相磨蹭,却只带来了转瞬即逝的暖意。
但书房中不知怎地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忽远忽近。
难道那些人还要再开箱子搜查一遍吗?
两姐弟屏住呼吸。嫏嬛将葶苈抱得更紧,准备再一次钻到隔壁去。
谁知外头突然“噗”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一个女孩的挣扎声。
“一姐……”葶苈几乎要喊出来了,可嫏嬛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只听得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说道:“这丫头够歹毒的,竟然想偷袭……你看这些小飞镖,啧啧!”
另一个男人大笑道:“好可怕的玩具,一不留意就被她刺穿头皮了!”
“小婆娘有两下子。”
“对付你们绰绰有余!”温枸橼骂道。
对方立刻“啪”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到了这份上还嘴硬,别自作聪明了!”他顿了顿,又跟同伴道:“这丫头心机忒狠了,不能留活口。”
“且慢。”另一人道,“你也真不会怜香惜玉,就这么杀了多可惜?何况一个小姑娘能把我们怎样?先带走,到没用处时,再作定夺。”
两个人议论完,发出一阵淫笑,扯起女孩就要走。这时,其中一人又问:“还有两个找不见怎么办?”
“找不到就算。一把火烧清光,打道回府。”
“唔——”女孩激烈的反抗被一只粗暴的手掌压制。
“别担心,你的弟妹烧成灰,直接就渗到土里了,还省得你挖坑安葬。”
“留她一条命来目睹自己家破人亡,你可真是冷血。”
“如果那两个没有躲起来的话,说不定还能让他们再活一会。但既然找都找不到,就算了。”话毕,两人将书柜上的字画典籍全部丢在地上,再将烛台推倒——眼界迅速被烈焰占据。
嫏嬛不再听到人声,却闻到了焦味,“葶苈,外面好像着火了。”
“那、那一姐怎么办?”
“不知道……”嫏嬛小心抬起箱盖,从缝中往外看——没人,但耳边是烈火燃烧的爆裂声,烟味也越发浓郁了。她壮着胆子爬出箱,茫然四顾,回过头来,见葶苈还缩在箱子的一角,头埋在臂间。
“葶苈,快出来,火都烧得这么大了。”嫏嬛上前抓住葶苈的手——冰冷的小手——她吓了一跳。
“二姐,”葶苈没动,依然用手臂掩着脸,却藏不住沾在衣袖上的泪迹,“我好怕。”
嫏嬛咬咬牙,上前抱起葶苈,低声安慰道:“没事,有二姐在。”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都火烧眉毛了,怎么还在这里拉拉扯扯?”
嫏嬛猛地ᴊsɢ转身,见一个身披白袍、腰系蓝带的女子急步走近。她两鬓微乱,眼中还带着一丝倦意,可火光却将她那皓齿朱唇、乌瞳柳眉清晰地烙在了嫏嬛脑中。
“你是……”
“在下杜仙仪,请随我来。”女子于是一手牵着嫏嬛,一手抱起葶苈,飞快地穿过火堆,在屋院将倾之前逃出生天。
文人墨客在世间穿行的方法有很多种,或相忘江湖,或因言获罪,或狂饮暴毙,或纵色气绝。
温言睿与林文茵夫妇虽在江湖小有名气,多年来却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为人亦十分温和低调。没有人会想到,他们与三名儿女竟会以如此骇人的方式消失。
木荷镇的人们远远看着温家宅院被大火吞噬,惊恐万分却又无能为力。
一夜之间,木荷镇便再也看不到来自温家的书画。
那夜,杜仙仪带着姐弟俩快马飞驰,朝木荷镇外三十里的琪花林而去。勒马时,已是四更天。
“认得这里么?”她先后将两个孩子抱下马。
“认得,这里是琪花林。爹娘曾带我们在此春游。我几年前还在这里救过一只离巢的幼鸟。”嫏嬛握着杜仙仪的手,却发现她满手冷汗,甚至在微微颤抖。
也许骑马已令杜仙仪筋疲力竭,又或许,这烈焰之中稳如泰山的身影,也和自己一样忍受着难以言喻的恐惧与不安。
“嫏嬛、葶苈,我没叫错吧?”
两姐弟这才想起,对方还没问过自己的姓名。
“是,我就是温嫏嬛,这是我弟弟温葶苈。”
杜仙仪又笑着问葶苈:“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葶苈是一种草。”
温嫏嬛显然没有心情享用这种惬意的对话,直接问:“我们就不管爹娘和一姐了么?”
杜仙仪站直身子,肃然答道:“我会想办法的。”
葶苈抱着姐姐的手臂,小声问:“他们不会……死了吧?”
杜仙仪正色道:“不会。若真死了,直接抛尸家中,一把火毁尸灭迹即可。可我在你们家找了个遍,都寻不见半个人影,想是被歹人掳走了,但一定还活着。”
“一姐是为了保护我们不被发现,才被他们逮住的!若不是她,我们可能已经没命了,怎么可以丢下她就走!”嫏嬛恳求道,“你有办法快些找到他们吗?”
杜仙仪无奈地摇头,“嫏嬛,此事非同小可。你们是漏网之鱼,指不定现在就有人在铺天盖地找你们的下落。我就算无法寻回你爹娘与长姊,也不能让你们落入魔掌。至少现在,我应先将你们好好安顿,以免暴露于人前。”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以后就住在琪花林了?”嫏嬛问。
杜仙仪点头,“委屈你们了。”
自那一日起,琪花林就成了两姐弟的新家。
杜仙仪说,这里有楚辞里出现过的每一种植物。她将小庐唤作紫坛居,将门前的小池塘命名为金池。在林子里绕上一周,仿佛重读三闾大夫所有的诗歌,一切的喜怒哀乐都能付诸芳香,化于空灵。
两姐弟眼中的仙仪姑姑,何其潇洒任性,博学多才,只叹天地间竟有如此完人。
葶苈太小,大概不曾留意,但嫏嬛清楚父母交友甚广——什么才子高士、草莽豪杰,无一不是远近的风流人物。不少人还来过家里,与爹娘煮酒谈欢。镇上离家有一段路程,三姐弟又极少出门,因此几乎未沾过木荷镇的烟火气,反倒是有着生在的强烈自觉。
杜仙仪从未登门拜访,因此两姐弟不认得她。但她手上有许多与父母来往的书信,字迹确切,嫏嬛没有丝毫怀疑。更何况,姐弟俩依稀记得父母提过这个曾义结金兰的杜仙仪。他们那时还说,仙仪身在江湖,少有寻亲问友的闲暇,以至于嫏嬛一度以为,杜仙仪在一个叫“江湖”的地方为官。
从来只出现在闲谈中的人,如今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带了这么多关于爹娘的故事,嫏嬛深感安慰之余,却难掩悲怆,甚至还有些怨杜仙仪——怨她从虚无处成真,与父母调换了位置,反而令双亲变成了缥缈的面孔。
初到琪花林住下时,嫏嬛和葶苈每天都会一早爬起来,先是伏窗看屋外有无来人,再到金池边,上上下下寻找外人涉足的痕迹。葶苈会比嫏嬛抢先一步冲到林道里,在花香中张望,渴望听到远处走近的脚步声。
一天、两天、三天。依然没有爹娘的消息。
一月、两月、三月。杜仙仪会说,可能爹娘也在找他们,只是不知道姐弟俩躲在了这里而已。葶苈则会哭着反驳,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还会相信哄小孩的话。金池的微波在他泪眼中化为一抹橘黄色的残影,而嫏嬛只能从背后紧紧抱住弟弟,轻声安慰道:“没事,有二姐在。”
一年、两年、三年。他们似乎已经接受了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也不多去想了。
最初,杜仙仪其实并没有刻意将他们禁锢在琪花林中。火灾三个月后,她便第一次带着两姐弟去镇里置办新衣。临行前,她反复叮嘱:“切记,无论谁人问起,都不能说自己是温公的儿女,我自会解释。若是见到你家的熟人,赶紧拉我衣袖,我好绕路而行。”
而去镇上时,杜仙仪也刻意绕远路,没有经过温家门前。
葶苈年幼,原本就不大认得路,因此没有察觉。但嫏嬛心知肚明——杜仙仪是不想让他们见到自家门庭化为死灰,更添伤情。可一旦想明白了这一点,反而更加提醒了她家破人亡的事实。小时还觉得,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何其悲壮。如今只觉他虽不曾入门,家园尚存、家人安好的希望却从未泯灭。而自己不仅不能见家门最后一面,就连亲人也不复存在,心中空荡荡的,不知所依……
如此走了几趟后,嫏嬛便不想再离开琪花林了。
她无法忍受不能承认自己是林文茵与温言睿女儿的煎熬。她知道杜仙仪有她的道理,但又发自内心地不想去演这场戏。与其卖弄自己拙劣的伪装,倒不如直接躲开所有好奇的目光,乖乖做一个隐士。
嫏嬛不肯出去,葶苈自然也不再提。比起想到镇上玩耍的欲望,他更害怕与嫏嬛分离。
杜仙仪不想勉强两个孩子,便顺着他们的意思,没有再带他们抛头露面。好在两姐弟足不出户,功课却一点没落下——与世隔绝的隐士,最不缺的就是学习的时间。因此杜仙仪每次来往镇上,带回来最多的永远是书籍与字帖。
文学有成,自是幸事。唯是武艺,杜仙仪无从下手。她自幼拜师素装山靛衣门,乃是那里的大弟子,传授一招两式简直轻而易举。这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虽非用武之地,强身健体总没有坏处。
“锻炼和习武是两回事。何况习武容易受伤,葶苈又这么小。”嫏嬛从一开始就十分抗拒,“而且学会了,就能一世平安么?一姐学过武艺,可似乎也没什么用……”
杜仙仪无言以对。
“我们会注意身体,不会懈怠的。”
学武之事于是作罢。
也难怪,温家世代从文,温言睿不入仕途,已经是极大的叛逆。几个孩子又都是墨水中泡大的,对血腥粗暴之术心存抵触,实在无可厚非。而且就算孩子们学到了武艺,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上一辈人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就准备着将重担丢给下一代么?想来也觉得难为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一些人和事,但又立刻自封唇舌,不敢吱声。嫏嬛不愿当葶苈的面提起旧事,是不希望他为之伤心。但她自己内心,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姑姑,你说他们还在人世吗?”
一天夜里,葶苈睡下后,嫏嬛来到金池边,坐在了正发呆的杜仙仪身旁。
杜仙仪侧身搂着女孩的肩膀,却又忍不住把头转开,低声问:“说什么傻话呢?”
“我知道现在问也许太晚,我也不希望葶苈为此伤心……可姑姑你认识那么多人,找了那么久,还是一无所知——不知缘由、不知下落、不知生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
杜仙仪与嫏嬛轻轻碰了碰额头,“对不起……”
半夜秋风扫过池面,衣着单薄的嫏嬛打了个冷战。
杜仙仪立即将她揽入怀中。
“姑姑,是因为你要照顾我们,才无暇亲自去找他们吗?如果我们可以照顾自己,你是不是就能抽身了?我一定会好好照看葶苈,说不定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姑姑知道你们都长大了。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找回来。”
“果然是我们拖累了你吗?”嫏嬛在杜仙仪怀中低泣,可又不敢号啕大哭,害怕会吵醒睡梦中的葶苈。
“不,傻孩子,怎么会呢?是我技穷罢了ᴊsɢ……”
嫏嬛没有再追问下去,她觉得自己已经问得够多了。
杜仙仪便兀自往下说:“你爹娘很早就告诉我,你们三姐弟都天资聪颖,尤其是你,熟读圣贤书,出口成章,下笔成文,心灵手又巧……也难怪你这么替我着想。”她自言自语着,语调逐渐变轻,“义兄早知自己凶多吉少,还特地来信给我提了个醒。我不敢乱加揣测,但也抱着最坏的打算启程,无奈还是晚了一步。这些年,我在素装山的师弟们也曾四处去打探他们的消息,可都没有下文……对不起,是姑姑没本事……”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未觉嫏嬛之所以不再哭泣,是因为她已熟睡。
那晚以后,嫏嬛便没再提及相同的问题。
她一直是三姐弟里最明事理的那一个,有一副体谅人的好心肠,从不勉强人做任何事。杜仙仪常因她的体贴而暗自惭愧,毕竟在照顾葶苈这一点上,嫏嬛绝对比自己更称职。
至于葶苈,自小习惯两位姐姐替他遮风挡雨。没了她们,他恐怕会比竹篮里临近窒息的鱼儿更绝望。他对二姐嫏嬛尤其依赖——在他眼中,嫏嬛简直无所不能。在家里制作各种有趣的机关器械自不用说,就算这天地是她凭空捏造出来的,葶苈也会深信不疑。
父母也一早留意到这一点,因此平日都指望嫏嬛来照看葶苈,夫妻俩好专心管教急性子的大女儿。
但嫏嬛这算是越俎代庖吗?她会不会把葶苈保护得太严了?
杜仙仪不止一次有这种顾虑。可一想到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她又不觉得这有什么过分了。
第一章 空宅火 独桥水(下)
琪花林花开花落已六轮,金池畔望眼欲穿无来者。
父母失踪、长姊被劫、家园焚毁……桩桩件件,至今毫无眉目。
两姐弟仍心存微望,也渐渐习惯了平静的生活。眼看嫏嬛年至二九,对机巧之物有天成之匠心。杜仙仪每念及此,便不禁内疚:若她余生都隐居于此,岂非世人之大不幸?
至于葶苈,如今已是一个十五岁的翩翩少年,嫏嬛却依旧把他当成小孩子。杜仙仪总觉得,他们长此待在琪花林不是办法,可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好将这个念头藏在心里。
但偏偏在这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一夜,姐弟俩正在梦乡中,忽听得卧房门被推开,杜仙仪步入屋内为两人盖紧被子,又匆匆出去。
嫏嬛半醒过来,隐约感觉到杜仙仪的动静。这本身无甚出奇,真正让她彻底从梦中惊醒的,是随夜风入耳的一个陌生男人之声。
是个年轻的男人,但嫏嬛仅能听出这一点。
另一卧榻上的葶苈也醒了过来,可一句声都还没出,就被冲到跟前的姐姐掩住了嘴。
外头的男子似乎在不停地说话,可两姐弟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杜仙仪偶尔也插上一句,语气极为不安。
他们似乎在争执。
嫏嬛忍不住起身,小心翼翼地架起窗扉,可又不敢推太高,只能勉强见到两人腰部,颇不过瘾。
这样懵懵懂懂听了一阵,只见那男子拂袖而去,杜仙仪也转身返回。两姐弟这才慌忙关窗,钻回被窝里佯装熟睡。
杜仙仪回到屋里,轻轻推开卧房门往里瞄了一眼,见两姐弟还睡着,便走开了。
余夜无眠。
次日,杜仙仪告诉两姐弟,要把他们送去自己师叔所在的惊雀山无度门。她唯一的解释是——“你们大了,会照顾自己,我也就能放心去找你们爹娘和姐姐了。”
“是昨天夜里的那个人来通风报信的吗?”
“夜里……”杜仙仪愣了一会,无奈地笑了,“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
“而且,”嫏嬛穷追不舍,“为什么我们不是去靛衣门,而是去你师叔的无度门呢?”
“靛衣门戒律森严,不及无度门逍遥快活,你们在那里会过得更舒服些。何况师叔已经答应收留你们,我师弟马四革今日又恰好顺路经过这里。你们还是尽快收拾,即日启程。”
嫏嬛依然没有满足,但也没再出声。她的目光停在了金池边的小水车上——那是她刚来没多久之后砌来玩的,约莫有膝盖高,只能做玩具。
杜仙仪知她心思,劝道:“你手这么巧,去了惊雀山可以建一个更大的。”
嫏嬛不无忧虑,“人生地不熟,又是寄人篱下,哪里可以随心所欲?”
杜仙仪忍俊不禁,“别担心,师叔是个非常不拘小节的人。”
嫏嬛这才半信半疑地点了头。
屋外传来车马声。
“他到了。”杜仙仪急步出屋,边走还边对两姐弟说,“快打点行装,尽早赶路。”
嫏嬛在想她是不是在哭,毕竟自己也想哭。
事实上,三个人都哭了,但都极力掩饰着。
临行前,嫏嬛问:“姑姑此后打算去哪里?你会给我们写信吗?”
杜仙仪抬头望天,“我一时也答不了你们。”
三人陷入沉默。
马车平静地停在他们身旁,一个面相老成的男人叼着根野草,漫不经心地抚着马鬃。
听他的声音,不是前夜那位不欢而去的访客。
葶苈率先冲入马车,眼泪顿时泉涌而出。
“姑姑,我们……”嫏嬛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作罢,转身上车。
马夫望了望杜仙仪,低声问:“真不多说两句?”
杜仙仪摇头,“我宁愿他们别记挂我。”
“可他们都是有情有义的孩子。”
杜仙仪压着嗓子喝住对方:“就你多嘴,还不赶快启程?”
“和我说这么多心里话,多嘴的人是师姐才对吧。而且素装山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挑我们这种穷山恶水?”
杜仙仪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惊雀山怎么不好了?有本事跟你大师兄理论去。”
马夫笑着目送她返回草庐,随后丢掉口中被嚼烂的草根,驱车离开。
杜仙仪回到屋里,见桌上摆着一条折得整整齐齐的白绢,展开一看,上书:六载深恩,一世难忘。此身纵远,我心长念。
马车缓缓前行,温嫏嬛探出头往回看,“已经不见姑姑了。”
弟弟温葶苈也伸出脑袋,未几又沮丧地缩了回来,“不知何时可以再见。”
“别沮丧啊。”马夫安慰道,“惊雀山可好玩了。”
若非仙仪姑姑万般安抚,姐弟俩才不会轻易坐上这个陌生人的车驾,仓促离开生活了六年的琪花林。
“师姐只跟我说过你们叫什么,能告诉我是怎么写的吗?”
嫏嬛敷衍地点点头,清楚这是对方试图缓和气氛的善意举措。她坐到马夫身边,在自己手上写了一遍姐弟二人的名字。
马夫看得眼都直了,“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还这么多笔画……你们文人给小孩起名字,还真是为难老百姓。”
嫏嬛并不恼火,毕竟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听人埋怨姐弟三人的姓名用字太僻、笔画太多。
毕竟第一个质疑的人,就是幼时的自己。
“还有一姐的名字——枸橼。”
“一姐?”马夫愣了一下。
嫏嬛点头,“对,有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她让我们这么叫的。”满足过马夫的愿望,嫏嬛又提出自己的问题:“你当真是姑姑的师弟么?”
马夫一脸费解地扭过头来,反问:“听你的语气,不像在怀疑我同门的身份,所以你的弦外之音是指……我长得不像比师姐年轻的人吗?”
嫏嬛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那人放声大笑,“别这样!不骗你,我马四革今年真的只有二十五。”
嫏嬛眯眼盯了他一阵,便退回车里。
这马四革并非杜仙仪的同门师弟,而是她师叔的徒弟。
不过,杜仙仪也不是他们的亲姑姑,所以这都没什么奇怪的。
虽非血亲,杜仙仪终究是不辞劳苦地抚养了他们六年的人。如今分别得突然,姐弟二人自然十分不舍。
“二姐,姑姑会找到爹娘和一姐的吧?”葶苈疲倦地挨在姐姐肩上,打了个哈欠。
嫏嬛将弟弟揽在怀里。轻声道:“当然会了,姑姑这么厉害。”
“是啊,那样我们就能一家团聚了……”葶苈呢喃着在她臂间入睡,不再作声。
嫏嬛轻轻掀开窗帘,仰望晴朗夜空,不禁又想起那个噩梦般的晚上。
所有的冀愿,仿佛都像那夜的星星一样,从微弱,到无有,连消失都消失得无声无息。
两姐弟在马车里熟睡,不知疲倦的马儿依旧前行。但隐约间,嫏嬛似乎觉得马蹄声慢了下来。
突然,葶苈发疯似地抱住她的手臂——他在颤抖。
嫏嬛忙握住弟弟的手,竟满是冷汗。
“二姐……”葶苈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我做了个噩梦。”
“别怕,不过是个梦而已。”她惊讶地发现,六年前惶恐的表情竟再次出现在了葶苈脸上。
葶苈战战兢兢地吞了一口唾沫,低声道:ᴊsɢ“妖怪……我梦到一只三眼发光的妖怪恶狠狠地向我扑来,它的獠牙又尖又亮……好可怕。”他下意识地往嫏嬛怀里钻,试图找回丢失的安全感。
嫏嬛温柔地将葶苈搂在怀里,“傻瓜,平白无故怎么会有妖怪?没事,有二姐在。”
如此偎依一夜,眼看日渐东升,马车继续行在颠簸的野道上,真是个隐隐甸甸无穷尽,碌碌剌剌不见停。
葶苈依旧挽着嫏嬛的手臂,无力地靠在她肩上。
嫏嬛对马四革好奇不减,于是她轻拍葶苈,从他手中解放出来,挪到车前。
“马大哥——”
马夫诧异地转头,道:“叫我四哥或者老四就行,不必生分。”
“那……四哥,你和姑姑很熟么?”
“不熟的话,她也不会放心让你们上我的马车。你们可是她的命根子啊。”
嫏嬛听罢,又有些伤情,便不再说话,钻回车里。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马四革在外头唤了一句:“下来走走吧。”
嫏嬛掀开车帘,立刻就被眼前所见摄住——晨曦普照之下,墨绿的山脉拥着一片金黄的稻田,一直绵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
也许这就是杜仙仪让他们离开的原因:琪花林虽美,哪有这等壮景?苍穹之广,寰宇之阔,能包容世间所有反复无常。
她忙拉葶苈下车,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奔跑嬉闹。
日出的方向传来奔马之声,未过多时,就见两个身着骑服的披发女郎大笑着飞驰而过。
马四革伸长脖子看她们消失,喃喃道:“真是的,好好骑马不行吗?非要斗快,斗得头发都乱了。幸好马车停在路边,不然碰上这些个好玩之人,指不定一撞就翻。”
嫏嬛笑笑,“虽是莽撞,倒也潇洒。”
马四革点头,“天下太平,无论贫富男女都会多出些闲趣来,的确不是坏事。若是像我还没出生那时,中原未定,战乱不止,普通老百姓都一门心思保命,哪有心思耍闹?真有闲情当道赛马的,估计也只有那些无论战和都没有性命之虞的纨绔子弟。”
葶苈皱起眉头,“四哥年纪也不大,说起话来却十足一个坐在村头忆当年的老太公。我们都念过书,知道天下平定也不过二三十个年头,距离我们并不远。”
嫏嬛附和道:“就是,只看两个女子骑马经过,就发出这样一通牢骚来。”
三人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正说着,道上又见一个简便的商队经过,领头的是一个身穿中原服饰,却高鼻长面、卷发虬髯的男子。只见他恭敬上前,作揖问道:“路过客商,冒昧打扰,敢问此路可是通往木荷镇?”
嫏嬛坐了起来,指向自己来的方向——“沿此路往南,一个日夜便到。”
“万分多谢。”商人为表感激,还送了他们一把花种,“这些都是中原无有之物。”
葶苈问:“你们都是哪里来的人啊?”
“我家在大食边境上,这些随行的弟兄有些跟我从家乡而来,有些是路上结伴的。”
葶苈用力闻了闻到手的种子,又问:“大食是什么地方?有多远啊?”
那人笑道:“很远,要穿过好多沙漠才能来到这里。我走走停停,用了一年半时间,才到达你们的都城。”
葶苈还有问题要问,却被嫏嬛止住——
“这位先生还要赶路,你就别耽误他做生意了。”
葶苈依依不舍地与商人道别,目送马队走远。
嫏嬛感叹:“往日跟爹娘到外头游玩时,见过这副模样的异邦之人。若非亲眼所见,只听语音,已与中原人士无异。”
马四革伸了个懒腰,又在草地上躺下,“确实,如今能说流利汉话的胡人越来越多了。不,我这样说也不准……”他拉了拉嘴里的草根,“光凭相貌口音,早就没办法分辨了。我在长安、洛阳这些大城市,见过不少汉音汉服的外邦人。有些一眼就知道不是中原血统,却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有些明明生得你我一般的面孔,却是从东瀛而来,刚刚下船,口音重得无法分辨。要我说,人既然都聚到一起生活,倒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如今通婚也是常事,这你来我往的,过了几代后,也许就没有分别了。”
嫏嬛聚精会神地听他说完,道:“天下之大,趣味无穷。”
葶苈跑到路中间,振臂高呼:“四哥真是见多识广。往前路上,也不知还会碰到什么有意思的人!”
路是看不到尽头的。
尽管心中依然不舍,但从金池旁的小天地里飞出来,两姐弟顿感豁然开朗,身心舒畅。压在心头的一切苦闷在这一刻如脱缰野马绝尘而去,化为轻烟,消散云间。累了,两姐弟就躺在稻田边的草坡上,闭眼让轻柔的秋风拂过额头,吹散发梢的汗珠。
马四革盘腿坐在两人上方,嘴里又叼上了一根草。“怎么样,好地方吧?”他口里含着东西,说话却从不含糊,“如果以被追杀的步速夺路狂奔的话,我们已经到惊雀山了。只是可惜了这番景色。”
嫏嬛睁开一只眼,笑道:“有心了。”
“可不是?”马四革也顺势躺下,“这世上好心肠的人其实不少,即使有些看起来不像。”
嫏嬛忍俊不禁,“四哥,你跟姑姑认识多久了?你们还有哪些师兄弟呀?”
马四革想了一会,道:“不大记得了,少说也该有八九年吧。不过我大师兄跟靛衣门的渊源更久……你们也别紧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我的一面之词未必公道,还是亲自认识最好。”
“是吧……”嫏嬛又重新闭上眼,“很快就会见到很多不认识的人了。葶苈,你怕吗?”
“不认识的人有什么好怕的?”葶苈觉得被小看了,言语中有些不爽,“我们今天早上还不认识四哥呢!”
三人都豁达无虑地笑了。
又行了一日,马车终于在山前一片平地上停下。马四革招呼两人下车,“已经到了。”
葶苈不解地四处张望,“我们不是该上山么?”
“惊雀山就在眼前。”马四革往自己背后指了指,“看到那条小径了吗?那就是上山最近的路,直通无度门。”
两姐弟顺着所指的方向一看,见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伸入林中。而偌大的一片山林,却是凄凄寂寂,冷冷清清,全然不闻雀鸟之声。
“你不跟我们一起上山吗?”嫏嬛问。
马四革意味深长地笑了,“别,我与人有约。若是这个时候上山,会被咒死的。”他留意到两姐弟愕然的神色,忙解释道:“开玩笑而已!我此时不便回山,恕不远送。别担心,山上有的是其他兄弟,你们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嫏嬛依旧疑虑重重。
老四急得把嘴里的麦草扔掉,道:“他们遣得我来,就不会有害人之心,否则我早在半路就动手了,你们哪里还能来到这里?”他拍了拍葶苈的肩膀,“是我多嘴,真不用担心。”
嫏嬛木讷了一阵,挤出一个笑容,道:“那多谢了。”
“别客气,二娘子。”马四革于是爬上马车,“三郎,你也保重。”他向两人摆了摆手,却没有立刻离开。
“保重。”嫏嬛说完,便牵着葶苈,往那小径去了。
马四革目送两姐弟消失在林中,一边抚着马儿的脖子,一边嘀咕道:“但愿他不会为难你们吧……”
行在山间,四周寂静得出奇,除了自己的脚步与呼吸外,再无其余生灵作声。
“惊雀山,真是名不虚传……”嫏嬛苦笑,“完全听不到鸟鸣。”
葶苈不自觉地往嫏嬛身边靠,轻轻握着她的手腕。
“无度门,也真是个怪名字。诗云: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葶苈小声道:“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阴阳怪气。”
嫏嬛笑笑,可脚步也在不知不觉间加快,“葶苈啊,你说姑姑的师叔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的徒弟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真不知道,也许和四哥差不多吧……”
“可人总是不同的吧?他们会不会不欢迎我们呢?万一有人欺负你怎么办?葶苈,你害怕吗?”
葶苈停下脚步,反问:“二姐,你也紧张吗?”
一语破的,嫏嬛骤然止步。
葶苈被她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
只见嫏嬛深深吸气,一把扯住葶苈,拔腿狂奔一气。
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交换,试图通过自己的气喘声来打破这令人窒息又无边无际的死寂。
终于,压抑的小径被一条水流汹涌的山溪截断。
嫏嬛走近一看,一时无法判定深浅,便不敢贸然涉水。可上山的路就在对岸,到底要怎么过去呢?
整座山不闻鸦雀,唯有震耳水响。山顶一缕轻烟,袅袅升天。
嫏嬛见不远处有一座石桥,桥身两侧没有围栏,只是赤条条地横贯于溪上。桥下的水流明显比他们ᴊsɢ面前的还要汹涌。“真是的,这桥除了是用石头砌的之外,和独木桥有什么分别?”
再看对岸桥底,坐着一个钓鱼人,头上盖着巨大的斗笠,完全遮住了他的脸。他身披蓑衣,正专心垂钓,丝毫没留意二人走近。
葶苈兴奋叫道:“这水里看来有鱼。”
“又不是姜太公,怎会有人不为获鱼而垂钓?只是在这么急的水里钓,应该挺不容易的。”嫏嬛又拉住葶苈,“你可不许下水摸鱼,太危险了。”
两姐弟小心翼翼步上石桥,尽可能地往中间靠,生怕一阵山风刮来,就能把他们吹到水里。
钓鱼人还没觉察两人的存在,依旧低头垂钓。一缕阳光穿过层层林木射下来,打在银晃晃的鱼钩上,瞬间折射出千丈光芒。
葶苈被那银光一晃,忍不住往钓钩的方向望去。
嫏嬛走在他前面,紧紧抓着他的手。
只见那钓鱼人熟练地收竿,添上新的鱼饵,再将鱼钩往水里一甩——“咚”一声,葶苈脚一滑,掉水里了。
嫏嬛早该料到葶苈会失足:他盯着鱼钩,思绪也跟着鱼钩。鱼钩掉到溪里,葶苈这个冒失鬼又怎能幸免?
可怜那花种未及入土,便惨遭水灾。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章 丧心蛟 刁嘴雀(上)
“扑通”一声过后,温嫏嬛吓得脸都白了,立刻趴倒在桥边,去够葶苈的手。无奈葶苈不谙水性,在溪流里时高时低地挣扎,她根本碰不到。
再上不了岸的话,葶苈只会顺水漂远。
姐弟俩唯一的希望,落在那个专注的钓鱼翁身上。
“这位大哥,还请救救我弟弟!”嫏嬛心急如焚地朝那人喊道。
葶苈终究命不该绝,开始向钓鱼人漂去。
可那人似乎有些过分专心了。直到嫏嬛喊他,他才漫不经心地缓缓抬起斗笠。
嫏嬛看到了他的下巴——这该死的、线条分明的下巴。
葶苈还困在水中,意识逐渐模糊。正要昏厥过去时,见一束阳光从头顶射入,随之便是万道炫目的银光。
鱼钩?
他立刻朝光源游去,一心要抓住鱼钩脱困。然而两腿乱蹬,手臂一伸,掌中却空空如也。他又挣扎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发现鱼线已落在身后,而鱼钩依旧在水里泛着银光。他错愕,可无暇多想,又信手一抓,手里却依旧只有清澈的溪水,而鱼钩则再次飞到他背后。
每次葶苈马上就能抓住鱼线时,鱼钩就会消失,然后出现在另一处。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怎么都碰不到。
是他越流越远,还是这人根本不想他抓住鱼线?
溪水湍急,葶苈两脚又不着地。若再抓不到这一线生机,他根本想象不到自己能怎么上岸。眼看手脚逐渐力乏,葶苈唯有一鼓作气,最后一次向鱼钩靠近,再用力一抓——这次不是错觉,鱼线已经到手!只要等钓鱼人把自己拉到岸边,就可以脱险了。
嫏嬛魂飞魄散地看着葶苈在水里反复挣扎,根本没留意鱼钩诡异的动向。看到葶苈抓住鱼线的一刻,她近乎喜极而泣,“快、快拉他上岸!”
钓鱼人没说话,而是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剪刀,利索地往鱼线上一划——鱼线、鱼钩、葶苈的希望,都沉到了水底。那人随即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拎起身边的空竹篓,扛着鱼竿匆匆转身离去。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嫏嬛看到了他嘴里的牙——咧开的嘴里尖利的牙齿,他是在笑吗?
滔滔水声中,她想起了葶苈的噩梦。
葶苈看到鱼线断裂,几近心死。此时他已四肢无力、神志模糊,耳边只剩下嫏嬛的呼唤声。
二姐在叫我……
快要失控的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朝至亲的方向靠近。
嫏嬛这时已跨过石桥来到对岸。她一见葶苈向岸边漂来,也不顾弄湿身子,一脚踩到水里,七手八脚将他拖了出来。
秋日当空,水声震天。
嫏嬛将弟弟抱在怀中,反复喊着他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葶苈才缓过劲来,慢慢睁眼,又咳嗽了好一阵,才幽幽地说:“太吓人了……”
嫏嬛细声骂道:“想不到世间竟有这般凉薄之人。你明明抓住鱼线,将你拉上岸不过举手之劳。可他非但不肯出手相助,反而将鱼线剪断,分明要置你于死地!”
葶苈不知该说什么,落水本是自己的错,但因那已经不知所踪的渔人之故,嫏嬛不仅没有怪他,反而倍加呵护。“二姐,”他无力地抓住嫏嬛的手,“我们还上山吗?”
“上,当然要上。只是别让我再见到那个家伙。”嫏嬛恨得咬牙切齿,“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时值正午,嫏嬛看葶苈好些了,便要牵他起身。还没站稳,就听到对方腹中打鼓。“别怕,”她安慰道,“上山就有吃的了。”
葶苈仰望通往山顶的石阶,吞了口唾沫。
“你要是走不动,我就背你。”
“这、这不大妥……”
“怕什么?小时候我也老是背着你到处去。”
“我若还是年幼时,自然没有不妥。现在的话……我能自己走。”
离开溪边上山,四周一下又安静了。百鸟无声,飞虫失语。两姐弟奔波一个上午,实在疲倦,便坐在山路边稍作歇息。虽说一直在纠结葶苈需不需要背,但谁都没从舒适的树荫底下挪半步。
一阵山风吹过,树林发出瑟瑟之音。
葶苈已经倒在姐姐肩上睡着了。
嫏嬛也想小憩一会,可对这未知的山林深处又有些惊怕——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青面獠牙的妖怪看准两人睡熟,突然从这树丛间飞扑出来。
不行,她要相信姑姑,也要相信马四革,相信惊雀山是个好地方。
该启程了,但真的好累。
午后日光穿透树叶,在他们脸上拼出片片斑驳的影子。
眼皮已经重得不行了。
“敢问是……温嫏嬛姑娘与温葶苈公子么?”一个陌生的声音将她惊醒。
她抬头一看,一个整洁高挑的青年微笑立在眼前。
“我就是温嫏嬛。”她小声答道。
男子羞怯地笑笑,道:“我奉师兄之命,下山迎接二位,不想你们已经自行登山至此。是我来迟,万分抱歉。”他望向不振的葶苈,提议道:“不如让我背温公子上山吧?”
嫏嬛喜出望外,“有劳阁下!”
青年背起葶苈,这才对她说:“在下陆子都。师姐一早知会我们为二位安排住处,你们放心长住便是。”
“师姐……”嫏嬛无意识地重复了陆子都的话,逐渐习惯别人对杜仙仪的称呼。如此看来,杜仙仪送他们离开琪花林的念头由来已久,但她为何直到临行当日才坦白?
陆子都继续解释道:“我们两家师父是结拜兄弟,我们亦以同门互称,从不生分。”
嫏嬛于是嘀咕:“杜仙仪是家父义妹,我们管她叫姑姑。你们是她师弟,也就是我们的……叔辈?”
“大不必如此!”陆子都顿时一脸窘迫,“师门关系是一回事,令尊与师姐义结金兰又另说。大家既然年龄相仿,便不必拘泥这长幼亲疏的规矩,以同辈相称便可。”
“那好……敢问尊师可在山上?”嫏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慈眉善目、正气凛然的面孔。
陆子都摇头,“他前一阵子出门了,不过诸事已交由我大师兄打理,二位无需挂心。”
“那送我们来的马四革,也是你同门吗?”
“对——咦,他怎么没送你们上来?”
“他说他会被咒死的。”嫏嬛如实回答。
陆子都愣了一下,又扑哧一声笑出来,“四哥真是……”但他没多作解释。
踏入无度门,依然不闻鸟雀之声,甚至连个人影也不见。
陆子都将两姐弟安顿在正堂前的亭子里,便一阵风似钻进里屋。
葶苈被秋阳照醒,环顾四周,问:“刚才那位是谁啊?”
“你还真是睡得死死的……”嫏嬛笑着揉了揉他的太阳穴,“他是陆子都,是无度门的弟子。”
就在这时,陆子都又风风火火地跑出来,道:“我刚才去吩咐师弟们准备午膳了,请稍等片刻!先用些茶汤!”
嫏嬛看出了他的匆忙不安,但又被他的体贴热诚所感动,忙应道:“不打紧,我们就在这里坐着。要你这么操劳,是我们过意不去才是。”
陆子都听罢,眉目间又显出几分尴尬。方才埋头走路,不曾仔细看嫏嬛长什么样子。可如今只要她一抬头,子都便看得明明白白,立刻魂都飞没了。但镇定下来一想,又难为情得要死。“都是分内事,是师父吩咐下的,不辛苦。”
葶苈揉揉眼,问:“这里就只有你么?”
“是啊,你的大师兄呢?他为我们操了这么多心,我们应当面谢他才是。”
陆子都犹豫一阵,答道:“大师兄今天也出去了……但应该很快回来。”他说完又匆匆为二人添茶。
“他也下山了啊……是另有要务吗?ᴊsɢ”说完,嫏嬛又觉得自己多嘴,“抱歉,我只是随口问问。”
子都摆摆手,答道:“没事。他也不是下山,今早见他打扮,应该只是去钓鱼。”
葶苈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钓鱼!”
嫏嬛呆住了,“那个人……是你大师兄?”
陆子都摸不着头脑了,“你们看见他了吗?”
“何止见到?葶苈坠入溪流,几近溺水,他非但见死不救,还……”嫏嬛不吐不快,一股脑把来龙去脉尽皆告诉陆子都。话毕,她再次问道:“你确定那个人就是你大师兄?”
子都眨眨眼,苦笑道:“如果你不跟我说这件事,我可能还会怀疑那不是他。现在我反而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他了。”他顿了顿,又正色道:“也许是有什么误会,我师兄这个人……你们慢慢就会习惯的。”
嫏嬛一拍额头,脑袋绝望地耷拉下来,“我还指望有谁能替我们出头,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
葶苈颤抖着抓住了她的手臂。
陆子都觉得气氛不对,慌忙解释:“他不是坏人,你们千万别怕。”
“托他的福,葶苈差点就淹死了。”
“我相信他并非有意如此……”
“我亲眼看他把鱼线剪断,难道还能是无心之失?”
子都道:“我想他回来之后一定会跟你们说明。大师兄是有些特立独行,但真不是坏人……”
嫏嬛已经面无血色,心乱如麻。她真想拉着葶苈离开,可转念一想,也许事实并不如自己想的那样糟。毕竟,还有陆子都这样的好人在身边,“陆公子,我……”
可子都似乎开始自说自话了,“大师兄其人,初初认识的时候,是会觉得有些不近人情。江湖上一提起惊雀山无度门,就会想到三眼魔蛟纪莫邀,也难怪会给人留下不好的想法。你们以前听说过他吗?”他嘴上说着一套,眼中却莫名地映出自豪的神色。
嫏嬛想不明白——陆子都凭什么觉得这番话能够起到安慰的作用?
葶苈抖了一下,“三眼!他有三只眼睛——跟我梦里的妖怪一样!”
“正常人是不会有三只眼睛的。怎么说都好,他还是在拿一个小孩子的性命开玩笑。这一点,恕我不能原谅。”嫏嬛小声重复对方的名字,“纪莫邀……莫邀、魔妖、妖魔……”她长叹一声,只觉得视野变暗,额头渐渐蒙上一层阴霾。
就在这时,几个青年略带惊惶地从山下跑了上来,此起彼伏地喊道:“大师兄回来了!”
其中有一个傻头傻脑的冲到陆子都面前,先是瞄了嫏嬛一眼,然后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问道:“师兄,需要让客人先回避一下吗?”
子都显然很厌烦这种小题大做的行为,“有完没完?为两位客人打点一切的人就是大师兄,怎么见不得了?他们以后还要长住,和大师兄抬头不见低头见,能回避一辈子吗?多此一举。”
那人被训斥到一边后,还不忘频频回头。
葶苈不怀好意地盯着对方的背影,心中暗暗咒骂这个一脸痴愚的傻瓜。
一声响彻长空的鹰啸打破了惊雀山内外的沉寂。
三人抬头一看,一只乌黑的大鸟展翅掠过空中。就在嫏嬛和葶苈纳闷这山里怎么终于有鸟鸣的时候,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鬼了……”葶苈喃喃道。
与此同时,陆子都突然一个转身,兴奋地叫道:“大师兄!”
葶苈立刻躲到了嫏嬛背后。
嫏嬛定神往陆子都所朝方向一看,不禁先松了口气——他的确只有两只眼睛。
但就是那两只眼睛,如鹰似狼,予人以食肉兽步步逼近的压迫感。他嘴角挂着令人望而生畏的笑意,而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吸干了四周所有的空气。
嫏嬛再一次注意到了他的下巴——那该死的、线条分明的下巴。
看着纪莫邀走近,很难不被他与生俱来的古怪气质所吸引。就像遭遇一只披着人皮的妖怪,明知对方绝非善类,却还是要承认皮囊的上乘,然后在这种恐惧与欣赏交织的心情中逐渐肉软骨酥、口干舌燥。
“大师兄,这就是仙仪师姐跟我们说的……”子都突然发现葶苈不见了,忙向前一步,轻轻将他从嫏嬛背后牵出来。
葶苈早就吓得没力气了,哪里还会扭拧?只能瑟缩着被暴露在纪莫邀面前。
“那是温小姐,这位就是温公子。”
纪莫邀似乎觉得这介绍有些多余,只是淡然经过嫏嬛,又踱步回到葶苈跟前,边走边问:“望庭那个混账回来没有?”
“还没……”子都答道,“你也知道的,他总会比答应的日子迟上一两天。”
“老头子也没回?”
“没呢。对了,是四哥送他们姐弟过来的,不过他没上山。”
“他敢!”
“既然客人已经到了,好不好叫师父回来呢?”
“无妨,他回来也帮不上忙,不急于一时。”
随后,四人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纪莫邀最终停在姐弟跟前,咧开嘴笑道:“温小姐、温公子,照顾不周,幸见二位平安到来。”
嫏嬛冷冷反问:“你说这种话……会不会有失妥当?”
葶苈与子都双双倒吸一口凉气,但纪莫邀却淡定得很。只见他弓身朝嫏嬛作揖,道:“今日之事,是纪某之过,还望二位见谅。”
嫏嬛本已准备好跟对方争辩,全然不曾料到一句话之后,就能看到对方鞠躬认错的后脑勺。“你如果真的诚心道歉,为何当时畏缩不前?葶苈差点溺水,你还落井下石……”
纪莫邀依旧弯着腰,“是纪某一时懦弱,不敢直面二位的愤怒,因此自行逃回来了。”
如果两姐弟此刻有心往陆子都脸上瞄一眼的话,应该能注意到他那副仿佛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的表情。
两人这一来一往,早将屋里的师弟们吸引出来。一群人鬼鬼祟祟地窝在柱子后围观,但无一人敢上前。
嫏嬛终究是个有教养的人,尽管心中尽是汹涌的不平与后怕,也没有表露在言语里。“你今天的做法,真的很过分……若非看在仙仪姑姑的面上,我宁肯带着葶苈另寻住处,也不会放心把性命交到你这种胆小怕事之人手里。”
但愿这坚决铿锵的语气,能够弥补她无法破口大骂的遗憾。
“温小姐教训得是,纪某铭记于心。”
见纪莫邀还没有起来,嫏嬛也有些烦了,“行,这事就到此为止。葶苈,你原谅他了吗?”
这最后一个问题来得如此鸡肋,加之葶苈向来对嫏嬛百依百顺,答案根本毫无悬念。“好……”
陆子都见缝插针,打起了圆场——“温公子已经不怪大师兄了,没事了、没事了……”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安慰纪莫邀,更像在安慰自己。
纪莫邀这才慢悠悠地站直身子,对陆子都说:“还不快带客人去房中歇息?”
“啊,对,二位,请随我来……”
纪莫邀离去时,那群围观的师弟纷纷退到一旁,让出路来。直到陆子都带着姐弟俩经过时,他们还不敢动。陆子都见状,打趣道:“大师兄都走多远了,怎么还战战兢兢的?”
结果一群人没一个敢答话,只是拱手拜道:“见过温小姐,见过温公子。”
明明是被赔礼道歉、被以礼相待,葶苈却总觉得被一团诡异的空气包围着,但他不敢对姐姐明言。
入夜,本已沉寂的惊雀山陷入了更凝重的静谧。
纪莫邀与陆子都并肩坐在正堂前的台阶上。
“确实,那鱼竿本来就不粗实,水势又猛,若勉强拉动,可能连大师兄你也会一并摔到水里。”
“我不怕下水,只是不想湿了衣服。而且我明明跟温嫏嬛说了,马上去找条树枝来拉那小子一把,她偏偏没听到。”
陆子都失笑道:“大师兄又不是不知道桥下水声有多响。以前你不是试过站在桥上跟我说话,我明明就在面前,可还是一个字都听不到么?更不用说温姑娘在桥上,你在桥下了。”
“我还站在下风向,她更听不到了。只见我张嘴,说不定还以为是在笑她……结果我回来时,他们已经自行走掉了。如果那时还追上去解释,未免有些太不要脸,所以只好自己跑回来了。”
“大师兄对‘不要脸’的理解好奇怪啊。”陆子都掩面又问:“那你事后怎么不跟他们讲清楚?”
“罢了,他们也没说谎。真要理论起来,倒显得我小气了。”纪莫邀说着就掏出一片薄荷叶,放在嘴里惬意地嚼了起来。
“不是,我还是有些不懂。”
“这么说吧,子都,惊雀山中,大家最听谁的话?”
陆子都不假思索——“大师兄的啊。”
纪莫邀坏笑道:“你这话,师父可不爱听。”
陆子都嗤之以鼻,“师父说不定比我更快脱口而出。”
“行,就当这是真话。那你想想,假如我在温小姐面前说明事由,你ᴊsɢ觉得她会强词夺理吗?”
陆子都连连摇头,“她是明白人,必然不会无理取闹。”
“也就是说,她会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误会了我,甚至反过来向我道歉。”
子都又点头,“可以想象。”
“师姐将这两姐弟托付给我们照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要作长远计的。试想如果刚刚来到,便要温嫏嬛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我认错道歉,今后他们姐弟该如何在无度门自处?初来乍到便被数落一番的客居之人,何其脆弱柔软。若是碰上不懂事的旁观者,铁定要受欺负,那可就有负师姐所托了。相反,若在第一天就能被我谦卑以待,占尽上风,那闲杂人等必会对他们毕恭毕敬。”
子都托腮思考了一阵,道:“这么说是没问题……只是你憋着委屈不跟人讲,回头温小姐知道了,心里不知有多不好意思。这样会不会对她太残忍啊?”
“没事,就当是欠我人情,我先记着。钓鱼钓得好好的,头上突然掉下个人来,对我也很残忍。”
子都苦笑,“就为了不折断鱼竿、不弄湿身子、不陷入尴尬,让人好生误会了一场。大师兄,我觉得你好奇怪。”
“说得好像你第一天认识我一样……”
“就不怕他们跟师姐埋怨我们照顾不周?”
纪莫邀冷笑,“我还不想师姐怪我太体贴入微呢。你不记得她嘱托我们的事了?你看那温葶苈,是否可塑之才?”
“我这种肉眼凡胎,就不奢望跟大师兄的第三只神眼比了。”子都发了会呆,又笑将起来,“我开始有些明白,这么怕麻烦的师父为什么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师姐的请求。”
纪莫邀暗笑不语。
“这就是所谓的调虎离山吧?山里来客人,你就管不着他了。”他见纪莫邀没反应,又自语道:“不对,如果我都看出来了,那大师兄肯定也一清二楚……”
纪莫邀低声道:“你也不想想,他不想被我管,我难道就想管他?”
陆子都放声大笑,“要不怎么就你能做这个大师兄呢!”他往后一仰,“算起来,四哥也差不多该回山了吧?”
“爱回不回,反正我们也总是不齐人。”
“如果望庭也能安分些就好了。”
“那我更不管了,他爱醉生梦死是他的事。”
“真想念大家都在的时候啊!”
“我……”纪莫邀忽然扭过头来,“突然有个想法。”
子都心里咯噔了一下,问:“又怎么了?”
纪莫邀咧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我有个一箭双雕的主意,不过……”他凑到子都耳边,“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子都打了个冷战,“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如果不这么做,怎么完成师姐交托之事?”
一阵秋风将天边的月亮吹到层云之后,只能说不是什么好征兆。
(本回待续)
第二章 丧心蛟 刁嘴雀(下)
葶苈辗转到三更天才睡着,本想晚些起来,可自清早就响个不停的刺耳鸡鸣令他不得不起。
“惊雀山里难道有养鸡?”他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推开门。外头莫说公鸡,连鸡毛都不见一根。正好腹中空空,他便出门觅食,竟发现陆子都一脸窘迫地蹲在炉灶前。
“我本想烧水,不知为何就是点不起火来,也不晓得是不是谁打湿了干柴……”陆子都说到一半,便掩面轻叹:这么牵强的演技,要是被大师兄看到就惨了。
但还没醒彻底的葶苈怎会生疑?他心里惦记着早饭,便随子都一起蹲下想办法。
嫏嬛正在镜前梳妆,忽闻门外传来葶苈的声音——
“姐姐醒否?”
嫏嬛急忙起身开门,却不见人,“葶苈?”
“共用早膳!”声音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
嫏嬛觉得葶苈今早的措辞怎么这么奇怪,但弟弟叫自己,没理由不去,便追着那声音一路往灶房而来。来到门前,刚见到葶苈本人,就听得“轰隆”一声——火苗如恶龙吐舌,从灶中蹿出,吓得葶苈往后一仰,跌到在地。
陆子都一见她,立刻“嗖”地站了起来。
嫏嬛忙将弟弟扶起,心痛地揉着他的后脑,问:“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陆子都慌了:大师兄可没教要怎么解释。
“是我自己要帮子都哥点火的,不是什么大事。”
“都烧到你脸上了,还不是大事?”
子都怯怯地应道:“我、我从早上就发现这堆柴一直点不着。葶苈在帮我想办法,无意间拔了两拔,怎知突然就烧起来了……是我不好,没看好他。”
嫏嬛低叹一声,松开葶苈,走到炉灶边踢开两根点不着的柴枝,责备道:“葶苈是背运,先遭水难,又逢火劫。只是难怪你们点不着火——这是木荷,是极难燃烧的木材。你们把木荷堆在外面,里面却又都塞着枯木。方才葶苈抽出木荷,里面的干柴一暴露,再和火星一碰,怎么不着火?”还不等子都和葶苈插嘴,她又开始巡视灶房四周,“你们这里有人打理吗?”
“啊,是各位师兄弟轮流收拾的。”
“是吧……”嫏嬛停步,“你们山中有多少人?”
“多时三四十,少时七八个。”
“怎么说?”
“师父有两类徒弟,一类就是像大师兄和我这样的入室弟子,我们跟随师父习武多年,长住于此。这些年来,入室弟子只有四人。你们两姐弟住的东廊,也是我们四人房间的所在。另一种,便是来学上一式两招傍身,但并不打算修行的人。他们住在西廊的大房里,多数是定居山下的年轻子弟,在这里短则一两月,长也不会超过一年。毕竟是无意江湖之人,早晚也要回去成家立业的。”
“那子都是有意于江湖的人吗?”嫏嬛笑问。
子都腼腆地低下头,答道:“我的话……从小就跟着师父了,也没别处去。”
嫏嬛不再追问,继续察看灶房内部,“这里的状况……有待改进。你们轮流管事,确实很难做足手尾。不如以后让我和葶苈来替你们打理这里,如何?”
“这、这不好吧,你们毕竟是客人……”
“我们要在此长住,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我会过意不去的。”
“这样啊……”子都心中暗暗惊讶——非关嫏嬛的要求,而是惊讶于某人的神机妙算。
“有我在,你们就不会再傻傻地烧木荷了。我们家乡旧时因盛产木荷而得名,因此我非常了解木荷的特性。我也会别的——你们山里取水方便吗?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们想办法将山溪里的水引出来。”
葶苈笑笑,“二姐果然最厉害了。”
嫏嬛也懒得自谦。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一展所长的机会了。
但聪明如她,仍不知这一切都在纪莫邀的计算之内。此刻,他正站在灶房对面的屋顶上,望着空中孤独的飞鸟,满意笑道:“不要工钱的匠人,甚好……”
而这不过是纪莫邀计划的第一步。
嫏嬛虽算不上一等一的大厨,但随手做几道可口小菜还是绰绰有余。她爱干净,做饭之后的残局一定要亲自收拾。至于饭后的碗碟,自有门外弟子来洗,倒是不用她多操心。这样安排,嫏嬛还是很满意的。
葶苈初时还踊跃帮忙,但嫏嬛安排得太过妥当,几乎没有他的用处。既然有闲暇,葶苈于是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到处走走,也好认认人。
如果是像子都哥这样好相处的人,应该很容易就可以做朋友吧?
一想到陆子都,葶苈心中漫过一阵暖意。
不过大师兄就……
一想到纪莫邀,他的心情又马上降到冰点,黯然不能自拔。
不经意间,他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三面树林,只有东北方向有一条继续上山的路。空地中心摆着一张石案,西边还有一棵独木成林的大榕树。
葶苈这才想起身上还带着前日被浸湿的花种,于是找了个阳光充足的位置,徒手挖出一个小坑,将种子郑重地埋了进去。虽说已经小心风干了一晚,看着还是完整的,但两姐弟已不抱太大期望,只觉得可惜了大食客商跨越万里沙漠带来的一番心意。“希望你们能发芽。就算发不了芽,我也想不到比泥土更舒服的地方了。”
埋好之后,他在衣服上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起身仰望榕树巨大的树冠,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地挂着各色纸环。葶苈不明所以,便动身离开,经过那石案,又发现上面摆着一副弹弓——糟了,有点想玩。
他立刻警觉地望了望四周。
如果随便碰别人的东西,二姐肯定会不高兴……但她又不在。
葶苈也许比同龄人文静,但他终究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拿起弹弓,顿时爱不释手,忙从地上捡起一颗大小适宜的小石子,幻想自己将它射入长空的壮丽情景。
初次尝试,石头飞了出去,可没多ᴊsɢ远就掉了下来。
再试,想象中的完美弧线还是半路折腰。
三度尝试——石子还是不听话。
葶苈深感失望,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尝试。不知道试了多少次,他似乎还是无法掌握要领。一气之下,他将弹弓往脑后一丢。
背后传来“噗”一声闷响,听起来不像是弹弓干脆落地的声音。
葶苈疑惑地回过头来,立即吓得魂飞魄散——偌大一片空地,弹弓却偏偏落在了纪莫邀鞋子上。
“哇!”他顿时失去平衡,一下摔在地上,“大、大师兄……”
他明明不是无度门的弟子,却几乎是发自本能地用了这个称呼。
纪莫邀笑盈盈地捡起弹弓,问:“这是你的吗?”
“不、不是我的。”葶苈被他的笑容吓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往后缩,“你、你知道是谁的吗?”他刚开口,就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纪莫邀依旧满脸堆笑地俯视葶苈苍白的面孔,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了。”
葶苈略微松了口气,“那、那是谁的?”
“我的。”
葶苈的内心瞬间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但却只能欲哭无泪地吐出一声虚弱的哀嚎。
“嘻嘻,”纪莫邀的喉咙里发出一阵让人汗毛倒竖的冷笑,“你刚才不是玩得正兴起吗?”
葶苈真想一死以谢天下。
纪莫邀随即用脚尖踢起一颗石子,在半空中用两指接住,再利索地将之按在皮筋上——“嗖”一下将它弹了出去。而他全程一直都盯着葶苈,一眼也没看那颗石头。
葶苈目光随着石子飞出,见它完美地穿过了树顶的一个黑色纸环,消失在树叶后。
假如纪莫邀没有往那个方向射出石子,在大树的荫蔽下,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那里还有一个黑色的纸环。
竟有人能将小小的弹弓用到如此化境。
葶苈心中莫名涌起景仰之情,可马上又被一阵惊恐驱赶得无影无踪。
“怎么,不想玩了吗?”纪莫邀问。
葶苈连连摆手,“算了,不玩了……死都不要玩。”
“什么?死都想要玩?”纪莫邀用弹弓敲了敲葶苈的脑门。
葶苈飚出一身冷汗:这人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听我说话。
“如你所愿,拿去玩吧。”纪莫邀将弹弓丢到葶苈手里,“射准一点,手腕不要弯得跟鸡爪一样。”
“是……”葶苈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对方。他举起弹弓,正要射时,又听纪莫邀指令道——
“要射中黑色的那个。”
葶苈惊愕地回头,“那、那不可能吧?”
纪莫邀望向树顶,又打量了一下葶苈的位置,道:“你的位置太低了,站上去。”他指了指石案。
葶苈觉得这和身高根本没关系。就算自己和大树一样高,也不能保证射中。但纪莫邀既然要逼他做这件事,就不会让他找到逃避的借口。
站上石案,葶苈更加迟疑了,“假如我射不中会怎么样?”
“你觉得呢?”
葶苈不敢再问。
可那黑色纸环已消失在树顶的阴影里,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又谈何射中?
罢了,死就死吧。
葶苈将心一横,举起弹弓,正要拉满皮筋时,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那个,大师兄……”他的声音在颤抖,“我没、没拿石子。”
纪莫邀脸色骤变,一把扯住葶苈的衣领,拖得他跪在了石案上,狠狠地吼道:“三公子,你在浪费我的时间吗?”
“对、对不起……”葶苈觉得自己的眼界完全被阴霾覆盖,末日将近。
纪莫邀低头看了两眼,见地上确实没有什么合适的石子,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天大叫道:“声杀天王!”
一声足以将长空撕裂的鹰啸召唤来了狂风,将漫天乌云卷成一个巨大的暗黑漩涡。一只黑鸟从漩涡中脱颖而出,骤然落下,停到了纪莫邀肩上。
葶苈定神一看:天清气朗又复如初,刚才那一切仿佛只是幻觉。而眼前这只鸟——非鹰非鸦非鸡,乃是一只黑亮的黄眼八哥。
“是不是觉得惊雀山飞鸟罕至?”纪莫邀伸手蹭了蹭声杀天王脑门一撮扬起的黑毛,“然而,一只足矣。”
“哦喔喔——”声杀天王仰头学起了鸡鸣。
“跟我来。”纪莫邀一转身,葶苈就像小狗一样乖乖地跟了上去。两人径直来到西廊,经过一间卧房门前,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
一个低沉的嗓音问:“你见过那个温小姐了么?”
另一人嗓子发哑,隔两句就要咳嗽一声,“见过了,确实好看,但也没你们说得那么惊为天人吧?”
“嘿,你是没看到……子都一见她,眼都直了。”
“咳咳,我看那丫头也清楚自己有些姿色,生怕我们去烦她呢。我今早经过,见她门扉上用红绳以‘之’字状来回绕了几重,上面还挂了好几个铃铛。知道的晓得她是怕人擅闯闺门,要挂铃警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织网呢!”
两人好生大笑了一阵。
低嗓子又道:“女人就是多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对她毕恭毕敬,她却把我们都当淫贼,你说可气不可气?”
“就是……咳咳……就算我们有那个心,还未必看得上她呢……”
门外,葶苈已经气得拳头都握白了,一抬头,却见纪莫邀微笑着叮嘱道:“等会一句话都不用说,站着别动就行。”
只见纪莫邀一脚踹开房门,又立刻躲到一旁。等葶苈反应过来时,声杀天王已落在他肩头,一人一鸟齐齐望向坐在房里的两个弟子。
声杀天王率先开口道:“当值之日,因何不出?速赴后山,多聚圆石!”
那两人一脸茫然,随后轻慢地笑了出声。
“咳咳……这不是昨天来的温公子吗?”瘦子嘀咕道,“这么快就和这只臭鸟混一起去了?”
“上次也是我们捡的,怎么又要我们去?”胖的问。
“就是啊!咳咳……那些石子我们又用不上,怎么不让姓纪的自己去搬?”
葶苈窃想:若知纪莫邀隔墙有耳,就算送他们一万个胆,也说不出这种疯话来。
声杀天王展翅飞到两人面前,在地上轻快跳了两下,忽然兴致勃勃地叫道:“昨日巡山,见地有画,其状甚丑,何人笔下?画旁有诗,讥讽纪氏,胆大包天,何人献世?”
那个胖子的脸霎时白了。
天王继续嚷嚷道:“师尊爱酒,私藏香豆,酒豆无踪,何人所偷?襟有残酱,袖留豆渣,昭然若揭,何人不察?”
葶苈又见那个瘦的慌忙开始拉扯袖口,似在掩饰什么。
声杀天王接着便飞到半空中,叫道:“此二歹人,逍遥在外,广而告之,早日拿来!”
“我们这就去后山!”两个人争先恐后冲出房门。一出门就见纪莫邀望着他们。
“嘻嘻,别偷懒啊。”
两个人抱头鼠窜,仿佛被纪莫邀的笑声吹走一般,消失在走廊的末端。
葶苈呆立原地,心中扬起一阵清风。
纪莫邀一抬手,声杀天王便落在他拇指与食指之间。“在有石子之前,你先将就着玩些别的吧。”
“别的什么呢?”
纪莫邀反问:“你想练什么?刀剑枪棍、斧锤鞭棒,说出来的我们就有。老头子喜欢收集奇珍武器,你一定能找到称心的家伙。”
“听起来好危险。”
“怎么,怕你二姐阻止吗?还是你自己怕了?”
葶苈远眺惊雀山顶,“我心里其实有点想试试,但我怕自己没有天赋,到时二姐担心,你们也失望。当然,学点什么总没有坏处……”
“你在踌躇。”
葶苈点点头,“我知道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不想改变吗?”
“我不知道二姐会怎么想……只怕现在告诉她,她一定反对。”
“那就不要告诉她好了。”纪莫邀随口答道。
葶苈心想:撒谎对这个人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吧?“但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那就等她慢慢去揭穿你好了。也许到时,她就不会反对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如果你有一技之长,不怕受人欺负,你觉得她还会反对吗?”
葶苈沉默了——也许等我学有所成,不再需要依赖二姐的时候,她就不会觉得我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了。
“就这么定了,以后每天上山和子都操练吧。”
“可我都还没答应呢!”
纪莫邀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我不管。”
“你不知道,我手脚笨,你恐怕会被我气死……”
“手脚笨的人,是不会凭一己之力从湍急的溪水中摸索出来的。”
葶苈睁大眼睛望着纪莫邀,终于露出一个笑容,但马上又发起愁来,“如果我跟你们习武,二姐又问我一天里做了什么的事,我该怎么答她?”
“就说看书去了——说一本你看过的书,以免她问你书里的内容。”
“可平白无故,我为什么会看一本已经看过的书呢?”
“温故而知新,孔夫子教的。”
“哦……”
“葶苈,一天都没见你,ᴊsɢ做什么去了?”
“呃,到处逛了逛,认识了一些人……然后,看了书。”
“看什么书了?”
“《诗》。”
“ 《诗》 ?”
“是,《诗三百》。温故而知新,孔夫子教的。”
嫏嬛点头,“也是,常看常新。”
葶苈编不下去了——纪莫邀教他答话就教到这里。“我吃饱了。”他放下碗筷,匆匆离席。
嫏嬛目送他离去,纳闷道:“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纪莫邀狠狠捏了一下邻座陆子都的大腿。
子都马上开始转移话题:“啊,今天的鱼很新鲜呢。”
嫏嬛笑了,“我也觉得这尾鱼不错。”
“是我昨天早上在溪里钓的。”纪莫邀插嘴道。
嫏嬛脸一黑,立刻不说话了。
陆子都不敢插嘴,内心祈祷这种情况可以快些改善。
葶苈一个人回到大榕树下。
太阳早下山,庞大的树冠看起来更像一棵巨型的地菌。
他一直将纪莫邀的弹弓偷偷藏在腰间,现在终于能拿出来把玩两下,又试着射了几颗石子。
十五年来,葶苈从来没想过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他的世界被家人悉心呵护着,自己几乎不需要作出任何选择。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一边射出石子一边自问。他也不想嫏嬛因此生气,但又忍不住想象自己学有所成时,姐姐欣慰的笑容。“二姐会原谅我的吧?”自己竟然轻易就相信了纪莫邀,明明前一天才差点因他而淹死,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他又好奇起大树背后的景致了。
树底密密麻麻地长着灌木,隐约像有一个往下延伸的山坡。葶苈拨开灌木丛,果见一道鸿沟,昏暗之中难辨深浅。鸿沟对面是一片耸起的高地,上面依地势筑着一堵高高的围墙。他看不到围墙内部,只见鸿沟两侧的山坡上散落着很多石子——这些应该就是大师兄平日里用弹弓射出来的石头,他要别人搬石子,应该也是来这里。
葶苈突发奇想,弯腰捡起一颗石子,用力往山沟对面扔了过去。
“嗒”一声,石子掉进了围墙内部。
但什么也没发生。
葶苈驻足片刻后,便哼着小调折返,开始思量自己应该尝试什么兵器。可刚踏出一步,空中便传来一声愤怒的低吟。猛然抬头——今夜无云,何处雷声?兴许是听错了。他甩甩头,继续往前走。
这怪声究竟从何而来,而葶苈又能否瞒着嫏嬛习得武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章 白脸鬼 浪荡儿(上)
是夜一切如常,没有第二人听到那声闷雷。
次日,嫏嬛回到厨中为葶苈准备早饭。前一日还乱七八糟的地方,如今已收拾得井井有条。她留意到窗台上晒着些薄荷叶,但昨夜离开时并不曾看到。“居然有人起得比我还早……”她自言自语,“如果葶苈能早些起来帮忙就好了,这样我也能抽空到处走走……”她的另一个担心,则是葶苈年幼,长得又不高大,容易被人欺负——尤其是那个纪莫邀。
她暗中提醒自己:一定不能让那家伙有机可乘。
正忙碌时,忽听到有人从背后走近。她刚一回头,嘴立刻被一只大手捂住,未及呼救便被横腰抱了出去。
“大师兄,不好了!”前一日被支去山沟里搬石子的胖瘦二人惊慌失措地冲进前厅。
可纪莫邀并不在场。
“出什么事了?”陆子都问。
“孙迟行撞破门跑出来了!”
陆子都一听,立刻拔剑,“大家速速集合!”
空中传来声杀天王的警报——“蚩尤在野!蚩尤在野!”
西廊一下子连滚带爬冲出十几个人,一个个都神色慌张、步伐凌乱。
“听好了,带上你们的武器,结伴到山里找他——千万要小心!”
“大师兄呢?”其中一人问道。
陆子都喝道:“没有大师兄,你们难道就什么都不会了吗?先到山里找找那姓孙的下落。见到了就立刻向我通报,千万不要跟他正面交锋!也不晓得他逃出来多久,希望还没有跑到山下去……”
“不用找了!”背后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狂笑。
陆子都猛一回头,立刻吓得面如土色。
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将嫏嬛夹在腋下,从房顶跳下来。他虽然蓬头垢面,但脸色却比无常还白。“爷爷在此,费不着你们去找!”
“你这家伙……”子都见嫏嬛如陷入兽口、苦苦挣扎的小鹿,心中不禁一阵激愤。但贸然上前,又怕对方会狠下杀手。
葶苈闻声而至,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叫那个姓纪的小鬼滚出来!”疯汉吼道,“否则我就拧断这丫头的脖子!”
“你敢!”陆子都警告道,“若是轻举妄动,我们绝不轻饶!”
“给我闭嘴!”头上又传来一个声音。
子都见不是那疯汉说话,忙抬头一看——“大师兄!”
纪莫邀从顶上一跃而下,一手将陆子都推开,“别呼呼喝喝的,成什么样子?孙公子是讲道理的人,以后只要直接从言语上羞辱就行了。”
“啊,是我不好……”陆子都低头认错,又见纪莫邀两手空空,“要我替你取兵器吗?”
“不必了。”纪莫邀说着便迈上台阶,来到孙迟行面前,“嘻嘻,能跑出来是你的造化。但既然一直有本事破门而出,又为什么挑今天?既然能畅通无阻地跑下山,又为什么要特地回来作乱?”
孙迟行起身吼道:“你还有脸问我?别的人会平白无故往我头上扔石子吗?分明是你挑衅在先,我咽不下这口气,才来找你算账!”
葶苈一听,吓到脚都软了——原来那声闷响不是旱雷,而是“蚩尤”的怒嚎。“要死了……”他搀着陆子都,差点跪到地上。
纪莫邀回头见葶苈的反应,也猜出七八分。但他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笑道:“令人刮目相看啊,三公子。”他信步绕到孙迟行身后,“曾在无度门一手遮天的白面蚩尤,果然雄风不减当年……如果你还是大师兄的话。”
孙迟行脸色顿时由白入黄,自黄发青,再从青转红。而嫏嬛的表情也一并变得复杂起来了。
众人的心都悬在了一根线上,没人知道纪莫邀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是忘了我们的约定吧?”
孙迟行听到这里,更加火冒三丈,“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这个女人!”
“也罢,你若真是愿赌服输的正人君子,而不是一只为所欲为的野兽,师父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将你锁在后山思过。”纪莫邀的这番话,显然不是用来安抚对方的,“但你要真有本事,何不冲我而来?胁迫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很光彩吗?一张道貌岸然的脸再白,也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抹黑啊。”
面对纪莫邀变本加厉的挑衅,孙迟行再也忍不住。只听他大吼一声,夹起嫏嬛就往山下冲去。
“子都,马上带人抄小路去拦他。如果拦不住也不要紧……我自有办法。”
陆子都得令后,立刻带人出发去追。
纪莫邀见葶苈还站在原地,便问:“三公子,你还站在这里作甚?不去救你二姐吗?”
葶苈如梦方醒,立刻随子都一并下山去了。
陆子都急步下山,行到半路,惊见地上显现血迹。他担心嫏嬛已经受伤,便加快脚步前行。
孙迟行拖着嫏嬛一路下山,哪里顾得上她的安危?跑了一阵,不见追兵踪影,便停了下来。这时他才留意到嫏嬛的右腿在混乱中被擦伤,一路都在滴血。正犹豫要不要丢下她自己走的时候,就见陆子都从林子里跳了出来——
“孙迟行,你已无路可逃!”他举剑相迎。
孙迟行虽然疯疯癫癫,但还是看得出陆子都最怕嫏嬛受伤,于是将她从地上拎起来,挡在自己身前,大叫着前冲。
陆子都慌了,下意识地收剑退到一侧,却恰恰中了孙迟行的诡计。
“你们这群志短的懦夫!纪莫邀有什么了不起?不都是和你们一样,只会虚张声势,其实早就黔驴技穷了!”
“别想跑!”陆子都再拔剑紧追。
正当孙迟行在无人阻挡的山路里飞奔时,从山中“嗖”地跳出一条狗,挡在了他跟前。
那狗通体灰色,脸却是白的,一双眼睛水灵灵,煞是可爱。
孙迟行止步不前,疑惑地望着眼前这条楚楚可怜的小狗。
头上突然传来一声鹰啸。
小狗像收到命令一样,全身一个抖擞,即刻目露凶光、口吐獠牙。
孙迟行这才看清楚——这哪是一条小狗,分明是一匹爪牙候命的饿狼。
灰狼喉咙中传来阵阵低吟,嘴角垂下一滴贪婪的唾液。它目不转睛地望着孙迟行,黑亮的眼珠里映出了满怀敌意的血色。
孙迟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嘻嘻……”一个声音在他脖子后响起。
孙迟行猛地转过头来,见纪莫邀站在自己背后。
“为什么不一走了ᴊsɢ之,孙迟行?”
“因为大爷高兴!因为大爷不爽你像对待畜生一样往我头上扔石头!这还不够吗?当年你用奸计暗算我,从此鸠占鹊巢,今日还要对我百般捉弄,试问谁人能忍?”
“愿赌服输,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坦荡。当年若不是师父和师叔合力将你制止,你哪会乖乖将大师兄的位置让出来?师父让你面壁思过,还能继续修行。你却宁愿一世闭关,也不愿遵守承诺。石头不过是个借口,毕竟如果无缘无故逃出来的话,就等于真正地认输了。孙迟行,有什么不满就冲我来,拿一个小孩子的无心之失作为发疯的理由算什么?你觉得这样就算赢了吗?”
孙迟行的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
“你真以为我们这里十多个人会拿你没办法?但我们若在这里将你制服,你回头又会骂我们以多欺少,总之无论如何都是你有理。你那可悲的自尊心只能用我们的宽容来满足,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师父的教诲你全都忘了吗?还是你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问心无愧、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话音刚落,灰狼便向前跃了一步,蓄势想要扑上去。但纪莫邀立刻喝止了它——“地藏,不要动。”
灰狼一听,立刻乖乖坐在原地。
孙迟行忽然松手将嫏嬛丢在一旁,面容紧绷地坐了下来。
众人立刻上前将嫏嬛拉开。
纪莫邀弯腰与孙迟行对视,道:“你要是想现在掐死我,就下手吧——只是别忘了当年我们打的那个赌。”见孙迟行不说话,他摆摆手对子都一行人说:“还在这里看什么热闹?该回去的就回去!”
“大师兄,要我押送这个家伙吗?”子都问。
纪莫邀没答他,而是低头问孙迟行:“要我陪你回去吗?”
孙迟行摇摇头,“我自己会走,你们谁都别跟过来。”
“傻子,你自己回去,谁替你把门锁上?”
“我要跑的话早就跑了,你也知道那门是锁不住我的。”
纪莫邀点点头,“老头子回来之后,我让他去找你如何?”
“随意。”
“看,我就说你还是讲道理的。”纪莫邀笑道。
孙迟行没再说话,开始起身往回走。
纪莫邀向大家示意不要跟随,同时将灰狼叫到脚边,叮嘱道:“看好他。若他突然又不安宁了,就叫我。去吧。”
灰狼随即消失在林中。
嫏嬛除了一点皮外伤外并无大碍,可却总也无法将问长问短的陆子都和葶苈打发走。“我真没事,你们不用陪我了。”
“二姐,你若是要什么,就开声啊。”
嫏嬛急了,“我就想一个人静静,你们也去歇息吧。”
恰在这时,纪莫邀出现在了门外。“还活着吧?”他问。
“承你贵言,还活着。”嫏嬛有些负气地应了一声。
“子都,带上三公子去我房里准备文房四宝,一会有用。”
陆子都便带着葶苈告辞了。
“没想到你来第二天,就发生了这种事……”
嫏嬛无力地凝望屋顶,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纪莫邀不语。
“我在想苦心将我们送到这里的仙仪姑姑,以及信誓旦旦说惊雀山很好玩的马四革。”
纪莫邀笑出了声。
“葶苈差点淹死,我又被人挟持,是不是上惊雀山的人都要历个什么劫做见面礼?”
“是我们没看管好他,让你受惊了。”
这明显是赔罪的话,可嫏嬛就是听不出道歉的意思——不过她已经不计较这个了。“葶苈跟我说了,是他丢石头不对在先。可那孙迟行也实在……”
“孙迟行未失人性,还是明白事理的,就是有些……反复无常。师父有时也拿他没办法。”
“他说你鸠占鹊巢,抢了他的大弟子之位,是真的吗?”
“于他而言,确有此事。”
嫏嬛坐起身,问:“那于你而言呢?”
纪莫邀答道:“我不过在他耳边念了一首诗。”
嫏嬛屏气凝神,等他继续讲下去。
“然后,我就成了无度门的大弟子。”
嫏嬛差点没气晕过去,“不是,你省略的部分未免也太多了……”
“二小姐,天机不可泄露。”
“难怪你看起来跟我一般大,却已经坐上大弟子之位……”嫏嬛又没好气地问:“那这个孙迟行既然明白事理,为何要关着他?既然反复无常,为何又放他自行回去?既然他能够自由进出,那就不能算关着他了吧?”
纪莫邀笑道:“说来话长,以前我们是真上锁的,不过他这几年稍微安定些,跟他讲礼义廉耻也都肯听,就没有那么严苛了。怕就怕在有什么事弄得他失控,又要我多费唇舌罢了。”
嫏嬛强颜笑道:“那他也挺可怜的。”
纪莫邀眨眨眼睛,显得有些意外,但他没说什么。见嫏嬛没有大碍,他准备离去,却一眼看到书案上铺满的画纸。走近细看,见是一架水车的草图,“这是你画的?”
“是,无聊画来玩玩。”
“要山里的地图吗?”
嫏嬛脑袋一歪,“地图?”
“你有山里的地图,不就知道在哪里建水车最合适了?”
“可我也没有真的要……”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好,谢谢。”
“我回头让葶苈拿给你。”纪莫邀说完便起身出门。
“等一下!”嫏嬛又喊住他。
纪莫邀停步。
“我问你……”嫏嬛顿了顿,“如果那时葶苈真的快要淹死的话,你会亲手救他上岸吗?”
纪莫邀没有料到这个问题,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诧异,可随即又恢复到惯常的坏笑。“当然会了。”他说完就拍了拍门边,“好好休息。”
嫏嬛坐在榻上,望着空荡荡的门外,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
(本回待续)
第三章 白脸鬼 浪荡儿(下)
纪莫邀回房时,子都和葶苈已经备好了笔墨纸砚。
“三公子,介意帮个忙吗?我说你写。”
葶苈立刻提笔,“说吧。”
“蚩尤外逃未遂,速归。”
陆子都立在一旁看葶苈写下这短短八个字,两眼一亮——“葶苈的书法也太好了,我到现在写字都还歪歪扭扭的,真不愧是……”
“子都哥过奖了,一姐和二姐还在我之上呢。”葶苈略带窃喜地放下笔,“写好了。”
纪莫邀于是将信折好,放入微小的信筒之中,然后出门叫了一声:“天王何在?”
声杀天王迅速飞入屋中,停在了笔架上。
纪莫邀一边把信筒系到八哥的腿上,一边指示道:“还记得他惯在软香居哪个房间鬼混吧?不要理会他当时在做什么、有没有穿衣服,反正一进去就叫他看信。跟他说,如果两天之内不回山,就别回来了。记住了吗?”
“铭记于心。”八哥应道。
“去吧。”
葶苈啧啧称奇,“只听过飞鸽传书,没想到八哥也能传信。”
“天王只愿意飞附近几个特定的地方。若是更远的目的地,就真的要鸽子了。”子都解释道。
纪莫邀道:“除非让它飞去洛阳找师叔玩,否则这家伙是一定要回来过夜的。”
葶苈笑了,“原来它也挺有脾气的,真是物似主……”他的后半句声音很弱,“那只灰狼也是大师兄养的吗?”
“首先,披毫地藏不归我养,它只是乐意在我们身边待着而已。至于天王,它嫌别的鸟太吵,所以才喜欢这里。”
葶苈没话说了,心里还是那句话——物似主人型。
“对了,大师兄,”子都发问,“刚才只听你答应孙迟行和师父见面,怎么不提望庭?”
“怎么提?跟他说‘等我将你弟从风月场里揪出来之后再让你们手足重逢’吗?开什么玩笑?那样他更要发疯了。”
“望庭真是的,总是这样也不行啊。”
“那是……孙迟行的弟弟吗?”葶苈问。
子都点头,“亲兄弟。望庭也是师父的入室弟子,不过他们两兄弟向来有些……不睦。其实不是望庭的错,都是孙迟行太执迷不悟。”
“终归还是他们老子的错。”纪莫邀说着就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笔,“你们也别闲着。三公子,想好要用什么兵器了吗?”
葶苈的表情僵止了,“还没呢……”
纪莫邀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今晚给我好好想一想,明天还给不出答案的话,就送你去和孙迟行一起面壁。”
“啊,是、是,大师兄……”
纪莫邀放手,打发两人出屋。
一出门,陆子都就忍不住笑了,“葶苈,你才来几天,都会喊‘大师兄’了吗?”
葶苈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不知不觉就叫出口了……”
“不打紧。等师父回来,磕过头、献过茶,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入室弟子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前辈愿不愿收我做徒弟,何况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着二姐吧?”
“你就别担心了。若是大师兄要师父收你为徒,师父一定会答应的。”他小声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一ᴊsɢ天很快走向尾声,葶苈偶尔还会去看嫏嬛一眼,其余的时间就一个人在书房翻阅有关兵器的典籍——无意之中,反而应了纪莫邀当初教下的谎言。
到了黄昏时分,他见有些饿了,便去看看有没有开饭。行经后院,隐约听到纪莫邀在训话。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角,果见纪莫邀和陆子都立在石案前。而背对着自己坐在石案上的,则是一个戴着红头巾的陌生身影。
他就是孙望庭了吧?手臂真长啊……
“你自己说说,有多久没回山了?”纪莫邀一脚踩在案上,一副拷问的气势。
孙望庭一臂撑在身侧,难堪地捂着脸,“我错了,大师兄……”
“你身上才带了几个钱,就在软香居睡这么多天?没人跟你计较?”
“桂枝姐姐允许我赊账……”
“因为她知道你是回头客吗?”
“因为你是我大师兄……不,大师兄,我、我保证下次不会在那里呆上超过三天了。”
“鬼才信你那些不值钱的保证。明天给我早起晨练——这么多天的放浪形骸,皮肉都松弛了。不说这个,快找你哥去。”
“他没搞大破坏吧?”
“大倒不算大……”陆子都终于有机会说话,“就是伤了温小姐。”
孙望庭一听来神了,“温小姐?就是师姐那里来的温嫏嬛么?”
“小声点,望庭。直呼其名多失礼……”陆子都提醒道。
孙望庭立刻亲昵地箍住他的脖子,取笑般地问道:“哎呀,子都好在意啊……是美女吗?是吗?”
纪莫邀一手按住孙望庭的肩膀,将他从陆子都身边拉开,“别把你调戏女人的轻浮嘴脸带回山来,没大没小。”
孙望庭再次捂住脸,道:“我错了,大师兄……”
这时,纪莫邀又朝外头叫道:“出来吧,三公子。”
葶苈愣了一下,踮着脚从暗角里走出来。
纪莫邀一手指着温葶苈,另一手指着孙望庭,道:“温葶苈,孙望庭,现在都认识了吧?”
“小伙子挺醒目啊。”孙望庭伸手捏了捏葶苈的脸,“多大了?”
葶苈皱起眉头,答道:“十五。”
在孙望庭冒出下一个问题之前,纪莫邀又将他扯到了一边,训斥道:“少废话,干正事去。”
四人穿过回廊,见嫏嬛一个人靠在门边张望。她一见来人,忙问:“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纪莫邀惊觉不妙,问:“你听到什么了?”
“好像是狼嚎——是地藏吗?”
“不好,怕是孙迟行又有动作。”纪莫邀立刻带着众人往后山而去。
可惜为时已晚。大门洞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地藏在墙内焦急地绕圈。
“怎么回事,他又跑出来了吗?”陆子都苦恼地问。
纪莫邀摇摇头,“不是,你看地上有两个人的脚印。”
另外三人低头一看,果然如此。
“我让你哥回来的时候,他说他不会逃跑,所以我没再锁门。毕竟就算锁上了。他也可以用蛮力破门而出。现在看来,不像是他自己改变主意要走,而是有人故意带他走的。”
“可我哥无缘无故怎么会跟别人走呢?”孙望庭反复在围墙内外徘徊,寻找蛛丝马迹,“他可不是个听话的家伙。”
纪莫邀走到地藏身边,摸了摸它的后脑勺,“如果是陌生人闯入,地藏直接就会扑上去咬。但它竟晚了一步才醒觉要通知我,恐怕是熟人所为。”
“地藏和孙迟行都认识的人,想起来并不多啊……”陆子都道。
“确实不多,但事已至此,非把老头子叫回来不可了。”
“要我回去准备笔墨吗?”子都问。
纪莫邀摇头,从腰间掏出一片薄荷叶,边嚼着边想着些什么。过了一会,他跟众人说:“我们明天直接下山找他。”
孙望庭一听,两条长长的手臂泄气地耷拉了下来,“今天好不容易从镇上赶回来,结果又要下山。”
“不想跟去,就留下来陪地藏守门。”
“那怎么会不想呢,呵呵。”孙望庭说着又嬉笑起来,“就是太久没回来,你看大师兄的头发都长这么多了。”
纪莫邀一手将他推开,“多事。”
陆子都也难掩疲惫,“今天真是祸不单行,也不知你哥会弄出什么乱子……”
孙望庭也不安起来,“是啊。他今天早上才伤的人,真怕他狂性大发。”
陆子都百思不得其解,“他今早被大师兄劝服之后,显得相当平静。我想他还是讲道理的,就算不听大师兄,也总该等师父回来发落吧。就这么走掉,确实不像他所为。”
“望庭,”纪莫邀问道,“你上次见他时,他表现如何?”
“没什么特别,就问候了两声而已。”
“有没有显得很暴躁?”
“倒是没有,就是不大理人。”
纪莫邀点点头,“他平时也不怎么理人,这不奇怪。这样跟人走,真的很反常……你想得到有什么人可以轻易说服你哥跟随吗?”
孙望庭一脸茫然,“难道我老子还魂?”
一行人回到无度门时,嫏嬛还立在原地等待。
纪莫邀将事情解释了一边,又道:“我们明天下山接师父回山,你们也一起来吧。”
嫏嬛一个抖擞,“你说真的?”
陆子都忙问:“但是你脚上的伤……”
“只是皮外伤而已。而且我都躺一天了,再不走动一下,就成废人了。我一起去不好么,葶苈?”
“呃?怎么问我……”葶苈刚想回答,背后的孙望庭突然很踊跃地插嘴道——
“当然好了,求之不——”
只见纪莫邀一个巴掌盖在孙望庭嘴上,将他推到背后。
嫏嬛指着孙望庭问:“这位是……”
“这就是孙望庭,”陆子都介绍道,“孙迟行的亲弟弟。”
“不用担心,这家伙虽是个色中饿鬼,但绝对没他哥的贼胆。”纪莫邀冷冷道。
孙望庭安分下来后,才低头行礼,道:“冒犯了,温小姐。”
“叫我嫏嬛就好。”
“好,嫏——”孙望庭话都没说完,就又被纪莫邀揪着领子拖走了。
“大家都快点休息,明天一早启程。”
孙望庭被揪着说不了话,可一路还热血沸腾地晃动着手臂,像是急切地想寻求什么答案。直到被扔回自己房间里,他才捏着拳头对纪莫邀说:“大师兄,你要是早些告诉我惊雀山来了个大美人的话,我二话不说就滚回来了啊,哪里要你老人家威逼利诱?”
纪莫邀瞪了他一眼,道:“谁有闲工夫威逼利诱你?温小姐是师姐的亲眷、惊雀山的贵客。若是再有半点不敬,莫说是这山门,我让你连房门也出不去,懂不懂?”
孙望庭当即认罪:“知道了,大师兄,是我口无遮拦,以后不敢了……”
“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将在软香居泄掉的精力都给我睡回来。明天要是起晚了,就留你下来看门口。”
熄灯前,两姐弟在门前闲聊。
嫏嬛留意到葶苈的兴奋之情,“怎么了,很想下山吗?”
“是啊,下山就终于可以见到掌门吕尚休前辈了!”
嫏嬛惊觉不妙,“等等,你什么时候开始管那家伙叫‘大师兄’了?”
葶苈恍然大悟,忙解释道:“那个,听子都哥这么叫惯了,顺口就叫起来了……”
“你不是打算在这里拜师学艺吧?”
葶苈不住摇头,“没有、没有,怎么可能……”
“那就好。”嫏嬛叹了一口气,“江湖险恶,你年纪这么小,又不懂事,真怕你……你看那个孙迟行,也不知道因什么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时叫错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弄假成真。”
葶苈顺从地点头,心却跳得飞快。“话说回来,”他试图转移话题,“我们还没去过镇上呢,明日正好去走走。”
“也是……”嫏嬛细声自语,“可别再把我吓到就好……”
然而,嫏嬛还是被吓到了。
“无——输——馆。”葶苈抬头念出牌匾上的字。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嫏嬛转头想问纪莫邀,却不见了人。
“先进去吧!”孙望庭扶稳头巾,摩拳擦掌,在门前踱步,“孙爷爷好久没试试手气了!”
“别想了,”陆子都提醒道,“忘了大师兄的话了吗?我们不得近赌席半步。”
“子都,你师兄去哪里了?”嫏嬛追问道。
陆子都僵硬地笑了,答道:“大师兄随后就到。我们先进去吧。”
“可是你还没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来一间赌馆——”
“进去就知道了。”话毕,陆子都便赶着一行人进了无输馆。
“我前两天差点就进来了呢。”孙望庭蠢蠢欲动。
陆子都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警告道:“够了,大师兄叫我看好你的。”
嫏嬛从进去那一刻起,就紧紧地挽着葶苈的肩膀,“真是的,为什么要来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她扶了扶头上的帷帽,却又禁不住想掀开薄纱,看清眼前的众生相。
“嫏嬛你不用担心,”孙望ᴊsɢ庭笑道,“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们,没人敢来找你们麻烦。”
陆子都觉察到她的不安,道:“嫏嬛毕竟是出身,若是寻常境遇,是断然不会踏足这种地方的。”
嫏嬛轻叹,道:“不必特地照顾我。人生在世,哪里有什么该去不该去的所在?再不合适的场合,我也只当是长见识。”
正说着,陆子都已经引着一行人来到赌坊二楼。居高临下,可以清楚看到每一席、每一人的动静。
“不见大师兄啊……”葶苈靠在栏杆上,一遍又一遍地搜索着。这时,他留意到楼梯边上坐着一位老翁,正饶有兴味地呷着小酒。老翁身边摆着一张精致的茶案,上面是盘下到一半的双陆棋。老者发已全白,少说也有花甲之年,气色却丝毫不显苍老,反而神采奕奕,不输青壮之人。他身上似有一股慑人的力量,明明坐得离赌徒们很近,却完全没有融入眼前的喧嚣。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前方,就像是世外仙人隔着千里遥望俗世一般。“难道他就是……”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黑纱帷帽的人走进了赌馆。
嫏嬛脱口而出——“纪莫邀那个家伙为什么也要遮着脸?”
孙望庭慌忙压着嗓子道:“小声点!你遮着脸是因为你是矜贵的小姐,大师兄遮着脸是因为不想吓到人。若是被人认出他来,这里就不用做生意了……”
正说着,纪莫邀已在赌局前坐下,面对着一个满面春风的老赌棍。那老赌棍似乎刚刚赢了不少,正兴致勃勃地拍着桌子使唤那个摇骰子的小孩。那小孩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里呆得久了,眼神呆滞,面色也阴沉沉的。
那一席是买大小,花样少,难出千,甚少有人能独赢。
老赌棍看着小孩手里的骰盅,眼珠子不停地转。定盅那一刻,他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买大!”那老头买大,别的赌徒也跟风——这样老头就算押中了,也赢不了多少钱。
葶苈留意到他一脸不快。
一文铜钱突然飞了上桌,“七点小。”
赌徒们扭头一望,见那个头戴帷帽的人盘腿坐在末席。隔着黑纱,隐隐可见他的笑容。
孙望庭笑道:“大师兄真是……无论去哪里,都一定要被人围观才肯罢休。”
老头有些警觉了——他原先想引众人买大,再在揭盅前买小,没想到却被人抢先一步。
掌盅的小孩才不理你这么多,“二二三,七点小。”
众人哗然。
纪莫邀一下注,便独赢全场。
老头面色铁青,但没爆发。定盅之后,他又豪爽地掷下赌资,“买大!”
“十五点大。”纪莫邀竟也在同一个地方下了注。
老头见状立刻变卦,“我买小!哼,宁输也不和你同赢。我就不信你每次都能中!”
小孩又等不及,揭了盅,“十五点大。”
现场俨然变成了老赌棍和纪莫邀的单打独斗。
葶苈依然无法不去注意那个呷酒的老翁。他那双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但又默不作声地看着赌局的风水轮转。这种令人窒息的神秘感,让葶苈几乎忘了大小局上的变化。
几盘下来,老赌棍已濒临清仓。
由于纪莫邀逢赌必中,其他人也开始跟他下注。只有那个倔强的老头死活不肯就范,每次都和纪莫邀反着干。
纪莫邀虽然蒙着面,但嫏嬛分明看到他全程都在奸笑。
“四点小。”他再次下了注。
身边的人全都一股脑地跟着他买小。
但在揭盅前一刻,纪莫邀突然将一枚铜钱摆在了另一个位置——“十一点大。”
一揭盅,“十一点大!”
这种拖累街坊的伎俩对付烂赌之人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手段确实卑鄙……”嫏嬛嘀咕道。“但又觉得好笑。”
“好笑就对了。”孙望庭看得津津有味,“不过,也差不多可以干正事了吧?”
败兴的赌徒们陆续离开,只剩下纪莫邀面对那个老赌棍。一直在旁围观的呷酒老翁,也在此时露出了惬意的神色。
纪莫邀冷笑,“你输了。”
老赌棍道:“哼,赌来赌去都是输,我当然知道了。”
“你欠人多少钱啊?”纪莫邀继续问。
老赌棍抬眉,“与你何干?”
纪莫邀“唿”地跳起来,扯着老头的衣领喝道:“当然和我有关了!”他说完就指了指自己面前堆积如山的铜币,“这些够不够?”
老赌棍错愕了,“你我素未谋面,为何要帮我还债?”
“素未谋面?你醉成这样子还来赌坊里丢什么人?”纪莫邀气急败坏地扯下帷帽,“不认得你大徒弟了吗?”
老头吓得窜上了一根柱子——别看他面泛红光,眼有醉意,可身手灵活,敏捷如猴,抱在柱子上稳稳当当,丝毫不像一个年迈之人。
就在这时,摇骰盅的小孩魂飞魄散地高叫道:“三、三眼魔蛟!”
馆里各类闲杂人等顿时蜂拥而出,无输馆瞬间成了无人馆。
吕尚休这才滑回地上,淡淡然道:“但凡我跟人说你是我大徒弟,怕是没人敢来讨债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请师父遵循基本的道德准绳,别拿我给自己开脱。”
吕尚休盯着案上的铜币小山,点头道:“绰绰有余了,绝对够的。有劳你帮我还债了。”
“我帮你还债?”纪莫邀笑了,“搞错了吧?现在就是你欠我钱了。”
吕尚休叹道:“果然还是被你摆了一道啊。”
“以后我要有什么要求,就烦请师父乖乖服从了。”
嫏嬛扶额,心中默默缅怀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慈祥老者。
葶苈刚想说什么,却发现那个呷酒的老翁不知何时就消失了。情急之下,他撇下其他人冲了下楼,又被纪莫邀一手拉住——
“干什么?”
“大师兄,我刚才看到一个老人家坐在墙角那里喝酒,还以为他就是吕前辈呢。但是刚才一下子就不见了!”
“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纪莫邀指着背后的吕尚休,“这里就有一个如假包换的老头子给你看个够。”
吕尚休望着葶苈,问:“这就是温先生的公子么?”
葶苈点点头,指着楼上的嫏嬛道:“那是我二姐。”
吕尚休一抬头,惊见子都和望庭也在,忙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唉,老脸都丢尽了。”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同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骚动。
纪莫邀抢先一步冲出无输馆,见一架失控的马车风驰电掣,从街尾飞奔而至。掌车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让——开——啊!”她尖叫道,“我不想撞到人!”
就在这急促的马蹄声呼啸而近时,一个矫健的身影从纪莫邀头上掠过。
这究竟是何人,而失控的马车又将何去何从?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章 梁上仙 溪里龙(上)
那个矫健的身影稳稳地落在马车顶上。
马车因从天而降的重量而倾斜,但很快又回到原来的方向,继续急速前进。
葶苈跟着跑了出来,指着马车上的背影叫道:“是他了!我就知此人非等闲之辈!”
吕尚休晃着酒葫芦,优哉游哉地从里面出来,问:“见到人了吗?”
纪莫邀点点头,“但师叔今天怎么会在这里?你请他来的吗?”
“请个鬼,请他看我输钱吗?是他刚好在街上碰到我,就进馆里一起喝口酒、下盘棋而已。我也不晓得他为何跑到这里,不过他说绝对不是为了来看望我。”
“那马车倒有些眼熟。”葶苈道,“和四哥那架还挺像的。”
纪莫邀笑笑,“那就是老四的马车。”
待余下三人从无输馆里出来时,纪莫邀已经没了踪影。
“大师兄呢?”陆子都问。
吕尚休摆摆手,“不管他,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顿饭。”他又捏了捏葶苈的肩膀,“我也好好了解一下温公子。”
葶苈背脊里隐隐有阵凉意,怯怯道:“叫我葶苈就行……”
吕尚休又转向嫏嬛,“温小姐,初次见面就在这种地方,真是失礼了。”
“前辈哪里话……”
吕尚休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竟觉得带着点怪怪的讽刺意味。以至于之后很久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敢与嫏嬛对视。
城外的密林之中,筋疲力尽的马儿终于停了下来。
掌车人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一头倒在马屁股上。
老翁“咚”一下从车顶跳到地上。
女子吓了一跳,“原来是你!”
“你还指望是谁?”老翁反问。他的相貌毫无疑问是个老人,可声音却如二十多岁的青年般清脆悦耳。
女子长舒一口气,道:“真是的,我还道是有人砸了块大石到车上,原来是你这条老泥鳅。”
“我可没这么重。”老翁笑道,“祝贺你一举得手,驯马成功。”
“你还好说!要让我飞天偷玉帝冠上宝,潜海盗龙王口中珠,都没有光天化日之下偷一辆马车这么匪夷所思!如今事成,你最好也跟我解释清楚——杀鸡ᴊsɢ焉用宰牛刀?”
老翁嘲笑道:“这马不是鸡,你也还未够资格做宰牛刀。也不想想你费了多大功夫才制服这匹马,居然这么快就自满了?不过既然连这个险也敢冒,算你通过考验。”
女子干笑,“要取得你龙卧溪的信任,还真不容易。”
“我逍遥法外四十年,可不是靠运气。我也希望你是个有口齿的人,至此之后,我们便祸福同当。”
女子向龙卧溪伸出一个拳头,“一言为定。”
就在这时,马车里探出一只手,搭在了女子肩上。
“哇啊——!”女子吓得从马车上摔下来,刚好被龙卧溪接住。
“定力不足啊,梁上飞仙。”龙卧溪笑道。
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从车里爬出,笑吟吟地说:“刚才的承诺,我可都听到了。他日你要是背叛我师叔,便是与我为敌。”
“你师叔?”梁上飞仙指着龙卧溪,“这条老泥鳅?”
龙卧溪指着马车里的男人,介绍道:“我贤侄,惊雀山无度门马四革。”
“叫我老四。”
“等等,你一直都躲在马车里?”
马四革点头,“谁叫你偷车时不看里面有没有人?我不过略略遮掩一下,就躲过你的法眼了。”
梁上飞仙目瞪口呆地望向龙卧溪,又指着马四革的脸,“你们合伙耍我?”
龙卧溪笑而不语。
马四革指指龙卧溪,再指指梁上飞仙,小声吐出两个字:“差距。”
“你个老人脸给我闭嘴!小心我今晚就把你的老巢偷个清光!”
马四革装出一个恐惧的表情,“好可怕的威胁啊——如果我有老巢就好了。”他一屁股坐了下来,“马某人居无定所、身无长物。你要能偷到什么值钱的,记得跟我说一声,我好拿去典当换肉吃。”
龙卧溪听罢,顺势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山?已经快三年了吧?”
“是,还有两个月就满三年了。”
“双亲在天有灵,定感欣慰。”
“子欲养而亲不待,欣不欣慰,我也无从知晓了……不说我了,师叔,有美相伴,往后有何打算?”
龙卧溪大笑着拍了一下马四革的肩膀,“我会告诉你就怪了!慢走,贤侄。”
道别后,马四革驾着马车,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纪莫邀回来时,其余人已经用过午饭,正准备启程回山。他一句话都还没交待,就先一步上前替吕尚休牵马。
“不吃过再走?”吕尚休问。
“不要紧。”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放到嘴里,“我刚才见到师叔和老四了,他们还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梁上飞仙,听过么?”
吕尚休抬头思量片刻,“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偷过些东西,有那么一丁点名气,尚不足以与你师叔同日而语……怎么了?”
“我没听清楚,但师叔似乎想和她一起做什么,今天是借老四的马来考验她的诚意。”
“想跟你师叔一起为非作歹,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我们还是静候佳音,看你师叔何时又在谁家得手吧。”
“师叔觊觎谁家的宝贝,我没有兴趣。可那个梁上飞仙,我倒是听过一些传言。”纪莫邀讲到这里,突然将脚步放慢,任其余几人在前面走远,直到确认他们听不到自己的话时,才再开口道:“我听说……她姓温。”
吕尚休脸色一变,“你怀疑她是温言睿长女?”
“世间姓温的女子多了去,总不能光凭这个就下判断。不过我今日远远看着她,年龄应该是对的,面口也的确与那姐弟俩有些相像。反正现在她和师叔走得这么近,借此便利考究一下她的来历,也没有坏处。”
“随你便。我只是更在意孙迟行的事……你可有头绪?”
“他性情不定,很难想象有谁能将他治得服服帖帖,何况还要是地藏不曾设防的熟人。但他既然是被人偷偷带走的,相信对方的目的也是保持低调,不会让他伤人。”
吕尚休看着徒弟棱角分明的侧面,低声道:“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去做好了,不必跟我一一通报。”
纪莫邀冷笑,“你就指望我来出谋划策,对你而言多省事。”
“哼,说不过你……哎呀,我看老四也差不多可以回来了吧?一眨眼,三年就过去了。”
“还有两个月左右。不过他继续在外头晃荡,倒也没什么不好。”
“你当然不觉得有坏处了。他在外面搜罗各种奇闻轶事供你来恐吓良民,你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这个江湖恶棍没缠上一身追杀令,他怕有一半功劳!”吕尚休举起酒葫芦,发现里头已经空了,“对了,温小姐来后,山中可有异动?”
纪莫邀明知故问:“此话怎讲?”
“你比我更清楚——无度门从未住过女人,她肯定很不习惯,也不知道杜仙仪是怎么想的……”
纪莫邀笑道:“既然答应了师姐,便不能有负所托。他们两姐弟自当放心长住,师父只要……”他对吕尚休耳语了两句,“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吕尚休听罢,眉头一扭,缓缓点头,又道:“还有,你是不是想我收温葶苈为徒啊。”
纪莫邀两眼一亮,问:“你觉得他资质如何?”
“脑子还算灵光,就是手脚有些瘦弱啊。十五岁才起步,有些晚了,我怕他受不了。”
“可你还欠我钱。”
“知道了,知道了!”吕尚休发牢骚似地甩着葫芦,“我想法把他教好不就行了!”
走在前面的嫏嬛无意间回头,见到了两师徒相视而笑的和睦画面。她惊讶之余,竟生出一阵莫名的寒凉之意——这笑容,莫不是藏着什么阴谋。
温枸橼躺在暖烘烘的浴盆里,呼出了一天的疲倦。
房间一角坐着一个肩膀很宽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
温枸橼面上没有半分异样的神色,照样洗濯身子,仿佛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会面。
隔着蒸腾的水汽,那人低声道:“你今天真好看。”
可温枸橼并没当这句话是赞美,“废话少说,我总不能洗一晚上澡。那老泥鳅多心得很,你可别害我功亏一篑,宁孤生。”
宁孤生非但没气恼,还起身上前,伸手挽过她湿漉漉的长发,“我就喜欢你这么冷淡。”
“别碰我……”
“你可别变心。”
“我从未对你动心。”
宁孤生突然弯腰,在她侧脸上按下一个吻,“自欺欺人的话还是少说,温枸橼。”
“以前的事,我现在只有后悔。”温枸橼两眼始终直视前方,并未因对方走动而改变方向。“那条老泥鳅答应我,不日便会动身。为免节外生枝,我们还是少见面为好。”
宁孤生浅笑,“你也太谨慎了……有你我里应外合,让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伏罪,简直易如反掌。”
“别太早下定论。我见识过他的身手,没你想象那么简单。”
“你对他评价很高啊……我都有些妒忌了。”宁孤生将手伸到浴盆里,轻触温枸橼的手臂,“可你别忘了,他最风光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副老骨头,总不能还把自己当成小伙子。”
温枸橼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赤条条地在宁孤生面前走过,“要应付他的人不是你,你当然觉得轻松了。提醒的话我就放在这里,你别后悔就行。”
宁孤生听出弦外之音,笑道:“原来妒忌他的人不仅仅是我啊——就连锋芒毕露的梁上飞仙,也对他充满嫉恨吗?”
温枸橼咬咬牙,道:“我得给他个下马威……要是被这条老泥鳅小看了,我还有什么脸面行走江湖?”
宁孤生上前,一只手臂环在她的腰上,“跟我说说你的阴谋。”
“我打算去惊雀山无度门。”
“去那种不入流的地方作甚?”
“你不晓得,原来那条老泥鳅是无度门掌门吕尚休的义弟,那里的弟子都管他叫师叔。我素闻吕尚休酷爱收藏,山中奇珍无数。我若能在无度门窃宝,定能令那老泥鳅对我刮目相看。”
宁孤生将嘴埋进温枸橼的下颚,“你一定可以的。”
温枸橼不客气地往对方的额头一拍,“不用你奉承,我自有分数。快走,我要穿衣服了。”
宁孤生没再说话,而是缓缓后退,依依不舍地欣赏温枸橼的背面,眼中的痴迷快要溢出来了。而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早就将身体毫无保留地交给自己的女人,为何会忽然翻脸不认人。她的心,难道从来没在自己这里逗留过吗?宁孤生几乎不敢去承认这个事实,只能时时像条献媚的狗一样,含着口中的獠牙来恳求她施舍爱抚。
温枸橼又何尝不知宁孤生对自己的迷恋?但如今最困扰她的,不是一个甩不掉的痴汉,而是那条无懈可击的老泥鳅——龙卧溪。
龙卧溪有着纵横梁上四十年不败的盛名,引他入局绝非易事。也不晓得为什么四十年了,才终于有人想要捉他归案。但既然任务到手,温枸橼唯有使出浑身解ᴊsɢ数。初时,她和宁孤生的态度是一样的:龙卧溪再厉害,也青春不再。要让这个头号神偷晚节不保,易如反掌。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那是在洛阳,宁孤生一早设法放话,说梁上飞仙与龙卧溪看上了同一件宝物,还打算在同一天的同一时辰下手。真正盗宝的过程顺利得几乎没有留下回忆,以至于当温枸橼成功将东西偷出来时,心里还莫名地有些失望——这么容易就得手了,看来这个龙卧溪也没想象中那么厉害。
她提着竹篮,伪装成是大户人家上街办货的侍女,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却在拐入暗巷时被一位驼背老汉叫住——
“小妹,掉东西了吗?”
温枸橼停步回头,问:“掉什么了?”
老汉急步追上,递上一个香袋,“这可是你的东西?”
温枸橼接过来一看,惊觉不妙——这正是自己贴身携带的枸橼香片。“是,这是我的。”她故作淡定地收起香袋,急步入巷。一路走到无人处,她才敢掀开篮子,见宝贝还在里头,便松了一口气。“好你个龙卧溪,被我抢了先机,便要偷走我的香袋,是要吓唬我么?还好我及时发现。”
背后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声——“有多及时?”
温枸橼猛一回头,见一个精瘦的老翁缓缓走近。
“你就是梁上飞仙?”他停在温枸橼背后,“久闻大名。”
“我一个后起之秀,怎比得上前辈大名?四十载不败传说,简直就是梁上君子的楷模。”她顿了顿,又冷笑道:“只可惜今天被我抢先一步。”她扬了扬手中的《风花杂记》——此书乃是数百年前一位女侠的自传,文辞风流,故事离奇。其书流传已久,可惜章节多有亡佚,世间仅存一份完整正本,藏于东都一王府之中,可谓无价之宝。
面对失之交臂的奇书,龙卧溪并未表现出丝毫的焦躁,而是谦逊地问道:“不知阁下能否让我好歹翻阅宝书,聊慰失手之痛呢?”
温枸橼立刻将身子往后一倾,“你想趁机抢走吗?”
龙卧溪忍不住笑了,“龙某只会暗偷,从不明抢。败军之将,甘愿服输。”
温枸橼见他诚意拳拳,料他在自己眼皮底下也使不出什么花样来,便将书递了给他,“快看快还,好宝贝我可是要收起来的。”
龙卧溪半鞠着躬接过书来,随便翻开一页,竟面露难色,展示与温枸橼看,诧异道:“奇怪了,为何一本无字之书会被奉为至宝呢?”
温枸橼忙抢回来一看,果然不错——书中尽是白页,一个字也不见。“龙卧溪,你……”
龙卧溪将白本丢回她手中,掏出了《风花杂记》的正本,道:“你随身带着的香囊我都能随手窃走,要掉包一本书又有何难?连眼观八面的基本功都不过关,又怎么能指望偷取别人的宝贝?”
温枸橼没话说了。
“不知你大费周折来挑衅我,所为何事?四十年里,也有过一些想拜师学艺的人找上门来,我都没答应。但既然梁上飞仙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肯屈尊降贵,破格一次也不是难事。”
“呸,谁要拜你为师?别做梦了。我这次来,是想和你合作。”
“能让你硬着头皮找帮手的,一定是很诱人的珍宝吧?”
“不错,我只身无法成功,必须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听到这里,龙卧溪惬意地靠在了后巷的墙上,一只手托着额角,“愿闻其详。”
“我想偷同生会掌门人祝临雕府上的兰锋剑。”
龙卧溪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道:“有难度,往下说。”
“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龙卧溪阴笑,“你我初初相识,素昧平生。虽然我对兰锋剑很有兴趣,但我绝不会跟一个不信任的人合作——代价太大了。”
“那我要怎样做,才能取得你的信任呢?”
“慢慢来、慢慢来。不介意的话,来寒舍喝杯茶,我们歇歇再细谈。”龙卧溪摆手招呼,“来么?”
温枸橼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
从那一刻起,她就失去整个计划的主动权。
龙卧溪在洛阳城外有一间清静的小庐,四周竹林环绕,山水直接经过后院,潺潺作响。
温枸橼坐在屋里,看着这个六十岁的老人家优哉游哉地出入备茶。“想不到你这种见不得光的小贼,竟然堂而皇之地住在天子脚下。”
“说得好像你不是贼一样……”
温枸橼又问:“既然喜欢隐士的生活,为何不找个更为超世脱俗的名山大川定居,反而赖在这种小山小水里?”
龙卧溪嗤之以鼻,“我才不舍得离开这小山小水呢。洛阳多好,我这小茅庐尤其好——往上可登山,往下可观景。就算是圣驾入城,也要在我门前经过。但凡有什么从西域来的宝贝,除了长安,就数我窗前见得最多。一点烟火气都闻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好的?我还就是喜欢这种旺中带静,进一步是喧嚣,退一步是清寂的所在。”
“不料你花甲之年,还这么讲究。”
“年纪大了,再不讲究就没机会了。”龙卧溪为她满上茶碗,“岁月不饶人,也确实是一副不中用的老骨头了。”
“看不出来。”温枸橼埋头饮茶。
用过茶后,龙卧溪从墙上取下一把木剑,递到温枸橼面前,“不介意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武艺吧?抱歉了,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现实。”
“我害怕了你吗?”温枸橼接过剑来,“为何是木剑?一个盖世神偷,府上连把真家伙也没有吗?”
“真家伙当然有,只是万一你浪得虚名,失手打烂我的东西怎么办?”
“小看人!”温枸橼朝他做了个鬼脸,便跳到屋前耍起了木剑。她的身段,用于舞剑绝佳。木剑轻而修长,她舞弄起来就跟仙子挥袖一般窈窕。
龙卧溪站在一旁看着,悉心留意她的每一个动作。“昙香剑法。”他突然说道。
“没错——这是现存最完美的示范!”
龙卧溪轻蔑一笑,“像你这样耍,花都谢了。”
温枸橼立刻停了下来,问:“什么意思,嫌我逊么?”
龙卧溪没说话,只是示意她将木剑交还。
温枸橼懒得动,直接把剑扔了过去。
龙卧溪一手接住,一跃而起,如狂风般在温枸橼面前舞起剑来。他速度虽快,却丝毫没有跳步,昙香剑法每一个动作依然清晰可见,无半点粗糙马虎。
温枸橼从来以为,只有像自己这般的楚女细腰,才能舞出精髓。不想一个花甲老人,也能将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这么细腻精致,没有让剑法有丝毫变味。
她彻底低估龙卧溪了。
龙卧溪歇剑后,见温枸橼默不作声,淡然道:“昙香剑法顾名思义,就是要你在昙花开放的短暂时间里完成所有的招式。你耍得虽然漂亮,可实在太慢,像跳舞多过挥剑。”
温枸橼问:“你今年贵庚?”
“二十五。”
温枸橼狠狠往他肩上捶了一拳,“胡说什么呢,老泥鳅!”
“什么老泥鳅?你有没有教养,怎么称呼人呢?”
“你也没一点自知之明——溪水里何来龙神?充其量就是一条泥鳅罢了。”
龙卧溪只是笑笑,起身往屋里走。
温枸橼紧紧跟随,“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龙卧溪一味摇头,“你太心急了,我还一点都不了解你。祝临雕家有百室,弟子上千,要钻空子谈何容易?无备之仗不值得打,我要一举得手。”
“那你要怎样才肯动手呢?”
龙卧溪呷了一口茶,答道:“你先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吧。做回你的老本行,偷些我觉得值得偷的东西来,我再考虑。”
“没问题,你出题吧!”
龙卧溪放眼望向远处的山峰,低声问道:“有兴趣跟我南下一趟吗?”
(本回待续)
第四章 梁上仙 溪里龙(下)
一回到惊雀山,吕尚休就偷偷带着葶苈来到自己房中。他留意到葶苈一直不安地四处张望,“怕被你二姐发现吗?”
“她在小憩,背着她行事,我总是浑身不自在……”
“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先给你物色一件兵器吧。”他说着就在墙角掀起一块木板,“跟我来,兵器库就在下面。”
葶苈不敢怠慢,紧紧跟随。
老少二人从一人宽的台阶往下走。
地库的凉意逐渐侵袭葶苈的衣襟,他下意识地裹紧领子。“前辈真打算收我为徒吗?”
“怎么,还在犹豫吗?”
葶苈低下头,“我知道大师兄想前辈教我武艺,可我从来就没什么天赋……我怕你们失望。”
“孩子啊,”吕尚休牵住葶苈的手,引他向前,“妄自菲薄是很幼稚的事,何况请你也理解一下我的难处……”他忍不住自嘲道,“我还欠那家伙钱呢。要是不按他说的去做,就难为我这条老命了。”
葶苈忍俊不禁,“师父真会说笑。”
“既然叫我师父,就ᴊsɢ不要再改口了啊。”
葶苈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地库里琳琅满目地堆放着很多兵器,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都有,除此之外,也有很多并非兵器的小玩意。
葶苈远远见地上趴着一只银色的小乌龟,像在对他眨眼。上前一看,发现竟是死物,只是做得实在太过逼真,晃过眼珠的一点光亮也被他误认为是秋波流转。
吕尚休将银乌龟捡起,笑道:“没见过吧?这是一位故人凝聚毕生所学做出来的银鳖锁。”
“原来不是乌龟啊……”
“看起来像,但不是。你看它的壳,还有嘴,都与乌龟不同。”
葶苈聚精会神地望着银鳖锁,赞叹道:“一把锁也做得这么精美,真是神了。”
“那位故人是个锁匠——就是你四师兄的父亲啊。”
“四师兄?”葶苈一下反应不过来,“师父是说马四革吗?”
“不是他送你们两姐弟来的吗?当然,所谓老四,不过是因为他名字里有个‘四’字,其实与排行无关,他的年纪在我入室弟子里是最大的。”
“原来如此。那他为何不在山中?”
“这个说来话长,那孩子特别孝顺,他母亲三年前去世,自此之后就一直在守丧,没有留在山里。他将亡父最引以为傲的银鳖锁交到我们手里,承诺他人虽不在山中,但若是需要他时,必定赴汤蹈火;如若爽约,就将银鳖锁碾成碎片。他不在时,其余三个人也落寞了好一阵子。毕竟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才刚有默契没多久,就有一人要暂别。但也是他们要求老四服满孝期,少一天都不能回山。在这件事上,你大师兄尤其执着……”吕尚休说到这里就将银鳖锁摆回原位,“都快忘了带你下来的本意了。葶苈,有一件兵器,我觉得比较适合你。”他打开一个蒙尘的箱子,在里面翻来覆去,最后摸出了一条链钩,“此物唤作截发钩,以后就是你的了。”
葶苈将截发钩捧在手里,自语道:“这东西叫结发钩?”
吕尚休听出了怪味,纠正道:“别乱想,是‘截断’的‘截’!顾名思义,等你可以用这东西截断一根头发而不伤到人时,功夫就算到家了。”
葶苈呆住了,“那要多少年才能做到啊……”
吕尚休握住少年的肩膀,“相信自己。我老眼昏花也许看得不真切,但你大师兄的第三只眼不会错的。”
“可是师父,我既然兵器在手,又怎能瞒过二姐的眼睛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你大师兄已经帮你想好。你二姐白日里不是在别处忙活吗?你就抓紧时间随他们上山操练。若是哪天她寻得你紧,你就晚上再出来练习,如何?”
葶苈冒出一身冷汗,“这个计划听起来好凶残……”
“你大师兄想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你十五岁才开始习武已经有些晚了,若再不抓紧时间,怕是难以追上你师兄们的步伐啊。”
葶苈一手抓着截发钩,另一手扶着吕尚休,“不知大师兄到底看中我什么了,现在看来,更像是要取我性命。”
“别怕,慢慢就会习惯的。”
夜幕降临,月光静静洒落在惊雀山上,描出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黑夜是盗贼的乐园。
温枸橼抱着要让龙卧溪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决心,来到了无度门。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目标房间,等待下手的契机。别在她腰间的枸橼叶,飘着阵阵清香。
三更过半,只见吕尚休推开门,拖着葫芦离开房间。
那老泥鳅果然没说错,他义兄睡前总要去酒窖里添满酒,才肯回房歇息。温枸橼暗暗心喜——这正是作案的大好机会。
解锁、进屋、下地、取物,整个过程驾轻就熟。虽是初次到访,也不妨碍她不着痕迹地离开。
温枸橼望着手里的银鳖锁,心想:这宝贝虽好,可过程也忒简单了。那老泥鳅实在是狗眼看人低。如今偷来他义兄的宝贝,他更该心悦诚服,不再质疑。大功告成,回去交差!
心情大好的温枸橼连捷径都懒理,直接从正门大路离开——反正夜深人静也没人见到。
可她失算了。
刚走了没几步,她就被一头灰狼拦在面前。林中徐徐走出一人,他的肩上停着一只黑不溜秋的鸟。
“从正门走,有些不地道啊。”那人笑道。
温枸橼问:“你是谁?”
“惊雀山无度门纪莫邀是也。”
温枸橼眯着眼点点头,“纪莫邀——我听过你,三眼魔蛟可是阁下?”
“不敢当,梁上飞仙。”纪莫邀说完,上前伸出一只手,“在你走之前,还麻烦将银鳖锁还回来。”
“开什么玩笑?”温枸橼拨开他的手,“到手的宝贝已经不是你无度门的了,别指望我会归还。”
“是吗?”纪莫邀抬眉,“那我们打个赌好吗?”
温枸橼不知他在耍什么把戏,但她不想给对方留下胆怯的话柄,便立刻答应了,“说来听听。”
“我跟你说一件事。如果你想听下去,就算我赢,你要把银鳖锁还给我;但如果你不感兴趣,就算你赢,可以放心离开,我不再追究。”
纪莫邀这么一说,温枸橼心里反而没底了——感不感兴趣?这不是我主观决定的吗?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若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我知与不知根本不重要,更不会有兴趣。可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又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也罢,就算真是我在意的事情,也可以装作不感兴趣,蒙混过关。就算他看出来也不要紧,我嘴硬一些,他就不好抓我痛脚。“一言为定,洗耳恭听。”
“温嫏嬛和温葶苈身在无度门。”
温枸橼往后一跌,差点站不住脚。“你、你别胡说!”
“嫏嬛是不是很喜欢……水车?”
温枸橼二话不说就将银鳖锁塞到纪莫邀手里——“我输了。你能往下说吗?求你了。”
纪莫邀接过银鳖锁,反问:“你不用跟我师叔交差吗?”
“别跟我提那条老泥鳅!告诉我,他们怎么样了?”
“很好。”
“他们在这里多久了?”
“几天前刚从琪花林过来的。在那之前的六年里,一直跟我师伯的弟子杜仙仪生活。”
温枸橼低头想了一会,“杜仙仪我知道,她与父亲曾经结义。那她如今又在何处?”
纪莫邀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她将两姐弟送走后,便没有再跟我来往。你想见他们吗?”
温枸橼脱口想答应,可马上又退缩了,“不,不是现在……”
“为什么?”
温枸橼苦笑道:“有谁会希望见到自己的姐姐成为臭名昭著的盗贼?”
“那你打算怎么样?我相信他们也同样想见你。”
“我……我要先将梁上飞仙这个虚伪的名字丢掉。你不知道,这六年来,几乎没人叫过我的本名……”她伸手蹭了一下眼角,“总之你不要说我来过,更不要说他们姐姐已经沦为一介小偷。等我结算了过去六年的孽债,再干干净净地来见他们。”
“替你隐瞒,我可有好处?”
“鞍前马后,但说无妨!”
纪莫邀笑了,“我也没什么要你做的,就当你欠我这个人情吧。”他收起银鳖锁,转身往回走,“后会有期。”
温枸橼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可已经不知从何说起。纪莫邀留给她的话,也只能收在心中细细回味。
纪莫邀走出几步,回头见温枸橼已经消失,便对肩上的声杀天王道:“回去看看子都睡下了没有,没有的话,就叫他帮我准备纸笔;如果已经睡下了……就叫他起来,帮我准备纸笔。”
龙卧溪彻夜不眠,等来的是一个精神萎靡的女贼。
温枸橼神色凝重地跪在他面前,“我不偷兰锋剑了。”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龙卧溪一手捧着酒杯,另一手握着纪莫邀刚让声杀天王送来的信。
温枸橼扭头望向他,平淡地说:“我本名叫温枸橼,我的父母是温言睿和林文茵。”
龙卧溪并没有表现出惊诧,“继续说,我听着呢。”
“纪莫邀告诉你了?”
龙卧溪点头。
温枸橼叹道:“没想到一出手就被你们治得死死的,真是孽缘。不过啊,老泥鳅,我受够现在的日子了……你试过背着一个不存在的身份做人吗?”
龙卧溪摇摇头,“龙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真羡慕你……”温枸橼顺手抢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我恨透了梁上飞仙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和我的家人、我的过往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已经六年没有以温枸橼的身份活过了。”她边说,边用手指沾酒在案上反复地写着自己的本名。
“别这样,”龙卧溪将她手中的酒杯夺回来,摆到了一旁,“现在找到你弟妹不是挺好的吗?我义兄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
“可爹娘依旧下落不明,即便我已经借身份便利四处寻访,ᴊsɢ仍然一无所获……天啊,我这六年来到底在做什么?我以为嫏嬛和葶苈已经葬身大火,以为自己无路可退,才落成如今这个样子。现在还要两手空空地去见他们,我怎么、怎么对得起他们?”她话音一落,便泪如泉涌。
龙卧溪忙扶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怎么这样想呢?你弟妹与你分别六年,难道是指望你会给他们带什么好处吗?相信我,只要你亲自去见他们就足够了。他们日夜盼望的,难道不就是你平平安安吗?”
温枸橼捂着脸,艰难地在啜泣中挤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我好想他们……”
看她无助的样子,见惯人情冷暖的龙卧溪也有些心软了——她终究只是个受了苦的孩子。
“听我说,”他将温枸橼身子扶正,“答应我一件事,完成后,我帮你一起找爹娘,好吗?”
温枸橼抬起泪眼,问:“什么事?”
龙卧溪浅笑,答道:“与我一起去偷兰锋剑。”
次日早晨,嫏嬛心神不宁地在灶房里收拾东西。
自睁眼起,她就在不断地质疑、反驳、推翻、再质疑自己前夜所见——我是在做梦吗?眼花了?太想念一姐了?虽然时常会挂念她,但昨天并没有比平时更想她。那昨夜在屋顶上一闪而逝的背影又是什么?
她心乱如麻地摆弄着案上的东西,一不留神就碰倒了窗台上晒着的薄荷。
纪莫邀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手接住几乎侧翻的筛子,才不至于损失掉辛苦晒干的薄荷叶。他将叶子收好之后,见嫏嬛魂不守舍,便问:“不舒服吗?”
嫏嬛立刻摇头,犹豫了一会,又答道:“我昨晚见到我姐姐了。”
纪莫邀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马上又变得生动了起来,“是吗?在哪里?”
“我见她站在屋顶上,可只有一个背影。等我再想看清时,她已经消失了……我也怀疑这是幻觉,可那人的背影真和一姐一模一样。”她殷切地望向纪莫邀,似乎在期待什么激烈的反应。
可纪莫邀并没有流露出惊诧的表情,而是反问道:“如果她现在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觉得紧张吗?”
“紧张?我每时每刻都希望见到她,又怎么会……”她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未几又继续道:“你说得对,我确实会紧张。毕竟已经六年没和她见面,我怕自己变化大到她已经无法辨认,也很怕去了解她现在的生活……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受了什么苦……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很矛盾。”她苦笑。
纪莫邀顺势往下问:“那如果是你爹娘呢?如果是仙仪师姐又怎么说?”
嫏嬛被他这么一问,表情更加复杂了。“真是的,我该怎么回答你……”她的眼圈开始泛红,“我失去了双亲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不了解他们。仙仪姑姑也是一样……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习惯什么都不知道了。”
纪莫邀摆了一片薄荷叶到嘴里,“但你不会好奇吗?还是你已经麻木了?”
嫏嬛听罢,肩头一颤,两滴清泪从眼中滑落。
此心有所求,深深无人晓。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章 岩下约 沙里盟(上)
“有谁受得了事事被蒙在鼓里?我无时无刻都希望能知道更多,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想去问也已经太迟了……果然不能干等别人开口啊。”嫏嬛自嘲般地笑了笑。
“也许一无所知会快乐一些?”
“宁溺真知之苦海,不登诳语之极乐。”她顿了顿,“父亲说的。”她神色淡然,仿佛心中早已准备好这个答案,只是在等待合适的问题出现。“我不稀罕无知的轻松,也不要做一个懵懂的傻瓜。没被欺骗过的人,不会懂得实情之可贵;不曾经历愚昧的空虚,就不会晓得多智的充实。我也许最终都不会快乐,但我至少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不快乐,亦足为慰。”
纪莫邀认真地听她说完,又笑着将空筛子夹在腋下,敲了敲窗框,问:“有兴趣跟我走一趟吗?”
“去哪里?”
“带你上山。”
从大榕树处登山,有两条路——一条长着低矮的树木,头顶蓝天、面向日光;另一条几乎彻底埋没在丛林之中,光线昏暗,安静又神秘。
纪莫邀领着嫏嬛走上开阔的那条路,行了一阵,就闻得阵阵薄荷香。未几,就见路两侧种满了薄荷。
“这都是你种的吗?”嫏嬛问。
纪莫邀一脸自豪,像个展示军营的将军,“长得还可以吧?你若真能建成水车,记得帮我引水上来浇灌,那就真是一场大功德。”
嫏嬛调侃道:“我看你薄荷不离口,看来瘾不小啊?”
纪莫邀笑而不语,继续往上走。
山顶有一个通光的岩洞,并不深,但很宽敞。洞中摆着一张石案,周围铺着三张旧毯子,还有一张则卷起来摆在入口边。进洞时,纪莫邀还嫌挡路,将卷毯踢进角落。
“你把毯子铺开,不就不挡路了?”嫏嬛道。
“等老四回来自己铺。”
嫏嬛恍然大悟,“难怪他不肯上山,原来是怕了你啊。”
“人不在,席不开。”
嫏嬛对他的解释一笑置之,立刻又被洞内密密麻麻的墙绘吸引住了。“这都是些什么……”嫏嬛走近轻触,却沾得满指粉末。
“我们四个人一些无聊的想法罢了。”纪莫邀从地上捡起一卷被翻烂的《九章算术》,丢到了案上。
嫏嬛不解,道:“我怎么不觉得这是无意义的涂鸦?”她顺手翻开案上书卷,“明明是井然有序、暗藏规律的形状……”
“是吗?”纪莫邀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这墙上画着的这许多图案,虽则形态、大小各不一致,却都有共通之处——这把伞的图案是这样,然后这只鹰也是如此……都是四个支点。”她回过头来,“我说得对吗?”
纪莫邀点点头,“那是我们无聊时生造出来的许多阵型。但四个点能组成的图案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我们只能添油加醋,将四边形想象成各种各样的东西。你看这把伞,我们唤它做宝幡阵;至于这个,其实画的不是鹰,我们都叫它天王阵。”
嫏嬛想起那只叽叽喳喳的八哥,不禁笑了出声,“那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纪莫邀见她依然捧着书,便问:“你喜欢算数吗?”
嫏嬛点头,“我小时候看方程看到茶饭不思,不解出最后一个问题誓不罢休。一姐总是笑我算傻了脑袋。”
“里面的题你都解出来了吗?”
嫏嬛将书举起来,遮住半边脸,“那还用说?”
纪莫邀笑道:“有你这样的姐姐,难怪那小子会不学无术。”
“哪里不学无术了?”嫏嬛知道他在说玩笑话,可还是忍不住反驳,“他爱学什么就学什么,我可没拦着……”这时,她突然压低声音,话锋一转——“纪莫邀,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以诚实答我吗?”
纪莫邀见她的表情认真了起来,思量着是不是关于葶苈,“但说无妨。”
“你为什么会剪掉鱼线?”
果然是遗留问题……纪莫邀长叹一声,反问:“在我答你之前,你介意先答我一个问题吗?”
嫏嬛顿起疑心,“你问,可我不一定会答——我还在等你的解释呢。”
纪莫邀失笑,“真是麻烦……好,我也不绕弯子。告诉我,如果我师父正式收葶苈为入室弟子,你会反对吗?”
嫏嬛身子一颤,“前辈真的这么想吗?”
“告诉我,同意还是反对?”
“葶苈现在何处?”
“这只是假设而已。”
“不,这不是一个假设的问题。”嫏嬛先前轻松的表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被隐瞒的愤怒。“你分明早有盘算。葶苈在哪里?我现在要和他说话!”
纪莫邀不打算拦她,“记得那条被重重枝叶遮掩的小路吗?从那里进去,就可以找到他了。”
嫏嬛即刻冲出岩洞。
纪莫邀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葶苈新兵上阵,至今依为控制截发钩的方向而苦恼。
陆子都和孙望庭被纪莫邀下达了铁令,说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子练成能和他们打成平手的水准,不然就——
“不然就干掉你们!”孙望庭学着纪莫邀的样子吼了起来,但又立刻萎靡不振地托着腮,“可葶苈现在还笨手笨脚的,我真怕大师兄会杀人啊……”
陆子都也深感无力,但能帮处还是要帮。他提剑上前,道:“葶苈,要不这样,我向你出剑,你就用截发钩来回击我的剑刃,就这样慢慢习惯它的重量吧。”
练了许久不见起色,葶苈也相当气馁,只能接受子都的建议。
一来一往,剑钩相碰,似乎确有些成效。子都不敢心急,不过见葶苈逐渐掌握要领,他也开始加快速度。不料一个不慎,剑锋转得ᴊsɢ太快,葶苈虽然立刻反应过来,但抛出力度过大,失手将截发钩整个丢了出去——恰好飞向突然出现的嫏嬛。
“小心!”子都一个箭步上前,挥剑将截发钩击落在地,嫏嬛才幸免于难。
“葶苈,你在这里做什么?”嫏嬛急步跑到葶苈跟前,才发现自己踩在一片沙地上,“这是什么地方?”
孙望庭答道:“这个沙池是我们的修行场,我们刚才是在陪葶苈,那个……”他发现自己好像不该把实话说出来,无奈嫏嬛杀到面前,狡辩已经太迟。
嫏嬛也并不打算听他的解释,“还说只是假设,都是骗人的!”她飞快将葶苈拉到自己身边,“你们怎么可以让葶苈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他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还打算用什么借口来糊弄我?自把自为……别以为我很好骗!我什么时候答应让葶苈成为无度门的弟子了?你们怎么可以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葶苈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以后不可以再让葶苈碰这么危险的东西!就连他身边唯一的亲人也要隐瞒,你们实在是太自私了!”
子都和望庭都答不上话来,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向信步而至的纪莫邀。
“大师——”子都开口唤他,却被对方示意停住。
纪莫邀走到嫏嬛跟前,道:“看来你是不同意了?”
“当然不同意了!你们明知我不会答应,才千方百计地瞒着我,不是吗?”
纪莫邀于是朝葶苈摆摆手,像是接受了这个现实一般,道:“去吧。”
葶苈错愕地抬眼望向他,一只手却已经被嫏嬛牵住。
纪莫邀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葶苈低下头,跟嫏嬛走出沙池。
如果温葶苈本来就没有坚持己见的勇气,那纪莫邀也说不上有多失望。但他在期待——温三郎,你真的就只有这点魄力吗?
仿佛终于得到暗示,葶苈停下了脚步,双腿像扎了根一样,任嫏嬛怎么拉都不动。
他想起当初拿着那小小弹弓时的兴奋,还有纪莫邀下达的那些不可能的目标……虽然累,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刺激与充实。他希望能有更多的新尝试,也知道师兄们绝对不会让自己的日子变得索然无味。他才十五岁,有的是热血与干劲,他还想体验更多。
“二姐……”他依然低头望着自己的脚,“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
嫏嬛浅笑,“你当然不会有事了,有二姐在呢。”
“不……”葶苈抬起头,对上了嫏嬛疑惑的目光,“二姐,我是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总是被你保护。”话毕,他轻轻甩开了嫏嬛的手。
嫏嬛木讷了——葶苈长这么大,还从未这样甩开自己的手。挫败感一瞬间从胃里涌了上来,她反复地咀嚼葶苈的话,却找不到释疑的出口。“葶苈,你这是怎么了?我们原来不是说好的吗?你怕我保护不了你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葶苈看了一眼姐姐,又回头看了一眼纪莫邀。
嫏嬛将弟弟拉到怀里,安慰道:“没事的,有姐姐在,没有人能逼你学武功。”
“二姐,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我自己……”葶苈几乎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久藏于心的愿望——“我也想保护你。”
嫏嬛愣住了。
葶苈趁机从她怀中挣脱,重新握着她的手,解释道:“我已经十五岁了,早就不是三朝婴孩,也不需要二姐你替我决定一切。我很怕自己如果继续这样依赖你,迟早会成为一个不堪一击的废物。难道等我二十五岁、三十五岁,甚至八十五岁的时候,还要指望你寸步不离地打理我的生活?我知道我现在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毛小子,但我、我……”
糟糕,想好的字句突然枯竭了。
“我们会让他披上满身疮痍,变得无坚不摧。”接过话来的是纪莫邀,“二小姐不是问我为何要剪掉鱼线吗?我告诉你,正因为我剪掉了鱼线,葶苈才证明他能凭一己之力脱险。我知道你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所以才要拼尽全力保护他。但你有没有想过,这话对于他来说也是一样的?”
嫏嬛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望向葶苈,似乎真的看到了一丝陌生的决意。
“葶苈是你弟弟,他比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关心你。你想保护他,他就不想保护你吗?你一定明白无法保护至亲的痛苦,难道就不能给他一个避免这种痛苦的机会吗?”纪莫邀说到兴起,狠狠地拍了一下葶苈的肩膀——“你自己把话说完!”
葶苈一个抖擞,再次紧握嫏嬛的手,“二姐,我之前怕你生气,才会瞒着你,是我不对!可现在我、我不想半途而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才会接受,但我真的不想做一个胆小鬼……”
“葶苈,你不是胆小鬼。”嫏嬛强忍泪水,“不会武功,不代表你就是胆小鬼啊。”
“不,二姐,不是这个意思……每次因害怕而蜷缩在角落里时,我都会觉得无地自容。以前总是你来保护我,我从不曾保护你,甚至只是保护自己都好!如果以后有一天,你需要我而我却无能为力,我会非常、非常、非常内疚……我不是小孩子了,二姐,我不会有事的。”
嫏嬛捂住嘴,哭着转身离去。
葶苈撒腿要追,却被纪莫邀喊住——
“别紧张,你姐不是那种凄凄惨惨的人,会想通的。”
“我说错话了吗?”葶苈左右为难地站在原地。
孙望庭上前用力晃了晃葶苈双肩,赞叹道:“真男人!”
葶苈却未敢尽信,又试探性地望向纪莫邀。
纪莫邀的脸上挂着一道几乎要将他嘴角撕裂开来的笑容,“干得好,三公子。”
葶苈释然而笑:原来大师兄,也是会赞人的……
傍晚时分,纪莫邀在岩洞里找到了默默坐着的嫏嬛。
她一直望着墙上的画,望得出神,半晌才转头问:“纪莫邀,我是一个专横的人吗?”
纪莫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和她一样坐了下来,道:“你觉得自己是的话,你就是。”
嫏嬛苦笑,“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这么难吗?”
“如果我的答案不会改变你对自己的看法,我又何必回答是与否?”
嫏嬛发了一会呆,道:“我在家时,也有这样一个小天地。其实就是一间杂物房,里面摆着各色各样的工具材料。我爹会跟我一起绘制图纸,设计奇形怪状、意味不明的小机关,然后再把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做成实物。”她盯着满布涂鸦的墙面,感触落泪,“那贴满墙的图纸、那些古灵精怪的小玩意……都成灰了。”
纪莫邀看着她,将刚刚抽出的薄荷叶又放回了口袋里,“你如果还有新的想法,我们有纸笔,也有用不完的墙面。”
“你不用特地来安慰我……”嫏嬛匆匆抹去泪水,“我就是……想起了小时候而已。”
“不关事。仙仪师姐既然将你们姐弟一同托付于我,我肯定不能单单顾及一人。葶苈已经找到他想要的,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你想要的。”
两人一同沉默。
又过了一会,嫏嬛突然坦白道:“我骗了你。”
纪莫邀抬了抬眉,以示意外。
“我没有解出所有的题……方程篇第十三题,我解不出。”
纪莫邀翻开平摊在桌上的《九章算术》,问道:“甲乙丙丁戊和井绳的问题?”
“对。”
纪莫邀找到了那一题:今有五家共井,甲二绠不足,如乙一绠;乙三绠不足,如丙一绠;丙四绠不足,如丁一绠;丁五绠不足,如戊一绠;戊六绠不足,如甲一绠。如各得所不足一绠,皆逮。问井深、绠长各几何?
“但书里不是给出了答案吗?”
“我最初看到答案时,心里其实很失望。因为书里只是贪方便,直接将六个未知数的比作为答案。但如果你将所有的长度翻上两倍、三倍、十倍、无数倍,也一样可以满足题目的条件。所以这题无解。”
“我可不这么觉得。”
嫏嬛瞥了他一眼,“那你解来看看。”
纪莫邀卷起书,道:“这道题确实没法得出确切的答案,但不是因为它无解,而是因为它有无数个解。任何六个符合这个比例的数字都是正确答案,你只要从无数个答案里选一个即可。只是视乎你愿不愿意去选而已。”
嫏嬛抬眼望着纪莫邀,显然不买账,但又不像是在生气。“故弄玄虚……是想教我什么人生道理吗?”
纪莫邀笑了,“二小姐耳聪目明,我没什么可教你的。”
“你知道如果葶苈在你们手里弄得五劳七伤的话,我会跟你没完。”
“我当然知道了。”纪莫邀托着右侧的太阳穴,“我还没领教够吗?”
嫏嬛站了起来,“那行,现在你骗过我,而我也骗过你ᴊsɢ,我们打平了。”
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纪莫邀心想。
“我问你,”嫏嬛如今的语气已经缓和许多,“让葶苈习武的想法……并不是你的意思吧?”
纪莫邀又是一惊,“何出此言?”
“仙仪姑姑之前一直都想让葶苈习武,但因我阻挠而未能如愿。你们之所以从一开始就瞒着我,想必也是因为她跟你们打过招呼,希望你们想办法成事吧?”
纪莫邀点了一下头。
嫏嬛长吁一声,“连姑姑也受不了我这一点,我要自省。”
“那在这里面壁,正好。”
嫏嬛轻笑,“看来我确实来对地方了……”她低头想了一阵,又问:“你剪断鱼线,真是因为有意要考验葶苈吗?”
纪莫邀大笑道:“才不是!那不过是为了显得我深谋远虑而临时起意的胡话而已。其实我只是不想他折断我的鱼竿。”
“那你怎么不下水救他?”
“我当时想去附近林子里抓一根长树枝来拉他,还跟你说了,不过那时水声太响,我又站在下风向,所以你没听见。”
嫏嬛如梦方醒,“难怪我觉得你在对我咧嘴笑……原来你是在喊话吗?”她更加不解了,“如果是我误会了你,你怎么不早些解释清楚?”
纪莫邀两手一摊,“现在不就解释清楚了?”
嫏嬛哭笑不得,又顺势问:“那你真的会听骰盅吗?”
“你从无输馆回来之后一直在想这件事吗?”
“对啊,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因为确实不可能!我可什么都听不出来,更没有移形换影的法术。但是……”纪莫邀顿了顿,仿佛在故意吊人胃口,“对于每天都使用骰盅、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保证赌坊稳赢的人来说,这就简单很多了。”
“那个掌盅的小孩是你的同伙?可他认出你的时候,不是第一个吓得喊出来的吗?”
“为弟子者,怎可公然数落师长?自然是要先把外人支走,才好说话。”
嫏嬛不住地摇头,“都是算计,都是算计啊……”她动身走到洞口,又回过头来问:“你还有话和我说吗?”
“有,当然有了。”纪莫邀指向墙角的一行字,“我给子都和望庭留下的算术题,你竟然公然写下答案,那我明天还怎么教?”
嫏嬛扑哧一笑,“你要是不会教,就让我来。”说完就要下山。
“还有一言——”纪莫邀急步追上,在洞外拦住了她,“既然葶苈成了无度门的入室弟子,那立志要保护他的人,也就不再只有你一个。葶苈是师父的徒弟,也是我们四人的师弟。也许他在将来会因为无度门弟子的身份而受苦,但从那个老头子,到我们几个,哪怕是远在天边的老四,也已经将葶苈的性命当成是自己的性命。如果他有难,我们会不惜一切去保护他。当然,他也会不惜一切来保护我们。我希望你不会觉得就此失去了自己的弟弟,他依然是你的。”
嫏嬛没有笑,但表情似乎比之前轻松了很多,“那我也希望他在你们这里学到的,不仅仅是那一招两式。”
“一定。”
“好……”
那一夜,嫏嬛意外地睡得很香。在梦里,她又见到了那个月光下的背影。这次,那个身影如刀锋一般划破晴朗的夜空。衬着皎洁的月色,她似乎看到了那人的面容——那双眼睛,不会认错的。她熟睡的面上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呓语道:“一姐……”
(本回待续)
第五章 岩下约 沙里盟(下)
扫除了心头大石,葶苈一身轻松,一大早便亢奋地拎着截发钩蹦跶上沙池,却只见到陆子都一个人。
“子都哥,早安。”
子都正在拉筋,“今天真早啊,葶苈。”
“子都哥不是比我还早吗?”
子都浅笑,“我习惯早来。至于望庭的话,肯定是最后来的。你就等着看大师兄骂他吧。”
葶苈由衷庆幸自己早到了,“我昨天就想说了,子都哥的剑耍得真好。”
子都腼腆地低下头,道:“只是将勤补拙罢了。大师兄和望庭比我还厉害呢。”
葶苈绕着沙池走了两圈,无聊地晃着手中的长钩,“可我们为什么要在沙地上习武呢?”
“沙地疏松有起伏,行走起来比平常要更加吃力,还有下陷的可能。在这里练习更考验脚力和身法。待回到平地上时,步伐一下就轻松了。”话毕,子都突然对着葶苈正面出剑。
“哐当”一声响,葶苈用截发钩将子都的恫心剑挡了回去。
“好反应。”子都欣慰地笑了。
太阳升了起来,山林里回荡着声杀天王的啼叫。
通往沙池的小道上传来脚步声。
“大师兄要来了……”子都小声提醒。
葶苈停下动作,屏气凝神,静候纪莫邀到场训话——可出现的竟然是嫏嬛。
“葶苈已经来了啊。”
“二姐?”葶苈上前,“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们晨练啊。”
子都不安地问:“你是怕葶苈受伤吗?”
嫏嬛笑道:“我就算不来,也是一样担心他受伤的。不过我昨日在岩洞里见过你们铺排的阵法,有些好奇,想来眼见为实罢了。”
正说着,林道里便传来急促的奔跑声。未几,只见披毫地藏一头闯入沙池,随后就见纪莫邀风风火火地赶到——晨光下,他手中那根与身齐高的红色三股叉,折射出鬼魅又骇人的炫目光泽。“姓孙的人呢?”
陆子都摇头,“还没见他呢。”
纪莫邀又转向嫏嬛,“我们会扬起很多沙尘。”
嫏嬛摆摆手,后退了一步,“我自己会注意,不用担心。”
“好……”纪莫邀随即用三股叉在沙池上画出一个大圆圈,“今天就先练个简单的四方阵。都给我站进去,谁都不要越界。地藏,你看准了——谁有半步出界,手脚就归你了。”
地藏得令后便开始围着圆圈快步小跑。
葶苈当即冒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孙望庭才拖着他那条长长的蜥尾鞭赶到。他一脚刚踏进沙池,就被严阵以待的地藏扑了个满怀。“大师兄,我错了!不要让地藏吃了我啊!”他和地藏在沙地里扭打,扬起阵阵烟尘。
过了一会,纪莫邀叫了声:“够了。”
地藏立刻从孙望庭身上跳开,继续守着圆圈外围。
纪莫邀上前,朝四脚朝天的孙望庭伸出一只手。
被粘了一身沙土的望庭无力地抓住对方的手,哀叹道:“大师兄,你就让我死在这里好了……”
纪莫邀笑道:“我还舍不得你这么早死。”
一天的练习这才正式开始。
嫏嬛在一侧看着,初时还不觉得区区一个四方阵有什么玄机,可越看越发现即使简单的阵型也有着不少讲究。比如孙望庭站得离其余三人都要远一些,是因为他长长的手臂加上长长的蜥尾鞭,击打范围太广,很容易打到自己的同伴。其余三人也各有犀利之处:子都步伐稳重、功法扎实,剑法行云流水;葶苈个子小,反应又快,渐得要领,未来可期;至于纪莫邀和他的三股叉,更是浑然一体——他的手腕更是出奇地灵活。听葶苈说,他连一个小小的弹弓也能使得出神入化,这其中难道有相辅相成的技巧……
看得入神,她竟有些忘我。这些看似儿戏的阵法,实则暗藏玄机。也许遇到究极强大的对手时,这些花里胡哨的打法一点用都没有。但有限的人能构成无限的图案,就跟不同的人能在夜空中看到不同的星宿一样,本身就是一个趣味无穷的过程。
入冬后,嫏嬛每天忙完自己的事,就会到沙池边观战。大家还专门在一旁搭了个矮棚,铺上毯子,架起案台,好让她能舒舒服服地边吃边看。
久而久之,每一个阵法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细节里的每一个变化,嫏嬛都一一记在心上。偶尔看到不妥之处,还能引经据典,出手纠正。
一成不变的生活无法满足嫏嬛的求知欲,所幸眼前光景已全然不同。
至于灶房那头,自有人收拾,她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大师兄,上次被你赶去搬石子的那两个人,好像很久没见到他们了。”葶苈有一日突然问起。
纪莫邀轻轻“哼”了一声,道:“他们已经不在山上了。”
葶苈眨眨眼,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了纪莫邀杀人埋尸的场景,虽然他清楚那绝对不是事实。
“怎么突然问起那两个家伙?”
“没什么,就是觉得,自从师父回来之后,就没跟他们再见了。”
纪莫邀心不在焉地丢下一句:“不是坏事。”
葶苈点点头,不再追问。
寒冬之中,这日众人一如既往地在沙地里操练,就见声杀天王飞到面前,叫道:“山外来信。”
纪莫邀朝葶苈使了个眼色,“三公子,去取信。”
“我也去。”嫏嬛自告奋勇地跟着葶苈离开了。
孙望庭一屁股坐到沙地上,问:“你说ᴊsɢ会不会是我哥的消息呢?”
“你哥会写信?”纪莫邀摇摇头,“都过这么久了,是生是死,为善为恶,一点声气都没有,实在太奇怪。可惜我们至今毫无头绪……你娘会知道吗?”
孙望庭挠挠后脑,面露难色,“她就更加不会知道了,我哥都多久没见过她了。”
纪莫邀轻叹道:“也是,一个怂恿父亲休掉自己亲生母亲的人,不能指望他在多年后向母亲敞开心扉。你哥上次见你的时候,是怎么称呼你的?”
孙望庭伸了个懒腰,“还有别的吗?还不是‘小野种’?”
纪莫邀嗤笑道:“喊自己亲生兄弟叫野种,那他自己又算什么?不过你哥这事,我们迟早要探个究竟……”
两姐弟跟着声杀天王回到前厅,见一个白衣蓝带的男子笔直立在厅堂中央。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面无表情。见二人走近,他便掏出信来,道:“此乃家师亲笔信函,请代为交予师叔。”他声音低沉,语调平稳得近乎无趣。
葶苈走近去接信,却被他不怒而威的气势震慑住了。信到手中时,手心已满是汗。
那人递过信后,向二人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去。
待那人走后,嫏嬛才小声叹道:“好家伙,明明是徒步跑上山的,可气都不喘一下。”
“是啊……”葶苈余惊未定。
正在这时,依然还在谈论孙迟行的其余三人来到。
陆子都四处张望,问:“送信的人呢?”
“已经下山去了。”葶苈答道,随即将信交给纪莫邀,“大师兄,他说这信是给他师叔的……”
纪莫邀接过信,扫了一下信封上的字迹,突然躬身大笑。
“大师兄,什么事这么开心……”子都问。
纪莫邀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把信塞到了孙望庭手里,“你来念——声杀天王,去叫老头子过来,说师伯有信到了。”
孙望庭接过信,自语道:“哟,是素装山来的信啊……等等,葶苈,刚才送信来的是个什么人?”
葶苈答道:“高高大大,黑黑的,没什么表——”
“行,知道了。”孙望庭继续看信。
可葶苈不罢休,追问道:“你们都认识他吗?他是谁啊?”
陆子都答道:“那是素装山靛衣门的欧阳晟,是师伯的徒弟,所以他才会管我们师父叫师叔。论辈分,他也算是你师兄啊。”
“对啊,他那身衣服姑姑也有!你们师伯……”嫏嬛的语速突然加快,“就是姑姑的师父?”
纪莫邀点头。
嫏嬛忙问:“他们会知道姑姑的去向吗?”
纪莫邀道:“难说。”
陆子都发现纪莫邀的笑容已经消失,便问:“大师兄刚才到底在笑什么?”
仿佛在无形之中已经有所盘算,纪莫邀答道:“没有,只是有一个想法……”
子都眼一眯,喃喃道:“不好,大师兄又想做坏事了。”
吕尚休这时才拖着酒葫芦一路小跑过来——“信,信呢?”
孙望庭还没来得及念,信就给吕尚休抢过去了。
吕尚休拆开信一看,“哈,你师伯下个月七十大寿!”
纪莫邀问:“我们都要去吗?”
“那当然。”吕尚休摆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师伯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孙望庭立刻雀跃起来了,“师伯请客,一定要带上我。师父,千万不要丢下我守山好吗?”
吕尚休将信卷成筒,敲了一下孙望庭的后脑,“成天咋咋呼呼的……放心,不会丢下你!这样也好,嫏嬛和葶苈早就该去一趟素装山了。虽说我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杜仙仪的消息,但亲自见见他们……”他瞄了纪莫邀一眼,“到时你们跟知命谈谈,说不定会有些头绪。”
纪莫邀点点头,但并没有点明师父口中的“知命”是谁,只是对葶苈说:“你在这里日子虽然不长,但也算是有些收获。此次去素装山,不如就找欧阳晟切磋切磋吧?”
子都和望庭当场目瞪口呆。
“大、大师兄,”子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不是说真的吧?就算是望庭和我,也不敢轻易跟阿晟单挑啊……”
“迎难而上,不是正好?”
孙望庭一语中的,“那样葶苈回来时,就是一具尸体了……”
嫏嬛脸一白,警告道:“纪莫邀,你说说就好,可别来真的啊。”
纪莫邀不答话,只是偷偷在笑。
“啊,又要早起……”孙望庭牵马出来时仍在揉眼睛。还未全醒的他,长长的四肢无力地耷拉着,像一个断线的木偶。
纪莫邀用三股叉的长柄轻轻捅了一下他后背,“这么不想去,就留你守门好了。”
孙望庭这才顺从地“嗯”了一声,草草将红头巾戴好,还伸手确认蜥尾鞭已经折好收在腰间。
天刚蒙蒙亮,前往素装山的马匹已经准备停当,一行六人便启程了。
这不是嫏嬛第一次骑马,不过距离上一次也有些年月了,因此初时还觉得有些不适。幸好下山后一路地势平坦,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葶苈策马来到纪莫邀身边,问:“大师兄,那个欧阳晟师兄是不是很厉害啊?”
“何止是厉害?”纪莫邀直视前方,正色答道,“寡言战士、沉默金刚、素装山的守山大神。”
“他那天还是徒步跑上山来送信的。”
“他从来都是徒步来往两山之间的。”
葶苈呆住了,“那样不累么……”
“在你眼里是累,在他眼里就是修行。而且这个家伙永远不自满、永远在努力。你要赶上他,等上个一百年吧。”
葶苈吞了一口唾沫,不再发问。
吕尚休骑马在前,摸着腰间的酒葫芦,懒懒地说:“其实要是这马跑得快些,我们也许不用这么早出发……”
“怎么,嫌慢吗?”纪莫邀随即上前,面上挂着充满恶意的笑容,“我给你加快一下?”他说着就往吕尚休的坐骑屁股上拍了三下——“去吧!”
那马“嗖”一声如离弦之箭而去。吕尚休连人带马没了踪影,只留下一阵渐行渐远的惨叫。
孙望庭顿时睡意全无,“师父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陆子都立刻低头,“大师兄何时给过任何人准备?”
两人交换眼神,双双掩嘴而笑。
嫏嬛忙为吕尚休打抱不平,“真是的,居然这样玩弄自己的师父……”
“怎么,你也想去陪他吗?”纪莫邀随即龇牙咧嘴地驭马靠近。
谁知嫏嬛立刻举掌回绝,“不用劳烦你动手,我自己去追就好。”她说完就驾马前驱,很快也消失了。
葶苈有些不安,“我是不是也该跟上去呢?万一二姐在半路……”
“不用紧张。”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谁要敢碰你姐,那老头子一定拆了他骨头。”
一行人有说有笑,继续前行。
谁知从林中“唿”地跳出一个英气少年,手中挥着一支青茸缨枪,拦在路中间,朝众人喝道:“大胆毛贼,哪里逃?”
四个人先是一愣——你才比较像贼吧?
“这位小兄弟,是不是认错人了?”陆子都好言相问。
“休要狡辩!”那少年斩钉截铁地骂道,“你们方才在这里欺凌一位老汉和一个姑娘,我都看在眼里了!好一群恃强凌弱的野贼,光天化日之下,竟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今天就让我替天行道!”
这个少年究竟是谁,而无度四众又该如何摆脱土匪的骂名?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章 红衣客 木面神(上)
那少年言之凿凿,丝毫不知自己大错特错。
温葶苈不禁为他捏一把汗:要是惹恼了大师兄,后果不堪设想……
孙望庭却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反倒开始摩拳擦掌,“要来真的了,不是?你孙爷爷平生最喜欢欺负小孩子了!”
纪莫邀见状,立刻将三股叉横在他面前,喝止道:“别多管闲事,轮不到你上。”
陆子都不懂了,小声问:“大师兄,不跟他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纪莫邀反问,“他能将事实曲解至此,解释也是枉然。不如将错就错。”话毕,他冷不丁地从后面拎起葶苈,将他推向前方,“你行你的道,可我们也不想被诟病以多欺少。这个臭黄毛与你年龄相仿,和他单挑就行了。他要是输了,我们就跟你去向那老汉和女子磕头认罪,随你想我们怎么样都没问题。可他若是赢了,你就给我马上消失,别挡着爷爷们发财。如何?”
葶苈回头,支吾道:“大师兄,我……”
“嘿嘿,死都要给我赢啊!快下马!”
葶苈冷汗连连地下了马,心乱如麻。
这个人单枪匹马都敢拦我们四个人的路,武功怎么可能差?我一个初学者,又怎敌得过他的缨枪?对了,我的钩——
他往腰间一摸,才想起早上把钩子交给了师父保管,出发后还没想起来要回。
这次真是糟了……
见葶苈两手空空、不知所措,那少年倒也率真,立刻将青茸枪丢ᴊsɢ到一旁,“我不欺负你。一切就照贼头说的,我与你赤手空拳决一胜负!”
葶苈更慌了——没有截发钩,他原本那点微弱的胜算也荡然无存。
“别被他打到就行。”纪莫邀在马上提醒道,“在他碰到你之前避开。”
葶苈几乎分不清这是纪莫邀在和他说话,还是他内心在自言自语。
一记拳头从正面飞进视线,葶苈立刻弯腰往下一缩,再乘机用手肘去撞出拳的那只手臂。少年为避开葶苈,微微向后退了半步,随即两膝一弯,一脚往葶苈下身一扫。葶苈“哇”一声跳起,一个侧身闪到少年背后。少年猛地转身,就见葶苈一拳挥过来。他脑袋一晃躲开,一掌接住了葶苈的左拳。
好大的力气!
葶苈还未回过神来,左手腕已被紧紧扣住。眼见对方要去制服右臂,他竟将自由的右臂摆在了被牵制的左臂上。
少年见葶苈自投罗网,立即伸手来抓,却发现手及之处已经空空如也。随即,竟见葶苈的右手掌从上方劈了下来……
“这小子开始晓得些门路,还知道声东击西。”纪莫邀满意地笑了,“力道不足不要紧,只要能及时闪避、抢占先机,要赢也不是不可能。”
孙望庭不禁汗颜,“我可什么都还没看清呢……”
少年万万想不到,葶苈趁自己注意力被打乱的间隙,已经改变了手部的动作。如此出其不意地被他劈了一记,对葶苈的钳制也松了下来,整个人摔倒在地。
葶苈吓傻了:刚才那一招纵使突然,就凭自己这点气力,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将他打倒……
“我输了!”少年爽快地站了起来,凑到葶苈耳边说:“看你拳脚生涩,应该不是跟了他们很久吧?你是被逼的吗?是因为那个带头的家伙欺负你吗?”不等葶苈回话,他又继续道:“你有天赋,是个可塑之才,和这群人混在一起实在太作践自己。这次我故意认输,他们就不会怪罪你了。就当欠我一个人情——答应我,往后找个正经门派拜师,好好习武吧!”说完,他捡起地上的青茸枪,风一般跑得无影无踪。
葶苈连插嘴纠正一下都来不及。一回头,又迎头对上纪莫邀的三股叉——
“你以为我看不出他故意输给你吗?”
葶苈哭笑不得地摆摆手,答道:“他还和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他将少年原话复述。
纪莫邀皱眉远眺,嘀咕道:“原来这世上真有这么单纯的人……”
未多时,一行人在路边的酒肆会合。大家都为方才的奇遇笑成一团。
嫏嬛感叹道:“只能说有你纪莫邀在,谁都会觉得你们刚刚干过坏事。”
纪莫邀并不介意这番调侃,反倒像在想些什么,“看那小子的打扮,倒也不像是来自普通人家。”
“同感,”和少年有过近距离接触的葶苈插嘴道,“他的衣裳不是一般货色,缨枪做工也很精细。”
吕尚休呷了口酒,道:“会不会也是宴上的客人呢?”
“有这个可能。”纪莫邀咬咬牙,“不过这人……真是纯良得有些可恨。”
嫏嬛打趣道:“也只有你,会将纯良视作缺点。”
正说着,路上突然下来三个彪形大汉,风风火火地进了酒馆,胡乱踩在众人席上也没停下来赔礼。
“真粗鲁……”嫏嬛怨道。
孙望庭伸长脖子往里头看,道:“三个脸色都阴沉沉的,也不知为何事犯愁。”
纪莫邀平淡地说:“不外乎那几样——女人私奔、子非亲生、赌钱赔本……”
“好了,徒儿们,”吕尚休敲了敲桌面,“别人的事少管,我们还要赶路。再晚,就只能赶上你们师伯的七十一岁大寿了。”
两姐弟以为,素装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常年积雪、寒妆素裹。却怎也想不到,素装山在隆冬时节依然烈日当空,枝繁叶茂。还在疑惑此山到底因何得名,就见两个白袍蓝带的人徐徐走近。
再次见到这身熟悉的打扮,姐弟俩不仅觉得自己置身蒸笼之中,更觉得白衣人有如笼内无助的包点,正被缓缓蒸熟。
走在前面的白衣人右眼戴着一枚深蓝色的眼罩,上面绣着一只凤凰的侧影。他步履斯文、风度翩翩,迎上来道:“师叔大驾光临,知命有失远迎。”
匆匆跟在他后面的人,正是欧阳晟。
吕尚休回礼道:“哪里,要你们久等,才是我们过意不去。”他走出两步,突然又停下,将葶苈牵过来,介绍道:“这便是温言睿先生的公子葶苈,刚刚做了我的徒弟。”他又指向嫏嬛,“那便是温家的二小姐嫏嬛。”
独眼人礼貌地笑道:“二位远道而来,幸甚至哉。在下靛衣门高知命。”
吕尚休小声对葶苈说:“知命是你师伯的二徒弟,你要叫他师兄啊。”
葶苈如梦方醒,“见过高师兄。”说完又行了一个礼,“见过欧阳师兄。”
欧阳晟依然像桩木头一样站在高知命身侧,没有出声。
众人寒暄一番,便有说有笑地往山上出发。
高知命道:“今年你们来得最早,还能在我们这里清净清净。”
“都请了些什么人?”纪莫邀边嚼着薄荷叶边问。
高知命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你到时就知。”
“你只有一只眼睛,就别跑上跑下了。到时一个不小心滚下山,那就真是贻笑大方。”
高知命冷笑,“阿晟就是我的右眼,不劳小郎君操心。”
嫏嬛跟在后面,总觉得自己走快一步,就会一脸撞上两人交谈时生成的隐形屏障。他们的对话无甚出奇,但率直的字句背后,仿佛又暗含着千万次交流,而旁人则被完全隔绝在外。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吕尚休指着二人背影问她:“你听过‘东临三眼蛟,西遇独目高’这个说法吗?”
“没有……”嫏嬛依旧注目前方,“不过三眼魔蛟这么夸张的外号,倒是再适合纪莫邀不过了。”
吕尚休笑了,“独目鬼凤高知命,也丝毫不逊色啊。”
嫏嬛没有评价,隐隐怀疑这些绰号是由同一个好事者所作。
葶苈也终于可以认真观察传说中的欧阳晟——而越是看,就越是觉得自己孱弱渺小。一路上,欧阳晟一声不吭,像是因为太专注于走路而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大家都习以为常,而葶苈也没勇气搭话。
来到靛衣门正堂,高知命安排众人坐下。“各位稍等,我这就去唤师父来。”他转向欧阳晟,“阿晟,好生招呼师叔。”
欧阳晟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对众人说了一句“请坐”,便再也没说别的话。那令人胆寒的眼神已经令葶苈无法直视,而这番寡言冷色,则更加助长了少年内心虚构出来的紧张气氛。
就在大家无所事事时,一个高大的白发老翁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额头上的皱纹叠成波状,下颚飘飞着像在卖弄沧桑感的白胡须。深深的眼窝和双目间紧凑的纹路,令他看起来终日愁眉紧锁。紧闭的嘴,更让世间一切喧嚣都哑于其威严。
葶苈小心翼翼地吞了一口唾沫——不愧是靛衣掌门洪机敏。他顿时觉得全身肌肉绷紧,脚板底也开始抽筋。
谁知纪莫邀一见他,便肆无忌惮地唤了一声:“别来无恙,小敏。”
肃穆的气氛瞬间土崩瓦解,连渣滓都不剩。
吕尚休吓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忙上前贺道:“兄长大寿,愚弟来晚了。”
似乎为了在荒谬的情景下不失基本的风度,洪机敏依旧用力皱着眉,低头对吕尚休耳语道:“贤弟,今年怎么倾巢而出了?”
吕尚休阴阴笑道:“兄长莫怪,不如我们到里头说去,让年轻人自己交际。”
两人二话不说,双双退到里屋去了。
做师父的一消失,留在厅里的徒弟们都忍不住笑到捧腹——当然,除了欧阳晟。
孙望庭笑得尤其用力,“哈哈,大师兄你好过分!你有没有看到师伯强颜正经的表情?哈哈哈……”
高知命也止不住摇头笑道:“真没想到,同一个玩笑开了十年,也依旧新鲜。”
就连嫏嬛也顾不上仪态,掩着嘴道:“你们真是……目无尊长。”
“说起来,”高知命忽然起身,“不知温小姐与温公子有没有兴趣随我来一趟?”随后,他带着两人一路走到靛衣门内院,最后推开一扇檀香木门。“二位请进。”
嫏嬛慌张又兴奋,“这就是姑姑的居所……”
“已有六年未归。”
嫏嬛惆怅地低头,问:“你可知她现在何处?过得可好?”
高知命摇头,“我只知她将你们送去惊雀山。可她没有回这里,也未跟我们交待此后的去向。”
“可她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孤身一人去救我爹娘了?”
“不晓得。”高知命走到杜仙仪的梳妆台边,用手指点了两下一尘不染的桌面,“师姐习惯将ᴊsɢ所有事都收在心里。”
嫏嬛站到镜前,眉心敏感地跳动了一下,仿佛镜中的倒影突然变成了故人的容颜。“也难为你们,六年多来还一直保持这个房间的整洁。”
高知命苦笑,“打扫这个房间的人,并不是我。”话毕,他踏出房门,“我还是带你们到客房歇息吧。今晚只有你们一行留宿,已经收拾好地方了。”
“有劳高……”嫏嬛卡在了称呼上。按道理,她不应跟葶苈一样叫“师兄”,可叫“公子”,又莫名地有些生分。
高知命立刻领会她的难处,道:“叫我知命就好。”
是夜无事,在客房中安顿好后,嫏嬛正准备合门就寝,竟突然见一个白袍人立在走廊末端,正远远望向自己。
她吓得立刻关上了门。
在那一个瞬间,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怕。只有回到屋里时,她才心惊肉跳地回忆起对方的眼神——那双眼睛大于常人,内里流光无限,仿佛能幻化出秋风中凄鸣之寒鸦,子夜时低吟之苍狼,枯木旁流连之孤魂,惨惨然而不知其意。
那人为什么注视着自己?抑或是注视着住在自己隔壁的葶苈?她记不住对方的相貌和身材,仿佛除了眼睛之外,一切都隐于无形。只有那双眼睛,在长久地注视着她。
她甚至怀疑那人根本不存在,只是自己患得患失的臆想。
生怕那双眼睛会出现在梦里,嫏嬛在书案上点起了一支蜡烛,方敢去睡。
葶苈幸运些,并没有像嫏嬛那样被一双陌生的眼睛吓到夜不能寐。可他也好不到哪里去。皆因素装山夜里依旧炎热,山中的蚊子一刻也不肯放松,在黑夜里扰得他心烦意乱。葶苈好奇声杀天王是否捕食蚊子,心想何不让它带来坐镇房中。不过转念一想,就算声杀天王真能灭蚊,也会优先照顾师父和几位师兄,自己恐怕要排在队尾。
暗暗骂着烦人的蚊虫,葶苈披上外衣,决定到月下走走。也许在太阴星君注视下,蚊子们会规矩些。奏不奏效倒不重要,反正葶苈是横了心要走上两圈才罢休。
他一手按在冰冷的墙壁上,沿着靛衣门的边缘漫步。他想起白天里那个替天行道的少年,头脑又有些热:我的花拳绣脚,他竟也会觉得有天赋……绝对是看走眼了。如此无聊地走着,夜风吹过他的下巴,痒痒的。
他的头顶忽然被一件软物击中。猛地回头,见地上躺着一团暗红色的东西。捡起来揉了揉,像是布料——
“喂……”头顶上传来刻意压低的呼唤声。
葶苈抬头,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伸了半个身子进墙里来,还向他伸出手——
“来……拉我。”
葶苈还道是个女鬼翻墙,吓得冷汗直飙,可仔细一看,似乎真是一个人坐在墙上。他半信半疑地伸出双臂,没说话。
女孩见状,突然改口道:“喂,你接住我好吗?”
她声音太低,葶苈听不真切,“你说什——”
可未等他说完,那女孩便整个人从墙上跳了下来,“咚”一下将葶苈压倒在地。
葶苈连惨叫一声的气力都没有,只能在心中暗暗叫苦。
女孩利索地爬了起来,在墙边反复跳跃,最后泄气地靠墙坐下,哀叹道:“这下惨了。”
葶苈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反问:“你毫发无伤,有什么惨的?”他干咳几声,又问:“你是谁?”
女孩忧心忡忡地抓着头发,“表哥这下麻烦大了。”
“到底是什么事?你是谁?”
女孩望了望他,轻咬嘴唇,答道:“我表哥还在外边,明日被舅父抓到可就惨了。”
“你们是寿宴的客人吗?”葶苈问。
女孩点点头,“唿”地起身抓住葶苈的手,问:“你住哪里?快带我躲起来,别被人见到我在这里!”
葶苈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孩就像知道他住哪里一样,拖着他离开了。“可你到底是谁啊?”
女孩应声停步,转身向葶苈伸手,“头花还我。”
(本回待续)
第六章 红衣客 木面神(下)
回到房里,葶苈点起灯,坐到了女孩对面。他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灵动的眼睛像含着一汪清泉,瞳珠内荡漾着令人着迷的无邪。鲜红的头花扎起高高的发髻,一束长辫又如瀑布一般披在背后。她全身都是红色,像一个小火球,不停地在葶苈眼中燃烧。
葶苈为她倒了一杯水,“如果我没记错,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你是谁?”
女孩将一口凉水匆匆灌进喉咙,答道:“我叫祝蕴红,我爹是同生会掌门祝临雕。我和我表哥吴迁随舅父吴处道来素装山赴宴,刚从山下的客店偷跑出来,打算先一步到达靛衣门。可惜时辰太晚,大门已关,只好爬墙进来。我站在表哥肩上顺利翻了进墙,他自己却困在外面。只怕舅父明日到时,会要了他的命……”
“做父亲的应该不会这么残忍吧。”葶苈安慰道。
女孩惊惶地盯着烛光,“谁知道?我可不想落到舅父的魔掌里。”她顿了顿,转向葶苈,“你叫什么名字?可别要我问四次!”
葶苈愣了一下,答道:“我叫温葶苈,也是来赴宴的。”
祝蕴红瞪大了眼,“难怪你的衣服根本不像靛衣门弟子!”
“我是无度门的弟子。”葶苈腼腆地解释道,虽然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觉得难为情。
祝蕴红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无度门!”她一手揪住葶苈袖口,严肃地问道:“你们那里是不是有只长着三只眼睛的妖怪?”
“什么妖——”葶苈哭笑不得,“那、那是我大师兄纪莫邀。他有个绰号叫三眼魔蛟,仅此而已。”这问题听起来荒诞,可葶苈记得自己也曾误信过这个谬论。一切只怪大师兄太可怕。
祝蕴红听罢,扑哧一笑,面色像熟透了的桃子。
葶苈觉得眼前的红光都要把自己烧瞎了。
次日早晨,葶苈因睡姿不适而从案上醒来,却不见了倒在他卧榻上的祝蕴红。正好奇她怎么没在外面引起骚动,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葶苈心想是不是她,有些狐疑地开了门,却见嫏嬛站在外头。
“我都还没敲门,你就知道我来了?”
葶苈一时不知应说什么:问二姐见没见过一个红衣女孩吗?还是她们已经见过面?祝蕴红不会已经把昨夜的事到处传唱了吧?如此一来,若是自己有意逃避话题,反而显得可疑了。就在他无意义地踌躇时,嫏嬛又问——
“葶苈,你的额头怎么了?”她轻抚葶苈头顶因彻夜伏臂而寝压出来的红纹。
“啊,那是因为……”
“温葶苈!”一声清亮的呼唤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只见祝蕴红像小鹿一样跑到他跟前,“咦,这位姐姐是……”
“这是我二姐。”葶苈脸上凭空冒出一层冷汗。
祝蕴红倒是自来熟,立刻扭头道:“见过二姐姐,我叫祝蕴红。”还不等嫏嬛回话,她又拉着葶苈问:“你一定认识靛衣掌门洪伯伯吧?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在素装山深处,两个一身酒气的老翁正躺在地上酣睡,难听的鼾声此起彼伏。
高知命连连叹气,转身走向门外,叮嘱欧阳晟道:“可别让任何人看见啊。”
欧阳晟点点头。
高知命扶额离去,“真是的……”
“我还真不知道师伯在哪里。”葶苈一筹莫展,“我看师兄们都在为宴会做准备,恐怕他们也帮不上忙。”
“难怪我在厢房这边一个人也找不到。”祝蕴红垂头丧气,鼻尖却微微动了起来,“话说,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妖气……”
葶苈傻了,“妖气?”
嫏嬛此时已经跟了上来,抬头道:“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吧。”说完就左右开弓,将两个少年人拉到一边。
纪莫邀随即从屋顶上跳落,“看来大家都起得很早!三公子,今天有要事相托。”
嫏嬛身子一紧,像是压抑着某种气焰,但还是平静地开口道:“从屋顶上跳下来这么危险的事,少做一次会死吗?”
纪莫邀没答她,只是对葶苈说:“叫上子都和望庭,他们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葶苈一脸茫然,“去什么地方?做什么?”
纪莫邀两手一摊,答道:“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随即“唿”地低下头在葶苈耳边说:“只是去和欧阳晟单挑而已。”
葶苈两腿瞬间失去了知觉。
“大师兄搞什么鬼啊。”孙望庭挠挠耳朵,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陆子都紧随其后,与葶苈并肩而行。“我就知道大师兄不安好心。照理说,阿晟应该不会答应这么奇怪的要求。和葶苈单挑?他都有两个葶苈那么高了……”
葶苈捂脸,“我这种手脚羸弱的矮冬瓜,完全就是去送死。”
孙望庭拍拍胸膛安慰道:“别怕,有我和子都替你收尸!”
就在这时,三个人齐齐停下了脚步,目指前ᴊsɢ方——欧阳晟守在一间小屋前。四周寂静无声,他彷如一尊就地雕成的神像。
葶苈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那份几乎脱口而出的惊讶与景仰,一并被身边的静谧吞噬了。
欧阳晟见他们走近,道:“我不可以让你们进屋,抱歉。”
孙望庭疑惑地望向陆子都,又望回欧阳晟,“我们不打算进屋。”
“请小声点。”欧阳晟提醒道,“师父和师叔正在里面休息。”
“原来师父一晚上都在这里,难怪不见了人……”子都嘀咕。
葶苈不知哪来的勇气,向前移了一步,道:“我、我有要事要向师伯通报,不知师兄可否代为传——”
“我不可以离开这个位置,抱歉。”欧阳晟俯视比自己矮许多的葶苈,眼神坚定。
葶苈仰头望着他,就像是在平地望山峰,海底望阳光——高、远、不可及。如此气势,对他这种有些胆小的人来说,惊吓作用非常显著。
孙望庭见他们两个都没有动作,忙在陆子都耳边道:“大师兄是不是要我们促成他们单挑啊?如果他们一直以和为贵的话,我们就死得惨了。”
陆子都将心一横,道:“大师兄也只是想历练一下葶苈罢了,阿晟一定不会动真格的。”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煽一下风、点一下火?”
陆子都自觉有愧于葶苈,但又不愿违逆纪莫邀的意思,心想欧阳晟也是自家人,不会用尽蛮力,便艰难地点了点头。
孙望庭心领神会,立即大声道:“不行啊,阿晟,我们非见到师伯不可。要不我们打个赌吧,如果葶苈能打赢你,你就放我们进去好不好?”
葶苈觉得被人猛地在背后捅了一刀,有苦说不出。
欧阳晟道:“假如你能打败我,即使没有这个赌约,我也无法拦你……罢了,如果你们非要我擅离职守,我唯有认真应战。”
葶苈被欧阳晟的憨直吓了个魂不守舍——且不说他轻易相信硬闯的鬼话,光是他对自己这般弱小的挑战者依旧严阵以待,就知道眼前这个怪物是一个多单纯的大个子。不,真正的怪物不是欧阳晟,应是大师兄……
“那个……我,我可不可以……”葶苈回过头,皱着眉望向子都和望庭,像是在求助。
“上吧,葶苈!我们支持你!”
子都立即扯住望庭,“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就让葶苈好过一些吧。”
那边厢,欧阳晟已经摆出架势,准备应战了。“如果你能越过我,打开背后这道门,就算你赢。”
葶苈仔细消化了这句话——如果不需要将欧阳晟打倒,而只是打开这道门的话,难度已经低了很多。但对方站在通道的中央,四肢又长,自己根本没有缝隙可钻,要怎样才能找到缺口把门敲开呢?如果截发钩在手上就好了。葶苈想拔腿跑,可又不好意思这么做。有无胜算,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从未见过欧阳晟出手的他,根本不确定自己冒不冒得起这个险。
温葶苈,你不是要证明自己不是懦夫吗?扪心自问,你甘心逃避吗?
死就死吧!
只见他在欧阳晟右脚前纵身一跃,左臂前伸,试图触碰门板。欧阳晟立即用右臂轻轻一挡——那个位置却是空的。原来葶苈又做了假动作,左臂的动作不过是个幌子,他其实是想从右边伸手。眼看他差点就够到门了,欧阳晟立即一抓,将他右手腕死死钳住。
好痛!葶苈被掐得咬牙切齿,双腿不住地挣扎,试图从欧阳晟力大无穷的掌中逃脱。右臂被控制住,左手又没办法伸到恰当的高度,怎么办好呢?不怕,眼前不就有个可以攀附的欧阳晟吗?
在子都和望庭惊讶的目光下,葶苈用尽全力伸出左臂,狠狠地抓住欧阳晟的右腿。他的两条腿则缠在了欧阳晟左腿上。
“这种猿猴一样的姿势,是跟我学的么……”孙望庭笑了出来。
陆子都微微张嘴,“可现在阿晟也动弹不得。”
这就是温葶苈的真正目的:现在欧阳晟已经动弹不得,只要左臂和两腿同时发力,也许就能将他掀倒!
于是他往后一扯——欧阳晟双腿果然不稳,全身向前倾斜。葶苈心中暗喜,左臂松开,准备越过他的肩膀去开门。
可他没想到的是,一只大手瞬间像铁索一样扣住了他的左手。葶苈恍然大悟:欧阳晟的左手钳住自己,可他的右手却一直闲置着!自己一时竟忘记了这一点。且不说这个,刚才明明已经动摇了他的身躯,他怎么还能立定不倒?
“葶苈左臂松开得太急,反而给了阿晟喘息的机会。”子都关切地看着扭打一块的两人,“他一松开,阿晟就将右腿后移,稳住了脚。葶苈功亏一篑。”
“何止功亏一篑……”孙望庭扶稳头巾,“已经没有胜算了。”
诚然,葶苈现在两只手都被控制住,两腿也开始发麻,已经毫无战斗力。欧阳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掷倒在地。
“哎呀,收尸去、收尸去……”孙望庭拉着陆子都上前将葶苈扶起,“没穿没烂吧?”
葶苈四脚朝天,喘着粗气,嘴角却有一丝笑意,“阿晟师兄……真厉害。”他擦了擦汗,发现自己两只手腕都被欧阳晟捏出了淤青。
二姐一定会很心痛吧?
他自己却一点都不在乎,而是望向面无倦色、默不作声的欧阳晟,吃力地伸出一个拳头,道:“我……有机会……再来挑战你!”
即使全身上下被自己缠着,对方也依然没有离开岗位半步,真是当之无愧的门神——葶苈心里由衷佩服这个强大的对手。
欧阳晟面上没有胜利的愉悦,也没有对这个弱小的对手的蔑视。他是一如既往的木讷,却在听到葶苈放下狠话之后,开口笑了:“刚才那个假动作,用得不错。”
葶苈还没来得及为这句赞赏狂喜,就听到山门外传来一个女孩的尖叫。
“小红!”他顾不上其他人,没命似地往回跑,一路冲到靛衣门外,果见祝蕴红被两个紫衣大汉扣在路旁。路中间站着一个方脸黑须的凶狠男人,正举着鞭子狠狠抽打一个吊在树上的少年。葶苈认得他们——正是之前在酒肆里出现的一行人。
祝蕴红见葶苈一来,立刻哭喊道:“葶苈,快救我表哥!”
葶苈扭头看那面熟的少年——“替天行道?”他不禁叫了出来,随即一个箭步上前拦在那凶汉与少年之间,“你怎么打人呢?”
那人恶狠狠地喝道:“你不是靛衣门的弟子吧?哪来的毛孩,我教自己的儿子也要你管?”
“儿子?”葶苈转头望向少年,见他紧咬下唇,满怀怨气地斜视自己的父亲。“那就更不应该打他了!他犯了什么错?”
“哼,你知道什么?教唆祝小姐偷偷上山,害我们四处寻找。现在被我逮个正着,又怎么可以再放任他逍遥快活?”他说完就一手推开葶苈,往少年身上抽了一鞭。
“葶苈,救救表哥!”祝蕴红哭喊着要挣脱开来,却被身边的两个大汉捂住了嘴,还叮嘱说:“大小姐,别伤到自己了。”
“够了!”葶苈大叫一声,“换做是我,也不会想和你们这群凶巴巴的人同行!到底是谁让他们要处处逃避?打就有用吗?打了,他们下次就会听你话吗?”葶苈不明白自己为何在那一刻变得如此善辩。
凶汉瞪了他一眼,又转头望着怒目而视的祝蕴红,依旧没有收手的意思,“犯错了就要打!一群没有分寸的小孩混在一起,简直无法无天,迟早学坏!”他讲完又举起鞭子要打下去——
“鞭下留人!”台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葶苈回头,见高知命急步赶来。
“在下高知命,不曾远迎同生会的各位,万分抱歉。”他面色苍白地上前将葶苈牵到身边,冷冷道:“令郎若是不济,可让家师代为管教,怎敢劳烦吴总领亲自动手?”
吴处道见靛衣门来人,便收起了皮鞭,“既然你来了,我看在洪掌门面上,就放过这个劣儿。”
“甚好,总领请随我上山,我已命人备好筵席为几位接风。”
高知命等人一走远,葶苈立刻和祝蕴红一并将少年解救下来。
“我们又见面了!”少年又惊又喜地抓着葶苈的手。
祝蕴红问:“咦,你们认识么?”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弃暗投明,来了靛衣门啊!”少年拍了拍葶苈的肩膀,“真是好样的!”
葶苈哑然失笑,道:“我、我本来就不是山贼啊!”
一番解释,终于冰释误会。
“原来是这样!”少年如释重负地笑了,“我还真以为你们是强盗呢!我叫吴迁,是小红的表哥。”
“幸好舅父只是打烂了表哥的衣服,没有伤到皮肉。”祝蕴红还在忿忿不平,“难得来一次,结果一开头就这么不顺,真是气死人了……ᴊsɢ”她转了转眼珠,又道:“不管了!反正都是第一次来,趁他们不在,我们自己去玩!”祝蕴红兴致勃勃地牵着葶苈和吴迁,一路来到靛衣门后方的山林里。这里林木茂盛,闷热不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通风的所在。
“我和表哥躲起来,葶苈来找我们吧?”
“呃?”葶苈环顾四周,“这地方好大呀。”
“数够十声,才能睁眼啊!”祝蕴红也不等二人应允,便催促道:“表哥,快躲起来,别给他找着!”
葶苈只好乖乖闭上眼,开始倒数。祝蕴红的嬉笑声逐渐远离,四围恢复了平静。“三、二、一!”葶苈睁开眼,见十步外有几株野草在晃动,心中窃喜。他急步上前,又见一棵树后似有动静,便忍着笑,蹑手蹑脚移近,在跟前处猛地一扑。“找到你啦!”
一只老鼠“吱”地从他脚边窜过。
葶苈恨不得随老鼠一同钻到洞里,只好灰溜溜地转身。那些目击他扑空的树木似乎也在讥笑他的无稽,发出瑟瑟声响。他挠挠头顶,难为情地抬眼——不远处似乎有个人,不,是有一双眼睛,一双孤魂般哀怨而阴冷的眼睛,正从深林的阴暗处注视着他。
葶苈四肢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竭力在催他快走。而他也确实像见到了索命的无常一样,拔腿夺路狂奔,连唾液也忘了吞,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与另外两人分别的地方。
周围依旧一片死寂,就像从来不曾有人出没一样。
“吴迁!小红!快出来,我不找了,不玩了!”他两腿一软,跪到了地上,“快出来!有鬼,有鬼!”
究竟是何人在暗中窥视,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章 如玉颜 似海心(上)
“太、太恐怖了……”祝蕴红听温葶苈说罢,立刻挽住吴迁的手臂,生怕有鬼随时跳出来将她摄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怪事……不说了!”她打了个冷战。
“我们回去吧。”葶苈余惊未定,决定打道回府。祝蕴红与吴迁紧随其后。
三人回到靛衣门,恰逢正在四处寻找葶苈的嫏嬛。葶苈立刻扑到姐姐怀中,“二姐,我刚见到鬼了,阴森森地盯着我……好可怕。”
嫏嬛心头一惊,不禁想起前夜那双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但没言明。“没事,有二姐在。这里又这么多人,不怕、不怕。”
例行的安慰并没令葶苈从恐惧中解脱。他将头埋在嫏嬛臂间,闭着眼,紧张地呼吸着。
一个陌生的声音向他们移近——“世上本无鬼,唯有多心人。”
众人朝那声音望去,见一个白袍蓝带的美少年信步走近。
嫏嬛瞬间只觉双颊发烫。
这少年,实在俊美得令她自惭形秽——两抹柳眉,一弯笑意,眨着一双似海深的大眼睛,生得跟个粉雕玉砌的人偶一般,却非中原手艺。
他停在众人跟前,盈盈笑道:“我说得没错吧?”随后彬彬有礼地向葶苈摊开一只手,像是告知自己的陈述已经结束。
嫏嬛背脊上窜过一丝凉意。
她听过这个声音,也见过这个人——不——这双眼睛。那天夜里在琪花林与姑姑争执的声音、偷看自己的那双幽暗的眼睛,都是他。她因警觉而变得敏感,继而将葶苈抱得更紧,“敢问阁下是……”
那人伸出一只手指,开始旋转额心垂下那一束倜傥的刘海,直到发束缠在指上,方露齿笑道:“在下安玉唯。不慎吓到了二位客人,在这里给你们赔礼。”
嫏嬛看着他弯下腰去,庆幸自己不需要再直面那轻松的笑容……这笑容,如阳光般灿烂,又如月色般阴森,令人徒生刺骨寒意。
尴尬而压抑的气氛最终被局外人祝蕴红打破:“你们靛衣门从前可闹过鬼?”
安玉唯松开刘海——方才绕在指上的发束,现在柔韧地卷曲在他脸旁。“我们这里……生离一时有,死别从来无,又怎会有鬼魂流连此地?”
“那葶苈见到的又是什么?”吴迁追问。
安玉唯只是轻笑,不再答话。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消失在走廊的末端。
祝蕴红替葶苈感到不平,“故弄玄虚,不说人话……”
嫏嬛依然为自己的发现心惊不已。
时至日中,宾客一波波到达。嫏嬛同为客人,倒是落得清闲,自己坐在屋里吃甜食。
自早上就一直不见影的纪莫邀经过她门前。
嫏嬛立刻截住他问:“葶苈手腕上的瘀伤是怎么回事?”
纪莫邀笑了,“你不问他?”
“子都都告诉我了。”
“那你还问我作甚?”
嫏嬛气不打一处来,“我警告过你的。”
“想要有收获,多少要有些牺牲。他现在不是能跑能跳吗?别这么紧张。”
嫏嬛瞪着对方,却发现他也满是好奇地瞪着自己。“你……在看什么?”她一天里第二次觉得脸上发烫。
纪莫邀伸出手指在半空里晃了两下,然后突然指向她的脸,“你左边嘴角。”
嫏嬛一摸——糟,沾了一粒芝麻在嘴边。她扭头把嘴擦干净,尴尬地踮了踮脚,随即将手边的碟子递了过去,“要尝一下吗?”
“什么来的?”
“祝蕴红在山下买来的,就是油炸的面团,上面撒了芝麻,脆脆的还挺好吃。”
纪莫邀丢了一粒入口,饶有兴味地咀嚼起来。
“不错吧?”
纪莫邀答道:“我不喜欢甜食。”但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味道,像是老四的手艺。”
“老四?马四革?”
纪莫邀点头,“在守丧期满之前,他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两人并肩站在门前,默默望向远处忙于迎客的靛衣门师徒。
“我刚才见到安玉唯了。”
纪莫邀没动,“然后呢?”
“他在我们离开琪花林前夜来找过姑姑,两个人还起了争执,可我没听出来说了什么。你说……他会不会知道姑姑在哪里?”
纪莫邀笑了出来,“不可能。他要知道师姐所在,是绝不会乖乖留在这里的。”
“怎么说?”
“你去过师姐的房间,里头是不是一尘不染,像依旧有人住一样?”
“啊,是他在打扫。”
“他可是能为师姐一晚上熟背《离骚》的家伙,执念不浅啊。”
嫏嬛这才松了口气,“他这么神出鬼没地从远处盯着我们,可把我和葶苈都吓坏了。”
“他也许是想探听师姐的去向。”
嫏嬛更加不解,“我们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这么老实地呆在这里。就算想问,他也不必做到这种份上。”
纪莫邀摇头,“师姐向我们所有人隐瞒了去向,最难受的就是安玉唯。你们姐弟六年来一直妨碍他与师姐朝夕相处,因此心存敌意,绝非偶然。师姐让你们跟我们这群没心没肺的住一起,而不是投奔自家门户,想必也是为了回避安玉唯。”
嫏嬛低叹,“你说得对。对姑姑的思念之情,我们只能算初尝,他却已历尽六载相思之苦。”
得知这个世上除了自己和葶苈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如此炽热而执着地敬爱杜仙仪,真是一种陌生又奇妙的感觉。
“他还真是……”说到这里,嫏嬛的脸又忍不住红了,“真是长得太美了。”
是夜大宴,靛衣门里人头涌动,将本已炎热的素装山烧了个热火朝天、喧闹非常。
吴处道带着何求、何其两个跟班入座时,周围的人无不侧目而视,不敢忽略这庄重的莅临。祝蕴红和吴迁则眼神游离地跟在后面,面上更多的是尴尬。
吴处道举杯向洪机敏敬酒,先是说了一番祝寿的客套话,又轻描淡写地为之前“教子”之事道了声对不住,最后还加重语气道:“姐夫有事在身,不能亲自来为洪掌门贺寿,实在是万分抱歉。倘若他在,想必有更多英雄豪杰列席。”
“他这话,是觉得自己只能与一群乌合之众同坐,很失体面么?”嫏嬛干笑道,“就算要巴结自己的姐夫,也该对着本人奉承才对。喧宾夺主,丢人现眼。”
坐在她身边的纪莫邀往嘴里放了一片薄荷叶,笑道:“说不定祝临雕是有意派他来的,赚几日耳根清净。”
葶苈也忍不住怨道:“今早他打吴迁的时候,知命师兄气得脸都青了。我看得出他很想发火,出于礼貌才没这么做……在别人家门口打自己的儿子,简直匪夷所思。”
议论不止,但寿宴好歹顺利地进行下来。未几,纪莫邀一声不吭地离席。嫏嬛见他绕过重重筵席,登上了横贯于正厅之上的飞廊。
而就在台阶之侧,站着安玉唯。他一手卷着刘海,一手捧着酒杯,像是望着自己在笑。
嫏嬛打了一个冷战。
这份恐惧,现在感觉更加莫名其妙了。
另一边厢,纪莫邀攀上台阶,在飞廊上见到了高知命,“你还真会忙里偷闲。”
高知命让他坐下喝茶,“无妨,乐ᴊsɢ意敬酒的人多的是。我可没有结识所有人的野心。”他扶了一下眼罩,望着下方的宴池,轻叹道:“只是苦了师父——这满眼都是不想请的人啊……”
“不想请就别请,就我们两家自己过,再叫上师叔,不就行了?”
高知命无奈一笑,“你比我更清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师父要是不请这些人来,这孤高自傲的名声一传出去,闲话就多了。”
“都怪师伯名望高,你们又都好眉好貌、规规矩矩的,自然令人有所期望。不像我山里那老赌鬼,送钱也没人来。”
高知命低头,不无唏嘘,“师父骨子里是个顽童,可却总要在外人面前摆出严肃正经的模样。真羡慕你们,与外界格格不入,却也难得逍遥自在。”他又望回惊雀山一众的酒席,问:“温小姐如今是山中唯一的女子,你就不怕一门男丁心生轻薄?”
纪莫邀皱眉,“初时确实有些闲言碎语,我让师父直接把人扫地出门了事。温嫏嬛前些日子还给山里的水渠改道,现在接水比以前方便多了,大家都当她神一样供着,不敢造次。若真有人不知自控,我就亲手将他的色心掏出来喂狼,有什么可怕的?”
高知命笑了,“你在这种事上,还是一贯的认真。”他为对方满上一杯茶,话锋一转,“可惜老四今年缺席。”
“没事,等他回来,再找你们补上。”
“你就别强人所难了,尽孝要紧。不过听说,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师姐的人。”
“听说?听谁说?”纪莫邀明知故问。
高知命朝他使了一个眼色,“说曹操,曹操到。”
两人一同望向长廊另一端,见安玉唯幽幽地飘了过来。
“纪师兄可知四哥哥现在何处?”
纪莫邀答道:“他再过个把月就回来了,你再等等。”
“可我想立刻问他师姐的去向。”
高知命劝道:“小安,你四师兄也不知道师姐在哪里啊。”
“这是四哥哥亲口跟二师兄说的吗?”
高知命轻叹,无力地望向纪莫邀求助,“你告诉他。”
纪莫邀托起腮道:“我也不晓得老四如今身在何处。不过直到昨天为止,他还在山下游荡,你可以碰一下运气——要是找不到,可千万别怨我。而且我也觉得他不知道师姐的下落。”
安玉唯又问高知命:“二师兄,我明日可以下山么?”
“你也真是心急……”高知命不紧不慢地吞下一口茶,“也罢,去吧。只是别为难你四哥哥。”
安玉唯连告辞都省去,匆匆离开了。
高知命不无忧虑地望着他的背影,道:“我总担心他会行差踏错。”
“你别杞人忧天。反倒是老四,表面放荡不羁,内里多愁善感。让小安去找他,你应替小安放心,我才该替老四忧心呢。”
“你我都是做师兄的,心里又怎么不会牵挂?若是像孙迟行当年那样,做师兄做得风流快活、一呼百应,还不是做不长久?”高知命话毕,懒懒地笑了,“只是不想都这么多年了,小安还是和老四最亲啊。”
“嘻嘻,老四可不高兴你这么说。”
“怎么,他还惦记着那件事?”
“何止是惦记,简直就是他人生最大污点。”
“说起小安,有件事你们一定要知道。”宴席上,孙望庭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约莫四、五年前,师伯带着靛衣门的弟子,包括小安,来惊雀山玩。那时小安才多大?十三岁?对,他那时才十三岁,但已经是闻名遐迩的美少年,长得那是一个标致,眉清目秀的,跟个女孩子一样好看。那天因为大家很久没见面,四哥一时兴奋喝高了,突然捏住小安的脸,当场就吟了一首诗!”他还不忘揪着子都的脸作示范。“那首诗是怎么样来着——素妆难藏俏安郎,盼目如星柳眉长。玉颜似画徐公恨,一笑妒煞美娇娘。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松开子都,忍着笑道:“小安狠狠地泼了四哥一脸酒!”
葶苈瞪大眼,脑里艰难地将故事的主人公与驾车的马老四联系在一起。
尽管格律混乱,但嫏嬛依然暗暗佩服马四革醉中的诗才。
孙望庭消停些了,低下声音道:“四哥醒酒后听我们说回这件事,羞得那是一个无地自容!从此之后,他就很怕喝酒。”
“我记得他那时还红着脸趴在地上,大半天都起不来。”陆子都补充道。
“对啊,对啊,”孙望庭兴奋得拍起了桌子,“如果我们又在他面前提起,他肯定还会脸红到耳根,然后大喊——‘丢死人了!’”
马四革好奇自己为什么一晚上连着打了这么多次喷嚏。只能说不会是因为什么好事。
酒过三巡,一群人到中年的武林壮汉簇拥到吴处道周围,借着酒劲谈起了家国大事。
“跟你说,”其中一个说得手舞足蹈,“这个我和祝掌门还亲口提过——同生会,终究还是要迁回南方来的。”
“就是、就是!”另一人附和道,“我管你学了多少年汉话,不是汉人就不是汉人。只有南方,才是真正的汉人地方。你们涂州算好了!我们时常要出入长安、洛阳,那都不像是中原城市了!何必留在这种被外邦人占据的地方受气?”
吴处道也不发表意见,只是微微笑着。
这时又有另一人来发表高见:“我倒是觉得,你们留在涂州挺好。北方也不全是胡人,只要是长城以南,不还是我们汉人故土吗?”
最初那个手舞足蹈的人插嘴道:“可你怎么不想想,过去这好几百年里,有多少外族人染指过这些地方?风俗语言早就不同了。有几个人能做到涂州那样,胡人不进,胡语不兴?所谓‘胡不入涂’,那都是同生会的功劳。”
“不是,就算是胡人,不也有大刀阔斧地移风易俗吗?好多姓氏也都改了。而且现在会说汉话的胡人多了去,我们在场的不也有很多在北地开宗立派的豪杰?只要有本事,在哪里过不了活?”
手舞足蹈的人也不再争执,直接转向吴处道说:“吴总领,你可千万别听他的。祝掌门既然只要汉人子弟,那长远来看,肯定还是要在南方扎根的。北方太杂,这混来混去的,早就没有纯正的汉人了!”
席间又有一人喊道:“胡说什么呢?我就是来自北方的汉人,我祖上都是汉人!”
又听得有人说:“南方难道就没有异族了么?真是孤陋寡闻!”
一群人你来我往、争持不下,虽然说得事事生死攸关,大家倒也坚守君子之礼,没有激动到动起手来。
纪莫邀经过酒席,听他们议论得不可开交,似乎嫌场面还不够热闹,便当庭吹了声口哨——声杀天王像箭一样从外头飞了进来,连连叫道:“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纪莫邀笑道:“尽是些陈词滥调,要我教你些新词吗?”
坐在吴处道身边的何求醉得面红耳赤,一见声杀天王在眼前飞过,就喷着酒气叫道:“哪来的乌鸦?”
纪莫邀和声杀天王一听,眼神都变了。最先发火的当然是被误认为乌鸦的声杀天王。只见它“嗖”一声掠过宴会上空,飞鹰扑兔一般将何求的头巾撩走。
何求顿感头上一阵凉意,气冲冲从座上跳起,一手摆在脑壳上,另一手则朝四周挥舞,“谁拿了我的头巾?”
“爷爷拿了!”声杀天王在他头顶上盘旋,“爷爷拿了!”
何求朝声杀天王的方向撞出去,碰歪了不少坐席食案。他眼界里隐约有一团黑色——应该就是那臭鸟和自己的头巾了——于是伸手向上一跃。
声杀天王见状,也顺势向上飞;何求扑空回落地上,它也一起降低。如此周而复始,声杀天王一直盘旋都在何求头顶上,何求则像傻子一样不停乱跳。
吴处道脸都气红了。祝蕴红和吴迁则在座上偷笑。
作为主人的纪莫邀见状,不得不上前制止。
嫏嬛见他嘴角微抬,忙拍拍葶苈肩膀,道:“你看你大师兄,又妖气侧漏了……”
“诸位莫急,让我来教训教训这畜生!”纪莫邀不知从哪里摸出他的弹弓,瞄准了声杀天王。“砰”一声,石子从纪莫邀手中释放,穿越半个大厅,“叭”地打在何求挥舞在空中的手掌上。
何求一声惨叫,四脚朝天摔倒在地。
“哎呀……”纪莫邀假惺惺地眯起眼,“打歪了,真是对不住。”
嫏嬛低声道:“应该没人会信你是无心的……”
纪莫邀坐回原位,笑道:“你怎么知道别人不信?”
“你的弹弓从不打鸟,又何况是声杀天王?”嫏嬛环顾四周,见有人皱眉,有人窃笑,也有人一脸无所谓。
吴处道强忍怒火,唤还算清醒的何其将他不争气的兄弟拖出去,宴会才逐渐恢复正常。唯一的变化,就是吴处道威风不再。余下的时间里ᴊsɢ,他都绷紧着脸,一言不发,就像所有人都厚颜无耻地欠他钱没还一样。
祝蕴红和吴迁懒理这许多,随后又将葶苈叫出去玩耍了。
过了一阵,高知命来向无度门一席敬酒。期间对纪莫邀耳语:“你别看师父一脸肃穆,其实他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你能为他解气。”
纪莫邀坏笑,“不用谢了。”
“做主人家就是压抑,我今天早上也是敢怒不敢言。你倒好,让声杀天王做了坏人。”
“我会补偿那只臭鸟的,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两人会心一笑。
(本回待续)
第七章 如玉颜 似海心(下)
次日,一行人带着欢饮之后的倦意,离开了素装山。
祝蕴红和吴迁都依依不舍,可分别在所难免。
“葶苈,”吴迁叮嘱道,“一定要来涂州找我们!”
“我和表哥也会择机去惊雀山看你!”
葶苈傻了,“惊雀山就不必了吧……”他挠挠后脑,偷偷瞄了一眼正在备马的纪莫邀,“大师兄也不知答不答应。”
三人一起看着孙望庭与陆子都合力将大醉未醒的吕尚休抬上马。
“不论如何,我们都要再见面!”祝蕴红扯着葶苈的衣袖,“一定要来找我啊。”
“一定!”葶苈点头道。
回到惊雀山时,已是黄昏。
一脚刚踏进正门,就见几个留守的弟子匆匆来报——“大师兄,昨夜像是来贼了。”
纪莫邀立即跟着他们前行,“哪里的什么东西被偷了?”
“有没有丢东西就真不知道,但今早打扫时,见大师兄你的房间洞开,抽屉也有被翻过的痕迹。至于别的房间,则都好好锁着。”
纪莫邀示意旁人不要再跟随,随后急步赶到房中,果然抽屉和角落处被人翻查过。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自己门前见到一片已经风干的枸橼,而不远处还有一片。
“这个女人在玩什么把戏?”他顺着枸橼片掉落的位置,推断人应该是向后山,也就是孙迟行面壁之地而去。
他合上房门,朝着那个方向一路奔去。这不去还好,越往前就越觉得不对劲。途经后园时,他分明觉得自己看到了两个人扭打的痕迹,挂满纸环的大榕树下还有斑驳血迹。他穿过大树后的乱石坡,一路来到孙迟行旧居门前,竟听到里头有动静,隐约还能闻到枸橼的香气——应该是她没错。纪莫邀小心推开半闭的木门,果见温枸橼气若游丝地蜷在角落。
“出什么事了?”他拉上门,“是谁?”
温枸橼睁开眼,无力地望着他,反问:“你们昨天怎么不在山里?”
“师伯寿宴,我们都在素装山。”纪莫邀匆匆舀了一碗水,递到温枸橼面前,“倒是你,怎么又来了?”
“做贼的因为抓贼而被打出内伤,因果报应啊……”温枸橼一饮而尽,“我就是个蠢材,乖乖跟着那条老泥鳅不就好了?为什么偏偏忍不住,想来看一眼嫏嬛和葶苈……”
纪莫邀坐了下来,“你蠢不蠢是一回事,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温枸橼的眼神陷入空洞,“我不知道。我找遍四周都不见嫏嬛和葶苈,本来就要打道回府的时候,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进了一个房间,在里头翻箱倒柜。我不是欠你人情吗?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就上去看个究竟。不料他……”她松开捂住额角的手,露出一片紫青色的瘀伤。“他出手好快,我根本不是他对手。我见打不过,当然走为上计。谁知他一路追来,就在我从后园冲下斜坡之时,往我背上拍了一掌——疼得我几乎是滚下来的。我在这里坐一天了,还没缓过劲来。”
“你在这里坐一辈子也不是办法,我送你下山。”
“别,你叫老泥鳅在山下跟我会合就好。你知道他在哪里落脚。”温枸橼艰难起身,“我自己能走,你就别跟上来了……留在惊雀山,看好嫏嬛和葶苈。”
“可曾看清那人的相貌?”
温枸橼摇头。
“你小心点,可别因为衣冠不整被官差抓了。师叔可不会从官衙里救你出来。”
温枸橼自嘲似地“哼”了一声,“行了,算我又欠你一个人情吧。”她迈出几步,又慌忙回头,一手抓住纪莫邀,恳求道:“我知道我说这种话很不负责任,但既然有如此高手盯上无度门,无论目的为何,我都不希望嫏嬛和葶苈被牵连其中。我求求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他们,可以吗?”
纪莫邀点头,“你也不要在和他们重逢之前死掉。”
温枸橼苦涩地转过头去,踉踉跄跄下了山。
纪莫邀送走温枸橼后启程返回,却见嫏嬛坐在自己房前。
“在你的门前捡到些干瘪的枸橼片。”嫏嬛面无表情地拾起一片,在掌中掂玩着。
纪莫邀坐到她身边,道:“有时起风,是会吹一些过来。”
“不是,有什么风能把这么大的果子切成薄片?你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是不是和我姐姐有关?你可曾见过她?”
纪莫邀见她思维跳得这样快,料想此事不能再瞒,便答道:“她确实来过,不过已经走了。”
“她真的还活着!”嫏嬛激动得浑身发抖,“我原来不是在做梦……那、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和葶苈?”
纪莫邀忙答道:“这不是我的决定!” 他顿了顿,又摆手示意嫏嬛起来,“这是你姐姐的请求。”
嫏嬛眼泛泪花,“她请求你向我们隐瞒?”
“她有她的难处,你们重逢之时便知。”
“重逢又在何时?”
“随我来。”
嫏嬛一言不发地紧跟了上去。
纪莫邀带她来到吕尚休房前,门也不敲就径直走了进去。老头子还借着酒意酣睡着,纪莫邀也不看他,拉开地窖的入口,小声道:“跟我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凉飕飕的地窖里。
纪莫邀顺手拎起银鳖锁,道:“她第一次来时,把这东西偷走了。我追上她,告诉她你们两姐弟在这里,她就把银鳖锁还给我了。”
嫏嬛听得云里雾里,“可你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是我们姐姐?她又为什么要偷东西?”
“我听说过她姓温,又觉得她面口跟你们有些相像,有所猜想而已,没想到猜中了。至于为什么要偷东西……要等她自己跟你解释,也是她求我先不要将行踪相告。她想找到合适的时机,再亲自跟你们一一讲清。总之,她如今与我师叔一道,你们不必担心。”
一滴泪从嫏嬛眼中滑落,“一姐一定受了很多苦,才会有这般难言之隐……那她此次前来,又是为何?”
“她无法自控,想在远行前偷偷见你们一面,不料选错时机,扑了个空。就是这样。”
“她好傻……明明就只差一天。”
与此同时,纪莫邀翻开了好几个抽屉,最终取出一个木盒。“先不说这个,有样东西想给你。”
嫏嬛更疑惑了,“这里头是什么?”
“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纪莫邀打开盒子,“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而已。”
嫏嬛凝视躺在盒中的冰刃,问:“为何赠我匕首?”
“人间多险。我答应过师姐,也答应过你姐姐,要尽我所能保你们姐弟平安。葶苈从这里带走了一条截发钩,你也应该有保护自己的器物才对。匕首虽朴素无奇,但胜在便利。你以后时刻将之佩戴在身,千万不要轻易卸下。”
嫏嬛握着匕首的鞘套,叹道:“我并非未被给予机会。姑姑曾建议我习武,被我拒绝了……试想如果只有懂得伤害之道的人才配生存,这世道也未免太可悲。那难道不是蛮荒世界的法则吗?我还天真地以为,自己不需为没有这一技之长而担忧……”
“我们已经告别了蛮荒,可现世依然存在会毫不犹豫地伤害你的人。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让这把匕首无用武之地。但万一需要保护自己时,你至少不会束手无策。”
嫏嬛将匕首从鞘中拔出,“此物可有名号?”
纪莫邀摇头,“真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而已,让你失望了。”
“无名刃,我以后就这样叫它了。”话毕,她将匕首抬到齐眉处。
“在必要时,请不要犹豫地刺向你的敌人。”
“包括你吗?”
“包括我。”纪莫邀答道,“只要你觉得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对手的身份就不该成为你迟疑的理由。”
“我不会迟疑的。在我们一家团聚之前,我会让自己和葶苈都好好的。” 嫏嬛将匕首佩在腰间,“多谢了。”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纪莫邀问:“你也是左撇子?”
“生下来时是的……不过左手拿筷子,饮宴时可能会撞到身边的人,爹娘就让我练回右手。现在写字也是用右手,但骨子里还是惯用左手,就是字迹完全不同而已。”
纪莫邀合上盒子,“左右开弓是优势。我右手晓得的事,左手也都晓得;但左ᴊsɢ手晓得的事,右手大多一窍不通。”
“其实只要多加练习,右手也未尝派不上用场。”
两人争论着左右手的问题,离开了地窖。
次日,温枸橼一醒来,就见龙卧溪倒在窗边书案上,正熟睡。
她记不起前一晚是怎么回来的了。
似乎是下山走到某处,这条老泥鳅就出现了,然后是抱着还是背着她回来的……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背上的伤仍隐隐作痛,她艰难地从被单下钻出来,小心翼翼解开衣裳。
阳光透过窗缝照在温枸橼赤裸的背脊上,令她略暗的肌肤呈现出一抹铜色,又像蜜糖一样泛着光。她好奇自己背上有没有淤青,便伸手去摸,就在这时,后方一阵动静——他醒了!
温枸橼的身子瞬间僵硬。一想到两只眼球盯着自己光溜溜的背脊,尾龙骨上就升起一阵凉意。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匆忙用衣物蔽体,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龙卧溪睁开眼,见她光着上身像木雕一样立在面前,肩上躺着晨光。
这是何等迷人的光泽,在这本应清醒的早晨,再次催人入梦乡。
温枸橼听背后又没了声音,扭过头来喝道:“怎么色迷迷地瞪着我?”
龙卧溪尴尬地咳了一声,匆忙转过身去,道:“你倒好,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人,我还以为你反悔了。”
“我没知会你,是我不好,”温枸橼终于披上衣服,“你如果因此不再相信我,我也没话说。”
龙卧溪笑了,“别多心,我知道你思亲心切。我不会惩罚人之常情,但你的伤……”
“别问我,我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温枸橼穿好衣服坐了下来,“我都要担心死了,万一那人对嫏嬛和葶苈动手怎么办?就算再怎么对纪莫邀千叮万嘱,心里还是放不下……老泥鳅,我们赶快去偷兰锋剑吧。我都要等不及了,你还在等什么?”
“二位义兄和各位世侄都是靠得住的人,你就宽心罢。至于兰锋剑……首先,祝临雕绝非等闲之辈,同生会立业不过二三十年光景,但门生人数在中原已是首屈一指,名声斐然。其掌门府上的至宝,难道会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吗?不过,我也要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强烈地想将一件宝物偷到手的欲望了。然而经验不能决定一切,我希望能有万全准备。”
“别尽说些没用的!祝家大宅的地形已有图纸,就连守卫轮换的班次我们也了如指掌。只要找到合适的时机,定能一举得手。你还在磨蹭什么?选好了日子,我们就出发啊!”
龙卧溪望着她热切的双眼,深深呼吸,答道:“就在这一天,如何?”他随即将翻开的黄历递到温枸橼手中。
“上元节?”
“没错,祝临雕每年都会在家中设赏灯大会,大宴亲朋,家里热闹得很。到时,我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稀世珍宝袋入囊中!”
“你磨蹭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撞上他家里人最多的日子?”
“那当然了!”龙卧溪眼里冒光,“我可不满足于只有寥寥几人做观众。要偷,就在一屋的亲朋戚友面前偷,在满园的武林高手眼皮底下偷……够不够刺激?反正我已经热血沸腾了。”
嫏嬛与葶苈在惊雀山的第一个新年,在投壶中度过。
那时门外弟子都已回家过年,剩下一老五小在天寒地冻中自在度日。
孙望庭在正厅铺开地毯,反复确认边边角角都已完全按平,方肯罢休。“上次就是因为中间拱了一点起来,壶口一歪,我就输给师父了……明明可以连胜的。”
陆子都笑道:“那让你不要铺地毯这么多此一举,你怎么又不许?”
“啧,这你就不懂了。铺开地毯,就能看到哪里是在游戏,哪里又是看客的坐席。照你的意思,下棋也可以直接在地上画格子下啊。但那种感觉,怎么能跟在棋盘上下相比呢?我这些日子可有认认真真地练功,绝不能在游戏上敷衍苟且!”
两姐弟来到厅里时,一切已经准备停当,就准备开局了。
“咦,师父不来玩吗?”葶苈问。
陆子都答道:“我刚去叫了,好像还没醒。”
嫏嬛又问:“不叫上你们大师兄吗?”
孙望庭连连摇头,“不行,投壶是绝对不能参大师兄玩的。大师兄一来,这游戏就没意思了。”
陆子都在一旁补充道:“大师兄若是来了,我们根本毫无胜算。”
“这么神奇……”葶苈话都还没说完,一回头就见纪莫邀迎面走来,当场吓了一个激灵。
纪莫邀倒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喊我来司射,是能够开局了吗?”
四人于是抽签定下顺序,只余纪莫邀在一旁记分。投箭的精神亢奋,观战的静饮茶汤,声杀天王呐喊助阵,披毫地藏奔走拾箭,惬意又快活。
在木荷镇时,三姐弟常见父母与宾客投壶为乐,但因年幼而未曾同游。嫏嬛试过仿造一套小的器具给姐弟几个用,后来又因为有了别的兴致而不了了之。
“漂亮!”
葶苈投中决胜一箭,众人拍手叫好。
“只是运气好而已……”葶苈从毯子上退下来,回到嫏嬛身边,又感慨道:“如果一姐在就好了,还有你置办的那一套壶与箭,后来是不是烧掉了?”
嫏嬛心头一颤,“是烧了,不过我那时没做完就半途而废,不想你还记得……”
葶苈叹息道:“也不知一姐在执拗什么……既然知道我们在这里,见一面就有那么难吗?”
嫏嬛温柔地揉了揉弟弟的后脑,“没事,她平安无事就好,我也算放下心头大石。”
“就是。”孙望庭听到两人议论,安慰道,“起码知道她还念着你们……”弦外之音昭然若揭。
“望庭哥……”
“其实我也没有多想他。”孙望庭索性将箭丢在一旁,一屁股坐到毯子上,“我最初听说有人夜里来偷东西,虽然说出来难为情,但多少有些希望是我哥……起码知道个下落吧?但师伯的寿宴上来了那么多人,都不曾提及他的去向,就连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都没有,恐怕一时半会还真的找不到。”
陆子都道:“迟早会找到的,别担心。”
姐弟俩上前坐在孙望庭身侧。嫏嬛问:“你若不想答也罢,只是他对你如此刻薄,你为何还……”
孙望庭大笑着将两臂折在脑后,“无妨、无妨。我知道你们在好奇什么,我也问过自己,这样下去到底值不值得。但无论如何,他是我亲哥哥这件事,不由得我去挑剔选择。”
究竟孙望庭与亲兄有何羁绊,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章 书传情 身留恨(上)
孙迟行十六岁时,因家中矛盾,鼓动父亲孙凫休妻,最终将亲生母亲蒋千风赶出家门。那时蒋千风已有身孕,最终以弃妇的身份生下了孙望庭。孙凫父子听说此事,一口咬定孙望庭是与他人所生的野种,发誓与蒋千风老死不相往来。
蒋千风性情刚烈,并未理会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否则当初也不会毫不犹豫地一走了之。她于是凭一己之力将孙望庭抚养长大,也会偶尔提起那素未谋面的父兄。她没有轻易原谅至亲的背叛,只是终究很难真心去仇恨他们,尤其是自己亲手养育的长子。她更不愿幼小的孙望庭背负恨意成长,从而错过了本属于自己的人生。因而在孙望庭心里,他们只是两个鬼迷心窍的不幸人。
孤儿寡母生活拮据,孙望庭自幼便会在街头贩货卖艺,帮补家计。积年累月,他的技艺日渐娴熟,两条比常人修长的手臂舞弄器物格外灵活,杂耍变戏都不在话下。而第一次见到亲兄孙迟行,就在他寻常出没的街上。
孙望庭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
他远远听到有人谈论无度门的弟子来到镇上,便好奇兄长是否在列。未几,就见孙迟行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带着几个步行的师弟从街上走过。
天真无邪的孙望庭一眼就认定,领头的白面人是自己的哥哥。于是一个箭步跳到街中心,兴冲冲地跑到孙迟行坐骑前喊道:“哥哥!你是我哥哥孙迟行吗?”
孙迟行的白脸瞬间就黑了。他气势汹汹地入城,竟被街边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直唤兄长,简直奇耻大辱。他暗暗怨恨自己的父亲娶贱妇为妻,更恨她生下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种。
“哥哥,你为什么不让娘回家?”
“够了!”孙迟行一手将孙望庭从地上拎起来,“不识分寸的穷小子,你跟谁攀亲戚呢?”他顿了顿,觉得还不够解恨,便将孙望庭摔在地上,厉声骂道:“我堂堂惊雀山无度门大徒弟孙迟行,怎会有你这样的弟弟?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快滚,野种!”他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
孙望庭出身贫鄙ᴊsɢ,对于辱骂并不陌生,多数亦能一笑置之。但孙迟行脱口而出的“野种”二字,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不是没被人这样骂过,像他这样一个生下来就没爹的孩子,难免会沦为邻里的笑柄。他只是从未想过,这两个字会从自己亲哥哥嘴里掉出来。
他面色苍白地爬到街边坐下,无力地目送孙迟行继续他趾高气扬的行程。路上行人走避不及,生怕成为白面蚩尤眼角的障碍物。
我是哥哥的眼中钉、是他的耻辱……
孙望庭蜷缩在阴暗的街角,放声大哭。
所幸孙二郎从不是会忍声吞气的人。他自问与母亲未做过亏心事,便不甘心被亲兄这般对待。如此越想越气,他于是决定向惊雀山出发,誓要为母亲讨回公道。做母亲的虽不愿见到兄弟相残,但更不忍心幼子无端受辱。就这样,孙望庭独自踏上了前往惊雀山无度门的旅程。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上山的日子不早不晚,恰恰是孙迟行失落大师兄之位的那一天。
孙望庭初入山门,便觉得气氛不对。只见孙迟行立在堂前,气得面青唇紫、七窍生烟,说不出有多狼狈。当时孙望庭一看,竟已经解了一半恨。
他偷偷揪住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师弟一问,才知孙迟行打赌输给了一个十岁的小孩,而赌注竟然就是他的大弟子之位。
“那个小师弟,就是曾经被我哥当奴才一样使唤的老实人陆子都。至于那个赢了我哥的小子……”孙望庭煞有其事地往边上一指——“咦,大师兄呢?”
话音刚落,就见声杀天王从房梁上扑下来,催促道:“有客远来,速速清场!”
陆子都率先抱起投壶,又往孙望庭大腿上轻轻踢了一脚,“快把毯子卷起来!”
葶苈还没从故事里抽离,追着问:“大师兄当年打的是个什么赌啊?”
“这就真是千古之谜了,我和子都不敢问,不然你去问问大师兄?”
葶苈两眼一瞪,不敢再言,只能为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暗自叹息。
四个人抱着收拾好的器具,排坐在正厅的屏风之后,偷偷看纪莫邀接见突然到来的访客。
“好像从某一天开始,”孙望庭嘀咕道,“所有本应该由师父出面的事,都让大师兄去做了。”
只见两个眉清目秀的冷艳女子并肩立在阶前。她们身披薄纱,翩翩如仙,远看宛如两根笼罩在朦胧粉雾中随风摇晃的旗杆。
纪莫邀笑吟吟地请客人入座,“天籁宫弦柱二使光临惊雀山,有失远迎,招待不周。”
弦柱二使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妥妥地坐了下来。她们的眼睛仿佛习惯了俯视凡愚,不经意间泄出一股傲气。
“美女还是美女,就是眼神忒犀利了啊。”孙望庭挠了一下耳朵,“在大师兄面前还这么爱理不理的……”
弦使率先开口:“本打算赴过洪掌门的寿宴就回山,恰巧听闻无度门近日屡有盗贼登门。八司有令,命我二人来此探问,不容怠慢。”她的言辞虽缜密严肃,语气却很是敷衍。
纪莫邀还是一如既往地咧嘴笑了,“这种丢人的小事,实在不敢劳烦二位亲来。”
“那倒不会。”柱使打断他,“只是盗贼身份未明,恐引人自危,这才专程来问个明白。”
“小小无度,不敢与天籁仙宫相比。你们舟车劳顿,四处奔波只为排忧解难;我们无法无天,频频树敌也非稀罕奇事。何况穷山恶水,本无珍奇宝物,就算有盗贼出现,也只能空手而归。如此一来,你们有何忧,我们又有何惧?八司实在多虑。”
二使一听,禁不住侧目抬眉。
“我们并不是为自己担心。”弦使道。
“就怕盗贼只是前兆。”柱使接过话来,“无度门若是再出什么乱子,到时才追根溯源,恐怕晚了。”
恰在此时,声杀天王飞进屋来遮阴。
弦使瞥了一眼梁上的鸟儿,调侃道:“还是未开化的山水好,见得些野禽兽。像我们那里,人气太重,已经很久未见过山中生灵了。”
纪莫邀抿抿嘴,忍着一口气催促道:“既然粗茶水伤了二位的嘴,纪某更不敢久留,省得山中蛮荒之气伤及无辜,等回到天籁宫就显得格格不入了……”他朝二人深深作揖,随之一个抬头,高声道:“不送!”
弦柱二使顿时火冒三丈。“我们好言相劝,你却在这里阴阳怪气——罢了,多说无益!”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愤然离去。
纪莫邀见她们走远,才招手让声杀天王下来,“幸好我赶人赶得够快,不然要是把你逼急,手尾就长咯。”
声杀天王还愤愤不平,“吾非野禽。”
“我知道……”纪莫邀低声道,“没事,不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他随后上前拍了拍屏风,“人走了,你们可以出来了。”
四人从屏风后走出来,表情都有些错愕。
“好气啊!”孙望庭抓耳挠腮,站都站不住,“平白无故被人这样上门骂一顿!”
陆子都也面有不甘,“我们平日又没跟天籁宫有什么来往,更谈不上过节,凭什么这样对我们冷嘲热讽……”
“我看书里说,奇韵峰天籁宫中都是清心寡欲的乐师,只会奏乐,不事武功。自师祖庄清涟以来,素以化解干戈为己任。我对她们,一直怀有憧憬。”嫏嬛干咳两声,“不过刚才……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们故意来惹是生非。”
纪莫邀冷笑,“庄清涟仙游多年,你还指望她们能继承几分情怀?”
嫏嬛眼中满是失望,“小时从父亲收藏的典籍里,看过奇韵仙庄清涟许多事迹,对她颇为神往。今不如前,我也许不应对她的徒子徒孙有太多期望。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当年那样,心怀悲悯之情,看破红尘内外……但她们的恶意,可有来头?”
纪莫邀仰头想了一阵,答道:“如今的天籁宫早已身不由己,不能独立分辨是非了。我们没招惹谁,可也没巴结谁。说不定就有人不堪轻视,向天籁宫送上几句无心快语,那边的乐师便带着他人的喜恶,来我处拨乱反正了。”
嫏嬛低语道:“这变化还真是让人心寒。”
如此一来,大家投壶的兴致全无。见今日阳光和暖,陆子都又招呼众人去沙池操练。上山时,纪莫邀中途离队去摘薄荷,谁知没走两步,就见嫏嬛追了上来。
“二小姐也来摘薄荷吗?”
嫏嬛不置可否,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对见一姐的事,其实是很紧张的……”
“记得。”纪莫邀停下脚步,“你怕她也像天籁宫一样变了吗?”
“我以为,如果她知道我们的下落,定会迫不及待地来与我们重聚。可她如今却在等待时机,让我无法不生疑虑……我知道我不该如此揣度自己的亲人,可我总觉得,她是不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些什么。”她抬头望向纪莫邀,眼眶已红,“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纪莫邀半眯着眼睛,反问:“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个人太聪明不是好事?”
嫏嬛皱眉,“这是你对我的忠告吗?”
纪莫邀连连摇头,“绝对不是。你没听过就更好了,如果将来有人这样说,你也千万别信。那都是骗你的,是妒忌。”
嫏嬛破涕为笑,“你很少会赞人,我应为此高兴吗?”
纪莫邀眨眨眼,道:“我倒是觉得,你大可放心。无论换了多少个身份与名号,温枸橼依然是你们的姐姐。你静心等她来好了。”
嫏嬛深吸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一些,“说来好笑,其实我心里也是如此相信的,可能只是在等有人亲口说给我听,才算当真吧。你说得对,至亲的关系是永远不会变的。无论她拥有多少身份,我们三个依然是亲姐弟……世事纵然变化多端,但能有这样一成不变的东西,确实让人安心。”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对方,想在等待一个肯定的回应。
纪莫邀却意外地冷淡,语气甚至可称为幽怨,“是……”
嫏嬛被他沉下来的脸色吓到了。
纪莫邀也想尽快摆脱这个话题,冷冷地丢下一句:“我先去摘薄荷,失陪了。”随即转身离去。
目送对方独自远去的背影,愧疚的幼芽从嫏嬛心中破土而出。
无度门有神秘高手造访这一消息,经高知命精心编纂之后,飞快地传开了。道上也迅速出现了五花八门的版本——有人说无度门死伤惨重,也有人说无度门一众弟子与绝世高人大战三百回合。让人惊讶于三人成虎的威力之余,更不禁好奇纪莫邀和高知命二人为何会如此享受这种恶趣味。
总之,上门拜访的人也确实多了不少。在新年前后几天里,平日门可罗雀的无度门相继迎来了东南西北各路英雄:胡的、汉的、男的、女的、光头的、ᴊsɢ浓发的、讲道的、施法的、养狗的、骑牛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虽说登河姜氏派来的几位星宿已是贵宾中的贵宾,但最架势的还要数最后一位。
那日天晴,惊雀山难得重归旧时清静。
葶苈和三位师兄照旧在沙地上习武。他与截发钩已经越发默契,即使没用尽全力,钩刃也会往他期许的方向而去,十分得心应手。虽然还是要师兄们有所保留才能勉强应战,更谈不上能取胜,但葶苈生性豁达,从不会为输赢所困。
私密时,姐弟间总是不自觉地说起纪莫邀的种种。葶苈更是从没忘掉那个神秘的赌约,甚至好奇纪莫邀究竟是何出身。但当这个想法闯入脑海,他第一个反应却是——原来大师兄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暗自吞了两口唾沫来消化这个事实之后,心中只余下无穷空虚。
可大师兄怎么会随便说自己的家事呢?就算问别人,别人也不会知道吧?
于是二人就此作罢,静静等待纪莫邀有一天会开口解答这些问题。
想到这里,葶苈一晃神,见原本准备与自己比试的陆子都突然立着不动,正往山下的方向望去,还问:“大师兄,觉不觉得有很多人在往山上来?”
纪莫邀用心听了一阵,道:“先不练了,下去看个究竟。”
只见十六个牛高马大的紫衣壮汉分两列排开,齐齐立于山门前。一个两个虽算不上凶神恶煞,但也绝非和颜悦色,令人徒生压抑。一个约莫四十多岁,长袍宽领的男人满面堆笑地站在两列随从中间,恭恭敬敬地朝吕尚休鞠了个躬,“晚辈赵之寅,拜见吕掌门。”
这赵之寅长着一副让人放松的面孔,年轻时怕也是个眉眼耐看的俊后生。相比跟在后面的那群气势汹汹的弟子,他明显要随和善意许多,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卑微可怜。
吕尚休急忙上前搀扶,“别、别、别,大家地位相当,绝对不敢受此大礼!”
赵之寅答道:“听前辈的。”
吕尚休更受不了了,“别前辈晚辈的了,你是掌门,我也是掌门,大家平起平坐,实在不必拘礼。”
四个徒弟藏在屏风之后,光听这一段来往,已经尴尬难耐。
葶苈有些明白为什么师父不爱和外人来往了——一个习惯被徒弟唤为“酒鬼”的人,如何受得了这等繁文缛节?
赵之寅在反复劝说后终于坐了下来,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谦卑,“听闻有佚名杀手夜访仙山,还伤了前辈的弟子。晚辈万分担忧,祝兄也是坐立不安,便遣我来此拜问。”
想不到直至今天,还能听到如此夸张的陈述——杀手?
葶苈竟忍不住笑了出声。
吕尚休猛一回头,“谁在后头啊?”
纪莫邀按住陆子都和孙望庭不动,用鞋尖戳了一下葶苈的小腿肚子。
葶苈收到指示,硬着头皮从屏风后爬了出来。“弟子方才路过,不敢打扰师父接待贵客,这才躲在……”
“行了,不用解释。快过来。”吕尚休招手的动作,令葶苈梦回旧年——幼时父母向亲友介绍自己之前,也会这样招手,眉目间挂着一丝勉为其难的“热情”。“来,跟你介绍一下。”吕尚休一把将葶苈拉到跟前,“这个小不点,就是我新收的徒弟温葶苈,来头可不小。他父母可是温言睿和林文茵!”
赵之寅的眼睛抖了一下,“竟是二位文豪的公子!赵某久闻盛名,不想今日得见,实在荣幸。”
吕尚休见葶苈一脸茫然,这才指着客人道:“葶苈,这位是同生会的赵之寅掌门,另一位掌门祝临雕,就是……”
“是小红的父亲吗?”葶苈脱口而出。
吕尚休忍不住笑了,“是啊、是啊。你看这孩子,就记得小红。”
赵之寅也笑了,却有些僵硬。
“你太低调了,名气才没有你们祝掌门大。”吕尚休拍了拍赵之寅的肩膀,打趣道,“弄得小辈都不认得你。”
赵之寅连连点头,“我声望不及祝兄,这是自然的。”话毕,他从袖中摸出一份请柬,小心翼翼地呈上,“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祝兄将在上元节设下颂兰灯会,届时还望前辈赏面。”
吕尚休接过请帖,苦笑道:“我这副老骨头,怕是受不了这来回奔波啊。若不介意,能否让大徒弟代我前往?”
“不敢勉强前辈。无论是谁,我们都欢迎……”赵之寅仰望天色,“前辈莫怪,晚辈要连夜启程回去,不敢在此久留。”
吕尚休一听,偷偷为之一振,“那、那不敢耽误贤弟的行程!”于是他飞快地将赵之寅一行十七人送出门,才如释重负地跑回来。“呼……气都要喘不过来了!”他伸了个懒腰,绕到屏风之后,将请帖丢到纪莫邀怀里,“你搞定这个,我就不去受罪了。”
纪莫邀拆开请帖看了一眼,又将之合上,“又是赴宴……自从入冬之后,我们好像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了。”
吕尚休笑了,“天下太平,以和为贵,不是好事么?我只是纳闷同生会为何会请我们……方才赵之寅那一番毫无来由的寒暄,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为何?”纪莫邀干笑着将请帖伸到葶苈下巴前,“三公子,你自己看。”
葶苈慌失失地接过请帖,打开一看,惊见在正规的邀请函后还添了一行小字——
“元宵再会,不可缺席。”孙望庭念了出来,“署名是祝……咦?”
再看葶苈,脸已通红。
“哎呀呀……”孙望庭捏住葶苈的脸,“没想到祝临雕的宝贝女儿对你念念不忘,我的好师弟。”也不知是真高兴还是眼红。
陆子都也捂嘴笑道:“看来这张请帖还是靠葶苈牺牲色相换来的。”
“怎么连子都哥也笑话我!”葶苈将请柬胡乱塞到孙望庭手里,难为情地一走了之。
“恼羞成怒了呢……”孙望庭脸上还流连着别有用心的笑意。
纪莫邀倒是平静得很,“望庭,你留下来守山。我带子都和他们两姐弟去就好了。”
孙望庭爽快地举起双臂,“正有此意!”
陆子都奇怪了,“你竟轻易放弃这个大鱼大肉的机会?”
吕尚休一语破的:“一晚上的酒池肉林,怎比得上半个月的逍遥快活?望庭是想支开你大师兄吧!”
孙望庭马上黑脸,“师父,可以不要这么诚实吗?”
纪莫邀冷冷道:“因为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吕尚休晃着空掉的酒葫芦讪讪离去,“我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众人各自散去,唯有纪莫邀对吕尚休穷追不舍,“真不去吗?”
“不去。”
“自己不去,怎么就让我们去了呢?”
吕尚休斜看他一眼,道:“明知故问。”他见纪莫邀只是立在那里笑,又道:“你们几个大的,我是不担心……至于葶苈,小孩子间玩闹一下就好。千万不必跟同生会走得太近,师父不需要你们替我结交这群人。”
纪莫邀又问:“既然你跟师伯都对他们有想法,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话一说出来,可就收不回去了啊,小子。我孑然一身自然好办,可不是还要顾着你们吗?”
(本回待续)
第八章 书传情 身留恨(下)
三十年前,莫说是同生会,甚至没人知道祝临雕和赵之寅是何许人也。彼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中原大地,也早不仅仅是一族之家园。于此新旧交替、去垢存精之际,同生会就在涂州这个原本并不繁华的小城中诞生了。
在此之前,涂州最出名的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几起骇人听闻的胡商命案,因此还落得个“胡不入涂”的恶名。
祝临雕与赵之寅非涂州生人,但也许是时运到,很快得到了当地名族的接纳,而慕名加入同生会的弟子也日益多了起来。短短几十年间,涂州已成同生会之天下。各行各业要在当地立足,多少要与同生会有些缘分。当然,同生会也没有仗势在涂州作奸犯科,而更像是当地人在做大事前额外叩拜的神灵而已。
要说同生会究竟练什么武功,因何吸引人,外人也难以说清。
祝临雕和赵之寅自然有不俗的武艺,否则也不能胜任师尊。但很少人见过他们出手,门下弟子也是刀剑拳脚什么都练一点。打是真的能打,可就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共通之处。还是说,只要立下了“同生共死”的誓言就足够了?
唯一能说得出口的规矩,也许就是传男不传女,传汉不传夷。
正月十五那夜,众人来到祝家门外时,看门的弟子在夜灯下一眼就认出了纪莫邀。可那不知死活的小子居然让一行人在阶前干等,说要和里头通报一声。
纪莫邀不等他移步,就将三股叉伸到他脖子底下,“你动作最好快点,不然祝小姐等不耐烦了,我可担当不起。”
那人当场吓得冷汗直冒,慌ᴊsɢ忙转身去把门——可门竟自己打开了。
“葶苈!”祝蕴红面上满溢喜庆的暖色,“可把你盼来了!”她一把拉住葶苈的手就往里拖,“快进来!我带你周围走走!”
葶苈手忙脚乱地跟着祝蕴红进了门,还不忘回头望望另外三个人,嘴角勾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纪莫邀往嘴里放了一片薄荷叶。
三人刚刚踏上台阶,就又听得路上传来车马之声——
“哟,已经这么热闹了啊!”
众人回头一看,见一个衣饰华贵、满头金翠的女人从马车上下来。她三十来岁,左眼下一点销魂的美人痣,脂粉妖冶,莲步生姿,真是个貌倾众生孤雁落,眉如柳叶唇似火。
看门的一见她,立刻丢下无度门一行人,急步冲回屋内。
祝蕴红见到这个女子,面色大变,方才的兴奋荡然无存。“不知廉耻的女人,这里不欢迎你!”她狠狠骂道。
女子保持微笑,权当耳边风。
纪莫邀见状,小声对子都和嫏嬛说:“靠边站,别挡着人。”
嫏嬛还在好奇所谓何意,就见祝临雕领着吴迁等一众弟子走了出来。
祝临雕长着一副庙宇里罗汉的面孔,高大魁梧,不怒而威,仿佛一坐下来就能接受供奉。“叶芦芝,怎么不请自来了呢?”他平淡地问。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美妇人轻笑,“你请得我入床笫,还会怕我坏了你这大好的灯会吗?”
“给我滚出去!”祝蕴红火冒三丈,“不要脸的女人——贱人!荡妇!丑八怪!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她骂得兴起,咬牙切齿地就要冲上去,却被吴迁死命拦住。
祝临雕对吴迁道:“带她回房休息。在客人面前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祝蕴红更生气了,“我大声喧哗?那这个女人满嘴淫词秽语又怎么说?这种毫无羞耻的贱人,你怎么还由她站在这里?”
“带她进去。”
吴迁不敢违背姑父的命令,护着又气又委屈的祝蕴红离开。葶苈也顾不上左右为难,紧跟其后。
叶芦芝故作诧异地笑道:“怎么,居然赶走自己的宝贝女儿吗?我是不是该为这种优待感到高兴呢?”
“过门皆是客。”祝临雕答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亦不会自讨没趣地赶你走。”
“真不愧是祝掌门。”叶芦芝媚然一笑,笑得祝临雕背后几个门生脑门上直冒热气,“总是这么坦荡荡,稳重又宽宏。”这时,她忽然侧脸朝纪莫邀抛了一个眼色,又立刻转回祝临雕的方向。“你们不用招呼我,我自己到处走走就好,顺便怀念一下故园时光……你不会介意吧?”
祝临雕冷笑,“随便。”说完便带着弟子重返宴池。
叶芦芝略抬玉手,轻捋发鬓,便如那春风拂柳,蝶翼惹花,真是摇曳生姿,动人心田。她登上台阶,绕入偏廊——寻常动作,却被她走出万般风情。
纪莫邀一边嚼着薄荷叶,一边侧目留意她。
叶芦芝一直微微将脸转往纪莫邀的方向,似乎也有意要吸引他注意。在拐入里屋的长廊前,她忽地一个回眸,朝纪莫邀粲然一笑,便如惊鸟般消失在了拐角处。
在陆子都和温嫏嬛反应过来前,纪莫邀已经追了上去。
“叶芦芝是……小红的继母?”
“从前的继母——她已经被姑父休掉了。”
吴迁与葶苈坐在祝蕴红紧闭的房前,无所适从。
“姑母在小红未满周岁时就去世了,姑父几年后便要了叶芦芝做继室。她家中父兄好像以前资助过同生会,我不大记得了。原本还以为她是个文静的小家碧玉,没想到……”
两个人隐约听到了祝蕴红在房间里丢东西的声音。
“那时小红已经死活不肯和叶芦芝亲近,只会不停哭闹,后来更会在言语上嫌弃她,整得我一度还有些同情叶芦芝的处境。可没过多久,她就原形毕露了。”吴迁满怀无奈地深呼吸,“她不再理会小红,总是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处跟人暗送秋波,风骚得很。像她这种有些姿色的狡货,没几个人招架得住,还哪里管她是同生会掌门的后妻?一个个都拜倒在她裙下。我不止一次见她瞒着姑父,跟别的男人在书房对出的水塘边调情。后来她更变本加厉,趁姑父不在家时,与不同的男伴彻夜欢饮、笙歌不断。你想这种事传出去,姑父颜面何存?最终姑父实在忍无可忍,赶了她出门。那时给的理由是‘无后’,可真实的原因……大家一早心照不宣。”
葶苈听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最好笑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吴迁咬牙切齿地往下说,“姑父刚有赶她走的念头,都还没跟人讲,她竟突然病倒了!病得那是一个气若游丝,我见犹怜,好像随时就会咽气。好些人差点就动了恻隐之心,幸亏姑父头脑清醒,没有改变主意。结果她一踏出家门,竟立刻又生龙活虎了!你说气不气人?而且她至今死性不改,还在和那些意乱情迷的男人鬼混,弄得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听说最近搭上了洛阳的一个富商,可我看那也不过是她的玩物。所以今天闹成这样,我完全理解小红……毕竟我有时也想除之而后快。”吴迁掩面叹息,起身敲了敲祝蕴红的房门,“小红,你饿吗?要不要——”
“不要在这里陪我!”祝蕴红显然还在气头上,“我今晚都不会出去了!我不要见到那个女人!你们走吧,不要管我。”
“好了,别跟自己赌气。”吴迁劝道。
祝蕴红答道:“我不赌气,可还不是被人嫌我丢人?你们去玩,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吴迁长叹一声,拍拍葶苈的肩膀,道:“我在这里守着她就好,你还是到处走走吧。难得来一次,别糟蹋这大好的十五夜。”
葶苈有些踌躇,“小红她没事吧?”
“别担心,有我留下来就行。我都习惯了。”
葶苈点点头,便沿着走廊往后院走去。想到自幼丧母却又碰上这样一个继母的祝蕴红,他在同情之余,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庆幸。虽然与父母失散,毕竟还有二姐和一众师兄关照,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
未几,他来到后花园外,因元月的凉意而停步整衣。而一抬头,就见不远处一副吱呀作响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少女,背对着他,悠闲地荡在月下。此地远离宴会的灯火,只有冷白的月光照亮沉静的夜色,在她肩头罩上一层淡蓝轻纱。她的长发轻轻飘动,发梢挂着如星星般晶莹的光亮。
葶苈呆住了——这个觥筹交错的不眠夜,竟在此刻变得如山涧清泉般宁静释然。
女孩并未察觉葶苈的存在,依旧晃荡着。她的头发来回划过夜空,令漆黑生硬的夜也显得温柔甜美起来。
葶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个能令一切归于平静的背影。
“我好兴奋啊,老泥鳅。”温枸橼细声对龙卧溪耳语道。
龙卧溪微笑,“同感。”
温枸橼小心地在倾斜的屋顶上坐下,又问:“你那个师侄老四到底是做哪一行的?还是会什么偏门的技艺?”
“为什么这么问?”
“你活了这么大岁数,理应一早知道如何快速而安静地拆除瓦片,怎么还要向他请教?”
“他啊,修修补补、建屋砌物,什么都会,而且从小就靠做这些帮补家业。”龙卧溪说完就将拆下的第一片瓦摆在膝边,“你别说,还挺考功夫的。”
温枸橼笑了,“那你就更该感激我了。像我这样的腰身,不需要一个太大的开口。”
“那倒不错。”
不用一会,阁楼顶上就出现了一个七寸见方的口子。
“我的血要凝固了……”龙卧溪低声道。
“我的血要沸腾了……”温枸橼轻咬下唇,摩拳擦掌。
“进去吧。”
温枸橼笑而不语,将头伸进了那个口子。
“记住,进去之后先抓住木梁,等伸到膝盖位置再放手。”
“我知道了。别唠唠叨叨,坏了我的兴致。”温枸橼由内扶着屋顶,一点点地将身子往里送。当膝盖内侧碰到开口边缘时,她骤然放手,将自己大半个身子悬空倒吊了下来。
龙卧溪在入口外稳稳地按着她的小腿,不让她下坠。
温枸橼倒吸一口凉气,望着眼前一个同样悬空挂着的檀香木架,以及静静地躺在架子上的稀世珍宝——兰锋剑。
“像花瓣一样柔嫩的剑刃,是怎么杀人的呢?”温枸橼对自己朝思暮想的奇珍发问。
龙卧溪催促道:“快点动手,注意前方。”
温枸橼向前一看——那是阁楼唯一的窗户,正对着欢腾的宴会。颠倒的宅院中,耀眼红光迸发而出,蒸腾热气扑面而来。
龙卧溪压着声音再次提醒:“你倒吊着不辛苦,我压着你的小腿也辛苦啊。”
“你说这剑阁下面……为什么是水塘呢?”温枸橼ᴊsɢ扭头望向自己的倒影,“祝临雕自己该怎么取剑啊?”
“总之不是从窗户进来。”龙卧溪答道,“窗台上有机关,你一踩上去,对面墙上就会射出箭来。否则我们用得着这么费劲另辟蹊径吗?”
温枸橼边听边将兰锋剑从木架上取了下来,顺着入口递到了龙卧溪手中,再抓住木架,问:“你确定这个木架能承受我的体重?”
“你很重吗?”
温枸橼笑笑,道:“放手吧。”
龙卧溪一放手,温枸橼的小腿就从口子外滑了进来。
温枸橼两手紧抓木架,一滑下来,整个身子吊在阁楼中央。她随后在木架上荡了几个来回,找准高度,飞出一脚,踩在了窗台上——
陆子都和嫏嬛一并走到水塘边,背向藏剑的高阁,对岸是被几棵大树遮住的书房。比起厅中的宴会,这里清静多了。
“子都,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嫏嬛问。
子都不知道她是指来水塘边,还是指来祝临雕的宴会。他擦了一下鼻子,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紧张,于是吞了口唾沫,又揉揉眉头,深吸一口气对嫏嬛道:“你往水里看,可以看到什么?”
嫏嬛不明所以地走到水边,低下头。“没什么啊……”她笑道,“子都,你想说什么?”
陆子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被嫏嬛的话搅得乱七八糟。“我……”他发现嫏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忙摆手道:“看水里!看水里!”
嫏嬛又往水里看,却依旧只见彼此的倒影。
子都突然伸出一只手。“看好了,”他的声音在颤抖,“变!”
一朵花“唿”地从他的袖子里歪歪扭扭地伸了出来。
嫏嬛有些后知后觉地吓了一跳。
子都羞涩地笑了,“我跟望庭学了很久,不想还是有些手生……”他不知所措地到处张望,像个走失的孩子。“送给你。”他将花递给嫏嬛,“现在可以不看水里了。”
“你这是……”嫏嬛回过神来,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你怎、怎么突然送花给我呢?”她试图表现得更自然些,但却被内心的忐忑驾驭了。
陆子都脸红了,“我、我只是觉、觉得你今天特别……算了,其实我,嫏嬛,其实我只是想说……”
“你看!”嫏嬛忽然指向对岸。
陆子都忙抬头一看,心头猛地一凉:就在对岸,与他们一样在水中留下倒影的,是并肩站在树下的纪莫邀和叶芦芝。他们背对水塘,似在窃窃私语。
纪莫邀因何与叶芦芝私会?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章 佳人恨 灵剑怨(上)
叶芦芝倚在树下,莞尔笑道:“除我之外,有没有别人觉得……你特别让人欲罢不能?”
“说不定就只有你。”纪莫邀有些心不在焉。
叶芦芝用手指划过红唇,低叹道:“每次想到这一点,我便深感遗憾。”
“行了……”纪莫邀用手肘撑在树上,“难得见一面,还要跟我说这些驾轻就熟的废话。你不是真心想说,我也不是真心要听。”话毕,他放了一片薄荷叶到嘴里。
叶芦芝掩口而笑,“讨厌,被你看穿了……见是你,我就懒得追究。”她将手从嘴上移开,温柔地从纪莫邀的手背一路划到他的肩膀上。“毕竟,你比常人多出一只眼睛,不是吗?”
“我以为你也能慧眼识穿伪君子的衣冠——原来是浪得虚名吗?”
叶芦芝媚笑道:“你这人,怎么骂自己是伪君子呢?何况我这双慧眼只能对一般人奏效,对你可一点办法都没有。每次见到你,就算什么亏心事都没做,也怕被你看穿。”她凝望纪莫邀的侧颜,伸手托起他的下巴,“你能看穿人,人却看不透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也算是推心置腹的知己吧?可我还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纪莫邀并没有从叶芦芝手中挣脱,“你知道得还不算多吗?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天底下被你看得一丝不挂的男人难道还少么?缺我一个,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啧,凡夫俗子怎能跟你比?我只是想说……”叶芦芝将手收回,按在胸前,“不被人了解,难道不孤独吗?如果有人能知你心声,难道不好吗?”
纪莫邀冷笑,“别说得好像你在忍痛割爱一样。”
“那我就是爱替你操心,有什么办法?”叶芦芝浅笑,“我也真会给自己找麻烦,明明已经分身乏术,回去后也不知要费多大劲补偿钟郎。算了,跟你说也没用。你没这份心,身边也没这样一个人。”
纪莫邀苦笑抬头,“这个人还是不存在比较好。”
叶芦芝皱起眉,略带哀怨地望着纪莫邀,但没出声。
纪莫邀见她不说话,便推了推她的手臂,道:“时候不早了,难道就打算在这里闲话一晚上?”
叶芦芝恍然大悟,“对,你还真是提醒我了,我们还是赶快……”
两个人如鬼魅般消失在树丛后。
那便是温嫏嬛和陆子都看到的最后一幕。两人目瞪口呆,欲言又止,甚至还没能将纪莫邀和叶芦芝两个名字联系起来。
“大、大师兄他——”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背后“嗖”的一声怪响,从剑阁中飞出一支箭,掠过二人头顶,再“咚”一声插在正厅的柱子上。
祝临雕手中的酒杯差点滑落,随之便是宾客们尖叫与跌倒的混乱。
“兰锋剑!”不知是谁先反应了过来。
赵之寅一声令下,同生会的弟子立刻手执兵器,从四面八方冲了上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盯上了阁楼顶上那个白发飘飞的老贼——兰锋剑就在他手里。
“是龙卧溪!”一个年长些的弟子喊了出来。
只见龙卧溪悠然一笑,从阁楼上飞身一跃,消失在了张灯结彩的上元夜里。
刚刚蜂拥而上的一众弟子立刻四散入城追捕。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温枸橼舒了一口气。尽管她的视线在窗子之下,但她感觉得到四周已经静下来了。
“数到六十,然后再出来——如果我今年二十五,你数二十五就够了。可惜我也不年轻,没那么容易甩掉追兵。”
龙卧溪走之前是这样叮嘱她的。
“幸好他还不算太老。”温枸橼收起双腿,灵活地向上一翻,坐到了木架上,“不然我的手就要断掉了。”她来回注目窗台上的机关和射出暗箭的开口,想到那支箭平行从自己身上掠过,不免还有些后怕。她扶着吊起木架的绳索站了起来,像荡秋千一样荡了几个来回,然后向上一扑——跳出了屋顶的开口。
阁楼终究太暴露,她决定找个地方暂避。环顾四周,仅隔一条走廊的后花园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她从屋顶上一个翻身,滑入草丛。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能见到花园里有一副空着的秋千,仍轻微地来回摆动着。
园外传来脚步声,温枸橼忙缩入隐蔽处。
“咦?”一个声音在近处说道,“人呢?”
温枸橼即刻冒出一身冷汗:不是因为怕被发现,而是因为这声音、这声音……她不受控制地拨开眼前的枝叶一看——真的,这真是令她六年来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亲人。
“葶苈!”她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完全忘了自己随时会遇险。
葶苈吓了一跳,茫然四顾,“谁在叫我?”
“葶苈……”温枸橼没有现身,“你不认得我了吗?”
葶苈呆住了。“一、一姐……?”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一姐,真的是你吗?你在哪里?为什么……”
“别过来!别让人看到你和我说话……否则同生会不会放过你的。”
“这……啊,二姐就在附近,我现在就去叫她过来!”
“别!来不及了!我马上就走。”
“一姐……”葶苈无比落寞地站在原地,低头道:“二姐告诉我,你来了两次无度门,可都没见到我们。现在好不容易终于、终于……结果你又……”他哽咽了。
“葶苈,你现在都……这么高了。嫏嬛也一定长大了……”温枸橼笑道,“别怕,待我了了手上的事,就立刻去无度门找你们,到时就可以……”她自己鼻子也酸酸的,但她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哭出声来。
两姐弟隔着一层树木,双双泪流满面。
花园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温枸橼二话不说便逾墙而出,扬起一阵香风。
葶苈立刻脱下外套跳到草丛里,用尽全力鼓风驱散枸橼的香味。
果不其然,几个同生会的弟子冲到园中,一眼就见到树丛里的动静。带头的冲进去一手便扯住葶苈的头发,将他拖了出来。
“好痛!”葶苈叫道。
有个人认出了葶苈,“邢师兄,这是无度门的小师弟。”
“无度门?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呃……我、我刚才见有只老鼠跑了进来,就好奇想走近看一看。结果你们一来,就ᴊsɢ吓跑了。”
“有见到可疑的人吗?”
葶苈连忙摇头,“没有。”
那姓邢的终于松开手,骂着偷剑贼走了。
葶苈如释重负,四肢瘫软,坐在地上,“骇死我也……”
那群人走远后,背后竟又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你为何撒谎?”
葶苈仿佛被一把冰刀插入背脊,浑身发冷。
那人不动声色地移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不说话啊?”
葶苈转过头一看,立刻“啊”地叫了出来:眼前这女孩,全身上下仿佛罩着一层淡蓝的薄纱。圆月下,她的面色像清晨一样泛着青光,全无半点血色。
“你、你是谁……”
女孩不高兴了——“你还没答我话,怎么还套起近乎来了?我住在这里这么久,从没见过你,应该是你先报上姓名吧?”
葶苈语塞,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我是惊雀山无度门的弟子温葶苈,适才冒犯,实在抱歉。”
“无度门?”女孩微微吃了一惊,“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一只长了三只眼的妖怪?”
葶苈有时觉得,纪莫邀若真的是一只长着三只眼的怪物,可能还省事些。“不是,那是我大师兄的外号而已。他没有那么多眼睛。”
女孩并没有继续追问,“我叫小青。”
一听就知道不是全名,真是狡猾啊。葶苈心想。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骗他们吗?你跟那个人说了些什么?”
葶苈心头一惊,问:“你听到我们说什么了?”
小青摇头,“你真好笑。我若听到了,哪里还要问你?我只见到你像个傻瓜一样对着树丛说话,然后那个人就飞出去了。你认识那个人吗?我见外头上跳下窜的,是在找什么吗?”
葶苈压低声音提醒道:“你可什么都别跟人说!”
“放心,我不喜欢拿别人的秘密寻开心。”
葶苈转了转眼珠:可不能随便将一姐捅出去,更何况面前是一个陌生人。“那正好了,我也和你一样,不喜欢拿秘密寻开心。所以那个人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你。”
“你……”女孩生气了,青蓝的脸上泛起了紫色。
正在这时,园外传来了陆子都的声音——“葶苈!”
救星来了!
葶苈正要借口失陪,谁知那女孩动作比自己还快,一听到来人,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入迷宫般的花草深处,不见了踪影。
陆子都一见他,便松了口气,“你果然在这里,葶苈。你二姐都担心死了。”
葶苈急忙与陆子都会合,可又忍不住回头,看那月下摇曳的秋千上晶莹的蓝光。
小青难道……也不想被人看到吗?
嫏嬛立在通往书斋的石桥上,来回踱步。
他应该在这里吧?
本来该由她去找葶苈的,谁知陆子都非说来往的人太多,不安全,于是让她就近来唤纪莫邀。
她在波平如镜的水塘里与自己黑漆漆的倒影对视,耳边还能听到不少同生会的弟子穿梭在大宅里外。自己所在的这一头仿佛是个被遗忘的角落。
书斋里没点灯,也不知到底有没有人。他难道去了别处?
嫏嬛满腹狐疑地来到书房门前,将手举起,却又放了下来。“黑灯瞎火,确实不像有人……可那两个人又会去了哪里呢?”
正在徘徊之时,门竟自己开了。
嫏嬛定眼一看,惊见叶芦芝香肩半露,粉汗淋淋地与她迎面撞上。
“啊!”叶芦芝略略吃了一惊,“是惊雀山的小美人。”她理了理发鬓,将滑落在胸前的衣服拉回原位,若无其事地从嫏嬛身边走过。
嫏嬛见她双颊通红、气喘吁吁的样子,心突然坠进了深海,喉咙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扯得发不出声音来。
纪莫邀……纪莫邀在哪里?
依然开着的书房里走出第二个人。
嫏嬛呆立原地,瞪着大汗淋漓的纪莫邀。
他的两手正利索地收拾着衣领,见到嫏嬛时也只是抬了抬眉,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
嫏嬛正要开口,嘴唇就被纪莫邀细长的手指按住——
“你什么也没看到。”他平静地嘱咐道。
嫏嬛轻轻推开他的手,“你在命令我吗?难道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嘿嘿,说出来会吓到你的。”他拿出一片薄荷叶放进嘴,神色并无不安。
嫏嬛飞快地回头瞥一眼,已经不见了叶芦芝。“就算我不说,她也会守口如瓶吗?”
纪莫邀笑了,“那当然,出卖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你们在里面……算了。”嫏嬛低下头。
纪莫邀望向远处的喧闹,问:“刚才出什么事了?”
“听说兰锋剑失窃了。”
纪莫邀茅塞顿开似地“哦”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来问道:“可否借你的梳子一用?”
嫏嬛错愕了,“你怎么知道我随身带了梳子?”
纪莫邀阴阴笑道:“你刚下马车时,鬓角有些乱,现在又恢复原样了,你说梳子是哪来的?”
嫏嬛轻叹一声,递上了自己的木梳。
纪莫邀在池边一边梳头,一边警觉地扫视四围。
他的头发乱了,为什么呢?
嫏嬛立刻后悔问了自己这么一个问题。
心中的芽,向下长出了沮丧的根。那一刻,她的心脏仿佛被扯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至令胸口发闷,难以呼吸。整个人就跟着了魔一样,口中满是无法解释的绝望……
子都与葶苈刚踏出后花园,就见祝蕴红神色慌张地扑了过来。
“小红?吴迁呢?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吗?”葶苈问。
祝蕴红猛地摇头,“我听到外面出事,开门一看,表哥已经没了踪影。他们说兰锋剑失窃,想必一定是去追捕盗贼了。”话毕,她神色黯然地望着葶苈,眼中满是不安,“你可以陪我一下吗?”
葶苈傻了:这真是给他出难题。小红的要求实在不好拒绝,但如果不第一时间去和二姐会合……
陆子都看穿了葶苈的矛盾,细声安慰道:“你去陪她吧。我帮你解释。”不等葶苈答话,他便风一般地消失,似是有意要留下两人独处。
“啊,子都哥——”葶苈尴尬地向子都刚才占据的空间伸出一只手,另一手则立刻被祝蕴红牵住。
“你的子都师兄,”祝蕴红绕有意味地望向子都的背影,“是不是喜欢二姐姐啊?”
“咦……”葶苈不知道自己应该为哪一件事感到惊讶:小红拖着我的手,还是她很自然地将我二姐称呼为“二姐姐”?“是、是吗?我怎么不觉得。”他挠了挠后脑,“子都哥对所有人都很好,二姐自然也在其中。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何况,二姐根本就不会想这种事。”
祝蕴红抿着嘴,仿佛在为一番雄辩蓄力,“就算你二姐姐现在心如止水,也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让她心泛涟漪、面如熟桃的人吧?每个人都会有这种经历,谁都不例外。”
葶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祝蕴红也靠得越发近了。“带你去个没人的地方。”她前后晃着葶苈的手臂,面上满是纯真的兴奋。
两人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一个亭子里。
“我有时会一个人来这里,看看天、吹吹风。”她倚着柱子坐下,顺手牵葶苈坐到自己身边。
葶苈拘谨地坐在冰冷的地上,问:“你表哥不是总陪着你吗?怎么会一个人?”
“别提他了。”祝蕴红托起腮,语气僵硬,“他要念书习武,哪里有时间陪我?何况就算有时间也不济事,他脑子里又没什么有趣的点子,下盘棋也要让着我,没意思透了。”
“原来祝掌门的宝贝女儿也有这么多烦恼啊。”葶苈打趣道。
祝蕴红嘟着嘴锤了葶苈一拳,再次向他移近,面带羞红地坦白道:“所以我才想让你来陪我。我真的好孤单、好郁闷……”她忽然箍住葶苈的手臂,将头枕到了他的肩上,央求道:“葶苈,留下来陪我几天吧。我求你了,别这么快走,好吗?”
葶苈说不出话来了:一股灼热的血液直从丹田涌上心头,再被咣当咣当乱跳的心脏泵上大脑,烧得他脸上唏呖呖地冒汗——真是个七窍生烟、飘飘欲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禁自问。就在不久之前,他,温葶苈,还是被长辈们照顾的小弟。而现在,一个如此娇柔可爱的女孩正靠在自己身上,央求自己为她留下。一瞬间,他成为了可以左右他人悲喜的人。他觉得自己忽然高大了起来,不再是那个笨拙幼稚的小孩了。
葶苈侧头看着一言不发的祝蕴红:原来她的眼睛这么漂亮,头发这么柔滑,就像丝绸一样淌在他的肩上。他第一次这么详尽地凝望一个女孩,巴不得看尽她俏面上每一寸肌肤,可看过的地方又忍不住再看一遍,她的眼睫毛、她的嘴唇……没完没了,看不完。她实在太可爱了。假如这一刻可以停顿就好了,那我就能无休止地看着她、陪着她。即使下一刻就死去也无所谓,毕竟我是望着世上最俏ᴊsɢ丽动人的面孔离开人世的。我无憾了。求求上天,别让我失去这如梦如幻的感觉、别让我失去她……
葶苈一下子想出了许多感性的话,自己还丝毫不觉得过分。即使肉麻得不行,也不敢轻易忘掉,而是小心地藏在心中——不,根本就藏不住!他心中什么都放不下,满满的都是祝蕴红的玉肌桃面、明眸朱唇,根本没有位置留给“羞愧”这种可笑的东西。
祝蕴红见葶苈不说话,顿时眉梢带喜,便凑到他耳边,吐着温暖的气流问道:“你这是答应我了吗?”
葶苈难为情地低下头。
胸中千言万语,竟被一个让他后悔万分的答案捷足先登——“这个要问大师兄,我做不了主。”
话音刚落,祝蕴红便“唿”地从他肩上挣脱,略带诧异地反问:“你说不了算吗?”
三言两语,将两个少年从朦胧的美梦硬生生拉回现实。彼此内心都为葶苈的人微言轻感到深深失望。
“要不……我去问一下?”
祝蕴红怵了,“他不会把你怎么样吧?”
“不怕,有二姐在呢。”这句话脱口而出,他丝毫不觉得异样,却不知自己又将祝蕴红的失望加深了一层。在葶苈看来,大师兄虽然不如传说中那么可怕,但还是让他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恐惧。而目前能有效保护自己免受大师兄非难的人,就只有二姐。“我、我去去就回,你等我啊!”葶苈丢下祝蕴红径自跑开,似是有意避免让她看到自己在大师兄和二姐面前那不甚伟岸的形象。
(本回待续)
第九章 佳人恨 灵剑怨(下)
温枸橼独自走在阴暗而狭窄的街巷中。龙卧溪已经约好在城外的树林里等候,可她却没有心力去加快脚步。
那老泥鳅也算义气了——假如兰锋剑在自己手里,一定一溜烟夹带私逃,才不理会是谁千辛万苦帮忙偷来的……不,这不重要。
忆起与葶苈相见的一幕,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那张被枝叶遮隔、支离破碎的面孔,萦绕在她心头久久不散。
六年了。葶苈啊,你可知我是怎么度过的?
“急着去见你的老泥鳅吗?”一个肩膀很宽的黑影挡在她眼前。
“你怎么在这里?”温枸橼大惊失色,当即往后退了一步,“我和他约了在城外见面,你可别耽误我的好事!”
“你的事我耽误不得,那我的事呢?”宁孤生恶狠狠地反问,“兰锋剑本应在你手里,怎么让他拿了去?你难道打算让龙卧溪再次逃之夭夭?”
“我自有盘算!倒是你,怎么跟我来到这里了?”
宁孤生怒目而视,“你这女人还真不把我放在眼里。还自有盘算?别装从容了!你在那老贼面前还不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成天气急败坏。”他缓缓走到温枸橼身前,用手指撩了一下她的发鬓。
温枸橼又退了一步,假笑道:“他都六十岁了,谁在他眼里不是小孩子?
“假如,”宁孤生将手摆在温枸橼肩上,“你有一个周全的诱捕之计,只是暂时让他拿走兰锋剑,我一定不会介意。谁会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大动干戈呢?”他顿了顿,忽然恼羞成怒地捏住了她的肩膀,鼻子里喷出灼人的气焰,“但如果你因一己之私而另有所图……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话音刚落,他用力将温枸橼推到墙边。
温枸橼比谁都清楚——这才是宁孤生的真面目。平日里那个略带乖戾但依然能够相处的男人,只不过是野兽用于伪装的皮囊而已。
“你能保证今晚将兰锋剑交到我手上吗?”
“不能。”
宁孤生“啪”地就是一个耳光——“你给他这么多时间,傻子都知道尽快卷剑私逃。你凭什么相信他会等你?”
“他答应了等我的!我们会……”
“啪”又是一掌。
“鸡鸣狗盗之徒的话你也信?”
“当然信了!”温枸橼喊道,“谁叫我也是同道中人呢?!盗亦有道,你管我怎么……”
宁孤生将她的脸按在墙上,又扯紧她的头发,硬生生地逼她仰头用余光看自己。“说,你是不是到处跟人讲,你是温言睿的女儿?”
温枸橼痛得几乎睁不开眼,艰难应道:“我、我没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偷偷寻找家人!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迟早会帮你一家团聚,你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呢?是你信不过我吗?还是说,我对你的恩情不值得你继续再为我卖命?”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不会……”
“当年你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是谁不计后果地收留了你?又是谁教你轻功,让你能名扬四方?”
“是、是你……”
“我告诫你,温枸橼,”宁孤生钳住眼前人的脖子,恶狠狠地警告道,“如果你敢背着我有什么小动作,就别怪我对你弟妹不客气了啊。”
他是怎么知道的?
温枸橼一听,面色惨白,“不、不要……”
宁孤生摇头,“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至于龙卧溪,我保证也不会让他好受。”话毕,他终于松手。
温枸橼立刻转身跪下,恳求道:“别,你别伤害我弟妹……他们是我的命,我求你不要伤害他们。我一定会盯紧龙卧溪,你放一万个心。如果你的目的是让我为自己的轻率而悔过,你已经成功了。我求你别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宁孤生气得颧骨都凸了出来。看得出他一直在试图冷静,但最终失败了。“无辜?!”他一掌将温枸橼推倒在地,“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不是个东西。就算我救过你、甚至将毕生所学教给你,你也只把我当成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每天围在你身边打转,巴望能得到你的青睐。可龙卧溪那老贼呢?才跟你认识几天,你就处处为他说话了?无辜?这是什么异想天开的字眼?温枸橼,你不要自视过高了,就凭你也想为那老东西求情?你也不要以为我永远都是对你大献殷勤的傻子——如果龙卧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你的信任,试问我又怎么能容忍你多年来对我忽冷忽热?”
温枸橼并未为他激烈的言辞而感到惊讶。应该说,他的反应正好印证,自己多年来的戒心并非无中生有。她没看错,宁孤生是一只能随时撕破温驯面具的野兽。
宁孤生凑到她耳边,假意温柔地说:“温枸橼,我希望你明白一点——你是我的女人。”
温枸橼只觉得头颅被他的声音冰封,动弹不得。
宁孤生再次扣住她的喉咙。
一阵阴风穿城而过,天星若隐若现,一切都将温枸橼带回六年前的那个夜里。
宁孤生的手逐渐下移,按在了温枸橼的胸膛上。他的另一只手抹过她的肩膀。
温枸橼看到他的表情——那是欣赏猎物的肉食者。满月的夜晚终究令小狗变成了饿狼。她试图伸手去扇对方,可却扑了空。
宁孤生开始随意地拨弄她的头发,无声地嘲弄彼此曾经定下的底线。他望着日思夜想的美餐,饥渴难耐,心里竟忍不住佩服起自己的耐力来。对着令自己热血沸腾的女人保持冷静?他早就受够了这种懦弱的活法。
已经筋疲力尽的温枸橼,在宁孤生如千斤巨石的压制下,彻底失去了反抗的气力。六年前的奇迹,真的不会再发生了。
她绝望了。
一阵怪风吹过,宁孤生的肩膀颤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了吧。
随之便是“叭”一声闷响。宁孤生惨叫倒地。
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温枸橼迷蒙的视野里。
“太肮脏了。”那个人挥舞着手中的长棍,“幸好被我看到。”
宁孤生翻身跳起来骂道:“哪里来的擀面匠?”
那人一愣,“你说什么?”
宁孤生懒得废话,举掌就打,“哪里来了个多管闲事的——”
那人“唿”一声将棍子横在了宁孤生的脖子上,眼睛却依然直视前方,冷冷道:“你可以侮辱我,但请不要侮辱我的棍子——它不仅仅是用来擀面的!”不等宁孤生回骂,他便一棍子敲在对方脑门上。
宁孤生应声倒地。
那人轻轻地“呀”了一声,似乎后悔自己下手重了,还一脸严肃地自语道:“这人怎么不禁打?这种底子也敢吼我的棍子?”一番嘲讽之后,他才抬头望向温枸橼。
温枸橼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马四革?”
“他没伤着你吧?”
“你为什么会……”
“师叔叫我看着你,我就来了。”
“你跟踪我?”温枸橼爬了起来,还不忘确认宁孤生是否真的已经晕厥过去。
“别说得那么鬼祟,你和师叔要做什么,我都晓得。他就是怕你一个人行动会遇到危险,要我帮你殿后而已。”
“那他怎么不告诉我?”
“你态度这么恶劣,他要告诉你了,你会觉得被他小看的。其实他就是怕你出事。”
“是吧…ᴊsɢ…”温枸橼盯着不省人事的宁孤生,颤抖着从腰间拔出一支匕首。
大路上忽然火光熊熊、杀声阵阵——同生会追兵已到。
马四革一手将她拉入暗处,下一刻,手持火把的弟子们已经涌入巷内,却只看见横躺在地的宁孤生。
“把这醉汉拉到一边去,我们继续搜!”
“打起精神来,今晚一定要抓住偷剑贼!”
眼看人群就要四散,两人唯有走为上计,朝城外逃窜。
“那姓宁的还没死……”温枸橼余惊未定。
“你刚才是想杀了他么?”
“那不然呢?他说要杀我弟妹,我、我就这么走了,他一定——”
“不如这样,”马四革轻拍她的肩膀,“你还照原计划跟师叔会合,别让他等太久,否则你们两个都逃不掉。至于你弟妹,他们若一直留在祝家,大师兄定会悉心保护。如果出来了,有我老四替你看着,好不好?”
“你保证他们不会有事?”
马四革往胸膛上一拍,“有什么闪失,我命给你。”
“那、那倒不用……”温枸橼虽然还是不放心,但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奔波一夜,早已筋疲力竭。自身难保之时,妄谈保护别人,实在有愧。“我信你。”
“那就行,我送你出城。”
温枸橼却摇了头,“我自己去就行,不用你陪着。”
马四革轻笑,“真不用?”
“最大的危险已经被你打晕了,没人能拦得住我。”
马四革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行,那你自己小心。”
温枸橼焦躁地点了一下头,正要离开,却又被对方叫住——
“喂,我好歹也救了你,就不用……”
“谢谢、谢谢了……”温枸橼觉得自己态度是很诚恳的,但不知为何话说出来就变得很敷衍。
但马四革并不介意,吹了一声口哨,扛起棍子便轻快地跑回城中。
温枸橼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呆呆地吐出两个字:“怪人。”
她最终跌跌撞撞,翻到城外,来到与龙卧溪相约之地,见他已经坐在马车上等候多时。从他惬意的表情来看,自己应该没迟到太多。
“你迟到了。”他劈头就说。
温枸橼笑道:“我本来就应该是迟到的那个吧。”
“那也太慢了。”龙卧溪的语气有些冷淡,“超出了我的预计。”
温枸橼心有余悸地吞了口唾沫,没答话。龙卧溪似乎话中有话,可她不敢想太多。
他像是不经意地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温枸橼疲倦地苦笑,“还能做什么?躲追兵呗。祝临雕放了好多人出来,我绕远路才得以脱身。”
龙卧溪冷笑,“不会是和同伙接头吧?”
“说什么呢……”温枸橼惊觉不妙时,龙卧溪已经像饿鹰一样扑上来,用双手扣住了她的喉咙——
“我给你机会解释。”
“龙卧溪,有什么事慢慢——”
“我都知道了!”轻狂悦耳如少年般的声音,如今听来却恐怖而威严,“你是来暗算我的吧?想来一招关门打狗,取我项上人头吗?梁上仙啊梁上仙,你让我好生失望。亏我还当你是同行、是晚辈,真心实意地与你闯荡,没想到你原来只是一只被人驯养的笼中鸟!不珍惜自由滋味的人,不配与我同行。可悲、太可悲了……”
温枸橼的眼中满是凄怆:他对我失望,我让他失望了……“你要杀我吗?”她轻声问。
“你说呢?”
“可以听我说一件事吗?”
“抱歉,我没有这个打算。”龙卧溪说完便开始用力掐她的脖子,可就在这时,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
温枸橼咬着牙、喘着气,手还有点抖——没什么比一只颤抖着握着匕首的手更吓人了。“听我说……”她气若游丝地指令道,“你的手可以留在我的脖子上,但别动。”
龙卧溪忿恨地合上眼,叹道:“没想到,你还留了一手啊。”
“我警告你别乱动,不然我们就……”
“同归于尽吗?”
“想得美!你觉得我手起刀落快,还是你掐死我更快?再敢轻举妄动,我就割破你的喉咙!”
龙卧溪见形势逆转,唯有答应:“你说吧。”
他话音刚落,温枸橼就崩溃了。
“我、我见到我弟弟葶苈了!”她哭了,哭得全身发颤,也哭得龙卧溪全身发毛。
“喂,好、好歹把手稳住。”
温枸橼深吸一口气,这才定下神来。“我何尝不想有自由之身?我也受够了这种日子,只想和我的亲人团聚。可我身不由己,老泥鳅。如果我不将这六年的孽债还清,我不仅没有面目去见他们,更会成为他们的灾星。是,我确实是来暗算你的……可我、我做不到。从我知道我弟妹在你义兄门下开始,我就没办法对你下手。”
“怎么,怕断了我这条人脉,日后没机会再见他们?”
“葶苈是无度门的弟子,你就是他师叔啊……我怎么敢去伤害你?怎么敢去伤害他们?我错了,老泥鳅,我骗了你,是我错了。”
龙卧溪的手似乎放松一些了,但依然没有从温枸橼的脖子上移开。
“我不指望你原谅我,老泥鳅,但有一件事,恐怕只有你能帮我。”
龙卧溪一脸不屑,“不是吧?骗完我还指望我会帮你?有你这样做人的吗?”他目示脖子上的刀刃。
温枸橼立刻将匕首收了回来,“对不住。”
龙卧溪随即将手松开,但依然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
温枸橼继而解释道:“只要你还让我留在你身边,我就能跟上头周旋,继续拖延时间。”
“你上头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那你怎么跟他说?你都被我抓个正着了,还想怎么粉饰你的失败?”
温枸橼摇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我怕他会伤害嫏嬛和葶苈。”
“别怕,我的几个师侄都很可靠。”
“老泥鳅,我想去找我爹娘。只是势单力薄,难以成事,你能帮我吗?”
龙卧溪没说话,径直跳下马车,又将挂在腰间的兰锋剑往温枸橼怀里一揣,道:“我知道你很稀罕这东西,我不要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兰锋剑是我接近你的借口,于我并无价值。只有在你手里,我才能编造无法复命的理由。”
“不,梁上仙,你误会了。我只是不希望你毫无筹码,孤身上路。兰锋剑这等宝器,也许能在危难关头救你一命。”
“孤身?”温枸橼丢下宝剑,跳出马车,“你不答应我?”
龙卧溪笑着摇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从未打算杀你。就算你身不由己,我也不怪你。但对不起,温姑娘,失去的信任已经无法挽回,我们走不了回头路了。就算你是一个出色的搭档又如何?我不拿自己开玩笑,更不可能拿这副老骨头去为一个叛徒卖命。更何况,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抱歉,我就是这么一个老奸巨猾的自私鬼。”
“你真的不会改变主意吗?”温枸橼还在挽留。
龙卧溪长叹一声,“剑归你,我就当没认识过温枸橼这个人、没干过这一桩买卖。今后大家各走各路,我祝你和家人早日团聚、共享天伦。”
这绝对是温枸橼命中最落魄的夜晚。她茫然地望着龙卧溪远去的背影,胸口如被千斤重物所压,呼吸也变得困难,眼界开始模糊——她突然“哇”地一声,口吐鲜血,倒在车前。
龙卧溪慌忙转身,将她扶起一看,“啧啧,不想我们缘分未尽,连天也不想我离开……”
究竟温枸橼因何不省人事,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章 少年梦 医者心(上)
温嫏嬛无法止住自己跳动的眼睑。她不安地望着空荡荡的夜,心脏隐隐抽搐。
正在这时,葶苈出现在了身边,“二姐,没事吧?”
嫏嬛一把抓住弟弟,问:“你刚刚去哪里了?”
“和小红一起。”葶苈思量要不要跟嫏嬛说自己差点就见到一姐的事,但眼见纪莫邀和陆子都仍在近处,而祝蕴红的请求还悬在心头。一番掂量之后,决定押后再讲。
说来好笑,葶苈请求多留几日,一问理由,便胡说八道了一通,可都骗不了人——要不被纪莫邀打断,要不被嫏嬛追问,有的甚至连子都听了也忍不住偷笑。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道出实情,“就是,那个……小红想我陪她玩几天。”
嫏嬛愣住了:不是惊讶于祝家大小姐会挽留葶苈,而是葶苈竟为了如此琐碎小事费心编造了这么多理由。“这才多大的事啊,葶苈?”嫏嬛笑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也许在嫏嬛心中,葶苈依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因此并未及时嗅出祝蕴红请求中并不单纯的意味。
葶苈也曾好奇,假如没人提醒,嫏嬛到底会将自己当成几岁的小孩。
既然得到了嫏嬛的同意,葶苈又转向纪莫邀,“大师兄,我、我保证不会留太久。”ᴊsɢ
“行了、行了,爱留就留,反正你回去也没事干。”
葶苈紧张到几乎被口水呛到。
素装山上,高知命站在正月十六的暖阳下。冷劲晨风吹拂他的头发,他一动不动,如石像般沉静而从容。
欧阳晟走近,问:“二师兄,你说小安现在去到哪里了呢?”
高知命摇摇头,“谁知道呢?希望他能打探到师姐的消息,早日归来。”
“小安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人没头没脑地就出发了。”
高知命笑笑,回头望着被多少人当作是绝世高手却又憨厚得要命的师弟。“毕竟是小安,他的心在师姐那里,就算我们强留他于此,也无济于事。心中若有思慕的人,就算不在人世也会时时追念,更何况她如今去向不明、生死未卜,小安一定牵肠挂肚,不能自已。”
“他走后,该由谁打扫师姐的房间呢?”
“你我二人轮流打扫吧。换成别人,师姐恐怕也不放心。”
与此同时,涂州城外,葶苈与祝蕴红同骑一马出游。
“怎么不叫你表哥一起出来呢?”葶苈支吾问道。
祝蕴红皱皱眉,像被扫了兴一般,“他昨夜满城追贼,一无所获,只怕醒了还要继续搜捕,还是算了。”
葶苈点点头——照理说,能与祝蕴红外游是件再快乐不过的事,可她紧紧绕在自己腰上的双臂却让人如履薄冰。
“往这里去就是微波湖,那里景致可好了。”
一路上,祝蕴红不停地跟葶苈说话,可葶苈除了回答她的问题外,不曾多言。他并非无话可说,而是烧得灼热的脸颊令他唇干舌燥,难以开口。
“葶苈啊,假如你永远都不走就好了。”祝蕴红柔声道。
葶苈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这不可能吧……当然,我也不是不想……”
“想什么?”
“没事。”葶苈奋然拍马向前,试图用马蹄声掩盖自己疯狂的心跳。他此刻很想在祝蕴红脸上亲一口,可却根本没有这个胆。
来到微波湖畔,随处可见秃枝白雪。但湖面没结冰,芦苇也依然茂盛,景色并未因冬日寒冷而变得萧条黯淡。
祝蕴红跳下马,在湖边坐了下来。
葶苈也随之下马,走到她身后。
祝蕴红却一直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湖面。
“小红?”
“哗啦”一声,葶苈被泼了一脸冷水。
祝蕴红“咯咯”地捧腹大笑。
葶苈哭笑不得,胡乱抹掉脸上的水,吼道:“你太奸诈了!”
祝蕴红依旧不住地笑,沿着湖边一路退后,引葶苈步步接近。突然,她的笑声停住了。
葶苈也猛然止步,但却不是主动为之,而是被一只手抓住了肩膀。
“快活吗,温公子?”
葶苈抖了一下,问:“你、你是谁……”
那人掌心一用力,将葶苈捏得直叫,他却冷笑道:“可惜啊,我们刚认识,就要永别了。”那人拎起葶苈,将他丢入湖中,溅起大片凄冷的水花。
祝蕴红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也被那人一步上前,扯住了衣领——
“祝小姐也在呢。真巧。”
“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祝蕴红说完就往那人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可那人动也没动,“若以为这样就能赶我走,你也未免太天真了。”他手臂一甩,将女孩掷到一边——祝蕴红“砰”一下摔在石滩上,昏厥过去。那人心满意足地望着逐渐平复的湖面,喃喃道:“让一个人绝望,并非难事。”他扯了扯发皱的衣袖,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得背后又传来水声。一回头,竟见一把银晃晃的钩子勾在了湖边的木桩上。
葶苈水淋淋地探出头来,怒目而视。
那人咬咬牙,狞笑道:“好小子……”
葶苈的眼角被沾湿的头发遮住,手仍紧紧抓着钩链。“你要对付的人是我吧?”他缓缓爬上岸,“为什么要伤害小红?”
“真感人。”那人不屑地笑了,“我也曾经有过这种幼稚的冲动。但等你知道一个女人可以有多无情时……”他的脸色铁青,拳头紧拧,“算了,和你讲也没用。不过,痴心妄想的傻小子,你真以为现在为她出头,将来就会得到回报吗?”
葶苈面不改色,“我不是为了让谁感动,只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找我麻烦……为什么?”
那人摇头,“没有为什么。”
葶苈低头不语。
那人又笑了,“真是的,竟和你说了这么多废话,我都快忘了我是来消灭你的。”
“消灭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可以让人绝望……没什么比这个更诱人了。”他话音刚落,便一掌盖在葶苈脸上,将他重新按倒在冰冷的湖水里。
葶苈的眼耳口鼻全部泡在寒凉彻骨的水中,鼻孔中冒出的气泡在对方指间破裂,眼前只有一片黑绿色。他听到对方低沉的笑声,更能感受到对方越发沉重的掌力。他蹬腿挣扎,却被那人一脚踩在腰上,动弹不得。
小红……如果不是因为想到你,我也许根本不会有气力从水里爬出来。可如今,我又……我又……
葶苈不知道这个人想让谁绝望,但对方已经很成功地令自己绝望了。他不甘心,可又无能为力。他不想被这个陌生的狂人淹死在清冷的湖里,却不可避免地发觉自己气息渐弱、手脚渐酥,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截发钩从掌中滑落,掉在浅水之中。
阴冷的笑声依旧在耳边回荡,葶苈甚至听到了诅咒,“你会绝望、你会后悔……绝对会的。”
那个“你”是指我吗?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葶苈已经见到一团黑影出现在眼前——高大无比,像座山一样凌驾在上,遮住了眼前所有的光线。
是牛头马面吗?还是阎王爷亲自来接我?
水上传来“啪”一声闷响,罩在葶苈面上的大手忽然消失,阳光再次射入他的眼球。
葶苈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太卑鄙了!幸好被我看到。”
葶苈连滚带爬挣扎出水,立即捡回截发钩,抬头一看——“四、四哥……!”
马四革慌忙朝他摆手,“别这么大声,我可不打算让人知道我来过。”
被长棍击倒的男人趴在地上,脖子上的淤青清晰可见。他指着马四革,狠狠道:“你、又是你这个……”
马四革“当”一声又往他后脑勺上补了一棍,那人才终于闭嘴。
葶苈呆呆地望着马四革,没说话。
马四革见他表情凝滞,笑道:“不过是救了你一命而已,不用这么感动。”
“四哥认识这人吗?”葶苈问。
马四革点头,又摇头,“见过一次,不是好人。”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吗?”
马四革浅笑,“你知道我昨天从这个混蛋手上救了谁吗?”
葶苈眨了眨眼,恍然大悟,“一姐?”
“知道就好。”马四革将棍子扛回背上,“他可是铁了心要跟你们三姐弟过不去。你往后出行,一定要有武功了得的人陪伴,不然我可没法做你的万灵药。”他说完就指了指倒在一边的祝蕴红,“快带她离开这里。这家伙很快就会醒,我也不便久留。”
两人合力将祝蕴红抬到马上。马四革又递给葶苈一瓢湖水,“别让她见着我。”
葶苈见马四革离开后,便将水泼到了祝蕴红脸上——虽然事出有因,但也变相报复了她先前的戏弄。
祝蕴红骤然睁眼,见葶苈像个水鬼一样立在面前,又惊又喜地叫道:“葶苈,你没事!”
葶苈急忙捂住她的嘴,匆匆上马,低声叮嘱道:“别叫,把人吵醒了可不好。”
“是、是你打昏他的吗?”祝蕴红惊讶地问。
“呃……”葶苈不打算领功,毕竟太没说服力了。但四哥既然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那还是——可他还没开口,祝蕴红就抱住了他的腰。
“太好了,葶苈……”她轻声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远离湖畔回到大路上,葶苈方敢放慢步伐,回头望向祝蕴红。每次被她那双澈如秋水的眼睛凝望,自己立刻就会脸红,身子也动不了——这种无措的感觉,和方才淹在水里一样难以解脱。
祝蕴红见他看着自己出神,不禁双颊生辉、朱唇跃动,含情脉脉地向葶苈的嘴靠近。
葶苈也不知抽了哪根筋,冷不防地高声喊道:“驾!”
两人像被雷劈到一样,瞬时恢复原先的坐姿。
龙卧溪将马车停在一间草屋前,掀起帘子推了推躺在里头的温枸橼,见对方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后,才放心下车去敲门。
开门的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长着一双标致的丹凤眼,脖子上吊着半个玉佛,脸圆圆的,十分可爱。“你找爷爷吗?”
龙卧溪愣了一下,立刻挂上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是啊,可以带我见他吗?我这里有个——”
“爷爷今天不见人。”女孩牢牢抓着门,生怕龙卧溪会钻空子闯进屋。
龙卧溪ᴊsɢ倒不会欺负小孩子,但他也不打算吃闭门羹。只见他伸长脖子往屋里瞄了几眼,又堆起一脸笑解释道:“可你爷爷认识我啊!”
女孩抬头盯着龙卧溪,白玉一样的小指头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像是要松手的意思。可龙卧溪刚示意要向前迈出一步,她又扣紧木门,道:“认识也不见。”
龙卧溪没辙了,干咳几声,退开几步,低声道:“是你逼我的……”只见他头一抬,冲屋里大吼道:“春——老——儿——!”
屋顶上“叽喳喳”地飞走几只鸟。
女孩被吓到了,“噔噔噔”地跑回屋里。
草屋里一阵骚动,一个驼背老头摸索着出来了。他弓腰往前走,嘴里不停地在骂道:“叫什么、叫什么?别以为和我认识就能乱来……还敢叫、还敢叫,叫什么春、春老儿?叫你个狗屁!”他走到龙卧溪面前,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你、你个为老不尊的混账,都六十岁的人了,还玩这种把戏!再叫?再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来都有求于我。我以前糊涂,次次都被你连蒙带骗地哄了……这次不行!这次绝对不行!”
龙卧溪站在原地听他说完这番气话,才平静地答道:“没错,我确实有求于你。适才冒犯了,还望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其实我的要求也很简单,我车上有个女人,还请你……”他不知为何犹犹豫豫,最终竟没能把话说完。
老头定在了原地,嘴边稀疏的胡子迎风而飘。
两人沉默地对望片刻,然后同时大笑起来。
“有意思!向来独来独往的龙卧溪竟然带了个女人上门。”他一拍脑壳,挥手道:“带她进来。让我见识一下是何等人中龙凤,能让你如此挂心。”
龙卧溪不敢怠慢,立刻将不省人事的温枸橼抱了出来,道:“她好像是中了毒,还请春老你——”
“叫缪神医!”老者喝道,“而且是不是中毒,还要你教我吗?我难道不会看吗?”
“是、是的,缪寿春神医。”龙卧溪的舌头在嘴里搅了几下,像是为了舒缓这个称呼带来的突兀感。
缪寿春带他们到屋内,“把她放席子上,你出去。”他说完又朝依然站在门边的女孩说:“毓心,给你龙老爷子沏茶。”
龙卧溪放下温枸橼,叹道:“老天,你孙女才多大岁数?那茶壶比她小脑袋都大!”
“哼,我缪寿春的孙女就是这么有本事。怎么,妒忌吗?”
龙卧溪笑道:“那你可老怀安慰了吧?”
缪寿春微微摇头,目光渐渐空洞,“若不是她爹娘不争气,她也不用跟我吃苦——我呸!”他朝窗外吐了口唾沫,“两夫妇都是这样,丢下自己没断奶的女儿不管,害我们祖孙只能相依为命。”
龙卧溪走到门前,抱起缪毓心,苦笑道:“行了,别当她面说这么多气话。”
缪寿春缓过气来,指了指温枸橼,问:“什么来头?”
“我姑奶奶。”
缪寿春眯眼瞪向龙卧溪,显然不接受这个答案。
“她是谁不重要,你帮我把人救回来就行了,我帮你看着毓心啊。”
缪寿春气鼓鼓地转过身去,在这之前还不忘跟孙女说:“毓心啊,你给我提防着这个老东西,别让他给拐走了。”
“喂,你自己愤世嫉俗也就罢了,可别把小姑娘教得世故啊。”
“我自己的孙女,爱怎么教就怎么教,有本事自己养一个。”缪寿春说完便“叭”地合上了门。
(本回待续)
第十章 少年梦 医者心(下)
嫏嬛见到跟落汤鸡一样的葶苈时,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葶苈拨开脸上的湿发,“我、我不小心掉水里了。”
“才不是!”祝蕴红打断葶苈的话,“有个坏蛋对我们动手,是他将葶苈丢到水里去的!”她还给嫏嬛指出葶苈面上的瘀伤,“是葶苈救了我……”
葶苈挽着嫏嬛的手,在她耳边低语道:“二姐,这事我回头单独跟你说。”
嫏嬛会意,便埋头帮他擦干身子,不再说话。
就在不远处的内院,吴迁和陆子都两人切磋正欢:绿茸枪、恫心剑,一个青缨晃晃似鬼火,一个银刃铮铮赛狂雷。白日之下,雷火交加,两人旗鼓相当,正打得难分难解。
葶苈跟着嫏嬛到场观摩,心中微惊:吴迁与自己年龄相仿,可在陆子都面前毫不逊色。
祝蕴红朝吴迁喊道:“表哥,才起来吗?还以为你要继续抓贼,我们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你们刚出门,我就起来了。”吴迁边说边挡住陆子都几次进攻,“师父说我昨晚追了一夜,今天就换别人去追,让我好好休息。要不是子都大哥愿意跟我切磋武艺,我早就闲死了。”他见葶苈湿漉漉的,忙丢开缨枪,问:“出什么事了?”
葶苈连连摆手,“没、没什么,我不小心掉水里了……”
“早知就不让你们两个单独出门,真是吓死人了!”嫏嬛依然锲而不舍地试图擦干葶苈的头发。
“好了,二姐,我、我自己来就好。”葶苈从嫏嬛手里抢过布巾,又对祝蕴红说:“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
祝蕴红皱起眉,小声问:“葶苈,你怎么好像不愿意跟人说,我们是被人袭击的呢?”
葶苈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敷衍地应道:“那、那就是一个流氓……我们下次小心点就好,省得家人担心。”他说完便朝嫏嬛使了一个眼色。
嫏嬛朝他做了个“等会找你”的嘴型。
葶苈离开时,迎面撞上纪莫邀——
“两个小毛孩回来了啊?”他看了一眼葶苈,“又掉水里了?”
葶苈只是苦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纪莫邀没理太多,走到嫏嬛身边,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才。小红说他们被人袭击,但葶苈似乎还有别的话想跟我说,我等一阵再去找他。”
“袭击?那他们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小红说是葶苈出手相救,可是……”
纪莫邀点点头,“你弟弟还没那么大本事。”
“真是的,”嫏嬛扶额,“我们还是不要在涂州多待。这人生地不熟的,我总觉得会出事。看葶苈的态度,对方似乎是冲着他来的,可无缘无故,怎么会有人想对葶苈下手呢?葶苈又没招惹过谁,除非……”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压低了声音,“这会不会跟一姐有关?”
纪莫邀想了一会,对她耳语道:“不管有无关系,鉴于兰锋剑仍未找回,同生会终日剑拔弩张,你们议论此事时要千万小心,以免隔墙有耳,节外生枝。”
嫏嬛点头,便不再提及此事,而是将目光重投酣战中的吴迁和子都,“吴迁年纪轻轻,想不到武艺已如此出众。”
纪莫邀望着陆子都,道:“如果不是因为被孙迟行那个混蛋欺负,耽误了时光,子都绝对不止这点功夫。”
就在这时,门外闯进两个同生会的弟子,满身大汗地冲吴迁叫道:“迁公子,找到了!找到了!”
吴迁的两个跟班何求、何其兄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问:“抓到偷剑贼了吗?”
“还、还没……”那两人气喘吁吁地答道,“不过我们找到可疑的车轮印,一直通往城外,已经有师兄沿路去追。也许黄昏之前,就能找到那老贼的下落!”
吴迁追问道:“你们凭什么觉得,那就是偷剑贼留下的车轮印?”
“迁公子,那是条官道边上的小径,平日很少人走。如今却见到新鲜的马蹄印,所以觉得可疑。”
“人手都够吗?”
“往好几个方向去的师兄弟加起来有四五十人呢。”
吴迁当即转身对陆子都道:“今日一战,获益良多。可惜小弟要务缠身,先失陪了。”
吴迁一行离开后,嫏嬛便出发去找葶苈,内院里于是只剩下纪莫邀和陆子都两人。
“大师兄,”陆子都收起恫心剑,心事重重地走到纪莫邀跟前,“有件事想问你。”
纪莫邀见他表情有些不对,问:“怎么了?”
子都张开嘴,可又发不出声来,就如此欲言又止好几次,才终于将问题说出口——“大师兄,你跟、跟叶芦芝是什么关系?”
纪莫邀瞪大眼,“你为什么会有兴趣……”
“大师兄,这照理说是你的私事,我不该过问。可从昨天夜里起,我就听到同生会的人窃窃私语说、说见到大师兄你跟那个淫妇……”他说不下去了,负气地咬着牙,将头扭到一边。
“说我们怎么了?”纪莫邀面不改色。
陆子都急了,“就是些很难听的话。”
“你信他们?”
“我……”子都摇头,“我不知道。所以大师兄才应该去澄清一下,不能放任那些人中伤你……”
“我没什么要澄清的。”
子都更不解了,“大师兄,他们的话都很恶毒,我实在不希望你的声誉因为这种女人受损。”
纪莫邀冷ᴊsɢ笑,“纪某本来就没有声誉可言,闲言碎语又何足惧?更何况……”他直视子都忧心忡忡的双眼,问:“就算我和叶芦芝真做了他们认为我们做了的事,又如何?我未娶,她未嫁,两情相悦,人之常情,别大惊小怪。”
“可那姓叶的女人在外是什么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子都。她是自由之身,爱亲近谁就亲近谁,外人也管不着。她不是罪人,我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我们的关系。”
子都说不过他,只能站在原地神伤。
纪莫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闲话总是听不完的,我们离开后就不会有人记得了。何况你是愿意相信我,还是相信同生会那些无聊人?”
陆子都仍有疑虑,“可叶芦芝处处留情,也不是谣言啊……”
“那又如何?她也没骗过人啊。”
“那你们昨夜里干什么去了?”
“不告诉你。”纪莫邀笑笑,转身走了。
葶苈合上门窗,细声对嫏嬛说:“偷剑的人是一姐。我昨夜里见到她——不,我其实没真的见到她,只是隔着树丛和她说了两句话。还有,今天从那恶人手中救下我们的就是马四革,他说那恶人昨夜还找过一姐麻烦,也是他帮忙化解的。”
“一姐现在跟你师叔龙卧溪一道,但同生会似乎还不知道你师叔有同伙。也就是说,攻击一姐和你的另有其人。”嫏嬛低下头,像是试图从回忆深处搜寻什么线索,“这样一来,一姐为何迟迟不肯现身见我们,也就解释得通了。我不晓得她在过去这六年里做了什么事,但她如今一定身不由己,不希望我们被牵连,因此不愿贸然和我们相认。只可惜事与愿违,今日袭击你的人,怕是早知我们的关系……”
“二姐,我们会一直被人盯上吗?”
嫏嬛不置可否,“下次不要再单独行动了。我会跟你两位师兄说清缘由,大家都小心点。”
“还有……”葶苈抓住嫏嬛的手腕,叮嘱道:“千万别让小红和吴迁知道,一姐就是偷剑贼。”
“放心,如果你师叔真有纪莫邀说的那么厉害,他们也不会轻易被抓到才是。”
两姐弟心中的疑虑和担忧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当今之计,只能默默等待亲人的消息。
日已西斜,龙卧溪和缪毓心一老一少并肩坐在草屋外,谈天说地、讲神论怪,倒也难得自在。
忙乎了一天的缪寿春终于开门出来,朝龙卧溪招手道:“你个没良心的过来。”
“喂,别又骂人啊。”
“毓心自己玩儿去。”缪寿春遣走孙女,没好气地将龙卧溪拉到一边,低声问:“你们昨晚偷剑时,同生会追得很紧吗?”
龙卧溪一脸诧异,“我们到手之后一直分头行动,不知道她被追得多紧……但她很久才与我会合,想必是因什么事耽误了。怎么了?”
缪寿春答道:“我在她右肩后方找到了一个针眼。而她中的这个毒,我是再熟悉不过了……”
龙卧溪大惊,“是‘会阎罗’?”
“幸好你找到了我,否则这天底下恐怕没有第二人能救她的性命。我只是……”缪寿春懊恼万分地捂着脸,“当初就该把解药方子私藏起来。”
龙卧溪忆起旧时,道:“‘会阎罗’毒针肆虐江湖多年,毒性虽说可大可小,不至于死,但一直没有完全匹配的解药。你穷尽半生,结合中原和西域引进的草药,好不容易才研究出来的解毒方子,至今不知救了多少性命,怎么又后悔了呢?”
“你啊,年纪这么大,怎么能这么天真呢?”缪寿春长叹一声,“我反复观察她的脉象,中的是什么毒毋庸置疑,但毒性似乎又与旧时的‘会阎罗’有些不同。你也应该知道,‘会阎罗’如果扎在双乳以上的位置,立刻就能封喉绝气,取人性命于弹指,因此咳血并不严重。但她的症状则相反——气息相对顺畅,吐血反而严重了。依我看来,是有人借着我开出的解药,反推而改良了‘会阎罗’的调制方子,试图令拥有解药的人也束手无策。所幸制针人功夫还没有完全到家,老汉我也会随机应变,这才保住她的性命。”
龙卧溪听得一身冷汗,“那你觉得是谁……”
“我那方子不是秘密,但推演解药的笔记,应该在祝家留有抄本。我那不中用的儿子肯定没那个能耐,恐乃他人所为。”
龙卧溪心头一凉,“绕来绕去,到头来还是同生会下的手。难道她的‘上头’也是……”
“你也别乱想了,等她醒来,问个明白就是。还有啊,”缪寿春揪住龙卧溪的手臂,眼中满是责备,“她身上有这么严重的旧伤,你居然还让她替你冒险去偷剑?”
“旧伤?”
“别跟我说是你打的啊。”
“不是,我……”龙卧溪停了一会,“你是说她背上的淤青吗?她明明跟我说没什么大碍。”
缪寿春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人家是骗你的,你还在犯傻!皮下的血肉都扭成麻花了,现在是愈合了不错,但当其时,好歹要痛上几天几夜!”
“那我还真是……”龙卧溪透过窗缝窥视躺在席上的温枸橼,“我们之间,可能早就没有信任了。”
“满头白发了就别在我门口发这种伤春悲秋的神经。这么在乎你姑奶奶的生死,还不如快些进去把话说开!”
进到屋里,只见温枸橼侧卧在席上,被单松散地掩着身子。“你怎么还在?”她问。
“我不能见死不救啊。”龙卧溪答道,“感觉好些了吗?”
温枸橼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那你还不如别带我来这里,让我死掉算了。”
“你不是还要活着见你弟妹吗?”
温枸橼真的火了,“那你当初怎么还要弃我而去?现在把我救活又有什么用?等你一走,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到时候我还是会死!还是见不到嫏嬛和葶苈!那你难道就开心了吗?”
“你当初骗了我是事实。我就算同情你,也不可以违背自己的操守啊。”
温枸橼“唿”地坐了起来,狠狠地揪住龙卧溪的衣领,“你这条虚伪的老泥鳅!为什么不将我弃尸荒野?你留我在这里等死,难道就更能彰显你的风高亮节、大义凛然了吗?有本事现在就一走了之,别再假惺惺地对我好!我不稀罕!你不肯帮我,我就自己去送死!”
“你说什么气话呢?”龙卧溪从她手中挣脱开来,“找个自己没暗算过的人帮忙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找我?”
“你是行家,而且我们算有些交情,葶苈怎么说也是你师侄……”
“别拿你弟弟来说事,就算摆我义兄出来也没用。这是我的决定、我的底线,他们无权干涉。更何况错的人是你,你没本钱跟我谈条件。总之我不会再继续帮你。兰锋剑我留给你,你日后应该用得上。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屋外突然传来幼女的一声尖叫。
龙卧溪夺门而出,就见缪毓心坐在地上,两个穿着同生会衣袍的青年早就跑得远远的,手上还拿着……兰锋剑!龙卧溪这才醒觉,自己将兰锋剑落在了马车里,恐怕是缪毓心一时好奇,将之拖了出来,恰好被同生会的人抢走。正要追上去夺剑时,他见缪毓心哭着抬起头来——她的左眉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正不住地往下滴血。龙卧溪想立刻抱她去疗伤,可同生会的人已经跑远,再不追赶就迟了!
“春老儿!春老儿,你孙女她——”
缪寿春听到孙女惨叫,刚冲出来,却只见眉间涌血的缪毓心坐在地上啼哭,而龙卧溪已没了踪影。
“这么贵重的东西,竟会落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手里,真天助我也。”两个同生会弟子意气风发地折返,准备与同行人会合,“出动四五十人,实在太劳师动众。你看我俩合作无间,夺回宝剑易如反掌,哪里还用这许多人?”
两人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师兄,觉不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回过头,影也没个。
“那老贼难道跟上来了?”
“不怕,大部队就在前面,他就算追上来,也不够我们这么多人打吧?”
“可我怎么觉得背后有动静呢……”两个人三步一回头地继续走着。
“不会有人的,放心吧。”他话音刚落,头上便悬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下来……
龙卧溪一路追赶,却在半途发现脚印断了。正彷徨之际,肩膀被人从后边拍了一下——“马老四?”
“师叔,剑替你要回来了。”马四革爽快地将兰锋剑递到龙卧溪面前。
龙卧溪笑道:“你还真是天下第一及时雨。”
“小事一桩。你还是快拿剑回去交差,否则温小姐就要不高兴了。”ᴊsɢ
龙卧溪盯着眼前的兰锋剑,低头思索片刻,又将之推回马四革怀中,“你拿去,我不要了。”
“为什么?这是你们好不容易才到手的……”
“不,你将它拿走,反而能帮我一个大忙。”
“她不会怪你吗?”
龙卧溪笑道:“我反而觉得,她会很高兴。”
马四革皱起眉头,“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奇怪的约定,可送了我的东西,就是泼出去的水,可别指望我归还了啊。”
“知道了,我日后再谢你。”
“还有一事……”马四革牵住龙卧溪,提起温枸橼与温葶苈被同一人袭击之事,“我是不晓得其中缘由,但温言睿夫妇至今下落不明,其中恐怕大有玄机。当日琪花林惜别之时,仙仪师姐跟我提过一个地方,说是温先生失踪前曾有所探问,而她也有去寻访的意思。她担心嫏嬛与葶苈年幼无知,冲动误事,因此未曾相告。但师叔既然决定要与温枸橼共进退,我想她此时亦别无所求,不如看看这条线索有没有用。”
一番叮嘱之后,叔侄二人告别。
“替我向温大小姐问声好。”马四革朝龙卧溪使了一个眼色,便转身离去,嘴里不忘嘀咕道:“我这两天怎么尽在见义勇为……”
龙卧溪一脸轻松地返回草屋,心想自己的决定是否太过天真。兰锋剑的消失,从某个层面来看,反而是件大好事——一件让他推翻承诺也不会过分自责的好事。可他前脚刚回到缪寿春的草庐,就见温枸橼披着落日余晖飞快接近,还未及开口说明一切,便被对方手中的扫帚当头打中。
“老混蛋!”温枸橼破口大骂道,“不中用的老泥鳅!你要走就走,不是说好了把兰锋剑留下的吗?现在连剑都丢了,你可以放心看我坐以待毙了!没用的东西……”她的声音弱了下去,随即失声痛哭。“等你走后,我再无依靠……”她丢下扫帚,沮丧地托着脑袋,“那我就一辈子都别指望能见到嫏嬛和葶苈了。”
龙卧溪顾不上被打,只在心中感叹:缪寿春不愧是神医,早上还只剩半条命的人,现在已经如此生龙活虎。
他忙上前扶住温枸橼,安慰道:“别怕,只是一把剑而已。”
“去你的!”温枸橼将他推开,“你丢了本来就不想要的东西,当然不心痛了!这下好了,你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我一无所有!”她狠狠地将扫帚踢开,溅起地上几块软泥,随之跪倒在地,低声饮泣,“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责任帮我、救我……我不该打骂你,你也没必要被我这样羞辱……我只是恨自己没用,我宁愿被打被骂的人是我!我恨、恨你若是一走,自己就真的没办法了……”
龙卧溪搂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不要自责。毕竟是我把剑弄丢的,我欠你。”
温枸橼扭头瞪着他,问:“什么意思?”
龙卧溪浅笑,“既然是我欠你,自然就要还,不是吗?你想我怎么偿还呢?”
温枸橼如梦方醒,“陪我一起……”她激动得话都没说完就扑到了龙卧溪身上,“没有比这更好的补偿了!我、我才不稀罕那把剑呢。如果你肯帮我走这一趟,我日后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龙卧溪连连摇头,“别拿自己未来的人生做条件,这是我还你的,你无需再报答我,懂了吗?对了,毓心怎么样了?”
温枸橼松开手,答道:“别提了,那老头说是我们害得他孙女破相,都要气疯了。我看还是立刻启程为妙,省得他看到我们眼冤。”
龙卧溪点头,“只要你身体允许,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温枸橼利索地跳上了马车,道:“小意思,只要有你陪我一道,什么病痛都不在话下。”
两人相视一笑。
究竟温枸橼想要去何地寻双亲踪迹,而无度门一行人在涂州又将遇到什么难题,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章 访乌宫 忆旧年(上)
即便已经跟嫏嬛坦白了一切,葶苈的心情依旧无法平复。分别多年的亲姊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如今更是安危未卜,怎不如一块大石悬于心上?正踌躇时,就见祝蕴红气红着脸朝自己奔来,走到中庭的台阶前还狠狠地“呸”了一声。
他这才发现,阶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同生会的弟子,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
“葶苈!”祝蕴红冲了上来,挨在他身上呜咽道:“带我走吧,葶苈,求你了。”
“怎么了?”
“这些废物!信誓旦旦地说能夺回宝剑,竟然还有脸空手而归!一群没用的东西……”她抓着葶苈的衣袖,泪水沾湿了他的前胸。
葶苈言不由衷地安慰道:“都是身外物,不必劳气。”虽然在他心里,祝蕴红不像是会为死物落泪的人。
祝蕴红反复摇头,“我才不会为这些家伙哭呢……是我爹,他居然为了那个姓叶的女人骂我!明明昨天已经被他教训过了,今天还要再责怪我一遍!说我没大没小、丢人现眼……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葶苈不晓得如何回应,只觉得无论帮哪一边都会说错话,只好轻拍女孩的肩膀,“别这样……”
“葶苈,要是我们两个再加上表哥一起去追贼,怎不比那些废物强一百倍?”
“我们三个?”葶苈傻了,“能从你们家偷东西的,肯定不是等闲之辈,我们怎么可能——”
“连你也这么没志气吗?”祝蕴红从他手中挣脱,“表哥可不会说这种话。”
葶苈无计可施,只好两手一摊,坐了下来。
祝蕴红似乎也没打算走,揉揉眼睛,道:“葶苈,我不想再呆在涂州了。我爹太蛮横,做什么都会招惹他。”
“他真的这么糟糕吗?离家可不是小事……”
“不单是为了这两天的事,其实我一直都想走,但又不可能一个人就这么跑掉。葶苈,等你回去之后,我就被打回原形了。”
葶苈苦笑,“可我能带你去哪里?惊雀山吗?去哪里都不是长久之计吧?”
“这个鬼地方……”祝蕴红把头埋到膝盖里,但立刻又抬起头来直视前方,“不对啊,葶苈,你大师兄不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吗?他会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的吧?去惊雀山也行,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也行。葶苈,只要能让我出去透透气,去哪里、去多久,都无所谓。”
葶苈一怔,与祝蕴红殷切的目光相接,艰难地阅读她一脸的恳求之情。
“葶苈,你会为我去求你的大师兄吗?”
葶苈不敢再看着祝蕴红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太漂亮、太摄人心魂。再望下去,他就会完全丧失拒绝的能力。
“小红,你真下定决心要离开了吗?”他下了最后通牒。
“绝不反悔。”
“那、那你等我一下……”葶苈不想让祝蕴红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我会和大师兄商议的,明天再答复你,好吗?”
祝蕴红抿着嘴站在原地,细声道:“我等你消息。”
夜已深,可葶苈没有半点睡意。明日就要给小红答复,可他该怎么向纪莫邀开口?他再次经过后花园,见空荡荡的秋千在独自摇晃——正如他的心一样。
葶苈坐了上去,缓缓荡了起来。
如果一姐可以突然出现就好了……
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前一夜,秋千也不经意地越荡越高,仿佛飞到最高处就能见到一姐。可后花园除了自己外,再无他人。
小红,如果我没办法带你走,请不要怪我。我又何尝不希望与你朝夕相处?
葶苈不曾如此为一人陶醉过。自第一眼起,他就觉得祝蕴红是天底下最可爱、最可爱的女孩。
如果可以,我真想和你、和你……老天,我怎么像个傻子一样想着这种事?
他果然是真的喜欢祝蕴红。
秋千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人在嘟囔些什么呢?”
“小青!”葶苈几乎从秋千上摔下来,幸好女孩一手稳住了吊绳。
月光下,她全身罩着淡蓝的光。“你看起来很是郁闷,有心事吗?”
葶苈低下头,“没什么……”
小青不买账,“还骗人。你明明心事重重,难道还是为了昨夜里那个人吗?”
葶苈摇头,答道:“这次是为了……一个身在远方的朋友。她十分想去惊雀山与我相见,只恨家规严明,无法脱身。我想为她出谋划策,可又毫无头绪,因而苦恼。”
“亏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原来是为了这点小事。”小青拍拍葶苈的肩膀,道:“不介意的话,赏脸来我这坐坐,说不定能想到什么。”
葶苈还未及答话,就被小青从秋千上拉了下来,跟着她走进迷宫一般的花园里。
“小青,你是这里的园丁吗?”葶苈问她。
小青笑笑,“不是。只有我门前的花草才是我自己的。”
尽管视线一片漆黑,但葶苈依然ᴊsɢ能想象春临大地时,花园中一派万紫千红、芬芳四溢的盛况。
花园的角落处,坐落着一间清雅小庐。
小青推开门,邀葶苈入内。点起灯,方照得屋内五脏俱全:寻常的书案坐席自不用说,还有一个两人高的大书柜。整间屋子弥漫着草药的香气。
小青将一碗浓郁的茶汤递到葶苈面前,“先暖暖身子,办法总是会有的。”
葶苈刚将茶送到嘴边,便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小青胸有成竹地看着他,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个条件——你今晚要留下来陪我聊天。”
葶苈放下茶碗,探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
葶苈一口答应:“成,只要你教我怎么做!”
小青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沿着一把梯子爬上书柜。
葶苈注意到,梯子下有一双做工粗糙的红色布鞋,而小青似乎觉得碍眼,一脚将鞋子踢到了角落头。
“我听说惊雀山以鸦雀无声闻名,此话可当真?”
“嗯,是挺清净的,但也并非完全无声。我们安静时,雀鸟便能放心鸣叫;我们一旦高声说话,它们就都吓得不出声了。不过,我大师兄还养了一只八哥,它每时每刻都可多话说了,停都停不住。”
小青从柜上挑出一本书,递给葶苈,“你翻到讲头风的那一章看看——头风发作的人,畏光畏声,必须要静养方能痊愈。你的朋友若是生在规矩森严的大户人家里,会不会避不开人来人往的动静?就算不是大户也无妨,住在闹市之中也是一样的。你就说,在这种环境中犯了头风,永远也不可能根治。反观惊雀山,雀鸟无声,清幽静谧,最适合休养……”
葶苈有些明白了,“你是要她装病,然后说服家人让她去惊雀山静养吗?”
小青点点头,“只要她住得离惊雀山不远,就可行。如果住得太远,那舟车劳顿就只会加重病情,反而得不偿失,这样就说服不了她家人了。”
“那她应该还不算远。”葶苈绽开笑容,“这真是个好主意,你帮我大忙了!我、我明天就写信告诉她!”
“且不管这办法能不能成,你今晚还是要留下来的。”
“那还用说!”
烛光中,两人并肩坐在席上,漫无目的地倾谈着所见所闻。但葶苈觉得只有自己一直在说话,小青多只是聆听。
“小青,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说吧。”
“你为什么宁愿和我这个陌生人促膝长谈,也不出去与祝家人来往呢?”
小青笑道:“因为现在是晚上啊,大家都在睡觉。”
“这算什么理由!你又不是鸱鸮,为什么不在白天出去找人呢?你还说你不是园丁,那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花园深处?”
小青眼神冷淡,随之起身,在房间一角的杂物箱里摸索了一阵,随后将一个木人偶放在了葶苈面前。“我前些年在院子里开荒种草药的时候,挖到了这个东西。”
葶苈借着灯光,将木人偶拿在手里看,只见其四肢俱全,头上雕刻了简陋的五官,关节处夹着几条丝线,似乎是人偶曾经与织物相缠的证据。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人偶下腹部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我挖出来时,木偶的衣裳已经损坏,扎在肚子上的针也掉了许多。但我也不是三朝小儿,还是明白些道理的。”她幽幽望向葶苈,似乎在等待对方替自己把话说完整。
而温葶苈也并非毫无见识之人,“这难道是……厌胜之术?”
“温公子,这里所有的人都跟这个木偶一样——心无热血,几近腐烂。”
葶苈背脊一凉,将木偶放下。“这、这是你藏匿于此的原因吗?”
“其中一个吧。”
葶苈不说话了。
“那你呢?你和外面的人相熟吗?”
“也不算熟,就是认识。”不知为何,葶苈从一开始就刻意绕开了祝蕴红和吴迁,不敢在小青面前提及与他们的交情。
“是吧……”小青轻叹一声。
葶苈怕她怀疑,忙问:“我骗你作甚?”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两个人都不出声了。
和小青坐得这么近却一言不发,让葶苈好生尴尬。可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小青,我、我跟你讲讲我大师兄吧……”果然只有提起那个吓死人不偿命的纪莫邀,凝滞的气氛才逐渐缓和下来。
二人畅谈至清晨。
不知过了多久,葶苈再次睁开眼时,见小青正侧卧在榻上酣睡。他想尽快离开去与祝蕴红言明一切,可又不敢不辞而别,因此踌躇无措。
小青的医书躺在案上,他上前草草地翻了两下,便将之放回书柜。
“奇怪了,两个饱受孤单煎熬的人,竟然没想过要做个朋友……”想到小青那双清澈而哀怨的眼睛,他内心涌起一阵同情。
“葶苈,你在做什么?”
葶苈见她醒来,慌失失地将书塞进柜子里,答道:“我替你把书放回原位。”
小青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已经是早上了,你还不回去?”
“我是你的客人,不辞而别太失礼了。”
小青笑了——即使有阳光照着、即使是在笑,她的容颜总像是少了些血色。“你快回去吧,被人见到就不好了。”
“怎么,他们不让外人进来吗?”
小青踮踮脚,“只怕有人不欢喜你来见我。”
葶苈迟疑了一会,问:“小青,你在这里难道就没有朋友吗?”
“你就是我的朋友啊。”
“可我们才刚认识!我是说以前。”
“以前?以前也许是有的,可那也是以前的事了。”
葶苈见状,不再追问,唯有告辞。他推门出屋时,才发现门边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刻着三个字:乌浩宫。
待葶苈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战战兢兢地跟纪莫邀说了装病的计划——“那个,大师兄,你觉得这个办法可以帮小红离开涂州吗?”
纪莫邀嚼着薄荷叶,直勾勾地瞪着他。
葶苈被他瞪得心里发毛,“大、大师兄,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我也不会勉强……”
“这主意不是你想的吧?”
葶苈心头一惊,立刻坦白道:“你说对了,真不是我想出来的。说来也奇怪,我在花园深处认识了一个叫小青的姑娘,她似乎对医理十分在行。这是她跟我出的主意。”
“小青?”纪莫邀坐直了身子,“有意思……但你来找我是因为?”
“啊,就是、就是不知道大师兄你觉得,我们能不能靠这个办法,带小红去惊雀山……”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纪莫邀打量了一下葶苈的表情,突然“啪”地拍了一下书案,吼道:“温葶苈,你被那个丫头冲昏头脑了吗?”
葶苈吓得不敢说话,冷汗连连。
“你不事先问我一声,就打算带外人回惊雀山吗?!”
葶苈恍然大悟,忙跪地赔罪道:“是我错了,我、我该死……”
纪莫邀“哼”了一声,冷笑道:“假如你真有能耐带她回山,我是不会反对的。但她若惹出了麻烦,你可要十倍奉还。”他起身俯视葶苈,就如同盯紧了猎物的饿鹰,“明白了吗?”
葶苈僵硬地点点头,胃部微微抽搐着。
“行了,算你欠我一个人情,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帮上忙的。”纪莫邀整了整衣领的皱褶,“你就让那丫头安心犯头风去吧。”
“明、明白!”
就在这时,陆子都敲开了纪莫邀的房门。“大师兄,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葶苈往门外一看,见嫏嬛也在。
“葶苈,你这么早在这里作甚?”嫏嬛一脚迈过门槛进了屋,“你也跟我们一起上市集去走走吗?”
葶苈忙后退一步,“不了,你们去吧。”他和纪莫邀交换了一个眼色。
纪莫邀径直走出屋,道:“别管这小子,大人的活动不适合他。”
嫏嬛忍俊不禁,“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她再问葶苈,“你真的不去?那有什么想买的吗?”
葶苈来回摆头。
嫏嬛还想继续试探一下,可一转眼纪莫邀已经消失了,“咦,他人呢……”
陆子都催促道:“大师兄已经先行一步了,我们还是快跟上吧。”
“啧,这个人,真是特立独行得有些过分了。”嫏嬛与子都并肩沿着走廊往外走,“子都你也是的,什么都迁就着他。明明你更早拜入师门,论资排辈,他也该是你师弟才对。”
“这个啊……”子都面上浮出了腼腆的笑容,“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做他的师兄。他不仅仅是我的师兄,还是我的伯乐。没有大师兄,就没有今天的陆子都。”
(本回待续)
第十一章 访乌宫 忆旧年(下)
十一年前,陆子都是无度门最小的师弟。
根据吕尚休的说法,子都父母是在战乱里丢了性命的倒霉人,他自襁褓时就是个孤儿。
当时的惊雀山由狂傲不可一世的孙迟行坐大。他自恃力大无穷,成日作威作福。一ᴊsɢ众门外弟子要不就因惧怕而畏缩于他的淫威之下,要不就直接狐假虎威,成为他的跟班。吕尚休看不惯孙迟行的做派,可又苦于没有更适合成为大弟子的人选,只能终日寄情于杯中之物,眼不见为净。
子都倒是知足常乐,不反抗师兄们的霸凌,被他们差来遣去也毫无怨言。毕竟自己是小师弟,本来就是最需要磨砺的人,这些苦差又算得上什么?他是个太过淳朴的孩子,乐天忠厚,不会恨人。吕尚休很护着他,向他倾注了额外的心血,每日手把手地传授武艺。子都得到师父的赏识,内心更是感激。吕尚休越是用心栽培他,他就越刻苦,起早贪黑也在所不辞。
但吕尚休这样厚待小师弟,难免引起孙迟行的嫉妒。其实孙迟行并不渴求吕尚休手把手地教自己武功,他只是不忿乳臭未干的小师弟被师父视为唯一的可塑之才——这难道不是反衬自己是没有资质的废物吗?眼红只是次要,重点是不能让那小子觉得自己一步登天。
就这样,根本不晓得“自满”为何物的陆子都成了众矢之的。只要吕尚休一走开,孙迟行用各种苦差事去压榨他习武的时间。
子都暗暗晓得师兄们在针对自己,但他不会背着人告状,只好逆来顺受。
一日午后,他被孙迟行差去山里拣柴。那天吕尚休刚好忙着招待一个贵客,无瑕阻止这光天化日下的欺凌。
子都默默下山去了。那天日头很大,他还没捡上几根柴就已大汗淋漓。正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敢问孙迟行可在此山中?”
陆子都抬头一看,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瘦削男孩站在面前。虽是同龄,但子都一下就被对方鹰一样犀利的眼神震住了。“认、认识……”子都舌头一直打结,忙往山上指了指,“大师兄就在山上。”
“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子都不会拒绝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上山,路上一言不发,却将子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孙迟行坐在正厅之上,远远见子都走近,背上没几根柴火,立刻暴跳如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也太会偷懒了!”然后才留意到子都背后那个稍矮一些的少年。
“大师兄,他是来找你的。”子都小声引着陌生人走上台阶,“我、我回去继续捡柴火。”他正要动身,却被少年一把拉住——
“别走,有好戏给你看。”男孩狡黠地笑道。
孙迟行不耐烦地向前一步,问:“来者何人?”
少年答道:“涓州纪莫邀。”
“哼,闻所未闻。你来做甚?”
少年坏笑,答道:“来取你大师兄之位。”
堂上众人一听,立刻噤若寒蝉。
孙迟行眨了眨眼,随即发出一阵雷暴般的狂笑。
陆子都不禁为纪莫邀捏了一把汗。
“就凭你一个毛头小子?想做大师兄?哈哈哈……”
可纪莫邀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说:“我跟你打个赌——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听了之后若是觉得无关紧要,就算你赢,我这条命任你处置;可你若对我起了杀心,就算你输,你就要将大师兄之位让与我。如何?”话毕,他朝众人露出了一个至今让子都心有余悸的恐怖笑容。
孙迟行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哼,赌就赌,我就不信你能赢。”
就在这时,吕尚休和他的客人也因前厅的动静走了过来。那个客人称呼吕尚休为“贤兄”。
大家凝神屏息地等待纪莫邀说出这个惊天秘密。而纪莫邀也无意卖关子,走到孙迟行身边,对他一番耳语。
当时陆子都还不知道,纪莫邀口中几个神秘的句子,竟有扭转乾坤之力。
孙迟行听罢,立在原地,白皙的面皮逐渐变得铁青,额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
陆子都从未见过如此惊慌失措的孙迟行,更不晓得是什么话能让他变成这样。
突然,孙迟行像发了疯一样掐住纪莫邀的脖子,将他瘦小的身体凌空举起,嘴里不住地吐出含糊的句子,眼中满是无情的杀意。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方面是怕这小孩会片刻殒命于孙迟行之手,另一方面则是想起了先前的赌约。
可纪莫邀不仅面无惧色,反而还在呼吸渐弱之时,用尽全力叫道:“匹夫,你已经……输了!从现在起……无度门的大师兄就是……”
“啊——!”孙迟行大叫一声,将纪莫邀举过头顶,他的手臂已满布青筋。
纪莫邀纵然绝顶聪明,可终究是血肉之躯,又怎能受得住白面蚩尤那骇人的蛮力?
跟子都一同屏气凝神的,还有另一个偷偷潜入的小孩,他的手臂很长,扎着醒目的红头巾。
就在大家担心孙迟行要将纪莫邀当场摔死时,一直在旁围观的吕尚休一个箭步上前,将纪莫邀横腰抱走。众人定神一看,方才还仿佛混世魔王上身的孙迟行已被吕尚休制服在地。见惯了孙迟行颐指气使的弟子们,今日才算是领教到师父的真本事。
吕尚休一脚踩在孙迟行后颈上,将一葫芦酒尽皆倒在他扭曲的面容上,“愿赌服输啊,孙大郎。”
孙迟行咬牙切齿地伏在地上,神志仿佛已经不清,只能发出野兽一般的吼声。
子都被眼前的峰回路转吓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只长长的手臂缠住了他的肩膀。“这位小兄弟,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子都一回头,见戴着红色头巾的少年立在自己身侧,“你又是谁?”
“我是孙迟行的亲弟弟孙望庭。”
孙望庭话音刚落,就见孙迟行使劲从吕尚休脚下挣脱出来。他的面部肌肉不住地抽搐,并朝纪莫邀伸出了复仇的魔爪。
谁知吕尚休竟“啪”一下将孙迟行的手腕扭到脱臼,喝道:“若是别的弟子,早被我扫地出门。念在你父母与我知交半世,乃父临终又有托孤之求,我不能弃而不教。奈何教而不善,非恶而何!”
站在一旁的客人也上前帮忙重新将孙迟行按倒在地,“大块头,看来非要把你关起来面壁不可了——来人,取绳索来!”
所有人都还木在原地不动。
吕尚休不耐烦了,借着几分酒劲吼道:“没听见你们师叔说话吗?快拿绳索来!”话音刚落,就见子都捧着绳子冲到面前,“啊,还是子都留心。”
好不容易将孙迟行五花大绑,客人又自告奋勇将孙迟行拖去后山安置,只留下吕尚休面对自己从天而降的大徒弟——纪莫邀。
“别说我没提醒你,对这小子留个心眼啊。”临行前,客人不忘在吕尚休耳边叮嘱。“能将狂妄暴戾的孙迟行逼疯的人,不会是省油的灯。”他捏了捏吕尚休的肩膀,“反正我已经开始害怕了。”
吕尚休眯着眼将客人打发走,故作镇定地望着纪莫邀,问:“再跟我说一遍,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纪莫邀仰高头,笑道:“在下纪莫邀,涓州人士,如今是惊雀山无度门的大师兄。前辈若有疑虑,我有小敏手书为凭。”
吕尚休当时就已经觉得奇怪——纪莫邀的口音不仅没有多少涓州的风味,反而带了一丝岭南的气息。然而两地相隔千里,又有洪机敏亲笔信为证,纪莫邀确实是从涓州而来,不会有误。“甚好。”他看过书信之后,决定不再追问,“既然你与孙迟行有约在先,我也不能不收下你这个徒弟。但不是任谁都能做我入室弟子,你今晚来我房中听教吧。”
纪莫邀点点头,道:“谨尊师命。”他面上始终挂着阴阴笑意。
吕尚休环视四周,发现了站在陆子都身旁的孙望庭——“子都,这个人是……”
“大、大师?前辈?我是孙迟行的弟弟孙望庭!”孙望庭高举手臂,走到吕尚休面前,“能收我做你的徒弟吗?”
从小在市井以杂耍为生的孙望庭,从未见过吕尚休这般高人——一个五短身材的糟老头,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自己虎背熊腰的兄长,他心中别说有多崇拜了。
吕尚休皱起眉头,“收你为徒?你会些什么?”
“我……”孙望庭翻了翻自己的行囊,但杂耍用的东西都没带在身上,“我会变戏法!”
“师父,收了他吧。”纪莫邀进言道,“望庭,我,还有……”他指向子都,“有我们三个为你坐镇无度门,如何不好?”
吕尚休哭笑不得,“你们才几岁啊,稍微谦虚一点好不好?”
但孙望庭、纪莫邀、陆子都三人竟真的都成了无度门的入室弟子。唯一不变的,就是从孙迟行手下解放的一众门生,如今要改为生活在纪莫邀的恐怖统治下。
吕尚休和纪莫邀在第一天晚上到底谈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自此之后,吕尚休便毫无保留地将无度门交由纪莫邀做主,自己乐得清闲之余,ᴊsɢ也能更加专心栽培门下三位弟子。唯一不好的,就是连他也要生活在纪莫邀的恐怖统治下。
孩子们都喜欢布阵玩耍,但三个人能练就的花样始终有限。纪莫邀又开始考虑为师父物色一个新徒弟,但平白无故,怎会有一个刚好合适的人出现?
于是他只好作罢。
然而一年后,这个人真的出现了。
孙迟行失落大师兄之位后,因情绪不定,被吕尚休关在后山岩洞中面壁反省。哪一日服输了,哪一日就能重归无度门。奈何孙迟行冥顽不灵,一直无法接受自己败于纪莫邀的事实,时常陷入狂暴。有一次的破坏力尤其强,竟将洞口连门带锁都打烂了。
“真是麻烦,全都要重新换掉。”吕尚休总盼能一劳永逸,便请了山下一个很出名的锁匠来修理。
结果来的却是一个背着长棍的少年——虽然已经张了一脸胡须,但他坚称自己只有十六岁。
“马师傅去哪里了?”吕尚休问。
“父亲病了,托我代他前来。我会修锁,门也可以帮你换。”
吕尚休抬抬眉,又问:“你还会什么?”
“一般的家居装潢、器具拼制,我都会。”
“那你背着的棍子是拿来做什么的?”
少年答道:“只是兴趣。”
这个叫马四革的少年三两下就将坏掉的门翻新,并安上了新锁。完工时天色已晚,吕尚休便留他过夜。
就在那天夜里,马四革来到那棵挂满纸环的大榕树下,抽出背上的长棍,随性地舞动起来。
又长又重的棍子,在他手中却像小树枝一样听话。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无师自通地使出了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打法,一时间风起云涌、树叶纷飞。无度门所需要的,正是这种游刃有余的活力。
马四革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已被一双鹰眼牢牢锁定。
第二天,马四革婉拒了工钱,“我在贵门过夜,食宿都比家中优越,实在不能再收你们钱了。”
吕尚休没想到这个小孩竟会这样执拗。
“就算帮补家业,也不能多收你一文钱。”马四革说着就背起工具,转身要走,不给吕尚休机会留人。
“请留步!”纪莫邀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住了他,“一场来到,我不会让你空手而归的。”
马四革回过头来,望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怎么,你还有活给我干吗?”
“我的窗户坏了。”
马四革站在千疮百孔的窗子前,木讷许久。“纱窗上面的洞,是人为造成的吧?”他指着纪莫邀桌上的弹弓。
“有关系吗?”纪莫邀反问。
马四革摇头,“我只想知道我的工作有没有做完的一天而已。如果你还打算继续牺牲无辜的窗户,我立刻就走。”
纪莫邀冷笑,“做你的本分工作吧。”
中午时分,窗户修好,马四革也心安理得地领了工钱,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谁知纪莫邀又拖着一张断了腿的书案出现——“别走,好歹把这个也修一下吧。”
马四革长叹一声,照做了。
日落时分,马四革无论如何都不肯再留,但他想不通对方为何千方百计不放自己走。
“因为我们需要你。”
马四革窃笑,“想将我纳入门下吗?”
纪莫邀眼珠一转,道:“可你不会答应吧?”
“父亲病好之前,我不会考虑这种事,就别白费心机了——就算你将整间房子拆了,也留不住我的。”
纪莫邀并没有气馁,“那我们就等你好了。”
从那天起,山顶的洞穴里出现了四人阵的涂鸦。
三个月后的一个绵绵细雨天,山里湿漉漉的。
纪莫邀坐在山门前的台阶上,无聊地嚼着薄荷叶。
一把伞一点点地从他视线底部上移。
“马四革!”他见到了对方背上的长棍,不顾一切地冲到了雨中,“令尊大人可好?”
马四革静静答道:“他走了。”
两个人站在伞下,沉默地对望。
“你家里还有兄弟姊妹吗?”
马四革摇头,“我是独子。”
“我还以为……你在家排行第四。”
“非也。我生在严冬之际,家中贫寒,无柴烧火,几近冻死。恰好有一队客商路过家门,送了我爹娘四片皮革。我以皮革为襁褓,才有幸活了下来。父亲为了感谢那些好心人,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那令堂一个人,可好?”
“是她让我回来找你们的。”
“其实你也没有承诺一定要回来,而且你还要守孝,完全可以……”
“但不是有个傻瓜说要等我的吗?”
两人相视一笑。
“我娘说了,青春苦短,一去不还。我平日对父亲已经非常孝顺,不必再在他死后墨守成规,将时光耗费在披麻戴孝之上,只博一个孝子的虚名。她说如果我非要守孝,就等她追随我父亲而去的时候,再一起守。”
“令堂有如此胸襟,纪某佩服。”
自此,葶苈的四位师兄终于走到了一起。后来马四革母亲去世,他为了履行当年的诺言,才再次离开惊雀山。
“而你们至今不知道纪莫邀当年对孙迟行说了什么话?”嫏嬛问。
子都摇摇头,笑道:“谁知道同样的话会不会把我们也逼疯呢。”
两人正说着,就见一直走在前方的纪莫邀在一家店前驻足。走近一看,似乎是卖包点糖糕的,四周弥漫着甜腻的气味。时至日中,店门却依然紧闭。
“怪了,大师兄向来不喜欢甜食,为什么会在这里逗留?”
嫏嬛闻到甜食的味道,不觉已有些嘴馋,便上前敲了敲店门。
谁知门后面真的传来了脚步声,嫏嬛暗暗兴奋之时,却见纪莫邀一声不吭地跑开了。正纳闷,里头已走出一个丰润的妇人,“哟,哪里来的姑娘?”
“冒犯了!娘子这里可是卖糕点的?”
妇人爽朗地笑了,招手让嫏嬛和子都进来,“有的、有的!哎呀,我今天本不打算开店,结果还是把你们这些嘴馋的招来了。”
嫏嬛立刻弓身赔礼,“我、我没妨碍娘子干更紧要的事吧?”
妇人笑着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她在炉灶边走过一圈,捧了一大盘糖糕出来。“来,都拿回去吃吧。”
“多谢娘子款待。”嫏嬛正要掏钱,却被妇人制止了——
“今天是我在外做生意的夫君回家之日。东主有喜,就不收钱了。”
“那怎么好意思?”
“别了,我马上就要去城外迎接他们。他们若知我今天还做买卖,一定会嫌我贪财的……”她憨厚地笑着,为他们装了满满一袋糖饼,又亲自把人送出门,“今日有幸相见,已是乐事,姑娘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嫏嬛忙点头致谢,“娘子,我叫温嫏嬛,住在惊雀山,有缘再见。”
“有幸认识温姑娘,叫我绒嫂就好。”说完,她又匆匆合上了店门。
嫏嬛和子都捧着满手的点心,还没来得及从甜美的香气中苏醒,就见纪莫邀鬼鬼祟祟地从街角冒出来,低声问:“见到店家了吗?”
嫏嬛递了一块芝麻饼给他,“见到了,你要尝尝她的手艺吗?”
“她长什么样子?”
“就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圆圆的,很可爱。”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子都边啃着甜饼边附和着点头。
纪莫邀抓着嫏嬛递给他的芝麻饼,凝望已被绒嫂关上的店门。
“她说她叫绒嫂。”嫏嬛道。
纪莫邀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怎么,认识她吗?”嫏嬛接着问。
纪莫邀不置可否,而是问:“她既然没有开店,为什么还给你们糖吃?”
“她说今天是她丈夫从外头经商回来的大喜日子,所以不做生意。不过见我们诚意拳拳,就送了我们一些。”
“她疯了。”纪莫邀细声道。
“你说什么?”
纪莫邀摇头,“没什么。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事。”
“要帮忙吗,大师兄?”
“你们两个都回去。”
两人不晓得纪莫邀在想什么,便意兴阑珊地启程返回。
纪莫邀继续立在绒嫂的店前,愁眉紧锁。
究竟纪莫邀与这个笑面妇人有何渊源,而葶苈又能否成功带祝蕴红离开涂州,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章 离日欢 聚时恨(上)
温嫏嬛与陆子都回到祝家时,葶苈正站在门口,望眼欲穿。
“大师兄呢?”
“他说他还有事。”嫏嬛顺手也给葶苈递了一块饼,“这个好吃,拿去分点给小红吧。”
葶苈脸色一沉,接过饼便缓缓向祝蕴红房间移动。
嫏嬛这才留意到,府中气氛有些不对。
两个侍女神色匆匆地从祝蕴红房里出来,与等候在外的吴迁说了几句话,便又钻回屋里去了。
葶苈见状,又慌忙折返,“我还是先等大师兄回来吧……”
嫏嬛正要问他出了什么事,就见吴迁迎面赶来——
“真对不住了,还请客人们回房时尽量小声些。”他叮嘱道,“小红突犯头风,正在休息。我要立刻出门去请医人。”他刚辞ᴊsɢ别众人要推门外出,却被葶苈拦住。
“神医已经来了!”
吴迁不明所以,问道:“我还没出屋,是哪位神医未卜先知?”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头戴帷帽的人立在门前,“这位是……”
“在下姓季,禾子季,我是来给祝小姐看病的。”
葶苈一见,立刻高声大呼:“啊,你、你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季神医?”
“季神医?”吴迁皱起眉头,“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阁下?”
“怎么,要你听说过的医者才能济世救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吴迁依然有些狐疑,“可葶苈你是怎么知道季先生的呢?”
“啊,你有所不知,这位先生是位云游的神医,行踪不定,但能妙手回春。我早闻他大名,得知他如今恰在涂州,就……”
“嘿嘿……”季医人从喉咙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再浪费时间去讨论我的虚名,就不怕耽误了诊症吗?你要是真信不过我,就去问问涂州本地的名医,如果有谁觉得自己的医术在我之上,我立即让贤。”话毕,他径直从吴迁身边经过,朝葶苈命令道:“还不快带我去祝小姐的房间?”
葶苈背脊上一阵恶寒。他本想将这人看得真切些,可还没跟“季神医”对上正眼,就被吓得缩了回去。
嫏嬛和子都站在远处看“季神医”一步步进入祝家内院。
“吴迁居然就……信了。”嫏嬛细声道。
子都表情僵硬地说:“你说葶苈知不知道那个就是……”他被嫏嬛捂住了嘴。
“虽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阴谋,姑且配合一下吧。”
葶苈带着“季神医”来到祝蕴红的闺房——房前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彤华宫”三个字。“大师,不——医师、神医、季神医,这就是祝小姐的房间。”
两个一看就知道是双胞胎姐妹的侍女见到“季神医”,也喜出望外,连声叹道:“想不到竟能在涂州见到神医本人!”
吴迁一路跟来,心中本有疑虑,但听两个丫鬟这么一说,似乎确有此人。“豆苗、豆芽,你们也认识这位先生?”
“认识,季先生可是个名扬四海的汉医圣手啊。”
“大小姐有他诊治,定能痊愈!”
吴迁见状,也不再纠结,朝医者道:“那烦请请神医先生入内为我表妹诊治。”
那人干咳两声,与两个婢女推门进屋。闭门前,他最后地瞥了葶苈一眼。“别让任何人进来。若是走漏了风声,你十条命都不够死。”
那是悬在葶苈心头上的究极警告。
于是他立即像封条一样,贴在了紧闭的门上。
季神医进入祝蕴红的房间,见她十分入戏地躺着装病,发出阵阵呻吟。
“好了,丫头,接下来听我调遣。”
葶苈在祝蕴红房前虔诚地守候,却久久听不出里面的动静。
吴迁向祝临雕通报过后,又飞快赶了回来,小声问:“怎么样了?”
“还在里面呢。”葶苈托腮坐在门外。
吴迁轻叹一声,道:“小红身体一向很好,也没有旧疾。不知为何今天忽然犯头风,还犯得这般严重。”
葶苈别有用心地说道:“我听说,有些人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了,就会熬出病来。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个清幽的地方静养。”
“可那也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吧。小红自幼就住在这里,换了别的地方,她还不惯呢。”
正说着,“季神医”突然开门,葶苈一个后仰摔倒在屋内。“季神医”毫不理睬,大步迈过他的身子,走到吴迁面前道:“祝小姐犯的头风,不是什么怪病,有得治。”
葶苈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合上门,问:“那要怎么治?”
“季神医”将写好的方子交到吴迁手中,“不难,平日以太子参、浮小麦水煎服补身便可。但这只能缓一时之症,往后复发机会很大。”
吴迁又问:“那请问该如何根治?”
“季神医”一路往外走,一路解释道:“犯头风的人,畏光畏声。若能在阴暗宁静的地方休养一段时日,再稍微戒口,往后复发的机会就能大大减小。”
“那不难,”吴迁答道,“只要将小红的房间用幕帘围住,就不会透光了。”
“说是如此,”葶苈打岔道,“但府内每日这么多人出入,加之市集喧闹、虫鸟嗡鸣,怎么也难以安静下来吧。”
吴迁苦笑,“可哪里会有连虫鸟的声音也听不到的地方?”
葶苈脱口而出——“惊雀山啊。”
三人同时停下脚步。
吴迁静静想了一会,挽住医者道:“今天真是有劳季神医了,还请随我来见上姑父一面,也好交付诊金。”
可“季神医”只是摆摆手,“季某一介游医,只求名声,不收诊金。代我向祝掌门问声好,就此拜别了。”
吴迁见他推托,只好作罢。“神医慢走。”随后又向祝临雕回话去了。
葶苈陪“季神医”走到门外,听对方小声提醒道:“你叫那丫头继续演下去,若是祝临雕要找我,就说我在外未归。记住,如果那丫头露了馅,你要负上十倍的责任!”
葶苈怯怯地点了点头。
纪莫邀以本来面目再次回到祝家,一进门就被吴迁请到了书房里,见到了等候多时的祝临雕。“有劳祝掌门在此久候,不知所为何事?”
祝临雕起身解释道:“阁下有所不知,小女今日染上顽疾,头痛欲裂。医人说是头风,需静养方能完治。我思量涂州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一个清静之地,小女在此只怕难以痊愈。听闻惊雀山地灵水秀,是个清修养身的好去处,便考虑将她送到贵门去休养一阵子,不知你意下如何?”他见纪莫邀没甚反应,立刻补充道:“小女起居所需都由我提供,也会派仆从跟随,只是希望贵门能腾个地方给她休息。说起来,我还是尊师的晚辈,多年来也不曾上门拜访,这次顺便也带上一点心意,以表敬意与酬谢。”
“祝掌门多虑了。”纪莫邀笑道,“酬谢什么的实在不敢。只是惊雀山偏僻之地,不受教化,祝掌门就放心将女儿交给我们?”
“尊师德高望重,还能替我多多管教,我如何不放心?就是小红她生性顽劣、娇生惯养,若是没几个随行之人,怕是有些不便。”
“不怕,只需贴身侍从跟随照顾便可。若再添人员,反为不美。掌门爱女心切,乃人之常情。如若还不放心,大可以派人定时上来探望。”
“那倒不必,我当然放心。”祝临雕看起来还有些犹豫,“那、那就这么定了?”
纪莫邀点点头,告辞的话还没说出口,又被祝临雕将话抢了回去——
“还有一件事,虽有些失礼,但祝某不能不与阁下明言。”他面上还挂着和蔼的笑容,“阁下与叶芦芝交情可好?”
“祝掌门为何会对这个感兴趣?”
祝临雕面不改色,“叶芦芝其人与我已无瓜葛,我只是替阁下担心罢了。此女心眼颇多,最会奉迎,一旦近了她,便会泥足深陷、难以脱身……年少气盛之人,莫要被她迷惑,蹉跎了青春啊。”
纪莫邀笑道:“祝掌门的关切之情,纪某收下了。只是阁下至今毫发无损,我实在不明白她有什么可怕。”
“阁下是聪明人,应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想我不必多言。”
纪莫邀没再理会他,转身离去。
祝临雕当时的表情,没人见到。
是夜,纪莫邀坐在房前,嚼着薄荷叶。
嫏嬛过来坐到他身边,“我问你啊……”她的声音渐弱。
“我以为葶苈已经将全盘计划都告诉你了。”
“我不是说小红装病的事。”嫏嬛抱住膝盖,望向明澈的夜空,“我是问绒嫂。”
纪莫邀低下头,“你想知道什么?”
“你果然认识她……”嫏嬛递上绒嫂送的糖糕,“要么?”
纪莫邀摇头,“她疯了。”
“为什么这么说?她不是挺和蔼可亲的吗?”
“不……”纪莫邀继续摇头,眼中罕见地充满忧愤,“她是不是跟你说,她的丈夫今天从外地回来?”
“是啊。”
一阵晚风吹过,纪莫邀拨了一下额上的头发,“可她的家人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十一年前,绒嫂是在纪莫邀家中得知噩耗的。
她因厨艺与纪莫邀的母亲梁紫砚结缘,时不时会带着亲手做的糕饼点心串门。虽频繁出入纪府,但绒嫂从未亲眼见过男主人,就连府中的小郎君也甚少会面。而梁紫砚则像被囚禁在大宅里的小鸟,从来无法出门回访。
那天跟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没什么特别。
少时的纪莫邀没机会与同龄人追逐打闹,只是终日将自己关在屋里写写画画。耳边是围墙外的孩子拿着粗糙棍棒追逐打闹的笑声,书页上是用朱墨画成的一支三股叉、两只飞天鸟。
绒嫂丈夫楚澄与一对儿女楚任ᴊsɢ、楚冉在家中遇害的消息传来后,梁紫砚怎么也不肯放她回家——“你觉得凶徒会放过你吗?”
可绒嫂不愿独活。
“绒儿,听姐姐一句话:好死不如恶活!你若死了,谁还会记得楚先生?谁还会记得楚任和楚冉?将来还能靠谁的一双眼睛来见证楚家沉冤得雪?你又没有错,为何要白白赴死?”
纪莫邀的记忆里,母亲终日生活在四伏的危机中,对周遭变化敏感得让人心寒。绒嫂争不过她,被她安置在府上的客房里,等待合适的时机再走。
但合适的时机又是何时?
如果一切支柱都崩溃,未来生命所有的快乐与美好都一一陨落、烧尽、化作烟灰,那合适的时机还会到来吗?如果整个世界已经覆灭,还会有所谓合适的时机重生吗?丈夫儿女已与自己阴阳两隔,旁人则连安慰的话都不忍心说——这种时候,一切的安慰都是虚伪。
绒嫂独自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家人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眼前,却又飞快地消散。这个生来爽朗大气的女子,也许马上就要变成以泪洗面的行尸走肉。
而上天却向她投出了眷顾之意——一个少年推开了她的房门。
府上没有别的小孩,因此绒嫂即便没见过几面,也认得门外的人是纪莫邀。伴随他的,是一阵诱人的香气。
纪莫邀走到绒嫂身边,向她递上一块芝麻饼,“要吃吗?”
绒嫂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定眼望向跟前这个瘦小的孩子,问:“这是我送给你家的,你不吃吗?”
纪莫邀摇头,“我不喜欢甜食。但你喜欢。”他的眼神尖锐而犀利,即便在交换食物这种惬意的场合里,也流露出一种步步为营的机警。
绒嫂知他没有恶意,但也不觉得他是来安慰人的。“很脆口……”她干枯的口舌已经尝不出味道来了。
纪莫邀坐到她身边,没说话。
绒嫂静静地凝望他,尝试去读懂他那双神秘而高傲的眼睛。
那目空一切的眼里,不存在任何大惊小怪或叹息遗憾。万事皆是过眼烟云,万事皆不值一提。
绒嫂看着看着,心中某处似乎被打通了——如果自己死了,还有谁会愿意去蔑视、去痛恨、去毁灭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呢?是,现在她确实痛不欲生,但却能同时感受到生存下去的动力。她不能死,因为这不是她的错。她要活着,活到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这个小孩对她的不幸只字未提,却在无形之中让她有了新生的力量。她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你还要吃的话,就跟我说。”话毕,纪莫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了。
他不将任何事当一回事,别人的不幸、自己的不幸,似乎都不被他放在眼里。这是真的吗?他真的轻视一切、不顾一切吗?难到他仅仅是为了让这个可怜的女人重拾信心,才强装傲慢?有谁真正知道这个小孩过去、如今和未来的想法呢?没人知道,也没人敢知道。
“后来呢?后来你就没再见到绒嫂了吗?”
纪莫邀摇头,“她在我家住了几日后,便远走他乡了。我一直想象她正隐姓埋名,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没想到她原来在涂州……”
“难怪你连人都没看见,只是闻到她店里的香味,就认得是她了。”
纪莫邀没说话。
“也难怪你觉得她疯了……”嫏嬛不无唏嘘地望着一轮圆月,“思念真的会让人发疯。”
马四革背着兰锋剑,骑马走在荒野的小径上。月色朦胧,寒风阵阵。马蹄声节奏缓慢,催人入眠。
路的一侧是干涸的河床。一座失修的石桥横卧其上,似在痴痴等待小河恢复生机的一天。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桥上。
“小安……是你吗?”
“四哥哥!”安玉唯从护栏上跳了下来,冲上前牵住马四革的坐骑,“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马四革窃笑,“我看你是故意来与我相逢的吧?”
“哪里……”安玉唯幽幽笑道,“我明明就不知道四哥哥你在这里。”
“别装了,你知我守孝期满,正在回惊雀山的路上,这就是我的必经之路。何况,你要是横下一条心,就算等上十天半个月,也根本不在话下。”
“其实我昨日才来到这里,不想四哥哥这么快就回来了。”
“别说客套话了,”马四革索性从马上下来,“你煞费心机候我是为了什么?我又不知道师姐在哪里。”马四革知道安玉唯不会为了第二个人离开素装山,因此直奔主题。
安玉唯苦笑道:“如果能待在一个地方等她出现,就算等到死,我都心甘情愿。可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她也像是故意躲着一样,不与我们来往。”
“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此话当真?”
“我骗你作甚?”马四革哭笑不得,“我要真知道她在哪里,还会这么悠闲地在这里骑马吗?我们交情算不错了吧?如果有她的消息,我会瞒着你吗?何况她要是想躲着你,肯定不会向我泄露半点风声。”
安玉唯轻叹,“若是这样,我宁愿不要和四哥哥走得这么近。”
“说什么气话呢?”马四革从安玉唯手中夺回缰绳,“她躲不了你一辈子,该出现时总会出现。”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安玉唯似乎并没有留心马四革的话,“师姐不是和姜骥有些交情吗?”
“姜骥?登河山的姜骥?”
“四哥哥,我们不如去姜家堡碰碰运气吧。也许他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马四革犹豫了一会——登河山,小安居然真的跟师姐想一块去了?这么巧合吗?“小安,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安玉唯嫣然一笑,“你猜啊,四哥哥。”他俊美的刘海轻佻地弯在脸侧。
(本回待续)
第十二章 离日欢 聚时恨(下)
终于到了回惊雀山的日子。
祝临雕煞有其事地装了三辆马车的行李,陆子都费好大劲才说服他减免了一辆。眼看行装打点得差不多,就等祝蕴红出来了。
正在这时,赵之寅策马赶至,身后依然跟着那群紫衣大汉。“小红怎么样了?病得很重吗?”他一下马就问长问短,“去惊雀山静养?这么远的地方?”得知祝蕴红还在屋里,他便自告奋勇将她背出来。“你们笨手笨脚,”他对自己的门生说,“哪里知道怎么去照料一个女孩子?小红就像我亲生女儿一样,当然不能让你们随便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入彤华宫,将双目紧闭的祝蕴红背起——
“赵叔叔,亮……”
“别怕,很快就到马车上了。”
嫏嬛远远地替祝临雕感到不堪——赵之寅这是在讨好祝临雕吗?可那怎么说也是祝临雕的女儿,这种密不透风的关心,就不会适得其反吗?还是说,这是在暗暗衬托祝临雕的不称职?那祝临雕看得出来吗?
一串不着边际的想法,让她心里发毛。
将祝蕴红安全送上马车后,赵之寅笑道:“连养病也要这么大排场,真是服了她了。”
吴迁倚在马车边,先是对豆苗、豆芽姐妹好一阵嘱咐,随后又对葶苈道:“麻烦你们照顾小红了。她要是蛮横起来,你们就迁就一下她。待她病愈,我会亲自去惊雀山接她回来。”
一切都交待好后,无度门一众辞别吴迁,马车辘辘远去。
直到马车消失后,赵之寅才动身前往后花园,敲开了乌浩宫的门。
“晗青?在吗,晗青?”他反复唤道。
门开了,小青苍白而清秀的面庞暴露在阳光下,依然泛着异样的冷光。“你怎么来了?”她淡漠地问道。
赵之寅径直进了屋,“父亲来看望自己的女儿,也要理由吗?”
小青默默坐下,没有正眼看自己的父亲。
“今日刚好从外面回来,方才送走了小红,顺道再来看你。”他顿了顿,又改口道:“其实本来也打算来看你的,我们父女也很久没见面了。”
“她怎么了?”小青柳眉微颦,似乎听出了蹊跷。
赵之寅轻叹道:“说是犯了头风,半边额头疼得紧,畏声畏光,刚送去了惊雀山养病。”
小青一听,面色大变,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小青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又将头扭了回去。
赵之寅知道女儿一向性格孤僻,但如今好像真的受了什么刺激。“晗青,有什么话可以跟爹说。”
谁知小青突然跳了起来,睁着通红的眼眶大叫道:“你别管我,服侍别人的女儿去啊!你们全都不要理我!没一个人是真心对我好的,全是在利用我!坏人,全都是坏人!骗我、欺负我、抛弃我!”
赵之寅顿时手足无措,“你在生什么气啊?”
“别理我!”小青将父亲推出房间,“你不是更疼别人的女儿吗?还来问候我做什么?这世上只有祝临雕ᴊsɢ的宝贝女儿祝蕴红,根本没有赵之寅的女儿赵晗青!”
门被粗暴地合上,留下赵之寅木讷地站在外头,不住地长叹。
门里面,赵晗青坐在地上,将头埋在臂间,低泣不止。
“我终于自由了!”马车一出涂州城,祝蕴红便振臂高呼。
“你们也真够大胆的……”嫏嬛苦笑道,“万一被揭穿了怎么办?”
葶苈心有余悸地说:“多得大师兄鼎力相助,算是有惊无险。”
“你们也是的……”嫏嬛戳了一下葶苈的脑门,“什么季神医啊,一眼就看穿了。”
“二姐姐,你就别怪葶苈了。”祝蕴红求情道,“是我受不了,非要跑出来的。”她掀开帘子,朝在后面赶车的豆芽、豆苗招了招手。
两个小姐妹的年龄也不比祝蕴红大上多少,此次出行也跟她一样兴致勃勃。
祝蕴红叫道:“别急,等到江边,你们就能回家了!”
原来小姐妹是半年前才被父亲送到同生会来服侍祝蕴红的,还指望她们能勾搭上同生会的才俊,从此鸡犬升天。两姐妹早看透家中长辈的坏心思,打从第一天起就想方设法离开涂州,去投靠乡下的姥姥。
主仆三人皆有出走之心,早就同声同气,只待时机而已。
眼看码头进入视线,小姐妹早就喜不自胜、归心似箭了。
嫏嬛不解,“豆苗、豆芽生在外地,思乡念亲无可厚非。可小红你生在涂州,长在涂州……这里就真有这么可恨吗?”
祝蕴红摇头,“不是涂州的问题,是涂州的人……父亲、舅舅,还有那些没本事的自大鬼……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就是表哥,可你给他一万个胆,他也不敢逆我爹的意,又怎么可能会带我离开?”她轻叹一声,又重拾笑容,道:“可现在不同了,多得葶苈的主意,我终于逃出生天!我要去惊雀山玩个够,还有葶苈的家乡木荷镇,我也想去!”
葶苈当场有些心虚,可又不好意思坦白这计谋的出处,只好讪讪笑道:“哪里,还是多得大师兄帮忙……”
送走两个侍女后不出几日,众人便南行至淮水上游,西面可见秦岭山脉,其中有一高峰尤其瞩目,直插云霄,气势磅礴。
“久闻姜氏大名,莫非此处已是登河山地界?”嫏嬛问道。
纪莫邀停下马车,眺望山上的云彩,道:“秦岭东有山,可登天星汉。正是姜氏立本之地。”
嫏嬛暗暗赞叹,“名山名门,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小时就在书里看过,姜氏先祖立义乃姜齐后人,十六岁便率二十八名童男童女铲除一山贼寇、扫清一方恶霸,是个前无古人的豪杰。姜家堡历经乱世,就是改朝换代也依旧屹立不倒,真是造化。”
“姜立义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英雄,不知如今的当家还有他几分遗风。”纪莫邀自语道。
马车继续前行,眼前的民居与田地也逐渐密集起来。
陆子都望着无穷无尽的山脉,道:“我记得望庭的母亲就住在这附近,是不是?”
纪莫邀摇头,“不是这里,要再往西一些。他说他家不归登河山二十八宿管。”
正说着,路上忽然剪入两匹快马,拦住众人前进的道路——马上二人相貌俊伟,身型魁梧,威风凛凛。
“敢问诸位可是从涂州来,往惊雀山无度门去的?”其中那个留着马鬃般碎发的人问道。
纪莫邀回应:“在下正是无度门纪莫邀,不知二位从何而来?”
来人于是下马,款款行至车前。
另一个戴着鼻环的答道:“我们自姜家堡而来,在下乃二十八星宿之牛金牛,这位是星日马。我们奉当家之命,在此恭候诸位。”
“原来是二位星宿大驾,”纪莫邀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不知姜堡主所为何事?”
星日马答道:“前些日子,有位故人造访姜家堡,得知无度门将会路过登河地界,特留下信物托我们转交各位。所谓过门都是客,几位舟车劳顿多日,当家便托我俩在此迎接,好上静安堂稍作歇息,再转交信物。”
纪莫邀问:“敢问这位故人是谁?”
牛金牛笑道:“当家生怕各位不肯上山,嘱咐我们不要相告,真是万分抱歉。”
纪莫邀冷笑,若有所思,“既然姜堡主有言在先,我们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劳烦二位带路!”
来到静安堂上,牛金牛和星日马将众人安置在前厅,便去通报姜骥。
两个仆人瑟瑟缩缩地上前看茶。
纪莫邀随口问道:“姜堡主现在何处?”
“当家在里屋与星宿们议事呢。”其中一个答道。
“牛宿和星宿所说的这位故人,是什么时候来找姜堡主的?”
“就在前几日吧,我们不知道……”那人明显紧张起来了。
纪莫邀看着茶碗渐满,便不再言。
招呼众人坐下后,仆从便匆匆离去。
外人走后,纪莫邀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低声道:“看着有些奇怪,先别轻举妄动。”
“怎么了,大师兄?”陆子都问道。
嫏嬛似乎也有同感,“躲躲闪闪的不说那人是谁,又为什么非要我们上山?我以为你还会争持一下,结果乖乖就跟他们回来了。”
纪莫邀干笑道:“你也不想想我们才几个人,怎么敢跟二十八宿过不去?来都来了,怕他怎地?”纪莫邀话音刚落,大堂前后的门齐齐被“啪”地合上,外头又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果然……”纪莫邀暗笑,示意众人稳坐莫慌。
不出所料,外面正是姜骥领着一众星宿,高叫道:“纪莫邀,还我女儿来!”
几人在屋里面面相觑。
“莫名其妙……”纪莫邀喃喃道,“姜芍被人抓了吗?姜芍是人能抓的吗?”他清了清嗓子,朝外头喊道:“姜堡主可别血口喷人,我见都没见过令爱,凭什么要把她交出来?”他回头望着嫏嬛和祝蕴红,细声问:“你们难道是他的女儿?”
“胡说什么呢!”嫏嬛瞪了他一眼。
姜骥毫不退让,“我血口喷人?你身为无度门的大弟子,难道会不知道自家人的勾当?”
自家人?纪莫邀心想。孙望庭此刻还留守惊雀山,唯一在外晃荡的就剩下马四革……“我若有师弟不听教,还望姜堡主明言,否则我怎知阁下所指何事?”
姜骥火冒三丈地吼道:“三日前,小女在夜里被人掳走。我们在她房里找到用来破坏门锁的钻头,上面镶了个‘羁’字,还敢说这不是你师弟马四革所为?”
老四?老四掳走姜芍?可是老四根本打不过姜芍啊。难道……
纪莫邀合眼思考片刻,忽然大笑道:“想不到家风清明的姜堡主,也会被迫用不入流的手段来逼供。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带着一大伙人隔着门吼话?且不论这究竟是否我师弟所为,平白无故,任谁也不会有绑架令爱的念头。不知绑匪跟姜堡主提了什么条件,我若是能帮上忙,一定不在话下。要姜堡主出此下策,纪某实在于心不忍!”
姜骥一听,脸都白了。身旁长肢宽额的参水猿上前耳语几句,他的态度便软了下来,压着声音问道:“你有法子让小女平安归来?”
“这么问我可没用,”纪莫邀答道,“我怎么知道他给你提了什么条件?”
姜骥无计可施,终于主动将门打开,对纪莫邀说:“还请阁下与我移步饮雪亭细谈。”
“且慢。”纪莫邀指了指背后的四个人,“还劳烦姜堡主替我好好安顿他们,尤其是祝临雕掌门的千金。她是个病人,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就不知道该怎么跟祝掌门交待了啊。”
姜骥忙叫来一个白衣黑袍的小巧女将,叮嘱道:“虚日鼠,你与星日马一起,好生招待几位。”
陆子都不放心,问:“大师兄,让我和你一道吧?”
“别。”纪莫邀笑着让他停步,“虽不知老四打的什么算盘,可我也没兴趣让人旁听我们的对话。”话毕,他跟着姜骥经过候在门外的星宿们。二十八人虽不曾到齐,但在场的每一个都在强行压抑面上的汹汹气势。
不过在见到纪莫邀时,每个人的眼神都抖了一下。
饮雪亭下,姜骥为纪莫邀倒满一杯温酒。
纪莫邀二话不说便一口见底。
姜骥见状,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姜堡主?”纪莫邀坏笑,“见我对你表现出无条件的信任,感到难以置信吗?”
姜骥难堪地低下头,静静地坐了下来。作为姜氏一脉传人,他自知缺乏先代的魄力,甚至在二十八星宿面前,也曾有过卑微的恐惧之情。所幸独女姜芍丝毫没有沾染父亲优柔寡断的性格,而是变本加厉地遗传了祖父姜疾明的雷霆作风,更添一丝少年人的戾气。因此,绑架被人戏称为“秦岭悍妇”的姜芍,绝对是胆大到近乎自取灭亡的行为。
“你师弟确实向ᴊsɢ我阐明了目的,只是你看了,恐怕也会觉得荒谬……”姜骥不安地吞下一杯酒,随即掏出一封信函,“这是他留在小女房中的信。”
纪莫邀默默拆开信件。
“他……”姜骥长叹一声,“要我交出杜仙仪。”
不用说,同伙就是安玉唯无误。
纪莫邀心中窃笑:也只有安玉唯能说服老四来做这种匪夷所思的勾当。
“你说这是不是胡来?”姜骥越发来气,“杜仙仪是靛衣门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连你们都不知道她的去向,我又怎么可能交她出来?你说,他怎么可以这样胡闹?!”
纪莫邀平静地答道:“可问题是,你女儿如今在他手上。你们自有你们的难处,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使阴招将我们软禁在山上。但区区一个杜仙仪,又怎比得上令爱矜贵?你不知道她的下落不要紧,但以姜堡主麾下的人力,将杜仙仪从茫茫人海中捞出来,不应是难事才对。”纪莫邀一点点地顺着安玉唯的动机去游说,“你们什么风雨没见过?就算要将中原大地翻个底朝天,又有何难?”
姜骥貌似动摇,但以他今日的身份,又怎么能轻易向绑匪屈服?
纪莫邀太清楚姜骥的顾虑了,“姜堡主且听我一言,这世上要找杜仙仪的人断不止这一家。你若能翻她出来,就是对所有寻找她的人施下大恩。何况你若不这么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最后这句话,正中姜骥死穴。
“可我就算发散人手去找她,也该有个理由吧?她与我非亲非故,外人好奇起来,我该如何解释?”
纪莫邀知道姜骥已经在投降的边缘,只是还没能说服自己牺牲名誉去保全女儿而已。“她与你们非亲非故?我看未必。我这个师姐最爱结交朋友,她与阁下交情不浅,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吧?”
此语一出,姜骥神色大变,支吾吐出几个字,“交情什么的……”
纪莫邀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当家小心!”
二人抬头一看,见两个矫健的身影“唿”地从静安堂上空飞过。地上,二十八星宿之亢金龙挽弓急追,紧跟其后是疾步飞驰的星日马,再往后,是嫏嬛和葶苈——为什么他们两个会跟上来?
纪莫邀注意到他们的神色:嫏嬛一手捂着口鼻,眼中满是惊惶,另一手则牵着同样忧心忡忡的葶苈。
难道是……
他惊觉不妙,却发现亢金龙已经纵身跳上饮雪亭顶,拉满长弓,准备一箭将那个跑在后面的不速之客拿下。
纪莫邀立马摸出腰间的弹弓,趁无人留意时,朝弓箭的同一个方向瞄准——
离弦之箭“嗖”一声射出,如流星迅猛。亢金龙是姜家堡最引以为傲的神箭手,这个小毛贼怕是逃不掉了。
可就在这时,伴随着“咣当”一声脆响,飞到半途的箭还未及刺穿人心,就被一颗石子截得身首异处。
地上的人都吓呆了,连那个幸免于难的飞贼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哎呀!”纪莫邀故作愧疚地敲了一下脑门,“竟然打偏了,真是丢人。”他收起弹弓时,两个飞贼正好消失在视野里。
“发生什么事了?”姜骥问。
星日马一步上前,通报道:“我正带几位客人去客房安歇,就发现这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埋伏在少当家房间附近,不慎打草惊蛇,便一路追了过来。”
“那他们可有偷走什么?”
星日马摇了摇头。
亢金龙气鼓鼓地从亭子上跳下来,没好气地朝纪莫邀问道:“你这弹弓是什么意思?”
“不才自小就好耍这个,方才是想助诸位一臂之力,不想手艺生疏,失手打歪了。罪过、罪过……”纪莫邀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诡异笑容,无法判断他的态度是否真诚。
亢金龙自然不打算给他好脸色看,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又不好骂他多管闲事,只好丢下一句:“我想我们两个都要多加操练。”随后愤然离去。
姜骥不好在纪莫邀面前跟星宿们议事,便匆匆失陪,正好给了他与木立一旁的两姐弟说话的机会。
“刚才什么情况?”
葶苈答道:“跟星日马说的一样,他带我们去客房时,经过姜芍的房间,然、然后房顶上突然窜过两个人,之后就有好多人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而且,大师兄,你看到没有?”
纪莫邀明知故问:“看到什么了?”
“一姐……” 嫏嬛余惊未定地答道。
究竟温枸橼为何会出现在姜家堡,而姜芍又身在何处,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章 暗里潜 火中闯(上)
那天夜里,纪莫邀先后嚼烂了二十七片薄荷叶。
他想不明白,马四革和安玉唯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根本不是姜芍对手,那他们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将她带出姜家堡?再者,老四和小安绑架姜芍是一回事,师叔和温枸橼为什么也出现在这里?这是早有预谋,还是纯属巧合?还有一点很让人在意——虽说姜芍是在自己的房间被掳走的,但事后周围为何还埋伏着人手?为什么姜骥会问有没有东西被偷?姜芍的房间到底有何玄机?
想到这里,他决定亲自去姜芍的房间走一趟。
一打开门,就见嫏嬛举着拳头立在外头。
“你这是要敲我的门吗?”
嫏嬛不安地点点头,“我总觉得,一姐今晚会回来。”
“进来再说。”纪莫邀合上门,低声问道:“她那时见到你们了吗?”
“我觉得她见到了。你是不知道,我们路经姜芍房间时,房顶上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的。但葶苈一开口说话,上面就立刻传来了动静。一姐怕是因为听到了葶苈的声音,才失手发出声响。这还不算,亢金龙朝她射箭时,她不是还回头了吗?我感觉,她根本就不是在看射过来的箭——她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有箭射过来——她是在回头看我们!”
纪莫邀道:“她思亲心切,我能理解。但如今静安堂戒备比以往森严,师叔一定不会再让她单独回来。你来……就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嫏嬛不置可否,“也不光是为了这个。你今天救了一姐,我还没谢谢你呢。”
“举手之劳。”
“那你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
纪莫邀愣了一下,笑道:“得寸进尺了啊,二小姐。”
“算我欠你的。”
“愿闻其详。”
“我想进姜芍的房间。”
这和纪莫邀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他没有点明,而是顺势追问:“为什么?”
嫏嬛平静地吸了一口气,道:“我跟你说,你别不信啊……我的客房里有一条暗道,就在书柜底下。地板一掀开,就能看到入口。”
纪莫邀精神一振,“你是怎么发现的?”
嫏嬛答道:“只要是机关,无论多隐蔽,我都能看出来。”
纪莫邀浅笑,“还请二小姐指教。”
“移开那块板,下面有一个六尺见方的坑。但其中一壁的材质和其余三面不同,我推测那里本是一条暗道的入口,只是后来被封了起来。”
“封闭的暗道……等等,那这和姜芍的房间有什么关系?”
嫏嬛一语破的——“我所住的客房和姜芍的房间沿静安堂中轴对称。而那被封的一壁正正朝向姜芍房间。”
“原来如此,”纪莫邀越发有兴趣了,“也就是说,两个房间可能曾经互通。不过一个历史悠久的老宅,为防天灾人祸,有个暗门密道也不奇怪。既有暗道,姜骥又特地问过有没有东西被偷,种种迹象都表明……姜芍的卧房不简单。”
“你也想去一探究竟吧?”嫏嬛试探性地问。
纪莫邀提醒道:“你不是不知道姜芍房间周围守了多少人,我们两个怎么可能进得去?”
嫏嬛显然早有准备,“会有你做不成的事吗?”
“真是没有你做不成的事啊……”嫏嬛站在姜芍的房间里,低声感叹。
纪莫邀轻轻合上门,道:“再难的事,也有破解的办法。现在刚好是星宿换班的时辰,戒备最为松懈。只要你熟悉他们各自的习性,逐一躲开并非难事。虚日鼠小巧玲珑,行动敏捷,喜欢躲在暗处远观,也就是说,她需要找到足够大的遮蔽物——比如说树木。如果这时候从树上掉什么下来,她就必须转移位置,移动即暴露、暴露即分神,我们便有机可趁。危月燕擅长从高处俯视,但她只有一双眼睛,不可能同时兼顾所有方向。只要找准机会从低矮处潜行,就可以逃过她的监视。至于箕水豹,我知道他这个人有洁癖,就更好办了。”
听到这里,嫏嬛忍不住捂着嘴笑,“你刚才弹了什么到他身上?”
“随手抓的泥巴而已……”
“不愧是三眼魔蛟。”
“不说了,赶快找机关。”
嫏嬛飞快检查房间内部,指着房中巨ᴊsɢ大的书柜,道:“如果两个房间暗道的入口也是对称的话,那暗板应该就在这个书柜底下。”
纪莫邀立即伏在地上,往书柜底部瞥了一眼,“如果暗道已经弃用多时,那这边的入口很可能已被压在柜底,不搬走书柜就无法打开。相反,如果暗道依然开启,那入口应该——”他话音刚落,就见嫏嬛也趴了下来,开始飞快地将最低一层的书扫出。
两人清出最后一卷书之后,嫏嬛伸手在黑暗里摸了一阵——“找到了。”果然,书柜没有底板,直通密道暗门。她将上半身伸进书柜里,“啪”一声掀开暗门,“这条密道还是通的!”
“进去!”
对方命令的语气令嫏嬛倍感意外,“怎么了?”
“进去——快点!有人来了!”
嫏嬛急忙扑进密道。
纪莫邀迅速将暗板合上。
伸手不见五指,嫏嬛站在暗道的入口,面朝着畅通的道路——前面会是什么呢?为什么我那边的暗道被封死了,但姜芍房中的暗道却是通的呢?姜芍知不知道自己的房间有这个暗道呢?
她在裙摆上擦拭手里的灰尘。
书柜里的书这么久都没人碰过,也许姜芍确实不知。
好不好往前走呢?为什么只有我一人在这里?纪莫邀不用躲起来吗?他说有人来,是什么人来?如果我在这里被姜家堡的人逮到,该怎么办呢?感觉根本没有解释的余地……
嫏嬛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悠悠凉夜,她在这阴森的黑暗中战战兢兢地等待着。
好像已经很久了,纪莫邀去了哪里呢?他也确实仗义,救了一姐一命不止,如今还要跟我来这里胡闹。想起第一日那个钓鱼翁,自己仿佛认识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不知一姐今晚会在哪里,她会来找我们吗?她会怎么找到我们呢?一姐,六年多不见,你可好吗?葶苈和我都很好。一姐,如果你要出现的话,为什么不是现在呢?我有好多话跟你说……
头上的暗板骤然掀开,一阵枸橼香气扑鼻而来。
嫏嬛不敢相信自己的异想天开竟立刻实现了,“一姐……”
一瞬间,她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她不能再忍受,也不能再允许与至亲擦肩而过。
“一姐!”她发了狠似地抓住眼前人。
对方的声音在颤抖,“你、你是……”
无需再多的解释,两姐妹在黑暗之中紧紧相拥。
“一姐,我终于……我好想你。”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嫏嬛破涕为笑,“那你又是为什么在这里?”
温枸橼的语气并不轻松,“说来话长,但爹爹失踪前曾对杜仙仪提过登河山。杜仙仪也想过亲自来找姜骥探个明白,只是放不下你们,又怕你们年幼冲动,才没敢有所行动。她与你们分别之前,将此事告诉马四革,马四革又将这事告诉龙卧溪,才有了今日这场遭遇。”
“姑姑果然是知道什么的。现在爹娘和她都不知所踪,难道是姜骥……”
温枸橼语中存疑,“姜骥这么窝囊的人,实在很难想像他做得出什么。不过龙卧溪给我看过静安堂的地图,又见姜芍房间附近埋伏着人手,我们都觉得有些蹊跷。今日趁姜骥走开的时节潜入,没想到他竟是去见你们!而且姜芍还不见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你也不信,姜芍就是被马四革和靛衣门的安玉唯绑架的,条件正正就是让姜骥供出仙仪姑姑的下落。姜骥本想向惊雀山问罪,可被纪莫邀说了两句,态度似乎又没有那么强硬了。这事……着实让人琢磨不通。”
“那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客房与姜芍的房间对称,被我发现了这条暗道,就让纪莫邀带我进——”
“等等,纪莫邀也在?他在哪里?”
“不晓得,他让我躲进来之后就不知所踪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在外头碰面……”
“没有,我一个人都没见到。我一进来,就见到一地的书,然后就发现了这个暗格。”
两姐妹依然挽着对方,可一时间不知还该说些什么才好。
“还是抓紧时间,看看这条暗道到底有什么玄机吧。”温枸橼提议。
嫏嬛当然想和久别重逢的姐姐坐下来促膝长谈,无奈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无,只好应允。她知道,姐姐心里一定也同样遗憾。
她们牵着手,扶着暗道的内壁,缓缓前行。
“我在涂州时,跟葶苈偷偷说过两句话。”
“葶苈已经告诉我了。你早前也来过惊雀山几次吧?”
“也没有很多次……对不起,其实我一早就应该告诉你和葶苈,我如今身不由己——”
“不用道歉。”嫏嬛打断她,“我知道你比我们有更大的难处……放心去做你应做的事,不用有顾虑。我和葶苈都会好好照顾自己。”
温枸橼用力捏了捏嫏嬛的手,“时隔多年,你还是我善解人意的好妹妹。”
“一姐你也没怎么变啊。”
“是吧……”温枸橼低下头继续前行,“但愿如此。”
两姐妹又前行了一阵,脚尖就踢在了一堵墙上。
“可算是到掘头路了……”温枸橼骂道。
嫏嬛抚过挡在面前的墙壁,“一姐,你摸摸这堵墙——觉不觉得上面有很多交错的纹路?”
漆黑之中,温枸橼也将手掌摆在墙上,仔细地感知着,“像是划着很多格子。”
“二十八格,一姐,横四竖七。”
“二十八……二十八星宿?”
“像是了。可是然后呢?”嫏嬛开始从左上角的第一格开始敲起,“这些方格不可能只是装饰吧?可能会是某种开关,或是……”她碰到了温枸橼的手,“一姐,将你的手移开,我好逐格检查。”
温枸橼照做了,“我们万一在这里找到了什么,还可以平安出去吗?”
“就算我们什么都没找到,只怕姜骥也不会放过我们吧……”嫏嬛苦笑。
“那你不怕吗?”
嫏嬛停下来,道:“一姐上天入地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可你不会武功啊。”
“武功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吧?别担心,一姐,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就算有什么事,也是大家一起担着。”说到这里,她的手指似乎停在了其中一个方格上,“一姐,我觉得这一格有一点松。”她边说边用指头往里面抠。
温枸橼也出手帮忙——一声闷响,暗格滑出,一块布从里头滚了出来。
嫏嬛立刻将之从地上拾起,塞到了温枸橼掌中,“一姐,你将这东西带出去吧,管它是什么都好。”
温枸橼这才意识到,她们在暗道里逗留的时间已经相当长了,“那你小心。”
嫏嬛帮姐姐将手掌合上,轻拍她的背脊,“一姐,你身手敏捷,快点先走。”
“那你呢?”
“我不能拖你后腿,纪莫邀会接应我的。”
“可你连那小子在哪里都不知道!”
嫏嬛笑道:“他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的。”
温枸橼知道时间无多,见嫏嬛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言。她捧住妹妹的面颊,在她额头上深深吻了一下,便风一般地钻出暗道,离开了姜芍的房间。
嫏嬛刻意在暗道里多呆了一会,才推开暗板,将头探了出去。一抬头,就见纪莫邀坐在书柜前。“你真的没走!”
纪莫邀坏笑,“我还能去哪里?”
“那一姐怎么说她没见到你!”
“我躲在衣柜里,她一进来就往暗道里钻,当然看不到我了。”纪莫邀将嫏嬛从暗道里拉了出来,“我见你姐姐出去了,外头也没什么动静,应该是平安离开了。”
“那就好。”嫏嬛松了一口气,“我们在里面有发现。”
“很好,不过这个等一下再说。”纪莫邀起身站到紧闭的房门后,“我要先送你回葶苈的房间。”
“为什么?”
“我不能保证没人见到我们出入。为防他们天亮前有什么动作,你今晚跟葶苈在一起,就算出事也有个照应。”
嫏嬛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纪莫邀从腰间摸出弹弓,稍稍推开房门,道:“这样,我先冲出去,等会你听到有东西打到门上时,就径直开门走出来。”
嫏嬛不晓得纪莫邀在打什么算盘,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纪莫邀先行溜了出去。
嫏嬛躲在门后,听到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但无法判断是谁发出的。未几,真的有一颗小石子打在了门上。她没忘记纪莫邀的话,于是径直开门走了出去——一出门,纪莫邀就从一侧“嗖”一声将她拉走,两人蹑手蹑脚回到葶苈的房前,还没来得及敲门,就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我们真是太乱来了。”嫏嬛微微喘着气,倚在门上。
纪莫邀不住地摇头,“你都不知道我射了多少泥球到箕水豹身上,才将他赶走。”
“你真是……坏透了。”
房门被闻声而醒的葶苈打开——“二姐?大师兄?”他睡眼惺忪,没留意ᴊsɢ到眼前人不合时宜的兴奋。
临别前,嫏嬛将一根短小的铜丝塞到纪莫邀手里,“这是我带在身边扭着玩的,给你一条。若是姜骥还耍把戏,我们都有办法脱身。”
纪莫邀不敢怠慢,立刻将铜丝收好,道:“不胜感激。时候不早,快些休息。”
嫏嬛忍不住蹭了一下纪莫邀的肩膀,“你也一样。”
(本回待续)
第十三章 暗里潜 火中闯(下)
纪莫邀回到自己房中,但并没有就寝的打算——这一切有些太顺利了,他不信自己没被人看到。假如真的被看到了,为什么对方没有立刻撞破呢?外头静得出奇,但他坚信这个晚上不会就这么结束。
他躺在卧榻之上,静静地等待自己的担忧成为现实。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之便是门上锁的声音。
纪莫邀笑了几声,如释重负地去睡了。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大亮。纪莫邀思量着其他人有否发现房门被锁的事——不过这都不要紧,因为他马上就能解锁离开。
姜骥将门反锁,一定是因为昨夜的事情败露,但为什么呢?毕竟就算不上锁,我们也逃不到哪里去。而且上了锁又不来找我们问话,感觉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还是说,这是要做给谁看的?对了,温枸橼昨晚有没有平安离开还不知道呢。难道她被姜家堡抓住了?还真有这个可能。万一抓住她又套不出话来,那锁住其余人作为威胁就说得过去了——但这也只是猜想,无论如何,还是尽快找到师叔为妙。
用铜丝搅开门锁后,纪莫邀飞快地潜行下山,盘算着怎样才能绕过正在山里巡逻的火曜四星。可没走多久,眼前突然蹿出一个轻盈的身影。
“匆匆忙忙,不像师兄作风啊。”安玉唯笑道。
“风风火火,你倒是一成不变。”
二人的笑意中都带着些许值得玩味的鄙视。
“师叔也来了?真是的,大家怎么一窝蜂都涌来姜家堡了?”
“别绕开话题。托你和老四的福,我们才困在这里走不了,你可别逃避责任。”
安玉唯柔声道:“师兄才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呢。”
“你别这样看我。”纪莫邀警告道,“你这招对老四有用,我可不吃你这套。如果不是因为偏心你,他会随便干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还绑架姜芍——你们没有损手烂脚都该还神谢恩了!她用两根手指头就能将你捏到残废,亏你们干得出来!”
安玉唯委屈地扁起了嘴,“我知道这样做很冒险,可不做也做了。何况师姐在琪花林时便天天惦记着登河山,我们总不能放过这一条线索。”
纪莫邀即刻想起嫏嬛前夜告诉自己的事。杜仙仪虽然曾经跟马四革提过登河山,但绑架姜芍这个馊主意应该不是她的意思。
他念众人依然被困姜家,便懒得跟安玉唯扭拧,也无意继续训话,“罢了、罢了,现在将你一顿臭骂也无补于事。既然你意已决,反悔也太迟,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全力帮你们达成目的。老四人呢?”
安玉唯答道:“四哥哥将姜芍带走了,说只要我留在这里,等姜骥的回音就好。”
“没跟你说带去哪里?”
安玉唯摇头。
纪莫邀长叹一声,“罢了,还能去哪里。不过你啊,在这里这么些天了,怎么还没让巡山的星宿发现?”
“偌大的山林,我又不是不晓得躲,哪里这么容易被他们找到?”安玉唯拨了一下脑门上的那束刘海,“我初时曾到山下那间日升客栈过夜——听说是昴宿的表叔开的,很受需要早起的商旅欢迎。他们那里养了一屋子公鸡,太阳一出来,所有的公鸡一齐打鸣,吵得屋子都要塌了。我住了两天实在受不了,就跑回山上。不知师叔是不是也住在那里。”
“那些鸡还杀不得了吗?”
安玉唯连连摆头,“鸡的亲戚开的客栈,就别指望能吃到鸡肉了。”
纪莫邀心不在焉地听着,思绪却被逼近的危险气息所打断。
安玉唯似乎也有所意识,“师兄,再往下走,就是火曜四星即将巡逻的区域了。我可不想正面和他们碰上。二对四,没有胜算。”
纪莫邀心知他们两人能力有限——逐一击退也许还有可能,但同时面对四个人,真的力有不逮。“小的那三个还好对付,但尾火虎实在太彪悍……”他话音刚落,眼前便掠过一道鬼火般的刺眼光芒。
“师兄,来了……”安玉唯停住脚步。
林中的寒气一瞬间变得干燥而焦热。
“好对付?你对付得来吗?”一记红鞭“啪”一下打在两人中间。
安玉唯立刻亮出腰间两把燕尾刃。
纪莫邀也祭起三股叉。
安玉唯对着眼前的树木叫道,“翼火蛇,有本事就别躲躲藏藏。叫上你的手足,我们不欺负你!”
“哼……”林中传来翼火蛇的冷笑,“你们过不过了我这关还难说呢。”
“你不叫他,我们就将你绑起来,逼他们出现!”安玉唯继续对隐藏在枝叶间的对手大加挑衅。
林中“嗖”地射出一舌红鞭,“叭叭”两下就将安玉唯手中的燕尾刃击落在地,快得猝不及防。
“要尾火虎亲自出马对付你们,简直大材小用。”翼火蛇“唿”地从树丛中跃出,手中的长鞭漫无边际地朝四周乱打,像是盘行的毒蛇吐舌向周遭探路。
纪莫邀一眼就认出对方使出的是火字鞭法——这还真是好对付。他将安玉唯推开,飞快冲到翼火蛇正前方。火字鞭手法极其简单,只要将“火”字完整地写出来,就算完成。翼火蛇是这套鞭法的顶尖高手,要找他自身的弱点非常困难。但若是从鞭法本身来看,倒不是没有突破口。
“你以为你站在‘火’字胯下就不会遭殃了吗?想逃出登河山,就先过了这一撇再说吧!”
纪莫邀狞笑道:“要命的就是这一撇啊——你会后悔的!”他刚举起三股叉,翼火蛇的鞭子便“咣当”一声,兜头打了下来。
乍一看只觉得纪莫邀是在用三股叉挡住翼火蛇的鞭子,但接下来发生的事,翼火蛇则是想也想不到。他见纪莫邀的手在转,三股叉也在转。但他一是想不明白纪莫邀的手怎么让三股叉如此流畅地转了起来,二是想不明白自己的鞭子为何会卷入其中。
翼火蛇惊觉不妙,立即想将鞭子抽回,却发现自己的兵器已紧紧缠在了三股叉上。
“不怕告诉你,我师弟孙望庭也练过火字鞭,虽然不及你使得娴熟,但他胜在手臂比你灵活百万倍——而我也已经破解这套鞭法千百次了!”纪莫邀话音刚落,便俯身一钻,带着三股叉和缠在上头的鞭子如旋风般从翼火蛇身下掠过。
地上的积雪如白色火焰,然然跃起,飞舞在寒风凛冽的山中,哗哗作响。
纪莫邀停在翼火蛇背后,在令人心寒的狂笑中振臂一掷——三股叉将翼火蛇的长鞭稳稳地封印在了一棵古松上。“小安,上!”
经他一声令下,安玉唯立刻飞身跃起,将正为自己两手空空而木讷的翼火蛇凌空扑倒。
纪莫邀立刻上前,用不知哪里抽出来的绳索将翼火蛇五花大绑,吊在树上。“搞定一个,还有三个。”
安玉唯皱了皱眉,“我可不想碰到其他人了。”
纪莫邀将三股叉从树上拔下来,顺手收起翼火蛇的鞭子,打趣道:“我还以为你为了师姐,会不计一切危险呢。”
“那是两回事。”安玉唯辩驳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怎么也该留一条命来见她吧?”
纪莫邀望着安玉唯,不禁暗暗感叹:杜仙仪竟能对如此俊美的少年忽冷忽热,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了。“你确定师姐会感激你的付出?”
安玉唯轻叹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对我好,可对温嫏嬛和温葶苈更好。我不骗你,我真的妒忌他们。”
“傻瓜,师姐只是当他们是孩子一样疼而已。”
“师姐从小也是这样疼我的。她既然可以为了他们两姐弟丢下我,我想我在她心里确实算不上重要——但这无所谓。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但我若有半分虚情假意,就不配她半点关心。”
“以我对她的认识,她确实算不上是个情感丰富的人。”
安玉唯抿抿嘴,“师父就喜欢她这样不卑不亢,她平日也确实没对谁特别亲昵。”
“师伯简直是自虐,找一群冷冰冰的人做弟子,又总是向往和我们家的老酒鬼过热火朝天的市井生活。”
“那师兄觉得……师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纪莫邀失笑,“我一共才见过她几次面,怎比你了解更多?”
“知命师兄说,你有第三只眼,我以为你会看得更多呢。”
“他瞎扯骗人,你也信。”
安玉唯不说话了,但纪莫邀知道他在想什么ᴊsɢ。
安玉唯从不掩饰自己对杜仙仪的感情,也从不否认对杜仙仪的渴望。幼年时天真烂漫地向梦中神女表露心迹的那个早上,他每晚都会梦见。
“师姐,”安玉唯追上杜仙仪的脚步,俊俏的刘海沾上了汗水,在阳光下发亮,“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杜仙仪转身,将安玉唯的小手抓在掌心,“说吧。”蓝色的裙带在她腰间飘扬,笼着一股冷冷的清香。
“那师姐你可听好了。”安玉唯绽开了一个如太阳般明朗的笑容,“如果雨露于小草、日光于鲜花、流水于游鱼,都是命中必不可缺的,那于我而言,最不可少的是什么呢?”
杜仙仪愣了一下,苦笑道:“我怎么会知道?”她从安玉唯漂亮的脸颊上擦掉一滴汗水。
“那你想知道答案吗?”
杜仙仪抿嘴想了想——她不太会拒绝一个小孩子——便点头道:“好,告诉我吧。”
“就是师姐你啊!”安玉唯答道。
男孩脸上,是杜仙仪见过最纯真的笑容,干净得一尘不染,整个世界仿佛因此变得洁白无瑕。
杜仙仪沉默了,呆呆地望着安玉唯。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而这个孩子竟如此不加掩饰地向自己告白真情。
仅属于他们两人的回忆,就定格在那一刻。
只要是为了杜仙仪,安玉唯可以义无反顾地做任何事;也只有为了杜仙仪,他的生命才有意义。他一生中对所有事物所有的爱,都在那一天全部献给了杜仙仪,再也没有动摇过。
“师兄,我们还是下山再作计议。”安玉唯重拾心情,带头往山下去了。
纪莫邀立刻追上,“小安,你可知他们巡山的路径?”
安玉唯两手一摊,“那还真难说,他们每天走的路都不大相同,我也只是打算挑捷径快点下山而已。”
纪莫邀忙按住他,道:“你就不怕他们专门埋伏在捷径上等你?我觉得走大路会安全一些。”
“安全?”安玉唯停下脚步,“真不像是我们威名远扬的大魔头会说出来的字眼。”
纪莫邀没好气地答道:“你以为我愿意束手束脚地行动吗?别忘了,姜骥还软禁着我们一行四人,就指望我去搬救兵了。如果找不到师叔帮忙,你也别指望能从姜骥这里得到师姐的消息!”
“明白了……”安玉唯百无聊赖地继续前行,“我也是个怕麻烦的人,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我们就——哇啊!”他忽然一脚踩空,滚了下山坡。
纪莫邀听到“扑”一声闷响,上前瞄了一眼,见安玉唯并无大碍,立刻就近跳到一棵树上,居高向下望去。
安玉唯爬起来,拍去身上的雪——他是个极度在意外表的人,刘海终日要完美地卷曲在脸边,衣服也不能有多余的皱褶。又听得他喃喃自语道:“前几日下过雪,都忘了这里有个滑坡了……”他的声音突然弱了下来,继而被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掩盖——
“听过虎口逃生的故事吗?”
安玉唯猛地回身,视线却已被尾火虎庞大的身躯完全遮挡。他鼻孔中喷出灼热的怒气打在安玉唯面上,令他的皮肤辣辣地烧了起来。
“没听过也不要紧,”尾火虎不等安玉唯回话,“反正都是骗小孩的。在猛虎面前,几何有过逃生的猎物?”他举起铁拳,一招“猛虎出山”就将安玉唯打到数丈开外。
安玉唯隐约觉得耳边传来了饿虎的嚎叫。
“你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为哪般?”尾火虎一边追问一边再次走近。
安玉唯掩住小腹,咬牙起身,可还未开口,便又被对方一拳击倒。
“你不答也罢。私闯之罪既成,无论目的为何,也不能赦免。”他看安玉唯痛苦不堪的样子,轻蔑地笑道:“只身一人也敢闯进山来,算你有胆识。”话毕,他弯腰扯住安玉唯的衣领,“我让当家决定怎么处置你这个偷偷摸摸的家伙。”他仰头朝山坡之上望去,“我可懒得一路扯你上坡,不如……”他上身后仰,两手攥紧安玉唯的上衣,摆出准备投掷的姿势。
说时迟那时快,尾火虎的身侧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利的狂叫——“哈——呀!”只见纪莫邀从树丛中飞出,“砰”一下将猝不及防的尾火虎撞开。
安玉唯趁机从虎爪下逃脱,这才看清纪莫邀原来将翼火蛇的长鞭当作树藤使,如飞锤般从林子里荡了出来。
尾火虎一眼就认出对方,“纪莫邀!翼火蛇的鞭子为什么会在你的手上?你不是已经被——”
“嘿嘿,我以为你不爱听人回答问题,那就什么都别问啊!”纪莫邀随即往尾火虎眼前虚晃一鞭。
尾宿火冒三丈地跳起来,径直冲向他。
安玉唯趁其转向纪莫邀之际,从腰间抽出燕尾刃,盘算着从后方偷袭。
只是尾火虎贵为青龙之尾、火曜之首,这等小把戏又怎能逃过他的法眼?只见他回身一擒,便轻松将安玉唯的手腕钳住。
纪莫邀喝住尾宿:“放开他,否则我也不会放过翼火蛇!”
“哼,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尾火虎将安玉唯扔在地上,一脚踩住他的右腿,“当家将你们锁起来真是太明智了。”他两眼发红,像极了困兽大开杀戒的前兆,“让你尝尝虎嘹拳的滋味吧!”
他话音刚落,山下就传来两声怪叫,接着就见两个人被重重地丢到尾火虎跟前。
尾火虎定睛一看,眼前的两位败将不是别人,正是室火猪和觜火猴!
究竟是谁有这等能耐?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章 莫名罪 无底洞(上)
立在室火猪和觜火猴之后,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纪莫邀和安玉唯立刻认出对方——“师叔!”
龙卧溪似乎颇为意外,“二位贤侄为何在此?”他又指向纪莫邀,“你为何在雪地里披着黑色的帘子?生怕没人看到你么?”
纪莫邀扯扯斗篷,道:“师叔好会说笑。”
龙卧溪气定神闲地走到二人与尾火虎中央,问:“你们可有见到一个彻夜未归的独身女子?”
尾火虎知他所指何人,“哼,你就是那另一个毛贼吗?”
“毛贼?”龙卧溪“唿”地将腰间的木剑架在了尾火虎脖子上,“有你这样跟老人家说话的吗?”
尾火虎冷笑道:“鼎鼎大名的龙卧溪我怎会不知?可就算你技艺再高超,终究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梁上小贼罢了,我又何惧之有?你要找的人确实在山上,可得先过了我这关再说!”说完就从地上拎起室火猪和觜火猴,叮嘱了几句,却不是汉话。
安玉唯懵了,“他们在说什么?”
龙卧溪译道:“说的是:翼火蛇在他们手上,我们不能输。”
纪莫邀问安玉唯:“你听不懂?”
“胡语又不止一种,我只会一点回纥语,他们说的是另一种话。”
龙卧溪笑道:“他们说的是鲜卑语,虽然带着点汉地口音,但已经颇为流利了。”
安玉唯又问:“可姜氏不是汉人么?怎么星宿之间还会说连鲜卑人也不怎么说的鲜卑语?”
龙卧溪解释道:“当年跟随姜立义剿除山贼的少女少男本来就是胡汉掺半,因此姜家历代星宿也都会挑选相当数量的胡人。星宿都通汉语,但其中的汉人多少也会学一些北语,一是礼尚往来,二是同僚之间转换着语言交流,也方便保护对话的内容。”
纪莫邀笑了,“想法是挺好的,只可惜遇到了师叔。”
“不敢、不敢,我也只是能听懂而已。你让我开口讲,可就贻笑大方了。”
纪莫邀抿抿嘴,道:“我们家那老酒鬼跟人拼酒的时候,也能蹦几句胡语。标不标准不清楚,但他们似乎很自信胡人听得懂。想必也是在师叔这里学的……”
尾火虎看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便喝道:“要打就打,没胆就滚,我们可没时间听你们谈天说地!”
大战一触即发。
纪莫邀举起三股叉,道:“对手是火曜三星,我们就来个散沙灭火阵好了!”
龙卧溪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阵?”
“我临场编的,你当然没听过。”
安玉唯忍俊不禁,“虚张声势,颇有二师兄之风”
纪莫邀不屑道:“他不过一个起名大师,怎能跟我比?师叔、小安,他们现在三缺一,发挥不出一贯擅长的阵型,我们又赶时间,还是速战速决为妙。”他举起三股叉,露出了最为人熟知的奸笑,“大家各打各的,无所顾忌。废话少说,我可等不及了!”话音刚落,他便飞身跃起,箭冲至尾火虎跟前。
闪着血光的尖叉在阳光下像被加倍削尖了一样,反射出的强烈光线令尾火虎睁不开眼。他侧身避开,再抡起挂在腰间的那口斑黄大刀,“当”一声挡在了纪莫邀的兵器上——“像你这般瘦弱,也敢与我斗力ᴊsɢ?”
纪莫邀不怒反笑,“像你这般笨重,也敢抓我痛脚?”他一个半空翻,跳到尾火虎背后,将手中尖叉往对方耳边一晃,又立即换手,趁对手注意力被分散时,击向其手中大刀。
“咣当”一声过后,尾火虎愈发焦躁,而拿刀的手也开始剧烈地晃荡起来。
室火猪和觜火猴护虎心切,带着各自的兵器,如熊熊火焰般飞驰而来。
安玉唯也没闲着,祭起两把燕尾刃,飞快地挡下了室火猪的钉耙。他手中利刃快如流星,在空中划出道道白光,令人眼花缭乱。
纪莫邀趁此机会将三股叉往室火猪脚下一伸,轻松将他绊倒——室宿此时真如俎上之彘,无路可逃了。
龙卧溪手中只有一把木剑,但觜火猴的长棍加上尾火虎的大刀也都耐他不何。尾火虎正值壮年,无奈身形庞大,实在难以如真正的猛虎般矫健。加之方才被纪莫邀的小动作整得躁动不已,哪里有心情和精神奕奕、敏如游蛇的龙卧溪纠缠?
刀剑反复相击,发出声声闷响。
龙卧溪显然不满这种慢节奏的比试,便毫无征兆地使出了看家的“昙香剑法”——剑锋时而出现在尾火虎背后,但下一刻又挡住了他侧向的攻击;突然从上空飞落,但转瞬又落在他脚边。每一个动作都精致得跟牙雕一样,木剑飞舞的掠影在正午的阳光下如落英般绚烂多姿。
尾火虎恨不得自己能眼观八方、三头六臂,可龙卧溪却总能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消失,又闪电一样出现在别处。更要命的是,在这紧张的空气中,他竟闻到了昙花的香味……
火曜四星的宿命是一致的。
“累死人了。”纪莫邀往嘴里放了一片薄荷叶。他的脸有些红。
安玉唯也气喘吁吁,“师叔真是老当益壮。没有你,我们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龙卧溪逐一拉紧绳索,用鲜卑语朝四星道:“让你们不敬老。”
纪莫邀笑道:“路障是清掉了,但我们要怎样将困在静安堂里的人救出来呢?”
“贤侄,我还以为你一早就盘算好了呢。”
“既然师叔在,凭我们三人之力,硬闯也不是不行。但如果有更简便的选择,自然更好。”
安玉唯一听,扑到纪莫邀肩旁,对他耳语数句。
纪莫邀听罢,面上渐渐咧开笑容,“我就说师叔刚刚偷到手的宝贝去哪里了,为何还用的木剑……原来老四留了这一手啊。”他转而又对龙卧溪说了几句悄悄话,“总之,师叔择机将温枸橼救出来就好。”
“啧啧,”龙卧溪苦笑道,“谁与你为敌,真是前世孽障。”
“这话师叔在十年前就说过了吧。”
纪莫邀的营救计划有一个关键的人物——祝蕴红,因此首要任务是将她解救出来。但令他意外的是,姜骥帮他将这一步也省了。原来,一心要报复无度门的姜骥,并没有胆量将贵为祝临雕独女的祝蕴红也软禁起来。而她如今正畅通无阻地行走于静安堂内,烦躁地追问自己为何不能进入温葶苈的房间。
众星宿自然不会松口,只能百般敷衍搪塞。
趁就近无人时,纪莫邀跳回墙内,斗篷一晃,将祝蕴红带到一边——“丫头,出大事了。”
祝蕴红仿佛见到救星一样,忙问:“葶苈他们呢?”
“姜骥老儿将他们都软禁起来了,你见不到人的。”
“他还非说你们绑架了姜芍,这是怎么一回事?”
纪莫邀摇摇头,“这不重要。但既然我有幸逃了出来,顺便有一个大发现要告诉你。”
“什么大发现?”
纪莫邀冷笑道:“想知道你们家的兰锋剑被谁偷了吗?”
姜骥一早知道丢了纪莫邀,火曜四星又巡山未回,正纠结着,就听得祝蕴红说要见自己。虽然不晓得这个丫头要说什么,但似乎也没道理拒绝。
祝蕴红走进来时,表情反常地肃穆。
“不知祝小姐有何贵干?”姜骥着下人上茶。
“不用了。”祝蕴红断然拒绝,“我来是想跟姜伯伯说说姜芍姐姐的事。”
“怎么,你晓得她的去向吗?”
祝蕴红点点头,“我从他们几个口中随意捡到一些线索,也不晓得用不用得上。念在你我两家多年的情谊,我便告与你知,若是能帮得上忙就最好。”
姜骥的态度立刻变了,“快讲、快讲,姜某在此洗耳恭听。”
可祝蕴红随即转身向外,“姜伯伯若是不介意,我们就去姜芍姐姐房里说话吧。”
姜骥救女心切,没有多疑。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姜芍房中,身后还跟着几位当值的星宿,祝蕴红也并没有要他们回避的意思。
“姜伯伯,这间房每日都有人把守吗?”
姜骥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自从小女出事之后,就时刻有人看守巡逻。”
“可人都不见了,还有什么丢不起?”
姜骥面容一僵,强作和蔼地问道:“此话怎讲?还请祝小姐指点迷津。”
祝蕴红道:“可以借我一根竹竿,或者长棍吗?总之够得着房梁就行。”
跟在一旁的参水猿立刻跑去张罗了。
姜骥依然不明就里,“祝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祝蕴红不答话,一接过递上来的棍子,就进了姜芍的房间。众目睽睽之下,她举起长棍,沿着房梁逐寸敲打。
姜骥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可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终于,梁上似乎真的冒了什么出来,泛着金属光泽。
祝蕴红用力再打了一下——所有人都惊呆了:这细长的身姿、青白的体色、精细的雕工,如此轻盈而优雅的绝美仪态,非兰锋宝剑莫属!宝剑从房梁上坠下,被祝蕴红“啪”地接在手中。
姜骥惊觉不妙,叫道:“祝小姐,这兰锋剑怎么会在小女房中……”
“还在贼喊抓贼!”祝蕴红喝道,“我爹一路都看错你了!我们的人跑遍多少地方,都没找到兰锋剑的踪影,原来是因为忘了你这个‘朋友’!”
旁边的亢金龙急忙辩驳:“祝小姐,兰锋剑在我们这里,不代表就是我们偷的啊!这一定是谁的把戏,要嫁祸——”
“你们若是清白,为什么还要这么多人守在这间房四周?你们是怕什么?”
这话无疑又戳中了姜骥的难处,令他一时间无言以对。
祝蕴红抱着兰锋剑,气得咬牙切齿,“我听闻姜芍姐姐为人正直,难不成你们是怕她揭穿这件丑事,才故意将她藏了起来,再捏造一个绑架的故事来诬陷无度门!”
“祝小姐,无凭无据,切不可血口喷人!”亢金龙立刻朝其余几位星宿使了个眼色,做出了“快放人”的嘴型。
姜骥被这莫须有的罪名吓了个五雷轰顶,“祝、祝小姐,相信我,我们真的没有偷兰锋剑,也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落在小女房中——说不定就是掳走小女的人干的!”
“不要解释了。”祝蕴红径直离开房间,“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话。”
姜骥刚要追上去,就见几位被派去放人的星宿匆匆归来,小声道:“当家,人都不见了。”
龙卧溪坐在柴房的屋顶上,把头探进刚刚掀开的小洞里。
里头堆满了柴草,门边抵着一个防火用的大水缸。
他身子一缩,整个人从小洞里钻了进去,稳稳落在柴房正中央。
吊在他面前的,就是他要找的人。
龙卧溪上前拍了拍温枸橼的脸,“还活着吧?”
温枸橼艰难地睁开眼,“你条老泥鳅,可算是来了……”
龙卧溪笑着帮她解开绳索,“你太乱来了啊,一个人闯到静安堂里,差点有进无出了。”
“我见到嫏嬛了……不对,其实我没有真的看清楚,因为太黑了。不过我们总算说上话了。”
“可喜可贺。”龙卧溪在解开最后一个结后,横腰将温枸橼抱起,“能走吗?”
温枸橼摇头,“腿麻。”
龙卧溪于是继续抱着她,“我师侄已有全盘计划,你可以放一万个心。倒是你,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温枸橼将头枕在龙卧溪并不壮实的肩膀上,“他们搜我身了,不过什么都没找到。你猜我把东西藏哪里了?”
“我连你藏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猜?”
“其实我也不晓得我们找到了什么,就等天亮了来看呢。”温枸橼说完就拔了一根发簪下来,“我藏到了这根中空的发簪里。”她随即将其扭开,倒出一小卷碎布,张开来看,原来是一张地图。
龙卧溪歪着脖子和她一同观察,“你在哪里找到的?”
“姜芍房间底下的密道——我回头跟你细说。”温枸橼将地图塞回发簪里,“好像有人来了。”
“不奇怪。”龙卧溪用下巴指了指自己右胸的位置,“我衣服里放了包东西,你拿出来。”
温枸橼从里头摸出一个密封的纸包,“什么来的?”
“这将会是一场烟雾弥漫的逃亡。”他抱稳温枸橼,静候外面的声音逼ᴊsɢ近。
有人要开门了。
“准备。”
箕水豹拉开门的一瞬间,温枸橼将水缸一推——满缸的水崩堤一般扑向门外,柴房前顿时变成一片汪洋。
龙卧溪后退几步,再一脚蹬上水缸——“快洒!”
温枸橼立刻将手里的纸包拆开,里头的石灰像天女散花般跌入水中,迅速升腾出大量热气。
箕水豹好不容易从水中爬起,却又被烫得哇哇叫。
龙卧溪纵身一跃,穿过蒸腾起来的雾气,像晨雾中飞驰的野马、雨云中裂空的蛟龙,轻松跳出静安堂后山门,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温枸橼抱着龙卧溪的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逐渐远离的姜家堡。“下一次和他们见面,又不知在何时了。”
“应该是奇韵峰。”
“你说什么?”
“我说那张地图。”龙卧溪答道,“虽然没细看,但粗略凭地势判断,还有在山顶标注出来的那块奇石,应该画的是奇韵峰。只不过……我不记得奇韵峰里头有瀑布。”
“你去过吗?”
“年轻时慕名去瞻仰过几次……别误会,没偷东西。”
温枸橼坏笑,“我以为你今年才二十五,再年轻又是几时?”
龙卧溪笑道:“好了、好了,那你是不是要去那里看看呢?”
“唉,反正也没能找到别的线索,又不知姜骥能不能找到杜仙仪……去看看吧,要是没收获,就当是游山玩水好了。”
“说得好,能饱览美景,便不算枉然。”
温枸橼搂紧对方,“老泥鳅,谢谢你。”
“幸甚至哉。”
姜骥站在空荡荡的客房前,面无表情。
“葶苈他们去哪里了?”祝蕴红问道,“你将他们怎么样了?”
亢金龙忙解释道:“我、我们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却又不是完整的实话,因此听起来更像是拙劣的借口。
祝蕴红急了,祭起手中的兰锋剑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最好给我交待清楚!”
就在这时,静安堂上掀起一阵怪风,天色也变得灰暗。原来还算和暖的太阳顷刻屈服于一股妖气的淫威,躲到了乌云背后。一阵尖利的狂笑响彻登河山上空,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姜骥老儿,我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亢金龙举头一看,“纪莫邀!”
“你、你到底想怎样?”姜骥骂道。
纪莫邀大笑数声,答道:“你还不晓得吗?我们不过是想平平安安离开姜家堡而已,并没有向你们索取什么,更没兴趣看你怎么收拾残局……至于祝小姐,我们已经备好马车在山下等她了。请你们识相一点,不要再纠缠下去。否则的话,火曜四星可就——”
他话还没说完,众人就见箕水豹像落汤鸡一样跌跌撞撞地冲上来,道:“当家,那个女人被龙卧溪救走了!”
姜骥的脸色更难看了。
纪莫邀可不理这么多,继续说道:“你们怎么对我们,我们也会怎么对他们,大家有来有往,互不拖欠。你放心,若你女儿真在我们手上,我定不亏待她。但若想她早日归来,我奉劝你还是赶快满足绑匪的条件。我们离开登河山之后,四星也能重获自由。要说的就这么多,得不偿失的事还是少做为妙。后会有期!”话毕,他将斗篷一晃,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天空中的暗云骤然消散。
星宿们顿时士气全无,只希望一切快些结束。
祝蕴红得意洋洋地朝外走,“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就别指望和三眼魔蛟斗了。识相的就快些带我下山,至于兰锋剑……哼,待我回涂州再慢慢跟爹说。现在暂且送你们个把月安稳日子。”
姜骥只能眼睁睁看着祝蕴红捧着兰锋剑,大摇大摆地离开静安堂。而姜芍依旧音讯全无。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
亢金龙将一切看在眼里,敢怒不敢言,只是朝身边的星日马使了一个眼色,便借故退下了。
(本回待续)
第十四章 莫名罪 无底洞(下)
“水牢?”温枸橼已经不知道第几次查看手中那张细小的地图了,“这是你们那代人的传说吗?”
龙卧溪道:“不能算是传说,更谈不上是久远的事,只是近年传闻有这么一个地方。天籁宫向来与世无争,但据说有人看准此地远离人烟,便收买了宫中乐师,在山里暗暗建造了一个水牢,用于囚禁异己之人。当然,没人能证明水牢的存在。那山又不好攀,人又不好相处,谁会没事往天籁宫跑呢?不过光看这地图,再结合我多年前的记忆,我觉得这个水牢很可能就在这个瀑布附近。毕竟,我以前从不记得奇韵峰上有瀑布,既然画在了这里,就一定暗示着什么。”
“真是难以想象。”温枸橼将地图收起来,“表面上如仙境一样的地方,原来也有见不得人的黑暗。”
两人止步于神秘的奇韵峰脚下,眼前是一条笔直的山道,直通朦胧迷雾之中,仿如登天之路。
“没有稍微迂回一点的路径吗?”温枸橼皱了皱眉,“这也忒陡峭了。”
“九韶径是通往天籁宫的唯一选择,你若是想迂回,就只能攀岩爬树了。不过也别太悲观,上山没有捷径,下山倒是有。”
“是什么?”温枸橼向他投来期许的目光。
龙卧溪坏笑道:“直接从山顶跳下来。”
温枸橼用力锤了他一拳。
“年轻人别老想着抄捷径,要脚踏实地啊。”
温枸橼做了一个干呕的表情,“醍醐灌顶。”
“你既然是第一次来,就别浪费机会,好好欣赏一下景色吧。”
温枸橼交叉两臂,倚在一块刻着“奇韵仙山”四个字的石碑上。“既然地图是在登河山找到的,说明登河山一定有人知道这个水牢的存在。也就是说,姜家曾将异己投入水牢中——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完全合理。”
“那你说我爹娘和杜仙仪会不会就是……”
“别……”龙卧溪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现在无凭无据,连你父亲当初提及登河山的原因都不知道,又怎能轻易断言他们是被姜骥关在奇韵峰一个真伪不明的水牢里?我们手上太多无头无尾的线索,千万不要跳步,切忌乱了心神。”他挽着温枸橼的手臂,轻声催促道:“我们上去吧。”
温枸橼艰难地点点头,扎紧脑后的短辫,随他上了山,“你说你来过,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三十多年前了吧。那时我还年轻,还对这个世界存在一些天真而单纯的期望,便孤身登山来瞻仰天籁仙宫。我知道她们不可能让我一个布衣涉足清修禁地,只好偷偷溜进去,在她们的珍藏乐器的囚牛殿里逛了一圈,真的只是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带走。我虽会欣赏音乐,但对乐器可是一窍不通。与其让宝贝毁在我手里,不如留在天籁宫让她们好好供养。一介凡夫俗子,能看一眼就很满足了。”
“这种话从你口里说出,听起来怎么这么可疑呢?”
龙卧溪讪讪笑道:“我明白,我也很难相信自己曾经如此纯情。要是换作今天,我肯定不会空手而归。”
温枸橼没答话——山路越发艰难,她不想将气力浪费在闲谈上。
但龙卧溪似乎并没打算让她专心登山,“你知道为什么这条路叫九韶径吗?”
温枸橼摇头。
“九韶是仙乐,凡间的乐师纵有万千才情也无从演奏,谓是‘难奏’。听出来了吗?难奏,难走!”他放声大笑。
温枸橼僵硬地抬了抬嘴角,“谐音,很好笑。”她喘了口气,又抬头望向山顶,“你说奇韵仙庄清涟当年为什么会选这么险恶的高山作为终老之地?”
“也许是出于亲切感。这座山多年无名,附近的村落各自都有不同的称呼,但对山巅怪石的恐惧却是一致的。庄清涟来时,明知登山之路凶险无比,却没有望而生畏,反而坚持登顶。而后发现,只要真正进了深处,便见鸟语花香,彷如置身仙境。庄清涟自幼毁容,从不对人揭下面纱,待人亦如冰霜,可她内心却存有许多丰富的情感与眷恋。正是这种外冷内热的共性,让她生出千里逢知音的快意,最终毅然决定与这座无名之山共度余生。”
“眷恋……你是说爱而不得吗?”温枸橼轻叹。
龙卧溪摆摆手,“你不能将她的感情简化为对某个人的爱慕之心。庄清涟幼年失去双亲,被乐师收养,屈居俗世之中,与生俱来的孤高与清傲从来就没有得到体谅,直到遇上了命中的有缘人——当然,到底哪个人跟她最有缘,我无从得知。我甚至听闻,这里头甚至不仅仅有‘人’,还有下凡的妖仙呢。”
“都作古的人了,还分什么妖不妖的?我只知道她生平最悔之事,是没能让倾慕之人一睹真颜。自己若在心上人脑中只是一张被薄纱笼罩的缥缈面孔,一定很难ᴊsɢ受。”
“难得见你这么替人可惜啊。”龙卧溪打趣道。
温枸橼连锤他一拳的力气都没有了。
山路越发难行,完全不给登山人一点希望。也难怪当年山下的人听到山顶传来琴声时,都以为是仙人下凡——凡俗之人根本不可能登顶,只可能是仙人驾云而至。
今日的天籁宫,依然按照庄清涟留下的规矩代代传承。宫中之权分于八部,即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部由八司各自掌管,即司钟、司磐、司埙、司鼓、司琴、司柷、司笙、司笛;各司之下又有数量不等的近侍。八部之外,还有诸如弦、柱、弓、轴之使等偏职,在宫中并没有多少权力。宫中弟子各习其器、各奏其乐,同时也轮流当值宫中要务,生活平淡而雅致。
而每逢江湖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天籁宫的乐女们便会现身剑拔弩张的战场,试图用乐声止戈——并非所有人都会买她们的帐,不过音乐还是很迷人的。
“我当年来除了瞄两眼乐器之外,还顺便听了一段奏乐,那个调子就像……就像这样!”龙卧溪猛地抬头向前一看,就见五个身披藕色薄纱、飘飘若仙的女子一字排开,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埙。奇怪的是,尽管她们各吹各的,但错落有致、衔接流畅,合在一起竟如一人独奏般完美。
龙卧溪恍然大悟,“五音之佐。”
他话音刚落,乐声便戛然而止。立在中间的女子向前迈了一步,问道:“远道而来之客,不知因何来我山中?”她的声音还萦绕着音乐的余韵,袅袅飘入二人耳中。
龙卧溪愣了一下,立刻摆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啊,那个……”他一手搭在温枸橼肩上,“老汉无意私闯仙山,只是出于好奇进来领略山中景致,不想路途艰险,走了大半天也不见水源。如今筋疲力尽,正打算向仙家求救。打搅了各位,实在过意不去。看在小女已经……”他用力捏了一下温枸橼的后背。
温枸橼会意,瞬间瘫倒在龙卧溪怀里,勉强干咳几声。
那女子答道:“莫怕,山中自有水源。”她回头对边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说:“羽佐,带二位去取水。我与其余几位回宫去取些干粮药物来。”
身材娇小的羽佐应道:“是,宫佐。”随即朝二人招手。
龙卧溪搀着温枸橼紧随羽佐,路上还不忘偷偷掀掉水壶的盖子,将半满的水壶倒空。
三人往山上走了一阵后,羽佐突然在左侧拨开一层树木,带他们转入一条幽暗的小径,“跟紧点,当心地滑。”
龙卧溪和温枸橼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哗哗的水声也越来越近。
小径的末端透出一线阳光,隐约可见零星水花从天上飞下来。羽佐再次拨开眼前的林木,走到一块悬空的石板上。就在石板之后,源自奇韵峰顶的瀑布轰轰地冲下来,水花在山体上四处飞溅。
“果然别有洞天……”龙卧溪低语。
羽佐接过他手中干瘪的水壶,装起水来。
龙卧溪顺便开始打听,“这个瀑布这么隐蔽,在山下完全不知其存在,不晓得这水是流到哪里去的呢?”
羽佐毫无顾忌地答道:“瀑布的水大多数都蓄在一个山洞里,只有一小部分穿过树林流下山,但山中树丛茂密,流出来的有都是些支离破碎、不成气候的小溪。因此很少有人知道这瀑布的存在。”她眼中还有未脱的稚气。
“蓄在山里?”龙卧溪追问道,“怎么蓄法?”
羽佐指向瀑布,道:“山腔里有个洞,瀑布的水都灌到洞里去了。我没进去看过,但一定是个大洞,不然怎么容得这许多——”她忽然收声。
龙卧溪回头一看,见宫佐立在树林的阴影中,逐渐走近。
羽佐再不敢说话,手忙脚乱地盖上水壶,将之塞回龙卧溪手中,像犯人一样低下了头。
宫佐面无表情地将一个布袋交给龙卧溪,冷冷道:“水也打了,粮也收了,二位既然不熟地形,久留山中也不是办法,不如趁早下山。若等天黑,只怕更为不便。”她眼中射出了尖针一样犀利的神色,吓得羽佐双唇不住地颤抖。
龙卧溪苦笑道:“真是对不住了,我们这就走。”
宫佐丢下一句“不送”,便立在一旁不动了。她的声音像冰一样僵硬,全然没有方才那音乐般的飘逸。
二人忧心忡忡地望着发抖的羽佐,灰溜溜从宫佐面前走过。
“那个女人一下子变得好恐怖!”温枸橼心有余悸地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回头往山上看,“我们什么时候折返?”
龙卧溪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应该可以了吧……”
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去犹豫,见宫、羽二佐一走,便沿原路钻回瀑布前。
龙卧溪从温枸橼手中接过水壶和布袋,“你小心点,别摔死,也别淹死。”
“别吓我,你也要跟着下来的吧!”
“下!怎么不下?但总要分个先后,万一你死了,我还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啊。”
“啧啧……”温枸橼朝龙卧溪做了个鬼脸,随即纵身一跃,坠入瀑布白茫茫的水花之中。
龙卧溪看着她消失,随后在雷鸣般的水声中搜索到“咚”的一下落水声,立即松了一口气,于是也将手里东西放下,抖擞精神,准备跳水。
“且慢!”一个声音在背后叫住他。
龙卧溪回过头来,竟见宫佐立在五步之外——她的衣带在沾水的风中飘动,一双清秀的眼睛像是在唱歌。龙卧溪承认,她如天籁宫许多弟子一样,都美得让人却步。只可惜在这个时候,她显然不是来奏乐的。
“你会后悔的。”她警告道。
龙卧溪笑笑,“我不下去会更后悔,她可在下面等我。”
“别跳,这是为你好。”
“你还不至于要为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担忧吧?”
“你不知道下面有什么。”
龙卧溪置之一笑,“要是再听你在这里绕弯,她会恨死我的。”话毕,他一脚踩空,从石崖上坠了下去。
温枸橼从水里探出头来,只见头上一片白雾,根本无法判断自己从多高的位置跳下。在她前方不远处,瀑布如无数条白龙从霄汉直落,插入水中,激起雷霆一般的巨响。
她在水里转了几圈,还不见龙卧溪下来,便先行潜水从瀑布底下进入山腔之中。一穿过那道咆哮的帘幕,头顶上就黑了,水底也变得昏暗莫测。温枸橼将头伸出来,果见瀑布之后藏着一个出奇大的山洞,而洞中含着一口恬静的湖,仿佛就是为了中和瀑布的愤怒而存在。侥幸钻进来的阳光投射在洞顶,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她又向前游了一阵,便被一道巨石围成的高墙挡住去路,墙上搭着一条湿漉漉的软梯。她往四周一看,这石墙将满满一湖水挡在了山洞的前端。而在石墙另一侧,哗哗的水声出卖了山洞真正的大小。
急于见到山洞另一端的情况,温枸橼攀上了软梯——“我的天!”——只见软梯连着一条长长的铁索桥,通往对面一个又小又暗的洞口。铁索桥下,则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无尽的黑暗。
湖水透过石墙的细缝缓缓渗出,流向这无底深渊。
温枸橼打了个冷战,提起心肝扶着铁索,走向对面的洞口。踏进洞的那一刻,她终于松了口气。
洞里又暗又湿,她只能将两手按在冰冷的洞壁上,一步步前移。不晓得走了多远、转了多少弯,她都快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时候,两手突然同时触到墙上的凹陷,随之便是清脆的“啪啪”两声。温枸橼急忙弯下腰来在地上胡乱摸索——是两块木板,质地还不错,上面似乎还刻着字。
“挚友楚公澈流之灵位……楚澈流是谁?”她放下这一块,开始着手感知另一块上面的字眼。“爱妻……”她的心鬼使神差地抽搐了一下,“爱妻茵儿……”她哽咽了,“之、之灵位……”她无力地倒在了石壁边,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母亲……”
究竟林文茵因何命陨,又何故有灵位设于奇韵峰内,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章 断仙乐 驯困兽(上)
温枸橼记得,双亲在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曾如是对谈。
“茵儿,你说我们作古之时,墓碑上该怎么写才好呢?我可不希望见到‘温公言睿’、‘温门林氏文茵’这种古板的字眼。”
林文茵停下正磨墨的手,问:“那你想写什么?‘天下第一才子之灵位’吗?”
温言睿笑笑,道:“你若喜欢,我可不介意。不过要是这样的话,你的能不能写‘茵儿’?”他放下笔,伸手绕过妻子的肩头,柔声问道,“好不好?”
林文茵轻拍他的脸,“你真是的,别让孩子见了笑话。”
“你说哪一个?是房里睡着的那两个,ᴊsɢ还是……”他的手移到了妻子的腰间。
林文茵笑着捶了他一下。
温枸橼在门边看到这里,觉得有些无聊,就回房睡去了。嫏嬛并不知道这个对话的存在,尚在娘胎中的葶苈就另说。
温枸橼扶着洞壁低声啜泣。她将灵牌紧紧按在胸前,正如从前母亲任自己偎依在怀中酣睡一样。那个根本没听说过的楚某,她已抛诸脑后;但母亲的神主牌,无论如何也要保存好,不能任其被水气腐蚀。温枸橼将额头顶在牌位上,似有似无地呓语道:“娘,你受苦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气刺痛了她的脖子。
“滚。”一个陌生的声音命令道,手中冰冷的剑锋贴着温枸橼的皮肤。
温枸橼听得出是个女人,但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她甚至不知道对方站在哪里。“你是谁?”
“滚。”对方僵硬地重复了一遍。
“这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在这里?你认识我爹娘吗?我爹还、还在不在人世?”一个意欲驱赶自己的人当然不会回答这些问题,但温枸橼此刻神志颓靡,丝毫不知觉自己的语无伦次。
“滚!”对方更加严厉地喝道,但这一次,她的声音中多了一份紧迫与忧虑。
“你是谁?”温枸橼再次发问。
对方不耐烦了,“马上给我滚!我不管你从何而来、为何而来,我只要你马上滚出去!再不动身,你就要和令堂在阴间重聚了!”
“你要杀我?”温枸橼下意识地将神主牌护得更紧。
“动手的人可不是我,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
她话音刚落,一阵如野兽般低沉的吼声从岩洞最深处怒卷而来。
温枸橼全身为之震慑,只有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母亲的牌位。
那女人发火了,狠命催促道:“你若还想活着回来,现在就给我滚!”
温枸橼终于清醒过来,转身夺路狂奔,顷刻回到桥边。她刚冲上那条凌驾深渊之上的索道,一只怪物便从洞中跳出,重重地坠在桥上。铁索桥立刻猛烈地摇晃起来。
温枸橼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她明白,哪怕只是一瞬的迟疑,她也会被来势汹汹的巨兽吞噬。
从桥上跳入水中,温枸橼一心死命向外游。但她只敢用一只手爬水,比来时慢上了许多——她不能放手,哪怕将手臂松开一点点也做不到,仿佛母亲已经消逝的生命此时此刻依然掌握在她手中。
背后似乎没再传来什么声音,也许那怪物见到自己下水便不再追赶了。温枸橼稍微松了一口气,但依旧不敢懈怠,继续前行。瀑布就在眼前,她马上就能出去了。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了她的右脚。
温枸橼还未来得及挣扎,身子已被那怪物猛地往水里扯。经历了刚才那番周折,她哪里还有气力与对方抗衡?只能眼睁睁地让凄冷的湖水淹没自己的视线、淹没自己的全身……
我刚得知母亲死讯,便要为她陪葬吗?
不可以!
空出来的一只手臂开始发疯似地向上拨动。
不要开玩笑了,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难道连这该死的瀑布也游不出去吗?
紧急之际,她灵机一动,抽出腰间的匕首刺向右脚——她没时间也没有力气去瞄准,只能一通胡插乱刺。片刻过后,那只锁链一样的大手真的松开了。
她觉得脚上一阵异样的疼痛,似乎还在流血,但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小小痛楚已无法阻挡大难不死的温枸橼。摆脱了未及看清面容的怪物后,她奋力冲出瀑布——头上射下阳光,她终于出来了。
刺眼的白日光被又高又厚的水雾折射到四面八方。刚从黑乎乎的山洞里出来,她的眼界乱成一片雪花,身子也越发疲软。眼看就要失去平衡,龙卧溪消瘦的手掌接住了她下沉的双肩。
两个人都没说话——温枸橼累得神志不清,自然无力开口;一个人不说话时,另一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龙卧溪托着她的身子,缓缓顺流游下山。水流越发平缓,沿途见到一个狭窄的石滩,龙卧溪便挑了块平坦的大石,将温枸橼送了上去。他自己也将外套脱下,搭在一旁的尖岩上。
龙卧溪默默将她皮开肉绽的右脚包扎好,而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
又过了一会,温枸橼才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过来……”
龙卧溪立即凑上去,“没事吧?”顺手将干得差不多的外套搭在了温枸橼肩上。
谁知温枸橼将外套往水里一扔,“啪”地一掌打在了龙卧溪脸上,咆哮道:“没事?我差点就死在里面了!你不打算帮我就早点开口,不要等我险些淹死才假惺惺地关心我!我差点就没命出来了……”她突然哽咽,“你为什么没跟在我后面?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她的身子无力地向一边倾倒,又被龙卧溪一手接住。
龙卧溪凝望着这个暴躁而无助的女子,将她轻轻护在胸前,连哄带求地让她将手中的灵牌翻了过来。“爱妻茵儿……”
温枸橼瞬间崩溃,哭倒在龙卧溪怀中,哭得毫无止境——“我娘已经不在了!她已经不在了!我、我这些年来虽然一直打着最坏的打算,甚至一直都、都假装自己已经是孤儿。可我现在才发现,我当初越是往坏处想,其实才越是抱有希望……我一直幻想我们一家团聚的一天,可如今什么都没有用了!六年前一别,竟是最后一面!”
龙卧溪没出声,只是搂着温枸橼,一双深邃的眼睛流出了复杂的情意——仿佛被自己的心声吓到,他突然合上眼,没往下想。
见温枸橼冷静些了,他才再次端详灵牌上的字:字体工整不错,可却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协调感。
“不论如何,我们找机会再回来就是了。”龙卧溪低声安慰。
温枸橼点点头,继续在他胸前大哭不止。
无度门一行逃出姜家堡后,便马不停蹄地返回惊雀山,未几来到素装山地界。
高知命单人匹马停在路边,似乎已等候多时。
纪莫邀跳下马车,“还以为你没那么早到。”
高知命将脸转过来,才算是用左眼看到了其余人,“你在信里说得煞有其事,我当然不敢怠慢。”
纪莫邀坏笑道:“别用这种敷衍的语气,就不怕我不告诉你,我们在登河山见到了什么吗?”
高知命没好气地瞪着他,道:“你都将我使唤到这里来了,难道还会一句不留就绝尘而去吗?何况叫上我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和小安或者师姐有关吧?”
“瞒不过你。”纪莫邀扭头望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说来话长,祝临雕的女儿现在跟我们一起,不能让她知道太多。总之我见过小安了,四肢俱全,你可以放心。”
高知命舒了一口气,又问:“那他可有什么打算?”
“让人头疼的就是这个了——他和老四为了逼姜骥说出师姐的去向,绑架了姜芍。”
高知命额头一紧,道:“他们这是……姜芍岂是等闲之辈能够绑架的?然后呢?”
“老四将姜芍带走,至今不知所踪。而小安则继续留在姜家堡,等待姜骥的回复。”
“小安一个人在登河山?就不怕二十八星宿将他剥皮拆骨吗?”
纪莫邀冷笑,“你别忘了我们在说的人是安玉唯。只要能引出师姐的消息,刀山火海他都敢去。何况姜骥不知姜芍的下落,断然不敢轻举妄动。说到这里,你就欠我人情了——姜骥至今只知道老四有份参与,但不晓得另一个共犯是你们的人。”
高知命苦笑,“谢谢你们掩护小安,我先替他陪个不是。”
“不要你道歉。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是来要你难堪的。只是往后可要多个心眼,这次开罪了姜家,日后手尾可就长了。”
“可老四会将姜芍藏在哪里呢?他没多久就该回山了吧?”
纪莫邀直视远方,轻声道:“我所顾虑的正是这个。不瞒你说,一路走来,我都觉得脚后跟有人。姜骥虽是个窝囊种,但麾下的二十八星宿个个心高气傲、武艺超群,绝非一般卖命之徒可比。当日离开时,我见他们面上多有不忿,只怕是瞒着姜骥在私自行动。”
高知命深深吸了一口气,嘱咐道:“你在明,彼在暗,当今之计就是佯装不知,切莫打草惊蛇。他们若真的上门问罪,我们在素装山也随时候命。你一纸飞书,我们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纪莫邀拍拍高知命的肩头,“有心了,知命。”
高知命浅浅一笑,“有时间再聚,小郎君。”
下山时,温枸橼一直挽着龙卧溪的手臂,脑袋无力地倚在他肩上。远远看来,倒真像是一个父亲带着病重的女儿去求医。走了一阵,她的脚又有些痛,便问:“可以背我走一程吗?”
龙卧溪没有犹豫,“希望你不要介意ᴊsɢ我这副嶙峋的老骨头。”
温枸橼将头枕在龙卧溪没有一丝赘肉的背上,两臂绕过他的脖子。“听过楚澈流这个名字吗?”她突然发问。
龙卧溪眨了眨眼,“听过,不过他死了少说也有十年了。”
“我知道他死了,就是想问问他是个什么人。”
“他本名楚澄,表字澈流。如果没记错,他是姜骥的书童,而立之年才离开姜家堡,之后去了涓州娶妻生子。听闻他在那里开馆教书,深受乡里敬爱。”
温枸橼警觉地抬起头来,“那他是怎么死的?”
“灭门。”龙卧溪淡淡地答道,“这起血案当年轰动一时,但一直都没有找到凶手。有人说是因家人不和酿成的惨案,但我从不相信这种鬼话。以楚澄的风骨,倒更像是被仇家灭口。为什么突然问起他?”
“洞里除了娘亲的灵牌,还有另一个写着‘挚友楚公澈流之灵位’,兴许也是我爹立的。”
“你爹没跟你提过楚澄这个人?”
温枸橼摇摇头,“我爹娘书友满天下,哪里留意得了这么多?楚澄若是知名之士,我爹会结交他也不奇怪吧?但既然他早在十年前已经殒命,而爹娘最早也只可能在六年前来到水牢。时隔四年,父亲又为何要特地为楚澄立下灵位?还有啊,我在洞里头碰到的那个女人,虽然凶巴巴的,可似乎是想帮我。若不是她执意赶我离开,我恐怕已经死在那怪物手下了。”
龙卧溪认真地吞下了所有的问题,却无法回答任何一个,“等你恢复过来了,我们可以再回——”
“放我下来!”温枸橼突然开始用力拍打龙卧溪的肩膀,“快!”
龙卧溪不敢怠慢,将温枸橼从背上卸下,但还未来得及开口问及缘由,就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望见一个身披藕色纱衣的人倒在路边。
温枸橼忍不住急步上前,却被龙卧溪一把拉住——
“别过去!”
“那是天籁宫的衣服吧?”
“我们可是隐瞒了身份上奇韵峰来的。若那人已死,一旦走近,脚印交织在一起,被人发现可就百口莫辩了。”
温枸橼这才退回来,轻咬下唇,问:“那是宫佐吗?”
龙卧溪情知不妙,但依然没有移步,“没理由啊,刚才还好好的……在你跳下去之后,她还折返来试图阻止我,所以才耽误了时间,没能跟你会合。怎么现在就……”
“宫佐!”两人背后传来羽佐稚嫩而凄楚的叫声。只见她指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哭问道:“你们对宫佐做了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我们干的!”温枸橼大声辩解道,“我们刚刚才走到这里!”
羽佐心急如焚地要到宫佐身边去,却又不敢经过两人,只好迟疑不决地留在原地,“我、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龙卧溪急忙拉温枸橼到一边,“羽佐,你若是想去看她,就去吧,我们不会妨碍你。”
羽佐向后退了一步,见两人真的站到了一边,这才急匆匆地跑到宫佐已然冰冷的躯体旁,泣涕不止,“怎么会这样……”她木讷地坐了一会,便取出埙来,吹奏了一段长长的羽调。悲伤的音符顷刻在山林中回响,直通仙宫。
温枸橼就近爬上一棵树,道:“就这么看来,衣服没有破损,也不见太多挣扎的痕迹……你看她脖子上是不是有勒痕?”
龙卧溪眯眼望过去,点点头,“就这么看的话,像是被人从背后勒死。”
“喂,羽佐在喊救兵,我们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我们又没杀人,回避什么?要跑也不能当着羽佐的面跑,太明显了。”
两人正说着,就见羽佐像是受到某种召唤般,一边吹着埙,一边缓缓退到了路边的林木里。而她消失片刻之后,埙声竟戛然而止。
“糟了。”龙卧溪拖着温枸橼飞奔到羽佐消失的位置,隔着厚厚的树丛,似乎瞥到了一个飞快移动的身影。但当他们进入重围之时,就见羽佐的埙滚到了他们脚下——伊人已香消玉殒。
龙卧溪弯腰观察羽佐脖子上的伤痕,“回天乏术,一样是被勒死的。”他长叹一声,为羽佐合上惊惶的双目。
温枸橼吓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当着我们面杀人……”
“她怎么就走到树林里来了呢?是想躲开我们的视线吗?”
“她和宫佐做了什么,竟会赔上性命?”
龙卧溪不住地摇头,拉起温枸橼就走,“别想了,天籁宫很快就会有人赶到。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可不想被捉个正着。”
“你觉得她们的死和我们有关吗?”
“我不管!”龙卧溪斩钉截铁地答道,“人既然不是我们杀的,我就不想被人误会成是凶手。”
温枸橼心头一凉,“难道有人要嫁祸于我们?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
龙卧溪不置可否,带着温枸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奇韵峰。
(本回待续)
第十五章 断仙乐 驯困兽(下)
天未亮的惊雀山,万籁俱静。
孙望庭卷曲在卧榻之上,睁着眼,却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没有大师兄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没错,确实不会有人在乎他几时起身,也不会有人差遣自己下山办货,但守山就意味着不能下山。他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没有接地气了。
一个月!
他怀念在无输馆里一手捧酒一手撒钱的潇洒日子,更怀念在软香居和桂枝姐姐你侬我侬……反而是那个猴精的老酒鬼,见大师兄一走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时候若是还没回来,八成醉倒在酒肆前的台阶上,被人当成是乞丐。想当年他们四个曾故意见死不救,旁观半日,事后还小赚了一笔。抑或是在赌馆后巷找人借钱,嘴里喃喃道:“若是借不到钱的话,纪莫邀是绝不会放过我的……”然后就会有人手忙脚乱地将大把的钱塞到他手里。
总之,他已经厌倦这种每天睡到正午的日子——没有自由的生活,一点动力都没有。
“大师兄,快回来吧……我想死你了。”他将这句梦话反复咀嚼了好几遍,才辗转返回睡眠。
就在这时,门被“啪”地撞开了。
孙望庭立刻一个侧空翻从卧榻上跳起来,“大师兄回来了?”
吕尚休晃着酒壶倚在门上,“当然不是了。你很想他吗?”
孙望庭气急败坏地钻回被里,不出声了。
吕尚休蹑手蹑脚从背后关上门,笑盈盈地问:“你现在是不是代行大师兄之职啊?”
孙望庭满腹狐疑地“嗯”了一声。
吕尚休缩着肩膀道:“我在柴房见到了奇怪的东西,不晓得你师兄之前有没有提过,反正我是不会处理了,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孙望庭不情愿地被吕尚休拉出房间,“你才是师父,无度门应该是你说了算才对啊!”
“不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我还等着回去睡觉呢。”
孙望庭问道:“师父,你不会才从山下回来吧?”
吕尚休急了,一掌拍在孙望庭脑门上,“胡说什么呢?”
“我要向大师兄告发你。”
“别!千万别告诉他!”吕尚休借着几分酒意,不耐烦地甩着空空如也的酒壶,“行了、行了,大不了跟你一起去看个究竟好了!”
两师徒吵吵闹闹地来到柴房,就见一个横躺在地上的大麻袋。
孙望庭咬咬牙,“这是什么东西?扭来扭去、弯弯曲曲的……”
“蟒蛇?”
“别吓我,我可招架不住这种庞然大物。”
“好,那就交给你了!”
“喂,师父——”
门被“啪”一声合上。
孙望庭本想跟着出去,但转念一想,这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万一跑出来咬人也不好;再者,大师兄回来时若怪罪自己守山不力,怎不比大蟒蛇要可怕千万倍?
“啧,死就死吧。”他硬着头皮蹲下来,也不管麻袋听不听得懂,安抚道:“我要解开袋口的绳索,你先别乱动啊,不然伤到彼此就不好了。”
袋子果然没再动。
孙望庭这才缓缓松开袋口,首先见到的是一头散乱不堪的头发;继续往下拉,便是饱满的额头;再下来就是一双眼睛——一双怒火中烧的眼睛。
仿佛被这充满杀气的眼神瞬间激活,孙望庭立刻手忙脚乱将整个麻袋解开,见是一个高大的女郎被厚袄如襁褓般裹着,外层还用粗麻绳缠得跟个粽子一般,只露出脑袋和两脚。
“你、你是……”
“我呸!”女郎二话不说就往孙望庭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你是何方妖孽?”
孙望庭吓了一跳,“谁妖孽了,怎么血口喷人呢?没看到我是救你的人吗!要不是因为我,你还在这个破袋子里打滚呢!”
“这是哪里?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将我绑到这里?”
“你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了吗?我可没绑你!鬼才知道是谁把你扔到这里来的!”
女郎用脚狠狠地往孙望庭腿肚子上一踢,“谁ᴊsɢ会信你的鬼话?你若不是共犯,绑匪又怎会将我丢在这里?”
孙望庭往后一跌,痛得哇哇直叫,瞬间失去了耐心,“你听不听得懂我的话啊?我都说我根本不知道是谁——算了、算了,反正你认定我是坏人,那我不如就留你在这里,等真正的绑匪来认领吧。”他说完就转身离开。
“等一下!”女郎喊住他,“放我出去。”
孙望庭回头瞪了她一眼,“有你这样求人的吗?好心没好报的事,我可不愿意做。”
谁知女郎并不肯示弱,“你若不是共犯,放我出去又有何难?要是不放我,只怕二十八星宿不会对你客气。”
“什么二十八——”孙望庭突然没声音了:不是因为“二十八星宿”这个称号引起了他的警觉,而是他见到门缝外闪过一只让他毛骨悚然的眼睛。
孙望庭立即夺门而出,没有给女郎留下任何解释。
纪莫邀看着孙望庭从柴房里滚出来,再“噌”一声扑倒在自己脚下。
“大师兄救我。”孙望庭以头抢地,紧紧握着纪莫邀的脚踝,生怕他会跑掉。
纪莫邀明知故问:“怎么了?”
“不知哪个天杀的将姜骥的女儿丢到柴房里,要栽赃嫁祸于我们呐!”
“噢,她告诉你她是姜芍了吗?”
孙望庭抱着纪莫邀的腿,急得快要哭出来,“大师兄,你别耍我了。她连二十八星宿都扔出来了,还能是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纪莫邀长舒一口气,将孙望庭从地上拎起来,“首先,这个‘天杀的’不是别人,是老四和小安;然后——子都你跟他说。”
陆子都立刻将孙望庭拖到一边,帮他补上前情提要。
纪莫邀随即回到柴房门前,正掂量着是否要进去,就被身旁的温嫏嬛叫住——
“我去跟她说吧。”
“说什么?”
嫏嬛小声问道:“我们还不打算放她走吧?”
“当然不行了。姜家堡的人不需多时就会踩到门前,若是将姜芍还回去,小安就凶多吉少了。我们绝不能向外人暴露姜芍的下落,包括那姓祝的丫头。”
“你们武艺比姜芍如何?”
“姜芍武功盖世,此山中只有老酒鬼勉强能跟她打个平手,我们无一人是她对手。”
“那就让我说服她留下来吧。”
纪莫邀眨了眨眼,“你居然有兴致为虎作伥,让我有些意外。”
嫏嬛浅浅一笑,“为了找到姑姑,不过举手之劳,我也豁出去了。况且我不会武功,如果姜芍真是你们口中的那个正人君子,一定不会伤害我。”
纪莫邀抿嘴点头,为嫏嬛推开了柴房的门。
嫏嬛从背后合上门,在和姜芍眼神对接的一瞬间“扑通”跪了下来——“让少当家受苦了!”
姜芍当即一呆,忙问:“你又是谁?”
嫏嬛缓缓抬起头来,顺势就为姜芍解下身上的束缚,“我叫温嫏嬛,你一定不知道我,但你也许认得家父温言睿的名字。”
姜芍答道:“大才子温言睿,我自然听过。”
“那你有否好奇,在过去这六年多里,为什么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
姜芍皱起眉头,“有话直说。”
嫏嬛将除下的绳索丢在一旁,道:“不瞒你说,双亲早在六年前不知所踪,长姊亦被恶人掳走,去向不明,宅邸更遭焚毁。舍弟与我蒙靛衣门大弟子杜仙仪收留,得以保命。可就在半年前,仙仪姑姑将我们送来惊雀山无度门生活,不曾交待行踪,随即音信全无。我们四处追寻无果,得知她多年来与令尊私交甚笃,还曾在分别后造访登河山,于是……”
“真是你们绑架我的?”姜芍跳了起来,正要一把将嫏嬛扯住,就见她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自己。
“少当家,且听我说完……”嫏嬛说到这里,眼中兀自溢出些泪花来。
姜芍忍着一口气,重新坐下,“你快给我好好解释。”
嫏嬛点头,“绑架你的人是无度门的马四革与靛衣门的安玉唯。安玉唯对姑姑一往情深,他设计绑架你来要挟令尊交待姑姑的去向,实在是无奈之举。我们之前对此也不知情,直到近日路过登河山,才知晓此事。安玉唯至今仍在山中等待消息,而将你带到这里的人,应是马四革无误,不过他如今也不在山上……”
姜芍笑道:“说这么多做什么?无论你们是否预先知情,既然事情败露,难道还要继续把我关在这里不成?”
“少当家,我们要是放你走,那安玉唯就危在旦夕了!我、我只请求你能在惊雀山待久一点,等令尊愿意开口为止——”
“你们怎么这么肯定我爹知道杜仙仪的去向?我们父女天天相见,可多年来从未听过杜仙仪这个名字,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和我们有多少来往。况且就算她真的来过登河山,我爹也不一定知道她下一步去了哪里,又如何能给你们答案?难道要我一辈子在这里等吗?”
“少当家不要误会。”嫏嬛站起身,从腰间摸出自己的梳子,递给姜芍,“安玉唯棋行险招,定有他的道理。况且马四革一向行事谨慎,他们也是别无选择才这么干的。”
“没有选择?他们直接上山去问我爹不行吗?我爹要是知道,难道不会如实告诉他们吗?”姜芍说着便接过了梳子,整理起凌乱的头发来。
嫏嬛合上嘴,极力想按平意欲扬起的唇角。沉默片刻后,她反问:“假如令尊不肯如实相告呢?”
“你什么意思?”姜芍眼神一下冷峻起来,“你是说我爹有所隐瞒吗?”
“如果我确实是这个意思呢?”
姜芍一手将嫏嬛拉到自己跟前,“温嫏嬛,我不许你这样非议我的父亲。”
嫏嬛亲身感受到了姜芍过人的臂力,可她还是努力放松身子,微微笑道:“那你一定知道,你书柜底下的暗道吧。”
姜芍愣住了,绷紧的手掌骤然松开,问:“你什么意思?”
“我进过你房间,在你书柜底下有一个暗道,有一两百步深呢。与之对称的客房里也有一个地道入口,但被堵死了。你难道一点都不知情吗?”
“你别骗我。”姜芍低声威胁道。
“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说实话,少当家若真心要离开,无度门没人能拦得住你……”嫏嬛转身意欲推门,“就当小安和四哥白跑了一趟,而我也无缘再见仙仪姑姑。”
不料姜芍立刻叫住了她,“且慢。”
嫏嬛立在门边一动不动,静待姜芍继续说下去。
片刻过后,姜芍轻叹一声,道:“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绑架我都不可原谅,但我确实不知道暗道之事。我不晓得我爹到底有没有向你们隐瞒杜仙仪的去向,我相信他没有理由这么做,不过我可以给你们一次机会——十五日内若无杜仙仪的消息,我再离开。”
嫏嬛犹豫了一阵,道:“少当家果然是爽快人,我先替诸位道声谢。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只是如今山中还有客人,为免节外生枝,还望少当家能委屈一下,平日万万不要抛头露面,可以吗?”
“你们要求还真多啊。”
“都是我们的不是。此事一了,少当家想怎么处置我们都无所谓。”
姜芍冷笑着地点一点头,又问:“对了,刚才那个戴红头巾的家伙是谁?”
“那是无度门的孙望庭,他一直在这里守山,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他没骗我咯?”
嫏嬛连连摇头,“他没冒犯少当家吧?”
“他若有那个贼胆,如今已是一具死尸了。”
嫏嬛将门推开少许,对外头的纪莫邀道:“我带少当家去更衣,烦请回避。”
纪莫邀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确认外面没有人后,嫏嬛将外衣披到了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姜芍身上,“合身是一定不合身了,还请少当家将就一下,我这就带你去我房中沐浴更衣。”
葶苈刚刚将祝蕴红安顿到客房里,就被纪莫邀拖到前厅谈正事了——
“各位,”纪莫邀神情肃穆,“由于种种不可控的原因,祝蕴红和姜芍都落在了我们手上。”
孙望庭还在不停地冒冷汗,“幸好大师兄及时出现,不然我就已经……”
“对姜芍上下其手了?”陆子都挖苦道。
“被她碎尸万段啊!子都你在胡说什么?没听过姜芍是秦岭悍妇吗?”
“没交手就认输,不像你啊。”葶苈插嘴道。
孙望庭更火了,“你是不知道她的厉害。我刚才还没睡醒,估计没来得及抄家伙,就被她赤手空拳拿下了……看她那狠样,估计身子一抖擞,就能直接从绳索里飞出来。
就在此时,声杀天王“嗖”地飞到纪莫邀肩上,尖声叫道:“外有六人,来势汹汹。”
纪莫邀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有劳了。”随即从袖中掏出一片薄荷叶,摆在了天王口中。
究竟纪莫邀打ᴊsɢ算如何化解危机,姜芍和祝蕴红又将在惊雀山中引发什么样的骚动?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章 及时举 误人计(上)
青龙七宿中的六位——角、亢、氐、房、心、箕——在无度门外一字排开,唯有尾宿缺席。
披毫地藏目露凶光地徘徊在山门前,声杀天王则在空中盘旋,不时发出刺耳的叫声。
从一开始就营造诡异的气氛吗?亢金龙心想。这种预感自己将要、甚至已经被人算计的心情,实在无益于士气。
角木蛟率先叫阵:“纪莫邀,将少当家和马四革都交出来!”
“亢宿,”房日兔小声问道,“你说少当家会不会不在惊雀山啊?”
亢金龙道:“在纪莫邀面前,我们还是不要有过多揣测,且听他怎么说。”
就在这时,纪莫邀带着陆子都和孙望庭走了出来,发现火曜并无星宿到场。“劳烦六位一路追来,有失远迎。”
“废话少说,马四革人呢?”箕水豹喝道。
纪莫邀笑道:“我师弟丁忧未归,怎会在我们这里?”
“我劝你少来这一套!”亢金龙吼道,“马四革若不在,就把少当家交出来,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纪莫邀依旧彬彬有礼地答道:“我师弟既然未归,定然是将你们少当家带去了别处,纪某实在无可奉告。”
“纪莫邀,要想证明你们清白其实很简单。”心月狐向前一步,“让我们搜山,那么有没有马四革、有没有少当家,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孙望庭立刻反驳道:“想得美!无度门是我们地盘,哪能让外人随便出入?”
谁知纪莫邀将孙望庭扯到一边,为星宿们让出路来。“想搜不是?嘻嘻……我也不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只不过实在期待见到六位一无所获的有趣画面。子都、望庭,进去叫所有人收拾好房间,大开房门,星宿们要来视察了。”
亢金龙的眼皮跳了一下。
六位星宿刚发散去搜山,葶苈就偷偷地问:“大师兄,二姐呢?”
“跟姜芍一起。”
葶苈忙捏了一把汗,“那不是会被他们找到?我们要不要……”
“连你二姐都信不过吗?”纪莫邀反问,“她让我将姜芍交给她,就不会轻易让她跑掉。我们现在乖乖在前厅站着等就行。他们若是找不到人,自然心服口服地离开。”
葶苈轻叹一声,无奈笑道:“只怕小红又要发牢骚了。”
“怕什么,还能帮我们压一压他们的气焰。”
四个人继续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等着众星宿空手而归。
虽然只是第一次光临惊雀山无度门,但仗着多年的巡山经验,六位星宿没有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角木蛟闯进一间房里,见一个酩酊大醉的老头大声地打着呼噜。
氐土貉踢开一扇门,迎面就见坐垫上躺着一副胡琴,空气中飘着薄荷的清香。
心月狐搜过两间无甚出奇的房间后,迎面撞上了闻声而出的祝蕴红。二人没有没有刻意回避,但心宿也没敢在祝蕴红房里逗留太久。
房日兔撞进一间房内,惊见屋里雾气蒸腾,嫏嬛玉背半露,正欲更衣——“冒、冒犯了!”她吓得面红耳赤,立刻合上了门。
箕水豹在其余弟子的卧房来回搜了三遍,没有收获。
亢金龙一路上到山顶的岩洞里,只发现一早到此迎接自己的声杀天王,还听它对着洞壁上天王阵的图案叫道:“本王在此!本王在此!”
房宿离开后,嫏嬛将外衣披回身上,低头朝几乎满溢的浴盆里问道:“找到了吗?”
“啊,在这里。”姜芍从水里探出头来,“你的发簪。”
“有劳。”
“刚才有人进来了吗?我好像听到声音。”
“没什么,是舍弟经过门外,打了声招呼罢了。”
姜芍“哦”了一声,长长舒了一口气,打趣道:“我还真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人。整件事实在匪夷所思,但我希望你跟我说的是实话。”
“少当家肯相信我们,已是三生有幸。”
六星如泄气的皮囊一般,黑口黑面地回到山前。
“不能让六位满意而归,对不住了。”纪莫邀站回原先的位置,恢复到原先的站姿,只不过现在是为了送别。“有时间再来玩,恕不远送。”
亢金龙咬着牙,没出声。
心月狐见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忙轻拍他的手臂,叮嘱道:“亢宿,制怒。”
亢金龙回头瞪了纪莫邀一眼,对其余人道:“我们回去。”
纪莫邀朝他们深深作揖,没再说话。
亢金龙一路下山,脚步却一次比一次沉重。
心月狐留意到他颈上青筋凸起,忧心忡忡地朝其余四人使了一个眼色。
箕水豹像是有心理阴影一般,刻意放慢了脚步。
氐土貉跟房日兔交换了几个嘴型,但没发出声音。
角木蛟则故作淡定地跟在亢金龙身侧。
众人最不希望见到的事终于发生了,只听得亢金龙厉声大喝:“纪莫邀你欺人太甚!”随即狠狠地抽出背上的龙须剑,狂风一般复卷上山。
纪莫邀立在山门前,看六人从视线里消失,心里思量着嫏嬛到底如何瞒天过海。见山中逐渐清静,他便转身返回。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似寒蛟破冰、激如烈龙吐火——他刚一回头,龙须剑锋已经近在咫尺。
纪莫邀当时并无武器在手,即便有,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挡住这始料未及的攻击。
亢金龙不计后果的偷袭已经避无可避。
但只听得“当”一声巨响,一根棍子挡下了来势汹汹利剑。
亢金龙收剑后退,定睛一看,又是一个新面孔。
马四革提棍挡在纪莫邀身前,厉声喝道:“有话可以慢慢说,别跟我玩暗算这一套。”
亢金龙红着眼问:“你可是马四革?”他伸手意欲揪住对方的衣服,却只抓住了他的长棍。
“正是在下。”马四革又回头问纪莫邀:“我够准时吧?”
纪莫邀冷笑,“再慢一刹那,我就宰了你。”
亢金龙正在火气上,继续质问道:“马四革,你将少当家藏在哪里了?别跟我耍花样,你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
马四革皱着眉反问:“那神通广大的各位,刚才怎么就找不你们少当家呢?”
正在这时,其余五位星宿也追了回来。
“你们来得正好!”亢金龙命令道:“给我进去再搜!别听他们胡说,少当家肯定还在山里!快!”
角木蛟得令,一个箭步向前就要硬闯,却被马四革一棍子拦在山门前——
“喂,大家都是有教养的人,别霸王硬上弓啊。”马四革又回头催促道:“大师兄你倒是说句话啊,别让我一个人在这忙活。”
纪莫邀淡淡道:“收起你的哭丧棒。”
马四革愣了一下,顺从地将棍子收了回去。
纪莫邀上前向角宿致歉:“原谅我师弟不懂待客之道。”随之望向亢金龙,“我理解各位的忧虑。要你们白跑一趟,我也很过意不去。诸位若是执意要再度搜山,我想无论是不才还是诸位师弟都无法阻拦。只是瞒着你们当家,擅离职守到我这里要人,真的合规矩吗?”
这话说到众星宿痛处,六个人面上都露出难堪的神色。
“姜骥老儿一定叮嘱过你们,不要轻举妄动。逆其道而行之,不像你们的作风啊。”
“纪莫邀你别想转移话题!”心月狐打断他的话,“马四革分明是绑架少当家的犯人,没有人能否认。而你作为师兄非但不严加惩戒,反而纵容他自出自入,真要说出去,到底谁才有理?”
马四革正要驳嘴,却被纪莫邀示意噤声。
“情理之上我们当然不对,我也不打算为这种蠢事表扬他。但我想问你们,你们当家分明知道杜仙仪的去向,又为何要三缄其口?”
箕宿也按捺不住,破口大骂:“混账!明明是你们威胁当家!当家要是真不知情,你们难道要一辈子囚着少当家吗?”
“你们当家当然知道了!”马四革也终于打破沉默,“他如果真不知道,我绑架的就是别人的儿女了!”
“行了,老四,这种事你也好意思拿来炫耀。”
“我说的是事实!他如果着实不知情,又怎会突然变得这么小心?杜仙仪是靛衣门的大弟子,跟我们都算有亲,姜骥凭什么要隐瞒她的所在?”
纪莫邀心中轻叹——他看来被小安蛊惑得不轻。
心月狐答道:“当家就算与杜仙仪有私交,如果连你们都毫无头绪,他又凭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纪莫邀接过话来,“只怕你们当家有些难言之隐……试问他若真的问心无愧,凭你们二十八宿的能耐,早就将我们这里翻个底朝天了。可他为什么没这么做?分明是心虚。他瞒着我们,却又不敢在你们面前承认,只好叫你们别打草惊蛇,好私底下跟我们调解此事。谁知ᴊsɢ你们竟背着他,一路追到这里,结果还没搜出姜芍。且不说你们已经坏了姜骥老儿的小算盘,作为登河星宿竟明目张胆地违背当家的吩咐……传出去的话,难看的可不光是我们。”
六星顿时哑口无言:不错,他们确实没有遵循当家的嘱咐,反而自作主张来到这里。尽管心中愤慨难当,但姜家堡一向家风严明,令行禁止,以上下一心著称。如今却在这等大事上出现分歧,六位星宿无力反驳。
马四革向前一步,道:“亢宿,你若非要找个人发泄,就找我好了。大师兄可没功夫陪你玩。”
“说什么呢,老四。”纪莫邀将他推到一边,“你一人犯事,满门连坐。我们都是共犯,你就别想着将所有事揽上身了。”
马四革讪讪笑道:“不愧是我日思夜想的大师兄啊。”
亢宿终于将龙须剑收回剑鞘,只是身上仍有千斤怒气未得宣泄。“你们说得有理,我也不打算以当家之名做什么。不过,纪莫邀,请允许我以个人之名,与你一决胜负。”
心月狐劝道:“亢宿,还是及早返回为妙。”
“你们要回就先行一步。”亢金龙答道,“我只是想和无度门的大师兄切磋切磋,有何不可?”
马四革望向纪莫邀,竟等来了肯定的答案。
“如果亢宿有此雅兴,纪某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大师兄,”马四革对他耳语,“亢金龙正在气头上,我怕他蛮横起来……”
“那我们就更有理了。”
马四革皱眉不解。
纪莫邀阴阴笑道:“无妨,只是两个无冤无仇的人一时兴起的游戏而已。与你、与其余几位星宿、与姜芍,都没有关系。”
“说得好。”亢金龙大笑,“让我们真刀真枪,来个了断!”
“这群人真是蛮不讲理、出尔反尔!”祝蕴红气呼呼地回到房里,“他们算老几,竟然要求搜山!都说姜芍不在你们手上了,简直冥顽不灵。我都还没跟他们算兰锋剑的账呢。”
葶苈做贼心虚,没敢把安慰的话说得太绝。“他们这不是没找到人嘛,已经走了……你放宽心罢。”
祝蕴红叹了口气,又看着葶苈笑了,“真是太好了——不是说那群蠢货,我是说我能来到惊雀山和你一起,真是太好了。”
葶苈舌头又打结了,“我、我也觉得挺好的。”
“那你打算怎么招待我这个贵客呢?”
葶苈傻傻发笑,“我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要不到山下市集里走走?或是看看山里的景色?”
祝蕴红撅起嘴来,“葶苈,你真是木头脑子。”
葶苈不解,“我说错什么了吗?”
祝蕴红不肯言明,只是坐到葶苈身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一连四次问我是谁的事?”
“当然记得。你从墙上掉下来,压在我身上,现在想起来都还很痛呢。”
两人并肩挨着,却又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可细想一层,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又何必继续绕圈子呢?
“你那天晚上穿的一袭红衣,真是漂亮。”葶苈突然说道。
祝蕴红面上飘起两片绯红,“是吗?”
“是啊,我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毕竟大半夜的,什么都看不清。可一点灯就被吓到了——原来是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他腼腆地低下头,“然后你说你叫祝蕴红,我就觉得,真是人如其名。小红,我……”
他话未完,便被祝蕴红抱住了腰,“葶苈,我是为了你才来惊雀山的。”
“啊……”葶苈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有意义的字眼。祝蕴红的语气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措手不及。
“我不要跟别人玩,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葶苈觉得喉咙被熊熊火烧,两只手不知道摆哪里才好。丹田之中涌起的一阵热流,也不知是因为祝蕴红紧贴的体温,还是因为他自己……“小红,我也……”他从祝蕴红怀中松脱,握住她的手,“我也喜欢你。”
两人四目相对。
少女灵动的眼睛最让人着迷,而祝蕴红又何曾怀疑葶苈的动机?这迟来的坦白与其说令人心甜,倒不如说让她多了一份胜利的窃喜。
“我知道。”她偎依在葶苈怀中,享受这来之不易的亲昵。
葶苈搂着她,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头发。心中有千言万语,此刻都融化在彼此甜腻的体香中,再也析不出来。
外头骤然响起的击打声,打破了两个少年梦一般的缠绵。
“出什么事了?”祝蕴红醉意未消地望向外面。
葶苈也迷离地起身,“出去看看吧。”
两个人牵着手,闻声赶到前厅,惊见纪莫邀与亢金龙正打得难分难解:彤色尖叉空中狂舞如血溅,灿黄龙须凌云飞旋似电掣;一个是诡计多端炼狱魔灵,一个是刚直不阿裂空龙王。从地府升腾的妖气与从霄汉降临的神力不分上下,纵然杀得个天昏地暗,也难分胜负。
“他们怎么还没走?”祝蕴红愤愤然道。
葶苈惊讶不已,“怎么和大师兄打起来了呢?”
“而且他还被亢金龙压着打呢。”
“不会吧……”葶苈定眼再看,好像真有这个趋势:这一来一往,看似平分秋色,可亢金龙的攻势越发激烈,龙须剑密密打在三股叉上,纪莫邀不得不连退数步。情况确实不妙。
“葶苈,就不打算帮帮你大师兄吗?”
“帮他?我又不知道他们怎么打起来的,能怎么帮?”
“你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大师兄落败于那群卑鄙小人之手吗?”
葶苈犹豫了——但纪莫邀确实处于下风,而祝蕴红贴在耳边的话语似乎也有些道理。他于是摸出嫏嬛为他做的新弹弓,找准时机,对着亢金龙握剑的手射出一粒石子。
“啪”一声响,龙须剑骤然坠地,而亢金龙竟捂着额角连番退后,几乎跌倒。
“亢宿!”角木蛟立刻上前将他扶稳。
氐宿捡起地上的石子骂道:“纪莫邀你这个卑鄙小人!亢宿与你堂堂正正单挑,你竟敢暗箭伤人!”
纪莫邀急忙回头,只见到掠过墙角的半角红裙,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大战余激未过,他脸上亦有些红。
亢金龙重整态势,却也无心再战。“还有什么好说的,本性难移的无耻鼠辈……我们走!”
六星满面怨气地撤离惊雀山,留下惊疑不已的无度门。
“怎么回事……”陆子都走到纪莫邀身旁,“大师兄,没事吧?”
孙望庭跑到开阔处,四处张望,“哪里飞出来的石头?”
马四革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快步走向墙角处,却被纪莫邀喝住——
“让他自己出来。”
马四革点头,退了回来。
过了一会,葶苈发着抖从墙后面迈出一步。“大、大师兄……”他几乎是爬着来到纪莫邀跟前低头认罪的,“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是我不好,害大师兄被他们误会。是我多事!是我错了!”
祝蕴红急忙追上来帮口,“是我不好,是我让葶苈这么做的!”
“够了。”纪莫邀打断他们两个,“三公子,你还记得我们曾经的约定吧?”
葶苈眨了眨眼,猛然想起自己承诺过,无论祝蕴红在惊雀山惹出什么枝节,自己都要十倍奉还。“啊,我、我记得……”
“记得就好,随时准备付出代价吧。”纪莫邀丢下这句话后,就转身走了。
葶苈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目送纪莫邀离开后,才发现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出现在了眼前,“四哥!”
而祝蕴红竟也“呀”地叫了出来,指着马四革道:“卖、卖芝麻球的小贩!”
“见笑、见笑。手艺早生疏了,只能骗骗小孩。”
“难怪纪莫邀一见到那些点心就两眼发光,原来是你的杰作。”众人背后传来温嫏嬛的声音,“他怎么木口木面地回房去了?刚才出什么事了?”
陆子都苦笑,“说来话长。不过四哥平安回来了就好。”
“是啊,”孙望庭也难掩兴奋,“我们终于人齐了!”
马四革掩面道:“我也终于不用再四处奔波、路见不平了……”
(本回待续)
第十六章 及时举 误人计(下)
“葶苈,都是我不好……”祝蕴红眼中含泪,“你大师兄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不怕……”葶苈将她拥入怀中,“大师兄又不会吃了我。”但刚说完这句话,他脑海里就立刻浮现出了自己被生吞的恐怖景象。“不、不会有事的。”他托起祝蕴红娇嫩的面庞,替她拭去面上晶泪。
祝蕴红再度扑到葶苈怀中,呜咽道:“葶苈,一想到终有一天要回家,我就、就……我不要回去!我不要离开你!”
“没事的,这才第一天呢。”
“你难道不怕吗?”
葶苈犹豫了一阵,道:“可你也不能一辈子装病吧?”
祝蕴红不说话了,只是不住地摇头。
葶苈抚着她的肩膀,不知该说什么ᴊsɢ好。
“葶苈,你娶我好吗?”
这个问题像一串爆竹般在葶苈心中炸响,吓得他捂着胸口,不知所措,“这、这……”
“答我——好还是不好?”
葶苈皱着眉,低声道:“小红,要说娶你,我自然不是没想过,只是……”
祝蕴红一把抓住葶苈双手,“那不就行了?你向我家提亲吧!”
“小红,终身大事,不可仓促。我还要问过……”
“你担心你二姐会反对吗?”
葶苈转过头去,不敢直视女孩的眼睛,“二姐是我至亲,我总不能先斩后奏吧。”
祝蕴红有些泄气地松开手,倒在葶苈肩上,“如果我们结为夫妻,就没人能将我们分开了。不然的话,我装多少次病也无济于事。”
葶苈又握住她的手,道:“只要二姐答应,就照你说的办,好不好?”
祝蕴红按捺不住面上的笑容,猝不及防地在葶苈嘴角边按下一个吻。
葶苈眨了眨眼,低下头,轻轻含住她的朱唇。
两个少年人深深坠入那个无可救药的甜梦里,只盼时间从此凝固,世上再无别离。
是夜,无度门一众人等齐聚山顶岩洞外的草坡上,各话旧事,笑声震天。
“大师兄一张嘴笑,我就想伸个盆到他面前。”马四革说,“就怕他笑得厉害,表情收不住,眼耳口鼻都从脸上掉下来……”
孙望庭也说:“我记得师父以前嘀咕过,说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笑声忒刺耳了。他不提还好,结果这么一提,声杀天王第二天就学了大师兄的笑声,每天一大早就飞到窗前吵他起来。真笑死人了。”
陆子都故意打了个冷战,“你别说,声杀天王学得是真像。”
纪莫邀则躺在一旁,惬意地嚼着薄荷叶,没有打断师弟们的调侃,更像是在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氛围。
嫏嬛坐在其中,却频频往路上看,好奇葶苈今晚还会不会过来。
马四革从后面点了一下她的肩膀,问:“姜芍不好对付吧?”
嫏嬛僵硬地笑笑,“没有这回事。以她的武功,离开惊雀山易如反掌。而我不过跟她说了三五句话,她就仗义留下来了。我是应该说她善解人意呢,还是……”
纪莫邀打了个哈欠,道:“你觉得她在扮猪吃老虎?”
嫏嬛摇头,“姜芍是个通情达理的君子,我觉得她没这个心机。”
“君子?”孙望庭插嘴道,“那可是号称秦岭悍妇的姜大小姐,多少英雄好汉听了都要屁滚尿流!”
陆子都禁不住问:“这个外号当初是怎么出现的?以姜家的江湖地位,不应该被外人这般取笑才对。”
“啊,这个我知道。”孙望庭坐了起来,“姜骥就这一个女儿,多年来攀龙附凤、意欲求亲之人便不曾断绝。姜芍于是曾经戏言,若是能打赢她,就能做姜家的女婿;若是输了,便永世不能踏足登河山。想想都知道,结果是怎么样的……”
马四革猛地点头,“我也记得这事。自她十三岁起,就有无数天真的男人踏上这条屈辱的道路——不过都是自找的啊。后来就没有人再敢提迎娶姜小姐的壮举了。”
孙望庭感叹道:“自那之后,她便甩不掉这个外号,多少人暗地里笑话她因为太过蛮横,才到现在都嫁不出去呢。”
嫏嬛一脸不解,“我怎么听不出她哪里凶悍了?胜负规则既然一早公开定下,她不过是照章行事,凭什么落得这种骂名?若一个男人设下擂台,规定谁能打赢他,他就认谁做爹;若是输了,便永世不能踏足他家园。会有人骂他是无赖吗?”
孙望庭眨了眨眼,小声道:“不过她今天对我确实挺凶的。”
“要是有人无端将你塞到一个麻袋里,你多少也会有点情绪吧……倒不是说你们办事不周到。”嫏嬛回头朝马四革拱手,算是赔礼。
马四革大笑道:“我觉得嫏嬛说得挺对。姜芍禀性纯正,跟望庭这种胡搅蛮缠的不是一类。”
陆子都捂嘴笑了起来。
孙望庭负气地“哼”了一声,重新躺到草地上。
“老四,你们是……” 专心嚼着薄荷叶的纪莫邀又一次开口,“怎么绑架她的?迷药?还是抓住了什么点穴的绝妙时机?”
马四革竟摇头,“我也不知道小安做了什么。我们在夜里行事,但他比我早一步到。等我潜入的时候,姜芍已经睡得死死的,怎么折腾都醒不来。”
“你就没问过他吗?”
“我、我下次会记得的。”
纪莫邀没再出声,似乎并不对此抱有多少希望。
正说着,葶苈才姗姗来迟。
孙望庭撩拨他,“祝小姐怎么没跟着你?”
葶苈脸一红,坐下道:“她睡下了。”
嫏嬛留意到葶苈的衣领乱了,下意识地伸手帮他重整仪容。
葶苈却像被刺到了一样,往后一缩,“我、我自己来就好。”
嫏嬛这才留意到葶苈有些气喘,“你是一路跑上来的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葶苈连连摆头,“没、没有,穿多了衣服而已。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别什么都管着。”
“啧,怎么跟你二姐说话呢?”纪莫邀合眼训斥道。
嫏嬛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来,“替我教训葶苈,不像你啊。”
纪莫邀又不吱声了,继续嚼他的叶子。
“大家都在,真好。”陆子都侧卧在草地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就是,就是。”孙望庭伸了一个懒腰,“时隔多年,我的人生终于圆满了!”
“这就圆满了?”马四革轻轻推了一下望庭的脑袋,“我以为你命中还缺三千佳丽呢。”
孙望庭一听急了,“四哥就会拿我开玩笑!我孙二郎可是专一得很。你说我这么多年来除了桂枝姐姐,还跟谁好过?”
纪莫邀“哼”了一声,小声道:“也就桂枝心地好,不嫌你丢人。”
旁边的陆子都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孙望庭索性坐了起来,“桂枝姐姐对我好是好,可也不能陪我一辈子。她跟我说了,有个特别疼她的相好是个来往吐蕃的商人,下次回来就娶她呢。我怕我们也好不长久了。”
陆子都问:“你要是舍不得,怎么不抢先一步娶她过来?”
纪莫邀继续落井下石,“他就算愿意,桂枝还不愿意呢。就算从良无望,也不能嫁给这种不靠谱的浪荡小儿。”
但孙望庭意外地没有驳嘴。“算了,她和我都没想过这等事。”仿佛为了缓和气氛,他越过葶苈,往嫏嬛肩膀上拍了一下,“没事,每天能看到惊雀山的美女也不错,不是吗?”
葶苈立即将孙望庭的手打了回去,“别对我二姐动手动脚啊。”
嫏嬛扑哧一声笑了,“他开玩笑而已,你紧张什么?”
葶苈嘟起嘴,“没什么……”他又站起身,“我饿了,去找些宵夜。”
嫏嬛也起身跟上,“我和你一起去。”临行,她还不忘回头问纪莫邀:“大魔头,要替你拿薄荷叶吗?”
纪莫邀像是刚从沉思中醒过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其余人目送两姐弟下山。
孙望庭推了一下目不转睛的马四革,“盯这么紧,看上哪个了?”
“胡说八道!”马四革一手将他掀翻在草地上,“你自己成天想入非非就好,别把我拉下水!”
“老四,”纪莫邀又冷不防地张嘴说话了,“我猜小安不会主动跟素装山通信。你明日修书一封,好歹让师伯那头知道些情况,也省得他们担心。”
“好的。”马四革顿了顿,突然瞪大眼睛,问:“嫏嬛刚才喊你什么了?”
纪莫邀眨眨眼,“没听到。”随后又合上了眼。
地藏这时也钻到几个人中间来,最终卧在纪莫邀肩旁,与他一起闭目养神。
“说起小安……”孙望庭面上浮起坏笑,“四哥觉得他俏面更比当年何如?”
马四革往望庭脑门上又是一掌,“我说你烦不烦,小安都不提这事了,你还每每翻旧账!”
陆子都忙打圆场,“小安本来就是个闻名遐迩的美少年,别说四哥了,我也很欣赏啊。望庭你就会来事。”
马四革一手还攥着孙望庭的头巾不放,“我当然知道小安长得俊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小安更俊的。可你这个姓孙的臭小子成天借题发挥,真是烦死人了!”
纪莫邀在一旁看着三个人闹成一团,一只手潜到地藏的狼毛里,缓缓地逡巡着。
过了一阵,葶苈独自回来,手里还捧着没吃完的点心。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陆子都问。
葶苈答道:“二姐去大师兄房里找装薄荷叶的袋子了。”
纪莫邀立刻跳了起来,“我下去看看。”话毕,他便叫上地藏,匆匆下山去了。
一阵阴风卷入惊雀山,如泣鬼一般扰乱了夜的平静。
披毫地藏显得有些不安,而此时本应熟睡的声杀天王也警觉地飞到了纪莫邀肩上。
纪莫邀并非ᴊsɢ要阻止嫏嬛进入自己的房间,只是一想到她一个人黑灯瞎火地在自己房里摸索,心中就抑制不住地有些不安。而他的预感,竟不幸应验了——一转入回廊,就见嫏嬛靠在柱子上,一手捂着额头。
他急忙上前把人扶起来,“出什么事了?”
嫏嬛摇摇头,往他洞开的房门指了一下,“你快进去看看少了什么,有人进去过。”
“什么人?”
“不知道……”嫏嬛双手捂着脸,“我刚在你房间里找装薄荷叶的袋子,就听到一阵很奇怪的声音——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片刻便头昏眼花。随后一个黑影闯进来,将我拽了出去。我眼冒金星、寸步难行,就倒在了外头。那人在里头没逗留太久,便跑掉了。别担心,我差不多能缓过来了,你还是快进去看看吧。”
纪莫邀飞快地在房里转了一圈出来,道:“没什么不同。”
嫏嬛已经能站直身子了,可脚步还有些不稳,“会是谁呢?”
纪莫邀想起早前温枸橼在惊雀山遇袭一事,但没提起,“不晓得。”
嫏嬛显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道:“我送你回房吧。”可他刚要移步,就被嫏嬛一把抓住衣袖——
“你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纪莫邀劝道:“你如今神志不清,想知道答案也不急在一时吧?”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知道答案的?”
纪莫邀轻叹,“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嫏嬛盯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她看得出,纪莫邀很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到了嘴边的疑惑仿佛被一条无尽的铁链生生扯回了喉咙里,令她没了开口的勇气。以她的性格,本不应轻易退缩,可她竟在此哑言。
纪莫邀见她木立不动,又问:“没事吧?”
嫏嬛尴尬地将头扭开,“抱歉,我收回刚才的话。”随即动身回房。
纪莫邀紧跟在她身侧,二人未再交谈。
凉风吹过,声杀天王仰望天际,心血来潮地发出了寒鸦般的叫声。
马四革坐在山前,在阳光下擦拭长棍。
他太怀念惊雀山的空气与山里的人。少时总觉得自己更适合四海为家,不想今日也会这样牵挂一个地方。
距离他回山已过了几日,无度门亦再无访客。
陆子都和孙望庭先后出现,大家看起来精神都不错。
又过了一会,温葶苈和祝蕴红也在众人面前飘过。两小无猜,煞是可爱。
再后来,温嫏嬛也来了,不过面色有些憔悴。
马四革发问:“大师兄呢?”
大家都摇了摇头,说没见过纪莫邀。
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你们大师兄今早出门去了。”
马四革一转身,见是师父吕尚休。“出门去了?他怎么没跟我们说?”
“废话,你们有为师起得早吗?”吕尚休挠挠耳朵,“他在外面这段时间,你们有事自己解决。”
马四革想不通了,“大家才回来没几天,他怎么二话不说就又消失了?”
嫏嬛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吕尚休轻拍她的手臂,示意不要出声。
“真是个捉摸不定的家伙!”马四革怨道。
一阵尖利的叫声从天边响起,只见声杀天王“唿”地飞到众人面前,高叫道:“山外来客!山外来客!”
子都忙问:“是大师兄回来了吗?”
但声杀天王的答案让人始料未及——“来者吴迁!来者吴迁!”
究竟纪莫邀因何而去,而吴迁又为何而来?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章 空寄情 错含冤(上)
“吴迁……”葶苈望着始料未及的访客,脸上分不清是心虚还是腼腆。
吴迁倒是十分兴奋,“我南下办事,路过仙山,正好来探望一下小红。”
“办事?”马四革上前一步,“愿闻其详。”
吴迁面露难色,“我也是奉姑父之命,来向你们转达一桩噩耗……前些日子,天籁宫宫佐、羽佐在奇韵峰遇害,不知几位有否听说。”
大家都吃了一惊,纷纷摇头。
吴迁继续道:“据说,当日有一老一少误闯山中,行踪颇为诡异。天籁宫怀疑此二人就是凶手。”
众人听得“一老一少”的描述,立刻就想到了龙卧溪和温枸橼,可谁都没作声。
“女子的身份还没有头绪,但那个老的,我们怀疑是早前偷走兰锋剑的大盗龙卧溪。我听闻龙卧溪与尊师交好,此次前来,也是看看你们有没有头绪……”
马四革嗤之以鼻,“你觉得我们能帮上什么忙?还是说,你们根本在怀疑我们与凶案有关?”
“不是这个意思。”面对马四革抵触的态度,吴迁显得颇为紧张,“我早前在靛衣门跟洪前辈也是说同样的话……能帮上忙就最好,就算帮不上,也说明不了什么。请各位不要介怀。”他说完便递上一份请柬,“十日之后,我们会在摩云峰阅星观与天籁宫商议此事,还望贵门赏脸出席。”
马四革拂袖离去,请柬由一旁的陆子都接下。
没有纪莫邀主持大局,气氛霎时尴尬不已。
陆子都吞吐应道:“我们会慎重考虑此事……”
吴迁点了点头,急忙转移话题:“说起来,我也想顺便看看小——”
“表哥!”祝蕴红不知何时出现在吴迁背后,“我想死你了!”她神采飞扬,全然不像个病人。
葶苈暗暗咽了一口唾沫。
他有些摸不清祝蕴红的想法了。
吴迁见她精神奕奕,顿时喜出望外。“小红,原来你都痊愈了!没想到换了个地方,果然恢复神速。我还怕那个姓季的是个浪得虚名的江湖庸医,结果原来真是回春圣手。”他难为情地笑了笑,“小红,你不知道,你刚一走,姑父就告诉我……”
“表哥,我今天就跟你回家吧。”
这句话彷如一道咒语,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吴迁又惊又喜,“可我马上又要赶去摩云峰,如此四处奔波,不知几时才能回涂州。你不如留在这里继续休养,待我事成归来,再接你回去。”
“不用了,我现在就跟你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神色坚定,全然不像是心血来潮。
吴迁无法拒绝她,怀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欣慰答应了。
祝蕴红嫣然一笑,道:“那我回去收拾东西。”她步伐轻快地离去,留下心如鹿撞的吴迁,和极度错愕的葶苈——
小红她不是才跟我说……她、她不是想一直留在这里和我一起的吗?我们才刚刚……她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不多时,祝蕴红已经带备行装,立在吴迁身侧,“可以出发了,表哥。”
“咦,豆苗和豆芽呢?”
祝蕴红一点不怵,挽着吴迁的手臂就往外走,“她们呀,让我跟你路上慢慢说。”
吴迁显然越发雀跃了,全然没有留意葶苈逐渐阴沉的脸色。
祝蕴红越过吴迁的肩头望向一脸茫然的葶苈,轻咬下唇,心中亦是五味杂陈:葶苈,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日夜都想跟你缠在一起,可你一天不做决定,我只会继续心急——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若留在这里,你定怕人非议,非要等我走后才肯提亲。现在我一走,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但愿你能明白我的用意,我只是希望快点去到那一天而已……葶苈,你懂吗?
但葶苈连头都抬不起来时,又怎会清楚祝蕴红一双明眸中的千言万语呢?
温葶苈,你这个木头人……
祝蕴红无法忍受自己毫无反应的情人,便急步上前,一把将他抱紧。双臂缠绕在身上时,一切尽在不言中。
葶苈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我等你来提亲。”祝蕴红淡淡丢下一句后,便一个转身,经过吴迁,走出山门。“表哥,出发吧。”
可表哥已经不是刚才的那个表哥了。
吴迁的心在滴血——小红,表哥待你不够好么?我没办法让你像现在这样开心吗?为什么……为什么就在我满心欢喜的时候,你要这样给我当头一棒?你就真的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吗?既然你们情投意合,又为何执意要跟我离去?我这个傻子,以为有姑父承诺下的婚约就能与你白头。对了,姑父应该从来没跟你提过吧?他跟我说,等你病好了回去,就让我们成亲。可没想到……表哥真傻,但你难道不是更傻吗?从小到大,你难道从来看不出我对你的心意吗?我们青梅竹马,哪知今日竟会……
温葶苈……我竟输给了你,输得比被你杀掉更要痛上千万倍。
我这个傻子。
吴迁望着祝蕴红窃喜的侧面,痴痴地盼望刚才那一切只是一场梦。
山门之内,众人默默望着万念俱灰的葶苈,一言不发。
“对了,这个请柬……”陆子都打破僵局,将请柬传给其他人看。
马四革却懒理,“师叔有难,我们必须出面。何况还捎上了一个温枸橼。”
嫏嬛愁眉紧锁,“一ᴊsɢ姐为何与龙前辈出现在奇韵峰?难道是因为……”她想起在密道里翻出来的布条,但没有点明。
马四革道:“无论如何,我相信师叔和温枸橼不会无故杀人。我们一定要赴会,否则没人替他们说话,定成冤案。”
“让、让我去吧。”葶苈的声音有些发颤,“大师兄说过,如果小红惹出麻烦,我要十倍奉还……虽然现在大师兄不在,小红也走了,但我还没有补偿他。加之这次牵涉到一姐,我理应代他出席。”
嫏嬛道:“一姐有难,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马四革拍了拍葶苈的肩膀,“不怕,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大家有个照应。”
孙望庭急了,“我也不要再守山了!让我一起去!”
“可是这样的话,留下谁——”陆子都自己吃掉了后半句话,“别,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啊!”
“不会是一个人啊,师父不也在么?”孙望庭安慰道。
子都眨眨眼,低下头来,“可大师兄不在,你们又走了……”
马四革见他这么可怜,忙应允道:“那你也一起来,好不好?”
陆子都面上立刻绽开了笑容,“还是四哥公道。”
“可是啊……”嫏嬛苦笑,“我们都走了,谁看着姜芍?”
众人恍然大悟——还有这个难题没能解决。
马四革却胸有成竹地打了一个响指,“怕什么,我们不是还有师父吗?”
“发什么神经呢?你们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凭什么要我一个老人家代为收拾?”吕尚休用酒壶“当”地往马四革脑门上敲了一记,“人是你绑架的,当然由你自己看管了!别以为我年纪大了就好欺负!姜芍她可不是省油的灯,我哪里这么多闲工夫守着她?!”
孙望庭不怀好意地问:“师父,你这是怕吗?”
“怕你个冤大头!”吕尚休顺势又往孙望庭头上敲了一记,“绑架姜芍本来就是老四你伙同安玉唯一起搞出来的乱子,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别指望我会帮你们!就算想破脑袋也给我想个办法出来!”
马四革问:“师父,大师兄有跟你说他为何离开吗?”
吕尚休似乎有所保留,“他来去自如,无需跟我交待。”
马四革不买账,“师父,他走得这么突然,怎么可能——”
谁知嫏嬛插嘴道:“不知道就算了,没了他,我们难道真的寸步难行了吗?前辈自然没有责任看管姜芍。反正我们也要倾巢出动,多带一个姜芍又有何难?”
陆子都瞪大了眼睛,“我们带姜芍去摩云峰?”
“怕什么?她给了我们十五日的期限,如今只过了三日。摩云峰之会在十日之后,届时她还是要乖乖地听我们的话。至于期限到时,不管我们在哪里,也留不住她。”
“可是啊,嫏嬛,”马四革提醒道,“登河山应该也会有人到场吧。”
“别让他们和姜芍见面不就好了。”
“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既然姜芍已经答应会好好听话,我们难道不信她吗?”
马四革无言以对。
陆子都又打圆场,“如果大师兄还在,我想他也不会让姜芍留在这里没人看管吧?”
嫏嬛继续道:“四哥,我知道你现在心乱如麻,可既然是我们掳回来的人质,就理应照顾到底。期限一到,她是去是留,就不由得我们控制了。”
马四革望着嫏嬛,艰难地点点头,又道:“可我应该怎么说服姜芍?”
嫏嬛浅浅笑了,“让我去说。”
“宫佐和羽佐被杀了?”姜芍面色一沉,“天籁宫应是世上最太平的地方,怎会招致这等血光之灾?这个龙卧溪我听说过,不过一介小贼,想不到竟有狗胆杀人?”
嫏嬛平淡应道:“龙卧溪是吕前辈的八拜之交,我们相信他没有杀人。”
姜芍冷冷一笑,“相信是一回事,实情又是另一回事。”
“我们此番正是要去弄清实情,不知少当家是否赏脸同行?”
姜芍显得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们要关着我呢。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一个见不得光的人质,就不怕节外生枝?”
“都到了这份上,还怕什么节外生枝?何况我们不是约好了吗?十五日为期——在这之前,一起行动;到期之后,一切自便。”
姜芍道:“其实你们是不放心留我在这里吧?”
“我们做贼心虚,有这种担忧很奇怪吗?”
姜芍点头,“我欣赏你的诚实,也可以跟你们去摩云峰,就算遇到星宿也不会暴露身份。但只要期限一到,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立刻离开。”
嫏嬛满意地笑了,“一言为定。”
马车行在白杨之间,每人的面上都挂着不安。
纪莫邀在哪里?姜芍真的会乖乖听话吗?龙卧溪和温枸橼为何出现在奇韵峰?宫佐和羽佐究竟被谁人所杀?祝蕴红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没人知道摩云峰上会发生什么事,只能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享受这短暂的平静。
背后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一阵呼唤——“马老四,还真是你!好久不见!”
马四革回头,见是高知命与欧阳晟二人,忙勒马下车迎接,“不知是二位兄弟,失迎。”
高知命下马,仔仔细细地将众人打量一番,这才娓娓问道:“你们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马四革苦笑道:“还多了一个人呢。”他这才想起,自己还不曾代安玉唯留书靛衣门,如今正好亡羊补牢。“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坐下,好好说话……”
“要何等丧心病狂的人,才会绑架姜芍来威逼姜骥说出一件没人知道他是否知情的事……我真不明白小安是怎么想的。”高知命紧紧握着酒杯,却没有喝。
马四革干咳两声,“他看起来胸有成竹。”
“那你就信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安做事有多不计后果。况且没人提点,他会自己想出绑架这种招数吗?”
马四革挠挠后颈,“你们都这么说,搞到我都好奇那时候是不是吃错药了。”
高知命又问:“那师叔又怎么会出现在姜家堡呢?”
马四革将前情相告——“温枸橼想找她爹娘下落,师姐又给了我登河山这条线索,我就让师叔带她跑了一趟。”
嫏嬛接过话来:“我猜,他们是根据在姜家堡找到的蛛丝马迹,这才去了奇韵峰。”
马四革仰天一叹,掩面诉苦道:“知命啊,现在那个谁又不在,我们都有些无所适从了。在摩云峰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如果他们一口咬定师叔和温枸橼是凶手,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恐怕只有我们两家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吧?”
高知命依旧气定神闲,“兵来自有将挡,水来不过土掩。就算事与愿违,大不了遇神杀神、遇鬼杀鬼,总有办法。”
“你别说。见到你,我心定多了。”
“我算不算填补了那个人的空白呢?”高知命笑道。
马四革连连点头,“你比他靠谱。那家伙喜怒无常、来去无踪,我生气都来不及呢。”
高知命又道:“先不说这个,老四。我不晓得师叔和温枸橼如今身在何处,但他们应该很清楚自己已经惹祸上身。师叔也许见怪不怪,但这次毕竟是杀人罪,受害一方还是天籁宫,更易引起众怒……情况对他们非常不利。”
“天籁宫受害与别人受害有何不同?”嫏嬛问。
高知命解释道:“江湖中人虽然未必事事听从天籁宫的劝诫,但毕竟仙山名门,多少还是存有敬意的。有她们站在自己这边,不但面子上好看,做事也算师出有名。试想若能逮到凶手,让天籁宫对自己有所亏欠,日后遇上争端,不就能占到便宜了吗?”
嫏嬛咬咬牙,“如此说来,一口咬定他们是凶手,迅速结案,不是最便利的事么?看吴迁的样子,同生会似乎是主持,第一手证据肯定在他们和天籁宫手上。龙前辈早前在涂州盗剑,同生会定然不会放过他。我们就算坚信他们不是凶手,也不足够,毕竟又无法证明凶手另有其人。”
高知命浅浅笑道:“不怕,真的假不了。他们若是清白的,我们就总有办法拆招。如果那个人在的话,估计也会这么说的。”他顿了顿,又朝嫏嬛叹道:“我看你对付姜芍还真是有一手啊。她十五岁那年赤手空拳击退十八个求婚者的战绩,至今令人谈虎色变。如今居然对你言听计从。”
孙望庭嘀咕道:“在很多人心里,她就是一只母老虎吧。”
嫏嬛干笑不语。
往阅星观的路程不短,但也颇有闲趣。适逢晚春,满目绿意,遍体潮风。不日来到摩云峰下,果见一座奇山高耸入云。那时节,日映云出,漫山翡屏翠幕。
高知命叹道:“摩云峰果然异景纷呈,不枉我等跋涉至此。”
“以前这山是不是叫摸云峰?山峰顶天,举手ᴊsɢ摸云,说的是这里吗?”陆子都问道。
马四革回答:“不错,最早确实是叫这个的,后来似乎是有人嫌‘摸’字太过直白粗鄙,有如猥亵,便改成了‘摩’字。”
嫏嬛遥望山上绿鳞摇曳,心中忐忑不安——正是至亲平冤时,欲抗名门力维艰。
上山途中,高知命滔滔不绝地说起许多摩云峰往事。“阅星观旧时是皇亲的行宫,唤作伴星宫。后来虽由道士接管,改成了修行之所,但仍颇受风流之士青睐,年中又不少人特地来此借宿。听闻天籁宫师祖庄清涟就曾到宫中抚琴。”
嫏嬛两眼发亮,道:“那真是要好好瞻仰此地了,也难怪天籁宫会选择在这里伸冤。”
行近山腰,丛林中突然跌出一个老沙门。
“大师小心!”嫏嬛一把扶住他,方稳住脚步。
高知命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出家人:黄袍袈裟,念珠法杖,一一齐备。“敢问大师法号?”
和尚回礼道:“老衲崖回。”
高知命大惊道:“阁下难道就是雾峰山达摩寺方丈、上月圆寂的智谛大师之继任——崖回和尚?”
“施主好记性,正是在下。”
高知命隐约觉得这个和尚有些面善,但又说不出为什么,“不曾谋面,实在失礼。晚辈靛衣门高知命。”
“不必多礼,反而是老衲拙钝,冒犯了这位姑娘,实在过意不去。”
嫏嬛又问:“大师因何失足?”
崖回答道:“老衲来这山中半日,正在林中聆听叶吟鸟鸣。恰见一双白蝶相逐而飞,心中喜悦,就一路跟了上来。哪知一脚踩空,让诸位见笑了。”
嫏嬛笑道:“大师能有如此闲趣,实在难得。”
众人彼此介绍了一番,但没有暴露藏在马车里的姜芍。
此时山上走下一个大汉:紫袍灰带,黄领黑袖。威风八面,气如虎熊。
嫏嬛在涂州见过这个人。
“同生会左护卫缪泰愚,见过各位。”
一行人随他来到阅星观,得知除了登河山之外,其余受邀之人均已到场。
高知命小声道:“大家都特别紧张天籁宫,就算不能亲自出席,也会让身边最得力之人代为赴会。难怪这山中有股阴森森的杀气。”他顺势叮嘱欧阳晟,“眼观八面,不要放过任何小动作。”
葶苈则一直左顾右盼,指望能找到吴迁或者祝蕴红。他们出发在前,理应早就到了,但这一路走来都不见他们的踪影。他恍恍惚惚地张望,也不晓得自己在期盼什么。
正在这时,一个同生会弟子冲到缪泰愚面前,道:“缪护卫,登河山奎木狼与娄金狗到了。”
缪泰愚还未及回话,走廊上一扇门突然“啪”地飞开,一抹绯红怒气冲冲地烧向前厅。
“小红……”葶苈将自己的声音咽了回去。
(本回待续)
第十七章 空寄情 错含冤(下)
“好一群无耻之徒,自家手脚不干净,还有脸来玷染他人白事!”祝蕴红指着两位星宿,破口大骂,“厚颜小人!小人!”
前厅空气急剧升温,与会众人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吴迁忙上前将她拉开,“小红,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
“表哥,剑是我从姜家堡拿回来的,人证物证俱在,为什么要替他们保存颜面?”
吴迁急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还有要紧事。”
“和这些鸡鸣狗盗之徒一起为天籁宫主持公道吗?表哥你别开玩笑了!”她怒目瞪着二位星宿,“你们怎么不出声了?心虚吗?罪证确凿了还敢抛头露面,你们真把自己当回事啊!”
两位星宿均默不作声:虽然清白,实则理亏。何况众目睽睽之下,解释更是矫情。出发前,姜骥叮嘱过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同生会吵起来,宁愿先被狗血淋头,往后再慢慢斡旋。姜骥没有给他们自辩的余地,他们不敢违令。
“正人君子的招牌被拆了,说不出话来了吧?看我们来日怎么跟你们算账,居然敢动兰锋剑的主意,你们跟那个姓龙的老贼根本就是蛇鼠一窝……”
祝蕴红说个不停,旁边没人敢插嘴。
局外人则都兴致勃勃地围观这台好戏——同生会与登河山向来亲好,今日祝家小姐竟撕破了脸,在这么多人面前臭骂两位星宿。就算天籁宫惨案不了了之,回去也有足够的谈资了。
吴迁一面苦于应付火冒三丈的祝蕴红,一面又实在无法给好脸色两位星宿看,只好朝缪泰愚打了个求助的眼色。
缪泰愚会意,道:“大小姐,我带你回房休息。”
祝蕴红没理睬他。
缪泰愚伸手想拉她走,却被她一掌拍开——
“缪护卫,难道你也要为这群卑鄙小人打圆场吗?”
缪泰愚也终于忍无可忍,朝二位星宿喊道:“你们一言不发,难道是默认大小姐的话了吗?兰锋剑真是你们偷的?”
吴迁这回真的束手无策了——他就不该指望缪泰愚能帮上忙。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吴迁焦头烂额之时,后方传来了一阵琴声。
“诸位英雄,”后廊绕出一位身披纱衣的女子,面染愁色,眼含哀衷。只见她抱琴而出,款款作揖,“司琴这厢有礼。”
吴迁立刻松了一口气,“司琴既然来了,真是再好不过。刚才只是有一些小误会,我们已经平息了,不要担心。”他再次下令道:“缪护卫,带小红回去!”
祝蕴红正要开口,却收到了吴迁一个“别闹了”的嘴型。碍于司琴在天籁宫的地位举足轻重,她确实不好再发作,只好乖乖地跟着缪泰愚离开。
“司琴,实在对不住。”吴迁鞠躬致歉。
“吴公子不必如此,”司琴含泪道,“应该赔礼的是天籁宫才对。我们向来以平息纷争为己任,不知因何触怒于人,招致厄运降临。如今两位宫人惨遭毒手,无处缉凶,走投无路之际向各位求助,不想反而带来了更多的不快。可怜宫、羽二佐年少芳华,无辜殒命,而天籁宫也无力再化解是非。实在是有违师命,无颜献世……”
短短几句,说得众人羞愧难当、哑口无言。
最终,是黄袍的奎木狼首先开口:“既然带来诸多不便,我们也无不该再为司琴添忧。兰锋剑一事,我们择日会亲自向祝掌门交待,有劳吴公子宽限。如果无事,我们还是先行告退为善。”
吴迁没有阻拦他们。兰锋剑已经物归原主,他也无意继续纠缠。要是伤了跟天籁宫的和气,反为不美。
但如此一来一去,姜家盗剑一事便无可避免地传开了。
葶苈没有留在前厅,而是在缪泰愚牵走祝蕴红时,偷偷跟在了后头。
祝蕴红窸窸窣窣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而缪泰愚也在一旁敷衍地附和着。
随着祝蕴红合上房门,他也停下了脚步。
去不去敲她的门呢?就算见面,又可以跟她说什么好呢?我至今不曾跟二姐商议提亲一事,小红只怕会怨我懒惰。可如今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一姐有冤在身,大师兄又不知所踪,多少事情重于你我私情,你又怎能指望我在这个时候……唉。
葶苈弯腰拍了拍鞋尖上的沙尘。
一个黑影从他眼角掠过。
葶苈惊起,抬头一看,眼前却空无一人。他跳出走廊,站在天井里往屋檐上一望:黑斗篷、宽斗笠,一闪而过,无影无踪。
就在此时,阅星观中的大钟敲响:当——当——当——
葶苈愣了一下,脑海里只剩下那鬼魅一般的身影。片刻之后,潜意识让三个字冲破了他的喉咙。
原来他是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的。
姜芍坐在房中,面朝嫏嬛。
“你打算怎么解释这件事?”她问道,“剑分明是龙卧溪偷的,同生会自己也看到了,但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然后又被祝蕴红发现?”
嫏嬛默然不语。
“我爹不可能是幕后主使,他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我不明白,奎木狼他们有什么好怕的!这分明就是插赃嫁祸!我跟你说,我不会放过龙卧溪!”
嫏嬛清楚自己不能跟姜芍说实话。绑架一事虽然暂时和解,嫁祸却非同小可。始作俑者马四革近在眼前,这时节让姜芍和他大打出手实在无谓。“也许奎木狼他们……有苦衷吧。”
“有什么苦衷?我们清清白白、顶天立地,蒙受冤屈就说出来好了,有什么好顾忌的?”
说起来也奇怪,姜骥虽在盗剑一事上是无辜的,却总表现出心虚的姿态,难免让人生疑。虽然让姜芍经受这无故的挣扎,确实令她心有不安,但嫏嬛更好奇姜骥究竟还隐瞒了什么。
就在这时,葶苈撞开了房门,“二姐,我……”他见姜芍还在,立刻不说话了。
嫏嬛将他拉到身边,问道:“怎么了?”
姜芍会意,将头扭开。
葶苈对嫏嬛耳语道:“我见到大师兄了。”
“龙卧溪我们大多晓得,不过这个女子……ᴊsɢ”吴迁在席间传阅两位嫌犯的画像,“不知在座可有人认得?”
缪泰愚补充道:“当日兰锋剑在涂州失窃时,我们也怀疑龙卧溪是与同伙作业,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此女。”
吴迁又道:“这女子看来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得到龙卧溪的器重,想必不简单。”
席下一人起身道:“我见过这个女人,她曾伙同龙卧溪在洛阳犯案。”
吴迁扭头一看,见是洛阳巨富钟究图的算账先生康檑,忙问:“康先生此话当真?”
康檑道:“当日钟兄与我恰在失主家中小聚,见过这两人假扮奴仆潜入府中。不幸当时我们无人知觉,事后才发现家里进了贼,让他们得了手。据说这女人就是小有名气的梁上飞仙,是近几年里初露锋芒、屡屡犯案的惯偷。”他接着转向坐在一侧的高知命,“这位是靛衣门的高知命公子吧?可晓得你师叔龙卧溪与这个女子来往?”
一个问题,立刻将全场的注意力集中到靛衣与无度两家人身上。
高知命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喃喃道:“这画得一点都不像师叔……”随之又起身,“与其纠结这个问题,我更想知道在座各位可有我师叔与这个女子行凶的证据。有人看到他们动手吗?有证据证明宫佐和羽佐是死在他们手下的吗?当天奇韵峰中只有他们两个外人吗?师叔在梁上纵横四十年,犯案无数,确实不假。可他也从未伤害人命。即便他此次造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也没有理由相信他——抑或是这个梁上仙——会杀害素不相识的宫、羽二佐。师叔是瞒天过海的高手,如今杀人行凶却被撞破身份,是不是有些反常呢?”
葶苈见高知命在力挽狂澜,自己口才虽不及他,但保持沉默实在不好看,于是也附和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有人能详细叙述一遍?”
司琴听罢,轻叹一声,“既然你们说到这个份上,我就让商佐出来吧。”她随即离席,片刻后便带着面色发白的商佐来到厅中,“商佐,可以将当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大家吗?”
商佐怯怯地点了头,而后就将当日的见闻复述了一遍,中途数度哽咽,要司琴好言安抚,方能继续。
尽管如此,她并没有带来新的线索——她没看到行凶的过程,无法证明凶手是否龙卧溪与温枸橼二人。
大家又回到了起点。
葶苈不免有些内疚,小声问道:“知命师兄,商佐抖成这样,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高知命目不转睛地望着商佐,答道:“无妨,她这么一讲,反而说明疑点很多,无法轻易定论。”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座众人没能就梁上仙的身份与龙卧溪的行踪提供更多线索,当晚的讨论被迫终止。阅星观的乌子虚道长贴心地为来宾奉上茶点,但大半人已无心消受。
缪泰愚离席时暗暗怨道:“那个姓龙的老贼要是有种,就该亲自来说明缘由、自证清白,做缩头乌龟算是什么意思?”
吴迁没有理他,依旧紧锁眉头。
崖回来到众人面前,苦笑道:“不想此案如此棘手,真不知几时才能得知真相。”
高知命跟他寒暄几句后,便道别回房。途中,他忍不住问欧阳晟:“崖回和尚可是师父寿宴上的宾客?”
欧阳晟摇头道:“当时智谛大师已在弥留之际,因此寺中并未派人前来赴宴。”
“那就奇怪了,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呢?也许在别的场合?”
欧阳晟是靛衣门门神,当日出入寿宴的人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错。可高知命一时又确实想不起来,唯有作罢。
是夜,嫏嬛没留在与姜芍共用的客房中,而是去了葶苈那里。
葶苈还没将今日所见告知其他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他不想误导任何人。
“没看到脸?”嫏嬛问。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是他?”
“如果是大师兄的话,不用看到脸也能知道吧……”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嫏嬛想起他早前的闪烁之词,心中更加疑惑,“又为什么不和我们会合呢?”
“就是啊。如果大家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来,他应该跟我们相认才对。”
“难道他是为了别的原因来到这里的?”嫏嬛起身推开窗户。夜风涌入,为屋里带来新鲜空气,“但会是什么原因呢?”
他没见到那夜袭击我的人,自然也不会和对方讲过话。假如是那个人引他来的,又是通过什么方法呢?
嫏嬛突然想起,纪莫邀进屋查看的时候,只是很快地转了一圈就出来了,说没丢什么。如果真的没有任何异样,他又怎么能得知对方的身份和目的?那人难道留下了信物,将他引到这里?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但什么人有这等能耐,能让纪莫邀二话不说便奔赴异地?
葶苈见嫏嬛不出声,问:“在想什么呢?”
嫏嬛不是很确定是否应该跟葶苈表明自己的想法——姐弟之间向来没有秘密,但一想起纪莫邀黯然神伤的表情,她就想替对方继续隐瞒此事。
他没有向我说明全部事实,也许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让葶苈知道太多。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她靠到葶苈身边,“我好担心一姐,不知她现在何处。”
“别怕,有师叔和她在一起呢。”
嫏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未几回房。
葶苈在屋里坐了一会,觉得有些凉意,就去关窗。躺下后,他立刻想起了小红,想起了她躺在自己怀中的暖意。
“该不该亲自跟她把话说清楚呢?”
但他怕自己词不达意。
她要我娶她,可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这种话一旦说破,她一定会恨死我的。但如果不说这个,我们永远都只能绕圈子。唉,为什么要给我出这种难题?
葶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觉已到四更天,外头刮过一阵山风,吹得林木瑟瑟作响。他合上眼,试图快快入睡,不再被这些可笑的问题纠缠。但就在此时,窗外忽然晃过一个黑影,随后便是一声诡异的闷响。
他从卧榻上跳起来,但不敢立刻开窗。等外头没了动静,他才敢微微推开窗扉,低头一看,惊见奄奄一息的温枸橼倒在窗台之下。
“一、一姐!”葶苈忙翻出窗户,抱起温枸橼,不停地唤她——可她没有反应。
葶苈确认她还在呼吸,这才放心一些。借着月光,他似乎看到了血,但他不敢想太多。
一姐已经没了知觉,要赶快找人救治。但去哪里找人呢?她怎么伤成这样?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不对,她是奇韵峰凶案的嫌犯之一,若是被其他人知道她在这里,只会更加危险。更何况,自己根本不知道是谁将她重伤至此,这个险冒不得。
葶苈咬了咬牙,将高挑的姐姐背在身上,马不停蹄地奔赴山下。他记得山下有些村落,应该会有医人。其实他完全没底,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将遍体鳞伤的姐姐留在山上。
究竟温枸橼因何重伤陷落摩云峰?而葶苈所见之人是否真是不告而别的纪莫邀?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章 逃亡夜 无命日(上)
谢天谢地,山下果然还有亮着灯的民宅。
葶苈不管那屋里光影不定,径直冲了过去。
不能浪费时间,如果连这家都熄了灯,就认不了路了。
邦!邦!邦!
他用额头猛地撞门,“有人吗?请开门!人命关天,有人吗?”
门被“唿”地拉开,葶苈差点摔到地上。
面前是一个眼神冷峻的小女孩,她的左眉上有一道骇人的伤疤。被她仰视,竟有一种被俯视的压迫感。
“小、小妹妹,你家里有——”
女孩立刻转身跑了进屋,“爷爷!”
葶苈留在门前,喘着粗气。
屋里传出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天还没亮吵什么吵呢?老人家起得早,点灯看一下书还碍着你不成?家里还有小孩子,在这乱敲一气是什么意思?”一个驼背的老人走了出来,“臭小子,你好意思啊。”
“老先生,实在对不起,我姐姐身受重伤,已经没了知觉。你可以告诉我,哪里有医人吗?”他留意到对方的眼神有诡异的变化,声音不自觉地就弱了下来,“老先生,你、你可以……”
木门“啪”一声闭紧。
葶苈傻眼了,“老先生!老先生你听我……”
“这里没有医人!没有人会治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他认得一姐吗?
“老先生,求求你了!”葶苈继续恳求,“我不知道她的伤有多重,我怕她过不了今晚……”
“过不了就过不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与我何干?”老头继续骂道,“这个扫把星害毓心破相,我还没跟她算账呢!当初就应该让她死在卧榻之上,也ᴊsɢ免她今日再受皮肉之苦!打死我也不治了!死了好!死了应分!”
“老先生,既然你会治,那……”葶苈六神无主,但走投无路,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个给自己吃了闭门羹的老顽固门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神医先生放下旧怨,救我姐姐一命吧!”
“放屁!我还知道有仇不报非君子!我管你怎样,今天遇上我,就是她的报应!要找,就找个她不曾得罪的人来治。哼,恐怕找不到吧?碰上我也是天有眼,自求多福吧……”
“求先生大发慈悲,我姐姐已经——”
“快滚!隔着门和你嚷嚷,你不累我都累了,再敢吵我就放狗咬你!”
缪毓心的声音插了进来,“爷爷,我们没有狗。”
“嘘!回去睡!我这不是吓唬那小子吗?别跑来跑去了,爷爷今晚帮你报仇。”
正当他要哄毓心回房时,里屋又传来一个声音,“老师,出什么事了?”
“哎呀,把你也吵醒了……没事、没事,有个混小子半夜找大夫,我打发他走了。”
毓心插嘴道:“有个大姐姐,身上好多血。”
“那老师怎么不……”少女立即跑去开门,“人呢?”
“在这里!”葶苈从黑暗中冲了回来,却在门外止步,“小青?”
“温葶苈?”没错,眼前的少女竟是葶苈在祝家认识的小青——那个在月下披着蓝光的小青,“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青,我姐姐快不行了,我怕她撑不了多久,你也懂医术的吧?你可以……”他停了下来,因为小青的眼神也变了。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她的语调寒若冰霜,冷得葶苈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葶苈摇头,“小青,我……”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骗子!”小青的眼泪夺眶而出,“你利用我!你这个卑鄙的家伙,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还有脸求我帮你?”
葶苈看着她在颤抖,自己的脚也因为连夜奔跑而开始发软。他知道自己接下来问的问题很蠢,但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小青,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小青冷笑道:“别装傻了,温葶苈。处心积虑帮祝蕴红离开涂州的人,不就是你吗?而我就跟个白痴一样,懵懵懂懂为你献上一条瞒天过海之策,好让你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她咬牙切齿地泣诉着,“你们过你们逍遥快活的日子,不用再想起我了。既然已经得逞,还回来找我做什么?”
葶苈词穷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的谎言对小青有这样的打击。可她现在也离开涂州了,又是为什么呢?“小青,这确实是我的错,但我姐姐——”
“我有名字给你叫的!我叫赵晗青,给我记住了!现在给我滚,我不要见到你!”
坐在屋里的缪寿春也忍不住笑道:“你真是倒霉透了。小青是个悲天悯人的性子,本来还指望她伸出援手。哈!没想到原来你负了她。我不治你姐姐是她的报应,但我徒儿对你绝情,可就是你自找的了。可怜,可怜!横竖是个死。”他放声大笑,随即牵缪毓心回房。
“爷爷,青姐姐也不治吗?”毓心问。
“都不治,该她死。”
缪毓心回头瞄了一眼陷入绝望的温葶苈。
“赵姑娘,我若负了你,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我姐姐与你无怨无仇,我求你不要让她来承受这个恶果……我们姐弟分别六年,今日才得以重逢,我不想就此与她阴阳两隔——赵姑娘,我求你了!”他的膝盖终于撑不住,“啪”一下跪在了赵晗青面前,肩上的衣服已经被血与汗浸透。“赵姑娘……求求你了……”
赵晗青盯着他,不说话,也没有动。
缪寿春不耐烦了,“啰啰嗦嗦的,有完没完。”他急步上前,伸手就要将门关上,却被赵晗青止住——
“老师,让他进来吧……人真的要不行了。”
“宫佐让我们见到了不该见的东西,所以才会死。”那是龙卧溪思考了半日之后的结论。
当时两人已经远离奇韵峰,同骑在一匹瘦马上。
温枸橼长叹一声,“天籁宫一定会认为是我俩干的,她们见过我们的样子。不出几日,我们就是通缉犯了。”
“怕什么?”龙卧溪笑道,“谁没当过通缉犯呢?”
“啧,你以为我是你吗?黑白两道都拿你这副老骨头没辙,可这世上还没几个人见过我梁上飞仙的真面目呢!”
“莫怕,有我在,他们没这么容易抓到你。何况我们又不是真的杀了人。”
温枸橼沉默了。她已无意再提天籁宫的凶案,她更在意的是自己已经不再完整的家。“老泥鳅,我娘已经不在了。”
龙卧溪点了点头,“我知道……”
温枸橼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我一想到她和父亲受过的苦,我就……”
龙卧溪急忙扶住她的肩膀,好让她不从马上掉下来,“已成定局之事,还是节哀顺变。来日抖擞精神,还要去找你父亲呢。”
“你说父亲会不会……就在那个水牢里?”温枸橼一说到这个,竟突然来神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可能就在那里!我们刚才怎么就没深入去找他呢?”
“因为你刚才差点死在里面了。”龙卧溪提醒道。
“那是因为你来晚了!如果这次我们一起进去,分头行动,说不定会有新发现——就这么定了,老泥鳅,我们回去吧!”她话音刚落,便扯住缰绳要调转马头。
龙卧溪一把抓住她的手,制止道:“你疯了吗?我们都精疲力竭了,天籁宫还将我们当成凶犯,现在回去百害而无一利。”
“人又不是我们杀的,你怕什么?与其做贼心虚,慌忙逃窜,不如回去早早了了这件事。反正那群乐师又不会武功。”
“你别语无伦次了,你在水牢里不是就碰到了力大无穷的怪物吗?”
可温枸橼不听劝阻,“你还没帮我一家团聚,你不能打退堂鼓。”
“我不打退堂鼓,不代表我可以放任你去送死。”
“那你是回还是不回?”
龙卧溪勒住马,叹道:“趋利避害是常识,你不要因为突然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就不计后果地去追寻答案!”
“这有错吗?”
“没有错,但不意味我会让你回去。”
“懦夫!如果我爹真的就在那水牢之中,那我就错失良机了!”
“别给人更多伤害自己的机会。”
温枸橼听不进去了,勒马转头,朝奇韵峰折返。
龙卧溪干咳一声,道:“若你执意如此,恕不奉陪!”话毕,他“唿”地从马背上跳下来,“保重。”
温枸橼急忙勒住缰绳,回头道:“你这可是食言!”
“我若放你去白白送命,才真是食言。你不至于冲动到单枪匹马回去吧?”
温枸橼火了,“你个老不死敢威胁我?”
“威胁你别死?我能活到今天是有原因的。我不希望前功尽废。如果留在你身边会给你虚假的期望,那我不如先一步撤退。”
“你敢……”
“这样,大家都冷静一下。你一个月后去洛阳找我,再从长计议。”话毕,龙卧溪信步离去,留下温枸橼骑在瘦马上,进退两难。
“混账……”
葶苈坐在缪寿春家门外,太阳将要升起,他不知自己是睡是醒。
“大哥哥,”缪毓心推了推他的肩膀,“别睡了。”
葶苈一个哆嗦醒了过来,忙问:“我姐姐可好?”
毓心答非所问,“我叫缪毓心,三岁了。”
葶苈还有些头重脚轻,不过自报家门还是没问题的,“我叫温葶苈,今年十五。”
“哥哥和青姐姐是朋友吗?”
葶苈愣住了:她应该没把我当朋友……我也不配做她的朋友。“呃,我们认识。”
毓心似乎觉得这个对话有些无聊,开始看着自己项链上的半截玉坠发呆。
“这是个佛像吗?”葶苈问。
“是玉佛。”毓心答道。
“怎么只有一半?”
“另一半在娘那里。”
“哦……”
话题突兀地中止。
不一会,毓心就自行回屋了。
葶苈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只好重新合上眼,试图争取一点睡眠。
谁知缪寿春随后就跑了出来,催促道:“混小子,你姐姐叫你快走呢。”
“咦,她醒了吗?”
“死不去,但也没办法跟你说话。刚才费了好大劲才告诉我们,她想让你赶快回山上,别让人找你。”
葶苈恍然大悟——得赶快趁天完全亮之前,回山跟二姐和诸位师兄交代一切。“她、她没事就好……你们会好好照顾她吗?拜托了!”
“别看我。是我徒儿菩萨心肠,不鄙视你这个负心人。”
“总之,感激不尽!那我回去了!”
见葶苈跑远,缪寿春不打算浪费口舌继续骂他。
病榻上,温枸橼木讷地瞪着屋顶,气若游丝地问道:“葶苈回去路上不会有事吧?”
赵晗青帮她擦去额上的虚ᴊsɢ汗,答道:“别担心。真要有什么事,我会治他的。”
彻夜奔跑用尽了葶苈的脚力,如今上山更加举步维艰。
不行,如果不快点回去,二姐肯定会被吓得半死……要、要快点……
他停下来喘了一会气,只觉得全身酸痛难堪。
山上似乎有个人正走下来,但一晚未眠的疲倦已经模糊了葶苈的视线。
“这不是温公子吗?你没事吧?”
葶苈刚想看清楚一点,眼前却布满金星,“扑通”一声昏倒在路边。
那人蹲在葶苈身边,又唤了他几声,见他没有反应,突然祭起手掌就要往他天灵盖上打下去——谁知一块飞石“嗖”地从后方射入,划破了他的手背。那人猛地回头,一把锃亮的三股叉已然伸到面前。
“敢动温葶苈一条头发,我跟你没完。”
可那人竟笑了,“想不到,你居然真来了……”
嫏嬛一早不见葶苈,又在他窗外发现血迹,早就吓得面如土色,心急如焚。高知命不敢怠慢,迅速带着其他人在山间寻找,未几就在山路上找到了葶苈。
马四革将熟睡的葶苈搬回房中,“夜里不知做了什么,累得在路边昏睡过去。没有受伤,但是衣服上沾了血。嫏嬛你再好好看看。”
嫏嬛急忙帮葶苈将身上的衣服逐层除下,竟见一片干瘪的枸橼从皱褶中跌出。她忙将葶苈拍醒,“葶苈,我知道你现在很累,但你昨天可有见到一姐?”
葶苈艰难地睁开双眼,抓住嫏嬛摆在自己脸上的手。“呃……”他猛然从枕上弹了起来,“我回来了?”
“这是你的客房。”
葶苈捂着脸,依旧上气不接下气,“你不知道,一姐昨天差点就死在这里了。”他随即将昨夜今晨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相告,就连与赵晗青并不愉快的重逢也没有落下。但嫏嬛哪还有心思去理会葶苈和另一个女孩的爱恨情仇?
“你真没看到山路上那个人的样子?”
葶苈摇摇头,“我昏倒的时候,他还离我很远,根本看不清样子。”
“看到他穿什么了吗?”
“难说,深色的衣服吧……从头到脚都是深色的。”
“你昨天跟我说,纪莫邀也是这样打扮的?”
“不,二姐,那个人绝对不是大师兄。他和大师兄的声音不一样,而且大师兄怎么会叫我‘温公子’这么肉麻?”
“但经过昨晚之后,这里所有人都认得你,能叫出你的名字一点都不奇怪。然而带你回来的人却是四哥他们。这人既然认得你,为何见你倒在山间,却没有亲自带你回来,也没有向我们通风报信?葶苈,如果再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你会认得出来吗?”
葶苈有些犹豫,“说不准。”
嫏嬛扶他坐直,叹道:“也罢,既然一姐大难不死,你也平安回来,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你先休息,我在这里看着你。”
“对了……”葶苈揪住姐姐的衣袖,“如果小红来找我,就说我在睡觉好吗?”
嫏嬛笑道:“你难道不正准备要睡觉吗?”
葶苈难为情地低下头,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滑稽,可我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才好。”
嫏嬛问:“你们原来不是好好的吗?到底怎么了?”
葶苈一头枕在嫏嬛肩上,道:“小红她太心急了……”
两姐弟的对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嫏嬛开门,见高知命站在外头。
“葶苈没事吧?”
“没事,有心了。”
“你走得开吗?”
嫏嬛暗觉不妙,“怎么了?”
“我们刚才发现了一具尸体。”
嫏嬛会意,忙叫来陆子都来看着葶苈,随后跟着高知命离开了。
冰冷的房间里,躺着乌子虚道长同样冰冷的躯体。
吴迁面色阴沉地立在门前,身旁是阅星观的一众道士,已经哭成一团。
崖回和尚则在一角捏着念珠诵经。
“今天一早,有弟子发现乌道长死在自己房中。”高知命停在距离乌道长房门十步左右的位置,“我看过他的尸身,是被勒死的。”
嫏嬛打了一个冷战:杀死乌道长和将一姐打成重伤的会是同一人吗?
崖回缓缓走近,不无唏嘘,“乌道长乃是和蔼长者,不想竟遭此横祸……阿弥陀佛。”
高知命忍不住问:“大师可有头绪?”
崖回摇头,“我与乌道长此前只有一面之缘,实在不知何人会下此毒手……”
正说着,康檑也过来了,“温小姐,介意我问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吗?”
嫏嬛没答话,算是默许了。
“纪莫邀为何不曾与你们同行?”
嫏嬛答道:“他有要事去别处了。”
“那就奇怪了。你们师叔有难,他作为无度门大弟子,岂可置身事外?”
嫏嬛不喜欢他的态度,道:“康先生有话直说。”
康檑冷笑,“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没有别的用意。”随即转身离去。
高知命低声问:“这个人是旧恨还是新仇?”
嫏嬛直摇头,“直到昨天为止,我们都不认识他,不晓得他和纪莫邀有什么恩怨……”
摩云峰上莫名其妙的人和事太多了。
道观的大钟再次敲响。
嫏嬛心中越发感到不安——有一个神秘的暴徒正肆虐山中,而纪莫邀竟不合时宜地暗中出现……他若真藏身此处,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知命,容、容我先行回房。”
高知命见她有些恍惚,问道:“要我送你吗?”
嫏嬛连连摆头,没再说话便匆匆离去。
纪莫邀如果不想被人看见,那我就去一个不会被其他人见到的地方……
抱着这样的期望,她独自一人走到观外的山林之中。
他有第三只眼,他会注视着所有人,也包括我。
她轻轻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背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嫏嬛没有回头,合上眼,问道:“大魔头,是你吗?”
“你大白天一个人乱跑,就指望我跟着你吗?万一来的人不是我怎么办?”
嫏嬛笑了,“也不知是谁,一声不吭就丢下我们所有人,自己跑到这里。”
“之前的事以后再说,现在绝对不能被人看到我们一起。我可以告诉你,你姐姐和乌道长都遇到了同一个人。温枸橼目击乌道长被害,差点被灭口。我将她安置在葶苈窗外,便想去追,无奈天色已晚,没有成功。而葶苈今早昏倒前遇到的,也是这个凶手,所幸终于被我撞破,这才没有得逞。”
“这人难道是……”
“没错,也是在惊雀山袭击你,而后将我叫来这里的人。”
“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将你呼来唤去之余,还能让你处处三缄其口?”
“说来话长……总之,你将我告诉你的话都转告给知命,他会更清楚。”
“那你至少也应该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吧?”
背后一下没了声响。片刻过后,纪莫邀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出了两个字。
嫏嬛瞪大双眼,同时闻到了从对方口中飘出的薄荷清香。纪莫邀说话的全程,她都沉浸在这阵香味里。
“好了,先说这么多,等会见。”
纪莫邀一走,薄荷香便消失了。
(本回待续)
第十八章 逃亡夜 无命日(下)
回到观里时,所有人都围在大钟四周,议论着山里的血案。
嫏嬛来到高知命身侧,将纪莫邀的话一一转告。“他说你会更清楚。”
知命眨眨眼,嘴角弯出一丝笑意。“原来如此,难怪我会觉得……”他伸手碰了一下眼罩,“右眼有些刺痛。”
“我们现在就揭穿他的真面目吗?”
“更待何时?上吧。我让阿晟守着你。”
嫏嬛随即跑到大钟前,用力撞了三下。
园中众人立刻静了下来。
“各位,我已经知道凶手的身份。”她喊道。
吴迁整个人都绷紧了,“温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嫏嬛答道:“有人看到他行凶,还在他手上留下了伤痕。”她随即走到凶手面前,问道:“崖回大师,介意将你的念珠收起来吗?”
所有人都傻眼了。
“温姑娘,你觉得我是凶手吗?”崖回一脸迷茫。
“大师,让我看看你右手的手背好吗?”
崖回苦笑,将念珠收了起来——右手背上果然有一条新鲜的划痕。“我在山里不小心划伤的,这很奇怪吗?怎么就能说我是凶手呢?我怎么说也是达摩寺的方丈,怎么会对乌道长……”
高知命喝道:“因为你不是真正的崖回,而乌道长恰恰能揭穿你的伪装!”他随即将阅星观的一个小道士牵了出来,“你照顾乌道长的饮食起居已有多年,告诉这个冒牌货,乌道长与崖回和尚到底是什么交情?”
小道答道:“乌道长与崖回和尚相识多年,常通书信。他知道这次崖回和尚也来了,昨夜就相约在房中叙旧。”
“乌道长凭借对故友的认识,一见面便发现你不是真的崖回。但他无意干扰其余宾客,这才私下约你问清缘由,不想你竟先下手将他杀害。”嫏嬛继续解释道,“可惜你的行径ᴊsɢ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被谁?她在这里吗?”假崖回反问,“你为什么不肯说出这个人的名字?你和她有什么关系?你怕你说出她的名字之后,这里的人也不会放过你,不是吗?”
嫏嬛这下明白纪莫邀为什么千方百计保持低调了:假崖回只知道温枸橼一个目击者,却不知道其实还有一个纪莫邀。“我为什么会怕说出他的名字?”
山里刮起了一阵怪风。
高知命抬起头,阴阴笑道:“有妖气。”
嫏嬛见风云变幻,更加如虎添翼,“他就是无度门的大弟子纪莫邀!”
半空中响起一阵刺耳的笑声,“你个伪秃驴,以为我们今天早上才第一次见面吗?”
假崖回一抬头,见纪莫邀肩扛长叉、身着披风,立在屋顶之上,宛如魔君驾临、妖王降世。
“总算出现了。”高知命提剑上前,却被马四革拦住——
“有心了。不过既然大师兄现身,这个假货就交给我们几个收拾吧!”
假崖回四面受敌,却毫无惧色,“一群乳臭未干的小鬼,不过如此。”他冷笑着举起念珠,“砰”一声将绳子扯断,念珠散落一地。
纪莫邀大叫一声,“小心!”可他话音刚落,第一颗念珠已经“啪”地炸裂,冒出呛人的白烟,随后是第二颗、第三颗——瞬间四周白雾弥漫,根分不清眼前是敌是友。
“别让他跑了!”是陆子都的声音。
“跟着大师兄!”这是孙望庭。
“喂,他人在哪里啊?”这次是马四革。
假崖回趁乱冲出烟雾之中,就近闯入一个房间,试图跳窗离开,谁知刚伸手要推开窗户,就被一只手从背后扯住了袈裟——
“孽贼,吃我一掌!”
假崖回措手不及,被姜芍一掌打在背上。他忍痛抡起手中法杖往姜芍脑门上一击。姜芍立刻用手臂稳稳挡下,可不想对方忽然往下一按,将她推倒在地,随即弃杖而去。
“可恶……休要逃走!”姜芍气急败坏地跳出窗户,紧追而去。
假崖回撞入林中,不想纪莫邀早已恭候多时。
“费这么大劲将我叫到这里,就是为了在我面前屠戮每一个挡在你面前的人吗?”
对方笑道:“我也希望我们能好好坐下来说话,可惜今天不是时候。”
“任何一天都不是时候。我和你没话说。以后别再来惊雀山骚扰我,也别伤害无辜的人。”
“你这性子,也不知更像谁。罢了,这次你们人多势众,确实不方便。不过能再见到你,我也很欣慰。后会有期。”话毕,他将最后一颗念珠往地上一掷——白烟立刻侵占了纪莫邀的视线。
纪莫邀感觉到对方飞快地绕到自己身后,忙一个回身,举起三股叉朝厚厚的白烟里一投——“咚”一声闷响过后,白烟逐渐散去,眼前只有一件被长叉钉在树干上的袈裟。
“大师兄!”第一个追上来的是陆子都。
“他人呢?”孙望庭随后赶到,却发现自己来迟了。
马四革最后一个到场,环顾四周,“真是被他玩死,这么多人都逮不住他一个。”
纪莫邀上前拔出自己的兵器,拾起破烂的袈裟,发现背上有一个依旧发烫的掌印,“别告诉我,你们连姜芍都带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只听得林中涌进一阵热风,地上的树叶哗哗飞旋。姜芍纵身跳到四人之中,问道:“那秃驴哪里去了?”
孙望庭叉起双臂,“还用问,被你吓跑了啊。”
姜芍反驳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好歹在他身上留了一掌,你们怕是连他一根汗毛都没碰到吧?”
孙望庭刚要回骂,就被纪莫邀拉到一边——
“少当家,敢问我们还剩几日?”
姜芍低头想了一会,答道:“今天是第十四日。”
“也就是说,你今天还是我们的人质,对吗?”
姜芍点头,“那当然。”
纪莫邀咧开笑容,提醒道:“那还请阁下好好尽人质的本分,不要抛头露面,好吗?子都、老四,掩护少当家回去,别给人看到。”
望庭不解,“大师兄,我不用一起吗?”
“你?”纪莫邀瞪了他一眼,“你别和姜芍打起来就不错了。随我回去跟其他人交待一切吧。”
纪莫邀带着孙望庭回到观中时,烟雾已散,众人已散,只剩下吴迁和天籁宫的司琴与商佐。
说是济济一堂,共商大事。真出事时,大家也不过是看个热闹便转身离去。
“是我无能。”吴迁惭愧万分地说道,“无法为宫佐、羽佐沉冤,还让你们担惊受怕。”
司琴滴泪道:“实是江湖不幸,非是公子之过。”
商佐则立在一侧,默默低泣。
吴迁见纪莫邀回来,立刻问道:“纪大哥别来无恙,为何今日才现身?”
“我之前因有要事缠身,不能与几位师弟一同前往,实在抱歉。”
吴迁看起来并未完全买账,但他心乱如麻,已经无意考究纪莫邀的动机。“司琴,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照样追捕龙卧溪和这个梁上仙吗?因为眼前只有这两个人嫌疑最大……”
“不必徒劳,凶手就在这里!”
吴迁猛地抬头,发现说话的人不是纪莫邀,也不是孙望庭。
与此同时,马四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朝头顶上喊道:“小安!”
众人举头,果见安玉唯立在屋顶上。他微微笑着,脑门上的刘海随风飘扬。
高知命和欧阳晟也闻声到场。
万万没想到,别去多时的安玉唯竟会出现在这里。
安玉唯果然人如其名,身如轻烟,面如白玉,一双眼睛清亮中带着一丝鬼魅般的妖娆。一切正如马四革的酒后狂诗所言:素妆难藏俏安郎,盼目如星柳眉长。玉颜似画徐公恨,一笑妒煞美娇娘。
“小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四革问道。
安玉唯冷冷一笑,眼中流转着一汪得意的光芒,“我刚不是说了吗?杀害宫佐和羽佐的凶手就在这山中。”
吴迁叫道:“无凭无据,不可信口开河!你说的凶手到底是谁?”
“还用说吗?当然就是我——安玉唯!”
司琴和商佐顿时全身一震。“天籁宫与你素无仇怨,为何要下此毒手?”
“哼,还不是因为那两个蠢女人不肯将你们山中那肮脏的秘密告诉我。”
“秘密……”商佐的脸立刻变得惨白,“你、你什么意思……”
“别装了,商佐,你不是比谁都清楚我师姐杜仙仪在哪里吗?”
商佐吓得连连后退,语无伦次叫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司琴顿时阵脚大乱,“商佐,他到底在说什么?”
商佐失足跌倒在地,肩膀不住地颤抖,“我不知道……”
安玉唯轻蔑一笑,丢下一句——“那你就等着去见你的两位姐妹吧!”
“没错!杜、杜仙仪就在奇韵峰上!”
商佐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但安玉唯显然在等这句话。商佐话音刚落,他就满意地转过身去,消失在视线之外。
吴迁提起绿茸枪就要追,却被高知命拦住——“不必劳烦吴公子。安玉唯是我师弟,该由我来亲手清理门户!”
说时迟那时快,马四革也抡起棍子,请缨道:“容我同往!”两人随即一同出发。
尽管面前的状况让人无所适从,但有一点纪莫邀很是清楚——安玉唯一定不是凶手。
如果安玉唯知道杜仙仪身在奇韵峰,并且已经去过那里杀人了,那无论是跑这么远来自首,还是吓唬商佐亲口承认天籁宫的秘密,都是彻头彻尾的画蛇添足。
但即便安玉唯不是凶手,既然天籁宫在此之前没有透露过杜仙仪的下落,那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呢?
安玉唯在山中停下脚步,任凭高知命和马四革靠近。
高知命第一句就是:“小安,我知道你不是凶手。”
安玉唯转过头来,苦笑道:“对不住了,要师兄为我担心。”
“事已至此,我不会怪你。”高知命上前捏住他的肩膀,“去做你认为是对的事吧。有什么后果,我们和你一同承担。”
安玉唯轻咬下唇,娇媚的眼中渐渐酿出两滴透亮的水珠。
“别这样,小安,我知道你是清白的。”
“师兄,我不清白。我绑架了姜芍,还撒谎说我杀了人……”
“别管那些没用的了,小安。师父和我都等着你带师姐回山呢。”
安玉唯顿时泪如雨下,“师兄,是我不好……”
高知命替他拭去面上的泪水,“好了、好了,这么多年师兄弟,我还不了解你吗?只要是为了师姐,你就天不怕地不怕。没杀人就行,师兄知道的。但你路上要加倍小心,可别损手烂脚地回来啊。”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马四革终于开口,“小安,让我陪你一块去奇韵峰吧。”
安玉唯瞪大眼睛,“可四哥哥不是才回了惊雀山么?”
“我都三年没回去了,不要紧的。ᴊsɢ我就怕你一个人搞不定。”
高知命也点头应允:“对,有老四照应,我们都会安心一些。不过老四你现在还不能跟他走,我不希望吴迁怀疑我们包庇小安。”话毕,他强行将安玉唯腰间的燕尾刃抽出,干脆地刮裂了右臂的衣袖——雪白的布料上渐渐透出骇人的暗红色。
“师兄,你这是……”
“我们没有放走安玉唯,是安玉唯偷袭我们之后自行逃走的。老四,先陪我回去,迟些再择机离开摩云峰,与小安同往奇韵峰。”
“明白了。”临行前,马四革不忘叮嘱安玉唯道:“别跑太远,我马上就来找你。”
安玉唯红着眼“嗯”了一声,嘴角忍不住弯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究竟杜仙仪是否真在奇韵峰,而温枸橼又为何会孤身奔赴阅星观?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章 笑面敌 不速客(上)
“看那小子的嘴脸,便知非我族类,非是善类!只是想不到,竟会是你们靛衣门的人!”缪泰愚气呼呼地在正厅踱来踱去,“刚才让我去追不就好了?你看现在,连自己的师兄都不放过。不行,我现在就带人去抓他回来!”
“缪护卫莫要冲动,”高知命举起已被欧阳晟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我们难道还不晓得他的目的地吗?”
吴迁又道:“他与天籁宫人的证词不符,的确有可能是故意冒认。反正他定会去奇韵峰找杜仙仪,我们只要埋伏好人马,就一定能将人捉拿归案。缪护卫,帮我点好人马,明日护送司琴与商佐回山。”
缪泰愚得令离去,留下吴迁对着其余人低叹一声,也黯然退场。
“可怜的吴迁。”高知命低声道,“没找到凶手,就赔上了一条无辜的性命,只怕难以跟祝临雕交待。”
纪莫邀走近,问道:“可以跟你私底下说话吗?”
高知命款款起身,笑道:“这种事就不用开口问了。阿晟,你先回房,我跟你纪师兄走开一下。”两人于是并肩往客房而去。
“他认出你来了吗?”纪莫邀问。
“我都没认出他,又怎么会觉察到他有否认出我?不过既然公开报过姓名,照理应该想得起来。只是他三番四次跑去惊雀山找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都相安无事十年了,总不可能是突然想起什么吧?”
高知命冷笑,“未必是与你有关,而是你身边的变化。”
纪莫邀沉默了。未几,仿佛为了转移话题,他问道:“大家都知道智谛大师新亡,照理不应请达摩寺的僧人到场吧?”
“确实是没请的。”高知命答道,“我跟吴迁确认过。”
“那崖回和尚突然出现,怎么就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高知命答道:“崖回和尚长年在寺中修行,没几个人见过他,而唯一能够辨认真假的就是旧相识乌子虚道长。我问过吴迁,他说乌道长跟自己解释过,说和尚是自己请回来的客人,因此他才不疑。”
“但其实乌道长一眼就认出他是假冒的了。”
高知命点头,“只可惜他太过谨慎,没有当众揭穿,而是选择私下盘问……唯一起了疑心的人,最终竟是惨死收场。”
纪莫邀亦不无唏嘘,“发现尸体的小道士……估计这辈子都缓不过来。”
“别忘了,乌道长的房间一开门就正对着太上老君的塑像。那小道士一进屋,就见到师尊脚朝道祖,俯卧在地,当时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以后估计每次看到道祖,都会阴影重现。”
纪莫邀闭目捏了捏眉心,苦恼不语。
“你有什么想法?”
“还能有什么想法?我最怕他伤害更多的人……这次的教训已经很惨痛了。”
高知命扶了一下自己右眼的眼罩,“他真要大开杀戒,只怕你我都无力阻止。”
纪莫邀轻叹一声,拍拍对方的肩膀,道:“没伤到你就好。”
“别怕,阿晟会保护我的。”
就在这时,马四革匆匆追了上来——“大师兄!”
高知命这才想起之前说过的话,“对了,我借老四去与小安同行,你不反对吧?”
纪莫邀瞪了马四革一眼,道:“你回来才几天,又要踏上征途了吗?”
“小安孤身赴险,我总不能袖手旁观。”
“你这个人怎么胳膊老往外拐?”纪莫邀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摆摆手答应了,“别把他丢了。要是找到师姐,立刻知会我们。”
“那是自然。”
“我想……”高知命若有所思,“我大概有些明白小安的计划了。姜骥考虑到姜芍的安危,照理说不会一点风声都不漏。假如他确实透露师姐身在奇韵峰,那小安不是笨蛋,一定会想办法来验证这个说法,才不至于被姜骥糊弄。刚好这时奇韵峰的凶案传遍大江南北,他晓得天籁宫人会出现在摩云峰,就故意到场冒认自己是凶手,试图从她们口中套出真相。不料真被他言中,商佐被吓破了胆,终于承认了师姐身在奇韵峰内。”他望向纪莫邀,“怎么样,这个解释合理吗?”
纪莫邀点点头,又叮嘱马四革道:“同生会已经盯上小安,你们千万要小心。”
马四革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纪莫邀轻声怨道:“这个马老四,成天五迷三道的,就惦记着小安……回头找到师姐,小安又不理他了,也不知道图什么。”
“可你不让他去,岂不是更加煎熬?”
纪莫邀唯有叹息。
“葶苈没事吧?”
嫏嬛从背后合上房门,道:“正睡着呢。我们出去说吧。”她与纪莫邀并肩而行,先是感谢他救温枸橼于危难,但再往下说,便不可避免地要面对那个最明显的问题——“假崖回是谁?”
纪莫邀见她直勾勾地瞪着自己,不情不愿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两个人一路走到大钟前坐下,对话陷入僵局。
最终,是嫏嬛率先开口:“有一些话,我一直没办法对人说,就算是葶苈也没有。”她蹭了一下眼角,“自从离开仙仪姑姑之后,我就觉得很孤独。你们都很用心在陪伴我,也给我带来很多快乐,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好孤单。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
纪莫邀没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子。
“我那么害怕离开仙仪姑姑,甚至到了一个将我照顾得非常好的新环境里,也无法摆脱这种孤单,原因其实都是一样的……我害怕要独自承担父母与姐姐吉凶未卜的事实。葶苈年纪太小,我不希望影响到他,更不愿他被迫与我背负同样的恐惧。因此在琪花林里,一直都是仙仪姑姑在开导我、安慰我。我就算找不到答案,至少也知道姑姑和我都是在乎这件事的。但去到一个新地方,没了她在身边,什么都变了。最孤独的,莫过于发现别人彼此都知根知底,只有我对他们一点不了解,他们对我也一点不了解。到了惊雀山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在害怕,怕不会有人再去好奇我一家经受的劫难,更怕被人彻底遗忘。一个人承受这样的孤独,真的很煎熬,但面对陌生又友善的你们,我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才不会显得矫情。”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纪莫邀,“然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们没有点明何事,但彼此心中都一清二楚。
“我突然发现,原来心里藏着难以言喻的秘密的人,不止我一个。虽然这么说出来有些厚颜无耻,但我真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就算我们不把所有的心声说出来,也没关系,至少你会理解我的心境。”嫏嬛说到这里,眼中已滴下泪来,“我不需要你将心里的秘密告诉我,也不会再问那个人是谁。我只是想谢谢你,让我觉得……没那么孤单了。”
纪莫邀用鞋尖跟她互碰了一下,“让你承受了这么久的痛苦,是我照顾不周。”
嫏嬛摇头道:“你们没有责任将我们照顾得面面俱到。”
“但我们答应了师姐,便是许下了要将你们照顾好的承诺。不需要为我们找借口。
嫏嬛破涕为笑,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肩膀一下就轻松了。”
“那就好。”纪莫邀虽然惜字如金,但眉眼也渐渐舒展开来了。
“你走得突然,能在这里见到你,也算是一个惊喜吧。”
纪莫邀不忘挖苦道:“没想到我刚走一会,你们就乱成一锅粥了。”
“胡说,才没有。”
“幸好我没跟你们同行,不然就要坐着听缪泰愚不停地说蠢话……有时真想用最粗暴的方式让他闭嘴。”
嫏嬛笑道:“真是的,你一张嘴骂人,就原形毕露了。”
“你自己难道也不是这么想的吗?”
“乱讲……”嫏嬛顿了顿,又改口道,“好吧,被你说中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大钟之后忽然传ᴊsɢ来一个诡异的声音——“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但愿没有打搅二位雅兴。”
他们回头一看,见康檑跟幽灵一样干笑着立在背后。
纪莫邀立刻站了起来,道:“康先生请讲。”
康檑也不绕弯,“钟兄如今正在咏菱湖上泛舟,不知无度门的诸位有没有兴趣赏脸同游。”
纪莫邀不假思索地答道:“就这么定了,我们都来。”
康檑看起来并不惊讶,点点头就走了。
嫏嬛还有些云里雾里,问:“你和康先生是什么渊源?他对你似乎有种莫名的成见。”
“这么说吧,康檑是钟究图的患难兄弟,而叶芦芝是钟究图形影不离的红颜知己。”
“懂了。”嫏嬛想了一会,又问:“如果康檑已能够将对叶芦芝的敌意转嫁到你身上,说明你和叶芦芝的交情早就不是秘密了。”
“本来就不是。”
“那我们去咏菱湖,会不会有些太嚣张了?而且我还想要不要去探望一姐呢……””
纪莫邀道:“现在不合适,摩云峰耳目众多,对她反而更危险。不如待客人都散去了,再行探望。在此之前,倒不如先去咏菱湖转一圈,放松身心。”
“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觉得问题更大了?”嫏嬛苦笑,“也罢,辗转于宴会间,不正是我们无度门最擅长的事吗?”
纪莫邀皱起眉头,反问:“那敢问二小姐,你觉得我们更应该擅长什么?挑起武力纷争吗?”
嫏嬛哭笑不得,站起来就要离开,“讨嫌,你还是不要说话好了。”
纪莫邀起身追上,“等等,让我先把最后一句话说了——现在小安的事已有下文,姜芍可以走了。”
“甚好。”姜芍结束人质生活,自然没有不高兴之理,“我即刻启程回登河山,你们也会马上回惊雀山吗?”
“没那么快,”嫏嬛答道,“方才康檑先生邀请我们到咏菱湖上游船。”
姜芍的表情僵住了。
嫏嬛眨眨眼,“怎么了?”
姜芍扁嘴,道:“没什么,就是……你们干正经事的时候,我寸步不能离;现在你们打算放浪形骸了,我就自由了?”
“你也想一起来吗?”
“我已经不是你们的人质了,你们不需要藏着我。”
“我不担心这个……”嫏嬛解释道,“我只是没想到,少当家也是爱玩之人。”
“不是我爱玩,”姜芍答道,“只是意不平罢了。”
“现在平了吗?”
姜芍点头,“我也好久没去咏菱湖了。”
温枸橼睁开眼,见赵晗青坐在一旁看书。“我见过你。”她突然说道。
赵晗青的肩膀抖了一下,转头来问:“在哪里?”
“在涂州。”温枸橼翻了个身,“在祝临雕的后花园里。我看到你荡秋千,你后来还跟葶苈说话了,不是吗?”
赵晗青低下头,有些不情愿地答道:“原来是你啊……”
“那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女孩幽幽问道:“你没听说过赵晗青这个人吗?”
温枸橼摇了摇头。
“但你听过祝蕴红吗?”
“那不是祝临雕的女儿吗?”
“我是赵之寅的女儿,但没有人认识我。”
温枸橼当即有些诧异,“赵之寅不是与祝临雕平起平坐的人物吗?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他也有个女儿?而且你怎么不是住在自己家里?”
赵晗青低下头,答道:“父亲常年在外奔波,我自小就寄住在祝家。你没听过我不奇怪,我本来就没那么重要。”
温枸橼望着她苍白的侧面,问:“你是偷偷离家的吗?”
赵晗青点头,“不过到现在都没人来找我。换做是祝蕴红出走,他们早就倾巢出动了。”
温枸橼蹭了一下她的手臂,安慰道:“不用去眼红她,你看你现在不也过得挺好的吗?有一个欣赏你才华的神医,还有一个爱说话的小姑娘跟在背后……”说到这里,她看到赵晗青面上浮出一丝笑意,“你现在自由了。”
赵晗青望着自己的病人,问:“葶苈还会来找你吗?”
温枸橼愁眉紧锁,“那还真不晓得,我都记不太清昨夜发生什么事了……”原本只是为了潜入阅星观打探关于奇韵峰和水牢的消息,想不到所有的证据都直指龙卧溪和自己是凶手,入夜了还要目睹一个老道被绞死,然后就——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头痛欲裂。“你和葶苈很熟吗?”
“一面之缘,不算熟。”赵晗青的面色又沉了下来。
温枸橼见她不快,便问:“那小子做了什么坏事?”
赵晗青抱膝而坐,答道:“他为讨祝蕴红欢心,骗了我。”
“他和祝蕴红好上了吗?”
“不知道。”
有点本事啊,葶苈。
少年间的情事,于温枸橼而言不过浮云。但她看着赵晗青,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救命恩人,我答应你——我再见到葶苈时,替你骂他一顿。”
赵晗青似乎不太相信,“他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你就忍心?”
温枸橼伸出一只手,“失散多年又怎么了?家常是要说,但他骗你也确实不对。来,我跟你拉勾。”
赵晗青觉得有些滑稽,但还是和温枸橼拉勾许诺了,“谢谢你。”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咦,葶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去开门。”赵晗青起身离开了房间。
温枸橼按捺不住好奇心,索性起身从门缝往外看是否真是葶苈——但那不是葶苈,也不是嫏嬛,不是无度门的任何一个人。她像发现了饿狼的羔羊一般,四肢开始发软,连连后退到墙角。不,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我怎么就是甩不掉他?为什么?
片刻之后,赵晗青敲开房门,“姐姐,有位先生……”但窗户大开,房里早已空无一人。
温枸橼不顾重伤未愈,夺路狂奔。
我不应该将那老泥鳅气走,太不应该了。如今有伤在身还要一个人行动,真是自寻死路——真的,如果不是因为葶苈,我可能已经死了。该死,当初就不该去管那个老道,自己的事都没搞定,怎么还管起他人生死?温枸橼你就是个蠢材!
两条腿跑不远,无奈这村子实在小,怎么找也找不见一匹像样的快马。她只好将就偷了一头小毛驴骑上,一颠一颠地跑了出去。
背上的伤口一痛起来,连呼吸都变成一种负担。
但躲过一个对自己穷追不舍的灾星谈何容易?温枸橼骑着咿咿呀呀的小毛驴,刚跑出村子不到一里路,就听到背后一阵凌厉的马蹄声。她回头,见宁孤生跨着一匹高头大马追了上来——
“飞檐走壁的梁上飞仙,竟然沦落到骑驴逃难。”
温枸橼转过头去,道:“有话就说,我没心情跟你闲扯。”
“龙卧溪人呢?被你赶跑了?”
“我没赶他……”虽然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只是约好了迟些再见面。”
“我希望你不要忘了自己的任务。”
“好事多磨,你不要逼得这么紧。”
“涂州一别,我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
温枸橼的脊梁骨开始发痒,“是啊,自从你上次差点没要了我的命之后,我可想你了……”
宁孤生冷笑道:“只是一个小小的提醒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何况我才下不了手杀你呢。”他说完就一手将她从毛驴上拽了下来,“跟我上马。”
“你干什么?很痛的!”
宁孤生一概少理,将她整个人横丢在马鞍上,紧紧箍住她的细腰,“正好顺路,我带你去涓州玩吧。”
“去那里做什么?”
“我在那里有事,刚好可以给你找个舒服的地方养伤。大家相安无事,不是挺好的吗?”
“我们两个之间不会发生好事。”
宁孤生笑道:“你太颓丧了。”
温枸橼没再出声。多说无益,她早就不相信这个人,这个人也不相信自己,就算坦白他们是在互相利用也都已经过时。她明明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挟持她的恐惧,占有她的肉体……也许那便是他唯一的目的吧。
正如温枸橼想象的那样,下一刻,她已经一丝不挂地被宁孤生压在身下。
“我就奇怪了,这种难得的重逢就没办法让你有丝毫念旧之情吗?我们以前不是挺好的吗?”宁孤生说完,又在她后颈上咬了一下。
“那是你的妄想。我现在对你没好感。”
“现在没有?”宁孤生阴阴笑道,“你还记得那个痛哭流涕地扯着我裤脚,求我带她脱离苦海的傻丫头吧?”
温枸橼“唿”地坐了起来,低声道:“如果我知道你和他们是一丘之貉的话,那我宁死也不会求你半个字。”
“啧啧,你现在说得可轻巧。当年那两个家伙对你可没有任何恻隐之心。他们不过看在你十五岁这水嫩的年纪份上,打算在捏死你之前寻求短暂的快意罢了。若不是我手刃了那两个杂种,你早就没命了。”
温ᴊsɢ枸橼起身披衣。“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大义凛然,你救我也不过是为了利用我而已。你让我活下来,难道不是为了能从我身上获得更长久的快意?”
宁孤生笑道:“我们可以有这么坦诚的对话,让我有些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恨我。”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说得让我都有些期待了。”宁孤生从背后一把抱住温枸橼单薄的身躯,“我问你,若没我悉心栽培,世间何来梁上仙?你又怎么有命去见你的弟妹?又哪里能和龙卧溪那个老狐狸打情骂俏?”
“我没有和他打情骂俏!你这是什么意思?”温枸橼想从他怀里挣脱开来,但遍布全身的痛楚令她动弹不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盯上了嫏嬛和葶苈!你永远都只会用我最在意的东西来威胁我,从最一开始就是这样!”
“奏效的办法,不怕多用啊。”
温枸橼把牙一咬,转身“啪”地扇了宁孤生一巴掌——“够了!我知道你有本事杀我,我庆幸你没有这么做,但我求你离他们远点。他们是无辜的。你要是有什么怨气,都冲我一个人来好了,我会听话……”她凄怆地望着宁孤生轻佻的笑脸,“总之,我会上心的。龙卧溪和我会再碰面,到时你就能布下陷阱,提着他的脑袋去向不知道是谁邀功了。我之前的失策,就当是一场滑稽的表演,博君一笑而已……”
宁孤生不屑地放声大笑,“还挺会说话的啊。”他一手将温枸橼拉到面前,狠狠地含住了她的嘴唇。
两人直到快窒息时才分开。
宁孤生在温枸橼唇边细声道:“不过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会信,因为你比我更清楚欺骗我的后果。”
温枸橼干巴巴地“哼”了一声。
宁孤生将她丢回榻上,随即整束衣装——他一点都不担心,对,一点都不担心温枸橼背叛自己。龙卧溪行将入土,温枸橼就算将这老头视作暂时的喘息,她的余生始终还是属于宁孤生的。他知道这个女人不在乎自己,不过他希望温枸橼会明白,自己是愿意对她好的。倘若她执意抗拒,那就后果自负了。
他相信自己不恨温枸橼,毕竟他根本不忍心恨。
“好了,我出去一下。你留在这里好好休息。”宁孤生望了一眼蜷缩在被褥中的女子,“希望我今晚回来时,还能见到你。虽然那应该不大可能。”他哼着小调合上了门。
终有一天,温枸橼会求我将她捂在怀中,任我逍遥……
(本回待续)
第十九章 笑面敌 不速客(下)
其实温枸橼根本没看清涓州是什么样子的。
脑海里不断重复着那天夜里的遭遇:得知天籁宫真的四处缉凶之后,她连夜来到摩云峰上,竟目睹乌子虚道长被一个和尚杀害。她很清楚,自己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个秃顶了。不是靠外貌分辨,而是武艺。两次她都没能看清对手的样子,但打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掌,毫无疑问是来自同一个人。准确来说,那并不是一个手掌拍打在皮肤上的感觉,更像是皮肉不受控制地在体内扭转起来——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没办法描述。更可怕的是,被击中的那一刻,她连喊叫的能力也被吸尽,只余下一副痛苦而乏力的躯壳。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至于葶苈是怎么找到自己,又是怎么将自己送到山下求医的,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愿他们没事吧……纪莫邀应该和他们一起的吧?如果他在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
晨雾在朝阳中化散,街道逐渐喧闹起来。客店不远处的小巷里,传来了孩童嬉戏的声音。
温枸橼想起三姐弟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场景。爹娘都是文人,嫏嬛最像他们,葶苈从小也比较斯文,唯有自己生性好动。三姐弟很少和别人家的小孩玩耍,因为好像谁都比不上自家手足。她忍不住笑了——嫏嬛小时候就一副大管家的样子,什么事情都要指手划脚。葶苈最听二姐话,只有作为老大的自己总是唱反调,但到头来身为姐姐,还是要让着弟妹。
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日子,真好……
巷子里传来了孩子们清脆的歌声:“水清清,水澄澄。怎忘恨,楚君魂。水清清,水澄澄。怎忘恨,楚君魂……”
其曲凄婉,催人泪下。但孩子们唱的语调却有些过分欢快了,仿佛只是习惯性地重复着一首不明就里的歌谣。
温枸橼跟着小声唱了起来——“水清清,水澄澄。怎忘恨,楚君……”等等,楚君?楚澄!父亲为其立下神位的楚澄?
她忍痛从床上爬起来,趴到窗边,低头见那群五六岁的小孩手拉着手一边转圈一边继续唱道:“水清清,水澄澄。怎忘恨,楚君魂……”
每一次重复都在印证她的猜想——但楚澄为什么会出现在童谣里?
龙卧溪说过,楚澄离开姜家堡后便定居涓州,最后亦葬身此地。
想到这里,楼下的歌声戛然而止——孩子们被四处赶来的家人逐个牵走,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巷角一下子鸦雀无声。
温枸橼不敢怠慢,想也不想便披衣外出。
她来到孩子们适才逗留的地方,但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温枸橼无奈叹息,自我安慰道:“算了吧,他们也未必知道这首童谣的源头。”失落地往回走,又见一个半老的裁缝从自家店里探出头来。她于是上前问道:“先生可是本地人?”
那人伸出三根手指,“冯家老店,第三代了。”
“甚好。”温枸橼一个箭步窜到店里,问:“楚澄这个名字,阁下听过吗?”
裁缝一听到“楚澄”两个字,立即将房门合上,小声道:“姑娘不介意的话,我们屋里说话。”
温枸橼跟着他进屋,可马上又不明白了,“等等,街上的小孩可以随口唱,但你们却不能当众谈论这个人?”
裁缝连连摇头,“姑娘难道还不懂吗——童言无忌,谁会在意孩子嘴里唱出来的东西?但你是在认真问我,因此还是小心一些为好。”话毕,他请温枸橼坐下。“听姑娘口音不是本地人,为什么会想问楚先生的事情?”
“楚澄是家父旧友,但,呃,我没有见过他……”温枸橼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一个体面的理由,只好现编,“家父时常提起他的大名,此番路经涓州,就想来了解一下。只是苦于不知他家在何处,又是否还有家人在世。”
“那令尊都说了楚先生些什么?”
温枸橼只好搬出龙卧溪告诉她的一切——“听说他曾服侍登河姜氏,但后来就搬到这里来了?我还知道,楚家在多年前被灭门?”
裁缝缓缓点头,“经历过那件事的人,大都不敢谈及楚先生咯……”
“愿闻其详。”
“楚先生在涓州时间不算长,但名望甚高。他学识渊博,人又大度,从不见他发怒。楚夫人宅心仁厚,富态和气。一双儿女年纪虽小,也知书识礼、谦恭好学。先生平日教小孩识字念书,逢年过节又写字赠画、宴请街坊。登河山的事我不太清楚,但听人说,若不是因为楚家世代从文,先生可能已经位列星宿之一了。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个圣人,谁会想到,他竟、竟会被……”
温枸橼身子前倾,压着声音问道:“被谁?”
裁缝合上眼,“一个秃顶。”
又是秃顶?温枸橼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最近怎么老是跟秃头过不去?
“看打扮,不像是中原人士,但我也不敢肯定。”
“等等,你亲眼见过这个人?”温枸橼虽然清楚地记得摩云峰上的对手是个秃顶,但第一次交手的时候他还是有头发的。
“远远见过,背着一口大刀。”裁缝含糊地比划着大刀的尺寸。
那应该不是同一人——将她重伤的对手从来没有任何武器。
“他一个人来到楚先生家门前,一刀劈开大门,径直就走了进去。我当时吓得不轻,赶快躲起来。过了一会,就见他目露凶光,浑身是血地离开。这一进一出,就要了楚先生一家八口的命。”冯裁缝叙述时,语气非常平静,全然没有事件本身那般惊心动魄的意味。
温枸橼想了一会,又问:“没有下文了吗?”
裁缝摇头,“我们哪里敢探问太多?但后来确实有不少人来吊唁楚先生,你刚说的登河姜氏,好像也有人来。但别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听起来像是典型的雇凶杀人——毫无瓜葛的凶手,干净利落的手法,不着痕迹,无法调查。想到这里,温枸橼站了起来,“不知楚先生故居是否还在?”
“在的……不过已经多年无人涉足,里头不知是何光景。”
“还请先生指路。”
破败的样子,正如所有年久失修的空宅一样。
曾经倍受敬爱的楚澈流,死后留下的宅院竟无ᴊsɢ人敢近,就连周边的房屋也都空置许久。多年前的血案,想必给附近的人留下不可磨灭的恐惧。
一个秃顶的胡人……
温枸橼开始在脑海里搜寻吻合这个描述的人选,无果。
但楚澄听起来只是个与世无争的高士,谁要非杀他全家不可?而如此露骨的凶杀,今日竟成悬案,更加令人费解。
她发现指尖上沾了厚厚一层灰尘,应该是开门的时候留下的。
旁人眼中完美的家庭,如今只剩下无数裂痕、断木与烟灰……一切足以证明当年凶案发生的痕迹,都能尽收眼中。然而即便是如此败坏不堪的大宅,仍依稀能窥见屋主儒雅亲善的气质。穿过无尽狼藉后,温枸橼停在了书房前——正中的书案被劈成两段,当时躲在书桌下的可怜人应该也是一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她短暂地合上双眼。
重新睁眼时,目光立刻聚集到了墙正中的一幅画上。画的右下角被撕去,暴露的墙面上隐约有字。她忙上前“唰”地将画举起,赫然见一首诗藏在后方:叶满秋庭花入地,尘积典案故魂离。澈流断水声音灭,扑火飞蛾未有疲。
这是父亲的字迹……
画从温枸橼手中滑落。
父亲来过?什么时候?楚澄约莫死于十一年前,爹娘失踪已近七年,这中间的几年里,爹爹出过几次远门,想必是来过此地吊唁。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动静。凭借惯偷的敏锐直觉,温枸橼抽身上梁,藏在角落里,静静等待来人走近。
真巧了,一间多年没人踏足的凶宅,一天之内竟然有两批访客。
听脚步声,来的似乎还不止一人。
温枸橼屏气凝神,见两个人来到书房门前:一个竟是宁孤生,而另一个则是……背着大刀的秃顶胡人。
真是峰回路转。她暗暗惊叹。但这秃顶和将自己重伤的人肯定不是一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两人开始胡汉夹杂地说起话来,温枸橼不通胡语,只能远远地捡到一些穿插其中的汉语片段。
“至少十年……变化不大……”这是宁孤生在说话。他说的是哪一种胡语不清楚,但似乎很是流利。
“当年……拆掉……”现在是那个秃顶。
“你哥舒鹫……谁敢……杀手……”
又一猜想命中:这个人果然是个杀手,虽然哥舒鹫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接下来的对话开始牵涉到一些对于温枸橼而言没那么陌生的名字——
“钟究图……咏菱……姓叶的……纪莫邀……”
然后便是哥舒鹫应允似地“嗯”了一声。
纪莫邀?温枸橼心头一颤,随即就见到了哥舒鹫正面的样子:高鼻深目,光头虬髯,背负胡营刀,脚踩黑风靴。难道正是这个人亲手要了楚澄一家八口人命?他现在盯上了纪莫邀吗?宁孤生为什么会和他一起?宁孤生要他去杀纪莫邀?钟究图和姓叶的女人?是说叶芦芝吗?这几个人有什么关系来着?不对,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哥舒鹫下一个目的地是咏菱湖,而纪莫邀可能会出现在那里?那就意味着嫏嬛和葶苈也会在那里——糟了!
宁孤生一语成谶,他今晚确实不会再见到温枸橼了。
“那个,大师兄……”孙望庭小声问纪莫邀,“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纪莫邀冷冷道:“你要觉得有问题,就自己跟她说去。”他回头望了一眼在马车中相谈正欢的姜芍和温嫏嬛,“我怎么不觉得有问题?”
孙望庭神色有些纠结,“她怎么说……也是外人吧。”
“如果你担心之前的事情……首先,绑架一事已经告一段落,姜芍也不会再追究;其次,我们本来就是以外人的身份去咏菱湖,钟究图不会在乎多一个姜芍。外人的外人,不也还是外人吗?你专心赶马车吧。”
“但登河山的少当家为什么会和我们这些江湖闲散之人走到一起?”
纪莫邀笑道:“因为她和善亲民吧。”
陆子都劝道:“我觉得是望庭杞人忧天了。姜芍是有度量的人,你要是不待见她,反倒显得小气了。”
“你们怎么都护着外人啊……”
“比起姜芍,”子都忍不住扭头看着郁郁不欢的葶苈,“葶苈似乎很没精神呢。”
孙望庭道:“对啊,祝蕴红之前不是也在山上吗?他们有没有——”
纪莫邀摇头,“吴迁一直关着那丫头,到我们走时都没放她出来。”
孙望庭不禁感叹:“难怪葶苈形神涣散,原来是为情所困。”他又将目光投向远远走在前方的康檑单骑,“大师兄,觉不觉得康檑脾气特别古怪?”
“觉得。”突然加入对话的,是从马车里爬出来的温嫏嬛。
孙望庭连连点头,“果然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我以前只知他对钟究图忠心耿耿,没想原来是这么嚣张的人。”
“康檑一直都是这样子的。”背后传来姜芍的声音,“他与钟究图是布衣之交,是钟氏巨富最大的功臣,有些脾气也不奇怪。”
孙望庭见是姜芍,脸立刻耷拉下来,道:“少当家,车子空间有限,还请你往里面让一下,别把我挤下去了。”
姜芍像看傻子一样朝孙望庭后脑勺笑了一声,乖乖坐回去了。
纪莫邀暗暗对嫏嬛说了句无声的“丢人”。
嫏嬛忍着笑随姜芍一同钻回车里。
陆子都则全然置身事外,依旧继续之前的话题——“总听说康檑与叶芦芝不和,倒是一点不意外。叶芦芝名声不好,钟究图却对她言听计从、鞍前马后。我若是康檑,也一定觉得她配不起这样的情意。”
孙望庭又问:“康檑也年近不惑了,难道没有家眷吗?整天围着钟究图,有什么意思?”
“克妻。”纪莫邀答道,“钟究图多年前曾为他做媒,谁知新娘婚礼次日就暴毙而亡。康檑从此推脱自己命中克妻,不宜再娶,因此至今以鳏夫的身份跟随钟究图左右。”
孙望庭显然无法接受一个男人竟要背负如此不幸的命运。“注定孤独一世吗?”他吞了口唾沫,“难以想象!”
陆子都打趣道:“那你可能要时常想象一下了。”
“子都你以前说话没那么刻薄的!之前跟着大师兄这么久也不见你这样的,是不是四哥回来马上就把你教坏了?”
大家一阵哄笑。
“说起四哥……”一直沉默的葶苈终于出声了,“他会找到姑姑吗?”
没人能给他答案。
咏菱湖景致逐渐纳入眼帘,而同时出现的,还有湖上那艘无法忽略的庞然大物。
孙望庭啧啧称奇——“不愧是有钱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开船去打仗……”
究竟无度一众在咏菱湖上将有何奇遇,而温枸橼又能否及时阻止哥舒鹫?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章 锦花船 漓血宴(上)
钟究图远远见到康檑,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亲手牵他下马。“贤弟一路辛苦,不知摩云峰上一切可好?”
“无头悬案,一言难尽。”康檑一扭头,见叶芦芝立在一旁,一脸尽兴的模样,猜想二人已经在湖上玩了几日,不禁暗暗悔恨自己没早些脱身。否则,就算只能让这姓叶的女人少缠着钟究图几个时辰也好。
叶芦芝上前道:“康先生,快到船里歇息吧。”
在康檑听来,这不过是将他支开的托辞。
无奈钟究图也一门心思要把他往船里引,“贤弟看我这船翻新得如何?”
康檑抬头,见那船:彩舳斑舮檐生光,檀木雕体桂镶窗,不愧是巨富手笔,气派斐然。“兄长轻财,方有如此宝舟。”
钟究图腼腆地笑了笑——他知道康檑衣食朴素,不爱精巧华美奢侈之物。奈何为搏美人一笑,一时忘了顾及康檑的心情。
正说间,无度一众也到达码头。
叶芦芝一眼就见到了纪莫邀,冲他叫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纪莫邀跳下马,笑道:“你凭什么这么想?”
康檑警惕地瞪了一眼叶芦芝,又转向纪莫邀。
钟究图见多出这么些客人,喜出望外。“我道芦芝邀来朋友,却不知原来有这么多!甚好,不然如此锦舟,仅我三人独享,实在有些浪费。诸位快请上船来!”
康檑见钟究图留步迎客,便自行入船去了。
船分两层,下层供饮宴之用;上层有数个隔间作为客房,两层由唯一的楼梯相连。船内精雕更胜外观,真是个:画梁纹栏星嵌梯,芙蓉开屏虎卧地,华丽之至,叹为观止。
市井小民如孙望庭自然看得咬牙切齿,“怎么可以这么有钱呢?怎么可以呢?”
姜芍想笑话他,不过忍住了。
嫏嬛和葶苈见识过涂州祝家和登河姜家的气派,但见这船里装潢如斯奢华,也不禁目瞪口呆。
葶苈喃喃道:“难怪叶芦芝对他死心塌地。皇宫内院的装潢,也不过如此。”
一行人随即下榻客房:温嫏嬛与姜芍、陆ᴊsɢ子都与温葶苈、孙望庭与纪莫邀分别共用一间房。
夜幕降临,顷刻就是晚膳时分。烛影熠熠,众人济济一堂。眼前佳肴催津,美酒醉情,有可口小菜,又有鲜活肉鱼,连时下风行的酪酱奶酥也都一一齐备。孙望庭、陆子都与温葶苈纷纷加入饿鬼大军,放开肚皮大快朵颐。钟究图是个敦厚之人,见客人吃得快意,也不忘频频敬酒。
嫏嬛也想好好融入宴酣之乐中来,无奈眼角总是扫到叶芦芝朝自己旁座的纪莫邀眉来眼去,竟莫名有些心焦。
纪莫邀倒是乐在其中,从容进食,但一晚下来滴酒未沾。
嫏嬛看着他轻松的表情,好奇他是否也享受着叶芦芝频繁的注目。
在涂州时,她不曾仔细观察过叶芦芝,脑中只剩下一张暗夜火光中模糊的面孔——即便如此,伊人仍旧美得令人屏息。
如今终于能近距离欣赏,她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温热,又想起第一次正眼看安玉唯的心情。那种震撼,非关情欲;那种美,也不单单是眉眼的标致,更多的是一种洒脱而无畏的气质。两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安玉唯极擅长隐藏自己,似乎不愿意被人发现他的美貌;但叶芦芝无论进入哪一个空间,都能让人产生身处盛宴的错觉,仿佛一瞬间灯火通明,欢声四起。在场每一个人,都能感觉自己受到重视,就连侍酒丫鬟也与叶芦芝攀谈甚欢,有如密友。看着这酒席间游刃有余的窈窕倩影,很难想象她曾是祝临雕那种古板之人的妻子。
那一刻,嫏嬛不禁替她感到高兴。
终于不用对着一个不苟言笑又跟自己父亲一样老的丈夫,换做是我,也能从梦里笑醒,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畅快随性的酒宴上。
风卷残云之后,叶芦芝恰合时分地起身,举杯道:“今日有幸与诸位贵客欢饮,只恐未能尽兴,在此先行向各位陪个礼。”话毕,满饮杯中酒。
钟究图也急忙起身,仿佛自己也成了宾客之一。“哪里话、哪里话……”说完也空了自己的杯子。
纪莫邀见其余人有些无所适从,亦随之起身,笑道:“多谢二位盛情邀请,我等实在消受不起。”这才饮下当晚第一杯酒。
康檑全程置身事外——就算说是置身世外,也不为过。即使坐在钟究图身侧,他也是一副独坐墙角的寂寞颜色,还不停地往喉咙里灌酒。那份显眼的不自在,似乎在无声抗议叶芦芝与自己仅一人之隔,坐得实在太近。
叶芦芝劝过酒后,又道:“此番敬酒非是为了灌醉大家,我是真心要赔礼的……”她微微笑道:“新近作了一支新曲,唤作月下欢,不知各位是否介意看我献丑?”
钟究图笑道:“说什么呢?天下谁人不知你的琵琶乃是世间一绝?就算是天籁宫的乐师,听到你弹琵琶也该自愧不如。”
虽然,钟究图从未踏足奇韵峰,也从未听过天籁宫奏乐。
叶芦芝也不谦让,笑嘻嘻地抱起琵琶坐下,玉指一舒,便弹将起来——一时风雨大作,彼时莺歌燕语,又如人语马嘶,珠玉满盘,绵绵如泣,絮絮如丝。真是个如梦似幻,出神入化。
这也是嫏嬛第一次亲眼见人完全舍弃拨子、用手直接弹奏琵琶。
有此人间曲,懒登仙灵居。
钟究图自是听得如醉如痴,而康檑则保持原来的表情。孙望庭早已酩酊大醉,陆子都也无心欣赏音乐,恍恍惚惚地在残云之中进行最后的搜索。姜芍整晚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定地吃喝,似乎在慢条斯理地补偿自己做人质时所经受的不便。葶苈吃饱喝足,懒懒地倚在嫏嬛肩上,问:“二姐,我怎么觉得大师兄还挺精神的?”
嫏嬛稍稍扭头瞄了纪莫邀一眼——他托着腮,一手随着乐声在大腿上打着拍子,面上少有地挂着一丝轻松的笑意。他并没有望着叶芦芝,但嫏嬛总觉得他时不时会将眼珠挪向她的方向,停顿片刻后又移开。她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再也无法专心于周围之事,余下的曲子开始成为一种折磨。
是因为叶芦芝是个名声败坏的女人吗?不对吧……
曲子随着孙望庭突然翻倒在地而告终。
“孙爷爷好酒量!再来一杯!”就算躺在地上,孙望庭也不忘举杯,扮演自己臆想中的崇拜者,“孙爷爷真是……人中龙凤!”
纪莫邀立刻掏出弹弓,拉满皮筋,往他脑门上一弹——
孙望庭当即惨叫:“大师兄饶命!”
“赶快。”纪莫邀催促陆子都,“趁他还能走上两步,扶他回去。”
子都不敢怠慢,忙和葶苈携手扛着半醒的孙望庭上楼去了。
钟究图过意不去,问:“孙公子不胜酒力,可需我派人送上热汤暖茶醒神?”
嫏嬛忙笑道:“没事,他经常这样,我们都惯了。”话毕,她又小声对纪莫邀说:“我们也告退吧?”
纪莫邀不解,“现在吗?”
“都走三个人了,你看姜芍也差不多了。我想早些休息。”
“那你自己回去好了,为什么……”纪莫邀说到这里,兀自停了下来,“好,撤就撤。”
姜芍察言观色,也随即起身告辞。
钟究图不敢挽留,放三人离席。
回客房的路上,纪莫邀道:“这种场合没必要共同进退,你要是困了,可以自己退席。”
“但望庭都那样了,我们还留下来撑什么场面?”
“关望庭什么事?你就是不想一个人离席而已。”
嫏嬛抿嘴看了他一眼,又解释道:“无论是谁,独自离席都会很失礼吧。”
纪莫邀懒得和她吵,嘀咕道:“不可理喻。”
嫏嬛也懒得装聋,“无可救药。”
就在此时,只听得姜芍干咳两声,一手拉住急步前行的嫏嬛,道:“别往前走了,这就是我们的房间。”
嫏嬛尴尬地停步,眼睁睁看着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继续前行。
二更时分,湖上静悄悄的。
纪莫邀立在窗边,任晚风吹拂发鬓。
叶芦芝从身后为他递上一杯酒。
纪莫邀回绝了。“我房里已经躺了一个醉鬼,我若贪杯,可就没人来送我回去了。有茶就行。”
叶芦芝笑着将杯中酒饮尽,“你喝的那能叫茶吗?又不加姜葱,又不添盐奶,不过清清淡淡的叶子水,也就你能喝进嘴里。”
“能提神醒脑就行了,加那么多没用的做什么?”他瞥了一眼门外,“钟究图真不来陪你?”
“我借口头痛,今晚想一个人睡。”
“这他也信?”
叶芦芝摇头,“我说一,他不敢说二,就算不情愿也是如此。”
“他不会妒忌疑心?”
“妒忌什么?疑心什么?”叶芦芝别有意味地笑道,“他又不知你我在此幽会。”
纪莫邀回身坐下,“这种暗示性的字眼大可不必。”
“你别驳嘴。”叶芦芝凑到他身边,问:“告诉我,姜芍为何会与你们一道?我听说姜骥派了两位星宿去摩云峰,都被祝蕴红那丫头骂跑了,这姜芍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此事非同小可,恕我不能向人明言。只是说起祝蕴红,我倒有个问题……祝临雕只有一个女儿,为何后花园里又住了一个叫小青的女孩?”
叶芦芝眨眨眼,道:“你说的是赵晗青吗?”
“她是赵之寅的女儿?”
叶芦芝点头,“是啊,赵之寅常年在外奔波,晗青自小是在祝家长大的。以前她和小红、吴迁三人青梅竹马,一直形影不离呢。”
“那她如今为何完全与世隔绝?”
叶芦芝讪讪笑道:“那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在祝临雕休掉我之前,他们都还是很亲近的。你也知小红不欢喜我,所以我也从没过问三个孩子的事。”
“她不喜欢你,大概只是因为你不是她亲娘,其他的理由都是之后想象出来的。”
“也是,我入祝家之时,她才四五岁的年纪,哪里懂得这许多?我倒也不怪她,也不怕她对我说难听的话。说起来,你当年不也只是毛头小子一个?我们相识时,你才多大?七岁?八岁?”
“九岁。”
“就是!”叶芦芝亲昵地放了一只手到纪莫邀肩上,“我那时就觉得你不合群——放着热闹的酒宴不顾,偷偷钻到内院和新妇聊天的小孩子,我该说是人小鬼大还是缺乏家教?”
纪莫邀调侃道:“我又不是专门跑去找你的,只是无聊四处逛逛罢了,谁知会碰到你?而你一个新嫁娘,竟公然开窗和陌生男人谈话,也不知犯了多少戒律。”
叶芦芝放声大笑,又饮下一杯酒,“可我从那时起,就喜欢和你说话了……钟郎人是好,就是太不解风情。和他一起,我都不敢谈及太过惊世骇俗的话题。但不危险的对话也不会有意思,难得有你,我算是找到了短暂的解脱。”
纪莫邀冷笑道:“他对你倒是多年如一日……不,其ᴊsɢ实康檑也是一样。”
“啧,还提他!”叶芦芝顿时一脸怨愤,“你今天都看到了,我眉开眼笑地上去和他打招呼,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懂,毕竟钟郎大半身家都是他的功劳,他将我视作祸水,也情有可原。只是我也从没有谋取钟郎家财的意思啊。”
纪莫邀指了指他们所置身的房间,打趣道:“别说他了,就算我一个外人,光是看这船,也会怀疑你是在挥霍他的家业。”
叶芦芝无可奈何地耷拉下脑袋,道:“我也让他不要这么大手笔,可他非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我高兴。我推托了几次之后,便懒得再跟他争论,以至于此。罢了,康檑恨我乃天经地义,横竖也是难免。”
“钟究图兴许是介意自己是个商人,有些妄自菲薄,认为只有挥斥巨资才能留住你。你也不必太在意康檑,他又不是跟你共枕之人。”
“也是。”叶芦芝淡然笑了,又忽然倒在纪莫邀肩上,“告诉我,对我有没有非分之想?”
纪莫邀抖了一抖,很快又平静下来,反问:“这个问题该由我问你才对吧?”
“哈哈……”叶芦芝无力地拍了拍纪莫邀的胸膛,“你最会绕弯子了。”
“阿芝,你醉了。”
叶芦芝长叹一声,道:“我时常想象,你会对什么样的人动心。”
“想到了马上告诉我,我也想知道。”
叶芦芝又笑了起来,身子也开始不稳。
纪莫邀扶着她的上身,将她送到卧榻边上。“今晚就到这里吧,阿芝……”他将叶芦芝安顿好后,便整理衣服,准备离开。
这时窗户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钻了进来。
纪莫邀闻到一股浓郁的枸橼香——“温大小姐有何贵干?”
温枸橼开门见山,一把揪住纪莫邀的衣领,道:“哥舒鹫就在这艘船上!”
“哥舒鹫?”
“不认识吗?是个杀手!”
“我知道他……杀谁?”
温枸橼摇头,“钟究图、叶芦芝、你……都有可能。我求你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嫏嬛和葶苈!”
“嫏嬛和姜芍一起,葶苈有子都照看,不会有事的。”
“姜芍?姜骥的女儿姜芍?”
“说来话长……你怎么没跟师叔一起?”
温枸橼急了,“你别多问,我也就不好奇你们的事了。总之,哥舒鹫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我将嫏嬛和葶苈托付于你,你可千万别让他们有事!”
纪莫邀不住地点头,“多谢提醒。你急着走吗?”
“我怎么敢走?当然要留下来保护他们了!他们在哪里?”
“我右手数过去第三和第四个窗户。”
“好。”温枸橼重新跳回窗台上,“时间有限,今天就暂时不告发你和叶芦芝的奸情。我本以为,你这种特立独行的家伙会与别不同……看来我错了。”她说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莫邀面无表情地关上窗。
姜芍立在空无一人的船头,迎面呼吸着清爽的湖风。纵目望去:月影浮光,夜浪微腾,实在赏心悦目,宁神净肺。
早前耽误下的练习,今晚终于有机会认真补上了,否则武艺真的会生疏。
她屏气凝神,开始运功——登河山的武功,灵感多来自于山林野兽的习性,犹类虎狼。虎威而不狠,涉水无形;狼凛而不恶,走步无声。因而姜芍的每一个动作,都能在寂静之中运出千钧之力。
有人说,姜家的拳脚一使出来,空气中就会骤然响起虎狼的嚎叫。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姜芍竟真的听到头顶上传来吱呀怪声,仿佛一只潜伏已久的饿兽,一步一步踩着船顶而来。但在她转头之前,二楼一扇窗户突然“啪”地打开——
“哪个混账皮痒了?!”依然醉得面红耳赤的孙望庭趴在窗边,指着头上破口大骂,“还让不让你孙外公睡觉了?”
姜芍愕然回头,喊出的第一句却是——“小心你头上!”
她话音刚落,一把巨大的胡刀就劈裂了暴露在外的窗框。
姜芍再看,孙望庭已经没了踪影,窗边有明显的血迹。“孙望庭!”话音刚落,哥舒鹫已经跳到跟前,正用一双波泛红光的眼睛盯着她。“来者何人?”她厉声问道。
对方懒得回答,举刀就往手无寸铁的姜芍脑门上砍——只听得“咣当”一声,刀锋被姜芍一拳打偏。
哥舒鹫未料眼前人竟有如此气力,当下退开一步。他毕竟以杀戮为生,无论是中原还是西域,被盯上的人无一幸免。答应了要取的性命,绝不假手他人;纵非应杀之人,若执意挡在眼前,也不会客气。如今遇上姜芍,算是棋逢敌手,但毕竟对方赤手空拳,取胜绰绰有余。
只见哥舒鹫身子一低,横刀往姜芍脚下一扫——姜芍飞身闪避,不料船头狭窄,落地时一脚踩空,失足摔倒在甲板上。哥舒鹫不失良机,举刀就要将她劈开两半。
哪知在手起刀落之时,二楼那破窗里竟“唿”地飞出一人,高喊道:“妖孽,吃你孙爷爷一鞭!”只见孙望庭甩着蜥尾鞭猛地抽在哥舒鹫的光头上,留下一条粗糙的红印。
哥舒鹫当即丢下姜芍,回身与孙望庭交战:银胡刀,蜥尾鞭,哥舒鹫招招狠毒欲夺命,孙二郎咄咄逼人要降妖。两人一来一去,在甲板上杀得如流星灼月,烈火破炉。
姜芍借机站稳阵脚,从一侧与孙望庭夹攻哥舒鹫。哥舒鹫刀法娴熟,但在船头狭小的空间里同时对抗两个劲敌,实非易事——更何况,他还没有找到他真正的目标。眼看姜芍与孙望庭愈斗愈勇,哥舒鹫不再恋战,从腰间掏出一包粉末往地上一掷,一团腥臭难忍的紫烟瞬间笼罩船头。孙望庭视线受阻,一脚踩在船沿,眼看要栽到湖中,所幸被姜芍从背后拉住。
“怎么不看路呢?还没醒酒吗?”
来到这时,孙望庭已醉意全无,恨恨道:“妖孽,竟然出阴招。”随后恍然大悟,“快去叫醒其他人!”
(本回待续)
第二十章 锦花船 漓血宴(下)
“哥舒鹫……”纪莫邀此时依旧坐在叶芦芝房中,将三股叉紧紧握在手里。
叶芦芝早已酣睡,全然不知船上杀机。
有谁能请得动哥舒鹫,同时又想消灭这艘船上的某一个人呢?
他望着叶芦芝通红的脸颊,想了一会,站起身来。
船头似乎传来怪声,他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但二楼的地面随后便震了起来——有人正急步朝船尾方向接近。
他祭起三股叉,立在门后。
三步、两步、一步——房门被哥舒鹫的胡刀“哗”地捅开一个口子。
纪莫邀立刻用三股叉卡住刀尖,并一眼留意到了刀上的血迹:好家伙,已经跟船上的人交过手了吗!
担心无益,对方已经杀到身近,首要任务是保护自己。
纪莫邀将三股叉一旋,再向外一推,把胡刀送回门外。哥舒鹫当然没那么容易打退堂鼓,但他每次试图借刀推进室内,纪莫邀就会隔门将他打回去。如此一进一出,刀与叉在一条两指宽的裂缝里交锋数十回合,不分胜负。而他们还根本没有见到对方的样子。
姜芍与孙望庭赶回船舱。急忙唤醒陆子都与嫏嬛姐弟,这才见哥舒鹫站在走廊末端“乒乒乓乓”地与门后的人对战。
“那是谁的房间?”姜芍问。
子都惊叫:“那是大师兄的三股叉吗?”
嫏嬛刚被姜芍叫醒,就见对方匆匆离开。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竟见温枸橼忽然从外面钻入房中——“一姐?”
“谢天谢地,你没事!”
“你又抢我的话。”嫏嬛忧心忡忡地捧着姐姐的脸,“葶苈说你伤得很重,我都担心死了。本想着明日下船就赶去看你,没想到……”
“不用担心我,我命硬,死不去。”温枸橼笑道,“现在最紧要的是保护你和葶苈。对了,葶苈呢?”
原来温葶苈已经抄起家伙,随同二位师兄和姜芍直奔哥舒鹫而去了。
哥舒鹫见四个人来势汹汹地冲自己而来,自知留在原地会被逼入死角,于是急忙收刀,往房门上劈出一个十字裂口,一头撞到屋里。
破门之际,纪莫邀用被褥盖住叶芦芝,一步闪开。来到这个时候,若还看不出哥舒鹫真正的目标是谁,就真是太迟钝了。
哥舒鹫又怎肯在最后关头松懈,立即挥刀再战。哪知“砰”一声撞击后,他的身子竟诡异地前倾,无法迈步。
纪莫邀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是最矮小的葶苈抛出截发钩,钩住了哥舒鹫的右脚。也许是从走廊另一头跑过来脚步太急,他在门前滑倒,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但竟刚好能够到哥舒鹫。
可冷血杀手怎会轻易被一个小孩阻挠?只见哥舒鹫将脚一抬,“咚”一声将截发钩踩在脚下,任葶苈使出吃奶的气力也收不回去。
葶苈不敢放手——放开武器,就等于将血肉之ᴊsɢ躯献祭于眼前这口冒着寒光的大刀之下;可如果一直不放,他也无路可走。
大家都被葶苈身先士卒的壮举吓得不轻,随即陷入了同样的左右为难之中:葶苈如此窘迫,不得不救;可一旦出手,哥舒鹫发起狠来,第一个受害的也是葶苈。
哥舒鹫也看出葶苈的安危能牵制众人,更不会轻言释放。只见他冷冷一笑,从袖里抖出一支飞镖,握在手中。
纪莫邀用三股叉挡着大刀,根本无暇顾及与葶苈近在咫尺的飞镖——利器过顶,寒锋刺目,葶苈休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短小的白光闯入视野——只见温枸橼从天而降,将手中小小的匕首插进了哥舒鹫踩着截发钩的右腿。
哥舒鹫因痛松手,飞镖骤然坠地。趁他的脚不可避免地滑开之时,温枸橼将弟弟连人带钩拉到一侧。截发钩还顺道在哥舒鹫脚踝上刮出几道血口子。
哥舒鹫逐渐失去耐心,亲手将插在大腿上的匕首拔出,并放着流血的右腿不顾,一瘸一拐地朝两手空空的温枸橼走来。
可门外的人哪里会再给他机会?陆子都一步上前,挥剑将他手中的匕首击落。
孙望庭也不闲着,“妖怪,来跟你孙外公了断清楚!”
哥舒鹫一时间被纪莫邀、陆子都与孙望庭三人包围,只是他的大刀又岂是省油的灯?红叉尖,剑锋利,鞭舌辣,四子缺一有甚怕?胡刀凶极亦难打。星夜幕,江船渡,声震天,好似三英战奉先,稍怠即堕森罗殿!好一个哥舒鹫,被三人铁桶一般包围也能刀刀有余、步步不慌。但他毕竟有伤在身,见孙望庭和陆子都堵着门,而目标叶芦芝又被纪莫邀牢牢守着,留在房里恐非长久之计。于是他灵机一动,留意到房中唯一的窗户——
谁知纪莫邀竟一个箭步窜上了窗台,对哥舒鹫道:“别急着走啊。”
哥舒鹫没想到纪莫邀这么快看穿他的下一步,当下又是一通乱砍。
纪莫邀用三股叉勉强与他战成平手,但窗台只有半掌宽,稍有不慎,他就会被推下船去。
“大师兄!”子都正欲上前,就被纪莫邀喝止——
“全部都别过来!嘿嘿……”他的笑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喘息。“你知道我离要你的命只有一步之遥,哥舒鹫。”他咧开一个狡黠的笑容,“你光头上的印子,是我师弟的杰作吧?”
温枸橼低声道:“这个疯子还在挑衅什么?哥舒鹫用小指头就能将他推到湖里去!”
但纪莫邀的三位师弟,由于之前的命令,一步也不曾前移,只能屏着呼吸站在门前观望。
“哥舒鹫,”纪莫邀面上浮着一种近乎是激动的愉悦,“你的名声如雷贯耳,从来没人能逃过你这口大刀,不是吗?所以……呵呵……我也不会例外吧。”
哥舒鹫始终没出声,而是将刀锋向前一送,准备进一步将纪莫邀推向窗外。
纪莫邀不但面不改色,反而喊出了一个让温枸橼和哥舒鹫都为之一怔的名字——“楚澄!楚澄全家是你杀的吧?”
温枸橼的心都被提起来了:他也知道楚澄?
“当年你凭一人之力将楚澄全家灭门,一个也没漏,没错吧?”
温枸橼开始觉得,纪莫邀从最开始就特地留着这句话,只待哥舒鹫把刀架在脖子上时,才喊出来。
“一个不漏……可惜那只是你的妄想而已。”纪莫邀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顾哥舒鹫的反应,“你不知道,当年楚家有一条漏网之鱼,你没有杀到……她还活着,活到现在。”他突然放声大笑,“可悲啊,太可悲了,哥舒鹫,十年来竟一直以为自己亲手杀了楚澄全家!”
“胡说!”哥舒鹫终于说出了当晚第一句话,“屋里男女老幼,我一个都没留!”
“是啊、是啊,一个不留——可你知道吗,楚澄的妻子那时候根本就不在家!你根本没见过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为这美中不足的杀手生涯而惋惜,“很丢人吧?多年的名声和口碑只是虚像,你根本不曾斩草除根,包括今天……”说到这里,他稍稍欠身,半蹲在窗沿,“我知道你现在很想亲手杀了我,不过可惜,我今天决定自行了断!”话毕,他两脚一蹬,举着三股叉坠入咏菱湖中。
众人听到的不是“扑通”的落水声,而是纪莫邀意犹未尽的狞笑。那一笑,几乎将一湖净水染黑。
“大师兄!”陆子都第一个爆发,举剑直取哥舒鹫咽喉,不料被对方回身挡过:一剑、两剑、三剑,都被大刀拦截。
“妖孽,孙爷爷今天定要送你归天!”孙望庭挥鞭而起,每一击似乎都发出蛇蝎般嘶嘶的叫声。一鞭、两鞭、三鞭,却依然伤不了哥舒鹫。
葶苈打算故技重施,压低身子“嗖”一下放出截发钩,竟真的又钩住了哥舒鹫的左脚。
姜芍见葶苈得利,更难忍空拳旁观之苦,奋身参战。她聚山水之气,集猛兽之威,见缝插针,在恫心剑与蜥尾鞭的空挡出击,赤手更胜执兵,令哥舒鹫应接不暇。“葶苈取了左脚,右脚就交给我好了!”她使出一招虎齿封喉,一手咬住哥舒鹫负伤的右脚脚踝,狠狠地一扭——整只右脚被拧到了反方向上。
孙望庭见她如此重手,惊叹道:“你也太狠了!”
姜芍欣然一笑,“你的鞭法也不逊。”
另一边厢,温枸橼纠结于纪莫邀先前的话,还没缓过神来。但眼看姜芍断了右脚,葶苈钩了左脚,子都和望庭又牵制住哥舒鹫的上半身,自己也不能闲着了。“陆子都,捅他的琵琶骨!孙望庭,套牢他的脖子!至于我——”她从地上捡起先前失落的匕首,暗叹自己看家的技艺竟在这种场合也有用武之地,“我还做回老本行!”
好一个梁上飞仙温枸橼,作祟似鼠,脱身如兔,敏捷地钻进入哥舒鹫狂刀乱舞的高危地带,笑道:“光头,送你的宝贝到姐姐手里来!”
连连挂彩,早已恼羞成怒的哥舒鹫忍痛挥刀击向温枸橼,而她竟不闪不避,长臂一伸,将匕首递到哥舒鹫握刀的手上。就在一眨眼之间,哥舒鹫手中的胡刀竟变成了一把小匕首;而真家伙,早已在温枸橼手里。
“好一招偷天换日,一姐你怎么不早使出来?”
温枸橼低头朝弟弟笑道:“会死人的,葶苈!要不是你们牵制住他,我哪里能安然无恙地掉包武器?”
此时,恫心剑已深入哥舒鹫右肩,蜥尾鞭也顺利环在他的脖子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一代杀手哥舒鹫,被五人合力封印在洞开的窗边。
“一姐,刀在你手上,你来了断他好了!”
温枸橼正有此意,却不料湖面上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奸笑——众人齐齐往窗外一看,见湖水里卷起异样的波澜,三股叉挂着一道旋转的水柱,如龙卷风般从水中飞出,不偏不倚,正中哥舒鹫的胸膛。
温枸橼心头一惊:不是怪杀死哥舒鹫的功劳被纪莫邀夺去,而是因为三股叉在插入哥舒鹫皮肉之后,似乎还有余力继续旋转——
旋转。
“扶摇喝呼掌。”姜芍脱口而出,“只曾耳闻,未尝亲睹,不想纪莫邀竟能……”
温枸橼忙问:“此掌是什么来头?”
姜芍微微摇头,“我只从长辈口中听过,据说是世家里不外传的掌法。庄子有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掌法能令手中任何兵器像水龙卷一样旋转起来。所谓喝呼,是指运功时手指如喝呼草一样按序收拢。我就知道这点皮毛,其余的你恐怕要问纪……”她说到这里猛地打住,一手扶住身侧的孙望庭,“你的手臂怎么回事?”
孙望庭低头一看,发现左臂衣袖已被鲜血浸透,忙掀开衣服上的裂口,“哎呀,真的中招了。”
子都忙问:“什么时候受的伤?”
“在船头!”姜芍答道,“哥舒鹫从船顶跳下来的时候,这个傻子还趴在窗台上说着胡话,一定是那时刮伤的……你惯用右手,加之方才情况紧急,才一直没发现。”
孙望庭笑道:“不怕、不怕,这点伤算什么。”
“你别逞强。”子都立刻拉他回房,“被大师兄见到,肯定又骂我们大意了。”
葶苈见温枸橼神色有些不自然,问道:“怎么了,一姐?”
温枸橼缓缓摇头。“我说不清楚……”她再次望向归于平静的咏菱湖面,“刚才那一下……”
嫏嬛一直留在长廊另一端,一步也没接近。此役说来冗长,但在外人看来,不过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发展得很快,嫏嬛什么都还没看清,就听得“扑通”的落水声,接着就是子都那一声“大师兄!”。她于是冲到甲板上,远远见三股叉从水中飞出,随后纪莫邀就往自己这头游回来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ᴊsɢ?”她朝水里问道。
纪莫邀从水里伸出一只手,“借点力来。”
嫏嬛拉他上船,“我看你还挺精神的啊。”
纪莫邀摆摆手,“要累死了。”
“辛苦了。”虽然嫏嬛还是不清楚出了什么事。
钟究图从船舱里撞出来,连鞋袜也来不及穿,“刺客在哪里?大家都无恙吧?”
纪莫邀拧了拧头发,答道:“如无意外,刺客已经死了。你运气真好,来要叶芦芝命的可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刀客哥舒鹫。若不是我们恰好也在船上,你们这一船的人恐怕都要没命。”
“有人要杀芦芝?”钟究图瞪大眼睛,仿佛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怎、怎么会这样?我们没有和谁交恶到这种程度吧?”
“钟大哥此言差矣,”随后而至的康檑冷笑道,“我们都知道她是什么名声。被她玩弄的痴情男子无数,个中有一两个想置她于死地,一点都不奇怪。”
钟究图顿时没话了。他比谁都更了解康檑对叶芦芝的敌意,但他也最不擅长驳斥康檑。就算对方句句带刺,他也无可奈何。
纪莫邀见他们无话要讲,便与嫏嬛返回船舱。
葶苈站在楼梯上报道:“大师兄,望庭哥受了轻伤,子都哥送他回房了。”随后就来到嫏嬛跟前,压低声音道:“一姐如今在我房里,刚才这么混乱,船上应该没别人见到她。她要和我们两个单独说话。”
嫏嬛点点头,丢下纪莫邀就跟葶苈上楼去了。
纪莫邀抬头望向被哥舒鹫砍得不成样子的房门,以及倚在栏边的姜芍。
“她居然还在睡。”姜芍指着屋里的叶芦芝,“不过毫发无伤。”
“有劳。”纪莫邀道。
“啊,对了,还有这个……”姜芍走到屋里,将三股叉从哥舒鹫尸身上拔出,从二楼丢了下来,“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会使扶摇喝呼掌的人。”
纪莫邀一手接过三股叉,干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姐弟三人重逢,一时情难自禁。
“一姐,我们终于……”嫏嬛话未完,就和葶苈一并被温枸橼紧紧抱在怀里。
“我、我日夜都在想你们……”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长久以来,她一个人背负了所有的噩耗。今日团聚,却又不知应否道破。“首、首先,天籁宫的人不是我杀的!”
嫏嬛如释重负地笑道:“我们当然知道,又怎么会怀疑你?你只要平平安安就行了。”
温枸橼苦笑着点点头,决定暂时不要说破母亲离世之事。“别担心我。我很快会去洛阳和龙卧溪会合,到时我们再一起去打听爹……爹娘的消息。”
葶苈嘱咐道:“一姐定要格外小心,你的伤还没好呢。”
“知道……没想到你今日表现如此神勇,让我刮目相看。”
“一姐,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三姐弟同时笑了出来。
温枸橼眨眨眼,这才发现自己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没说,“对了,你、你们以后要……”
纪莫邀和叶芦芝是什么关系?虽说这无关嫏嬛和葶苈,但悬在心上总是让人觉得怪怪的。而纪莫邀竟然也知道楚家灭门案,甚至知道得比她更多。漏网之鱼?楚澄的妻子尚在人世?她在哪里?而最让人不安的,就是纪莫邀那招闻所未闻的扶摇喝呼掌——这个名字虽然是第一次听,但温枸橼比谁都清楚被这一掌击中时,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剧痛。
这不可能是巧合……
她在找失踪的爹娘,但这些有关无关的事却总能扯到纪莫邀身上。他和摩云峰上那个神秘莫测的假崖回,到底什么关系?
纪莫邀到底是谁?
大难不死的众人究竟能否顺利到达下一个目的地,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章 思坠露 觅落英(上)
安玉唯时常梦回杜仙仪离开前的最后一个端午。
别人过端午都是开开心心的,但因为这天又相传是诗人的忌日,于是便成了杜仙仪一年中最形神憔悴的日子。那天,她立在为屈原设的神位前,低声掩泣。
安玉唯一声不吭地来到她身后,听她哭着念道——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她回头见到安玉唯,便问:“小安,你说诗人何以决意赴死?”
安玉唯答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杜仙仪泪眼颦蹙,又道:“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安玉唯道:“茍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杜仙仪道:“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
安玉唯道:“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
杜仙仪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安玉唯对不下去了,又急又忧,忙扶着杜仙仪问道:“师姐因何如此感伤?仅仅是因为今天是诗人殉楚之日吗?”
杜仙仪只是摇头,不说话。
她适才对出的诗句,都是《离骚》中极忧极郁之辞。安玉唯一时词穷,见她悲不自已,心急如焚却又不知所措。“屈原是因为心中郁结无处排遣,才将一腔悲愤诉诸汨罗江水。但师姐大不必如此明志,你若是有伤心之事,可以……”他怯怯地停了一下,“可以跟我说。”
杜仙仪拭去泪水,挤出一个笑容,“是我失态了。”随之长叹一声,朝山下望去,道:“我在担心我义兄温言睿一家。”
安玉唯不曾见过温家人,但温公善文,天下皆知。他略略看过温言睿的文章,言辞干练犀利,确实容易击人痛处,有所得罪也是难免。只是江湖中人纵是恼怒,也很少会对一介书生动粗,否则势必被天下人耻笑。
“往日总听师姐说他以字犯人,也不见有事。”
“不,这次不一样。此番我是真替他一家担忧……毕竟还有三个年幼的孩子。”杜仙仪讲到这里,方察觉小安也是个孩子,只是比同龄人更为高挑纤瘦,一不留神就会忘了他的年纪。“小安,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去哪里?”
“去一趟义兄家中,和他从长计议。”
安玉唯一把将她拉住,“师姐,我和你一起去!”
杜仙仪连连摇头,“我不可以把你牵连进来,小安。太危险了。”
“可我也不想让师姐孤身犯险!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一生一世守护师姐,永远照顾你,绝不让你受到伤害!”
杜仙仪何尝不知安玉唯一片赤诚,但前路莫测,她又如何忍心?“小安,别这样……我知道你的心意。”
安玉唯不再瑟缩,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将杜仙仪揽入怀中,“师姐,我、我不想和你分开……”
杜仙仪早已泪满红眶。她轻轻挽着安玉唯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小安。就当是师姐欠你的,好吗?”
“师姐什么也不欠我。照顾师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杜仙仪破涕为笑,“别说了,小安。”
安玉唯将她抱得更紧,语气中带着一份受宠若惊的颤抖,“师姐,让我跟你一起,好吗?”
但杜仙仪还是摇头,“我做不到,小安。我真的做不到。”
两人松开怀抱,但额头依然碰在一起。
“小安,等我回来时,我们再……”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没错,你记得一点不错。”杜仙仪凄然一笑,在安玉唯面上飞快地按下一个吻。
后来,她就离开了素装山,至今未再踏足。
“想什么呢,小安?”
安玉唯扭头瞥了一眼马四革,道:“没想什么。”
马四革笑道:“骗谁呢?你脑袋里除了师姐就是师姐。”
安玉唯有些茫然地望向前方,“四哥哥,你说我们会找到她吗?”
“我怎么知道?所以知命才让我与你同行——万一情况不妙,还有我可以帮你一把。”
安玉唯皱起眉头,“四哥哥难道不是自己要来的吗?”
马四革干咳两声,立刻转移话题,“小安,其实大家都很关心你。”
安玉唯别有意味地问道:“就连纪师兄也是吗?”
“为什么特地提起他?”
安玉唯脑袋一歪,答道:“总觉得他对谁都爱理不理的……但师姐将温嫏嬛和温葶苈托付于他,他似乎很干脆就答应了。我还问师姐,为什么不让他们两姐弟过我们这里来,而要送去惊雀山,她说因为那里更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不信她吗?”
“不知道……我倒是觉得他们去哪里都没关系。但师姐的首选是惊雀山,让我有些失落。”
“她可能想让两姐弟过得轻松一些。你们那里规矩严,我们才是货真价实的无法无天。”
安玉唯抿嘴而笑。
马四革凝神望了他一阵,一下子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不知不觉,两人已来到奇韵峰脚下。因为完全不知商佐口中的水牢在哪里,只好一路上山,指望能在半途找到线索。
“啊,对了……”马四革终于想起来ᴊsɢ,“你好像没有告诉我,当初是怎么想到要绑架姜芍来威胁姜骥,又是用什么方法迷晕她的。”
“为何现在才问?”
“没有别的意思……”马四革不敢加重语气,生怕问的方法不对,安玉唯就会像惊鸟一样飞走。“好奇罢了。我知道你为了找她会不计一切,但我想知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么剑走偏锋的办法。”
安玉唯轻叹,“四哥哥,我又没有杀人放火,这种事没必要刨根问底。”
“难道有人提点你了吗?”
安玉唯拧紧眉心,继续哀求道:“四哥哥……”
马四革屏气想了一会,竟不忍心继续问下去。“算了,不说就不说吧……”回去该怎么跟大师兄解释,是回去之后的事。
安玉唯微微一笑,吹动额角的刘海,“四哥哥最善解人意了。”
马四革只是笑笑,不再说话。
为免被天籁宫发现,两人避开笔直通顶的九韶径,改在未开拓的山林之中摸索,一路也算太平。凶案之后,天籁宫一直闭门谢客,就算有个别弟子在宫前走动,也从不曾跑远。两人绕过天籁宫外墙一路登高,便见到山顶圣地——奇韵降世岩。相传天籁宫祖师庄清涟当年抱琴坐于岩下,见其中镂空,形状怪异,又孤立于山,寂寂寥寥,于是有感而发,继而奏乐。琴音经奇石内面层层回响,竟以数倍之声传向山下。山下人皆以为是天仙降临,传音于世,才有了这段佳话,庄清涟也因此得名“奇韵仙”。
二人不敢靠近怪岩,绕开好些距离,马四革才敢开口道:“这地方真不错。”
“四哥哥真是谨慎。可就算天籁宫见到我们,也不能怎么样。”
“别忘了,同生会也许就跟在我们脚后。而且你又不是没听过降世岩的传说,若是不慎站错了地方,即便是低声私语,也会以震耳之声传到山下。那我们不就前功尽弃了?”
“那缪泰愚人如其名,不过蠢材一个,不足为惧。更何况,我们一路上也没见到有谁追在后面。”
马四革拍拍对方肩膀,道:“他蠢不蠢是他的事,可你若是想找到师姐,首先得保住自己啊。”他将棍子架在肩上,又笑道:“真是大好风光,尽收眼底!”
安玉唯木讷地望着眼前的景致,任清风穿过衣襟,一言不发。静谧之中,耳边似有动静。“四哥哥,我听到水声。”
马四革定神听了一听,问:“确定不是风声?”
“不,我很肯定是水声。在我们脚下,哗啦啦的水声。”
“水牢……”
“四哥哥,我们下去吧!”
“从这里?”
安玉唯连忙点头。
“你疯了,小安?这样跳下去,不死也只剩半条命!”
“可既然我们都听到水声了,水牢一定就在这里!又不是跳悬崖,这下面就是一片树林而已。不然我们还能怎么办?”
马四革还有些犹豫,“太危险了,小安……”
“四哥哥!”
马四革一手抓住安玉唯的手臂,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跟你师兄交待?”
安玉唯拧不过他,不忿气地将头扭到一边。
“我们下去再找路吧。”马四革不敢放手,拉着安玉唯沿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天籁宫方向传来阵阵脚步声。
安玉唯一手攥住马四革的衣袖,催促道:“不好,天籁宫发现我们了。”
马四革踮脚一看,还真是。“糟了,这里无路可逃……”
安玉唯狡猾地笑道:“四哥哥真是健忘。”他指了指脚下,“这里不是还有一条路吗?”话毕,他扯着马四革纵身一跃……
马四革睁开眼时,自己正俯卧在潮湿的林地上。
坠落的过程没有想象中的惊险,甚至没有想象中的长。他将长棍横在下方护身,两脚没有离开岩壁,穿过层层枝叶一路磕磕碰碰滑下来,竟也没摔伤。
“小安?”他爬起来,这才记起安玉唯在半途松开了手。“这家伙,掉到哪里去了……”他往四周寻了一转,还是不见人,“早知如此,打死也抓紧他了。”不过适才情况紧急,为免受伤,大家应该是同时松手的。想到这里,马四革长叹一声,拄着棍子往山下去,期盼能在半途遇到安玉唯。
没走几步,就见一个洞口,仅容一人通过。马四革将头探进去,立刻就被瀑布的巨声彻底惊醒,但洞中漆黑一片,根本不知通往何处。
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小安?”
没人答应。
唯有只身进洞了——管它瀑布还是水牢,总之离水近一步,应该不会有错。
刚进去时,还能借洞外的光线探路,而越发深入,就只能靠触觉前进。水声越来越大,脚下的路不曾分岔,但也渐行渐宽。黑暗尽头,他隐约见到闪烁的蓝光。再向前走,便一头撞在了一排栅栏上。马四革定神一看,发现这道栅栏将自己挡在一个更大的洞口前,另一端是从下面射上来的蓝光,周围依旧只有水声。
他伸手沿着栅栏粗大的木桩往下摸,碰到了一把锁。“看来这里果然是水牢……”他暗喜蹲下,从腰间掏出开锁的工具。“想这样将我马老四挡在门外,太不自量力了……”他利索地破解锁内乾坤,兴致勃勃将锁拉开——叮!
马四革僵止住了,随后慌张地将锁扣上,再重新解开——叮!
脑海中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但凡工匠都会想尽办法在自己的作品上留名,锁匠也不例外。但直接将名字刻在锁上,太不含蓄了。你像我,就会在里头加入少量罕见的材料,让锁在开启时发出独一无二的声响。你听……”
叮!
“就像这样!试想如果哪个大盗解开了我的锁,听到这妙音,一定会无比自豪——毕竟解开的是天下第一锁匠的作品啊!”父亲面上挂着一贯诙谐的笑容。
马四革这时就会反驳道:“你的锁要真的那么容易被解开,还怎么立名?还天下第一锁匠……”
“哈哈,你以为我的锁真的那么容易破解吗?能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解开我的锁,世上恐怕只有神偷龙卧溪一人。”
“龙卧溪?你见过他吗?”
父亲摇头,“每次我设计更复杂的锁,他就会想出新的办法对付我。如此一来一往,我们虽然从未谋面,但也胜似神交。”他说完,又开始玩弄自己的新作,像个顽童般,一遍又一遍地听取同一种声响——叮!叮!叮!
马四革的手从被扣上又解开了无数遍的锁上滑落。
那该死的声音依旧没变。
父亲毕生坚持亲手安装自己制的锁,无论目的地有多远,他都会亲身前往。也就是说,他来过奇韵峰?来过水牢?可他为什么从未跟自己提及?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怎么看都知道不对路,他当初怎会轻易答应这单买卖?如果父亲知道这里是用于监禁的话,一定不会答应。但为什么……
他开始追溯童年时父亲每一次出远门的记录,但一无所获。
是什么人,用什么办法,让心地善良的父亲为这龙齿一般恐怖的栅栏安上锁的?这里到底锁过什么人?
一阵低沉的吼叫从栅栏另一端传来,经冰冷而潮湿的岩壁反射,几乎震裂马四革的心脏。
他颤抖着仰起头,见一个巨大的身躯拉开栅栏,一掌将他打翻在地。他未及翻身,对方就将他拖到湿漉漉的石崖边,将他半个身子悬在映着蓝光的大水池之上。
被击晕之前,马四革艰难地吐出了三个字,“孙迟行……”他眼中仍带惊惶。
安玉唯是被香草的气息熏醒的。
他刚睁眼,就觉得面上一阵刺痛。伸手一摸,脸上竟在流血。“啧,这样脏兮兮地见师姐可不行。”不过他也怪不得谁,分明是自己执意要跳的。他站起身,不见马四革,只见一条隐蔽的曲径,似乎是香气的源头。
他顾不上新伤,怀着一份莫名的期待,急步转入幽径。
在那深林之中、日光之下,竟是一片被悉心打理的花圃,种满了各色香草与鲜花:江离、兰草、芷花、揭车、杜衡、芍药、椒兰、蕙茝……不,这不是普通的花圃,这是诗人的花圃。这也不是普通的花草,而是诗人的忧郁。
安玉唯沐浴在醉人的香气之中,神志几乎要失控。“只有师姐会这样挑剔地培植花草、这样顽固地追随诗人的脚步……她一定在这里。师姐,你在哪里?”他一脚绊倒在花丛之中,“仙仪……”
朦胧之中,一个身影逐渐接近。
安玉唯抬起头,见一双清澈而幽怨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不是别人,正是令他辗转反侧、日思夜想的意中人。
“小安?是你吗?”
安玉唯下意识地捂住自己面上的伤口,但杜仙仪已经见到了。
“小安,是谁划伤你的?”她捧起安玉唯本应无暇的面庞,“是谁这么狠心?”
安玉唯傻笑ᴊsɢ道:“是我不小心摔的……师姐,真、真是你吗?”他迫不及待地握住杜仙仪的手,“我不是在做梦吧?”如此浸淫在幸福之中,脸上的伤痛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杜仙仪将脸贴在安玉唯额上,眼中盈泪,幽幽道:“小安,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带你进屋。”话毕,她牵着安玉唯穿过花圃,转入一间草庐。推开柴扉,撩起门帘,只见内室摆着单薄的家具和一个略显眼的衣柜。“快坐下,我替你洗伤口。”
安玉唯坐下了,脸上依然挂着飘飘欲仙的笑意。直到杜仙仪捧着湿巾来到面前时,他才如梦方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如果时间能就此静止就好了。
“师姐为何在此?”
杜仙仪平静地答道:“但愿我知道。”
安玉唯立刻跳了起来,“那师姐为何不离开此地?”
“你可听过‘阴间四鬼’的大名?”
“不曾听闻。他们又是何方妖孽?”
“阴伯痴、阴仲癫、阴叔狂、阴季疯四兄弟曾是草莽杀手,他们如今的任务就是保证我寸步不离奇韵峰。倒不是说他们武功有多厉害,只是四人齐聚时会使一个‘阴功法阵’,凶险无比,颇令人头痛。”
“这个法阵又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清楚。但他们分别以虎、狼、猪、狗之骨为笛,吹出怪诞狂叫之声,能令人神志错乱,甚至陷入昏厥。然而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杜仙仪压低声音,用手指轻触安玉唯完好的一边脸,“这里最可怕的人,是孙迟行。”
安玉唯瞪大眼,“孙迟行也在这里?我听说他早前从惊雀山失踪,不想竟然——”
“他一早被纪莫邀气得半疯,如今更加理智全无,连话都不晓得说了。孙迟行现在就是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除了阴家四兄弟,没人能使唤他。我要是敢走远半步,他就会将我撕成碎片。”说到这里,她的眼睑抖了一下。
门外传来脚步声。
杜仙仪急忙捂住安玉唯的嘴,催促道:“快进柜子里,别出声!”不等安玉唯反应,她已将人推进衣柜,匆匆合上了门。
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子扯开门帘,问:“和谁说话呢?”
杜仙仪没看他,冷冷地答道:“阴老二?我不是正和你说话吗?真好笑。”
阴仲癫“哼”了一声,在屋内踱来踱去,一双鼠目恨不得将屋里每一寸阴影都咀嚼干净。
“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杜仙仪在对方发现之前,将染有浅浅血迹的湿巾丢进了脸盆。
阴仲癫弓着背回过身来,笑道:“你还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了,杜仙仪……没什么,刚才姓孙的逮到一个小子,不知道什么来头,看看你会不会晓得。”
“什么傻子会来这种地方?无趣又危险。”
“不知道呢。就见他胡子拉渣,还背着一根齐人高的哭丧棒,兴许你认得。”
杜仙仪漠然应道:“你净说也无益,不如直接带我去见他好了。”说完就往外走。
阴仲癫一听,突然将她拦在门前,奸笑道:“刚才还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怎么忽然就着急起来了?你认识他吗?”
“我都没见到人,怎么知道认不认识?”
谁知阴仲癫一手钳住她的脖子,将她拉回屋里,“是你搬来的救兵吗?”
“开什么玩笑?这里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怎么可能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你别想骗我啊,杜仙仪!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仙女吗?竟敢用这种态度跟我们说话!如果不是受命要对你毕恭毕敬,我们四兄弟早就应轮番享用——”
阴仲癫背后的衣柜突然自己打开了。
杜仙仪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阴仲癫还没回头,就被燕尾刃刺穿胸膛。未及呜咽,便“扑”一声栽倒在杜仙仪脚下,顷刻断了气。
安玉唯从柜里出来,拔出刀刃——血污立即溅满双手。
杜仙仪挨在他肩旁,细声道:“小安,你这、这是……”
“这等贱人,死何足惜?”
“小安,你没跟我说,马四革也跟你一起。”
安玉唯点头,“可我们从山上下来时失散了。”
“那你怎么还杀了阴老二?你四哥哥还在其余人手上呢!”
“这家伙轻薄你,我忍无可忍。”
杜仙仪望着阴仲癫的尸体,心头落下一石,道:“也罢,将错就错。”她回身取下挂在墙上的佩剑,拉安玉唯离开草庐。“我现在去见其余人,你先躲在暗处不要现身,见我拔剑时才出来。”她又顺手在裙带上砍下一节,撕成两半,递与安玉唯:“虽然三缺一,但只怕他们那个魔阵威力不小。你不曾经历过,还是塞住耳朵为妙。见我令下时,什么也别想,将他们斩草除根便可。”
“那师姐你呢?”
“别担心我。他们对我没太大戒心。总之我们合力除掉他们,离开这里就好了。”她朝安玉唯笑了。
杜仙仪那如冬日暖阳般慰藉人心的笑容,每每令他迷醉不能自拔。
“不过,你要小心孙迟行。”
安玉唯似懂非懂地点了头。这种建议的话,他已经听不进去了。如今他脑海里只有两件事:杀光阴氏四兄弟,以及回味杜仙仪的笑容。
(本回待续)
第二十一章 思坠露 觅落英(下)
两人离开花圃,经一条侧径来到一道瀑布前。
安玉唯不禁问道:“这就是传出水声的瀑布吗?这么小?”
杜仙仪摇了摇头,“只是一条分支,真正的大家伙在另一头。”她又指向前方一个狭窄的洞口,“那里就是水牢的后门。”
“这里都关过些什么人?”
“义兄伉俪应该在这里待过,其余人就不清楚了……现在就是孙迟行和我。”她苦笑着拍了拍安玉唯的手臂,“快堵上耳朵,要进去了。”
杜仙仪的出现,让阴伯痴和阴季疯吃惊不小。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老二呢?”阴老大问道。
杜仙仪没答他们,而是望向被吊在水池之上的马四革,以及洞顶升起的栅栏。“这就是孙迟行今天的战利品?”
阴伯痴点头,“认得他吗?”
杜仙仪皱眉,“认不认得又有什么关系?”
阴季疯听出蹊跷了,“什么意思,杜仙仪?难道这人是你叫来的?我二哥呢?”
“荒谬。我要是有心窜逃,又怎会等到现在?你们无凭无据,休要血口喷人。”
安玉唯站在暗处,也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见杜仙仪一脸愤慨,他也越发按捺不住了。
幸亏杜仙仪没让他久等,未几便亮出佩剑。
安玉唯立即飞身而出,“受死吧。”
阴伯痴与阴季疯见安玉唯从天而降,口里立刻吐出骨笛——水牢中顷刻响起阴功法阵的哀号。怨魂的咆哮与厉鬼的低泣来回激荡,本已阴气重重的水牢瞬间化身森罗大殿,
可惜一切都对安玉唯无效:他只知道将挡在杜仙仪面前的人除掉。
伯痴与季疯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见安玉唯来势汹汹,也都各自亮出了家伙。阴伯痴抡起一根比他大腿还粗的狼牙棒,阴季疯则顺手举起从马四革那里抢来的棍子。
安玉唯何惧之有,挥舞着燕尾刃直取阴伯痴。阴老大膀粗腰圆,力大无穷,见对手细皮嫩肉,度他是个绣花枕头,当下有些轻敌。他手中的狼牙棒重达四十斤,被击中非死即伤,安玉唯这幅身板简直不堪一击。
“好小子,是杜仙仪的观音兵吗?”狼牙棒“唿”地砸下来,但被安玉唯闪身避开。
阴风之中,狼燕激战。本来实力悬殊的两方,如今竟分不出胜负。阴伯痴的狼牙棒威力骇人,却怎么也打不中安玉唯,反而是燕尾刃见缝插针,招招欲取他性命。这种满怀杀意的压迫感,是阴伯痴始料未及的。
一心要踏平所有拦路虎的决意、无论多血腥也不眨眼的疯狂、从眼睛里溢出的汹涌杀欲——阴伯痴看在眼里,内心顿时涌起一阵深深的恐惧。
燕尾刃穿透了阴老大的腹部。
“漏洞百出……”安玉唯冷笑着将刀刃拔出,看着阴伯痴跌倒在水池里,“怪就怪这累赘的武器,还有你笨重的身体。”他说完就往阴伯痴胸膛上再加了一刀,鲜血又溅了一身。不过他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阴伯痴举起狼牙棒时,面上的神色会突然凝固。正是那一刻的恐惧与迟疑,给了他可乘之机,否则自己绝对无法轻取这个衔着口笛的暴徒。
另一边厢,阴风依然不绝于耳,阴季疯与杜仙仪正相持不下。杜仙仪没有堵住耳朵,毫无防备地经受着怪声的折磨,动作显然开始迟滞,脚步也有些不稳。
阴季疯见机会来了,将棍子举过头顶,对准杜仙仪脑门就要敲下来,谁知这一举过甚,竟“砰”一下打在了被吊起的马四革脑门上——将他打醒了。
阴季疯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脖子便被马四革的两条腿死死箍住。ᴊsɢ
杜仙仪喜出望外,“老四,你醒了!”
马四革弱弱笑道:“师姐,光靠大腿是掐不死人的。”话毕他再使劲一勒,将口笛从阴季疯嘴里挤了出来。
没了怪声的束缚,杜仙仪举剑便要直取阴老四胸膛。
正在这时,水池之上、龙齿之后忽然“嗖”地飞出一支利箭,正中杜仙仪手中剑刃。杜仙仪顿时尖叫一声,倒在水里,剑也失手丢到一旁。
安玉唯忙抬头一看,见石崖上蹲着一个人——不是孙迟行,他没这么矮小,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阴叔狂,想救你四弟吗?”
阴叔狂没有回话。
安玉唯瞪着对方瑟缩的身影,头也不转,将仍沾有阴仲癫与阴伯痴鲜血的燕尾刃插进了阴季疯的心脏。
阴季疯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马四革立刻将腿松开,催促道:“快帮我下来,小安。”
然而安玉唯没有反应。
杜仙仪忙从被血染红的池水中起身,上前帮马四革松绑,“他的耳朵堵住了,听不到你说话。”
阴叔狂又射出一支箭,但还是落空了。
安玉唯喃喃自语,“负隅顽抗……”但石崖位置太高,他根本上不去。
胶着之时,栅栏后冒出一个魁梧的身影,盖住了阴叔狂颤抖的躯体。
杜仙仪忙将佩剑捡起,“孙、孙迟行……”她忙将安玉唯的耳塞除了下来,叮嘱道:“别过去。”
马四革舒展筋骨,拿回棍子,一眼就见到安玉唯面上的伤痕。“小安,你的脸怎么了?”他心疼地捧起男孩的下颚,“谁弄伤你的?”
安玉唯不以为然,答道:“下山时不小心蹭的。”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惜了……”
安玉唯刚要驳嘴,意想不到的事就发生了——只见孙迟行一手拎起阴叔狂,毫不犹豫地将他从石崖上丢了下来。
阴叔狂一头撞在水池中心的巨石上,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而孙迟行本人,则在众人的注视下,转身隐入龙齿后无尽的黑暗中。
“怎么回事?”马四革百思不得其解。
安玉唯意欲追赶,却被杜仙仪挽住,“由他去吧。”
“可他为什么会……”
“天知道。”
马四革心有余悸地望着孙迟行适才站的位置,然后默默转向安玉唯——少年眼中已经没有令人胆寒的杀意,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心碎的温柔。他顺着安玉唯的眼神望向杜仙仪,道:“师姐,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起了。”
杜仙仪长叹一声,只是摇头。
三个人站在瀑布之下,每个人身上都有血迹。
马四革打趣道:“阴间四鬼,小安你独取三人,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先别开玩笑了,老四。”杜仙仪打断他,“同生会是不是跟在你们后面?”
马四革点了点头,“照理说是的,只是我们来了这么久,也不见丝毫动静啊。”
杜仙仪不敢懈怠,“那趁没人追上来,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回素装山吗?”安玉唯满怀期待。
杜仙仪又犹豫了,“我当年不辞而别,哪还有面目见师父?更何况,我到现在还不知义兄到底落难何处……我真没用。”她说着就抽泣起来。
安玉唯将她搂在怀里,安慰道:“别担心,师姐。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与你分忧。如果你想回素装山,我就陪你回去一同受罚;如果你想去找你的义兄……”
马四革插嘴道:“温言睿的去向,不如让他的儿女去担忧好了。师姐已经受了太多苦,还是速速回山为妙。相信我,师伯从未责怪你们。小安这次能来,也全靠知命首肯,你们就放一万个心好了。若还是不自在,不如让我先你们一步,在师伯处打声招呼,如何?”
杜仙仪苦笑道:“老四你想得这么周到,我还怎敢有异议?只是怕耽误了你。”
“哪里的话?我马老四向来随叫随到。”他将棍子一扛,“师姐、小安,你们慢行,老四去也。”离开时,他仍见安玉唯小心翼翼地搂着杜仙仪双肩,眼中满是纯粹得让他妒忌的温情。
“各位就送到这里吧,姜芍感激不尽。”
纪莫邀干笑道:“我师弟绑架你,你态度还这么良好,我都不好意思了……”他说完便奉上哥舒鹫的胡刀,“小小心意,烦请笑纳。”
姜芍有些诧异,“人是你杀的,武器送给我,恐怕不合适吧?”
“哪里?就算我不下手,你们当中随便一人都能要他的命。何况一路让你受罪,作出一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纪莫邀罕有的友善,令姜芍倍感不安。“不,其实你们也有难言之隐。何况出来转一圈,顺便收拾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也不失为有趣的经历。我回去会和父亲解释清楚的,你们不用担心秋后算账。”
纪莫邀暗想:要是姜骥有他女儿一半豪气,何愁声名不举?“莫要推辞,这刀还是由你收下最合适。”
姜芍恭敬不如从命,便接过胡刀。“一路上有劳关照,姜芍就此别过!”随即辞别众人,策马远去。
虽然是通过不道德的手法逼姜芍同行,但难得大家坦诚相待,一路也甚是融洽。如今见她只身离去,大家暗暗都有些不舍。
纪莫邀当然没有告诉她,究竟是谁将兰锋剑失窃之罪嫁祸给姜家。急计要奏效,总会伤及无辜。这把胡刀所试图补偿的,也远不止绑架一件事。
嫏嬛轻叹一声,发现自己又成了一行中唯一的女子。她想起姐姐,想起她在那艘浮夸得让人窒息的大船里说过的话——
“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彼此。”
她本以为姐姐能带来什么好消息,但沉默过后,对方竟只留下这句话。
葶苈当时还笑道:“别怕,我和师兄们会保护二姐的。”
“别总是指望他们,你们一定要互相照顾啊!”
嫏嬛总觉得她话中有话,但没多问。
为免被船上其他人发现,温枸橼匆匆离去。难得的相聚依然免不了过于短促的命运。
嫏嬛知道姐姐有很多事未与自己说清楚,她好奇到底有多难以启齿。正想着,就听得孙望庭请求道——
“大师兄,我想去看看我娘。”
纪莫邀眨眨眼,“那还不赶快出发?”
“咦,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吗?”
“那是你娘,难道还要解释吗?”
孙望庭傻笑道:“哎呀,果然还是大师兄最善解人意了。”
“你探亲归探亲,别在路上流连酒色之所。”
“谨记大师兄教诲!”说完,孙望庭便调转马头往北去了,“现在出发,说不定还能追上姜芍……”
纪莫邀冷冷道:“还真是心血来潮。”
陆子都笑言:“老夫人就住在登河山附近。我们和姜芍一起的这些日子,他恐怕时时都惦记着回家呢。”他往马车里瞄了一眼,“我还指望他能帮我们在路上消耗一些酒食,现在看来,大多都要搬回山上了……”
纪莫邀无力地望向前方,“都叫钟究图别死命往车里塞礼物了。”
子都又道:“我们怎么说也救了叶芦芝一命,他这么做也情有可原。”
大家没再说话——队伍里少了孙望庭和姜芍,顿时就冷清了。
究竟归途又有何奇遇,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章 一厢情 两边缘(上)
对于姜芍,嫏嬛心存愧疚。最初全心为寻回杜仙仪,其余顾虑被悉数磨平;如今一切已经结束,杜仙仪也有了着落,先前那份理所当然的态度便开始动摇。现在回想,嫏嬛还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心甘情愿地去欺骗姜芍了。故此疚意复燃,令她心里隐隐作痛。
一行人在一条河边停下歇息。陆子都去取水,葶苈跟他来到滩上,便坐下来默不作声。嫏嬛挨在马车头,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恍恍惚惚地遥望远方。纪莫邀左右张望,不知她在看什么,于是问:“不下来?”
嫏嬛笑笑,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下就下。”
“你在想一个女人。”
嫏嬛瞪了他一眼,“难道会是男人?”
“姜芍。”
“啧,我就不能想我姐吗?”
“你那个姐姐,葶苈也有份。若是想她,你们两姐弟早就在一起说长说短了。现在隔得这么远,肯定在想不同的人——不同的女人。他在想那姓祝的丫头,你在想姜芍。”
嫏嬛捂着脸,细声问:“很明显吗?”
纪莫邀点头。
“估计就你看得出来。别人哪有这么多闲工夫察言观色?”
“你宽心罢。姜芍之事,你一不是主谋,二不是绑匪,顶多有个欺瞒之罪,但也不是你一人独有。真要内疚起来,我岂不应比你更甚?”
嫏嬛眯起眼盯着对方,“你会内疚?”
纪莫邀反问:“怎么不会?”
“你就别装了……明明就很享受骗人的过程。”
“你跟姜芍谈条件时,不也成竹在胸、毫不含糊?”
嫏嬛面露难色,“你别说,这最让我心里发毛…ᴊsɢ…姜芍是个正人君子,一直对我们百般体谅与信任。事成之后还不计前嫌,但我们依然对她有所隐瞒。换作是以前,我一定会鄙视自己的所作所为。”
“现在说也晚了,待下次见面,再求她原谅不迟。”
“说得好像你没有骗她一样……真要求原谅,你也逃不了。”
“怎么不对都好,老四和小安也没有伤害之意。何况我是他们师兄,总不能把他们卖了。我也说过很多次,姜骥老儿明显心里有鬼,这次没能逼他说实话,只好留待下次结算。”
“那你说他都隐瞒了些什么?瞒着我们也罢,你说得好像连姜芍和二十八星宿也毫不知情,这就有些蹊跷了。”
纪莫邀答道:“师姐向来很受长辈欢心,因此和姜骥私交甚厚,本身不是什么怪事。怪就怪在为什么姜芍房间的暗道里藏有一张地图,而地图正好指示了师姐所在之地。这么一看好像是姜骥使计将她关在了那里,但既然商佐对此也知情,那天籁宫在其中又是什么身份呢?再深一层来问,姜骥和天籁宫合谋将师姐关在那里,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嫏嬛想了一会,道:“姑姑想查访爹娘失踪的真相,也许他们想出手阻止。”
“你姐和师叔去了奇韵峰,貌似是空手而归?”
嫏嬛摇了摇头,“一姐只说天籁宫的人不是她杀的,别的没讲。估计确实是一无所获吧。”
“好,那假定他们真的一无所获。但如今我们知道师姐真的在奇韵峰水牢之中,就说明这其中一定有关联。”
“寻找爹娘本应是我姐弟三人之职,现在却要她以身犯险,我真不争气。一姐也是的,难得见一次,就该把话说完整……讲一点不讲一点的,我老是忍不住东想西猜。”
纪莫邀安慰道:“你们太久不见,估计思绪有些凌乱。”
“莫名其妙地跑到船上来,跟你们一起对付哥舒鹫,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跑掉。幸好姜芍没多问,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纪莫邀好奇了,“你怎么跟她讲的?”
“我就说那是我姐,目前正在云游四方修行,因此行踪不定。我根本不敢告诉她,一姐是和你师叔一道的。她晓得你师叔的名号,说多了,兰锋剑失窃的真相就败露了——啊,怎么又绕回这个话题了。”她不耐烦地挠挠脸,走下河滩,“也罢,如今姜芍也回去了,多想无益。”
纪莫邀也不再多言,随她一同来到河边。
葶苈依旧坐着,木讷地望着水面。
陆子都见嫏嬛走近,忙对她耳语道:“葶苈自别了祝蕴红后,就总是这样,我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嫏嬛眨眨眼,道:“可我也不能变个祝蕴红出来给他吧?他们在摩云峰本有机会见面,是他自己主动回避的。如今又在这里多愁善感,我真不知该怎么帮他……若我们没在湖上游船,也许还能跟同生会返回涂州的车驾同道。可如今已欠下一日行程,想追也追不上啊。”
纪莫邀又嚼起了薄荷叶,“说起来也是,我在船上时就见他们一行人从岸上经过,现在一定追不上了。除非他们走回头路。”
嫏嬛扭过脸来,“无缘无故,又怎么会走回头路?”
正在这时,下游竟传来一阵凄厉的马嘶声,接着便听得一个人高声喊道:“葶苈!”
葶苈一听,整个人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小红?”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急忙跑回路上,见那祝蕴红像个不倒翁似地在马鞍上摇晃,眼看就要摔下来。幸好陆子都飞身扶住,她才不至于坠马。
葶苈面如土色,慌忙上前接她下马站稳,问道:“小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表哥呢?”
祝蕴红已经精疲力竭,可依然不住摇头道:“不,葶苈,别提他了。我不要嫁给表哥,我要嫁给你……”说完便昏倒在葶苈臂间。
纪莫邀吐吐舌头,自语道:“变出来了。”
祝蕴红睁开眼时,人已经躺在马车里,而温葶苈正坐在她身旁。她一把抓住情郎的手,道:“我好想你,葶苈。”
葶苈满目忧思,将她的手握紧,问:“到底怎么了?”
祝蕴红一听就来气,整个人坐了起来,“表哥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大骗子!原来我一离开涂州,爹爹便许下我与他的婚事。可他竟一直瞒着我,直到回来路上,他那些蠢跟班不小心说漏嘴,才被我撞破——你说可不可恨?他明知你我相好,却只字不提此事,盘算着带我回涂州,等我无路可逃之时再一举娶我过门。若真是那样,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幸亏老天有眼,让我提前知晓此事,这才偷了马,连夜往回走,期望能在路上与你相遇。葶苈,真是天意弄人,原来即使你立刻向我家提亲,也为时太晚……”说到这里,她两眼泛红,“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葶苈道:“你漏夜出逃,吴迁势必追赶,不日也会与我们狭路相逢,到时只怕理亏的是你啊。”
祝蕴红见他没有半句安慰,只当他为人柔善,不够决绝,便问:“葶苈,我爹要我与表哥成亲,你就不忧心吗?我若是嫁给了表哥,你就不含恨吗?”
葶苈这才醒过来一些,忙回答:“那是自然,小红。我怎愿见你嫁为他人妇?只是如今我俩纵然情投意合,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而你表哥有令尊首肯的婚约在握,真要当面对质,我也没个留你的理由不是?”
祝蕴红有些烦躁了,“你怎么就这么迂腐呢?我爹定下来的婚约就是铁律吗?他连我都没有问过!葶苈,你说过想娶我,而我也愿意嫁你,不如我们就地成亲,米已成炊,就算表哥立刻杀到面前也束手无策!”
葶苈顿时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声道:“我怕二姐和师兄不肯……”
一口气把话说完时,葶苈用手盖住双眼,不敢直视嫏嬛与二位师兄。
嫏嬛顾自眨了一下眼,转过头来望了望纪莫邀与陆子都。
纪莫邀目视前方,没有搭理,也没有表态。
嫏嬛无奈问道:“葶苈,你们都决定好了吗?”
葶苈还不敢放下手来,艰难地点了头。
嫏嬛苦笑,将他双手拉下,道:“你若是与祝蕴红真心相爱,谈婚论嫁那是迟早之事,我倒不担心这个。”
葶苈这才稍微放心一些,忙问:“那二姐担心什么?”
“葶苈,要说那繁文缛节,我是一点也不在意。可你们这一不曾上门提亲,二没有嫁妆聘礼,三未见长辈在堂,只怕吴迁要强,执意不认啊。”
“那、那你们几位不算我的长辈吗?”
纪莫邀立刻往边上挪了一步,“别乱讲。你师父还不曾仙游,我才不越俎代庖。”
葶苈一听,又泄气了,“那现在成亲又不行,不成也不行,该如何是好?”
纪莫邀冷笑,“那丫头只是不想回涂州罢了。只要吴迁不带她走,你们成亲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葶苈嘀咕道:“说得轻巧,可是……”
“别跟我‘可是’——反正你也不知道吴迁承不承认这门婚事,那不如直接告诉他,你们已经成亲,再看他如何应对。若他不加阻挠,放你们成眷属,那你们待回山之后再补全礼节便是;若他硬要求人,即便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成了亲、进了洞房,他也未必接受,如此一来,岂不是白费功夫?吴迁再倔,终究是大家子弟,不敢众目睽睽之下强取豪夺,多少会讲些道理,到时我们自有办法。你不必心焦,先回去安抚那丫头便是。”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葶苈茅塞顿开、浑身舒畅,“多谢大师兄指点!”
是夜,一行人入住栈店。
出行在外,恰逢月满,室外阵阵虫鸣,多少有些羁旅的气息。
葶苈坐在卧榻之上,没有躺下的意思,但祝蕴红却死活不肯松开手。
“小红,你奔波了一日一夜,还不快些休息?”
祝蕴红将脸倚在他背上,柔声问:“那你就不陪陪我吗?”
“陪,我当然陪了。我看你睡着为止,好吗?”
祝蕴红不高兴了,“仅此而已吗?既为夫妻,就应食同案、寝同被,亲密无间,不分彼此。你却成天惦记着要走,怎么算是夫妻呢?”她松开手,爬到葶苈膝上,道:“我知道我这样让你们为难了,可我也不过想和你朝夕相对而已。只要你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什么都听你的,好吗?”
葶苈忙笑着搂住她,“别自责,我们会有办法的。”
祝蕴红微微一笑,捧起葶苈的脸,吻住他惊慌失措的嘴唇。
葶苈一下魂飞九天外,身子一软便倒在榻上。
祝蕴红趁机伏到他肩上,悄无声息地将一只手伸进他的上衣,另一只手则不慌不忙地解开自己的衣带。
葶苈吞了口唾沫,手脚像被钉在地上一般ᴊsɢ,动弹不得。
祝蕴红除下簪子,放下一头长发,用发梢轻轻挠弄葶苈的脸。
谁知葶苈突然把牙一咬,复坐起身,道:“小红,我还是回去好了。”
祝蕴红急了,“葶苈,你这是什么意思?”
葶苈支吾以对,“我、我没准备好……”
“胡说,我们在惊雀山上时,不是已经——”
“此一时,彼一时。我蒙二姐和师兄们体谅,才能与你有这夫妻之名。我、我们还是稍作忍耐,待成亲之后,再……”
“你这是什么歪理?”祝蕴红将外衣往葶苈身上一扔,“明明一早就和我做了越礼之事,如今又在假惺惺地踌躇什么?”她跳起身,问:“你后悔了吗?”
葶苈慌忙摇头,“不!不后悔!小红,你别误会,只是我从未想过你会这样突然出现,如今倍感惶恐。你给我点时间……假以时日,待我理清思路,再来与你共叙夫妻之情,好吗?”他满面疚意,又理了理祝蕴红的发鬓,在她额头上飞快地吻了一下,便匆匆离去。
祝蕴红呆坐枕边,忿恨不能言。
客店外不远处是一段低矮的古城墙,长年饱受风吹雨打,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天清气朗之时,倒也不失是个吹风赏月的好去处。
嫏嬛坐在墙上,远远见陆子都走来。
“夜观星象吗?”他问,“近日运势如何?”
嫏嬛苦笑,“不知是喜是祸啊。”
子都也顺道坐下,安慰道:“别怕,有我们在,吴迁不敢撒野。”
“我不是担心吴迁……”嫏嬛低下头来,“我是怕葶苈和小红年轻气盛,一时冲动,私定终身,将来不知要受多少波折。星象纵然有趣,也解不了俗世家经。”
子都一下不知如何接过她的话,唯有说:“我们不会弃葶苈于不顾的,你放一万个心好了。”
嫏嬛抬起头,朝他莞尔一笑,“有心了,子都。”
子都忆起他们初见时,那同样摄走他魂魄的嫣然一笑。“嫏嬛,你信天命吗?”
嫏嬛摇头,“人固分美丑,天懒辨善恶。我要是天神,必定终日移星换斗为乐,哪里有心理会尘世这许多琐事?”
子都也笑了,“我最欣赏你这么有主见。”
“是吧?”嫏嬛顿了顿,见子都有些不自在,便也有些坐不住了,“入夜天凉,我还是回去好了。”话毕就起身离开,谁料被子都一手牵住——
“嫏嬛,可、可以先不要走吗?”
嫏嬛情知不妙,可又动不了,只好又坐下,细声问:“怎么了?”
子都知道自己冒失,忙将手收回,如芒在背地解释道:“嫏嬛,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过,我从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便抑制不住满心倾慕。纵然天天相见,每晚也依然会梦到你。我想跟你说明白,可又一直没有勇气。请、请你千万不要因此厌恶我……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行百步半九十,子都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腿骨断裂在那最后十步上。他不敢直眼看嫏嬛,更不敢贸然离去,只是留在原地傻等,等嫏嬛拂袖而去,或将他大骂一顿。
他后悔自己说了这番话。
嫏嬛坐在原地,凝望着子都,眼中初时泛过一丝惊诧,如今已经平静下来。“抱歉,子都……”
子都缓缓抬头,不敢眨眼,等嫏嬛往下说。
“我应料到有这一天……”的确,聪明如嫏嬛,又如何不知子都对自己一片深情?“子都,请不要恨我。”
这是拒绝吗?子都急忙挤出一个笑容,“怎么会呢?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出身,我不过一介——”
“不,子都,别误会。”嫏嬛打断他,“我自己也家不成家,又怎会有门户之见?子都,你是这世上最可亲可爱之人。葶苈与我多得你照顾,已不知怎样报答你的善意与恩情。子都,你早已是我的亲人,我们今后也应处处照看彼此,只是恕我……不能接受你的情意。”
子都有些明白了,“你是说,我们只能做手足?”
嫏嬛微微点头,“家门不幸,原谅我不敢念及儿女之事。”
子都长舒一口气,道:“别突然跟我生分了……我们就、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他的手掌,不经意间握成了拳头。
“那是自然。子都,假如过去我误导了你,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
“莫要自责,是我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子都,我们以后还像兄弟姐妹一样互相关心,好吗?”
子都强颜欢笑,“一定。你、你千万不要内疚,不是你的错。”话毕,他再也待不下去,头也不回地往店里跑了。
嫏嬛也不敢久留,急步追上。一进到店里,就见子都匆忙绕过正坐在楼梯上嚼薄荷叶的纪莫邀,“啪”一下合上了房门。
纪莫邀回头望着紧闭的门,又转过来望向嫏嬛,没说话。
嫏嬛一言不发地走上楼梯,还差两步就到二楼时又折返,最后坐在纪莫邀往上三步台阶的位置,捂着脸说:“我好像对子都讲了很过分的话。”
纪莫邀还是不认真,“你咒他父母了?”
“胡说……”嫏嬛不无悔意,“子都会恨死我的。”
说到这里,纪莫邀大概也猜出七八分,“你没骗他就行。”
“就是没骗,他才伤心。但我又不能误导他。无论我做什么,都会伤害他,为什么会这样……”
“既然说都说了,就别想太多。子都宽厚,过一晚就会没事。何况他又不是祝蕴红,不会逼婚的,你别后怕。”
“你又知道是她向葶苈逼婚?”
“你弟弟会是主动提出婚事的人吗?”
嫏嬛不说话了,移下台阶,坐到了纪莫邀身侧,问:“子都真的没事?”
“话已出口,彼此的态度解释得一清二楚,有何不可?最怕是你事后反悔,又对他有心,到时就真的会误导他了。”
嫏嬛小声道:“那倒不至于。”
“你心里清楚就够了。子都心肠软,经不起这许多反复,能把话一次说明白就最好。”
嫏嬛不出声了。不是迟疑,更没有反悔的意思。只是纪莫邀这么一说,她还真好奇自己为何如此坚决了:子都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短处,可自己居然不假思索就断了他后路,总该有个缘由吧?
“把话一次说明白……”她自顾自地重复对方的嘱咐,却忽然像踩入了禁地一般,猛地收束手脚,也不再言语。
纪莫邀没有出声,但他肯定听到了那无意识的重复,更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嫏嬛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
一个人后悔说了自打嘴巴的话,一个人后悔犯下了出尔反尔的错误。
“我没有那个意思……”她解释道。
“没事,我懂。”纪莫邀说这话时,眼中晃过一瞬即逝的心虚。
嫏嬛顿时矛盾不堪——她明明许诺不再过问假崖回的事,但来到这一刻,两人都清楚,那不过是一时妥协。这事一天没有解释清楚,只会长久地悬在心头,隐隐作痛。而由于自己已经将心声尽诉,在纪莫邀面前几乎没有秘密,以对方的性子,断然不会让这种不等的关系持续下去。
“等回了惊雀山,我再跟你说。”
这是嫏嬛始料未及的答复。“好啊。”她没有质疑对方的诚意,甚至从他眼中看到了倾诉的渴望。
守住心事的初衷,都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没有人真的能毫不费力地将秘密束之高阁。总有一天,光是维护那道栅栏,便要耗费巨大的心力。而承受如此煎熬,也变得不再值得。
嫏嬛当初袒露心声,正是为了这个原因,而纪莫邀显然比她走过了更漫长的沉默。
“夜里天凉,还是早些睡吧。”纪莫邀说完便起身回房。
嫏嬛轻轻点头,目送他上楼。
纪莫邀脑后的长辫像一条鬼魅的尾巴,一晃一晃的。他上到二楼,突然一个回眸,又道:“别想太多,到时睡不着,明早反而耽误了行程。”
“行了……”嫏嬛心里只觉得滑稽,“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吗?”
纪莫邀只是笑,没再出声。
温嫏嬛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拒绝陆子都了。
(本回待续)
第二十二章 一厢情 两边缘(下)
次日早晨,祝蕴红一个人坐在案前,一手捧着茶碗,一手托着腮,盯着门外看。
嫏嬛一看就知道她前夜和葶苈不欢而散,但没直接问。“昨晚睡得好吗?”
拜你宝贝弟弟所赐,一点也不好。“挺好的。”祝蕴红答道。
未几,陆子都也下来了,他眼神有些空洞,不过气色还行。
纪莫邀跟着出来,见独缺葶苈一人,便一脚踢开他房门,骂道:“要我们全部人等你吗?”
葶苈手忙脚乱地从房里跑出来,连声致歉——“耽误大家用早饭,对不住了。”
祝蕴红一见他出来,“嗖”一下便窜出门去了。
葶苈不敢怠慢,拔腿追上。
祝蕴红停在城墙末端的一棵ᴊsɢ树下,没看葶苈。
葶苈走近,挤出一句:“昨晚,我……”
“别提了。”祝蕴红倚木而立,“葶苈,我想上去。”
“哪里?”
祝蕴红指了指树顶。
葶苈不敢多问,上前托起她的腰,把人送了上树。
祝蕴红坐稳之后,又嘀咕道:“你手势没我表哥好。”
葶苈不禁失笑——“那你是要嫁手势好的,还是手势差的?”
语出无心,却正中祝蕴红痛处。只见她“叭”一声折了根树枝丢下来,骂道:“口甜舌滑!你还敢挖苦我了不是?”生气是真,可语调里已经夹杂些许笑意。
葶苈抬头一看,见她两颊绯红,在绿叶与晨光映衬下,更加光彩照人,竟又呆住了。
祝蕴红见他注目,窃喜之余又不愿给他太多好处,便不安分地继续往树上爬,可这一动,披风便不慎被树枝勾住。她也没想太多,两下将披风松开,朝树下一丢,“帮我接着。”
葶苈始料不及,被那披风一下盖住脑袋。
祝蕴红爬到树顶,远远见一行人徐徐移近,顿时大惊失色——“葶苈,快看!”
可葶苈被披风遮住视线,哪里看得到呢?
“迁公子,你看那是我们家小姐不是?”随从余但指向土坡上的树。
吴迁猛一抬头:果然不错。“那树下的人是谁?他头上盖着的,是小红的披风吗?”
另一随从余是干脆喊了出来:“强盗!是强盗!”
余但附和道:“你看祝小姐,脸都吓白了,一定是被那家伙抢劫,一路追赶,将她逼到树上。祝小姐为逃命才舍去披风——迁公子,你还呆着作甚?”
余是更直接,“姑爷,快去救小姐啊!”
无论祝蕴红如何叛逆,吴迁心里始终将她视作至宝。如今看来,她似乎确实身陷险境,加之两个随从怂恿,吴迁便没多想,挽弓上箭,顷刻离弦。
葶苈刚摆脱披风的纠缠,见到吴迁之时,左肩就被一箭射中。
“葶苈!”
听得祝蕴红一声惊叫,吴迁如梦方醒,无奈悔之已晚。
客店里,嫏嬛眼泛泪光,紧紧握着葶苈的手,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祝蕴红守在枕边,愤恨不已,不住地喃喃道:“表哥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纪莫邀将陆子都拉到一边,吩咐道:“快马加鞭,去附近找个医人来。”随后瞄了祝蕴红一眼,嚼着薄荷叶离开了房间。
吴迁赶到店外时,只见纪莫邀一人坐在门前。
“葶苈他——”
“不用吴公子费心。”纪莫邀笑道,“你那一箩筐废话可以省下。但你伤我师弟,我绝不罢休。”
吴迁还未答话,就听得身旁的余但喝道:“纪莫邀,你别欺人太甚!明明是你师弟对我们小姐意图不轨,迁公子才会放箭!你别血口喷人!”
“就是、就是!”余是也喊道,“难道不是你们将祝小姐诱拐至此的?”
“够了!”吴迁厉声喝止。他面上虽有不甘,但又不敢发作,唯有迈步向前,赔礼道:“是我误会了葶苈,方铸成大错。我一人愿负全责。”
“爽快。”纪莫邀不给他喘息的时间,“那你打算如何补偿?”
“我、我替你们找最好的医者——”
“不必,我已经遣师弟去了。还有别的想法吗?”
吴迁一时想不出来,只好摇头。
“要不我告诉你一个方法?”
余是急忙阻止——“迁公子,别听他的!”
吴迁一手将他推开,对纪莫邀道:“但说无妨。”
纪莫邀咧嘴笑道:“我要求不多,只要你在葶苈康复前任我差遣。”
“异想天开!”余但吼道,“迁公子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听你这个神棍……”
“一言为定!”吴迁打断了手下的话。他不敢说自己有多聪明,但好歹是个明白人,知道在纪莫邀面前玩不了小把戏,只好顺着他的意。
纪莫邀的笑容拉得更宽了,“甚好,那你现在就要乖乖听我话。我只要你跟在左右,别的人都退下。”
吴迁面无表情,命令道:“余是、余但,带所有人去前方镇上等我。”
随从们见吴迁屡劝不听,只好骂骂咧咧地离开。
纪莫邀心满意足,将吴迁扯到面前,问:“你离开涂州去摩云峰时,原本没有打算带回祝蕴红,是她自己要跟着你的。如今你返回涂州,却对她这般着紧,莫非已经跟你姑丈汇报了一切?”
吴迁只好全盘托出——“的确,我离开涂州时未曾打算带小红归来,但她既然要跟我一道去摩云峰,我便修书向姑丈说明事由。姑丈已嘱咐我带她回涂州,择日完婚。”
纪莫邀仰头看了看天,道:“你和那丫头的事我懒得理。但既然你伤我师弟,就必须要付出代价。别担心,我不让你去干傻事,只要你装聋作哑便够。”
吴迁不解,“怎么装聋作哑法?”
“很简单,你可以随意出入,但除了我之外,不能跟任何一个人说话。”
吴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但既然答应下来了,就没有反口之理。
陆子都策马下坡,却不见近处有村落人家,只在不远处的路边停着辆牛车,车上有一家三人。他于是上前问路:“老人家,在下自惊雀山来,不识这乡间路径。不知哪里能寻得医人,为我师弟疗伤?”
那老头还没来得及回答,牛背上的小姑娘便指着他道:“爷爷就是神医。”
子都见那小女孩左边眉头有一道骇人的伤疤,心中一怔。
老汉被孙女点破,登时有些烦躁,问:“什么伤?”
“左肩箭伤。”
老汉正要答话,身侧的少女便问:“你说你是哪里来的?”
子都答道:“惊雀山,惊雀山无度门。”
“你师弟可是温葶苈?”
子都愣住了,“正是。”
少女又不说话了。
老头望了望她,又看着陆子都,摆手道:“老汉我跑不了这么远,另谋高就吧。”
子都忙劝道:“神医,我这里有快马,来回不过片刻之事,还请——”
“喂,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都说不要缠着我们了!快滚。”
子都见他态度恶劣,不愿纠缠,但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他又不肯轻易放弃,只好转而跟那少女说话:“姑娘既然认得葶苈,想必有些渊源。如今葶苈有难,还请姑娘帮忙劝劝神医老人家,救他一命。”
“渊源?呵呵,孽缘就有。”老汉冷笑道。
少女坐着不动,可眉眼间却有恻隐之意。
那小女孩也回过身来问:“姐姐,是那个温葶苈哥哥吗?”
少女不答她,只是低着头。
老头见她不吱声,又道:“哼,你若是念着那臭小子,去救他一命便罢。不过我和毓心就不等了,你回头到镇上那间徐寡妇店找我们。”
少女一听,急忙背起药袋跳下牛车,跟陆子都说:“我会治,让我去吧。”
纪莫邀远远见陆子都赶回来,立刻出门相迎。
吴迁一见马上的人,差点叫了出来,但想起纪莫邀的命令,硬是没出声。
赵晗青迎面见到吴迁,也愣了一愣,可没跟他说话,而是直接问子都:“病人在哪里?”
陆子都引她入内,又对纪莫邀耳边细声道:“这位赵姑娘似乎认得葶苈。”
纪莫邀道:“帮我看着吴迁,别让他跟任何人讲话,就算是你也不行。”
吴迁连赵晗青一个正脸都没看清,便被拒于门外。
赵晗青一进屋,祝蕴红就跳了起来——“你、你怎么……”
纪莫邀介绍道:“这位是来疗伤的赵姑娘。”
嫏嬛牵赵晗青到卧榻边上,“我好歹止了血,可还没上药。”
“莫怕,我自有办法。”
嫏嬛又问:“阁下怎么称呼?”
“叫我小青。”
祝蕴红倒是开门见山,问道:“你怎么不在涂州?”
赵晗青反问:“那你怎么又在这里?”她打开袋子,从里头取出各种器具,还不忘叮嘱道:“我现在给他清理伤口,要集中精力,希望闲杂人等不要干扰。”
祝蕴红听她句句带刺,警告道:“温葶苈是我丈夫,你最好上点心,若有半分差池,我定饶不了你!”
赵晗青听得“丈夫”一词,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我管他是谁?只要是我的病人,我就会负责到底。”
祝蕴红不堪直视,气鼓鼓地离开了。
纪莫邀趁机将温嫏嬛拉到门外,私下点明了赵晗青的身份。
嫏嬛揉起了太阳穴,“这么复杂?”
纪莫邀翻了个白眼,表示赞同。
祝蕴红见到赵晗青,本已十分不爽,一出门又见到吴迁,更加火冒三丈,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破口大骂道:“骗子!无耻小人!你不忿葶苈与我结为夫妻,要来暗算谋害他吗?伪君子……我恨死你了!”
吴迁没答话。
祝蕴红见他不吭声,更加怒不可遏,“子都哥哥,可否借你的宝剑一用?”
子都心中一惊,问道:“剑锋无眼,你要借来何用?”
祝蕴红冷笑,瞪着吴迁,道:“拿你的弓出来。”
吴迁只是ᴊsɢ犹豫了一会,就又听她催促道——
“快点!”
吴迁只好将心爱的盘根宝雕弓递了出来。
祝蕴红二话不说,拿起子都的恫心剑一劈——宝器霎时一分为二,化作一文不值的碎片。“我警告你,葶苈已经是我的丈夫了。你若再敢伤害他,我绝不轻饶!”她骂完,甚至忘了恫心剑是借来的,一手丢在地上,愤然离去,看得子都心痛不已。
恰在此时,纪莫邀与温嫏嬛从里屋出来,陆子都忙上前问:“大师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纪莫邀笑道:“没什么打算,就是耽误了行程而已。”
“要我先行一步去告知师父吗?”
纪莫邀有些意外,道:“倒也不必,那个醉鬼又不会算着日子等我们回去。”
“如此多事,还是让师父有些准备为好。”
纪莫邀见他坚持,大概也知道缘由,唯有应允。
“大师兄,趁是白天,不如我现在就出发吧。”
“不用急啊,吃点东西再走也不迟。”
“不,大师兄,早些出发好。”
纪莫邀情知他待不下去,终于点头。
嫏嬛明白陆子都为何决意远去,见他离开后,便对纪莫邀小声道:“他面上轻松,心里却还是不好受,如今一刻都不愿多待。”
“由他去罢,别多心。”纪莫邀轮番注目立在门外的祝蕴红、在五步外待命的吴迁、以及屋里的赵晗青和温葶苈,细声对嫏嬛说:“真有什么问题,也不会因你而起。”
错综之结如何断,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章 左炎帝 右水君(上)
赵晗青从房中出来时,只跟吴迁飞快地对望了一瞬,便匆匆下楼。
祝蕴红一见她出来,立刻进屋陪在葶苈身边。
纪莫邀继续盯着吴迁,彼此都没出声。
温嫏嬛牵赵晗青到室外。
已是日落西山之时。
“赵姑娘,你救过我姐姐,如今又为葶苈疗伤,我真不知应如何……”
“哪里,医者份内事罢了。”
嫏嬛拉她在城墙上坐下,问:“葶苈跟我说过你的事,你若是觉得我多嘴,就不要回答。他只是一直好奇,你在涂州是不是过得不快乐……”
考虑到赵晗青如今已经离开涂州,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多余。
嫏嬛见她不语,便当是默认,继续说道:“你与小红年龄相仿,他还以为……”
“我和那个人没有干系。”赵晗青打断了她的话,但仿佛察觉自己失态,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下语速,道:“是,我们同年,自幼一起长大,一直都像双生子一样形影不离……所有人都说,我们就是一对亲姐妹。现在想来,真是令人反胃。”
嫏嬛柔声道:“那就不要说她了,吴迁呢?”
赵晗青的神情这才轻松一些,道:“迁哥哥对我们两个都很好。我小时候还曾暗中起誓,长大后要嫁给他。不过有一天,他兴致勃勃地跑来告诉我说,他想迎娶他表妹为妻……而我竟然从来没有察觉他对祝蕴红有意。”她将头埋到膝盖里。“这也不是他们两个的错,毕竟我也从未表露心迹。如若他们两情相悦,我不会有丝毫埋怨——可是、可是祝蕴红从来只将迁哥哥当贴身侍从。这么好的迁哥哥,却被这么任性的祝蕴红占有,我一直心有不忿。虽说我现在对他也没有什么想法了,但这难道对他公平吗?”她顿了顿,试探性地望了嫏嬛一眼,见对方不作声,又道:“后来我称病搬到了花园的最深处,从此不再和他们来往,而他们也没有再理过我,直到葶苈一个人撞了进来……”
嫏嬛知道她往下要说什么,便轻轻搂住女孩的肩,道:“我替葶苈跟你说声对不住。”
赵晗青在她怀里打了个冷战,道:“我替他出谋划策,他竟骗了我。”她语气坚决,满怀悲愤,并未因为倾诉对象是葶苈的姐姐而有半分保留。
想到片刻之前,她仍在灯下细致入微地为葶苈包扎伤口,嫏嬛不禁暗暗后怕。
“嬛姐姐,你也许觉得我太偏激……”赵晗青细语道,“其实我不恨葶苈,毕竟他只跟我认识了一个晚上。为自己未来的新娘欺骗一个陌生人,想想其实也不算什么。我就算不忿气,多少也可以理解,只是……”她说到这里,全身开始颤抖,一直泛着泪光但顽固坚忍着的眼眶也终告失守。
嫏嬛扶着她,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如果吴迁和葶苈都不足以将她逼离涂州,罪魁祸首又会是谁呢?
“可是祝蕴红……祝蕴红连我父亲也抢走了!我不怕告诉你,我不稀罕她的怜悯,对迁哥哥也不再有幻想,葶苈就更加不重要。可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什么连他也要围着祝蕴红转?他像个奴才一样为祝家东奔西走,我也已经习惯。我不介意跟祝家老小住在同一屋檐下,那至少是一个体面的容身之所。可我最不能忍受他从不专程来看望我,但祝蕴红病讯一出,他便星夜赶回涂州,为她鞍前马后地忙碌……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吗,嬛姐姐?‘我来看望小红,顺便来看看你’——可我才是他的亲生女儿!有人知道我吗?有人在乎我吗?”话毕,赵晗青已泣不成声,“我不止一次怀疑,我会不会不是他亲生的。”
嫏嬛将手摆在女孩膝盖上,小声安抚道:“慢慢讲,我听着呢。”
赵晗青点点头,缓过气来,道:“嬛姐姐,就算你觉得我小肚鸡肠,甚至居心不良,我还是很恨祝蕴红……我好恨她,恨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心想事成。她再怎么难服侍,还是有大把人簇拥在身近。我呢?我即使从他们面前走过,也换不来短暂的注目。”
嫏嬛笑道:“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倒是小青你如此坦诚,让我受宠若惊。”
诚然,虽是初识,赵晗青也完全没当她是外人。嫏嬛不知是因为赵晗青太耿直,容易与人推心置腹,还是因为自己拥有让人坦白一切的天赋——她倾向于后者。可她不太敢将安慰的话说出口。
毕竟怎么说,都免不了要对祝蕴红一番批判,她于心不忍。稍微鼓励一下,怕助长恨意;让她放下仇恨,又显得虚伪。劝人坦荡大方,谈何容易?告诉一个连父亲都输给别人的女孩忘记一切?父亲是可以随便放下的吗?她做不到。
“小青,”嫏嬛唯有轻抚女孩的长发,“我知道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疼爱自己的儿女,或许他确实不够了解你,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高兴。你肯对我敞开心扉,我很感激,更感激你愿意对葶苈如此宽容。你真的……配得起更好的生活。”她停了下来,发现赵晗青正抬头望向自己——那双清澈的眸子,已经褪去起初令她如履薄冰的疏离感。嫏嬛帮她将面上的眼泪拭去,反被她握住手。
“嬛姐姐,不用担心。我真的不怪葶苈了。我会治好他的。”
嫏嬛笑了,“傻孩子,我一点都不担心这个。”她将赵晗青抱在怀里,道:“我会让葶苈好好补偿你的。。”
“我跟你讲,你们带祝蕴红走的第二天,我就爬狗洞逃出了祝家。我知道神医缪寿春就住在涂州城外,便直接去投靠他,还拜了他为师。老师的儿子也在同生会中,我们与同生会的渊源……还是说孽缘,也颇为相似。”
嫏嬛又问:“那你逃出来,你爹没来找你么?”
赵晗青冷笑,“没有。直到我和老师离开涂州时,我都不觉得有人发现我不见了。又或者确实有人发现,但觉得没什么好找的……我不知道。”
“那缪神医忽然决定搬离涂州的缘由是?”
赵晗青于是将缪毓心破相的始末相告。“老师明明知道兰锋剑是龙卧溪偷的,可他根本没兴趣去帮同生会缉拿盗贼,反而越发觉得涂州不能久留,这才带着我们移居到摩云峰附近。谁知还是……兜兜转转,又遇上了当初的人。因此我们现在又在另觅新居。”
“结果还是逃不过我们。”
两个人都苦涩地笑了。
赵晗青又问:“我听葶苈说,你们姐姐已经安全了?”
“应该吧……之前见她时,她也没细说。她当时不是在你那里疗伤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晗青回忆道:“葶苈送她来的第二天早上,有个男人来敲我们的门,说是找温枸橼。结果我刚刚进门唤她,她就像见了鬼一样破窗而出,后来还偷了村里的一头驴,逃了好几里路。我跟村里人跑出去找,最后只找到小毛驴,她人已经不见了。”
“一个男人……”嫏嬛屏息沉思。
难道这个人,就是姐姐每每欲言又止的原因?
正在这时,赵晗青将头靠在嫏嬛肩上,道:“能把话都说出来,真是轻松多了。现在我跟着老师学医,已经是我想要的生活,过去的事也不再重要ᴊsɢ。让嬛姐姐见到我这么没出息的样子,真是……”
“哪里,谢谢你肯相信我。如今天下庸医当道,能真心研习医理的人本来就不多,你这么有志气,又怎么会没出息呢?”
赵晗青兴奋地点点头,“如今能跟老师一起救死扶伤,难道不比独困乌浩宫中要好上万倍吗?”
“乌浩宫?那不是水德星君的所在吗?”
“是啊。”赵晗青终于露出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笑意,“那是我给小庐起的名字。”她停了一会,又补充道:“我给祝蕴红的房间取名为彤华宫,就是火德星君的仙居。”
“不如跟我说说你的老师吧。”
两人紧紧靠着,一直聊到半夜。
葶苈醒来时,见嫏嬛侧卧在身旁,似是睡了过去。
“二姐?”他撑着右臂起身,“你一晚上都在这里吗?”
嫏嬛惊醒,二话不说就拧干盆里的面巾,坐下来替葶苈擦脸,这才娓娓答道:“我让小红先回去睡了。”
葶苈显然还不曾消化前一日发生的事,“二姐,小青也在吗?”
“本来替你包扎完就要送她回去的,不过她怕你睡梦中伤口破裂,非说等多一晚,看情况再说。”
“真是辛苦她了。”葶苈面色苍白,似乎不敢相信替自己疗伤的人是赵晗青。
嫏嬛看出他的不安,道:“别怕,她大度得很,已经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她亲口跟你说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嫏嬛隔着毛巾推了一下葶苈的鼻尖,“只是你和她们之间的事,该怎么收场才好……”
葶苈立刻乱了阵脚,“那可如何是好?我连小红一个人都应付不来,现在小青又……”
嫏嬛轻笑,“别慌,小青自有她师父照顾,吴迁受你大师兄制约,也没办法做什么。还是专心先想小红吧。”
她话音刚落,就见纪莫邀“唿”地飘进屋,飞快地将门从背后合上,道:“情况有变。”
两姐弟一怔,双双盯着他看。
纪莫邀坐到葶苈脚边,道:“赵之寅来了。”
嫏嬛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忘了吴迁早在离开摩云峰时,就已经送信回涂州了吗?赵之寅估计是知道了安玉唯自首一事,于是亲自南下。也许最终目的地是奇韵峰,也许不是——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现在已经和吴迁的人马会合。祝蕴红也好,赵晗青也罢,如今要面对的,可不止吴迁一个人了。”
嫏嬛又问:“你亲眼见到他了吗?”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确实没见到,是吴迁手下跑来通知他的。当然,他们可以编故事来唬我们,但脸上那副如有神助的自信是装不出来的。赵之寅一来,我留住吴迁也没有意思,刚才已经放他走了。”
“如此一来,只怕是两个都要带回去啊。”嫏嬛不无遗憾地低头。
纪莫邀仍一脸惬意,反问葶苈:“你怎么看?”
葶苈傻了,“大、大师兄,你怎么问我……”
“赵之寅已杀到跟前,不可能空手而归。”
葶苈躺倒在榻上,低叹一声,“可她们两个都不想回家啊……”
纪莫邀一听,禁不住笑得浑身发抖。
嫏嬛想起马四革的话,真恨不得端个盘子去盛他摇摇欲坠的五官。“好了,大魔头,有话就说,别故弄玄虚。”
纪莫邀没有将笑容收回来的意思,而是转身挨在墙上,掏出一片薄荷叶嚼了起来,“我只是说赵之寅不可能空手而归,没说两个都要回涂州啊。”
嫏嬛眯起眼,问:“你难道有办法留人?”
“办法总是有的。”纪莫邀走向门外,“只是不知葶苈想留哪一个罢了。”
葶苈当即冒出一声冷汗,“要我决定吗?”
“那当然了。”纪莫邀回头扫了他一眼,“非亲非故,我凭什么做这个人情?”
“你是说,无论我怎么决定,你都有办法让那个人留下来吗?不能两个都留下来吗?”
“想得美,两个都留又能留多久?赵之寅会善罢甘休?你们三个难道还能全身而退?彼此都有所折中,留下后路,才不算是枉费良机。否则一次做绝,再次免谈,到时你们更无法重聚。”
“那大师兄已经想好了两手计划吗?”
纪莫邀肃然答道:“有一个万能的办法就够了。两手计划,只是给你这种不会抉择的人用于自我安慰的借口。”
葶苈顿时不知所措,“二姐,这样真的好吗?”
嫏嬛眨眨眼,笑问:“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葶苈摇了摇头。
“那就照你大师兄说的去做吧。”
(本回待续)
第二十三章 左炎帝 右水君(下)
祝临雕与赵之寅情同兄弟,不分彼此,共同掌领同生会已有二十多年。二人素来关系和睦,不曾有过争端。但他们各自的独生女,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祝蕴红至今不知赵晗青当初疏远自己的原因,但她也不想去问。
赵晗青比谁都清楚,仇恨会逐渐将她吞噬。她不想这样,但一静下心来自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痛苦时,祝蕴红的面孔就会不受控地浮现脑中。说什么偏爱寂寞、什么孤单是福,不过是孩子气的托辞。如果她说自己一点都不怀念与祝蕴红两小无猜的时光,那一定是在说谎。
“但我们已经没办法回到从前了。”她这样告诉自己,并相信祝蕴红的心境也是如此。
赵晗青在白天疗伤,祝蕴红在晚上陪护——擦肩而过,一言不发。
葶苈想为她们做些什么,却找不到在一人面前提起另一人的勇气。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要决定她们的去留——
小红与我算是名义上的夫妻,虽然吴迁并不买账,不,吴迁已经不重要了!现在要面对的是赵之寅……赵之寅是小红的叔父,但也完全可以代替祝临雕决策。他若不承认我们的婚事,可以二话不说,拎起小红就走。
如果小红被逼要回涂州的话,一定会以死相拼。我如果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又算什么男人?小红一定会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我不能让她这样难过……我温葶苈自问不及吴迁那般体贴入微,但既然你选择了我而不是他,那我也不能辜负你。
对,小红不可以回涂州。
葶苈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时至中午,天色却是暗的。凄风吹来细雨,淅沥淅沥地洒在窗边。
葶苈望向窗外,想起了赵晗青——小红留下来的话,那她就要回涂州了。
小青回涂州?
可那是她的伤心地。虽说小红不再在她眼前晃荡,也难免会经受冷眼……辛苦获得的自由,就这么付诸流水,真的好吗?她现在似乎过得不错,有一个医术高明的师父,还有那个小孙女……他们更像是一家人。
小青也不应该回涂州。
糟,又回到起点了。
葶苈脸朝下伏在枕上。
我不可以就这样让他们带走小红,可小青至今已助我三回,包括这一次,对我温家恩重如山……
他轻抚左肩上的绷带。
“小青三番四次救我于燃眉,而我却从来没有报答她……我欠她太多。若这次将她交出去,她不会知道是我的主意,但我也会深深内疚。而小红又是我心爱的人,若是放她走,成亲就更加渺渺无期……”
葶苈不敢再想了。
窗外的雨声提醒他:时不待人。
葶苈合眼,任无尽的空虚、悔恨与忐忑占据心房——大师兄就真的没办法让她们两个都留下吗?连他也忌那赵之寅三分?不,我在说什么傻话?赵之寅是同生会掌门,与他交恶当然不是好事,大师兄又不是笨蛋。他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偏向虎山行……明明放任她们两个都被带回去,才是最轻松的做法,他却非要留下一个。
他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大师兄这么做,也无非是因为我,我不能让他白费心机。
想到这里,葶苈推开了窗——雨丝随风而入,湿了他一脸。
他对着阴雨朦胧的天空低声自语道:“原谅我,这是最后一次了……”
次日清晨,葶苈睁开眼,房里空无一人。
他坐起身——左肩还有痛楚,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今天的……不,大师兄的计划不会有差。
正在这时,赵晗青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了。她面无血色,像一个没有归宿的孤魂,在清晨里泛着蓝光。
“早。”她侧目瞄了一眼葶苈,“你很紧张吗?”
葶苈霎时吓出一身冷汗,“没,就是看到刀具……”
“又不是第一次换绷带。没事的话,我就开始了啊。”
葶苈点头,“来吧……”
赵晗青嘴角微微上扬,小心翼翼地解开葶苈肩上的绷带,暴露出那个至今仍触目惊心的伤口。“痛吗?”她从盘里挑了一把刀。
葶苈望着银光闪闪的刀刃,咽了口唾沫,答道:“夜里转身时会有一点痛,不过多亏你,已经好多——”
“我不是在问你的伤口。”赵晗青突然打断他ᴊsɢ的话。只见她用布巾反复擦拭锃亮的小刀,直到刀刃能将最微弱的曙光反射成刺眼的光束,才用冰一样的声音继续道:“我是问你的心啊……”
葶苈猛地被自己的唾液呛到,不停地咳嗽起来。
“别装傻了,”赵晗青突然按住他的左肩,举起闪闪发亮的小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外面忽然传来祝蕴红的喊声。“我不回去!就算赵叔叔来了,我也不会回去!”随后便是她急切的步伐与连声呼喊:“二姐姐、二姐姐……”最后,她停在了敞开的房门外——“赵晗青,你在干什么?”
然而为时已晚,只见赵晗青按住葶苈受伤的手臂,将刀尖挺向葶苈下颌,“敢靠近半步,我就捅穿他的脖子!”
祝蕴红吓得立刻倒退一步,飞身冲进嫏嬛的房间,却不见了人。“二姐姐?二姐姐呢?”她心急如焚地跑回来,大骂道:“难道连二姐姐也被你算计了?”正在气急败坏之时,就见吴迁与赵之寅并肩赶上台阶。“赵叔叔,快来!赵晗青她疯了!”
吴迁应付祝蕴红已经相当吃力,如今又闻赵晗青对温葶苈动刀,不禁为之气结,“小青,你冷静一点,这又是为什么?”
“都是因为你们!”赵晗青恶狠狠地答道,“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敢跟我提涂州,我就割破他的喉咙!”她瞪着一双冷酷而空洞的眼珠,面上贴着被汗渍俘获的发丝,“到时候鲜血淋漓,可就别怪我没事先警告你们了!”
赵之寅从未见过女儿这样,吓得面如土色,“晗青,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可以……”
“我们不可以!我不会跟你们回涂州!不会跟你们去任何地方!”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你们真是冥顽不灵……别以为我只会拿别人性命做赌注。你们敢向前一步,我就先取温葶苈的性命,再刺穿我自己的胸膛!到时,你们就只能带一具尸体回去了……也许这样安排更好。”
“赵晗青你个毒妇!”祝蕴红不顾赵之寅在场,破口大骂起来:“你爱怎么作践自己的性命不要紧,你是生是死我也不在乎……可葶苈、葶苈是我的丈夫!你若是伤了他,我就跟你拼命!”
“我劝你还是先顾自己吧。”赵晗青笑了起来,“就算我不做到这一步,你难道就能留下来?”
“我……”祝蕴红瞪了吴迁一眼,无言以对。
赵晗青越是丧心病狂地威胁赵之寅和吴迁,祝蕴红就越是容易成为仅剩的战利品被带回涂州。而后者对此无能为力。
“枉那个不自量力的纪莫邀,还密谋将我交出来,好让你可以跟这个小鬼成亲……做梦去吧!”
吴迁左顾右盼,却真的连纪莫邀的人影也不见。“小青妹妹,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赵之寅指了指葶苈背后紧闭的窗外——一个瘦长的身影逐渐靠近。
只见一颗石子“嗖”地捅破窗纸,“噌”一下削断赵晗青耳边的发束,最后“咚”地插进了赵之寅身侧的门框上。
赵晗青浑身一震,竟放声大笑:“真是群不见棺材不流泪的傻瓜……”她低头,将刀刃按在葶苈面上,嘴角兴奋地跃动着。
“晗青,冷静!”
“小青妹妹!”
“葶苈!”
鲜血从赵晗青指间从容不迫地渗了出来。
“小红!”葶苈大叫,“不要管我了。回涂州!回去吧!”
“葶苈,你说什么……”
赵晗青冷冷道:“这时候还在卿卿我我,真是让人反胃……”握刀的手似乎往葶苈脖子里又伸了一伸。
祝蕴红忍无可忍,眼看要冲上去了,“赵晗青,我跟你拼命!”
谁知赵之寅一声令下——“吴迁,带她上车,马上离开这里!“
吴迁不敢有误,拉起祝蕴红就走。
“放开我!我不走!”
“留在这里看她将温葶苈大卸八块吗?”吴迁盯着她问。
祝蕴红一脸错愕,反问:“你们怎么……你们怕了她吗?为什么不杀了她?为什么……”可顷刻间,她已在号啕大哭中被送上马车,“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葶苈身边!”
“你不在身边,他可能会更安全。”那一刻,吴迁知道这样很卑鄙,但还是无法按捺心中的幸灾乐祸。
祝蕴红蜷缩在马车角落,怒目而视。
吴迁降下车帘,驱马远去。
楼上,赵之寅试图进行最后的游说。“晗青,我知道你不想回去。如果原因在我,就不要伤害无辜的人……你要我怎么补偿你,开口说就是,爹一定做到。”
“补偿?”赵晗青冷笑,“真是生分的字眼……我是你的债主吗?说句老实话,我是你亲生的吗?”
赵之寅怵了一下,竟略显心虚地问:“何出此言?”
“祝蕴红连杀我的话都说出来了,你难道不生气吗?你是一个过路人吗?怎么可以这样冷淡?”
“我知道我忽视了你太久,但你也应该给我一个机会去……”
“母亲自尽的原因,你可以告诉我吗?”
赵之寅的脸骤然变得惨白。
“回答我,我就跟你回去。”
依然躺在赵晗青怀中、面上淌血的葶苈,听到这里也呆住了。
“她生下你之后,便久久沉郁,我们束手无策……”
“那她为什么想不开?”
“我若是知道就好了……”
赵晗青低下头,道:“那就是没有答案咯?请回吧。我现在过得很好,好得不需要你。”
“晗青啊,”赵之寅落寞地扶着门,“我求你不要这样吓我了。”
“我没吓你,我只是不想跟你回涂州而已。”
“好……好吧。那我成全你。”赵之寅转身离开时,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不一会,楼下传来了马蹄声。最终,再无多余的声响弥留耳际。
赵晗青连看也没看父亲的背影,只是一直低着头。直到所有人都离开后,她才松手。
葶苈满脸血污,但那不是他的血。
赵晗青张开手,望着横贯掌心的裂口,皱眉笑了。
葶苈急忙递上绷带,“小青,还不快些包扎?”
赵晗青摇头,“就当是我……重获自由的印记吧。”
“都血肉模糊了,你疯了吗?”
赵晗青慢条斯理地开始清洗伤口,道:“小小的障眼法就把你吓成这样……”她瞥了葶苈一眼,又问:“你不是爱她的吗?为什么不让她留下来?”
葶苈坐回榻上,抱腿道:“我对她有情不错,可小青你对我有恩,而且有如此遭遇,多少也是因为我。我欠你太多……小红的话,只能以后再解释了。”
“你不怕她知道真相之后恨你吗?”
葶苈无可奈何地望着自己的脚,“看我们能瞒多久吧。毕竟,你不说我不说,二姐也不是大嘴巴,至于大师兄……”
赵晗青笑了,“就怕你哪天惹恼了邀哥哥,他就把这件事捅出去了。”
“不会,大师兄他不是那种——等等,你刚才叫他什么?”
赵晗青眨眨眼,“邀哥哥……怎么,有错吗?”
葶苈吓得一手捂住她的嘴,“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又怎么了?嬛姐姐不还管他叫‘大魔头’吗?”
葶苈吓得牙齿发抖,“我二姐那是什么人物?能比吗?可要是被大师兄听到你这么没大没小,他一定——”
“我一定怎样?”
“一定……哇啊!”葶苈一见纪莫邀从门外进来,立刻滚到了角落头,“大师兄,你来了。”
纪莫邀将石子从门上抠下来,笑道:“二位的卖力表演比我预想中要出色多了。”
赵晗青立刻起身,脱口想叫“邀哥哥”,可经葶苈一提醒,反而真的顾忌起来了,“多亏……纪大哥妙计,晗青感激不尽。”
纪莫邀淡淡一笑,又嚼起一片薄荷叶,“不用谢我,反倒是你,问了个连我也始料未及的问题啊……”
赵晗青的肩膀颤了一下,道:“可他也没回答我。”
“不重要,赵姑娘,这不重要。”他随即绕到衣柜前,问:“喂,打算在里面过世吗?”
嫏嬛这才推开柜门,“都走远了吗?”
纪莫邀答道:“他们没有回来的理由。我想,他们应该也更偏向于这种安排。温葶苈,你可别后悔啊。”
“大师兄哪里话?”葶苈扶着伤肩,面上难掩失落。
嫏嬛上前,帮他擦去面上的血迹,“来日方长,你和小红会再见的。”
赵晗青也点点头,“我们以后就无拖无欠了,温葶苈。”
葶苈无力地挤出一个笑容,终于落下心头大石。
一来到徐寡妇店,就见缪毓心“噔噔噔”地从楼梯上冲下来,“噗”地抱住赵晗青的大腿,“姐姐!”
赵晗青抱起毓心,打趣道:“我还以为,你和老师丢下我不管了呢。”
毓心揽住她的脖子,咯咯直笑。
葶苈也上前打了声招呼:“毓心,还记得我吗?”
女孩眨了眨眼,没说话。
葶苈忙自嘲道:“算了,不记得也罢。”
赵晗青听出他的不安,放下ᴊsɢ毓心,道:“别多心,我真的没再生你气了。你我旧账已经一笔勾销,以后再无拖欠——除非你反悔。”
葶苈笑道:“你才别反悔吧!”
赵晗青合上她那双明澈得让人心寒的眼睛,亦幽幽笑道:“谢谢。”
葶苈愣住了,“谢我吗?”
赵晗青点头,“尽管一开始是有些不快,但我能遇到师父和毓心,也是托你的福。现在你又帮我留在他们身边,也是机缘……”她重新抱起毓心,“也许认识你这个朋友,终究不是什么坏事。”
葶苈听罢,尴尬地挠挠后脑勺,“见笑。”
“就此别过。”她起步上楼。
此时缪寿春从外头进来,见葶苈盯着赵晗青上楼,朝他粗声喝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葶苈被他这么一吓,马上急步后退,离开了旅店。
赵晗青小声怨道:“何必这样凶他呢?怎么说也是带伤之人。”
缪寿春没好气地背过身去,道:“如果被我吼一下也经受不起,只能说你还没医好他啊。”
葶苈跑回马车上,见到了久候的纪莫邀和嫏嬛,“大师兄,你刚才和缪寿春说什么了?说得他气急败坏的。”
“叫他提防自己的儿子而已。”
“为什么啊?”
纪莫邀道:“你看缪寿春这么大年纪,却宁愿餐风露宿也要将孙女带在身边,就知道他家有本难念的经,也有不得不远离同生会的理由。我跟他说了,赵之寅没带走赵晗青,绝对不是认输,而只是缓兵之计。此一行,同生会其实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动向,只待来日再算账而已。而卷土重来之时,甚至未必需要赵之寅亲自出马,而会派那个只知道服从命令、不晓得人情世故的蠢材来一口气将他们带回涂州。”
嫏嬛忍不住问:“老父和幼女在外漂泊,缪泰愚就从来不着急吗?”
纪莫邀摇头,“缪泰愚颇受祝临雕器重,可能不想自己的家务事弄得满城风雨,让同生会不好看……他这个人,主次分得可清楚了。”
嫏嬛苦笑道:“好一个本末倒置的大孝子。唉,真希望他们都能平平安安……”她正要往下说,就发现身边的葶苈已经累得睡着了,便爬到车前,坐到纪莫邀身侧,“我出来说话。”
纪莫邀往车里瞄了一眼,道:“这小子还挺有义气。我就预感他会让赵晗青留下来。”
“啧,你就装吧。”
纪莫邀瞪了她一眼,“你难道就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嫏嬛拉长了脸,半晌才缓缓道:“我觉得他并不是偏心赵晗青,他只是不敢选祝蕴红而已。”
纪莫邀没出声,示意让她继续。
“他要是让祝蕴红留在身边,虽然可以朝夕相对,但每次见到她,就会想起被自己过河拆桥的赵晗青。他已经错过一次,很难想象他还有勇气再犯。但反过来就不同了,就算送走了祝蕴红,赵晗青也不会留在身边,于他更没有丝毫好处。既然不值得高兴,也就不值得内疚了。与其在快意中悔恨,倒不如在寂寞中坦然。而且小青她也原谅他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纪莫邀笑道:“知弟莫如姊。”
孙望庭单骑行在林径中,手上握着对半折的蜥尾鞭,但并非用来鞭马,只是在需要时,扯直了鞭子来伸懒腰罢了。马嘛,只要一直向前走就行,快慢并不重要。
大师兄的嘱咐还在耳边萦绕,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孙望庭回家探母时最守规矩,绝不会往路边多看一眼。
不过这回,他确实是带了一点私心上路的。
如果能追上姜芍就好了。
为什么有这种期待?他也说不清。也许是想看看她一见到自己就气急败坏的样子,如果能破口大骂就更精彩了……但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就没这样对待自己了。终究是名门之后,才不会和自己这种升斗小民一般见识。人家那是什么修为?什么涵养?他越是想,就越是到处张望;越是张望,就越是望不见姜芍。
一阵怪风钻入衣领,催起一身鸡皮疙瘩。可区区树林,光天化日之下,能有什么可怕的?就算是山精树怪,能比大师兄那副嘴脸骇人吗?
孙望庭笑了出声。
偶遇与遭遇,哪一个更早降临,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章 义薄天 口无拦(上)
姜芍背着哥舒鹫的胡刀,一路往北。往日出行,总有星宿陪同护送,不想孤身游荡也别有一番情趣。她合上眼,任凭林风吹拂发鬓——突然,她心中一颤,猛然睁眼,警觉地环视四周。
没有人。
猛兽的直觉告诉她,有敌人正潜伏在四周。
来者不善,但为何躲藏?难道是等我放松警惕再出现吗?哼,何必多此一举。既然被我发现,就堂堂正正来一决胜负好了!
姜芍即刻抽出胡刀,大喝道:“何方毛贼,瑟缩不出,是想暗算我吗?”
此话一出,答案便纷纷现身——左四右三,一共七个身着土色披肩的人“唿”地从林木中飞身而出,顷刻将姜芍围在中心。他们手上各有一支短戟,齐刷刷地指向她。
姜芍临危不惧,冷冷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若不慎伤及尔等性命,也好知道向何方请罪。”
谁知那些人一声不吭,不等她说完,便像饿狗一般,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
姜芍见对话不成,也懒得客气,飞身下马,挥刀迎敌。
她虽然不是专长使刀,但胜在功底深厚,三招两式对付些杂碎,可谓绰绰有余。无奈对手有七个人,打退两个,还有五个涌上来;击飞三支戟,还有四支直取要害。姜芍旨在尽快脱身,并不想置对手于死地,因此一直有所保留。但那七人显然冲她性命而来,丝毫不含糊,招招要见血。她之前在船上摔过一跤,如今脚踝还有些不便。这样被围成铁桶一般,要走又走不得,要杀又杀不下手,恐怕也不是长远之计……
就在她纠结之时,半空中突然飞出一条长鞭,伴随一阵高呼——“是谁在你孙爷爷面前撒泼呢?”
只见孙望庭跳入重围,一站住脚,便立刻朝姜芍笑道:“这才放监多久,又惹上是非了?”
“胡说!这几个人莫名其妙地冲上来就打,关我什么事?”
孙望庭对那几人笑道:“木口木面的,怎么跟那哥舒鹫一般德性呢?”
姜芍听他这么一说,恍然大悟,“啊,这些会不会是哥舒鹫的门生?见我背着他的大刀,找我寻仇来了?”
孙望庭见那七人面色木讷,目有杀意,估计八九不离十了,“管他呢,脱身要紧。”
姜芍点点头,便对那七人道:“我已好心相让,你们若还不领情,莫怪我痛下狠手!”
孙望庭笑笑,“你跟这群木头人废什么话呢?”
姜芍正色答道:“把话说在前面,等会有什么事,也不会理亏。我可不像你这么没责任心。”
“你们这些出身名门的人真是麻烦……也罢,现在该说的都说了,是生是死,后果自负!”
二人交换眼神,随即展开反击。
孙望庭迫不及待地使出火字鞭:左一点、左一撇、右一钩、右一捺——星火燎原,敌人无所遁形。
姜芍也不逊色:简练的招式下,是比谁都熟练的兽行法。无论对手有多敏捷,她也能在闪避之中步步逼近。
孙望庭凭一尾长鞭,将对方手中短戟逐个卸下。
姜芍索性收起长刀,用拳脚将人制服。
片刻之间,七个人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在地上动弹不得。
孙望庭上前拉住一个问:“你是哥舒鹫的跟班吗?”刚说完话,就见那厮嘴里不住地冒白泡。他急忙将人丢开,惊叫道:“坏了!”
姜芍问:“你做什么了?”
孙望庭猛地摇头,“我一扯他起来,就这样了。”
姜芍如梦方醒,匆匆将其余六人拉起——无奈为时已晚,全数口吐白沫而亡。
“天啊,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孙望庭站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不是被你打到五脏破裂死的吧?”
“胡说!我哪有这么重手?何况五脏破裂,不是应该吐血吗?口吐白沫更像是中毒。”姜芍顺着一具尸首的脖子往下看,留意到腰间有一撮冒出来的毛。她蹲下身子,将那撮毛拔了出来,“啊,是毒镖。”她将之递给孙望庭,“随身携带的暗器,也是败阵之时用于自尽的工具。”
孙望庭接过来小心端详了一阵,问:“如果这东西这么厉害,刚才怎么不见他们丢出来?”
“提炼毒药又不是烧水,要花很多功夫,因此每一滴都弥足珍贵。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会使出来。我们才两个人,他们肯定认为没这个必要。”
孙望庭又开始摇头,“明明杀掉哥舒鹫的人是大师兄,他好心将刀送给你,竟会害你被人误会……”
“不要紧,我们当时不都有出ᴊsɢ一份力吗?说起来,你怎么会跟在我后面?不回惊雀山吗?”
孙望庭瞪眼答道:“谁跟你了?我这是顺路去探母而已!”
姜芍笑笑,“也罢,既然他们是冲我来的,这七条人命就算在我身上好了。”
孙望庭傻眼了,“喂,要是没我出现,你能这么轻松搞定这些人?凭什么让你一人领全功?”
姜芍不解,“这又无甚值得夸耀,有什么功不功劳的?”
“少当家,话可不能这么说。”孙望庭说着就开始将那七人的尸首拖到路边,“我好歹也是无度门的入室弟子,武艺虽不及你,但也并非无能之辈。何况我确实有和你合力抗敌,若被人知道你凭一己之力降服了七个杀手,我的颜面何存?岂不是要被天下英雄所耻笑?”
姜芍昂起头问:“你武艺不及我,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里每个人身上都有我的掌印,我绝对脱不了干系。你就算跟人说,这七条人命死于你手,也不会有人信啊。”
孙望庭一时气结,高举双臂叫道:“好了、好了,我不要全功,你三我四如何?”
姜芍冷笑,“我登河少主,怎可能输给你一个无名小卒?”
“你这是在质疑我火字鞭的威力吗?”
姜芍也不跟他胡闹,反倒是认真想了一会,道:“可这里有七个人,我们不可能平分啊。”
孙望庭见争不出个结果,便提议:“要不一人三个半?我们各自了结三人性命,最后一人则是我们合力打死的。这样总行了吧?”
姜芍点头应允:“可以,到时遇上寻仇的人,别忘了留我一份。”
“一言为定。”
两个人合力将七具尸首处置后,便又一同上路。
“令堂是一个人住吗?”姜芍问。
“是。”
“可你家里不是还有……”姜芍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及到了敏感话题,马上就停住了。“抱歉,我不应过问你的家事。”
孙望庭讪讪笑道:“别介怀,我和我娘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人问。你是想知道我哥的事吧?”
姜芍没有点头,“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完全没必要对我一个外人开口。”
“无所谓了,反正我哥也把我当外人。”他顿了顿,又道:“是他怂恿父亲休妻的,那时我还没出生。我娘倒是没说过他们什么坏话,我也知道她不想我带着仇恨长大,可、可是哪里有做儿子的……”他的喉咙开始怪怪地发痒,“母亲说,他小时候是个很讲道理的人,本心一定不坏。只是一个好人,怎么可能对生身母亲做出这种事?”
姜芍问:“你怀疑令堂的话?”
孙望庭想了一会,又摇了头,“怎么说呢……从我第一次见他开始,他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可我毕竟没怎么跟他相处,母亲好歹养了他十六年,我还是相信母亲的。”
姜芍微微点头,“令堂独居,也不容易啊。”
“我娘生来硬朗,没事的。”
“可再硬朗的人,年岁渐长,也会有不便。”
孙望庭皱了皱眉,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姜芍眺望前方,道:“反正她如今住地距离登河山地界不远,不如让她迁到登河山脚下,我着星宿们照看她,这样你也没有后顾之忧啊。”
孙望庭一听惊了,“我们非亲非故,真真受不起!”
姜芍笑了,“我难道还有企图不成?令堂多年来忍辱负重,又如此坚强大度,我心中敬佩,不想她老人家吃苦罢了。何况你我一场朋友,于我又只是小事一桩,既然方便,何乐而不为?”
孙望庭有些受宠若惊,但既然受益的是自己母亲,他又不忍推脱,“那、那多谢少当家仗义相助!孙望庭来日定报大恩!”
姜芍高声笑道:“哪里话?我祖父姜疾明行走江湖时,不知接济过多少英雄豪杰,普天下受惠者不计其数。我没有他那样如雷贯耳的声望,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二人行了半日,见前方一处村落,村口树下趴着一头闭目养神的黄牛,周围有些十二三岁的孩子围着一条狗在玩。其中有个高个子的,远远见到孙望庭,便大叫道:“二郎哥哥回来了!”
孙望庭立刻跳下马,冲上前去,一一喊出了那些孩子的名字。
孩子们簇拥上来,一下将他抱成团。
“你都好久没回来了!”那个高小子笑道。
孙望庭也欢喜异常,兴致勃勃地将狗抱起来,问:“你们有好好照看我娘吗?”
“当然了,谁想被你打啊!”另一个孩子应道。
孙望庭敲了那孩子的脑门,刚要开口,就见姜芍站在远处不动。“啊,都是你们这群臭小子,让我把贵客都给忘了。”他招手让姜芍过来,“听好了,这可是登河山的少当家姜芍,大家都有些敬意!”
孩子们对登河山大名早有耳闻,一直向往不已。如今亲眼见到少主本人,更是敬畏,一个两个都乖乖地站直不动。
姜芍也没有架子,上来跟众人打了招呼,便问:“还不快去拜会令堂?”
两人一先一后穿过村子,一路上不知跟多少人寒暄过,终于停在一间屋前。孙望庭用力拍了两下门,叫道:“娘,你儿子回来了!”
门几乎是立刻飞开的。“二郎!”蒋千风精神爽利,一见孙望庭便笑得合不拢嘴,“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啊?”
“心血来潮,自然没有事先通知。”
蒋千风拉着孙望庭就要进屋,却见一个生面孔立在门外。“啊,二郎,这位少侠是……”她立刻注意到了姜芍的靴子,“是登河山来的……”
“娘,这位是登河少主姜芍。”
姜芍一步上前,作揖道:“老夫人在上,姜芍打搅了。”
蒋千风又惊又喜,问:“二郎怎么会认识登河山的少当家呢?”
孙望庭笑笑——总不能说是因为我们绑架了她吧?“呃,我们早前在摩云峰相识,正好同路,就一起来探望你。”
蒋千风笑着点点头,忽然回过身将孙望庭拉到门内,低声问:“你哥找到没有?”
孙望庭摇头,“还没消息呢,大师兄也说他毫无头绪。”
蒋千风正色道:“如此说来,我早前见到的可能真是他……”
孙望庭大吃一惊,可又不敢高声说话,压着嗓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晚,我正准备熄灯就寝,见有个人站在田地另一头,身形跟大郎一般,但看不清样子。”
“你连他样子都看不清,会不会认错了?”
蒋千风猛地摇头,“我也觉得是错觉,但又实在好奇,于是就将白天剩下的一点羊肉羹热了,放在门外。结果今早一看,居然全部吃清光了!”
孙望庭眯着眼问:“你怎么知道不是被野狗吃的?”
“你当你娘是痴愚吗?野狗会用勺子喝汤?会用筷子夹肉?”蒋千风轻轻拧了一下孙望庭的耳朵,“而且你哥口味重,一般人还吃不消我的手艺。”
“我还是觉得是被小孩偷吃的。”
“胡说什么呢?这里谁不知道你大师兄是三眼魔蛟纪莫邀?村里的小孩离我屋子十步以内都要踮起脚尖,怎么可能有胆来偷我的肉?就不怕被你收拾?”
“等等,他们是怕大师兄还是怕我啊……”
“你别管,总之我觉得除了大郎,不会有别人。”
孙望庭不想让姜芍在外面等候太久,唯有安抚道:“反正他也不受我们控制,没伤到你就好,我会继续留心。”随即转过身招呼姜芍过来,“要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姜芍道:“母子重逢,自然多话,不必管我。”
蒋千风也急忙迎客,“少当家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当家大人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多谢关心。”
闲聊一阵,蒋千风就张罗着烧火做饭,为二人洗尘。
姜芍也不拐弯,问:“此地清苦,不知老夫人可愿移居登河山下?我着星宿们看护你们一家生活。”
蒋千风一怔,半晌才回到厅里,问道:“少当家何出此言?”
姜芍愣了一下,答道:“令公子与我也算是共历过生死,我知老夫人独自生活不易,想出一臂之力,报知己之恩罢了。老夫人千万不要误会。”
蒋千风发了一会呆,又松开笑容道:“少当家莫怪老妇无礼,只是我在此多年,多少有些不舍得。再者,龙床不如狗窝,我年纪又大,恐怕住不惯新居。若让你白费心机,岂不是罪过?少当家的好意,老妇都记在心上。二郎承蒙赏识,我作为母亲,已经感激不尽,哪里还敢再受深恩?”
姜芍听罢,答道:“老夫人自有道理,我不强人所难。不过哪日要是改变主意了,也请不要迟疑。只需传书一封,姜芍乐意效劳。”
蒋千风忙欠身道:“我娘家姓蒋,少当家不介意的话,就随乡民唤我蒋姨好了。再多的礼,只怕我经受不起。”
孙望庭见她们一来一往,也ᴊsɢ不好插嘴,只待母亲忙着做饭时,才小声对姜芍道:“你这人,还真是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姜芍不解,“怎么了?”
孙望庭拧紧眉头,道:“哪有你这样,一进门就要请人搬家的?稍微含蓄点,先暗示一下就行了。一坐下来就怂恿我娘搬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财大气粗、施恩求报呢!”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况来之前,你不是也觉得挺好的吗?”
“我当然想我娘吃好住好了!可你也不想想,她当年连我死鬼老爹的一纸婚书都不稀罕,二话不说就净身出户,多年节衣缩食都不肯靠人接济,今天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接受他人恩惠?”
姜芍细想了一回,立刻慌张地问:“如此一来,刚才我岂不是冒犯了令堂?”
孙望庭笑笑,“莫怕,我娘最大度了,不会怪你。”
姜芍这才心安,之后便不再提起此事。
午饭过后,蒋千风说要进屋收拾些糕点给姜芍带走,不等对方推辞,便一手将孙望庭一并拉了进房。
孙望庭正好也有话要问,便抢先一步道:“娘,你刚才也回绝得太干脆了!你不是说,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吗?搬去她那头多好。”
蒋千风笑道:“你以为我不晓得吗?换作是以前,我当然愿意往好处去了。只是我若搬走了,大郎又该去哪里找我呢?”
“都说那不一定是我哥了……”
“你管他呢?万一是怎么办?我在这里这么多年,多少艰难都熬过来了,还怕在这里终老不成?”
孙望庭见母亲意志坚决,便不再劝,“罢了、罢了。那就让她早些回去,我先睡个觉。”
谁知蒋千风又一掌拍在孙望庭脑门上,骂道:“臭小子,有你这样待客的吗?好意思让她一个人离开?”
“这、这是要我送她回登河山吗?”
蒋千风瞪着他,不说话。
孙望庭扁了扁嘴,“不是吧?那样天黑前肯定回不来了……”
“她是贵客,又这样体谅我,你好歹也该送她到登河山脚下吧?”
“娘,她才是地头蛇!我送她回姜家的地盘,自己反倒像个不请自来的外人了。”
蒋千风不买账,“你不送也罢,就直接回惊雀山去吧。”
“我才回来多久,你又赶我走……”孙望庭长叹一声,终于屈服,“好了、好了,送佛送到西,我送。但我回来之后,你就不许赶我了啊。”
“行,你送她回去之后,除非你大师兄发来追杀令,我都不催你走。”
孙望庭跟母亲拉了勾,便回到厅里,跟姜芍说:“我送你回登河山吧!”
姜芍诧异抬头,“不用劳烦你了,我晓得怎么回家。”
孙望庭巴不得她现在一脚将自己踹开,然后夺门而出,可如今只能堆起强笑,道:“我娘让我送你一程,我不能不听。”
“令堂太客气了,来日一定拜谢。”
“你行行好,如果我不送你,她就不让我回来睡。”
“只是这里离登河山还有一段路程,天黑前怕是无法往返。”姜芍想了一阵,“不过我本来就打算在日升客栈过夜,你若是赶不回来,也可以在那里歇一晚。”
“日升客栈又是什么去处?”
“那是昴日鸡叔父经营的客店,我们下山办事时常在那里安歇。都是熟人,你大可放心。”
(本回待续)
第二十四章 义薄天 口无拦(下)
时至傍晚,姜芍从马上指向日落的方向,道:“那便是日升客栈。”
孙望庭朝霞光之中望去,果见前方坐落着一座两层高的客店。
“喔哦哦——”
孙望庭知道自己没来错地方了,“你们就从来没想过调教一下那些完全没有昼夜观念的公鸡吗?”
姜芍笑道:“这还是小意思,你应该听它们在日出时一起鸣叫……简直地动山摇。”
“这种客栈也会有生意吗?”
“习惯了就好。”
孙望庭忍不住笑了出来,心一横便策马上前,道:“我请你喝酒!”
“正有此意!”
孙望庭慷慨请客是一回事,可他却忘了一件事:姜芍在登河界内无人不识。客栈又是星宿的家业,喝酒还怎么会要钱?
“掌柜的,来坛你们最贵最烈的酒!”孙望庭活像个腰缠万贯的江湖豪客,一边拍着柜台一边催促道,“你孙外公不计较价钱!”
那掌柜的显然没把他的豪言壮语放在心上——单凭孙望庭背后站着的姜芍,他就不敢不呈上最好的酒菜。
向来粗枝大叶的孙望庭全然不觉自己在狐假虎威,酒一送上来就掀盖,杯啊、碗啊全部不要,举起酒瓮就喝。
谁知那跑堂的一把拉住他,支吾道:“那、那个,如果客官……不,如果少当家不介意的话,掌柜的已经安排好酒菜在厢房里,还请二位上楼去享用。”
姜芍朝他摆摆手,“不必多此一举,我们喝酒,还碍着你不成?更何况,我也想看看孙望庭你酒量如何。”
孙望庭一听便大笑不止,“你开玩笑吧?和我比酒量?”
姜芍于是要了一坛一模一样的,道:“未曾交锋就口出狂言吗?我怕你输不起。”
孙望庭冷笑道:“我有甚好怕?只是你有头有脸,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输了,只怕会身败名裂啊。”
姜芍举起酒坛,道:“这里四面围墙,喝得不痛快。我们到外面去比,一来风月无边,二来你要是撒起了酒疯,也不会妨碍他们做生意。”
孙望庭摩拳擦掌,“你可别后悔了!”
“无名小卒,别自取其辱啊。”
夜幕之下,灯火之中,在日升客栈两层楼几十对眼睛注目下,孙家二郎与登河少主举坛豪饮。脸不红、脚不软,只见酒水狂灌入喉,竟无半点不支的迹象。两坛酒顷刻见底,两个人望着对方,同时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第二坛?”姜芍探问道。
孙望庭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我怕你喝不完这一坛……”
于是第二坛送了上来。
然后是第三坛。
两人依然伫立不倒,未分胜负。
“你太小看我了。”姜芍道,“酒过三巡,我还没倒下。”
孙望庭见她确实还站得好好的,便揉了揉鼻子,道:“你我皆是习武之人,内功过硬,底子也好。只怕真是醉了,也能轻易站稳,不能判断谁酒量更佳……”
姜芍点了点头,“有道理,那你的建议是……”
“过两招,那谁醉谁醒,不就一目了然了?”
姜芍笑道:“也好。只怕我两下将你撂倒,一晃而过,无从判断啊。”她丢开空酒坛,将前发拨到一边。月光在她饱满的额头上描出一条优美的奶色轮廓。她那泛着赤色的脸颊,就跟盛开的芍药一样光彩夺目。
孙望庭盯着她看,一时竟不记得身在何处。
姜芍凌厉的嗓音将他拉了回——“你手臂有伤,公平起见,我也只用一臂好了!”
孙望庭喷了口气,道:“不用你让我,谁稀罕啊。”
姜芍依然坚持,“要不我们两个都将一臂背在身后好了。我可不想占任何人的便宜。”
“我也不指望你留一手。把你的看家本领都使出来吧!”孙望庭戏谑道,“长臂猿对阵长脚兽,谁的胜算更大呢?”
谁知姜芍立刻纠正道:“只是猴子挑战猛虎的闹剧罢了。胜负立见分晓。”
话音刚落,孙望庭便舞起独臂,直冲姜芍面前。他的四肢修长而灵活,轻易就搭在姜芍肩上,借力腾空而起,一个后空翻,把手肘一弯,对准她的肩胛骨就要压下去——谁知“扑”一声闷响,孙望庭只觉得手臂一阵震颤。低头一看,见姜芍不知何时紧紧钳住他的肘关节。刺骨的痛楚瞬间蔓延全身。
可孙二郎没那么容易打退堂鼓,忍痛将手臂伸直,顺势扣住姜芍的手腕,想将她往边上一甩,再使一个扫堂腿把她绊倒。可姜芍臂力惊人,孙望庭还没抓稳,她便已经挣脱,紧接着便是一招饿虎扑兔,正面将孙望庭撞倒在地。
孙望庭没让自己四脚朝天太久,立刻跳了起来,笑道:“好一只母老虎。”
姜芍不高兴了,肃然道:“山猿目浅,不识兽王。”
两人不再废话,再次出招。
孙望庭这次不使大动作,而是从一侧短促地拍打,意图干扰姜芍的注意力。
姜芍避开他容易,可想再接近动手就难了。权衡之下,她决定转守为攻。
嗤笑猴,暴怒虎,借着几分酒气与放肆,从各自手中脱出,又再一次正面遭遇。这一边,猿猴舞臂戏猛虎;那一头,猛虎磨爪誓吞猴。日升客栈前莫名挂起了一阵狂风,沙尘扬,星月暗,为这大战造势。
“孙望庭,你就等着跪地求饶吧!”
“呸,别告诉我,你就这点实力!”
狂暴的老虎先发制人,以旋风之势扑向猿猴。猿猴先避再攻,依仗灵活的手脚在老虎身边跃动,时而袭虎头,时而弄虎尾。老虎越战越怒,遂以千斤之力上封喉、ᴊsɢ中斩腰、下断踝,可仍然无法克制对方的行动。另一边厢,猿猴虽然招式多变,但面对有千钧之力的猛虎,也苦于无处下手。虎猿之战,少说也持续了二百多个回合,可依然胜负难分,酣战依旧。
两个日升客栈的帮工一直徘徊在门边观望。
一个惊叹道:“不愧是少当家,喝了这么多也没有醉意,拳拳到肉!”
另一个却摇头道:“若她没醉,早把那小子大卸八块了,怎会到现在都赢不了?”
那人又问:“你觉得那小子醉没醉?兴许少当家是让着他呢。”
另一个道:“不晓得。看他手脚有些下流,也许真的醉了。可我怎么知道他平日是否也是这般做派?”
正在这时,掌柜出现了,喝道:“有什么好看的?干活去!”赶走两个帮工后,他也忍不住望了眼越战越勇的两人,喃喃道:“这么久都不决出输赢,少当家这是在耍猴玩呢。”
片刻过后,二人突然停下打斗,只是面对面站着,一边喘气,一边发了狠地瞪着对方,仿佛仅凭充满杀意的目光就能将对手击倒。两个人都血脉贲张,面红耳赤,也不知是酒气使然,还是因为这单挑已经太过漫长。
没人说话,耳边只有喘息声。
孙望庭突然跪倒在地。不是求饶,而是在笑,笑得腿都软了。“哈哈哈……哈哈哈……”他捧腹大笑,笑到以头抢地,满地打滚。
姜芍盯着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随即,在日升客栈众目睽睽之下,满头大汗的姜芍也放声大笑,坐到了地上。“哈哈哈……”
笑声冲破霄汉,比日出之时的鸡鸣更有穿透力。
孙望庭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对姜芍笑道:“你啊你,真是不简单。”
姜芍不答话,只是坐在原处看天,面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孙望庭呆呆地望着她精致的侧面,打了个嗝,又道:“你和我们也算得上不打不相识!大师兄还特别欣赏你,连我都眼红了。”
姜芍心不在焉地应道:“承让。”
“你也挺够意思的啊,我们绑架你,你也不计较……”他又打了个嗝。
姜芍皱了皱眉,笑道:“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
“哎呀,就喜欢你这么爽快的人!你看,四哥偷偷将兰锋剑留在你房里,将我师叔的罪行嫁祸到姜家头上,你也没把我们怎么样……真好。”说完,孙望庭爬了起来,开始没停地呕吐。翻江倒海过后,他起身返回客栈,可刚站起来,就又一头栽倒在地,再不能起。
空气中只剩下孙望庭如雷的鼾声。
姜芍眨眨眼,随即起身。但她看也不看孙望庭,而是一路走到客栈门前,对掌柜说:“立刻派人往姜家堡,叫明晨当值的星宿卯时来此听我调遣。”
次日,孙望庭猛地被地震惊醒。
“什么鬼……”
他睁开眼,喘着细气。
不,地面还是好好的,这不是地震。
“喔哦哦——”
“这、这都是些什么鸡啊,也太吓人了……”
好不容易打完鸣,屋里恢复平静。
他想坐起来,头却痛得令他动弹不得,而且手脚上的这是……“怎么回事?”他望着手腕上的绳索,又觉背脊发凉,定眼一看,才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个黑影从脑后靠近。
孙望庭把头一仰,见一个戴着鼻环的大汉低头瞪着自己。“你、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姜、姜芍呢?!”
大汉蹲下来,一巴掌拍在孙望庭嘴上,骂道:“无礼小贼,竟敢直呼少当家姓名!”
“少当家……你、你是姜家堡的……”
他话未完,就见房门“啪”地飞开。第一个走进来的正是姜芍,背后跟着几位星宿。
经过一夜,姜芍换了一身衣裳。如今锦袍加身,虎皮为靴,真是威风八面,银甲生光,好似个临凡天将,玉面金刚。
直到那一刻,孙望庭才算是第一次领略到登河少主的威仪。一夜狂饮令他头昏脑胀,却没在姜芍面上留下一点宿醉的痕迹。
姜芍黑着脸俯视躺在地上的孙望庭,道:“牛宿,让我跟他说话。”
牛金牛起身,退到一边。
姜芍向前一步,厉声问道:“孙望庭,你可知罪?”
孙望庭傻了,“你说什么呢?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不记得你昨夜说过什么话了吗?”
“什么话?我跟你说了什么?”孙望庭用力地回忆昨晚的事,可除了朦胧的拳脚之外,什么细节都想不起来了。
姜芍冷笑,“你输了,孙望庭。”
“有话说完整啊,好歹让我听懂不行吗?”
姜芍摇头,“你最后醉得一塌糊涂,可我还醒着。你跟我说的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你说我这人挺够意思的,就算被你们绑架,也没有计较……”
孙望庭微微点了头,“这话不错……你不是现在才跟我算账吧?做人要有口齿。”
“你不记得你接下来说了什么吗?”
孙望庭吞了口唾沫,“我说什么了?”
“你提到了兰锋剑。”
孙望庭立刻冒出一身冷汗——糟了,自己虽然没有参与兰锋剑被窃一事,但大师兄确实有完整交代过马四革嫁祸的诡计,并叮嘱千万不能让无度门以外的人得知。一定是昨夜酒后失言,误将真相坦白。不想姜芍酒量如此惊人,三坛酒下肚,神志竟一点不受影响。“你、你都知道了?”
姜芍二话不说,一脚将孙望庭踢到墙边,“你再跟我说一遍:是马四革插赃架祸,纪莫邀扯谎包庇,才令我们被同生会误认为是盗窃兰锋剑的主谋吗?”
孙望庭不敢否认,可又不甘心认罪,“你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要我重复?”
“不敢说吗?”
孙望庭紧闭着嘴,不出声。
姜芍强忍怒火,对左右喝道:“在外头等我。”
一众星宿立刻关门回避。
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姜芍弯下身,扯住孙望庭衣领,咬牙切齿地质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也不是?”
孙望庭晃了晃脑袋,算是回过神来,苦笑道:“我不会替我的师兄弟认罪,但也不会为他们赔礼。我们祸福同当,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怕大师兄会让你们吃不消。”
姜芍一掌将他敲回地上,“无耻之徒,教而不善!你不认错也罢,反正单单处置你一人也解不了我心头之恨。”她在房里踱了几步,背过身去,道:“你回惊雀山,告诉那个奸贼纪莫邀,我绝不会就此罢休!窃人之宝本已不对,你竟堂而皇之地嫁祸于我们。枉我念你们有莫大的苦衷,容无度门挟我为质一十五日,亦毫无怨言。你们明知真相,却不肯还我姜家清白,甚至毫无悔意,至令同生会与我交恶、怨恨丛生。如今我既知他诡计,势必会追究到底。现以三月为期,若他不肯亲自上姜家堡负荆请罪,并将自己的卑鄙之举公诸天下,我便率登河众星杀到惊雀山上,将你们无度门夷为平地!”
孙望庭听罢,干笑数声,道:“不用给这么多条件了,三个月后惊雀山见!”
姜芍气得再次将他拉起来,喝道:“孙望庭,我若不是看在令堂面上,早就将你抛到山岭之中,任野兽宰割了!”
孙望庭咳了几声,笑道:“那谢谢少当家关照了。相识一场,你就这样厚待我母亲,孙望庭感激不尽。兰锋剑一事,恕我不能不跟同门站成一线。大师兄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们几位师兄弟更是情深义重,不分彼此。无论他有罪与否,我都会追随他到最后一刻。你若是要他屈膝,就是要我们受辱;你要是向纪莫邀宣战,我孙望庭就是你敌阵的前锋!”
姜芍怒目而视,手却在微微颤抖,“你这是非不分的劣徒!纪莫邀坏我姜氏清名,难道还有理了?”
“我跟你说了,我不管这些!”孙望庭催促道,“你要是想杀我,现在就动手,但别指望能让我倒戈!你不是我师父,更不是大师兄。”
姜芍见他冥顽不灵,便不再语,将人一丢,出门下令,“将他放了。”
门外传来虚日鼠飘忽的声音——“不带他回山处置吗?”
“怎么处置?炸还是蒸?不要再问,放他回惊雀山便是。”她走开几步,又回头对虚宿耳语道:“着人送些上好的米面绸缎到西南二百里外漆头村蒋千风老夫人处。就说是登河山姜芍呈上,谢她老人家一顿餐饭。”
虚日鼠不明就里,可又不敢细究,唯有领命离去。
究竟纪莫邀会如何应对姜芍下达的战书,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章 涧中吟 壁上诗(上)
姜芍一回登河山,便向父亲交待了讨伐大计。
女儿平安归来,又找到了兰锋剑失窃的元凶,姜骥已别无所求。因此姜芍提出要杀上惊雀山时,他合情合理地犹豫了。
“容我跟祝公修书一封,交代始末,再由他们亲自ᴊsɢ追究便可。我们就不要再插手了。”
“可是,父亲,我们不也有受害吗?”
“说是这么说,但你又不是不知道纪莫邀那个家伙……”
“父亲难道怕他?”
姜骥反驳道:“胡说,你凭什么这样想?”
姜芍自知失言,忙低下头解释道:“父亲,我虽然答应他们不会追究绑架一事,但嫁祸之罪又另当别论。如果不能让纪莫邀亲口认罪,又怎能彰显我们的清白?你若是觉得突兀,我可以亲自去涂州向祝掌门解释一切。”
“不必多此一举,留夷。”
姜芍听父亲唤自己的小名,又不吱声了。
姜骥长吁一声,道:“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可知道他们为何绑架你吗?”
“为了得知杜仙仪的下落。说起来,我也一直有疑问……父亲与杜仙仪私交如何?他们说,杜仙仪如今身在奇韵峰水牢,是父亲告诉他们的吗?这个水牢又是怎么回事?”
姜骥有些不耐烦了,“杜仙仪与我相识已久,早些时候也确实来过,还跟我提过要去奇韵峰。我初时没放在心上,直到你被带走,我又找不到她确切的所在,只好用奇韵峰搪塞过去……结果她真的在奇韵峰,也算是歪打正着。至于水牢……我一无所知。”
姜芍见父亲语气浮躁,眼神飘忽,心知多问无益,只好退一步道:“算罢,既然知晓杜仙仪的去处,我也不打算计较这事。至于兰锋剑,我自会跟同生会打招呼。此仇不报,我心难平,还望父亲首肯。”
姜骥见女儿坚持,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诫,只好说:“你多日在外,一定疲惫不堪。快去歇息,余事来日再议。”
姜芍亦无意与父亲再争,意兴阑珊地退下了。
门外立着几位巡山归来的星宿,一见她便簇拥上来问长问短。
姜芍一句都没听进去,敷衍一阵后便独自回房。合上门,她开始反复咀嚼父亲适才异样的反应。
他一定有所隐瞒,可又能隐瞒什么?靛衣门虽非一呼百应的大门派,但洪机敏德高望重,跟他的大徒弟杜仙仪有私交,绝对算不上是难以启齿的事。就算不说她,无度门利用兰锋剑插赃架祸证据确凿,不由纪莫邀不认,父亲又为何畏缩不前?我们在纪莫邀面前,难道还理亏了?
她想起温嫏嬛跟自己说过的话,不由得心如刀绞,寒意渐生。忐忑之中,姜芍将手伸进了书柜的最底层……
回到惊雀山的那天,大雨滂沱。
纪莫邀推开吕尚休的房门,见老头子躺在竹席上,手里把玩着酒葫芦。
门外雷雨交加,仿佛是天空在号哭。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仿佛回到纪莫邀来惊雀山的第一个晚上。
“师父,我回来了。”
吕尚休睡眼惺忪地扭过头来,“嗯”了一声。
“望庭探母未归,老四跟小安去了奇韵峰找仙仪师姐,葶苈的伤势已无大碍——”
“子都都跟我说了……在摩云峰出了好大事吧?”
纪莫邀望着师父醉意朦胧的眼睛,冷冷道:“没醉就别装。”
吕尚休干咳两声,尴尬地爬起身,低声骂道:“我好歹也是长辈,躺着跟你说话,也不失礼啊……”
纪莫邀合上眼,开门见山,“最后还是让他跑了……”
吕尚休笑道:“别对自己太严苛。你救了他们三姐弟的性命,已经很大功劳了。”
“第一次来,打伤狭路相逢的温枸橼;第二次来,差点伤及温嫏嬛;第三次,杀了要揭发自己的乌子虚,几乎打死目击的温枸橼,甚至连葶苈都不放过。十年不曾靠近山门一步的人,为何突然来势汹汹……我想不通。”
吕尚休点点头,“你多年来从未隐姓埋名,他肯定知道你在惊雀山。如此三番四次找上门来,确实蹊跷。你有什么猜想吗?”
“我从没做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来引起他的注意。不过知命提醒,也许原因不在我,而在我身边的变化。”
吕尚休目光霎时变得凌厉,“你觉得跟他们三姐弟有关?”
“这三次遭遇都牵涉温氏姐弟,但又都事发偶然,很难说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不过,这些事都在温嫏嬛和温葶苈来到我们这里之后才发生,时间上确实存在巧合。”
“温言睿夫妇至今下落不明,说不定和他有关。”吕尚休说到这里又摇摇头,“当然,这话也就在你我之间说好了,省得他们多心。”
“我也正有此意。”
大雨依旧,屋里灯光昏暗。
“除了知命,应该没别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吧?”
纪莫邀摇头,“只有知命。”他犹豫了一会,“温嫏嬛很在意这件事,但我还没告诉她。”
“她没追问?”
“她想的,不过放了我一马。”
吕尚休来了兴致,“那你打算蒙混过关吗?”
“不,我已经答应她,回来了就将实情相告。”
吕尚休击掌赞同:“这就对了!她不是会轻易退缩的人。我明白你不喜欢跟人谈论自己家事,但我唯一的担心,就是你的缄默会令你变得可疑,一旦拿捏不准,就会掉进那个人的陷阱里。”
“你是说,他希望见到身边人怀疑我意图不轨,甚至开始孤立我?”
吕尚休笑了,“你越是孤家寡人,就越有可能回到他身边。他想成为你唯一的依靠,表明他依然对你心存希望,这是好事——这和你的计划吻合。但这里也有风险,一旦弄假成真,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纪莫邀肃然点头,“我会留心的。”
吕尚休将手摆在徒弟膝上,安慰道:“不要将对付他视作你单独背负的命运。”
纪莫邀不语。
“我晓得你一门心思要孤军奋战,你从小就打定这个决心。但其实你还有很多选择……你的师弟们,还有我,都会奉陪到底。”吕尚休起身,轻轻抱住徒弟的肩膀。
纪莫邀终于放松下来,将脸埋在师父臂间,喃喃道:“酒味好重。”
吕尚休忍着笑松开,道:“记住,需要帮助不等同于示弱。”
“多谢师父。”
“好了,”吕尚休拍拍他的背脊,“还是在你骂我不修边幅之前,赶你出去吧。”
“不修边幅的酒鬼。”
“喂……”
几日后,在素装山传完话的马四革也回来了。
杜仙仪平安无事的消息,令嫏嬛和葶苈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但未解之谜依旧太多。
“姑姑可有说几时回到素装山,几时能与我们相见?”
马四革望着嫏嬛殷切的眼神,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们没告诉我回山的日程,但应该不会太久……别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同生会竟然没有派人追到奇韵峰,他们一定能平安离开。何况她已经和小安一起,绝对不会再消失了。”他随即跟一旁的纪莫邀说:“大师兄,知命说今天在老地方等你。”
纪莫邀愣了一下,“哦……”
嫏嬛好奇地问:“老地方是哪里?”
马四革两手一摊,“那你要问他们了。”
嫏嬛又问纪莫邀:“今晚要留鱼头给你吗?”
纪莫邀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问:“什么鱼?”
“你昨天钓的那条啊。子都说想今晚做,如果你回不来,就不给你留了。”
纪莫邀眨眨眼,突然回过神来,正色道:“鱼头留给我。”随后又大声喊:“子都,备马!”
嫏嬛立在原地,嘀咕道:“他今天怎么神神化化的……”
马四革笑道:“他什么时候不是神神化化的?”
未几,纪莫邀就下山去了。
嫏嬛来到炉灶前,正想着要叫上子都和葶苈一同烹饪鲜鱼,就见窗台上晒着新鲜的薄荷叶,顿时有了个想法。
这时,马四革一步踏进来,兴高采烈地问:“这鱼打算怎么做啊?我有个私房秘方,让我来掌厨吧。”
谁知嫏嬛风一般冲出厨房,丢下一句——“小心烧火。”
“你这是去哪?”
“那家伙忘记收薄荷叶了!”
“他去半天而已,死不去的!”
“葶苈,备马!”
马四革见她也来去如风,不禁自语道:“你不是一样神神化化……”
纪莫邀刚下山,还没走远,就听得背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一回头,就见嫏嬛策马追了上来。
“大魔头,你忘带薄荷叶了。”
他一摸腰带,才知所言非虚,“有劳。”随即伸手来取。
谁知嫏嬛将袋子捏在手里,不肯给他,“我跟你一起去,好吗?”
纪莫邀瞪着她,“你在威胁我?”
嫏嬛笑道:“不错。”
他没好气地点了点头,“你是觉得我和知命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嫏嬛见他认真起来,忙解释道:“我开玩笑的。”她将袋子挂到纪莫邀腰上,“你要是介意,我就回去。”
纪莫邀看了她一阵,淡然道:“一道来吧。”
“说真的?”
“你怕我半路把你卖了不成?”
嫏嬛笑得合不拢嘴,“你哪里有那个贼胆?”
纪莫邀按着腰间那袋薄荷叶,朝嫏嬛招了一下手ᴊsɢ,“别让知命等太久。”
(本回待续)
第二十五章 涧中吟 壁上诗(下)
青刀涧与惊雀、素装两山成三角之势,景色清幽,风光无限。正所谓一道深水涧,两肩青竹林。纪莫邀与高知命闲时最爱在此煮茶谈天。
高知命等候多时,终于见纪莫邀与温嫏嬛骑马到达,立刻离座迎接,“温姑娘也来了,无任欢迎。”
纪莫邀扁着嘴跳下马,“还好意思说,拿薄荷叶来威胁我……”
嫏嬛笑道:“早知如此,何必上瘾?”
悬崖边有一座亭子,一抬头就见一块旧牌匾,上书“壮胆亭”三个大字。
高知命见嫏嬛注目,便解释道:“来往青刀涧两端,最快就是经那道悬空的铁索桥。往来行人上桥前,都会在这里坐一会壮胆,方敢启程,因而得名。”
嫏嬛又行至铁索桥边往下一看,果然不错——两侧陡岩夹着一道细细的涧水,肉眼根本无法判断高低深浅,颇为骇人。“在这种地方见面,颇有你们的风格。”
不多时,三人便围坐亭中,面前摆着煮好的热茶,不加任何佐料,是纪莫邀爱喝的薄荷叶子水。
“你自残的伤怎么样了?”纪莫邀问。
高知命隔着衣袖蹭了一下受伤的手臂,道:“好得七七八八,多谢关心。”
嫏嬛专程跟来,并非无故,“知命,你可知姑姑归期?”
高知命道:“我以为老四都跟你们讲了啊。”
纪莫邀呷了口茶,道:“她逢人都要问多一次,你直接说不知道就行了。”
高知命无奈点头,“我也是听老四说的,不比你们了解得多。”
嫏嬛轻叹——“抱歉,我只是心急想见她而已……”
“感同身受。”高知命转向一味喝茶的纪莫邀,“看来摩云峰一别,你们也没闲着。信里敷衍我就算了,现在当着我面,可一个字都不能漏啊。”
纪莫邀干笑道:“二小姐也跟我一道,你可以问她。”
嫏嬛不高兴了,“杀哥舒鹫的人又不是我,我可没本事代你讲故事。”
“是啊,哥舒鹫,多响亮的名字……结果被你们两下了结性命。不过我听说,他在中原多年,培植过一些亡命之徒做门生。要是寻起仇来,只怕手尾长。”
“这世上恨不得饮我血、啖我肉的人多了去,我可一点都不担心这个。我更想知道,是谁收买了哥舒鹫来取叶芦芝的性命。”
高知命开始添茶,“不是康檑?”
“康檑虽不待见叶芦芝,但他更在意钟究图的名声。一介书生,嘴上不饶人已是极致,未必有胆子雇凶杀人。何况若是伤了那姓钟的,岂非得不偿失?而且哥舒鹫也不是人人都请得动的。”纪莫邀说到兴起,站了起来,“说起那个秃驴,我就想起楚澄。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当然……”高知命的表情顿时阴沉起来,“早就听人说,楚澄一家是死于哥舒鹫手下,但买凶者的身份一直成谜。不知道主谋,就不知道楚澄到底因何被杀。”
嫏嬛顺势问道:“我听过这个名字,可对其人知之甚少。”
高知命答道:“楚先生在涓州颇有名望,但那也是后来的事了。他之所以名声在外,还是因为他跟姜氏的渊源。楚澄生于登河山下,自幼聪敏好学,被老当家姜疾明选为姜骥的贴身书童,颇受器重。直至姜骥成年,他还一直留在姜家堡执笔。但姜疾明辞世之后,他便离开登河山,去了涓州成家立业……如果想解释他为什么会被灭口,很难绕过姜家不谈。”
嫏嬛咬咬牙,“你是说,姜骥脱不了干系?”
高知命摇头,“未必。楚澄忠心侍奉姜氏多年,一定知道很多外人不知道的事。姜骥若信不过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他离开,更不会容许他在他乡树立威望。何况请哥舒鹫这么高调的刺客,不像是姜骥那种怕事的性格会做的事。”
纪莫邀接过话来:“若非楚家世代从文,楚澄可能已位列星宿,而非一个笔墨先生了。他虽不通武艺,但无可否认是江湖中人。除了姜氏,他可能也了解很多别处的秘密。做到灭门这么惊世骇俗,说不定有杀鸡儆猴的意图。”
“不过之后,也没出过类似的事了……除了温先生一家之外。”高知命声音逐渐转低,似乎觉得这话说得不合时宜。踌躇了一阵,他又望向嫏嬛,道:“温姑娘,恕我直言,我怀疑师姐会去奇韵峰水牢,是因为那是令尊令堂待过的地方。”
嫏嬛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可一姐刚从那里回来,如果爹娘身在水牢,又怎么会只字不——”她突然语塞,脸一下白了。
难道这就是一姐在船上欲言又止的原因?
纪莫邀劝道:“别多心,她可能只是没找对地方而已。水牢一事,我们也都是新近才知,想必是个非常隐秘幽暗的所在,不是那么容易探索透彻的。”
嫏嬛已经两眼发红,“可一想到爹娘在这种地方待过——不,他们现在可能就在那里——我就恨不得马上……”她捂着脸,说不下去了。
高知命安慰道:“温姑娘,我们现在无法证明他们性命有虞。还请放宽心,莫要折磨自己。”
“可我也没证据相信他们还活着。”
纪莫邀开解道:“等师姐回来,你亲自问她不就好了?”
嫏嬛稍稍平复情绪,又叹道:“来到这一步,我难道还不清楚吗?知道得越多,问题也就越多……”她渐渐望向纪莫邀。
纪莫邀回避了她的眼神。
嫏嬛转而低下头,“你们不用担心,我虽不会武功,但遇题拆题、见谜解谜,都还有些用处……我们三个也算是在同一条船上的,不是吗?”她一抬头就盯着知命。
高知命有些意外她最先注目的人是自己,不过见她的眼神一直没有移动,便察觉到异样了。“当然,高某义不容辞。”话毕,他又扭头望向纪莫邀。
纪莫邀双手合十,掩着口鼻,没有说话。
嫏嬛见他不说话,继续道:“我知道这不是条一帆风顺的航道——从一开始就不是。从爹娘失踪那天起,我们就已经在和难以想象的危险打交道,只是那时的我还不需要亲自去面对而已。现在我能够自己面对了,就不会害怕知人所不知、言人所不言。无论过程有多煎熬,也不过是为得知真相而付出的一点小小代价罢了。你们……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吧?”她又望向高知命。
高知命眨眨眼,悄悄捏了一下纪莫邀的大腿,低声道:“你好歹也应一句啊。”
纪莫邀这才勉为其难地答道:“你知道我的态度。”
嫏嬛正眼望他,苦笑着问:“真的吗?”她看起来有些失望,把身一转,到桥上吹风去了。
高知命伏案而叹:“小郎君,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他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死死瞪着纪莫邀。“你不是打算对她有所隐瞒吧?”
纪莫邀反手拍了他一下,“别乱讲,我已经答应她会把话说清楚。只是回来这几天,我……”他望向渐行渐远的温嫏嬛,“她不像你。毕竟我们认识这么久,我的处境你一早了解,可她……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更不知开口后该如何收尾。”
高知命急了,一把扯住纪莫邀的衣袖,“你难道还听不出来吗?嫏嬛怕你食言,已经等不耐烦了。她说得没错,我们三个人,还有葶苈、老四、小安、师姐——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师姐有难,那理所当然是我们的事;而温先生一家落难,我们也无法置身事外。他们姐弟自从到了惊雀山之后,我们除了面对一个又一个不解之谜,又真正找到过几多答案?我们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嫏嬛没办法信任你,我们寸步难行!”
纪莫邀轻轻将他甩开,压低声音道:“你以为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他的气息不自觉地弱了下来,“但如果诚实换不来信任,又怎么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是,我有责任保护他们两姐弟,也有责任帮他们找回父母,我——”
“你看你,说出来了吧。”高知命笑着按住对方的肩膀,“你是葶苈的师兄,确实有责任保护他们两姐弟。但找回温言睿夫妇?顶多只是仗义相助,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你的职责……但你既然会这么想,只能说明你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对他们的不幸有着无可推卸的责任。可你一个在惊雀山清修的年轻人,又怎么会参与到这种阴暗而卑鄙的计划之中呢?如果你自身与此没有关联,会不会是因为你认识一个也许有亲身参与的人呢?我当然知道你在说什么,可嫏嬛不是那个跟你一起长大的人。她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你就是这个世界里的一ᴊsɢ员。我了解你的担忧,但既然她已经决意要义无返顾地深入虎穴,你又何苦装聋作哑?你现在不跟她说实话,就等于说你不信任她,而她也无法信任你……但她希望你能为她引路,你懂吗?”
纪莫邀合上眼,将好友推开,“够了……”
高知命劝道:“懂我的意思就好。她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她。她很想去相信你,你如果在乎她,就不要让她觉得被我们孤立。有些话,你一定要亲口跟她说。否则等她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时候,不仅你百口莫辩,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去相信你了。”
纪莫邀抬起头,冷冷道:“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你既然知道瞒不了她一辈子,又何必多此一举?本来很简单的事,是你自己想多了。”
“行,我知道怎么做了。”
“真的?”
纪莫邀没好气地扭过脸来,“你有完没完?”
高知命满意地点点头,“她不是我,你可别敷衍了事。”说完,他便将桌上的茶具收走,“先走了。”
纪莫邀又扯住他的袖子,“我们才坐下多久?”
高知命眉心紧锁,往嫏嬛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不再多言。
纪莫邀深吸一口气,松开手。
嫏嬛一直站在桥上,俯视深不见底的青刀涧。
纪莫邀突兀地出现在她背后,问:“不冷么?”
嫏嬛一扭头,见高知命已经上了马,“咦,知命要走了吗?”
“我是说你,在知命面前弄这么一出,是想怎么样?”
嫏嬛明知故问:“你觉得我想怎么样?”
“对我有意见,可以跟我说,别跟知命合伙来对付我。”
嫏嬛失笑,“你觉得我在针对你?”
“难道不是吗?”
嫏嬛转过身来,正眼看着他,“我要忧心的事多得很,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
“知道就好。”嫏嬛心有郁结是真,但似乎也不是真的在恼怒,“我只是怕你忘了答应我的事。”
“不敢。”
“回来这些天,我时刻都在等。怕你忘了,又不想逼你太紧,可事关重大,我只会越来越心急……我知道你有难处,让你在知命面前不堪,是我……”
“没事。”
嫏嬛再次低头,与深渊对视。
“二小姐,你还相信纪某吗?”
嫏嬛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相信。”
“我不会骗你。”
“我知道。”
纪莫邀轻叹,道:“回来这几天里,你都在惦记这件事吗?”
“是啊。只是今天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跟你说清楚而已。”
“为什么今天就合适了?”
“这是我见你忘带薄荷叶时,突然决定的……而且这里不挺好的么?你要不高兴,可以一手推我下去,没人会知道。”
纪莫邀放声大笑——“温嫏嬛,我真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彼此彼此。”嫏嬛说完就往回走,“这里确实有些冷,我想回去了。”
纪莫邀跟在她后面,没再说话。
嫏嬛一上马,又问:“附近有佛寺么?”
“往南十五里路有个戒痴寺,前朝就有的老庙。”
“陪我走一趟好吗?”
纪莫邀飞身上马,笑问:“你也信神佛?”
“没有,只是葶苈受伤时,祝蕴红提过想找间寺院祈福……我想她现在应该没机会烧香还神,就帮她走一趟,圆个心愿。”
“这么仗义?”
“你要是不想去,可以站在门外等我出来。”
“你又知道我会陪你去?”
嫏嬛笑了,“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吧?我被人卖了怎么办?”
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道:“谁有那个贼胆?”
戒痴寺被枫树环绕,四壁也涂成了秋叶的暖色。两人牵马来到寺前,脚下踩着古旧的石砖。
“几年前师父带我们来这一带游玩时,见这寺院破败不堪、摇摇欲坠,还以为迟早会废弃。如今想是遇到贵人,香火有余,方能修缮一新。”
“现世好佛之人愈多,大概这附近也是如此。不过爹娘故友里,也有说释教是夷人邪说的。”
纪莫邀笑道:“都不用回忆以前了,你想想我们在涂州时,何曾见过一个沙门?”
嫏嬛小小地吃了一惊,“同生会管得这么宽吗?”
“风气如此,不必他们管,自有人去白眼。僧人也不傻,索性绕道而行,因此在涂州绝迹。”
行至庙里,见房舍整洁,香火袅袅,虽有岁月痕迹,倒也别有风韵。
他们似乎是当天唯一的访客,弄得住持都难耐寂寞,亲自来迎。
嫏嬛径直到佛堂里点香,见纪莫邀立在阶下不动,便打趣道:“怎么,是怕进了门会原地自燃,还是怕菩萨当场收了你这个妖孽?”
“你烧你的香,不必管我。”纪莫邀说完,便背对着她坐在了门外。
嫏嬛只当他执拗,专心祈祷去了。
她从不信神灵——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至高无上、明辨是非的存在,钱财衣食就会用来接济活人,而不是供养眼前这尊又老又破的塑像。不过来都来了,就装得诚心一点吧……
嫏嬛没办法不去想青刀涧上发生的事。
真是突兀到如鲠在喉……我们三个都是。不,最突兀的人还是我。自己明明没有怨恨纪莫邀的沉默,而他也许下了承诺,怎么就不能给彼此多一点时间呢?难道我是这么急躁善变的人吗?只要一提到那个假崖回,他就什么都不肯说,想必一定有莫大的苦衷。我如此步步相逼,还要毫无预兆地在知命面前阴阳怪气,令他这般难堪,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也许我应该专注打听爹娘的下落才对……可假崖回的身份也一样重要啊。那人连番对我们姐弟下手,看似是我们不小心挡在他面前,但万一他是有意为之呢?说到底,如果没有人对温家起意,爹娘也不会失踪。纪莫邀明知他是谁,却不肯向任何一个人说明,这又是什么道理?他难道就打算眼睁睁看那人继续威胁我们的性命而无动于衷吗?他是在保护我们,还是在保护那个人?
嫏嬛睁开眼,与佛像空洞的瞳珠对视。
我为什么可以容忍他的缄默?我为什么总是不忍心逼得更绝?明明道理在我这边,我又在顾忌什么?他又有什么该死的苦衷,连对我都不能明言?
心中之人,耳旁之声。只听得纪莫邀在室外调侃道:“好了没有?这么长的祷文,佛祖可记不下来。”
“佛门清净地,稍安勿躁。”她匆匆上好香,又行了个礼,便动身离开——可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和动作都凝固了。
纪莫邀惊觉不妙,一步迈入佛堂,问:“怎么了?”
嫏嬛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着举起一只手,指着殿侧罗汉像背后的灰壁。
纪莫邀顺势望过去,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诗——
可知我命殆,焉知我心哀。恶火枯绿茵,定知人不再。
“这首诗有什么……”
不等纪莫邀说完,嫏嬛已狂奔出佛堂,追上还未走远的住持,一把扯住他的水田袈裟,问道:“长老,佛堂墙上那首诗是谁写的?”
住持大惊,问:“女施主何出此言?”
嫏嬛紧紧抓着老和尚,顿时泪如泉涌,言语不得。
住持带嫏嬛来到寺庙后方一间柴房外。“施主可以进去看看他……不过他眼神不好,脾气反复,还请小心为是。”
“放心,我会注意。”
住持走后,嫏嬛便举起手掌,正要拍门,却又缩了回来。忐忑一番后,她伏在门上,流泪吟道:“可知技胜仙,定知力不浅。绿茵何处觅?焉知在眼前。”
她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慌乱的杂声,只见门“啪”一下打开,跌出一个衣衫褴褛、发鬓斑白的落魄人,吃力地吐出两个字——“焉知?”
嫏嬛再也控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哭道:“父亲,是我啊……”
纪莫邀停在十步以外,总算是明白那首诗的意思了。
“真的是焉知啊……”温言睿用粗糙的手掌捧起嫏嬛的脸。他的眼睛像一对被尘封的珍珠,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嫏嬛忙抓住父亲的手,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步履蹒跚的半老之人竟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神采飞扬的大才子。“父亲,”她忍着泪问道,“娘呢?”
温言睿的脸扭成了一团,手也开始颤抖,半哭半号地说道:“你母亲……茵儿已经……”他低下头,捂着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抬起头来,模模糊糊见门外还站着一个人,“焉知,你让那和尚回去,我跟你屋里说。”
嫏嬛回过头来,忙解释道:“爹,那不是和尚,是惊雀山无度门的大弟子纪莫邀,我和葶苈如今就在惊雀山生活。”她说完就朝纪莫邀招了招手,做了个“过来”的口型。
纪莫邀显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向前走了几步。
温言睿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能约莫分辨出他的轮廓。突然,他甩下嫏嬛,进屋抡起墙角的扫帚,像头被挑ᴊsɢ衅的公牛一样冲出来,“哄”一下将纪莫邀撞开,举起扫帚柄狠狠地打在他的左肩上。
而纪莫邀竟没有躲避。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恶鬼,竟然连我女儿也不放过!”
嫏嬛扑上前拉住父亲,“父亲,你怎么打他?”
“何止是打?我还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叭”又是一下,打在纪莫邀右肩上。
嫏嬛傻眼了,“大魔头,你怎么不躲开?”
多简单的事,但他竟然动也不动。
“还我茵儿命来!”温言睿哭着吼道。
嫏嬛两脚一软,跪倒在地,两臂环在父亲腰上,“父亲,你说什么?”
“傻孩子,你母亲就是被这个家伙害死的!”
“不可能!”嫏嬛喊道,“父亲一定认错人了!”
“我眼神是不好使,可这个人……化成灰我都认得!”
“叭”——已经是第三下了。
嫏嬛急了,将扫帚从父亲手里抢过来,“别打了!不可能是他!你说的人到底是谁?”
温言睿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将嫏嬛扯到身边,指着纪莫邀骂道:“就是这个魔头……凌辱了你母亲,害她含恨自尽!”
“父亲,他今年才二十岁,几时见过你们?”
温言睿愣住了,但手依然停在半空,“二十?他……”
纪莫邀干咳两声,伸手蹭了一下额角的血迹。
嫏嬛含泪问:“你为什么不解释?纪莫邀,你为什么……你到底是谁?”
纪莫邀仰起头,朝她凄然一笑——那是嫏嬛见过最哀伤的表情。
“我是谁……温先生,你要找的人是纪尤尊吧。”
温言睿咬牙喝道:“你果然认得这个人!不,焉知说你也姓纪,你难道是……”
一滴晶泪从嫏嬛眼中滑落。
纪莫邀伸手遮住双眼,苦笑道:“温嫏嬛,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亲人吗?”一道浅浅的泪水从他掌下渗出,“那个人,你一直想知道的那个人,那个假崖回、那个纪尤尊、那个禽兽,就是我躲了十年却依然躲不过的……生身父亲。”
此生多劫,一言难尽。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章 知己泪 故人约(上)
温言睿扯女儿进屋,用力将门拍上,“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与他一起?你姐姐呢?定知呢?”
“他们都很好。一姐正到处在打听你们的下落,谁曾想到……”嫏嬛扶父亲坐下,紧紧抓着他的手,“父亲,告诉我、告诉我娘到底是怎么……”
温言睿的情绪仍未平复,“你为什么会和纪尤尊的儿子一起?你们为什么会在惊雀山?”
嫏嬛唯有从当年被杜仙仪所救开始,一路讲到定居无度门至今。“父亲,纪莫邀的师父与姑姑的师父是结拜兄弟,是姑姑将我们托付于他的!”
“有赖仙仪做这天降神兵,救了你与定知。我还以为……”温言睿面色稍微缓和一些,坐了下来,“她没事吧?”
“她为了找你,也在水牢受了不少委屈,但不日就会归来与我们相聚。”
温言睿握住嫏嬛的手腕,道:“这一定还是那个纪尤尊主使的,当年你母亲与我是如此,现在连仙仪也不能幸免。她平安就好,只可惜茵儿没能等到……”他说到这里,又不禁掉泪,“焉知,你不懂。纪尤尊那个禽兽……而我身为丈夫,竟没法保护……”
嫏嬛捂着嘴,浑身不住地发抖。
“她不堪受辱,便趁我熟睡之时……焉知,你母亲死得好惨……”
嫏嬛跪下,将头伏在父亲膝上,泪如泉涌。
温言睿说起伤心事,也泪流不止,一手轻抚女儿的头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虽说现在也算不上看得见。我在水牢日久年深,目不见光,落得个半盲,腿脚也有毛病,如今做什么都不方便了。”
嫏嬛匆匆抹泪,抬头道:“不怕,我带你去惊雀山休养。”
温言睿立刻又激动起来了,“你怎么还不警觉?我若去了,岂不是又落在那姓纪的手上?”
嫏嬛忙摇头,道:“父亲,纪莫邀十年前已经离家来到惊雀山,而且还救过我们姐弟性命——”
“焉知,你太心软了。”温言睿责备道,“你又不晓得纪尤尊其人,怎么知道他暗地里在使什么把戏?如果他们父子里应外合,你们就没命了!”
“可姑姑当初将我们……”
“她知道这小子是纪尤尊的儿子吗?她如果知道这所有的来龙去脉,还会这么放心吗?仙仪向来敬重师长,因为信任自己的师叔而将你们送去惊雀山,情有可原。但如今既然真相大白,你们就别傻乎乎地跟他一起了!”
嫏嬛劝道:“父亲,他真的不是坏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三姐弟哪里还有命来见你?他从来没有害过我们,莫要误会了好人。”
“误会?他刻意向你隐瞒自己的身世,这是误会?”
嫏嬛犹豫了。
没错,直到今天为止,纪莫邀一直没有开口向她坦白自己父亲的身份。即使他们三姐弟先后遭遇纪尤尊毒手,他也选择了沉默。明知道越是沉默,就越是可疑,他还是选择了什么都不说……说什么时机不对,都是借口,他就是在故意隐瞒。
就算明白父亲的指控并非完全理性,嫏嬛也无法否认纪莫邀一直以来的沉默有多不明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发自内心地相信对方的为人……
难道,他真的想保护纪尤尊?
更滑稽的是,他们刚刚才在青刀涧上争执过这个问题。纪莫邀也答应自己,回到惊雀山后,便会将一切相告……但嫏嬛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所期盼的诚实竟是被如此残忍而露骨的方式逼迫出来。
对的事情,错的时辰。
温言睿见女儿不出声,知道她在纠结,便趁热打铁,“到头来,你也不比我了解他,对不对?他的一举一动,你都知道吗?他有没有跟纪尤尊藕断丝连,你又知道吗?他等到被我揭发的一刻才说实话,居心叵测,不可再信!”
嫏嬛挨着父亲坐直身子,道:“他没做过坏事,你不能因为他是纪尤尊的儿子,就断定他一定会为祸人间。”她的声音很弱,但咬字很清晰。
“那你又有没有把握,他一定是清白的?过去的那些小恩小惠,说不定就是收买人心的把戏。”
嫏嬛不住地摇头,“纪尤尊差点要了一姐和葶苈的命,都是多得他及时出现才转危为安的,这绝对不是小恩小惠。”
“如果他真的没有私心,又为什么不肯向你透露其父的身份?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
“他肯定有他的考虑,但就算他隐瞒不对,也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有恶意……我们和他朝夕相处大半年,他若有祸心,早就下手了。”
温言睿度量着女儿的话,又握住她的手,“也许他在利用你们找我。”
嫏嬛一惊,忙问:“对了,父亲是怎么从水牢来到这里的?”
“当年我与你母亲从家里被阴间四鬼挟持,一路上都蒙蔽双目,根本不知经过些什么地方。等到开眼时,已经身处水牢之内。你娘走后,我还在那里关了一段时日,身体也越发衰弱。那四兄弟大概是怕我死在水牢里,去年秋天将我送了出来。也许是见我目不能视,他们便放松了戒备,没有过多的束缚。于是我趁一晚雷雨交加,听得近处有禅院钟声,便偷偷跑了出来,求住持收留我……不想如今能与你相见。”
嫏嬛细细听罢,心中有万般不解,但也没有多问,只是再次劝道:“我们接你回惊雀山吧。这样我和葶苈都能照顾你,不能再让你受苦了。”
“不行。”温言睿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你忘了我刚才在说什么了吗?纪莫邀信不过!”
嫏嬛见父亲态度坚决,又不便反驳,只能晓之以理——“就算你不跟我来,如果纪莫邀真的和他爹串谋,来这里抓你,又有何难?”
温言睿听出她语气有些抵触,便问:“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你觉得我是在诬蔑那个小子吗?”
嫏嬛不知该怎么表态,才能兼顾自己的良心和父亲的体面。“父亲……”她抱着父亲不再强壮的身躯,“我相信纪莫邀是清白的。”
谁知温言睿立即从女儿怀中挣脱,气急败坏地问:“焉知,你是三姐弟里最聪明懂事的,怎么如今竟为仇人之子辩护?”
嫏嬛没办法再含蓄下去了,道:“他是仇人之子,不是仇人。父亲不必对他有先入为主的成见。”
“我对他有成见?你很了解他吗?明明自己都说不清楚,反倒是我偏颇了吗?他给你吃了什么迷药,你这么维护他?为什么?”
为什么?
嫏嬛不禁问自己同一个问题。
明明自己是这样地渴求答案,但却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机会。而如今,即便父亲口口声声说他是阴谋败ᴊsɢ露,自己也没觉得他有多不可原谅。
我为什么要为他辩护?
因为我们都不是完人,都可能会做错误的选择。
原来在得知真相的一刻,自己就已经宽恕他了。
为什么?
嫏嬛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珠,与父亲飘渺的目光对接,艰难地答道:“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泪水哔哒哔哒地滴在温言睿的手背上。
一阵风吹过,几片坠落的叶子擦过纪莫邀的肩头。
他捏了捏刚才被打过的位置,嘴里细声重复着那几个名字——“可知、焉知、定知……”
不愧是温大才子,笔画繁琐的名字原来只是留给外人叫的。讲究。
他坐在阶下,静静等人出来。柴房的门一开,他便起身,远远地看着嫏嬛走近。
嫏嬛一直低头前行,最后在长廊上坐了下来。
纪莫邀没说话,坐回了原位。
嫏嬛有些疑惑地望过去,问:“你怎么坐得这么远?”
纪莫邀又站起身,来到她身边。
两人并肩坐着,但谁都没说话。
瑟瑟凉风经过庭院,两个扫地的小和尚从佛堂里探头出来,未几又缩回去了。
“他不肯跟我回惊雀山。”
“因为我吗?”
嫏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抹泪,半晌才说:“是因为你父亲,不是因为你。”
纪莫邀别过脸去,轻声道:“你倒也不必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面对我。”
“我没有强迫自己。”嫏嬛干脆答道,“这是我希望做,也必须做的事。纪尤尊已经夺去了我母亲,我不许他再夺去我的朋友。那样的话,我就……又输给他一次了。”
纪莫邀两手撑着额头,不敢正眼看她。
嫏嬛木讷地望向前方,“一般人听到别人这样控诉自己的父亲,多少都会有些错愕或迟疑,但你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意外。”
纪莫邀失笑,半晌才道:“十岁离家出走,总要有个原因吧?”
随后是一阵沉默。
嫏嬛用力揉了揉脸,深深呼吸,问:“你知道你现在最该做什么吗?”
“什么?”
“永远不要让我后悔相信你。”
纪莫邀终于抬头,像是不相信嫏嬛这么爽快地说出了这句话。
嫏嬛苦笑道:“你要是早一步跟我说清楚该多好,我若是早些知道,现在就不会……”她不禁再次落泪。
纪莫邀又凑近了一些,轻叹道:“知命说对了一半。他说如果这事不是由我亲口坦白,结果一定不会好看。”
“确实不好看。但他为什么只对了一半?”
“他还说你不会再信我。”
嫏嬛沉寂片刻,身子一倾,问:“所以你才不敢告诉我吗?你怕我因为你父亲的所作所为,而不再相信你?”
纪莫邀没有动,“扪心自问,你会相信这种人的儿子吗?”
“蠢材。”
纪莫邀眼角抖了一下,面上满是诧异——这是自然,天底下有多少人敢当面叫他“蠢材”?
“你除了闪闪缩缩不肯告诉我你父亲的身份之外,还做错了什么?”
纪莫邀无言以对。
“你怕我知道之后会翻脸,但你不至于天真到以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吧?既然如此,我当然更愿意从你口中得知了……也罢,虽然现实和你我预想的都有些不同,至少我们已经迈过了这道坎。”
纪莫邀托着额头,低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对你父母……虽说我一点都不惊讶。”
“你有怀疑过他吗?”
“这世上但凡有坏事发生,我都会怀疑他。离家多年,我总能感觉到他无形的存在。”
“那他数次潜入惊雀山,还有把你单独引去摩云峰,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嫏嬛不解,“他没跟你说吗?”
“他……只说想在摩云峰见我。我如果不去,他可能又会来惊雀山捣乱。我总不能让你们冒险。”纪莫邀仰头想了一阵,“但现在回想,这事应该跟你们一家脱不了干系。因为正正是在你们来了之后,他才突然想见我的。”
“你的意思是,过去十年里,他从来没有来找过你?”
纪莫邀摇头,“但我行事一向高调,他肯定知道我在惊雀山。”
嫏嬛连连点头,“这也好解释。囚禁我父母一事本来跟你毫无瓜葛,却没想到我们姐弟会跟你住在同一屋檐下。因此他是想……杀我们灭口?”
“他肯定想过灭口,但那应该不是首要目的,否则你们姐弟早就没命了。我们要先知道他为什么要囚禁你父母,才能解释这其中矛盾。”
纪莫邀想过往深一层去解释,但他不希望在嫏嬛父女重逢的时刻喧宾夺主。
“说起矛盾……”嫏嬛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柴房,“我觉得父亲的话也怪怪的。他说自己因为顽疾缠身,去年秋天从水牢里被送了出来,但半路就乘着雷雨逃到了戒痴寺中……且不说为什么抓他的人戒备会如此松懈,就算真被他一个眼不能视的人跑出来,也没理由不在附近搜索,怎么可能漏看了戒痴寺?”
纪莫邀眨了眨眼,“如果你爹说的是实话,那对方也许是故意让他逃出来的。”
“太奇怪了……”嫏嬛轻咬下唇,“可他现在不肯跟我去惊雀山,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又不方便留在这里照顾他。”
“如果他在这里是刻意安排的结果,我们将他带走,只怕反而更危险。我倒是可以留下来,但我又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嫏嬛道:“他只怕一时还接受不了你。不如让一姐尽快赶回来,看看有什么办法。”
纪莫邀也不再争执,转头就要去找住持,却又被嫏嬛叫住——
“你不是想知道纪尤尊为何囚禁我爹娘吗?我跟父亲说了这么久话,难道还会漏了这个问题?”
“啊,对……”纪莫邀停步,“洗耳恭听。”
(本回待续)
第二十六章 知己泪 故人约(下)
早在十多年前,温言睿为一位旧日的师长奔丧,第一次来到涓州。灵堂之上,文人墨客济济一堂,其中就有楚澄的身影。
那时温言睿初露锋芒,也算小有名气,但见到楚澄时,便立刻自惭形秽了——早就美名在外的楚澄,竟没有一点架子,一举一动都是谦谦君子,极为可亲。
两人一见如故。
温言睿在涓州期间寄宿在楚家,两人促膝长谈至黎明。相见恨晚这种陈词,已不足以形容他们惺惺相惜的情分。
知音知己不知悲,聚时欢喜别时泪。
温言睿转眼就要回家,二人依依惜别。
“澈流兄莫忧,愚弟来日举家拜会,再与贤兄日夜长谈!”
谁知楚澄一把抓住他,道:“贤弟万万不可!”
温言睿一怔,没出声。
楚澄望着他,嘴唇微微颤抖,“贤弟,吾命不久矣。”
温言睿急了,“澈流兄何出此言?”
楚澄苦笑,“是我天真,自以为离开了登河山,便离开了江湖是非之地。如今方知人算不如天算,我永远也没办法与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他紧紧地握住温言睿的手,“贤弟,你可记得我老当家是如何离世的?”
“你、你说姜疾明吗?”温言睿心中一惊。
楚澄将手一松——“他是善终。你就记住好了。”
温言睿听出了弦外之音,“生老病死乃寻常之事,有甚不妥?”
楚澄欲言又止,别过身去,含泪道:“是我不智,本不应向贤弟提及此事,只是郁恨填胸,实在无法抑制。”
温言睿向前一步,挽着他的肩膀,道:“愚弟才疏学浅,贤兄若是不肯将要事相告,也无可厚非。只是深恩难报,还望能替兄长分忧。”
楚澄皱起眉头,又握住温言睿的手,殷切道:“贤弟衷情,楚某心领。只是事关重大,我实在不想将你牵连在内。”
温言睿毅然道:“楚公但说无妨,我不打算回头了。”
“你若是孑然一身,那还好说。可你家有妻女,眼看第三个孩子也要出世,我怎忍心让你冒这个险?”
“可我又怎忍心眼睁睁看着知交赴死?”
楚澄见温言睿情真意切,把心一横,道:“也罢!若不是你,我心中苦闷也不知向何人诉说……贤弟请随我来。”说完便急步绕过长廊,来到书斋之中。
温言睿快步追上,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澄环顾四周,再一把将他拉到角落,低声道:“贤弟,这事一时说不清楚,愚兄不敢耽误你的行程,只求你带上这薄薄的名册,但千万不要偷看。”
“这又是何意?”
“我若死了,你再看。”
温言睿惊恐万分地从楚澄手中接过一张折好的纸。
“别问我这是什么,你到时就知。”
“只要能救楚公性命,我就算赴汤蹈火——”
“你救不了我。”楚澄惨笑,“今日别过,他朝再闻楚某姓名,便是死讯。”
温言睿不知楚澄深意,更不知从何开解,只当他在说些悲凉的胡话。他从涓州回家后思量许久,想再问候楚澄,对方ᴊsɢ却从不回信。几年后,楚家灭门的噩耗传到温言睿耳中,楚澄的预言化为现实。温言睿终于翻开手中的名册,却只看到一连串的日期与地名。痛失知己,已是心酸,不解名册深意更令他坐立难安。而温言睿很快便意识到,厄运不久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楚澄最初不敢将名册交予他手,也许正是有这样的忧虑。
“父母还不曾参透名册的含义,就一起被抓到水牢里去了。”
纪莫邀问:“你家被烧成平地,那份名册又去哪里了呢?”
嫏嬛答道:“爹娘心细,一早想了后招。他们虽然不知道名册的意味,但誊写了数份寄给当时经常来往的朋友。家里的那份,他在歹人闯进屋时匆忙烧了。纪尤尊没有亲眼见过名册,才会在水牢对他百般折磨,指望他说出其中的内容……如今我们可以做的,就是找回当年的那些收信人。”
“这是……令尊的意思?”
“这还用说吗?楚澄因那份名册殒命,爹娘因那份名册落难,如今只有找回名册,方能查明真相。”
纪莫邀点了点头,“那我们从哪里开始?”
嫏嬛愣了一下,“我们?”
“不是低估你们三姐弟的能耐,只是你们也许……会需要帮忙。”
“好了,不用这么委婉。”嫏嬛摆了一只手到他肩上,“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
纪莫邀干咳一声,问:“收信人都有哪些?”
“共有四人,有些人我也不认识,也不晓得他们住处有否变改。父亲让我回头再问姑姑。不过有一个人是东海剑侠秦榛,我记得在洪前辈寿宴上见过他!”
“他已经仙游了。”
嫏嬛大惊失色,“怎么死的?明明那时候……”
“淡定。”纪莫邀解释道,“他是善终,享年九十八。说是一天夜里,他心血来潮与门下弟子大排筵席,喝得大醉,一路喊着‘不见黎明亦无悔’这种可疑的句子,兴高采烈地回房。第二天就笑眯眯地与世长辞了。”
嫏嬛叹道:“太让人羡慕了。”
“秦榛虽然不在人世,但既然是温先生故交,他收到名册也一定不会怠慢,想必有好好收藏。只是他的弟子们……可能有些难对付。”
“怎么说?”
“秦榛辞世时没有留下遗嘱——估计是以为自己长生不老,无需多此一举——因此死后至今三月有余,东蓬剑寨的弟子还在争夺寨主之位。拿回名册事小,只怕被他们借题发挥,徒生阻挠罢了。”
嫏嬛笑道:“没事,我们一定有办法。”她回头望了一眼柴房,低声道:“我们改日再来。”
纪莫邀刚要起身,又问:“对了,刚才的事,你会跟其余人……”
嫏嬛立刻会意,“除了我和知命,还有别人知道你的父亲是纪尤尊吗?”
“师父知道。”
嫏嬛点头,“那你希望其他人知道吗?不包括葶苈,因为我一定会告诉葶苈的。”
纪莫邀道:“无妨,你喜欢说就说吧。”
嫏嬛见他有些沮丧,便安慰道:“好了,我就告诉葶苈。其他人估计也不认得他。”
“于我确实难以启齿,可你不需要有顾忌。”
嫏嬛自嘲般地笑笑,“我当然有顾忌了。”她盯着纪莫邀,不再多言。
纪莫邀似乎打算开口,可没吱声。
龙卧溪如约回到洛阳小庐时,迎接他的不是温枸橼,而是声杀天王。
“龙三听令!”
龙卧溪打量了一番,这才认出眼前的黑鸟是纪莫邀的信使,“天王兄,有何贵干?”
声杀天王在树枝上跳了两下,露出绑在脚上的信。
龙卧溪将信取下,问:“见到温枸橼了吗?”
“何方神圣?”
“那、那没事了……”
声杀天王没理他,拍拍翅膀飞走了。
龙卧溪展开信纸一看,嘴里喃喃道:“温大小姐,你在哪里呢?可别让你苦苦寻觅的父亲等太久。”
眼前已是仲夏景致,不禁令他想起与二位义兄结拜时的情景。
“龙三,不是二哥说你,但你真是不入流。”
“就是……”洪机敏附和道,“孤芳自赏。”
“二位哥哥这是哪里话?小弟不过是在吃喝嫖赌之外,有些别样的兴致而已。”
洪机敏与吕尚休为了避世而自立门户,多少有些占山为王的意思。唯有他,多年来四海为家,从未想过安定下来。究其原因,他也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所追求的东西都很简单:一茶一剑,一鸟一花……为这种生活所付出的代价,不过孤独而已。相比起弥足珍贵的自由,这点牺牲实在不值一提。
就算要孤独终老又如何?龙三不在乎。
“何况我本来就不应该入流。”当年的自己如此反驳道,“我是个惯偷。如果连我这种人都入流了,这个世道就没救了。”
拜别声杀天王,他推开房门进了屋。
刚刚放下行装,想进卧房换身衣服,就见温枸橼一丝不挂地横躺在自己卧榻上。
龙卧溪立刻倒退一步,“我的天。”
温枸橼扭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大惊小怪。没见过裸女吗?”
“你在质疑我的阅历吗?”
温枸橼笑着坐起来,“约好是今天,却迟了大半日,我还道你死了。”
龙卧溪没好气地除下披风,粗暴地包住温枸橼瘦削的躯体,“你不冷啊?”
“天还热呢。”
“还想我死,做你的梦去。”龙卧溪递上手中的信,以求马上结束裸体的话题,“嫏嬛给你的。”
温枸橼立刻从他怀中挣脱,抢过来看。阅毕,她眼中含泪,百感交集,“我们要马上回去,把父亲接到安全的地方。”她随即又皱起眉头,“奇怪了,嫏嬛近水楼台,为何不把父亲接到惊雀山暂住?怎么还将他一个人留在什么破庙里?”
“也许令尊不愿意?”
“一间破庙有什么好流连的?不,父亲为人谨慎,如果没去成惊雀山,一定事出有因。”她再次看了一遍信件,“嫏嬛说她是跟纪莫邀一同去的……”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问道:“老泥鳅,你晓得纪莫邀这小子的出身吗?”
“你这问题好笑,他又不曾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当真?”
龙卧溪反问:“你知道些什么?”
温枸橼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可疑罢了。”
“把话说完整。他是我师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曾经被同一个神秘莫测的高手袭击过,他的掌法,跟纪莫邀的扶摇喝呼掌如出一辙。我怀疑他们认识,如今又有这封信,我更怀疑父亲不肯去惊雀山是因为纪莫邀。”
龙卧溪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思绪也跳得太快了。”
“只有这个解释了!不然父亲怎么会见到嫏嬛都不肯跟她走?”她说完就打了个滚,飞快地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穿上。“无论如何,赶快见到他才是最重要的。”她顺手扯住龙卧溪,“你会跟我来的吧?”
“你先告诉我,你身上这些新伤是怎么来的。”
温枸橼愣了一愣——摩云峰、涓州、咏菱湖……“说来话长,先走为上。”
龙卧溪看她匆匆更衣的样子,胸中一阵温热,但他没有流露在面上,“虽是夏天,外面还是有风,别穿太少。”
“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你还想怎样?”
“我现在见你穿着衣服,可脑袋里还是你没穿衣服的样子,如之奈何?”
温枸橼朝他做了个鬼脸,“与我无关。”
嫏嬛最终没能对葶苈开口。
没错,她确实有顾忌,而且比她预想中要严重多了。
她怕葶苈知道之后,会疏远纪莫邀。
她怕任何人知道之后,都会疏远纪莫邀。
她不希望纪莫邀为此背负任何猜忌。
她没办法相信任何人能像自己一样心境澄明——她不觉得有别人能如温嫏嬛一般理解与体谅纪莫邀。
为了纪莫邀,她竟不肯去相信任何人。
但父亲见到葶苈之后,一定会告诉他的……
她不敢想象,但总会发生。
回到惊雀山后,她将父盲母丧的消息告诉了葶苈,两姐弟抱头痛哭。葶苈怎么说也要立刻去见父亲,嫏嬛好容易才劝他等到天明再议。
是夜无眠。
出于谨慎,嫏嬛带上葶苈再访戒痴寺时,没有让纪莫邀贴身跟随,只让他远远护持。
“如果父亲跟葶苈说了同样的话,只怕葶苈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会想办法安抚他们的。”她如此安慰纪莫邀,却完全没想好如果葶苈和父亲站在一线上,自己又该如何斡旋。
怎么说都好,总不能因为一个外人而推迟他们父子相聚吧?
但纪莫邀不是外人……
管谁说了什么话,她已经没办法将纪莫邀当成外人了。
去戒痴寺的路途感觉比上次要短,还是说嫏嬛心里期望路途要更长些?
两姐弟一踏入大门,就感觉不对。
住持一见嫏嬛便急步上前,“女施主是来找温先生的吗?”
嫏嬛点头,“怎么了?”
住持愁容满面,答道:“今ᴊsɢ天一早不见了人,柴房里的随身衣物也一并消失了。”
嫏嬛的脸一下白了,拉起葶苈就冲往柴房,只见房门大开,内里空空如也。
“父亲……”葶苈吓出一身冷汗,“二姐,父亲呢?”
嫏嬛环视四周,开始在各处翻找,最后果然在席子下找到了两封信,一封写给葶苈,另一封写给温枸橼——“定知,父亲给你留信了。”
葶苈二话不说将信拆开来一看,“这是父亲的字迹不错,可是……”
“怎么了?”嫏嬛已经准备好迎接最坏的结果。
可葶苈却答道:“这信只让我勤心学艺、修身养性,外事问一姐,内事就问你,完全没提别的。”
嫏嬛将信接过来一看,果然如此。全文不痛不痒,完全是寻常的勉励家书。但笔迹和文辞的确出自父亲之手。“奇怪了……”
“他为什么没给你写啊?”葶苈问。
跟我没话说了吧……“他那日已经把话都跟我说了,故此没必要特地留书。”
“这还有给一姐的信呢。我们也拆来看吗?”
嫏嬛陷入两难:父亲为什么也在向葶苈隐瞒?他难道也早就知道我不敢向葶苈坦白一切。他这是在讽刺我吗?还故意分别写信,难道内容有所不同?他会跟一姐说些什么呢?父亲眼睛都要瞎了,写一封信已是不易,又怎么会多此一举写份一模一样的?因此他一定对一姐说了一番截然不同的话,而不希望葶苈看到。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已去信洛阳,一姐和龙前辈收到后一定会立刻赶到这里。我们还是将给她的信原封不动留下,待她来时再看。”她又交待葶苈,“帮我向僧人借文房四宝,我给一姐留个便条,让她去东蓬剑寨与我们会合。”
葶苈有些懵,“那我们……不找父亲的下落吗?”
“我们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也不知他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带走的……只能先找到名册再说,那是爹娘用性命也想保护的东西,绝对不能耽误。”
是夜,吕尚休见纪莫邀一个人坐在薄荷圃边发呆。
“温言睿的事,你也无法控制,别自责了。”
纪莫邀苦笑,“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找到了他,他一定还在戒痴寺。”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份名册?温言睿一透露名册的所在,马上又被抓起来了?如果抓他这么容易,当初怎么又会被他逃到戒痴寺呢?”
“也许他最初就没有真正逃脱,而戒痴寺不过是计划的其中一环而已。”纪莫邀摆了摆手,“不说这个,我只是意外,温言睿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却没有向葶苈坦白我的身份。”
吕尚休拍拍徒儿的肩膀,问:“且不说他,嫏嬛为什么也不跟葶苈说明白?他们两姐弟不是亲密无间么?”
纪莫邀细声道:“她也许想为我存留几分颜面。”
“可她自己也一样难受啊……她宁愿向葶苈噤声,也不愿让你难堪,你可知为何?”
纪莫邀合上眼,“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吕尚休说完就准备往回走,突然又转过身来,说:“差点忘了,望庭那个臭小子终于回来了。累得不行,一句话都没说就倒头睡了。”
“这么久才回来,乐不思蜀了?”
“你自己放他去探母的,就别多多埋怨了。”
纪莫邀点点头,目送师父离去,“早点睡。”
嫏嬛难以入眠。
她无法分辨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确的抉择。
隐瞒葶苈一点都不好受,可她更不忍心见纪莫邀受伤。
她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也许父亲说得没错,我根本没办法理智思考。但万一葶苈知道真相后不肯再与纪莫邀同行呢?那我们又该如何共同为爹娘雪冤?眼下就要准备向东蓬剑寨出发,没有时间给他们内讧。
对不起,定知,二姐真是个自私又愚蠢的人。
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山上忽然传来了悠扬的胡琴声。
嫏嬛披衣出门,恰见马四革蹲在阶前与地藏玩耍。
马四革见她出来,笑问:“把你吵醒了?”
嫏嬛摇头,“那是谁啊?”
“大师兄啊。”
“是他在演奏胡琴?”
“我以为你知道。”
“我没听他提起过。”甚好,又是一桩新事。
“他都是一个人坐山顶上自娱自乐,很少在我们面前演奏。”
“曲高和寡。”
马四革笑道:“有点那个意思。”
嫏嬛听了一阵,问:“四哥可晓得山下有哪些地方可以置办乐器吗?”
马四革指向山上,答道:“你该问那个在行的人啊。”
嫏嬛有些尴尬地将脸别了过去,祈求对方没看到自己发红的面颊。
胡琴凄凉的低泣,彷如一个固执的冤魂,拼尽了力揪住活人的脚跟,誓要将对方拖入无尽的深渊。
他肯定也跟我一样,在无法言喻的苦恼中,惶惶不知所往。
正在这时,陆子都和终于睡醒的孙望庭也走了过来,大家就坐到一块谈天。
孙望庭刚坐下,鞋子就被地藏叼走了,可他动都懒得动。“四哥去过东蓬剑寨么?好走不?”
马四革答道:“蓬莱仙境,哪里有那么容易去?一马平川的地方,肯定不是清修之地。倒是你,缠着你娘这么久才舍得回来啊?”
孙望庭暗暗吞了口唾沫,胸口热热地发痒——他不知该不该公布姜芍的口头战书。当时听着觉得挺真的,但一回到家不久,就收到了姜芍送给自己母亲的一车厚礼,让他惶恐之余又异常矛盾。姜芍这是在示威还是示好?她真会杀上惊雀山吗?如果被大师兄知道自己酒后失言招来这种祸事,真是十万条命都不够死……还是不提罢。如果姜芍只是说说而已,反而省却了大家一番虚惊。
陆子都自然不知孙望庭内里这许多心事,只是叹道:“但愿剑寨的人不会太难缠。”
“难说,”孙望庭索性将另一只鞋子也丢给了地藏,“三个月都吵不定寨主人选,只怕已经陷入僵局,我们这么一去,多突兀啊。”
马四革又道:“秦榛不是有个叫夏语炎的爱徒么?我以为他会顺理成章继承寨主之位。”
孙望庭立刻猛地摆手,“你忘了,夏语炎早死了。”
马四革忙一拍脑门,道:“还真是!哎呀,怎么把这个忘了呢!当年夏语炎办丧事,师父也去了。”
嫏嬛忍不住问:“秦老前辈的徒弟,照理说该是吕前辈的晚辈,为什么连他也去吊丧?”
马四革解释道:“你不知道,夏语炎天赋甚高,秦榛对他极为器重。如果他在世的话,继任之人定非他莫属。可惜天妒英才,几年前一场大病死了,秦榛白发人送黑发人,痛不欲生。师父非常敬重老人家,才专程去陪他的。”
“那前辈真是有情有义。只可怜那夏语炎英年早逝。”
究竟惊雀山一众在东蓬剑寨会有何奇遇?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章 冰上步 炎里妒(上)
东蓬剑寨建于海岛之上,来回均需乘船。是日天清气朗,万里无云。
迎面吹来的是带着咸味的海风,耳边回响的是葶苈晕船的呕吐声。
“过江游湖时都还能跑能跳的,一到海上来就不行了……”孙望庭用两条长长的手臂全程扶着他,好歹挨到靠岸之时。
一登岛,就见剑寨入口处密密麻麻地排布着高耸的石柱阵,柱上清晰可见层层叠叠的刮痕。
孙望庭啧啧称奇:“能在石头上划出这么深的纹路,功力不浅啊。”
纪莫邀冷笑,“可惜能做到的人都死了。”
陆子都不无忧虑地问:“我们不会迷路吧……”
马四革打趣道:“别怕,要是走不出去,我们就在这里大声呼救。”
石阵中吹过一阵怪风,嫏嬛忙帮葶苈将外衣收紧。
葶苈脸上刚恢复一点神气,弱声道:“这里到处都是一般景观,我们可能在绕圈子呢。”
纪莫邀抬头,又原地转了个圈,“有人。”
全部人立刻停步,纷纷仰头张望。
风过后,头顶上果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纪莫邀大声答道:“在下惊雀山无度门纪莫邀,携众师弟冒昧前来,还请主人家引路。”
片刻沉默后,一个脑后扎着双辫的少女从石柱上跳下。她身披丧服,腰佩长剑,脖子上扎着一条醒目的橙色领巾。“在下东蓬剑寨夏语炎,今日由我在寨前巡逻。不知几位受何人邀请前来?”
“夏语炎?他不是已经……”马四革话未说完,就被纪莫邀示意收声。
孙望庭小声嘟囔道:“好可爱。”
纪莫邀朝少女作揖,高声答道:“不请自来。”
少女皱起眉头,“阁下不是来吊丧的?”
纪莫邀又道:“家师吕尚休吊唁的信函三月前已经送出,我们此行另有目的。”
“愿闻其详。”
“介意我们进去再说吗?”
少女恍然大悟,忙欠身道:“要各位在此等候,实在抱歉。快请进来,ᴊsɢ由我带你们去见诸位师弟。”
纪莫邀一听,便知寨主一位依然悬而未决,不禁愁眉紧锁。
少女领着众人深入石阵,可谓是熟门熟路,每一次转弯都像全无意识一般。
孙望庭没走两步就忍不住问:“见鬼了。她说她叫夏语炎,其他人都是她师弟,到底怎么回事?夏语炎不是早就死翘翘了吗?”
纪莫邀若无其事地掏出一片薄荷叶,道:“先别乱想,进去再说。”
众人小声议论,不觉间已豁然开朗,未几便来到了剑寨正门。
少女不加通报,直接带着他们进了前厅。
厅中七零八落地站了二十余人,皆与她一般着装,只是没有人戴着橙色领巾。两侧各有一席,分别坐着两个一看就知道是死对头的人。
“诸位,有贵客自惊雀山无度门而来。”
纪莫邀一步上前,行礼道:“在下纪莫邀,冒昧登门,还请见谅。”
那坐着的两人一听,眼神就变得怪怪的,仿佛这个臭名昭著的江湖恶棍仅仅站在那里,也能变成眼角的污物。
其中那个膀大腰圆的站了起来,回礼道:“在下郭琰,这位是我师弟单公迫。”他指向坐在对面那个眼角尖尖,眉宇间总挂着怀疑的人。
单公迫刚要开口,郭琰却开始介绍其他的师弟了。他面上霎时间堆满了错失良机的懊悔。
又听无度门一一作了介绍后,郭琰才正色道:“吕前辈遣几位高徒前来吊唁先师,实在是太客气了。”
纪莫邀刚要开口反驳,却被嫏嬛偷偷扯住衣袖——
“你就别把真话说出来了。”
纪莫邀小声道:“可我们确实不是来奔丧的。而且都快一百岁的人了,应该是喜丧才对吧?我们又没带什么礼品……”
“这事不由你做主。他们如果要悲悲戚戚的,你逢场作戏也不行吗?我们毕竟有求于人。”
纪莫邀翻了个白眼,改口答道:“大侠高寿梦中离,江湖痛失一仙翁。若论辈分,家师还是小辈,我们只怕是没这个资格。”
这回单公迫不敢怠慢,趁纪莫邀话音未落,便把话抢了过来,“且不论排辈,几位远道而来,已经很有心了。”这才像是扳回一局。
纪莫邀心知二人不咬弦,生怕他们无休止地抢话,匆忙往下说:“实不相瞒,我们此次前来,还有一件旧事想劳烦各位帮忙。”说完就一手将葶苈拉到自己和嫏嬛中间,“我师弟温葶苈之父乃是大文豪温言睿先生。温公与尊师是故交,多年前曾将一份文书随信寄到剑寨交由尊师保管。今日前来,正是想取回这份文书。”
“文书?我怎么没听师父说过?”单公迫先发制人。
郭琰冷笑道:“也许师父信不过你呢。”
单公迫两道眉毛一下绷紧,却不敢在客人面前发作。
纪莫邀顺势道:“还请郭兄指教。”
郭琰这才发觉一时口快,反而砸了自己的脚。“呃,这个……”他茫然四顾,“师父书信繁多,一时半会想不起放在哪里了。”
“哼,明明自己也不知道。继续装吧。”单公迫重新坐了下来,嘴角挂着一丝坏笑。
嫏嬛两手按在葶苈肩上,说不出有多想离开这个地方。
郭琰还在故作姿态,“有人记得吗?一份文书……”
没人答应。
气氛变得异常尴尬。
纪莫邀进也不是,退也不行,正思量着这么让他下台,就听得“夏语炎”开口道——
“从宽应该知道。”
单公迫又弹了起来,“他怎么会知道?”
女孩愣了一下,答道:“他负责打理书库,书信都交给他保管。如果温先生真的寄过东西来,他理应有印象,不如去问他好了。”
不等郭、单二人应答,她就风一样跑掉了。
郭琰重重跌回席上,小声埋怨着什么。
单公迫面上有些幸灾乐祸,但没过多久也借故离开了。
纪莫邀有感,此事会花上相当长的时间。
少女穿过层层回廊,悄悄推开书库半掩的大门,蹑手蹑脚越过几排书柜,站到了一把梯子下面。“从宽哥!”她将领巾攥在手中,绽开笑容,面上全然不见方才的肃穆与老成。
那人身子一抖,差点从梯上摔下来。“冰冰?”白从宽慌忙将手上的书卷放回原处,慢慢爬下梯子,“好你个夏语冰,走路都没有声音,吓死我了。”
夏语冰将手背在身后,“咯咯”地笑了。
白从宽瞄了一眼她的领巾,“咦,大师兄又来过了?”
她望着手中物,难堪地点了点头。“好像……还带客人进来了。”她拧紧眉头想了一阵,“他们好像要找什么东西……温言睿先生的一份文书?你知道在哪里吗?”
白从宽挠挠后脑,嘀咕起来——“你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件事。但你要问他们大概在哪一年寄出,我才好找。毕竟师父书信繁多,我到现在都还没整理完呢。”他顿了顿,突然很紧张地问:“你刚才是不是跟二位师兄说,我会知道文书的所在?”
夏语冰错愕了,“我就说你可能会知道,毕竟他们都不知道啊。”
白从宽顿时面生难色,“冰冰,怎么就不替你从宽哥考虑一下呢?”
夏语冰笑问:“考虑什么?”
白从宽索性坐到地上,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日夜躲在书库里是为了什么……如今好了,你在客人面前替我将他们一军,他们要恨死我了。”
夏语冰也一并坐下,挨着他的肩膀,问:“你又不跟他们抢做寨主,怕什么?”
“可他们总是妄想我有狼子野心啊。”
夏语冰抿嘴笑笑,冷不防地问:“从宽哥难道不想做寨主吗?”
白从宽吓得立刻捂住她的嘴,“冰冰,话可不能乱说!”
夏语冰又“咯咯”地往白从宽手里笑,笑得像只喉咙发痒的鸽子。
白从宽将手收回,一声叹息——“我说真的。”
“我知道。”夏语冰转过脸来,“可你就不想继承师父遗志吗?”
“想当然是想,可也不一定要做寨主啊。我在这里不是挺好的么?”
“但二位师兄这样争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本我,断不会这样供你出来;可哥哥估计实在忍无可忍,才借你名字遁走的。”
白从宽笑道:“那师兄也够坏事的。”
“你还没答我呢。你真不想做寨主么?”
白从宽道:“冰冰,我不想将多年手足之情置于妒火之上。”
夏语冰无奈低头,“如果哥哥还活着,估计就不会这样了。”
白从宽安慰道:“生死有命,师兄如今跟师父一起,不用理会这尘俗之事,快活得很呢。”他望着夏语冰那双水灵灵的眼珠,轻声问:“冰冰,如果给你做,你会做么?”
夏语冰抬眼,问:“我做寨主吗?”
白从宽点头。
夏语冰笑道:“我要是打得赢诸位师兄,还愁做不成么?只是根基尚浅,何以服众?”
“也是。只是,要论辈分的话,你也不知要等到几时。”
夏语冰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时我都成老太婆了吧?”
白从宽笑了一阵,终于不情愿地站起身,“好了,我还是去亲自跟客人们交待一声吧。”
“你留在这里找信,我去通报不就好了?”
“别。远方来客,怎么说也该打声招呼。”他朝夏语冰招了招手,“一起去吧。”
两人并肩离开,谁知一脚还没踏出去,就被单公迫堵在门前——
“找得到那封信吗?”他不怀好意地问。
白从宽如实相告:“我见过那份文书,应该埋在师父的旧信堆里,找一找就有了。让我去跟客人们说吧。”
可单公迫一手拦住了他,“别急,从宽。既然确实有这么回事,那迟些再给也不怕。”
白从宽皱起眉头,“师兄,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别为难他们了吧。”
谁知单公迫训斥道:“不是为难!从宽,你胳膊怎么往外拐呢?且不说这份文书是何出处,既然在我们这里,便是师父的遗物——先师遗物又怎能随便易手?一传出去,外人只当我们作风松散、目无尊长。”
夏语冰暗自嘀咕道:“没那么严重吧……”
单公迫却自顾自地往下说:“为了师父和剑寨的声誉,我们还是慎重些为好。容我回去跟郭师兄商议两句,再作定夺。”话毕,拂袖而去。
夏语冰看他走远,低声道:“他肯定是不忿郭师兄把风头都抢走了,才故意逆其道而行。”
白从宽连连摇头,“大家心照。我们还是快去前厅,别真让他刁难客人们了。”
纪莫邀被请到了单公迫留下的空席上,但郭琰的寒暄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其余人也先后坐了下来,互相交换着乏味的话语来填补单公迫缺席的空隙。郭琰一直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仿佛稍作歇息,整个人就会被单公迫不为人知的阴谋所吞噬。
过了一会,单公迫回来了。
郭琰“嗖”地起身,问:“ᴊsɢ从宽怎么说?”
单公迫向他伸出一掌,没答话,而是径直来到纪莫邀面前,笑道:“文书应是在的,但毕竟是师父遗物,不能轻易交给你们。”
纪莫邀像尊雕像一样坐着,一声不吭。
单公迫见他不出声,一下不知怎么往下说。
郭琰知道单公迫有意为难,忍不住要上前制止,却听得对方对自己耳语道——
“师兄为人粗枝大叶,自然不会觉得将师父的东西交给外人是轻率的行为。只是事后若被晚辈追问,就别怪师弟我没提醒你了。”
郭琰被戳中痛处,顿时止步不前。
单公迫微微一笑,又朝纪莫邀道:“几位既然来得剑寨,就不妨入乡随俗,也尝尝我们这里的待客之道,再走不迟。”
孙望庭不耐烦了,“有要求就快说,绕什么弯呢?”
纪莫邀喝住他:“休得无礼。”随即起身,冷笑着向单公迫走近,“单兄有话直说,纪某洗耳恭听。”
单公迫满意而笑,道:“阁下是明白人,单某也并非刻意为难各位,只是事关先师,实在不敢轻慢。何况几位长途跋涉来到我们这里,想必也不急着匆匆折返。师父生前最好以武会友,我们也不例外。一早听闻无度门弟子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单某仰慕已久,不知诸位今日可愿赏脸,让我开开眼界?”
郭琰见他讲得有纹有路,心知制止已不可行,何况他也不想在师弟面前被抓住什么把柄,便放任单公迫往下说。
这时,夏语冰也跟白从宽一同赶到,正要插嘴,就听得那姓单的说——
“几年前不幸亡故的夏师兄,曾留下一个阵法……”
夏语冰立刻像被冻住了一样,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
“等一下。”孙望庭举起一只手,“这个夏师兄,可是指夏语炎?”他随即指向夏语冰,“那这位姑娘又是……”
“我是夏语冰!夏语炎是我已经过世的哥哥!”女孩迫不及待地解释起来,脸都急红了,“我、我不是哥哥,只是我有时候会……不受控制地……变成他。”她举起手中的领巾,“这是哥哥的遗物,我每次变成他的时候都会戴在脖子上,你们可以凭此辨认。”
“诸位不要见怪。”白从宽道,“冰冰的言行,偶尔会变得和夏师兄一般模样,但都会戴上领巾为号。”
“这算不算是……”孙望庭对马四革耳语道,“失心疯的一种呢?”
见多识广的马四革也只能茫然摇头。
单公迫继续道:“夏师兄生前醉心阵法,其中集大成者,唤作冰花刺阵,从未有人破解。听闻无度门也在阵法上颇有造诣,不知可有兴趣切磋切磋?”
白从宽细声埋怨道:“怎么也不跟冰冰打声招呼,就拿师兄来做借口……”他正要上前制止,却被夏语冰一手挡住。
“从宽哥,由他去吧。”
单公迫恰在这时回身,问:“师妹意下如何?”
夏语冰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也想见识一下无度门的厉害。”
有她一锤定音,单公迫和郭琰面上不约而同地浮出得意的神色。
马四革按捺不住,在纪莫邀耳边问:“大师兄,不用答应他们吧?”
纪莫邀冷笑,“那我们就只能空手而归了。”
“这是要挟!”
“我当然知道,但你也该明白,这其实和我们无关……只是两个渴望权力的人寻求一个发威的舞台罢了。”
“难道我们就甘愿做衬托他们的优伶?”
纪莫邀又笑道:“别咄咄逼人,老四,还指不定谁衬托谁呢。”
单公迫此时已行至跟前,问:“既然剑寨上下都希望能与诸位贵客比个高下,又不知各位愿不愿赏脸呢?”
纪莫邀起身答道:“承蒙款待,哪有不从之理?何况以武会友是雅事,纪某不敢扫兴。一言为定。”
“爽快!”单公迫大力击掌,“旧年间,尊师吕掌门与先师时常小赌怡情,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也和单某打个赌呢?”
郭琰见单公迫喋喋不休,有些烦了,喝道:“有完没完呢?”
单公迫不紧不慢地越过纪莫邀,来到其余人面前,道:“郭师兄不解情趣也就罢了。不过一个小小的赌约,说不定能为游戏增添趣味,多些刺激,不是更好吗?客人们以为呢?”
纪莫邀背对着他,问:“赌什么?”
“很简单,胜者可以向败者提一个条件,而败者不能拒绝。如何?”
他话音刚落,温嫏嬛立即开口问:“假如我们不幸落败,你们岂不就能将我们扫地出门,再不提归还文书一事?再者,在你们寨中比武,无度门就算一身本领,初来乍到,也不可能在陌生的环境里发挥自如。若是你们借地主之利得胜,又能否算是公平呢?我不通武艺,更不敢自夸有何等见识,但不知单公子打算在何处设下擂台?”
单公迫脸色立刻僵住了:发现嫏嬛会说话,也许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惊喜。
夏语冰的目光瞬间停在温嫏嬛身上。
郭琰一见冷场,忙解释道:“温姑娘过虑,我们石阵之中有一个宽阔的石台,形如树根,其面平坦。在那里比试,就跟在平地上一样,我们没有优势。”
嫏嬛笑道:“那你们提出的条件又怎么说呢?如果不愿将文书交还,大可以当面向我言明,又何必拐弯抹角?”
她这么一问,连郭琰也不晓得怎么回答了。
单公迫原本也只是想借比武出一下风头,并未真心考虑过文书一事,当下也答不上来。
幸好还有白从宽一步上前,答道:“温姑娘不必忧心,我们答应不以文书为质便是。我们比我们的,假如我们有幸得胜,也只会提一个与此无关的条件。也就是说,无论输赢,我们最终都会将文书还给你们,如何?”
嫏嬛这才放下心头大石,“有阁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单公迫缓缓点头,仿佛是自己亲自解的围。
郭琰拉起一个僵硬的笑容,不再多言。
纪莫邀见状,道:“既然大家都讲清楚了,那我们也不扭拧。这战书就收下了。”
(本回待续)
第二十七章 冰上步 炎里妒(下)
厅上的人逐渐散去,前往为客人摆下的接风宴。白从宽趁机将夏语冰拉到一边,问:“冰冰,你怎么就答应了呢?二位师兄摆明是在刁难他们。冰花刺阵是你哥哥传给你的,无你不可成形。有你一言反对,他们就不能得逞了。”
夏语冰懊恼地低下头,答道:“我知道这对他们有些不公平,但我真的很好奇,他们有没有办法破解这个阵……你也是阵中要员,难道就不好奇吗?纪莫邀号称三眼魔蛟,江湖上对他多有传闻,今日得见真人,还能友好地交手,不也是美事一桩吗?”
“但现在这样,我们怎么看都像在助纣为虐。”
夏语冰想了一阵,发起愁来,“这么说的话,客人们一定会生我的气吧。”
白从宽不想当面责备她,可她确实难辞其咎,只好劝道:“但愿他们看得通透,知道我们不是针对他们……真是的,二位师兄这样太过分了。这已经不是趁火打劫的问题,就连师父也成了他们的筹码。”
夏语冰见他语气强硬,忙问:“从宽哥,那要收回挑战吗?”
白从宽摇头,“太晚了。我要是反悔,二位师兄肯定觉得我有僭越不敬之心。出尔反尔本来就不好看,更何况是内讧?我还是要硬着头皮上。”
夏语冰道:“你要是不愿意上,我们可以换人。”
白从宽苦笑,“罢了。我要不上,二位师兄会觉得我叛逆;我要上了不尽全力,客人又会觉得我在敷衍。”
夏语冰扁着嘴,扯了扯师兄的袖子,道:“从宽哥,是我不好,让你为难了。”
“别内疚,我知道你很在意冰花刺阵的名声。这也是难得的机会,只是不幸被二位师兄骑劫了而已。不用担心,我会全力以赴,你也不要有保留,就当这是一场纯粹的比试,不带任何私心与条件。你哥哥的阵法无懈可击,我们一定不会输。”
嫏嬛一到客房中,便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葶苈见她脸色阴沉,也不敢说话。
外面有人敲门。
葶苈去应门,见四位师兄站在门外,“咦,大家都来了啊?”
纪莫邀开门见山——“你二姐生完气了吗?”
葶苈强笑着回过头来,问:“二姐,大师兄问……”
嫏嬛抬头道:“都进来吧,关门说话。”
刚才在堂上,大家都感受到了嫏嬛的不满,于是二话不说,纷纷坐下。
“太过分了。”嫏嬛气头还未消去。
“是啊。”孙望庭附和道。
马四革也满怀不忿,“大家不仅不是仇敌,师父还都是故交。竟然为了在后辈面前出风头,将我们扯进这种无谓的内斗之中!”
纪莫邀目不转睛地盯着嫏嬛,“别担心,我们会看好葶苈的。”
“你以为我只是ᴊsɢ在担心葶苈吗?”嫏嬛火冒三丈,忍不住锤了一下地面,“我只是来取回属于我家的东西,现在却要你们接下这师出无名的战书。试想你们任何一人若是有什么损伤……”
葶苈挽住她的手臂,“二姐,别怕,我们不会有事的。大师兄一定成竹在胸了。是吧,大师兄?对战的阵型都想好了吧?”
“没有。”
孙望庭腰一软,差点没躺倒在地,“大师兄,稍微鼓舞一下士气,也不过分吧?”
纪莫邀嗤之以鼻,“我要说大话,二小姐会看不出来?”
嫏嬛终于被逗笑了,“你们都注意些就好。郭琰和单公迫绝对不会留手,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纪莫邀道:“别怕,多得你据理力争,他们才没能占更多的便宜。”他顿了顿,又小声添了句——“谢谢。”
“略尽绵力罢了。”
纪莫邀随即起身赶人,“好了,明日一战不能怠慢,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先后离去,而就当纪莫邀最后一个迈出门的时候,嫏嬛却在背后喊住了他。
“大魔头,”她立于门扉之后,细声叮嘱道,“擒贼先擒王,郭琰和单公迫要想树立威信,一定冲着你来打……你别有事。”
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放在唇边,低声道:“如果我有什么事的话,你就……”他突然咧开一个坏笑,“我才不会有事呢。”随即将叶子丢到口中。
嫏嬛瞪了他一眼,“别拿自己开玩笑。”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说真的,不要成为他们所觊觎的上将首级。我不担心你的性命,但损手烂脚也不是小事啊。总之要小心,打不过就赶快认输,反正与名册无关。”
“刚才怎么不见你跟子都他们这么说?”
“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不相信他们的本事。但跟你说,你会明白。”
“行了,我们尽力而为就是。无论输赢,该是你们的东西一定会回到你们手上。”
嫏嬛艰难地点点头,没再出声。
纪莫邀见她不动,缓缓帮她拉上了门。
嫏嬛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站在门边,听他渐渐走远。“唉……”她将额头抵在门缝上,揣测着次日会发生的事。无论怎么看,这都会是一场恶战——她虽未亲眼见识冰花刺阵的气势,但既然剑寨的人如此自信,又有不败之名,想必不是一个轻易就能破解的阵法。郭琰和单公迫二人私欲熏心,夏语冰与白从宽又有意要一试这奇阵之力,此四人势必不会给无度门喘息的机会。她当然知道纪莫邀有对应之策,但这依然不能消除心中顾虑。
她合上眼,祈祷这场无谓之争能尽快完结。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焉知!”
嫏嬛一听是自己的小名,立刻回头,见温枸橼黑着脸站在面前,“一姐,你来了!”
谁知温枸橼一手将她扯到墙角,咬牙问:“父亲呢?”
“我、我不知道啊!你看到我留下的便条了吗?”
“我看了,可你没将话说全。”
嫏嬛心头一惊,反问:“一姐何意?”
“我看了父亲留给我的信,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你还想瞒我到何时?”
“一姐,你这是在暗示什……”
“暗示?你疯了吗?我这哪里是暗示?我都快要把这个人的名字呕出来了!你不是还没懂吧?”
嫏嬛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父亲他……跟你说什么了?”
温枸橼冷冷一笑,答道:“父体困沉疴,耳衰眼目消。儿身虽免恙,恨已动情娇。宁信魔仇子,痴心早远飘。可知需力劝,但把祸根疗。”
嫏嬛目瞪口呆,“父亲真的这么说吗?”
“别装得好像你一点准备都没有!我就不信他没有当面警告过你!而且你居然将最重要的事——纪莫邀的父亲纪尤尊原来是我们杀母仇人……你竟将这段隐去了!”
嫏嬛自知理亏,也懒得争辩,答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温枸橼气急败坏地捂着脸,坐下,又复起身,道:“我没告诉你和葶苈,我在水牢里发现父亲留下的两个神主牌……我、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没敢告诉你们!我一定也懵了……总之、总之,一个是娘的,一个是楚澄的。现在大家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两道晶泪从嫏嬛眼中滑落,“一姐,你一早就知道母亲不在了?”
温枸橼的眼眶也红了,“是啊,但早知不比晚知要好受半分。”
嫏嬛忙牵她坐下,紧紧揽住她的肩膀。
但温枸橼并不领情,烦躁地从妹妹臂间挣脱开来,冷冷道:“你最好跟我讲清楚,这个纪莫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嫏嬛如实相告:“我见父亲对他有些先入为主的想法,不想让你和葶苈也误会了他,这才……”说完这句话时,她甚至有些想笑——曾经对纪莫邀闪烁其词的那些埋怨,如今居然原封不动地报应在自己身上。
他们都有无法开口的理由,也都没逃过被粗暴拆穿的命运。
温枸橼攥着嫏嬛的袖口,追问道:“你别天真了!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就不觉得他很可疑吗?”
嫏嬛摇头,“一姐,同样的话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一遍了。纪莫邀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我们的事,我没有证据怀疑他。”
“焉知,我最聪明的焉知!”温枸橼一下火起,将嫏嬛按倒在卧榻之上,“你明知他是纪尤尊的儿子,难道就一刻也没怀疑过他们父子会暗中勾结吗?我和葶苈都差点死在纪尤尊手下了!你还要多少证据?”
嫏嬛躺在姐姐身下,抽泣着答道:“你们还活着,难道不也是因为纪莫邀吗?”
“他可能以此博取你们的信任,好借机谋害父亲,你怎可全无提防?”
“一姐,你这话全无根据,我怎么可以凭一点猜测而冤枉他?我知道你们介意他的出身,可他十岁就离家来到惊雀山了。此后的言行都有吕前辈和师弟们作证,根本无可挑剔。是,他以前没对我们完全坦诚,但他真的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们的事。如果不是他,你和葶苈早就没命了,哪里还能在这里给他安插莫须有的罪名?”
“没对我们完全坦诚?我们根本对他一无所知!你晓得他有没有和纪尤尊通信吗?你晓得他有没有参与他父亲的阴谋吗?他和叶芦芝那个淫妇什么关系,你知道吗?他有没有将父亲抓走,你又知道吗?”
“他和叶芦芝的事与我何干?又与父亲何干?”
“焉知,你还不懂吗?”温枸橼骂累了,直接躺在嫏嬛身侧,“我不想你再浪费时间在这个人身上,更不要被他蒙蔽了双眼。他可能是我们的敌人,你不能相信他的话,更不能自认为很了解他。你我都很清楚,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秘密。”
嫏嬛仰着脸,已经停止了哭泣。“一姐,我明白你们为什么信不过他,但恕我无法接受。”
“焉知!”
嫏嬛坐起身,“你和父亲都只看到他是纪尤尊的儿子,却没看到他是吕前辈的徒弟、葶苈的师兄、我朝夕相处的朋友……我有无数个理由去信任他,你们却没有丝毫的理据去证明他包藏祸心。”
温枸橼看不下去了,翻身坐起,气冲冲地说:“焉知,你的思路向来都很清晰,怎么到了紧要关头却如此冥顽不灵?你才认识纪莫邀多久,就对这个臭小子死心塌地?他自告奋勇陪你和葶苈来取回名册,说不定就是想窃取证物。我跟你说,我从第一天开始就觉得这个人古里古怪的,我劝你还是——”
“我也许认识他不久,但至少比你久。而且不仅仅是他自告奋勇,葶苈所有的师兄都很支持我们,难道他们也心怀鬼胎?他明天就要为我们出战,可能会负伤而归,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他居心叵测?”
温枸橼说不下去了——她不觉得自己理亏,只恨嫏嬛错爱仇人,苦劝不听。也罢,反正她又不是要上擂台的人,一时半会想不通也无所谓。要不去劝劝葶苈好了?使不得,若弄得他心神不宁,明日在阵中恍惚受伤了怎么办?他年纪小,不会分轻重,就算劝得他倒戈,也没办法令纪莫邀原形毕露。但要怎么样才能令他吃些苦头呢?
她猛然想到了一个人。
温枸橼破窗而入时,陆子都正在擦拭恫心剑。
“咦,你不是葶苈的——”他话音未落,就惊见温枸橼双膝下跪,朝他磕了一个响头。“你、你这是何意?”
“陆子都,只有你能帮我了!”温枸橼抬起头时,已经泪眼婆娑,“求你救救我那糊涂的妹妹吧!”
子都忙问:“嫏嬛出什么事了?你快起来!”
温枸橼猛地摇头,不肯就范,“嫏嬛终于与家父重逢,这你是知道的。”
“是啊,她和大师兄在戒痴寺里找到了令尊大人。可温先生后来又不见了,你有他的消息吗?ᴊsɢ”
“我没有。可有一个人,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因为他就是掳走父亲的人……子都,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家父给我留下一封信,就连嫏嬛也未曾见过。里面白纸黑字写着,嫏嬛竟爱上了仇人之子……”
子都的心一下裂出一个口子来,“什、什么意思啊?你快起来慢慢说。”
温枸橼泣涕涟涟,抓着子都的衣袖,道:“令我母亲受辱而死的禽兽、将我双亲囚禁在水牢的人,叫纪尤尊……”
陆子都心一沉,却说不出话来,只好微微扶着温枸橼摇摆不定的身躯。
“你也听出不对劲了吧?纪尤尊、纪尤尊……就是你大师兄的亲生父亲!你大师兄纪莫邀是我杀母仇人的亲儿子!而嫏嬛竟因为他,不顾家仇、不顾亲人,将我一片苦心拒于门外,无论如何也不肯和那家伙割席!”
子都止不住摇头,“温姑娘,你的意思是说,大师兄也是你们的仇人吗?”
“他的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他又怎么会是善类?如果我们姐妹同心,就还好对付,可如今嫏嬛对他坚信不疑,我怎么劝都劝不明白啊!”
子都心头一凉,“你、你的意思是说,嫏嬛对大师兄——”
温枸橼立刻抓住陆子都的手,滴泪道:“子都,我虽与你不熟,但在咏菱湖时就看得出,你对嫏嬛一往情深。可惜那傻丫头不知良人近在咫尺,反而迷上那个邪类,怎不令我痛心疾首!”
子都一听,毅然将她甩开,道:“大师兄不是坏人,他绝对不会伤害嫏嬛!”
“那他为何从未告诉你他的出身?为何从未跟你们提及,他来惊雀山之前的事?”
子都别过身去,答道:“我又不识得纪尤尊,他跟我说又有何用?而且大师兄来惊雀山时才十岁,一个十岁的孩子和他父亲的罪孽又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你来跟我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但如果你是想离间我和大师兄的关系,恕我不能奉陪!大师兄救过你,也救过葶苈,对你们温家不但没有亏欠,反而数度施恩,怎可能对令尊大人意图不轨,你又凭什么污蔑他?”
“若他真的一点嫌疑都没有,为何在发现父亲的下落之后,父亲立刻又不见了?难道还有别人去通风报信?”
“世上奸恶之人无数,你为何总要咬住大师兄不放?他是个正人君子,绝无害人之心!”
温枸橼起身,气急败坏地吼道:“连你也被他蛊惑了吗?獐头鼠目的,哪里像正人君子了?嫏嬛那个傻子竟为了他,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我见你对她有心,还指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不想也是枉然!”
“够了。”陆子都打断她的话,“嫏嬛爱他也罢,他是禽兽之子也罢,他都是我的大师兄。温枸橼,你不了解大师兄,似乎也不是很了解事情的经过。我想……你还是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陆子都,你个木头人!”温枸橼看不下去了,跳上窗台就要走,“枉我还指望你能帮我保护嫏嬛,想不到你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我看错你了!”
陆子都正要开口反驳,对方却已消失在窗扉之外。他重重地坐到地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师兄……”
书阁门未开,阵前心已乱。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章 寒花冽 神鸟艳(上)
次日早晨,剑寨一众弟子与无度门的客人们聚于石台之下。
郭琰继续扮演好人,“海岛气候与陆上有别,不知诸位昨夜休息得可好?”
“好得很。”孙望庭高声答道,随后细声加了句——“已经准备好干掉几个杂碎了。”
纪莫邀瞪了他一眼,“不得无礼。”可却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单公迫第一个飞身上台,问:“人都到齐了吗?我们这边是四个人,郭师兄、从宽、小师妹与我。所用阵型就是冰花刺阵。”
“我们也是四个人。”纪莫邀跟着上了台:“由我三位师弟陆子都、孙望庭、马四革和在下组成声杀天王阵。”
此言一出,剑寨的人面面相觑,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一个阵。
嫏嬛早上听纪莫邀说的时候,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就你们四个人?葶苈不用上?”
“他们阵中只有四个人,我们没理由上五个人。”
嫏嬛有些犹豫,“但这毕竟是为了我家的东西,葶苈理应参与其中。”
纪莫邀笑了,“只怕他上了,我们胜算大减。”见嫏嬛仍然忧虑,他又补道:“我们四人对天王阵的排布烂熟于心,不必担忧。”
对,不会有事的。
嫏嬛望着已经站在石台之上的七个人,心脏微微抽搐。
单公迫剑指石台边沿,道:“规则很简单,哪一边的人最先跌出石台——哪怕只是脚跟凌空——就算输。”
纪莫邀点头,“公道。”
此时剑寨的弟子们中忽然一阵骚动,未几就见夏语冰披头散发,跃上台来。她脖子上扎着醒目的橙黄色领巾,神色凝重。
温嫏嬛的心突然沉了下来。
单公迫嘀咕起来——“早饭时还是冰冰,怎么突然又……”
“别管了。冰冰变成师兄,我们胜算不是更大么?”郭琰在旁小声道。
白从宽一见夏语冰走近,立刻移步让位,“请师兄布阵。”
夏语冰正色抬头,眉宇间颇有大将之风。她细观面前阵型:虽不知声杀天王是何许人也,但此阵以陆子都为首,马四革与孙望庭为左右两翼,纪莫邀居中为心,乍一看倒真有几分雄鹰展翅的气势。
“了不起。”她细声自语,“冰冻三尺,却伤不了空中族类。以飞鸟之形为阵,着实巧妙。但即便我们伤不了他们,他们又能如何破解我们的阵型呢?就算是利爪猛禽,面对厚重的结冰,也会束手无策吧。难道打算硬碰硬,跟我们比耐力吗?那样比的话,他们舟车劳顿之后,体力不可能胜过我们。”
白从宽见她表情微妙,问:“师兄,准备好了吗?”
夏语冰淡淡答道:“准备万全。”随即拔剑走到陆子都正对面的位置。
葶苈在台下摩拳擦掌,“二姐,如果我也能入阵就好了。就算是做尾巴,也胜过在这旁观啊。”
嫏嬛安抚道:“别怕,你大师兄已成竹在胸。”
正说着,就见郭琰、单公迫与白从宽三人在夏语冰后方站成一线,一致剑指前方。
“啊,子都哥首当其冲。”葶苈道。
嫏嬛只是摇头,但没说明缘由——不错,表面来看,敌阵锋芒首先会迎上陆子都,但事实也许恰恰相反。冰花刺阵应被视为一朵平放的花苞,花开而阵成,剑锋会呈花瓣状往前方突刺。如此一来,四道剑刃甚至能绕过飞鸟的头部,从侧翼杀入天王阵,只要有一个人捅中天王的心脏,整个阵型就会崩溃。
纪莫邀是将自己至于最危险的位置。
说时迟那时快,比试已经开始。冰花刺阵果然名不虚传,开场先是往后方一缩,随即以扇形展开,朝四个方向射出了锋利无比的剑锋。白从宽与单公迫立刻绕过陆子都,分别向两翼上的马四革与孙望庭进发。不出嫏嬛所料,夏语冰与郭琰亦马上忽略陆子都,直取心脏。
“大师兄危险!”葶苈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就在夏语冰与郭琰举剑杀向纪莫邀的时候,陆子都忽然拦在二人身前。“当”一声过后,二人的剑刃交叉,均被陆子都压在恫心剑下,一时竟无法施力。
陆子都是心脏的守护神,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白从宽一看,心中琢磨:昨日见他腼腼腆腆,又不多话,不晓得竟有这般臂力。冰冰也就罢了,但竟然连郭师兄也占不了上风。无度门真是卧虎藏龙。
郭琰修行多年,有些定力,不似单公迫那般七情上面。陆子都之力纵然令人惊讶,但也没打乱他的阵脚——单公迫正与孙望庭单挑,自己此时若露出半分怯意,岂不立刻沦为师弟们的笑柄?他不敢怠慢,立刻压稳底盘,将剑从下方抽出。
陆子都晓得他这个动作,趁对方脱身之前便收剑重出,立即抵上郭琰的锋刃。
郭琰成功吸引陆子都的注意力,立刻朝夏语冰使了个眼色——机会来了!
夏语冰心领神会,挥剑转入陆子都身侧,寻入天王的心脏。
又是“当”一声巨响——所有人都惊呆了。
挡住夏语冰的不是酣战中的陆子都,但也不是一直被护在中心的纪莫邀,竟是片刻之前还牵制住子都的郭琰!
陆子都到底是怎么在与郭琰周旋的同时,准确地计算夏语冰的步伐,又是如何创造出最恰当的时机来引诱郭琰一剑刺空,还顺势替他当下夏语冰的?没有人看得清。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夏语冰的手臂一抖,“啊”地叫了出来。
陆子都不仅是力度,就连反应力也与郭琰旗鼓ᴊsɢ相当,不,也许反应力要更胜郭琰一筹……
实在是太厉害了。
郭琰更是吓得脸都白了——自己竟然一剑刺向了师兄,不对,小师妹……
那一刻,陆子都的身躯就是铜墙铁壁,牢牢地守护着纪莫邀。鸟首不仅主宰阵型的方向,更要利用其视野与灵活为心脏引开各种威胁。如今看来,且不说郭琰与夏语冰合二人之力尚无法寻到一丝缝隙,单公迫与白从宽也没能在两翼占到任何便宜。
白从宽不禁自问:冰花刺阵锋芒多变,见缝插针,无孔不入。但为何对这个平平无奇的天王阵会束手无策?陆子都的招式也并不华丽,一举一动都是基本功,可他们怎么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瞬间,天王在双翼被冰锋猛刺的情况下,一口咬住了试图插入喉中的冰柱。
“子都哥太厉害了。”葶苈感叹,“当初和吴迁比试的时候,也能将他打得连连后退。有他在,这个阵简直坚如磐石。”
嫏嬛没说话——纪莫邀至今还未出招,说明他的位置很安全。
也许她不应该过分担心?
不,怎么可能不担心。每一刻都担心得要死……
那时节,冰花刺阵在中轴线上被天王阵咬死,丝毫进退不得。陆子都的守卫无懈可击,而两翼的实力又不相上下。如此看来,天王阵反而会比较有底气坚持到最后。
不可以!
夏语冰——不,是夏语炎——在内心发出了嚎叫。
冰花刺阵是他的独创,是东蓬剑寨的脸面,是师父的骄傲。如果不败之名毁在了自己手上,他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先师与一众同门?不行!冰花刺阵不能输!
一股怒火从“夏语炎”的丹田之中燃烧起来。
不就一个陆子都吗?我就不信我二十余年的功力会不及你这个毛头小子!我还没用尽全力呢!
这并不是在打诳语。
陆子都突然觉察到夏语冰气场的改变。
郭琰趁机朝陆子都虚晃几剑,以助声威:如果小师妹借着师兄之魂能超常发挥,一定可以瓦解这个天王阵。
陆子都感觉到夏语冰要发狠,自然不敢松懈。虽然他不清楚夏语冰可以凶悍到什么程度,但他相信只要自己用尽全力去回击,就绝对不会被打倒。
不可以让她接近大师兄!
不可以!
不可以……
不……
神志的最外层,竟出现了温枸橼的身影。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不,这不是幻觉。
陆子都抬起头时,真的发现温枸橼立在远处的石柱之上,居高临下——瞪着他。
她、她盯着我……
“求你救救我那糊涂的妹妹吧!”
“你大师兄纪莫邀是我杀母仇人的亲儿子!”
“可惜那傻丫头不知良人近在咫尺,反而迷上那个邪类,怎不令我痛心疾首!”
嫏嬛爱的人是大师兄……
大师兄一直向我们隐瞒他的过去。他从没告诉我们,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原来他的父亲,就是令嫏嬛和葶苈家破人亡的元凶……
大师兄隐瞒了父亲的罪过,却得到了嫏嬛的爱意……
为什么?
那一刻,一股陌生又可怕的不平感冲上了子都的头顶:我对嫏嬛万般情深,为何她宁爱仇人之子,也不愿对我——
等等。
温枸橼对我说这些话,是想我做什么?
她从那么远的地方瞪着我,面上似乎挂着坏笑……她对大师兄颇有微词,难道是想借我对付大师兄吗?
这个问题一经出现,子都方觉不妙——从留意温枸橼开始,他的动作就慢了下来,不,他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了。
我分神了。
分神了……
耳边传来猛兽般的狂叫。只见夏语冰肩膀一抖,无形之中仿佛魁梧了几分,眼中涌出了不属于她本性的冷酷与杀意。
子都错愕了:她刚才不是这样的,难道她的行为已经完全被“夏语炎”控制了。
果不其然,夏语冰吐着恶气将剑祭起,奋力冲向纪莫邀。
不行,我要保护大师兄!
子都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他只记得自己守护心脏的使命。
我要阻止夏语冰。
他刚转身,却感到下颚的丝丝凉意。
糟,把郭琰给忘了。
子都以为自己就要出局时,眼前晃过三股叉的红光。
大师兄?
纪莫邀举叉上前,将郭琰的剑锋撞开。
陆子都安全了。
纪莫邀如释重负。
那时节,陆子都才发现了一个可悲的事实:为了帮他挡下郭琰暗里一剑,纪莫邀被迫离开了天王之心,并将自己暴露在狂怒的“夏语炎”跟前。
那一刻,纪莫邀也意识到无论自己闪得多块,也来不及躲过这个杀到跟前的敌人,更无法独身守住这个阵型。
夏语冰逼近到纪莫邀面前时,突然丢下手中的剑,两手如铁钳一般掐在纪莫邀双臂上。
“等等,怎么肉搏起来了?”葶苈吓得大叫。
纪莫邀没想到夏语冰竟会主动弃武,本想借三股叉之力从她掌中挣脱,却忽然感觉到对方在用力——
咔。
左手臂上出现了一点痛楚。
左手还握在三股叉上,但纪莫邀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与左手失去联系了。
左肩下的空虚感,随即被一波又一波刺骨的剧痛所取代。
左手臂已经……
纪莫邀如折翼飞蛾一般被丢到台下。他的三股叉“咣当”一下落在身侧。
石台清晰的边沿刺激到夏语冰的视线,令她猛然醒觉,登时止步不前。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盯着气喘吁吁的夏语冰与人事不省的纪莫邀。
“大魔头!”嫏嬛魂飞魄散地冲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大魔头!听到我说话吗?”
纪莫邀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面孔,但他什么都听不到。
然后就是黑暗与寂静。
温枸橼依然立在石柱上,不太晓得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撒谎的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
她木着脸转过身去,却迎面撞上了对头冤家。
“如果我说你是在幸灾乐祸,会有错吗?”
“你什么意思?”
龙卧溪举起手中的信纸,“虽然你不肯让我看,但我还是不请自阅了。”
那是父亲留给她的亲笔信!她本来是放在身上的,为什么……“你条老泥鳅,我跟你说了不能看的!”
“为什么?因为你不想我发现你要对我师侄不利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
龙卧溪瞪着她,“你昨晚除了嫏嬛之外,真的没再找别人吗?”
“我跟什么人见面,需要跟你打招呼吗?”
“不需要……但如果你有心要对付纪莫邀,恕我不能袖手旁观。”他远观石台乱状,叹道:“你既然已经得逞,还有什么不敢跟我说?”
(本回待续)
第二十八章 寒花冽 神鸟艳(下)
时至傍晚,寨中恢复平静。
马四革打开房门,见个个都面带忧色。“没事,”他低声道,“死不去。就是左手臂骨折。”
嫏嬛掩面低泣。
葶苈忙问:“我们现在可以去看看他吗?”
“他说不要。让他休息一下。”马四革说完便转身离去。
孙望庭急步跟上,却发现陆子都神色恍惚地木立原地,忙返回扯上他一块走。
门前留下嫏嬛和葶苈。
嫏嬛抬头,见夏语冰远远地站在回廊拐角处。她没说话,任由对方缓缓走近。
夏语冰停在三步之外,欲言又止。
嫏嬛拍拍葶苈,道:“你先回去。”
葶苈捏了一下姐姐的手掌,点头离开。
夏语冰这才行至跟前,细声道:“我……”
“不用道歉。刀剑无眼,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我们输了,你们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会代你转达。”
夏语冰显得极为不安,“是我不好,没想到哥哥会突然狂性大发。我当时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早知道就不应该……”
嫏嬛望着她,笑道:“别怕,纪莫邀死不去。无论怎么说,也是他技不如人。你用这种同情的语气跟我们说话,我会生气的。”
夏语冰现在连看都不敢看她了。
“比武不过是个游戏,输赢说明不了什么。到时我们取回文书,功成而归,也不失体面。”
夏语冰吞了口唾沫,近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们未必会输。”
嫏嬛装作没听见。
夏语冰忽然抬起头,道:“其实天王阵如果能再坚持一下,也许真的就能瓦解我们的……”
嫏嬛笑着打断她——“我当然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会赢。”嫏嬛轻轻抹去面颊上的泪痕,“我一直都相信我们会赢。这只是一个不幸的转折罢了。”
夏语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那我不打搅了。”话毕,她匆匆离去。
回到客房,马四革愤然踢开房门,吼道:“望庭,拉他进来。”
孙望庭见他这般火大,不禁起了一身冷汗,慌忙拖目光游离的陆子都进屋,合上门。
陆子都紧抱双臂,僵硬地站着。
“子都,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马四革完全不像是在请求,而像是在下达命令——他很少会这么严肃ᴊsɢ,着实把孙望庭吓得不轻。
“我……”
“大声跟我说话!你当时在往哪里看?为什么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分神?你以前不会这样的!以前就算我们几个都东倒西歪了,你也依然能够全神贯注地坚守原位!”他厉声中还带着些颤抖,难掩怒火之下的担忧。
孙望庭立刻把窗户也关上了。
子都缓缓抬头,道:“对不起、对不起,四哥……”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马四革凑到他跟前,在他嘴边问道:“我从今天早上开始就觉得你有些不对劲,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从来不会大意到要大师兄来亲自为你解围。现在好了,因为你分神,大师兄左手臂废了。我无论如何也要个解释——子都,你如果有什么苦衷,就跟我们说,大家坦诚相见,好不好?”
子都害怕说出实话,就会被同门唾弃,又愧疚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动摇就是罪魁祸首,但大家会接受那种幼稚的理由吗?“四哥……”他颤抖着双唇,开了口,“昨天温枸橼来找我了。”
马四革点头,“是嫏嬛让她来跟我们会合的,可她怎么会单独找你?”
“她、她昨天来……然后跟我说了一番话。今天我们在石台上的时候,她又出现在远处的石柱上,我才……”他舌头又打结了。
马四革更不明白了,“她站在那里,你就分神了?子都,雷打不动的子都,你虽然不是山神欧阳晟,但你定力在我们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啊,怎么会……”他突然有了一番猜想,但又不敢妄下定论,只好继续问:“她找你说什么了?”
“她……”子都其实是想说出来的,可事实令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无法想象说出来之后,自己需要面对何样的指责与怨恨。
马四革和孙望庭焦急地望着陆子都。
“我……”子都捂着脸,惶恐地聆听自己的心跳。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痒得令他发狂。
马四革的耐性逐渐减退,但没出声。
沉默只令陆子都越发紧张。“她跟我说……”他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她说……”
马四革忍无可忍了,“那家伙跟你说什么了?”
子都吓得脱口而出——“她说,嫏嬛明知大师兄的父亲纪尤尊是她的杀母仇人,却还、却还……”
马四革见他这语气有些奇怪,忙问:“还怎么了?”他托起陆子都的下巴,“为什么用‘却’字?你想说什么?”
子都颓然答道:“嫏嬛爱上大师兄了。”
马四革猛地将手收回。
整间屋子静得就跟鸡鸣前的清晨一般。
眼泪从陆子都眼中涌出,“温枸橼怀疑大师兄是帮凶,说他伙同纪尤尊要谋害温先生。但嫏嬛不听她的话,因为、因为嫏嬛偏心大师兄,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但是你信了?”
“不!”子都反驳道,“我也不相信大师兄是坏人……只是她那番话总是在我脑里,挥之不去,所以我才……”
马四革“啪”一个巴掌将陆子都打翻在地。
孙望庭吓得冲上去抱住马四革的手臂,“四哥,制怒!”他从没见过马四革这个样子——向来平易近人、诙谐和善的四哥,今天竟会激动到对兄弟动手。
“陆子都你个蠢材!”马四革吼道,“你宁肯被温枸橼三言两语挑拨,也不愿去相信大师兄跟你十多年的兄弟情谊吗?你都在想些什么?你疯了吗?大师兄哪里待薄你了?又何尝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你竟然怀疑他的为人?”
不,这其实不是重点。
马四革知道陆子都绝对不会怀疑纪莫邀的为人,他其实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子都……”他蹲了下来,按着子都的肩膀,“你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你对嫏嬛的情意吗?可嫏嬛对大师兄是怎么样的,你刚才也看到了……子都啊,你能爱嫏嬛,嫏嬛又为什么不能爱大师兄?这本来就不是你们能控制的事,为情所动,何分对错?嫏嬛是个何其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既然选择了大师兄,就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肯相信大师兄,也势必有她的原则。她倾心的人不是你,我替你感到遗憾。但你们都没有错——你没错,嫏嬛没错,大师兄更没错。但你有那么一瞬间差点相信大师兄有错,那就是你唯一的过失。”
马四革说完时,陆子都已泣不成声。
孙望庭也凑过来,坐在子都背后,细声叹道:“我也是到今天才看出来,嫏嬛原来对大师兄这么……”自命情种的孙望庭,又怎么可能如此迟钝?不过是逢场作戏,让陆子都好受些罢了。
马四革看着子都,想到他的矛盾与痛心,不禁有些感同身受。但他什么都没提,而是拍了拍望庭,叮嘱道:“陪着他,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里?”
“找温枸橼算账。”
温枸橼远远见马四革走过来,冷冷地瞪了龙卧溪一眼,“行啊,现在你有战友了。”随后主动上前,“好久不见啊,老人脸。”
马四革一手揪住她的领子,“你才老人脸,都跟你说我今年二十五了!”
温枸橼挣脱开来,笑道:“你师叔也说他今年二十五,可谁信啊!”
马四革懒得跟她废话,径直走到龙卧溪面前,“师叔,你们来了怎么也不早点跟我们说一声?”
龙卧溪远远望着温枸橼,答道:“我们马不停蹄,一天都没耽误,昨晚才刚登岸。她说要来找嫏嬛,我就让她来了。本来打算今天再正式跟你们会合,不想出了一点……意外。”他转向马四革,“你师兄没事吧?”
“托师叔的福,好得很。就是左手暂且用不上了。”
“我记得他是左撇子。”
“是啊……”马四革还没消气,往温枸橼方向踢了一颗石子。
温枸橼把石子踢了回去,“我知道你恨死我了,可我没做错。纪莫邀隐瞒身世不对,嫏嬛包庇他更不对。我只是将事实告诉子都听而已,多一个人知道不行吗?”
“你要这么热心的话,又不见你来找我?你和子都很熟吗?”马四革说着又有些火起,“你要真的这么关心家人,怎么不见你去找葶苈?葶苈现在还蒙在鼓里呢,你不去告诉他真相?子都……子都是个老实人!你竟利用他对嫏嬛的情意去报复大师兄,实在无法原谅!”
“行了吧,陆子都要是真买我的帐,断掉的就不止是纪莫邀的左手臂了。”
龙卧溪冷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有你这样暗算人的吗?”
“梁上君子无权跟我谈仁义道德。”
马四革蹭了蹭鼻尖,又问:“那你想过嫏嬛的感受吗?”
温枸橼皱着眉,答不上话来。
“我知道你觉得大师兄活该,但嫏嬛呢?嫏嬛也活该吗?”
“我没这么说过。”
“既然她是无辜的,那你为什么要惩罚她?”
温枸橼就近跳上一棵树,在树杈上坐下,负气地晾起两条腿——“我让她跟纪莫邀保持距离,她不肯听。如果那个是你的妹妹,你难道不会担心吗?如果不是因为被父亲识破身份,你觉得纪莫邀什么时候才会跟我们说明一切?你们只说我诬陷好人,可你也没办法证明他的清白啊。”
马四革将棍子架在树干旁,抬头道:“是,纪尤尊是你们仇人,但大师兄不是。你非要将他们两个人对等起来,我也没办法。现在好了,你不能证明他有罪,但相信他有罪;我们不能证他清白,但我们相信他清白。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比你更了解他。师父、师叔、我们几个、嫏嬛……我们都比你了解他。就这么看,也许我们确实比你有理。”
“歪理。”
龙卧溪来打圆场了,“行了,你也不想想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现在纪莫邀负伤,你妹妹痛断肝肠——你满足了吗?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温枸橼还不肯下来,“你们就把脾气发到我身上来吧,总之都是我的错。”
马四革道:“我听不出丝毫悔意。”
“因为我不后悔!”温枸橼高声答道,“嫏嬛会明白我的苦心。”
马四革表示不齿,“是啊,你间接伤害了她爱的人,她应该满心感激才对……”他见对方不说话,又添了一句,“如果你是怕她疏远了你,就真的想太多了。”
温枸橼丢了一根树枝到他头上,“乱讲!”
“那你怎么这么怕嫏嬛和葶苈跟大师兄关系好?你怕他们因为和大师兄熟络了,就不要你了吗?”
孩子气的问题,竟将温枸橼气得面红耳赤,“才没有!”
马四革正要开口,却又呆住了——不知何时,温葶苈已经走近,木讷地观望着一切。马四革于是眨眨眼,识趣地扭过头去,跟龙卧溪道:“师叔,不跟她吵了,我们吹风去。”两人随即离去。
温枸橼ᴊsɢ还不明所以的时候,就见弟弟来到了树下。
“一姐……”葶苈面上没有怨色,“我们终于可以认认真真地单独说话了。”
温枸橼忙从树上跳下来,一把抱住葶苈,“定知,我的好弟弟……听说你昨天来时还晕船了,没事吧?”
葶苈也将手臂环在姐姐身上,道:“没事。”
温枸橼松开怀抱,捧着葶苈的脸,“我好担心他们会让你上场……”
但葶苈似乎无意寒暄,“一姐,不用担心我,我会保护二姐的。”
温枸橼眉头一拧,不作声了。
“如果有人要伤害二姐,我一定会保护她。就像我有危险的时候,你和二姐都会来保护我一样。就算那个人是大师兄,我也不会犹豫。”他将温枸橼的手握在掌中,“一姐,我知道母亲已经不在了,知道害死她的人叫纪尤尊,知道那个人就是大师兄的父亲……我也知道二姐喜欢大师兄,知道子都哥为何在阵上发挥失准。总之你想跟我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可、可你二姐不是没跟你说……”
“不止二姐,连父亲留给我的信里也没说。他一定怕我知道了之后,会有人……说明白点,就是他怕大师兄害我。你昨天来找二姐,但没来找我,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吧?你们不怕让二姐知道一切,却不约而同地将我蒙在鼓里。如果二姐是因为怕我疏远大师兄,那你们又在顾忌什么呢?”
温枸橼笑了出来,“你自己都说了,我们都怕有人会害你啊。”
“可大师兄不会害我。”葶苈答道,“二姐和我这么亲,如果她觉得大师兄对我有恶意的话,你觉得她真的还会相信他吗?但二姐一点都不担心这个,反而担心我和大师兄的关系。如果她都不担心,那我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既然我不怕大师兄害我,又为什么要疏远他呢?”
温枸橼一时语塞——葶苈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一姐,你也是我的至亲,我和二姐又怎么会疏远你呢?我和谁关系好了,难道就一定意味着和另一人交恶吗?你和二姐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永远都会站在你们这一边。可师兄们对我也很好,你看他们,二话不说就陪着我来剑寨取回名册——这其实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试问我怎能不感激?又怎么会怀疑他们的用意?”
温枸橼瘫坐在地,眼眶红了。
葶苈跪坐在旁,安慰道:“一姐,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许多。我其实也有些怨你们,你和二姐都是。你们都把我当小孩子宠着,稍微复杂点的事都不敢告诉我。但仔细想想,我又不怪你们了……”他轻叹一声,“四哥刚才关门打子都哥的时候,我在外头吓得动都不敢动。刚才跟他来这里找你,也是纠结了好久才现身。可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温枸橼将他揽入怀中,问:“你会跟你二姐讲这番话吗?”
葶苈笑道:“会的,等我回去就说。”
“对不起……”
“你该把这话留给二姐听。”
温枸橼松开手,问:“你之前就没看出你二姐的心思吗?”
葶苈笑笑,“一姐,你都知道我和祝蕴红私定终身了,二姐喜欢大师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温枸橼一听,突然又来兴致了,“对啊,你跟那个丫头又是怎么回事?”
葶苈这才发现说错话了,慌忙解释:“她回涂州了,不知何时能再见……”
“可怜虫。”温枸橼捧着葶苈的脸,在他额头上按下一个吻。
是夜,嫏嬛独自敲响了纪莫邀的房门。
“进来。”他似乎已经知道来者何人。
嫏嬛推门入室,见纪莫邀对门而坐。“你还好吧?”她试探性地问。
纪莫邀笑道:“除了左臂断裂之外,一切都很好。”
嫏嬛没好气地坐了下来,“你当时就不该拿自己开玩笑,结果还应验了……”
纪莫邀从袖里掏出一片薄荷叶,“你才不是那么迷信的人。”
“我没打搅你休息吧?”
“如果我说打搅到了,你会马上走吗?”
嫏嬛笑了出来,可身子却微妙地缩了一缩,像是在隐藏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一姐来了。”
“我晓得。老四和葶苈去见过她了。”
“他们告诉你的?”
“老四和师叔不知哪里风流去了,是葶苈告诉我的。”
“老四和你师叔有什么好风流的?”
“年龄相近的人总会有共同喜好吧。”
嫏嬛笑道:“老四知道要气死了。”
“你怎么不说师叔知道会很高兴呢?”
话题突兀地中断。
嫏嬛又犹豫了一阵,终于步入正题——“抱歉。”
纪莫邀反问:“我的左臂原来是你折断的吗?”
嫏嬛打断他——“别开玩笑了,我是认真的。”
“我也一样。”
“一姐和父亲一样,对你存有偏见。我之前总是担心葶苈会轻信他们的话,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她低下头想了一会,又道:“你千万别怪子都。”
“我为什么要怪子都?”
嫏嬛见他整天把问题绕来绕去,有些不耐烦了,“行了,我知道你宽宏大量、心境澄明。”
纪莫邀失笑,“二小姐,跟伤者说话可以稍微和颜悦色一点吗?”
嫏嬛反驳道:“你要是真的谁都不怨才好。”
“我不觉得任何人有错。你姐姐情有可原,子都一时恍惚,就算是亲手折断我手臂的夏语冰,也只是为了取胜而已……大家都有道理,大家都没错。而且无论我把责任推卸到谁身上,我的手臂也不会立刻痊愈。”
“一姐确实过分,竟然利用子都……”
“我无所谓。”
“我说真的。”
纪莫邀长叹一声,道:“温嫏嬛,遇到一个像我这样心胸宽广的人,你庆幸就是了,何必非要我有所记恨才罢休呢?”
嫏嬛望着他云淡风轻的神色,哽咽着问:“你真的不怨吗?”
“当然了,更何况……”纪莫邀将坐席前挪,直视嫏嬛的眼睛,“我说我谁都不怨的时候,也包括了你在内。”
双手断独臂,一语穿两心。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章 情难白 谋易书(上)
“我……”嫏嬛只觉得心口仿佛被针扎,却又不是痛楚。
纪莫邀身子向前一倾,轻拍她的手背,“不是你的错。”
嫏嬛的眼泪立即决堤,“可我……”
她几乎就说出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她拒绝了子都的爱意,如果不是因为向父亲承认了自己的真心,姐姐就不可能借此去利用子都,而夏语冰也不会在擂台上有机可乘,那样纪莫邀就不会受伤……可她说不出口。一切都因她而起,可她就是没办法对最重要的人说出实情。
她害怕,怕纪莫邀会说出令她绝望的话。
真讽刺,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因为纪莫邀没有对自己诚实而令他难堪。
原来她比想象中还要泥足深陷。
“温嫏嬛,不要天真了。”
纪莫邀一句话,生生将她从自我折磨中拽了出来。
他起身从水盆里取出毛巾,试图单手将之拧干。“又是你姐姐,又是子都的,你顾不了这么多。事出有因,又不止一个,何必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我不需要一个抢着被我责备的替死鬼——就算需要,也轮不到你来做。你配得起更体面的头衔。”他一边说,右手一边在水盆边笨拙地扯弄着湿毛巾。
嫏嬛看不下去,上前将毛巾夺了过来,两下将水拧干,“要帮忙吗?”
“不要。”
嫏嬛不等他说完话,便一手将毛巾按在他的额角上。
纪莫邀张开嘴,但最终没有出声。
两人立在灯前,沉默不语。
纪莫邀全程盯着地面,眉头紧锁,两手没有丝毫动作。
嫏嬛努力将精力集中在自己手上,却又总是忍不住分神去欣赏他面部的轮廓。唯当指尖无意中划过纪莫邀下颚时,她如梦方醒,立刻将手缩了回来,“抱歉……”
纪莫邀这才抬手将毛巾拿回来,随便在自己太阳穴上按两下,以印证自己本要亲自动手的意愿。“有劳。”
事已至此,嫏嬛虽然一点也不想离开,全身却有一种要蜷缩在被褥里痛哭的强烈欲望。眼看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此次探访被迫结束,“我、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她踮了踮脚,转身离去。
“早点睡。”
“知道。”她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生怕多留一瞬间,小心维护的理智就会彻底崩溃。谁知刚一出门,就见一脸倦容的陆子都迎面走来。
“嫏嬛……”子都一见她便立刻停步,慌张地低下头来。
嫏嬛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知道这是姐姐的小算盘,与子都没有关系。可感性而言,她还是很不顺气——你大师兄这样相信你,你却这么没定力,这么轻易就被人挑拨,令他受此皮肉之苦……但她没把话说出来,也没让子都看穿她的心里话。她知道子ᴊsɢ都对自己一往情深,既然自己无法属意于他,似乎也不应该对他太过苛责。如今出了这种事,她更不想往子都伤口上撒盐。
“大、大师兄他……”
“他还没睡。”嫏嬛抢过话来,“现在进去正合适。夜安。”她避开与子都眼神上的接触,匆匆离去。
陆子都独自立于门前,目送嫏嬛离去,直到不见人影,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摆在紧闭的房门上。可还没用力,就听得里头传出纪莫邀的声音——
“进来。”
子都打了个冷战,咬牙推开门。
纪莫邀依旧坐着,左臂挂在胸前,另一只手示意让子都坐下。
可子都不敢坐下。他迈着千斤步伐,走到纪莫邀身前,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大、大师兄……”
纪莫邀二话不说,将陆子都揽入怀中。
子都呆住了。已经夺眶而出的泪水瞬时化入纪莫邀的衣衫。他的额头紧紧抵着纪莫邀的心跳。
“子都……”纪莫邀轻声在他耳边问道,“你还相信我吗?”
子都瞪大了双眼:这本应是自己恳求原谅时问的问题,怎么却由大师兄之口……“相信!”他抱住纪莫邀,大声答道,“我谁都可以不信,但我一定相信大师兄!”
“那就行了。”纪莫邀继续将子都按入怀中,叮嘱道:“既然如此,那我接下来跟你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不加怀疑,全盘接受,懂了吗?”
子都忙点头应允——“大师兄,你说吧。”
纪莫邀微微笑道:“那你听好了,子都,折断我手臂的人不是你,你不可以因此自责。若被我看出你有半分内疚,我一定饶不了你。”说完,他松开手臂,为子都拭去面上的泪珠。
陆子都呆呆地望着他,无言以对。
纪莫邀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子都微微张嘴,但发不出声音来。片刻过后,他哽咽着吐出几个字——“谢谢大师兄。”
“没别的说,就不要妨碍我休息。回去吧。”
陆子都走后,纪莫邀坐在原位,久久未动。
夜已深,也许该休息了。
“咚咚”——又是一位夜访之客。
“进来。”
马四革推门入室。
纪莫邀瞄了他一眼,道:“子都刚才来过。”
马四革笑道:“我不是来讨论子都的。”
纪莫邀又问:“师叔挺好吧?”
“他老人家什么时候不好?别担心,有他看着,温枸橼不会来刺杀你的。”
纪莫邀嬉笑道:“听说你今天发大火了。”
马四革叹道:“发也发了,子都是个硬汉,受得住。”
“我都没火,你操什么心?”
马四革眯起眼,问:“你就算没火,难道不会心疼?”
纪莫邀反问:“心疼什么?输也输了,能取回名册就行——”
“别岔开话题。我是说,她哭成这样,你就不心疼?有没有好好安抚她?”
纪莫邀瞪了他一眼,“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
纪莫邀也不装傻,“她刚来找我的时候,你又不在,怎么知道我没有安抚她?而且受伤的不是我吗?要安抚,也该是她安抚我……”
“啧,一见到你这幅嘴脸,我就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有事就说,没事快滚。”
马四革笑得合不拢嘴,“别急,大师兄。我就是想问你……算了。”他突然缩了回去,望着烛光不说话。
纪莫邀扭头道:“你既然不问,也不用指望我会回答。”
马四革只是笑。
纪莫邀低叹一声,道:“你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
“你知道我会问你什么吗?”
“你都没问,我怎么会知道……”
“你比我多一只眼睛啊,怎么会不知道?”
“你用眼睛听话?”
马四革见说不下去了,只好笑着起身,“那我回去了啊,大师兄。”
“不送。”
马四革一路走到门前,忽然又回头问:“大师兄,你说嫏嬛是个什么样的人?”
纪莫邀缓缓转过头来,望了他一阵,答道:“特别的人。”
马四革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终于,纪莫邀可以不受打扰地凝视自己映在墙上的黑影。
夏语冰从庆功酒席上退下,行至廊上,凭栏望月。
郭琰和单公迫借着几分酒意,在宴上不断耀武扬威,生怕有人不晓得他们将无度门打得落花流水。席间也不乏高声附和与喝彩的声音。
太没意思了。连冰花刺阵怎么发挥作用、如何取胜都没搞清楚,成王败寇的姿态却已跃然脸上,真不知师兄们是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大吃大喝的……
她将头靠在木柱上,闷闷不乐。
白从宽悄悄走近,问:“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夏语冰回头,无力地瞥了他一眼,道:“从宽哥,我有事想不通。”
白从宽坐到她身边,笑道:“得胜之日,是什么让冰冰愁眉不展?”
“你也觉得我们赢得理所当然吗?”
白从宽眨眨眼,答道:“多亏你发力,今天赢得确实很轻松。我们也许高估了无度门呢。”
“连你都这么觉得,难怪二位师兄这么得意忘形。”夏语冰抱住双膝,远远望着情绪高涨的酒席,“可我不这么想。”
白从宽有些诧异,“愿闻其详。”
夏语冰解释道:“冰花刺阵,单闻其名,乃是水阵,仿佛以五行相克之道就能轻松制衡,但其实不然。水虽是流动之物,但化为冰晶时坚固无比,又被削为尖刺。在这种状态下,是不能用一般的五行之理去对付的。而纪莫邀使出的天王阵模仿飞鸟展翅,以活物之灵应对天地之力,如此翱翔于五行之外,一样不受相生相克之法限制。选阵毫不含糊,可见他深谙其中道理。你还觉得无度门是浪得虚名吗?你与马四革交手,应该很清楚他们究竟有多少斤两。”
白从宽听到这里,不禁咽了口唾沫,“他底盘坚固,功架扎实。手上那跟棍子招招有力,他却使得跟稻草一般轻松。而且我们酣战多时,他丝毫不见力乏,耐力着实惊人。如此下去,再过三十个回合,我就疲态毕现了。”
“那单师兄与孙望庭相比又如何?”
“师兄身材和体能都略输一筹。虽说耍得一手好剑,但灵敏远不及孙望庭,平日又有些疏于练习,打下去估计也不是对手。”
“你这么一说,我们也不怎么厉害啊。”
“大家实力确实不分上下吧……可你不是一路直入天王阵心脏了吗?就算我们两头不济,你能攻其要害,也是赢得其所啊。”
“问题就在这里。从宽哥,我……”夏语冰突然惆怅起来,扯住白从宽不放,细声道:“我觉得我们胜之不武。”
白从宽险些大声叫出来——“冰冰,话不能乱说!就算我们没有压倒性的实力,光天化日之下又哪里来的阴谋诡计?你能将纪莫邀击溃,就是我们的本事。”
“可无度门中不是还有一个人吗?”夏语冰直视白从宽的眼睛,“陆子都实力非凡,我相信你也不会看漏眼。他体力惊人,剑法娴熟。纪莫邀既然委以守护自己的重任,可见绝非等闲。但就是这样一个本应意志坚定、寸步不离的守门神,却在关键时刻犯下了分神的幼稚错误,致令整个阵型崩溃。我想不通。”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陆子都?”
夏语冰不住地摇头,“从宽哥,我觉得事有蹊跷。我当时看到陆子都忽然注目远方——在这么重要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会突然望向远方?除非看到了不寻常的东西。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将,绝对不会轻易分神;一旦分神,必然有因。我们不能洞悉,就说他临场失准。但也许他真的见到了令他惊慌失措的景象……”
“冰冰,你怎么越说越玄乎了呢?”白从宽笑道,“仅凭一个眼神就诸多揣测,似乎有些立足不稳。”
夏语冰嘟起嘴,道:“从宽哥要是不信,不如我们一起去问个明白。”
“问就问。”
谁知夏语冰真的来劲了,一把拉住白从宽的手,“那我们找纪莫邀去!”
白从宽吓坏了,“为什么是他啊?而且现在大半夜的,你就不怕他已经睡下了吗?”
夏语冰这才停步,嘀咕道:“好像是有点太晚了……可他是天王阵的主脑,当然要问他了。不如你明天再陪我来吧?”
白从宽连连点头,“好……”
纪莫邀在思考。
虽说无论输赢,名册到手都是迟早,可他们何时能离开剑寨,却仍是未知之数。郭琰和单公迫既然未分胜负,恐怕还有后招。按约定,无度门必须答应对方提出的任何事。剑寨作风向来清正,倒是不担心会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要求,只是他已无意继续卷入这荒唐的寨主之争里了。
混账,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他早就用尽阴招,让剑寨的人惟命是从了。可这毕竟是温家的事,不由得他随心所欲。自己的父亲对温家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葶苈又ᴊsɢ是同门师弟,温枸橼虽然总是添麻烦,但好歹也曾与他并肩作战,至于嫏嬛……
昨晚好像梦到她了,醒来就一直觉得胸口痛。不对,胸口痛应该和骨折关系更大,不可能是因为做梦……
他想起马四革的问题,以及自己的回答。
说来好笑,真会有人觉得温嫏嬛是个普通人吗?就算问老四,他的回答也一定是一样的。自己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他的心脏兀自抽搐了一下——这就真的和骨折无关了。
总之这一次,他必须要光明正大地完成任务。
纪莫邀最讨厌光明正大了。
天知道剑寨会提出什么要求?只能屏息以待。
他推开门,沐浴东升之日光。
眼角处出现了两个人影。
纪莫邀转过头来,笑道:“夏姑娘、白公子,早啊。”
夏语冰急步上前问:“方便进屋说话吗?”
纪莫邀望望她,又望望白从宽,“悉听尊便。”
“好——从宽哥,帮我把风。”
白从宽道:“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不是更加可疑吗?”
“你要不喜欢,站别处也行啊。总之我想跟纪大哥单独说话。”
“冰冰……”
夏语冰已经迫不及待将门合上。
“夏姑娘清晨来访,有何贵干?”
夏语冰开门见山——“纪大哥还记得我们战前的约定否?”
“记得……”
这约定本身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夏语冰兀自来访,又让白从宽在外把风,想必是瞒着二位师兄,想来一招先斩后奏了。
“夏姑娘可想好条件了么?”
夏语冰听罢,肩膀不由得抖了一下。她的感觉没错——一个这么会察言观色的家伙,又怎么会在自己亲手统领的战阵中轻易埋下隐患?陆子都被安排在要害处,就意味着他的实力被绝对信任。他分心果然是另有蹊跷吗?“长话短说,既然败者要无条件答应赢家一个要求,那我以东蓬剑寨之名,请无度门与我们再战一合!”
房间骤然跌入突兀的沉默。
纪莫邀亦不禁为这个意外的要求而惊讶——这种更像是无度门一方提出的条件,竟会从夏语冰口中说出,这个丫头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们首战已受重创,再战亦无明朗的胜算,这种要求很容易被误会为是落井下石。而且又为什么要瞒着郭、单二人?
“夏姑娘介意告诉纪某,这背后的原因吗?”
夏语冰对追问并不意外,莞尔一笑,道:“陆子都和他手中的恫心剑是何等能耐?然而他却在关键时刻失准……纪大哥又是否介意告诉我,这背后的原因呢?”
纪莫邀哑然失笑——若对手换成别人,无度一行早就被送出百里开外。而夏语冰竟为了能领教对手的真正实力,不惜背着师兄私下邀战。
有趣,真是有趣极了。
“你笑了,这算是答应吗?”夏语冰殷切探问。
纪莫邀略略仰高头,反问:“但你准备好跟师兄们解释了吗?”
“纪大哥,我的师兄们不在这里,你先答应我。至于他们,我自会应付。”
“我希望你清楚一点,夏语冰。”纪莫邀缓缓走到女孩跟前,“如果再战,你们未必能赢。”
看到纪莫邀走近,夏语冰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后倾,“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想知道冰花刺阵到底有没有能力真正克制无度门。不过……”她望着纪莫邀包扎起来的左臂,“你的手臂被我折断了,这样恐怕对你们不公平吧?不如等你的手臂好了再——”
“没有那个时间了。”纪莫邀咧开笑容,“速战速决吧,夏语冰。我答应你,三日之后,无度门将在同一个地方将冰花刺阵彻底击碎!胜败条件照旧,一个字都不要改过来!”
夏语冰又惊又喜地瞪大双眼,“只、只要你答应就好!”
“记住,你们就当我这条手臂从来就没有半点损伤。我不会被这点小事妨碍。还有,我们下一次会用五人阵。”
“你的意思是,温葶苈也会加入?”
“没错,还请你们也不要有任何保留。”
“明白。”
“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
“那就请夏姑娘早些去准备吧——三天,一觉就睡过了呢。”
(本回待续)
第二十九章 情难白 谋易书(下)
当日,这个伤心的消息就传到了郭琰和单公迫的耳中。
“冰冰,你怎么可以瞒着我们去跟那个家伙谈条件呢?”郭琰的反应在夏语冰意料之中,“本来都说好的,我们一赢,就——”
“师兄,我们当初只是说,赢家要让输的一方满足我们提出的任何条件。现在我的条件就是再战一合,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了!”单公迫已经气急败坏,“我们原先一直打算赢了就赶他们回去的。你现在这么一搅和,他们就可以继续赖在这里不走了!”
“但如果我们赢了第二次,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他们离开了吗?”白从宽在旁应和,“第一次赢的是我们,怎么要打第二次反而就心虚了呢?”
“从宽,你纵容冰冰先斩后奏,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单公迫一见白从宽袒护夏语冰就来气,“你是她的师兄。她自把自为,你不但不制止,还帮她瞒着我们。罪加一等!”
“不要拿从宽哥出气!”夏语冰不耐烦了,“这本来就是我的主意,从宽哥也是出于好心才帮我的,你们不要怪责他。更何况,他说得也有道理,我们明明是第一轮的赢家,为什么要战第二轮反而瑟缩不前了呢?”
郭琰一听夏语冰这么说,鼻孔里就“哼”出两道热气,“冰冰,你年少气盛,什么事都图个一分高下,我理解。可你难道没看出来纪莫邀是个什么人物吗?你把他的左手臂生生掰断,他竟然还答应亲自领军再战。这里头阴谋的味道你还闻不出来吗?我是怕你被他骗了。”
“就是,谁不晓得这三眼魔蛟是何等狡诈的恶棍。”单公迫火冒三丈从中厅走到门外,又从门外踱回室内,“谁知他三天后会使什么把戏耍弄我们?”
“二位师兄,你们是太看得起纪莫邀,还是对冰花刺阵没有信心?”夏语冰的问题一针见血,“如果他有什么阴谋,为什么不在第一次比武时使出来,要非要等到自己负伤、士气低沉的时候才用?何况我们第一次能从容应战,如今怎么就怕了一条断臂的蛟龙?不必说是为我好,师兄们若对自己的实力有底气的话,无论战上多少回,都不应有退缩之意才是!”
夏语冰句句在理,如今若再不接受事实,继续顽固争执,也只为她的质疑图添根据,被同门看到,反为不美。郭琰和单公迫都不是傻子,这是在晚辈面前争取支持的绝好机会。此刻萌生退意,只怕会被对方占了便宜,与寨主尊位失之交臂。
“也罢,”郭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摆出淡定的态度,“我看他纪莫邀用一条手臂可以怎么破解冰花刺阵。”
夏语冰与白从宽退下后,单公迫斜着眼道:“师妹年少无知也就算了,从宽怎么也跟她一起疯?”
“哼,从宽向来心慈手软,被那丫头一咋呼,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了,他找到师父的名册没有?”
“说是找到了。”单公迫答道。
郭琰若有所思,“不是我信不过从宽,只是纪莫邀出了名诡计多端,我怕会节外生枝。”
单公迫笑问:“师兄有何高见?”
另一边厢,无度门内部也在进行着丝毫不亚于对手的“内讧”。
“纪莫邀,你疯了?”
“这么激动作甚?坐下来,老四。”
马四革听话地坐了下来,还补了一句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清醒而已。”
“你的苦心我收到了,不过你并不是需要担忧的人吧?据我所见,你的左手臂是完好的。”
“你还得意了不是?”马四革没好气地瞪着纪莫邀,“明明全部人都想知道,你拖着一条手臂到底该如何应战……”
“其实大师兄不上场,就我们三个加上葶苈问题也不大啊。”孙望庭在一旁提议道,“老实讲,我们三个也绰绰有余了,葶苈在旁边意思意思,凑足人数就好。郭琰和单公迫两个杀性起时,还是比较难对付的,不如交给我——”
纪莫邀脸色一沉,“闭嘴,现在还轮不到你来扰乱军心。我是一定会上场的。”
“可大师兄你的手臂……”葶苈直言,“拿得起武器吗?”
“拿不起。”纪莫邀干脆地答道。
四个人脸上同时出现了“那你还逞什么能?”的神色。
“因为这不重要。”纪莫邀继续道,“你们能舞刀弄枪就足够了。”
孙望庭问:“大师兄,这样我们不就等于少了一个人吗?”
“我难道不是人吗?”纪莫邀反问,“即使我没办法应战,也不代表你们会少一个人,懂了吗?”
四个人再次一同摆出ᴊsɢ“怎么可能会懂?”的表情。
纪莫邀道:“算罢,这个我迟些再解释。你们先回去韬光养晦。三天后,我们一定要一举拿下冰花刺阵,功成身退。你们三个,给我赶快把这小子操练到最佳状态。”
葶苈见纪莫邀神色坚定,也不胡思乱想了,把心一横,道:“既然大师兄这么说,那我一定好好备战!”
这时,嫏嬛推门而入。“煮茶耽误了时间,抱歉。”她将托盘放下,“是薄荷茶……稍微加了一点盐,大家尝尝味道如何?”她试探性地望了纪莫邀一眼。
可纪莫邀没有动手,而是冷冷吩咐道:“你们喝完茶就赶快走人,我还有事要想。”
嫏嬛没好气地朝马四革苦笑。
马四革朝她略略摇了一下头,又装作没留心,一心品茗。
喝完茶,大家都乖乖放下碗,起身撤退。嫏嬛也端起盘子,准备离开,却被纪莫邀从背后叫住——
“东西让他们拿走,你……留下来。”
嫏嬛还在原地眨眼,葶苈却已心领神会,一把将她手中的盘子夺走。
“二姐,大师兄叫你呢。”
嫏嬛定下神来时,面前的门已经关上,房间里剩下她与纪莫邀两个人。“唉……”她回身坐下,“我还以为,你要一个人闭关思考呢。”
“思考是没错,不过没说是一个人……多个人多个头脑,我们时间无多。”
嫏嬛问:“那你要思考什么事?”
“破解冰花刺阵的事。”
嫏嬛傻了,“你还没想好吗?”
“本来天王阵是最理想的阵型,不过现在多了一个人,我的手臂又用不上,所以一切都要从头来过。”
“那你怎么答应夏语冰三天后就……”
“这样他们一定会以为我已有完备的应对之策,才不敢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盘算别的把戏,也方便我专心构思破阵的办法。”
“你这一招虚张声势,还真是大胆……”她有些想催对方赶快趁热把茶喝了,可又找不到开口的契机。
“根据你昨天的观察,你认为仅仅在武艺上,子都、望庭和老四各自的胜算如何?”
“如果只谈武艺,我觉得他们三个一点都不输郭琰、单公迫和白从宽。子都胜在熟练,四哥长于耐力,望庭又最灵活,如果是三对三的话,我们胜算反而较大。”
“你是想说服我放弃五人阵的念头吗?”
嫏嬛想了一阵,道:“可你没有把夏语冰算进去,而且他们也会多加一个人吧。”
“他们还有什么摆得上台面的人能加入战阵?不用担心,多出来的这个不会碍事。留给老四他们空闲的时候来对付就好。至于夏语冰,她与葶苈年龄相仿,但比葶苈更为熟悉战阵的运作,招式也更为老到。如果她又像昨天那样夏语炎上身,发起狂来,葶苈肯定无力招架。他也许就是我们阵中唯一的弱点……”
“你让葶苈入阵,就是为了让他成为弱点?”
“没事,我连用什么阵都还没想好呢。”
“你还好说……”嫏嬛也不跟他争持,而是将唯一还满着的茶碗轻轻推到纪莫邀跟前,“你不喝么?”
纪莫邀这才留意到眼前这碗漏网之鱼,“适才没留意,才不曾喝。”
“不愿喝也罢……”嫏嬛微微颦眉,“你专心想办法吧,我不打搅了。”
谁知纪莫邀揪住她的袖口,“你是首战的旁观者,我需要你的意见。”
嫏嬛被他这么一拉,肩膀以下的位置都不晓得动弹了,只是断续地应了几声,便默然立在纪莫邀身侧,聆听自己的心跳。
“老实说,冰花刺阵绝对称得上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创举。天王阵已算上策,可惜已不能再用……要凭空创造一个全新的阵型,又确实有些难度。”
“很少听到你对别人的战术有这么高的评价。”嫏嬛轻轻抚过纪莫邀左臂上的吊带,又问:“那你想我怎么帮忙?”
“容我想一想。”
嫏嬛将遗留在桌上的那碗茶递到纪莫邀面前,“既然还没想好,又是你喜欢的薄荷茶,不如趁温热,先用了吧?”
纪莫邀往茶碗内部瞄一眼,问:“可以帮我搅匀吗?我不想让薄荷叶碎沉在杯底。”
嫏嬛愣住了——这还真是反常但又在意料之中的喝法。算罢,不和这个独臂人纠结。既然你不方便,那就帮你好了。
她于是拿起一根竹签,放入碗中,开始轻轻搅动。
纪莫邀用右手托着额头,继续关于冰花刺阵的话题——“冰花刺阵虽然从字面上是水阵,但绝对无法用常规思路去破解。金与冰硬碰硬,难分胜负;土与木则会被冻结;火虽能融冰,却无法应对冰融之后的洪涌。但五行之外,只怕更难找到能够将一个坚若磐石、利如锋芒、寒似……”纪莫邀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眼神,落在嫏嬛手中竹签之上。
“怎么用竹签搅?”
“不行吗?”嫏嬛反问,“手边一时没有合适的工具,难道用手指?”
纪莫邀没立刻回答,而是继续盯着碗里的茶叶碎在竹签搅起的漩涡里,由杯底升到茶面。“停下来。”
嫏嬛立刻停手,疑惑地望着纪莫邀。
一停下来,茶叶很快又因本身的重量沉到碗底。
“继续。”
嫏嬛照做了。
纪莫邀一言不发地盯着碗里,随后道:“不管这茶了,帮我一个忙。”他随即走到西墙边,“帮我将墙上的字画拿下来,我好将案台推到一边。”说完就开始用右臂将靠墙的书案推向墙角。
嫏嬛急了,“不如让我来推,你一只手臂怎么……”她见纪莫邀有些犹豫,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一起吧。”
一切障碍都清除之后,一面白花花的空墙呈现眼前。
纪莫邀拿起用来搅茶的那根竹签,折成两截,将一截递给嫏嬛,“现在纸笔都齐备了,我们开始吧。”
“你现在有头绪了吗?”
“托你的福,没错。”
嫏嬛听纪莫邀这么说,低头看着捏在指间的那半截竹签,嘴角不自觉地稍稍弯起。
纪莫邀没留意到嫏嬛的表情,只是叮嘱道:“不过,不要让剑寨的人知道我们在他们的墙上乱涂乱画。这堵墙上的所有内容,在完战之前,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
嫏嬛点头,“那是自然。”
“很好,那我们开始吧。”
那碗薄荷茶,纪莫邀到最后都没有碰。
直至深夜,嫏嬛才终于从纪莫邀房间离开。她从背后合上大门,见廊上空无一人。
空气中弥漫着芳草的清香,耳边虫鸣此起彼伏。合上眼,脑中尽是纪莫邀的面孔与墙上的涂鸦。
“这都给你想到……”她一边笑着回味方才的时光,一边沿着走廊散步至剑寨深处。之前听说剑寨的书库收藏颇丰,她一直满怀好奇。如今这么晚,那里估计已经上锁,但如果能经过门口望一眼,也是好的。嫏嬛一路往前走,却听到前方隐约有人声。她忙停下脚步,见郭琰与单公迫两人在书房门口逗留片刻,随后从走廊另一端离去,并没有看到她。而被独自丢在书房门口的,是无所适从的白从宽。
他反而远远发现了嫏嬛,还难堪地挤出一个笑容,“这么晚了,温姑娘怎么还没休息?”
嫏嬛点头致意,“擅自闯入内院,实在抱歉。不过早闻剑寨藏书无数,因此好奇,想来瞻仰一下而已。”
白从宽答道:“若是平日,我立刻就能开锁放你通行。不过今天就不行了。”他摇头叹息,“二位师兄刚刚收了我的钥匙。”
嫏嬛问:“恕我冒昧,但这又是为何?”
“不知道呢……可能怕我将文书弄丢了吧。”
“那该是我们担心的事吧!”嫏嬛哭笑不得。
白从宽也禁不住笑出声,“也是。不过他们因冰冰私下跟你们谈定条件的事,已经坐立不安了。也许是怕我心软吧……就在刚才,他们将我的两把钥匙——一把平日用的,一把备用的——都要去了,说是分别代我保管,日后再还给我。但请放心,你们要的文书我已经找到,就放在书案上。等比武结束,我一定会亲手交还。”
“这我倒不担心,只是书库长年由你打理,他们怎么可以说锁就锁?”
白从宽一脸无奈,“师兄之命,我若不从,便暗示有忤逆之心。我即使不忿,也只好息事宁人。”
“我还真想不通了。难道我们会利用你出入书房的便利去做坏事?”
“我也知道你们没坏心,可师兄们执意如此,我无能为力。”
嫏嬛不无惋惜地在门前驻足,“那只好改日再来了……”她一路往回走,经过纪莫邀房前,又忍不住再次敲门,问:“睡了没?”
“你落东西在我这里了吗?”
“没有……”她匆匆进屋,“跟你说,我刚才见到白从宽了。郭琰和单公迫现在连自己师弟也信不过,又怕我们从中作梗,刚才将他的书房钥匙都收走了。”ᴊsɢ
纪莫邀两眼一亮,“可那书房里除了本来就要还给我们的名册之外,难道还有别的珍奇宝贝?”
“他们两个真是在胡思乱想。”
纪莫邀转了转眼珠,竟露出了一个恐怖的笑容,“我有办法了。”
嫏嬛顿觉不妙,“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如果他们执意要将我们牵入内斗,又怀疑我们居心叵测,那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成为他们臆想中的那群恶人好了——你姐还没走吧?”
“没……她和龙前辈一直都躲在附近。”
“对,师叔也在。你姐未必会跟我合作,但师叔就一定会奉陪到底。”他随即跃到案前,“我立刻修书一封,叫老四送去给师叔。”
嫏嬛忙上前帮他磨墨,“你又想怎么样啊?”
“比起让人五体投地,我更喜欢见人颜面扫地……”
纪莫邀究竟打着什么算盘,无度门又将如何应战?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章 涡里转 山外音(上)
三日之后,再战在即。龙卧溪与温枸橼坐在石阵之顶,俯视空无一人的擂台。
“你昨天半夜去哪里了?”温枸橼问。
“没去哪里。”
“你在撒谎。”
龙卧溪笑道:“尔虞我诈,正好打成平手了。”
温枸橼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就跟我过不去吧……”
“我原话奉还。”
温枸橼侧目而视,又正色问:“老泥鳅,你说他们能赢么?”
“这个问题你问过好几次了。”
“但你也一直没答我……”温枸橼捂住脸,咬牙道,“你不让我插手,可他们如今这个样子,要我怎么相信会有胜算?”
“如果不是因为你插手,他们也许第一战已经赢了。算罢,我也懒得再责备你。活该你纠结。”
“混账,我担心自己的弟弟,难道也是报应吗?”
龙卧溪放声大笑——“哈!无论是输是赢,即便他们不计较,我都会把纪莫邀那条手臂算在你头上。”
“好啊,那你打算怎么惩罚我?”
“你这算是什么口气?无度门里都是我师侄,是我最亲的人。你倒好,为了那点狭隘的揣测就坏了他们的大事,至今毫无悔意。论情论理,我是不是该折断你一条手臂来还?”龙卧溪明白,在真相大白之前,温枸橼对纪莫邀的怀疑不会轻易止息。她现今的焦虑,归根结底也是对弟妹的担忧而已,不是什么狠毒的念头。自己如果过分袒护纪莫邀,也只会让她更加抵触。与其如此,不如单纯站在长辈的立场骂两句,点到即止就好。温枸橼这个人,你逼得紧了,她反而会更加不择手段。龙卧溪理解她。
“这三天里,我总见他们几个出入纪莫邀的房间,可那姓纪的又没参加操练……你说他们在打什么算盘呢?”
“他兵器都拿不起来,怎么操练?”
温枸橼百思不得其解,“可他们说好上五个人的啊。我只见陆子都他们在帮葶苈练习,纪莫邀根本没出过屋……”
“我看嫏嬛好像经常陪在他房间里。”
温枸橼一听到敏感话题,整个身子都僵直了,“当真?”
“怎么?要把纪莫邀另外一条手臂也废了吗?你有没有发现,你们两姐妹还挺像的?我越是不想你做的事,你就越要去做。嫏嬛对于你的所谓忠告,似乎也是抱同样的态度。”
“你觉得嫏嬛是在故意气我吗?”
“你终于承认你以前是在故意气我了吗?”
温枸橼一时语塞,只能怒目瞪着龙卧溪。
龙卧溪仰头大笑几声,道:“嫏嬛不是无知小儿,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是觉得我过分幼稚了吗?”明明自己是名声在外的梁上仙,在这个老贼面前却永远都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如今他却说自己的妹妹已经长大,那做姐姐的自己又算什么?
龙卧溪听出了温枸橼的不忿,解释道:“你不要自作多情。你和嫏嬛虽是两姐妹,可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经历。非要做比较,对你、对她都不公平,懂吗?”
“哼,最讨厌你摆出一副铁面无私、见惯世面的家长姿态。”
“哈,龙某不和小姑娘过不去。”
温枸橼往龙卧溪手臂上狠狠就是一掌——“臭泥鳅!”
两军布阵,一如前日。
郭琰挥剑往台下一指,唤道:“戴旻恩,你上来。”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二话不说便跳上台来。
单公迫装作没看见。
夏语冰亦在此时登台,白从宽则紧随其后。这一次,夏语冰并没有戴着领巾。
冰花刺阵准备就绪。
另一边厢,无度五子也先后上场。
“葶苈,千万要小心啊。”嫏嬛作最后一次叮嘱。
“别担心。”马四革安慰道,“我们会照顾他的。”
嫏嬛笑笑,“有四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完,她将头转向纪莫邀,“大魔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何悔之有?”纪莫邀往嘴里丢了一片薄荷叶,“别怕,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就是这样我才……”嫏嬛低下头,不再多言。
“我上去了。”
嫏嬛目送他第二次登上石台。
夏语冰自语道:“他今日转用右手,还能再战吗?”
白从宽见她迟疑,便朝她打起眼色,做了个“必胜”的口型。
夏语冰没有回应,而是全神贯注地观察对面五个人的动作。
纪莫邀返回与天王阵心脏几乎一样的位置,而其余四人则漫无章法地分布在他四周。
这是什么阵?
自问阅阵无数的夏语冰,如今竟完全摸不着头脑。
单公迫不等她思考,大声问道:“此乃何阵,可否报上名来?”
孙望庭忍不住开口道:“叫漩……”
可纪莫邀立刻抢过话来——“别,等我想一个浮夸一点的名字来吓吓他们。”他掂量了片刻,高声应道:“此阵名为……破冰水龙卷!”
马四革几乎尴尬出一身冷汗,“不是说好叫漩涡阵的吗……”
郭琰一听这名字心里便发毛:这一副要将对手吃干抹净的气势,实在太嚣张!
两边都屏气凝神,大战一触即发。
“这什么破阵……”温枸橼交叉着手臂,满面狐疑。
“啧啧,连我都没见过呢。”龙卧溪往前一步,想看得真切些,“纪莫邀站在中间,是想怎么样呢?这个位置一旦被攻破,他可毫无招架之力……”
“开始动了……”温枸橼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
虽然听不到台上的对话,但阵型一动起来,一切都明晰无比。
纪莫邀所在的位置,是漩涡的中心;而其余四人,则组成一个飞转的涡流。
冰花刺阵锋芒犀利,直戳敌阵中心,来势汹汹。郭琰与单公迫争功心切,双双举剑冲入漩涡之中。
而迎接他们的,是为了保护漩涡中心而不顾一切的陆子都。
三剑交锋,片刻之后,眼前的敌人突然又成了扬鞭狞笑的孙望庭。
陆子都呢?已经移到侧边与白从宽单挑了。
他们还没看清孙望庭的面孔,一道银光又忽然晃到眼前——温葶苈舞着截发钩“砰砰”将两把剑打了一通,快得目不暇接。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一轮长棍又“唿”地取而代之,插入两人之间。
眨眼之间,他们已被阵中四人轮番挑衅,自己不仅没能靠近纪莫邀半步,反倒已经眼花缭乱。
夏语冰见势不妙,立刻撇下眼前的温葶苈,挥剑来替。
陆子都片刻不敢怠慢,甩开白从宽和戴旻恩,冲杀过来。
孙望庭与马四革立马在两侧补位,不容一丝缝隙。
冰花刺阵五根冰钻,竟在飞转的漩涡里迷失了方向。
夏语冰心知自己不是陆子都对手,又见纪莫邀淡然立在阵中,纹丝不动,终于开始有些明白这个阵的用意了。
“漩涡的中心寸步未移,却掌控着涡流的位置、方向、节奏与力度。如此无声胜有声——不出一分气力,却能掌控全局,妙啊。”
温枸橼难以置信,“纪莫邀不曾动过,单论人数,他们本应处于下风。”
“当你最敬爱的大师兄将自己摆在一个这么危险的位置时,你难道不会加倍力量去保他安全吗?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但陆子都一定会豁出性命去保护他。”龙卧溪又想了一会,瞪大眼睛发出“啊”的一声,“真是神来之笔。”
“又怎么了?”温枸橼对他一惊一乍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我之前还不觉得这里能用上五行相克之道,没想到纪莫邀竟有如此奇思……你看,冰花刺阵表面上是不折不扣的水阵,但坚冰不同于流水,其余四行难以伤身。纪莫邀正是看中这点,反其道而行之,设计了这个明目张胆的漩涡阵,以水之柔,摧冰之利。”他仰起头,“水滴石穿,何况冰耳?冰破融水,反助了涡流一臂之力。”
再看那阵中,果如龙卧溪所言,冰刺已被破坏力极强的漩涡磨平,剑阵五员散落于漩涡四周,汇力不得;又被远远ᴊsɢ隔绝于纪莫邀身外,破阵无方。
无度四子越战越勇,如车轮一般将敌阵一步步逼向台外。
郭琰与单公迫全然未料到,这个闻所未闻的破冰水龙卷阵,竟有如此威力。这一会击退利剑短勾,下一刻长鞭大棍又接踵而来。殊不知气焰一失,败阵便不远矣。
夏语冰不甘示弱,与白从宽双剑合璧,誓要冲破漩涡屏障。
陆子都一人将他们挡下。
戴旻恩虽年少,却比葶苈还高出一个头。但正有赖于此,葶苈才能轻松躲过对方生涩而僵硬的攻击,一下钩住对方的剑锋,用力一扯,那剑便从戴旻恩手上脱落。
郭琰一见自己的师弟失利,忙移步来救,却不见面前忽然晃过一个身影,“砰”一下将他撞飞。
整个战阵都陷入了惊诧的沉默,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郭琰将要踩空的那一脚上。
白从宽目瞪口呆地吐出一句——“师兄被陆子都撞出界了……”
嫏嬛心头大石落下,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温枸橼两臂撑着上身,跪倒在石阵上,“纪莫邀这个阵是个什么东西,竟然三两下就——”
“如此奇才,配得上你妹妹了吧?”龙卧溪笑言。
温枸橼绷着脸,暗暗地“哼”了一声。
“冰花刺阵散了……”夏语冰毅然收剑,回首望阵中敌我两方,竟突然绽开笑容,对纪莫邀说:“你们赢了!”
纪莫邀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郭琰站定,忙问身旁的单公迫:“我们当真是输了么?”
单公迫黑着脸答道:“师兄,你一脚腾空,已经迈出界了。”
“那我们岂不是……”
“没错了!”孙望庭乘大胜之喜,冲着剑寨全员高声喝道:“赶快来听本大爷给你们提条件!”
“孙二郎,不可放肆。”纪莫邀从阵中步出,对郭琰说:“早前我们有约,胜者能为败者提出一个要求,而败者不能拒绝。你们要再战一场,我们兑现诺言了;如今我们得胜,想必也能向你们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吧?”
单公迫强作从容地答道:“但说无妨。”
纪莫邀咧开嘴,笑道:“那还请剑寨的二位领头人亲自去书房将文书取出,交还给温家姐弟。”
“亲自?”郭琰转了转眼珠。直觉告诉他这里头一定有诡计,但钥匙在自己和单公迫手上,本来就要由他们去开门,倒也无可厚非。本是寻常之事,怎么一经纪莫邀之口说出来,就让人如此不安呢?
“师兄,还在想什么?”单公迫愤然下台,“快去吧。”
众人来到书房前,郭琰取出钥匙,细声问单公迫:“你昨日来看过,那信放在哪里?”
“经你提醒,已让从宽取出,放在案上。封面上有温言睿题字,很好认。”
“甚好,省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翻找……”
他打开门,来到书房深处,见到了秦榛的书案。
单公迫走到案前一伸出手,却又僵止住了。
郭琰见势不对,上前一看——桌上哪里还有温言睿的文书,只有一沓白纸。
单公迫手足无措地回头,道:“那个,信、文书……容我们再找一找……”
白从宽不懂了,“可师兄昨日不是才……”他上前一看,也吓呆了,“师兄,文书呢?”
郭琰立刻问:“从宽,你昨日来过吗?”
“师兄开什么玩笑?你们收了我的钥匙,我哪里还能进来?”
单公迫又问:“我们昨日申时便锁了门,师兄之后可有来过?”
郭琰反驳道:“当然没有了!”
“可昨日来时,文书还是在的啊。”
“你在怀疑我吗?明明你才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人!”
正在争持之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阴沉刺耳的笑声。
二人定睛一看,便见那纪莫邀抱着左臂,笑得前仰后翻。
马四革忙从后面扶住他,道:“淡定,大师兄,笑断气可以,只是不要把手臂给笑掉了。”
纪莫邀瞬间收起笑容,肃然问道:“二位果真不知文书所在何处?钥匙不是由你们掌管的吗?”
二人无言以对。
纪莫邀又问:“那你们答应下来的事……该怎么办呢?本来就说好要物归原主的,不是吗?”
郭琰词穷了——若是没多此一举,还能让白从宽顶罪。如今文书在自己持有钥匙时丢失,无论如何也怪不得别人了。
纪莫邀见他们面面相觑,窘困无比,再次放声大笑,“今天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在枕边发现了这个东西呢……”他说完便举起一封信。
所有人定睛一看,封面上正写着五个大字:谨上秦剑侠。旁边又有一行小字:晚生温言睿书状封。
“怎么会……”郭琰指着他,“是你……”
“你别忘了,我师叔可是神偷龙卧溪。别说一般门锁了,就算你们将这个地方用铁索缠上一圈,我师叔也能来去自如。这东西反正也不属于你们,如今完璧归赵,不是正好吗?”
单公迫骂道:“那你又何必画蛇添足,是故意要我们出丑吗?”
“出丑?”纪莫邀反问,“你是说,你们两个在过去这几天里做过的所有事吗?”他转手将信函交到嫏嬛手中,“如果你们还信得过白从宽,没有没收他的钥匙,我倒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只是连自己宅心仁厚的师弟都信不过的人,谈何魄力与气度?如何号令剑寨上百子弟?又如何继承一代剑侠的风骨?”
郭琰急了,“从宽,你——”
“别指指点点。”纪莫邀打断他的话,“白从宽对此毫不知情,这只是我们私下的小把戏。如今看来,你们也没有实质的损失,是吧?”他环视四周,朝无度门一众招了招手,道:“收拾东西,我们走人。”
夏语冰见他启程要走,忙追上他问:“纪大哥,你是怎么悟出这个破冰水龙卷的?就连哥哥与我,也不曾想过要提防水性的阵法,不想今天却——”
“奉承的话不必多讲,若夏姑娘真想知道,待辞别之后,大可亲到我房中一睹究竟。”
“多、多谢提点!”
郭琰见状,喃喃道:“你说奇不奇?我们赢的时候,冰冰愁容满面。现在我们明明输得这么狼狈,她却高兴得跟过年似的。真不懂这小丫头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东西。”
“哼,怕是和她哥一副德性呢。”单公迫干笑。
这两人又如何晓得,夏语冰自兄长亡故后,便一直致力于寻找冰花刺阵的破绽。深信世上不存在完美之物的她,认为唯有找到自身的弱点,方能进一步完善兄长穷尽毕生所学的创举。无奈一直以来,师兄们仅仅自满于阵法的强大,从不愿与她认真切磋。但今日与无度门一役,她不仅看到了冰花刺阵致命的缺陷,更发现原来只要用阵得当,即使处于下风,也能反败为胜。收获良多,又怎会不高兴?“纪大哥,何不吃过午饭再走?我若还有疑问,也方便请教——”
纪莫邀打住她的话,道:“前有烈刃金刚夏语炎,后有寒剑仙子夏语冰。剑寨人才辈出,纪某领教。已经叨扰多日,多有不便,夏姑娘不必挽留。何况剑寨之外,还有故人设宴款待,纪某不便让他久等。”
夏语冰心里不舍,可情知留不住人,唯有从命。
“夏姑娘如不介意,纪某这就回房收拾行李。”可他正要出发,却被嫏嬛拦住——
“你只有一条使得的手臂,收拾什么?让我去吧。”
“是你自己要去的啊,不要诬陷我奴役你。”
“真是的,谁有那副闲心诬陷你……”嫏嬛一律少理,转身就往纪莫邀所住的厢房而去。
夏语冰心急要一睹玄机,也一并跟了上去。
踏进房门的那一刻,夏语冰就被震撼到了——白花花的墙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草图和笔记。从漩涡的雏形到最后的站位,所有看似随意的派布,竟然都是有意的策略。事无巨细,全在墙上刻画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看着这堵墙上的涂涂画画,仿佛重新经历着纪莫邀三天来的所思所想。夏语冰自幼熟习阵法,也只见过兄长在解释难点时,随手拾棋来说明。将对阵法的钻研全然付诸一墙之画,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嫏嬛见夏语冰半张着嘴的样子,笑道:“不用大惊小怪,他总是这样的。”
夏语冰回过身来,望了一眼嫏嬛,又望向墙上的字与画,道:“原来打败我的并不只是纪大哥……嫏嬛姐姐也有功劳,不是吗?”
“何以见得?”
夏语冰道:“纪大哥惯用左手,被我弄断之后,又怎能写出这么工整的字?”
嫏嬛见瞒不过,只好羞怯地承认——“见笑了。其实阵法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我不过是稍加润色而已。”
“哪里,姐姐旁观者清,对冰花刺阵观察入微,我由衷佩服。”
“若夏姑娘还想切磋,随时可以来惊雀山。”
“一定!一定!”夏语冰刚答应,脸上却又ᴊsɢ转阴,“不过恐怕也要等决出寨主之位后了……遥遥无期啊。”
“夏姑娘何出此言?”
“不瞒你说,其实哥哥过世后,师父是希望从宽哥继承寨主之位的。只可惜他年老健忘,未曾白纸黑字留下遗训,才导致今日之争。从宽哥明知师父心思,却偏说既然没写下遗嘱,就该让各位弟子公平竞争。我劝他力争上位,他反倒一头扑进书库里去了。二位师兄向来垂涎寨主之位,一直不满师父偏心从宽哥。从宽哥急流勇退,他们自然高兴。可偏偏自己建树又少,选哪一个都不及从宽哥好。所以除非从宽哥挺身而出,他二人只会争个没完没了。我年纪太小,虽然时而会被哥哥上身,但我终究不是哥哥。没有他的威信,也帮不了从宽哥……”
“白公子清心寡欲、以和为贵,是个真君子。”嫏嬛轻拍夏语冰肩头,安慰道:“莫怕,我观你二位师兄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想来只是碍于年长,面子上过不去,有些委屈之情罢了。假以时日,他们自知理亏,自然会接纳自己的师弟执掌剑寨。你只需耐心劝说便可。我相信,白公子届时定能担当重任。更何况,他知道自己在你心中是寨主的不二人选,一定也很满足了,不是吗?”
夏语冰一听,两颊上渐渐泛起两叶飞霞,煞是可爱。
(本回待续)
第三十章 涡里转 山外音(下)
无度一众辞别在即,剑寨倾巢相送。
葶苈朝白从宽道:“多谢秦前辈与白大哥为家父保存文书多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哪里,从宽只是尽弟子本分而已。”
夏语冰也走了过来,问:“从宽哥,我以后搬到纪大哥的厢房里好么?”
白从宽被这个无比猎奇的请求吓到了,“这是为何?”
“因为墙上有万金不换的宝物啊。”
白从宽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可也不必非搬进去住吧?”
“那不成!若是给别人住了,把那堵墙抹干净了怎么办?若是从宽哥不让我住,就请把整堵墙拆下来好了!”
“冰冰,这也太乱来了……”白从宽轻叹一声,道:“不过你别说,他们真的好厉害。”他远目渐渐变小的渡船,“无度门有此五人,不容小觑。”
夏语冰立刻纠正道:“六人。”随之面上浮出了俏皮的微笑。
龙卧溪在渡口附近的酒肆外摆下宴席,为凯旋之人庆功。
“诸位贤侄,辛苦了!”他带头空了一杯。“大家都不容易啊,尤其是……”他往纪莫邀左肩上拍了一下。
纪莫邀抬眉假笑了一声。
龙卧溪知道这个表情不是给他看的。
孙望庭不甘人后,也有感而发:“师叔千万别这样说,我们再辛苦也不过是体力活,论任务之艰巨、行进之困难,哪里比得上你老人家?”矛头直指同在一席的温枸橼。
嫏嬛和葶苈都怯怯低下头,仿佛自己也有连带责任。
温枸橼脸皮最薄,被孙望庭这样明目张胆地挖苦,立即板着脸“竦”地立起来,一手拉起葶苈,一手挽着嫏嬛,硬是扯两人离席。“你们先吃,我们三姐弟好好叙叙旧!”
三人像旋风一样离去,留下龙卧溪苦笑道:“我知道她做得很不对,也不想替她求得你们的原谅。”他挠挠自己的太阳穴,“我只是……我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因此明白她患得患失的心情。有人曾在她最绝望无助时,骗取了她的信任、感情和身体,她能够及时挣脱,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深入骨髓的创伤,不会随着脱险而消退。她骨子里还是容易把人往坏里想,就算心里渴望痊愈,也不可避免地需要格外长的时间和耐心。你们还干你们的,但请不要对她太严苛。”
纪莫邀笑道:“师叔的话,我们自然会听。况且我本来也不打算责怪她。”
“那就好、那就好……”龙卧溪自嘲般地笑笑,“自从被她缠上之后,总觉得自己年轻了四十岁。”
“是吧?”马四革调侃道,“那你第二次经历二十岁,可比上一次容易?”
龙卧溪笑而不语。
三姐弟并排坐在沙滩上,面朝波涛。
温枸橼先开口:“焉知,你怪我吗?”
嫏嬛扭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将头枕在姐姐肩上。
葶苈也挪到了温枸橼身侧,靠在她手臂上。
温枸橼左右望着一言不发的弟妹,顷刻已热泪盈眶,“你们都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嫏嬛抱住她,“一姐,你受苦了。”
“我……你不嫌弃我吗?”
葶苈道:“一姐又不是十恶不赦之徒,我们又怎么会嫌弃?”
“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
嫏嬛紧紧搂着姐姐,柔声道:“姐姐若有什么委屈,就跟我们说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温枸橼艰难地点点头,“要、要我从我从家里被抓走的时候说起吗?”
嫏嬛答道:“随你喜欢。”
温枸橼分别握住弟妹的一只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们那天有没有看到两个人将我抓走。他们放火之后,就将我拖了出去……”
“没想到姜芍这么爽快,竟完全不追究绑架的事。”龙卧溪啧啧称奇,“有点期待看见她继承当家之位的那天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马四革笑道:“师叔哪里话?我最初得知时也颇为意外,不愧是个有口齿的豪杰。之前望庭回家探母的时候,还碰到她了——是不是?”
孙望庭一听到姜芍的名字,便如坐针毡:酒后失言之事至今还未敢坦白,时刻如履薄冰,只不知几时东窗事发。“啊,是……她很客气,后来还派人往我家送吃送穿,怪不好意思的。”
“她与令堂应该一见如故。”龙卧溪道,“大家都是可欺不可辱的铁娘子。”
孙望庭敷衍地笑笑,不知如何作答。
龙卧溪又转变话题,道:“如今你们名册到手,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务必要了解楚澄到底知道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至于温先生,我会和温枸橼继续找他的……希望他尚在人世。”
纪莫邀沉着脸问:“老四,你在水牢见过孙迟行不是?”
“不错。”
“望庭,你回家时也听你母亲说,你哥似乎不久前出现过?”
“是啊。”
“而我和温嫏嬛去戒痴寺一趟,一个大活人就连夜不见了。”
孙望庭忙问:“你怀疑是我哥干的?”
纪莫邀摇头,“你哥肯定不会自己想到要这么干。如果真的与他有关,也一定有人指使。你想想,他离开惊雀山时,没有留下丝毫挣扎反抗的痕迹,显然是遇到了信任的人。如果就是这个人带他去水牢的话……可是老四,你在水牢没见到这样一个人,是不是?”
马四革点点头,“我也觉得挺奇怪的,他在水牢里也不像有听谁的话。我们自不用说,那阴间四鬼也无法号令他——他可是拎起一个就摔死了啊。”
“之后他就不知所踪了?”
马四革点头。
纪莫邀又继续道:“既然两个人都在那地方待过,温先生的消失与孙迟行的行踪也许存在关联。可惜我们现在没有别的线索……”
“别担心,大师兄。”马四革提醒道,“等师姐一回素装山,我们问她不就好了?而且这名册也要给她看。她与温先生故交甚笃,想必知晓许多内情。”
“对……”纪莫邀合上眼想了一阵,“这事我们一定追究到底。”
虽然没人点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纪莫邀之所以如此坚决,还是因为那个诅咒一般的名字——纪尤尊。
送走无度门的第二天清晨,白从宽发现夏语冰躺在剑寨外的石床上熟睡。
“冰冰?”他上前将女孩摇醒,“怎么睡在这里了?昨晚都做什么去了?”
夏语冰睁开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答道:“请罪去了。”
“跟谁请罪?请什么罪?”
夏语冰边揉眼睛边说:“因为我们比武输了啊。大师祖、小师祖、师父还有哥哥我都拜过了。”
白从宽见她手脏脏的,忙制止她揉眼的动作,“你等等。”随后飞跑去取了一条湿巾。
夏语冰也终于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来。
白从宽一回来,就坐下替她擦手,她也一头倒在了师兄肩上。“也真是难为你,一晚上跑了这么多地方。但是请罪只是说话,手怎么又脏了呢?”
“拜到哥哥灵前的时候,突然又上了身,然后就顺便把他的墓给扫了。”
白从宽哭笑不得,“师兄真是心机,居然借你的手来为自己清扫门面。”
夏语冰又长叹一声,道:“从宽哥,大师祖和小师祖也是师兄弟啊。如今见我们同门相嫉,一定倍感失望。”说到这里,她突然来气,“都怪师父!立个遗嘱有那么难吗?”
“好了,冰冰,昨晚还去跟师父赔礼,怎么又怪起他来了?”
“拜都拜过了,说两句气话还ᴊsɢ不行吗?”
白从宽亲昵地拍拍她的头顶,“醒都醒了,我们不发小孩子脾气啊。”
夏语冰依旧挨着他,嘀咕道:“有时真是恨不得哥哥还魂来夺了我的身子,直接继承寨主之位,也免去你们一番干戈。”
“说什么呢?”白从宽目光一沉,“那冰冰自己该怎么办?”他知道夏语冰是在开玩笑,但一想到她有如此舍己之心,不免有些心痛。“而且……就算冰冰变成了师兄的性格,我也知道那不是真的师兄啊。”
夏语冰困惑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怎么说?”
白从宽有些难为情地用一臂搂着她,问:“你哥房里的那个书案——就是师父送给他的那个——在一角上是不是刻着很精细的花纹?但另外三角却什么雕饰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夏语冰摇头。
“你有一次变成师兄的时候,我问过你同样的问题,你也是说不知道。但其实是因为一次我的剑没有佩稳,从剑鞘里滑了出来,刚好掉在那书案上,留下了一道刮痕。当时师兄可心疼了,我也急得马上去向师父请罪。师父就在那道刮痕周围加刻了许多花纹,完美地将裂纹掩盖,师兄这才宽心。那书案可是师兄最心爱之物,只有写家书的时候才舍得搬出来用,平日连碰都不碰的。如果上你身的真是师兄的魂魄,怎么可能会不记得这事?”
夏语冰脸红红地听他说着,只应了一声:“嗯。”
“还有啊。”白从宽说得停不下来,“只有你知道我一年四季都喜欢喝凉水,其他人哪会留心我这么细微的习惯?有一回你变成师兄时,给自己煮了一锅茶汤,恰好被我见到。结果你居然跟我说:‘从宽,等凉了再给你喝。’试问对此一无所知的师兄,又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夏语冰听得十分纠结,又开始揉脸,“可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哥哥呢?以前没有伤过人就觉得无所谓,但这次害纪大哥断了一臂,长次下去可不行啊。”
白从宽见她着急,忙安慰道:“别担心,冰冰。你也罢,师兄也罢,只是求胜心切而已,并非有心伤人。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言行气质都与师兄无异,也许是太想念他,也许是他真的将一部分魂灵寄居在你身上……但这都不重要!就算你一个人身上有两个人的性格,你也还是冰冰啊。而且……”
夏语冰抬起头,眼湿湿地问:“而且什么?”
白从宽说到动情处,一把将夏语冰抱在怀中,道:“有一次,你变成师兄跟我说:‘从宽,多谢你替我照顾冰冰。还请你一直留在她身边。’我觉得有这句话就足够了,不是吗?”
夏语冰木讷了一阵,忽然羞得咬牙切齿,“等等!如果真如你所言,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那岂不是成了我在嘱咐你留在身边照顾我?我为什么会说这么羞耻的话啊!”她激动起来,一头撞在白从宽胸膛上,“从宽哥,你能不能忘掉那句话……”
白从宽笑得合不拢嘴,忙扶起她,说:“行,我不再提就是。”他顺手捏了捏她红通通的脸蛋,“冰冰最好了。”
辞别了龙卧溪和温枸橼,无度一行启程回山。
“不知师叔和一姐打算去哪里找父亲。”葶苈自语道。
“不知姑姑回来没有。”嫏嬛满怀期待地望向前方。
“这么着急想见她,不如中途在素装山暂住。”纪莫邀提议,“这样她一回来你就知道,连书信都省了。”
不料一句戏言,却歪打正着。事实上,连中途的等待都省却了。
刚刚迈入素装山地界,就远远见高知命单骑停在路边。
纪莫邀立刻催马上前。
高知命一见他吊着的手臂,便问:“谁的功劳?”
纪莫邀翻了个白眼,“说来话长。你怎么在这里?”
“三师叔昨夜来找过我们,说你们今天应该会经过这里,我就早早来等了。”他远远见余下的车驾逐渐靠近,“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他等到马车来到跟前才继续道:“好消息就是——嫏嬛、葶苈,师姐回来了。”
两姐弟高兴得手脚都不安分了,几乎要滚出车来。
“姑姑如今就在山上吗?”嫏嬛问。
“大师兄,我们可以去见她吗?”
马四革插过话来:“那小安——”
高知命一口气答道:“两个都在山上。你们可以立刻去见他们。”
纪莫邀随即命令道:“老四,你带他们先行。”
马四革不等他说完,便驾起马车,带着两姐弟直奔素装山而去,颇有当日离开琪花林之势。
他们走远后,纪莫邀又问:“那坏消息是什么?”
高知命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前几日送到惊雀山的,二师叔知道你们先经过我这里,便特地转送过来,好让我能及早交给你。”
纪莫邀翻开阅毕,猛地回过头来,一手揪住孙望庭喝道:“臭小子,你还想瞒天过海到什么时候?”
陆子都看得云里雾里,“怎么了,大师兄?”
纪莫邀恨恨道:“这混账醉酒之际,将我们借兰锋剑嫁祸姜家一事说了出来。如今姜芍亲笔写下战书,要兴师问罪!但这都还不是最过分的,而是你这只臭猴子回来这么久,竟然对此只字不提!如今她要将惊雀山夷为平地了,你还想当没事发生吗?”
孙望庭慌忙抱着纪莫邀膝盖跪地求饶——“都是我的错,大师兄……我、我不知道她居然是认真的啊!”
“姜芍是什么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还当她开玩笑不成?”
“可她后来还给我娘送东西了,我以为她又不追究了……”
“她分得可清楚了!她跟你娘无冤无仇,当然可以送东西,可跟我们的恩怨还没清算呢!送你些衣食,你就当一笔勾销了,你没脑子吗?”纪莫邀说完就一脚将孙望庭甩开,“她大发雷霆,要秋后算账,我也认了。只是你竟等到战书临头,才肯说实话……”他用右臂举起三股叉,往孙望庭脑袋上敲了两下,“如今我只剩下一条手臂,怎么可能对付登河二十八宿?你要早说,我好歹会更加惜身,也不至于如此!”
子都急忙劝架:“大师兄,事已至此,你打骂也无益,还是想个应对之策吧。”
“还对什么策……”纪莫邀气在头上,“当然是死守惊雀山了。姜芍要出这口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只怕有一场恶仗。”
高知命安慰道:“小安也有责任。若是姜芍带兵来袭,我们也义不容辞。”他说完便调转马头,“我们也别在这里吹风了,上山再慢慢商议吧。”
纪莫邀也一并转过来,在孙望庭看不见时,骤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高知命一见,心知他又在打别的算盘,便小声道:“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好歹是你师弟,看你把望庭吓得……”
“他欠吓。”
“那也别吓着子都啊,他最操心了。”
纪莫邀经他一提醒,立刻又回头来叫道:“子都,别理他,我们先行一步,等他自己慢慢反省。”
陆子都顿时有些为难,“可是,大师兄……”
“听话。”
子都吞了口唾沫,不敢违逆,即刻丢下孙望庭跟了上来。
高知命又注目纪莫邀断掉的左臂,细声打趣道:“变成三脚魔蛟了……”
纪莫邀干咳两声,没理他。
子都不明就里,又问:“大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啊?”
纪莫邀笑道:“没事,子都,姜芍不是我们的敌人。”
子都又要发问,却被高知命按住——
“子都,等你师兄沾沾自喜完了再问吧。现在,他只会一直卖关子。”
“独目高,给我闭嘴。”
嫏嬛与葶苈一到靛衣门外,便不等马车停稳,飞奔入内。
马四革手忙脚乱地拴好马,也迫不及待地追了上来。
欧阳晟见三人从天而降,忙迎上来道:“你们是来——”
“姑姑!”嫏嬛喊道,“姑姑在哪里?”
马四革也弱弱地问:“小安呢?”
欧阳晟往脑后一指,道:“师姐和小安正在莲池休憩。”
久别重逢,杜仙仪能否破开重重谜团?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章 千般疑 一言定(上)
莲池边,杜仙仪凭栏而坐。安玉唯枕在她的大腿上,酣然沉睡。
一阵清风抚过池面,漂浮的荷叶被涟漪推散。空气中是水与植物的清香。
嫏嬛和葶苈远远停下脚步,不再前行。
那一刻,杜仙仪与安玉唯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恬然自得、无拘无束的空间。他们合着眼,面上没有丝毫的激情或沮丧,只有无法言喻的满足与平静。他们一动不动的身躯与莲池化为一体,就像一幅画,美得失真,令人窒息。
嫏嬛捂着嘴,也不知是哭是笑。
最想念的姑姑如今近在眼前,她却一步不敢靠近,ᴊsɢ生怕自己凡俗的脚步会令这个浅绿色的绮梦瞬间凋零。
马四革风风火火地跟在他们背后,但也在见到莲池那一刻骤然止步,悬在口边的话突然像泡沫一样消失无形。
葶苈怯怯碰了一下嫏嬛的手,像在寻求下一步的指示。
但嫏嬛只能呆呆地直视前方,动弹不得。
山中传来一阵尖利的鸟叫。
杜仙仪缓缓睁眼,一眼就看到了三位“不速之客”。她的眉眼欣慰地舒展,张开嘴想说话,甚至已经想立刻站起来,无奈膝上还躺着一个安玉唯,这才缩了回去,只是腼腆地朝他们笑笑。她温柔地拂过安玉唯的长发,将他的刘海小心地折在耳后,又轻晃他的肩膀,低声唤道:“小安,起来了……”
安玉唯迷迷蒙蒙地醒来,转了个身子,仰视着她,“仙仪……”他伸出一只手,蜻蜓点水般地碰了几下杜仙仪的脸。
“小安,你看谁来了?”杜仙仪指向前方。
安玉唯终于起身一看,弱弱地“噢”了一声。
马四革见两姐弟还不动,忙先一步上前,“打搅你们休息,真是对不住。”
“哪里话?”杜仙仪立即起身,“知命说你们今日会经过,我还怕你们嫌麻烦,不会上来呢。”
“怎么可能?”马四革回过身,朝嫏嬛和葶苈喊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嫏嬛如梦方醒,立马拉着葶苈冲了过来,一下扑到杜仙仪身上——“姑姑……”她将头埋到杜仙仪肩膀里,喜极而泣。
杜仙仪将两姐弟揽入怀中,柔声道:“好久不见。”
葶苈皱眉,“姑姑,你瘦了。”
“葶苈,你又长高了。”
安玉唯见没自己什么事,百无聊赖地退到一旁,慢悠悠地沿着莲池走远。
杜仙仪叫住他:“小安,不跟你四师兄叙叙旧吗?”
安玉唯转过头来望了望马四革,像是在忍笑。
马四革哭笑不得,“你要是还想睡,我就送你回房得了。”
安玉唯摇摇头,“哪里话?我就跟四哥哥绕莲池走一圈。”他赤脚跳上池边的围栏,开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马四革这才留意到,安玉唯没有扎上靛衣门的蓝色腰带,身上只披着一件松垮垮的白袍,露出大半个胸脯。而他似乎也无心整理因躺卧而凌乱的头发,任其随性地披在脑后。
“回来多久了?”马四革问。
“有几天了吧,不是很记得了……像是睡了一大觉。”
马四革笑道:“你只要在师姐身边,就跟个没睡醒的人一样。”
安玉唯没有停步,“醒着多没意思。”
杜仙仪牵两姐弟在池边坐下,一直紧紧握着他们的手不放,“一切都好吗?”
嫏嬛连连点头,“好……”她一下不知从何说起,“姑姑为何会被困在水牢之中?四哥有跟我们说过,但我想亲口听你说一次……我们都很乱。”
杜仙仪捧着她的脸,安慰道:“别急。义兄的事情,我听师父说了,你们可有新的消息?”
“还没有……”嫏嬛低头拭泪,“一姐和龙前辈正在四处追寻,可我还是好担心。”
杜仙仪将她搂在怀里,道:“不怕,义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落难前,他曾提过造访登河山一事,只是当时未曾说明缘由。故而我一离开琪花林,就去登河山找姜骥问了个究竟。但他竟说义兄从未去过姜家堡。我也不知他是否说了实话,一下就断了线索。后来打算去天籁宫碰碰运气,看看她们这几年在各处奔波,会不会有意无意了解到什么消息。结果在奇韵峰被阴间四鬼包围,更没想到他们还有孙迟行马首是瞻,因此才被困水牢,不见天日。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水牢的存在,也知道你们爹娘曾在那里受苦……虽说歪打正着,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葶苈问:“这一切难道是天籁宫指使的吗?”
杜仙仪轻咬下唇,“不能如此断言……如今看来,商佐一定知道水牢的存在,但其他人知不知道就难说了。毕竟天籁宫是一群不通武艺的女流,照理绝对没有能力指使一群凶险之徒镇守如此险要之地。枸橼来水牢时还差点被孙迟行所杀,我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若不是老四和小安来救我,我也不知道要几时才能逃出生天。要我说,这水牢背后肯定还有人。”
嫏嬛转转眼珠,又问:“且不说是谁主使,他们将父亲送出水牢,又为何会轻易让他逃脱?而既然被他逃脱,我们找到父亲之后,他为何又会立刻消失?一面不希望我们与父亲继续接触,一面又要留他活口,是何用意?”
葶苈又问:“姑姑,父亲以前有跟你提过楚澄这个人吗?”
“我晓得他,义兄还在水牢里为他立了个灵位,不是吗?他想去登河山,大概就是为了了解楚澄的事。”
嫏嬛道:“楚澄曾是姜骥的书童,后来移居涓州。他曾跟父亲说过,自己知道一件会招致杀身之祸的事,还将一份名册托付给他。结果几年后,楚澄一家真的被灭门了。再后来,连我家也遭殃……我猜,定是有人不择手段也要获得这份名册。我和一姐在姜家堡静安堂一个地下暗道里,找到了奇韵峰水牢的地图,所以姜骥一定知道水牢的存在。加上楚澄和他的渊源,他和这件事必定脱不了干系。至于名册,我们已经按照父亲的吩咐,在东蓬剑寨取回了一份誊本。”
葶苈临忙掏出来之不易的名册,“这可是大师兄折了一条手臂换来的,但里面只有一条条日期和地名,我们一路上反复看了不知多少次,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嫏嬛道:“父亲当初也是一头雾水。他指望我们能看出些端倪来,还望姑姑能帮帮眼。”
杜仙仪飞快地看了一眼,“原来如此……那我也要抄写一份,细细研究。”
嫏嬛补充道:“父亲还有三位旧友收到过名册的誊本。时隔多年,他们说不定已经参透其中玄机。我们要赶快找到他们,说不定就能帮我们少走弯路。”
杜仙仪将名册还给嫏嬛,道:“既然义兄如此吩咐,那就赶快动笔。你是他的女儿,他们见到你的名字,一定不会怠慢。”她对池长叹,“我在水牢近一年,对事件始末仍一无所知。敌人在暗,布下的天罗地网无处不在,自身却像虚无一般,不露出一点痕迹。虽然麻烦,但我理解义兄为保密设下的层层障碍——他一定怕最重要的证据被这只无形的手所握持。无妨,只要我们团结一心,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嫏嬛与葶苈听杜仙仪这么说,颇受鼓舞,更加抱住她不放。
“姑姑,以后千万不要再离开我们了。”嫏嬛恳求道,“我都担心死你了。”
“没事,我也不想走了。”杜仙仪搂着两姐弟,释然而笑。
安玉唯立在莲池另一端的长石板上,与杜仙仪正好隔岸相望——“女人真可爱。”
马四革随兴一并跳上石板,问:“你在说师姐?”
“四哥哥说哪里话?就算我心仪师姐,也不代表我不会欣赏别的女人啊。”
马四革恍然大悟,“你是说嫏嬛吗?”
安玉唯微微点头,“我一直都觉得她很可爱,你不觉得吗?你不喜欢她吗?”
马四革故作正经地答道:“惊雀山除了那个姓纪的之外,都是很可爱的人。”
安玉唯终于被逗笑了,“四哥哥总是不认真。”
“我怎么不认真了?你问我嫏嬛可不可爱,我给的是肯定的答案啊。”
“那四哥哥也跟我一样欣赏女人吗?”他心不在焉地卷起了长长的刘海。
马四革反问:“怎么,你一个人欣赏不够,还要找同好吗?”
安玉唯慵懒地推了他一下,“所以我说你不认真。”
马四革干咳两声,这才认真答道:“我当然欣赏女人了,小安。可你不觉得只会欣赏女人,也是挺可惜的事吗?”他忍不住伸长脖子来观察安玉唯的脸,“你面上的疤愈合得七七八八,已经看不出来了。”
安玉唯慌忙伸手捂住那道浅粉色的痕迹,怨道:“丑死了。”
“不丑、不丑……长在你脸上,怎么都好看。”
安玉唯放下手,盯着马四革看了一会,突然笑着问:“四哥哥又要作诗了吗?”
见旧账又被翻出来,马四革当即羞得面红耳赤,“别提了,小安。”他惴惴不安地跳回地上。“都多久的事了,你还惦记着……”
安玉唯放声大笑,“我早就不生气了,四哥哥怎么还如此介怀?”他即兴在石台上转了几圈,嘴里哼唱着一段陌生的旋律。
马四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白袍在午后的日光下绽放,漫布他的视野。
安玉唯一直转,转得头晕,刚停下来便不慎一脚踩空,从石台上摔了下来。
马四革一步上前,稳稳地将他接在怀中。
美少年舒适地跌在他臂ᴊsɢ间,毫发无伤。
一时间,马四革只觉得喉咙发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小、小安……”
谁知安玉唯不等他说完,立即“嗖”一下从他怀里挣脱,站直了身子,“我果然还没睡醒。”他面无表情地揉揉脑门。
马四革叮嘱道:“你小心点。”
安玉唯又开始注目对岸,“你说他们在聊什么,聊得这样入神?”
“应该是关于温先生的事吧。”
安玉唯叹道:“真希望他们能早些找到温言睿。这样师姐就可以专心对着我了。”
“是啊……”马四革小声附和道,但他没听到第二句。他的双臂仍为刚才的冲击而颤抖,一颗心扑腾扑腾地乱撞,都快不能呼吸了。“小安……”
“怎么了,四哥哥?”安玉唯回身来望着他。
“小安,等他们找到温言睿,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找个地方玩好吗?就只有我们两个。”马四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请求,但他的心已经乱得理不清思路了。
少年扭过脸去,问:“去哪里呢?”
“随心所欲吧,不一定要有确切的目的地,可以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可以是天涯海角。”
安玉唯抬头想了一会,欣然答道:“好啊。”
“那一言为定了。”
安玉唯点点头,踮起脚一看,道:“啊,不可爱的人也来了呢。”
纪莫邀没有走近莲池,只是交待陆子都道:“和望庭叫上老四,到前厅等我。”
陆子都领命,和孙望庭一同离去。
高知命倒是没有动,而是问:“要我陪你去见师姐吗?”
纪莫邀摇头,“没事,我应付得来。”随即往杜仙仪走去。
嫏嬛见他移近,偷偷扯一扯杜仙仪的袖子,道:“对了,姑姑,有个名字,不知你听过没有。”
杜仙仪直视着纪莫邀,“什么名字?”
“纪尤尊。”
杜仙仪垂眼看了看嫏嬛,又望向纪莫邀,“难道说——”
“没错。”嫏嬛把话抢了过来,“他就是纪尤尊的亲儿子。”
杜仙仪眼神一变,对纪莫邀说:“我从来没想到原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难道对义兄……”
嫏嬛小声道:“父亲说,娘是因为被纪尤尊凌辱,才会含恨自尽。”
杜仙仪的目光自此一刻也没从纪莫邀身上移开,“你的手臂怎么了?”
嫏嬛又抢过话来道:“这是在东……”
“让他自己说。”杜仙仪打断她。
纪莫邀淡然答道:“与东蓬剑寨比武时折断的。”
杜仙仪上前仔细端详他一阵,问:“你当初为何离家?”
“在一个地方呆不下去了,自然就会想离开。”
“即使是自己家也如此?”
“不错。”
“他做了什么,会让你忍无可忍?”
纪莫邀冷笑道:“我以为说到这份上,已经不需要我再去添加理由了。”
葶苈也道:“纪尤尊三番四次想对我们姐弟不利,都是多亏大师兄才没能得逞。”
杜仙仪却穷追不舍——“那你知道他为何要对付义兄一家吗?”
“我连自家的事都还未想通,不敢评论别家。”
杜仙仪点头,“也罢,既然嫏嬛和葶苈信任你,那大家坦诚相见就好,我也不便多问。你们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嫏嬛和葶苈都摇了头。
纪莫邀这才终于找到机会切入正题——“姜芍给我们下战书了,我们要好好商议一下对策。”
嫏嬛懵了,问:“她不是不追究了吗?”
“说来话长,”纪莫邀朝三人摆摆手,“我们去前厅再说。”
葶苈赶忙跟上。
嫏嬛正要移步,却又被杜仙仪一把拉住——“怎么了,姑姑?”
杜仙仪凑到她跟前,问:“你怎么不早点跟我提纪尤尊的事?”
嫏嬛一下语塞,“这、这不是想等纪莫邀来了再说吗?”
“那个败类凌辱了你的母亲,如此血海深仇,难道还不能背着他儿子说了?”她顿了顿,又问:“你处处替他抢话,是为了袒护他吗?”
嫏嬛将头别过一边,道:“他一直与我们共进退……背着他议论此事,我觉得不大合适。”
“是吗?”杜仙仪半信半疑地退了一步,“你先去前厅跟他们会合,我随后就到。”
嫏嬛匆匆离开。
杜仙仪回头望向莲池对岸,见安玉唯正趴在围栏上,无精打采地朝自己招手。
(本回待续)
第三十一章 千般疑 一言定(下)
“姜芍够慷慨了,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做准备——虽然因为孙望庭这个蠢材,我们已经白白浪费了一半的时间。”话毕,纪莫邀将战书交给其余人传阅。
高知命道:“别担心,靛衣门一定会尽力帮你们守住惊雀山。”
纪莫邀合上眼,道:“姜芍只是想找我出气而已,不会做太过分的事……如果连绑架她都能一笔勾销,这笔冤帐就算要清算,也没必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何况姜骥怕事,也不会让她胡来。”
陆子都不无担忧地问:“可大师兄的手臂到时候能好吗?
“我的手臂算什么?你们不是完好无损吗?姜芍真要杀到眼前,哪里还能管我的手臂好没好?总之你们多个心眼,姜芍如果带星宿一起来,肯定会在山前布阵。”
杜仙仪带着安玉唯姗姗来迟,见众人眉眼间满是困惑不安,便点安玉唯在一旁坐下,径直来到纪莫邀跟前,道:“我与姜骥也算有些交情,此事亦因我而起。不如我修书一封,让他劝女儿退兵,你们再想办法陪礼作罢。”
纪莫邀冷笑,“师姐,姜芍是冲我来的,你劝姜骥也没用。何况我也不打算赔礼。”
“大家都是义气儿女,事已至此,何必执着于这点脸面?”
纪莫邀连连摇头,“师姐,我当时走投无路,也是被姜骥老儿逼的。如果不是他二话不说就锁住我们的人,我又何必借老四埋下的伏笔栽赃嫁祸?何况以姜芍的性格,这口恶气不出,是永远不会罢休的。我宁愿她杀到跟前,大家决一胜负,一了百了。”
杜仙仪见他不听劝,也就不再劝说,由他去了。
高知命试探般地问:“那你们今天还赶路吗?还是在我们这里留一夜?”
纪莫邀正要回答,先是瞄了马四革一眼,又看了看嫏嬛姐弟,道:“留一晚吧。打搅了。”随即转身离去。
嫏嬛急忙追上,道:“我陪你走。”
纪莫邀只是点头,没有出声。
“姑姑好像对你有些意见。”她佯作轻松地说。
纪莫邀笑道:“不奇怪。”
“我怕她会跟父亲和一姐一样,对你生疑。”
“这就更不奇怪了。”
“可当初将我们送去你那里的人,就是姑姑啊……”
“那时她也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说到底,还不就是因为纪尤尊?干你什么事?”
纪莫邀见她如此不安,劝道:“别担心,师姐是讲道理的人,就算对我有戒心,那也是在关心你们。”
“可父亲和一姐也是在关心我们,都是一样的。我只是不希望他们以此为由去针对你。”她突然停步,深深吸了一口气。
纪莫邀也停了下来,等她继续。
“我不想……”嫏嬛极力回避对方的眼神,“不想因为他们,连自己都动摇了。我好怕连我也开始不相信你……我、我可能是杞人忧天,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可他们的态度都这样,我和葶苈都觉得很不舒服……”
纪莫邀轻轻扶住她的手臂,道:“我知道你相信我。”
“不,你不知道……”嫏嬛有些不知所措地捂着嘴,“我问你一个问题,如实回答我,好吗?”
纪莫邀不明就里,但还是点头应允。
嫏嬛随即问:“你是纪尤尊的帮凶吗?”
“不是。”
“那就行了。”嫏嬛微微笑道,“我相信你,以后都会信你。就算别人不信你,我也会信你。”
纪莫邀不明白,嫏嬛这么做是为了让他安心,还是让自己安心。他好奇,但没有发问。
嫏嬛见他不语,又道:“你似乎并不担心姜芍的挑战。”
“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能把她担心跑。啧,望庭这个混账……想起他就累。”
嫏嬛踮了踮脚,嘀咕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期待她来呢?”
“有吗?”纪莫邀露出坏笑。
嫏嬛眯起眼,道:“应该说,你从一开始就对姜芍没有敌意。即使她恶狠狠地向你讨说法,你也只作等闲。你是轻视她,还是别有企图?”
“什么企图不企图的……”纪莫邀顺手掏出一片薄荷叶,“姜芍是个有意思的人。如果我说对她没兴趣,就是在撒谎。”
嫏嬛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我也挺喜欢她的。”
“我觉得,她可能有些怕你。”
“怎么会?”嫏嬛皱起眉头,“如果她真的这么怕我的话,你们到时就将我丢在她面前,把她吓跑好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是夜,杜仙仪望着名册出神。
安玉唯推开半掩的门,“师姐,还没睡吗?”
杜ᴊsɢ仙仪回身,答道:“我还在想,这个名册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的这么晦涩难懂吗?”
杜仙仪伏在案上,轻声叹息。
安玉唯徐徐靠近,将手轻轻摆在她肩上,“师姐要是用得上小安,尽管开口。”
杜仙仪温柔地捏住安玉唯的手,问:“小安,你怪我吗?”
安玉唯半跪在杜仙仪面前,问:“师姐说什么话呢?”
“我将这么多心思摆在义兄一家身上,你会心有不甘吗?”
安玉唯想了一会,将头枕在杜仙仪的大腿上,嗫嚅道:“师姐回来就好,我别无他求。”
杜仙仪抱住他,柔声道:“这么多年了,还是小安你最贴心。”说完,她捧起安玉唯通红的脸颊,在他薄薄的嘴唇上按下一个轻快的吻。
安玉唯全身一颤,眼神凝固,动也不动。
杜仙仪见他没了反应,问:“怎么了?”
安玉唯嘴角抖了抖,眼中竟盈出泪来,一手揪住杜仙仪的衣袖,幽幽道:“小、小安原来也配得起师姐的衷情……”
杜仙仪啼笑皆非地搂住他,道:“好了、好了,老是这么七情上面,让人看了笑话。”
安玉唯躺在她怀里,激动得说不出话。
过了一阵,杜仙仪松开手,从名册下抽出一张写着几个名字的稿纸,道:“我得尽快打听义兄这些旧友的所在,好与他们互通消息。”
安玉唯飞快抹去眼角的痴泪,问:“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都是些文人骚客,你不一定认识。这个谷繁之,是个直肠直肚的才子,义兄还专门在酒楼里设宴招待过他。木荷镇是个小地方,只有一间拿得出手的好酒楼,叫什么来着……好像叫簇云居,店外围着一条小水渠,上面有一条桥,叫圆水桥。听说这个谷繁之最好女色乐舞,家中常有三五美姬相伴,夜夜笙歌。封锦山这个人我倒是没见过,不过有所耳闻。义兄说他虽然满腹经纶,却看破红尘,常年隐居务农,来信讲的都是种植养畜之事。然后就是这个陈南笙,是个大酒鬼,无酒不欢,也不知义兄这种滴酒不沾的人为何会与他交好……不过义兄既然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他们手里,一定有他的道理吧。”
安玉唯边听边为她点上新烛,“师姐想小安陪着吗?”
“怎么不想?”杜仙仪拉安玉唯到枕边,将名册摊开在被上,“漫漫长夜,有个人说话,总比独自一筹莫展要好吧?”
与此同时,高知命与纪莫邀坐在飞廊之上,仰望星辰。
“有些尴尬……你现在的处境。”高知命轻叹。
纪莫邀嘴里嚼着薄荷叶,“不用你提醒。”
“这事情越深究下去,纪尤尊这个名字就越碍眼。”
“他已经无处不在了。但至少我们知道他的存在,也是好事……”
“我觉得奇怪,如果温言睿夫妇跟楚澄一样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为什么楚澄惨遭灭门,温言睿却能留下活口?”
纪莫邀坐直了身子,道:“晓得收买哥舒鹫这种凶悍的杀手,估计是想一了百了。想不到楚澄留了一手,还有把柄落在他人手中,这才找到温言睿头上。谁知温言睿也还不是终点,更是未卜先知地将名册寄往别处。也就是说,杀了他反而会断了线索,这才留得他幸存。”
“你觉得纪尤尊是为了隐瞒自己的丑事,还是为人卖命呢?”
纪莫邀站起身,倚在柱上,道:“他才不会替人消灾。亲力亲为到这个份上,名册的秘密与他一定有莫大的关系,而且关系密切到无法假手他人。当然,我不敢说我有多了解他。”
“谁会在十岁的时候就完全了解成人的心思呢?”
“也是……”纪莫邀又复坐下,“我还有一事不明——杜仙仪带着两姐弟躲藏这么多年,纪尤尊都不闻不问。但杜仙仪一离开,他就发了疯似地要谋害他们,这又是为何?”
高知命道:“我之前猜测过,他也许是针对温家人,而不是你。可如今一想,似乎也不对。你们分开生活时,他毫无作为;可你们一聚在一起,他立刻神出鬼没,这里头……应是有好几重考虑。”
“什么意思?”
“他们两姐弟当时这么小,如果纪尤尊真的有心要威胁温言睿,将他们从琪花林带走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师姐以一人之力,根本做不了什么。结果六年了,他放着大好机会不顾,非等到他们来到惊雀山之后才开始下手?这不合理。而你的情况也相类似。你在惊雀山十年了,人尽皆知,他不可能突然心血来潮要见你。因此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发现温家的孩子认识了你——他怕你从他们身上知道太多,又或者是反过来,怕他们从你身上知道太多。你想,假如名册落在两个隐居琪花林的孩童手上,对谁都不会有威胁。但如果被他们带到了惊雀山,落在你手上,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
纪莫邀捂住双眼,低声道:“可我也不晓得那份名册是什么意思……”
“你今天不晓得,但谁又能断言明天也是如此呢?他心里一定有这一层忧虑,才会如此穷追不舍。”高知命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除此之外,也许他还有一点私心——他想借这个机会,游说曾经背弃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哪里是背弃……那叫逃命。”
高知命失笑,“你怕他吗?”
纪莫邀低着头,没有答话。
高知命见他沉默,也不忍见他纠结,转身拍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如今名册到手,师姐也平安归来。纪尤尊也好,别的人也罢,都没占上风。我还看不到他们对温先生动手的理由,只望师叔和温枸橼能早日打探到他的下落。”
“那你觉得温言睿得而复失,与我有关吗?”
“开什么玩笑?当然有关了。”高知命正色道,“温言睿几近失明,身体又不好,哪有这么容易脱身?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个诱饵,让他们父女重逢,好诱出名册的下落,再立刻将他关回去,这样不就能用他的性命来威胁你们交出名册了?而且如此一来一往,还能让你被人怀疑和疏远,一举两得。”
“他不是天真到想这样引诱我回到他身边吧……”
“难说。”高知命合上眼,“他终究是你父亲。”
纪莫邀陷入沉默。
“总之,幸好嫏嬛和葶苈都还相信你。只怕如果连他们也起了疑心,你就举步维艰了。”
“不会的……”纪莫邀轻声答道,“焉知不会的。”
是夜,涂州城内万籁俱静。
祝蕴红缩在被褥里,背对着站在门外的父亲。
“该说的我都说了,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不由得你任性胡闹。何况都过了这许多时日,也不见那温葶苈寄来什么书信表礼,想必是他自问高攀不起,早已知难而退。”
“你堂堂同生会掌门,他哪里惹得起?明明是你不想让我嫁给他。你要是首肯了,他怎敢不来娶我?”
祝临雕的气都不打一处来,“你和那小子私定终身,本来已经越礼。吴迁与你乃是指腹为婚,成亲是迟早的事,你也应早有准备,哪里容得这般蛮横?”
“你问也不问就给我定亲,怎么还成了我的错?”
祝临雕见女儿不听劝,也懒得再说,丢下一句——“反正吉日已定,不管你愿不愿意,婚事也会照常办下去。”话毕,摔门而去。
祝蕴红将头埋在枕中,放声大哭。
同样的场景,已经不知重复第几个夜了。
外头又有人敲门。
祝蕴红没理会,继续埋头大哭。
吴迁推门进来了,“小红,我——”
“问也不问就跑到未婚妻的房里来,你懂不懂礼数?”
吴迁慌忙退回门外,“抱歉,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过了一阵,祝蕴红才起身抹干泪,道:“进来吧,表哥。”
吴迁犹犹豫豫走进屋来,但又不敢坐下,“小红,你要怪就怪我,别跟姑父过不去啊。”
祝蕴红冷眼而视,问:“我能怪你什么?你也说不了算。”
吴迁轻叹一声,痴痴地望着她,“小红,你真的这么不想嫁给我吗?”
祝蕴红又扭过脸去,答道:“以前的我,虽然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你,但至少不恨你。现在的话……”
“如果我有哪里比不上温葶苈,我可以——”
“别说这种话。”祝蕴红打断他,“我想不想嫁你是一回事,你明知我与葶苈两情相悦,却放任我爹摆布这门婚事,又是另一回事。你明知我会悲痛欲绝,却没为我说过半句话;明知我不愿意,却更怕我们的婚事告吹。你这个自私鬼,说到底也不过是想将我占为己有而已。”
吴迁被她这么一说,羞愧难当,但又发不起火来,“我想娶你,难道有错吗?我这么多年来,对你有求必应,你难道不知道——”
“你对我好,我感激ᴊsɢ你。可我不欠你这一纸婚书。”祝蕴红愤然起身,披上外衣,“你若是想要回报,我也可以对你好,只是不包括做你的妻子。我没有许过这个承诺,你也不应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她说完便越过吴迁,推门出外,“听说赵叔叔今天回来了。”
吴迁忙跟着她出来,“是,他如今应该在客房歇息。”
“我想去看看他。”她沿着长廊疾步而行,“你爱跟来就跟吧。”
少女之心何深,芍药之难何解,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章 长别恨 短聚难(上)
祝蕴红经过花园,见赵之寅立在秋千前,独自怀伤。“赵叔叔路上辛苦,怎么不早些歇息?”
赵之寅见是祝蕴红,立刻笑脸相迎,“小红,最近可好?”
“好得很……”
赵之寅见她面有不快,试探着问:“又和祝兄吵架了?”
祝蕴红叹道:“赵叔叔何必明知故问?”
赵之寅笑了几声,说:“我不是有心取笑你,只是婚姻之事不可儿戏。你与吴迁本来就有亲,就算如今不情愿,日后做了夫妻再慢慢相处便是。我们都是过来人,你不必如此沮丧。”
祝蕴红见他恳切,也不好再发牢骚,便改口问:“赵叔叔这么晚了还在这里逗留,可是想起了青儿?”
“怎么不想?”赵之寅扶着空荡荡的秋千,“每念及她,我便心有愧疚。”
“我不懂,她不肯跟你回家也就罢了,你竟然也放任她随心所欲?”
赵之寅苦笑,“跟她别后,我一直有派人暗中跟随,确保她安全……你不知道,她当日态度坚决,又挟持着温葶苈,我实在束手无策。更何况,她如今跟随的神医缪寿春,是左护卫缪泰愚的父亲,多少算个自家人。她母亲去得早,我自知未尽父职。虽然不能与她相见,但见她落得个清净快活,也便心足。要是勉强带她回家,恐怕也是孤凄度日。”他抬头见祝蕴红木立不语,猛觉言辞不当,慌忙转换话题,“你与吴迁婚事既定,这里不日便会喜气洋洋,你也应该打起精神才是。”
祝蕴红颦蹙一笑,道:“我大婚之日,不知青儿可会回来?”
赵之寅一听,恍然大悟,“哎呀,我真糊涂……”他原地踱了几步,拍着额头道:“都怪我,没事先问过你……你们同住一家,却各过各的,我还以为……”
“赵叔叔哪里话?”祝蕴红迈进花园深处,“我与青儿虽然感情不如从前,但终归在同一屋檐下长大。我既然嫁人在即,她若不能前来观礼,岂不太过可惜?她若不愿来便罢,但我如果不请她,她日后怪我就不好了。”
“确实。”赵之寅难为情地笑笑,“都怪那丫头固执,小时候闹的矛盾,有什么不能化解的?竟将自己关在这里,弄得你们都生分了。幸好你宽厚,还惦记着她。她要知道,该有多无地自容。”
祝蕴红抿嘴干笑道:“赵叔叔过誉了。青儿常年自困,才会倾心墙外风光,不知在家千日好。如今她在外漂泊,说不定也会想念这里。你若是能带她回来与我同喜,说不定她就回心转意,不再叛逆了呢。”
赵之寅连连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我这当爹的真是糊涂。你说得极是,我明日便着人去带她回来。”
祝蕴红听罢,欠身道:“那小红就不打搅赵叔叔歇息了。”言毕,她挂着僵硬的笑容离开了花园。
次日一早,无度门一众辞别素装山。
分别之际,杜仙仪将名册交还嫏嬛,“我已连夜抄好誊本,留待日后慢慢研究。你也不要懈怠,我既然能平安归来,义兄也一定会安然无恙。”
嫏嬛接过名册,见杜仙仪神色憔悴,问:“姑姑昨晚没睡吗?”
杜仙仪笑笑,“无妨。”
嫏嬛瞥了一眼立在一侧的安玉唯,见他也满脸倦意。
安玉唯懒懒地望着地面,没说话。
那一刻嫏嬛才想起,这个多年来对姑姑不离不弃的少年,其实比自己还小一岁。她满心感激,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马四革跑了过来,无心插柳地打破僵局,“看你们都累成什么样子了。”他说是这么说,可眼睛一刻也没从安玉唯面上离开。“小安,快去休息吧,不用送我们了。”可刚迈开步子,又回头问:“还记得我们约好的吗?”
安玉唯抬起眼,“约好的……”
“远行的事。”马四革殷切地提醒道。
安玉唯这才晃着脑袋,勉强打起精神,应道:“我记得的,四哥哥。”
马四革欣然一笑,“那就好。我们走了啊!”
老早就在马上等待的纪莫邀见他归队,又问:“不多说两句再走?我们不急着赶路。”
马四革缩缩肩膀,故作淡定地回答:“我没别的话说了。”
纪莫邀见他羞怯,便不再问,回头跟立在路旁的高知命说:“再会。”
高知命则叮嘱道:“姜芍大军杀到之日,记得知会我们一声。在此之前,还请保重你仅剩的一条手臂啊。”
“啰嗦死了。”纪莫邀瞪了他一眼,策马飞奔而去。
“大师兄,”陆子都第一个追上他,“我还是担心姜芍到来之时,你的手臂还没痊愈。”
“那你就一人打俩。”
孙望庭第二个赶上,“我们可以还用那个什么漩涡……”
“那叫破冰水龙卷!”纪莫邀喝道,“这是针对冰花刺阵设计出来的阵型,对姜芍未必奏效。”
马四革驾着马车跟在后面,大声问:“你觉得姜芍会怎么对付我们?”
“姜芍麾下有二十八星宿,个个都是文武双全的精锐,就算闭着眼随便挑几个,也足以完胜我们。不过她既然要出气,势必会出动登河姜氏的绝学——北斗七星阵。”
“我打算用北斗七星阵。”姜芍淡然自若地将草料放到马槽里。
姜骥立在一旁,不知该作何反应,“留夷,你能平安归来,我已十分欣慰。既然兰锋剑一事也真相大白,我们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跟那纪莫邀一般见识了……”
姜芍长呼一口气,皱眉道:“父亲心胸宽广,女儿自愧不如。只是这纪莫邀实在欺人太甚。如果当初嫁祸是缓兵之计也就罢了,可他事后却丝毫不打算澄清,令我们久久深陷冤屈而不顾。狗急跳墙我可以原谅,但咬人之后还扬长而去,着实可恶!我若按兵不动,让外人看了,还道我姜家没骨气,不敢与这江湖恶棍抗衡呢。”
“你也晓得纪莫邀是个奸诈之徒,我就怕你这么一去,又被他算计了……”
姜芍眨眨眼,一跃坐到马厩的围栏上,“父亲莫怕,我亲眼见识过他的把戏,也不过如此。何况战阵之中,讲的是真功夫,他如果技不如人,再多的诡计也奈不了我何。”
姜骥见劝诫无果,转而问道:“那你打算带哪七位星宿去呢?”
“我只带六位就够了。”姜芍从横木上跳下来,“由我为天权星。”
姜骥一听大惊,“天权星连接斗口与斗柄,是全阵至关重要的位置,守卫难度非常大。以往只有角木蛟和亢金龙守过天权星,你何必剑走偏锋呢?”
“我平日练习时也守过天权星,绝对能胜任。何况无度门比起我们,实力还是差太远。”
姜骥见她坚持,只好继续问:“那你打算调遣哪几位星宿?”
姜芍想了想,答道:“天权星由我守,角木蛟可以去守天玑星。尾火虎上回败在纪莫邀手下,怒火未消;亢金龙也曾在惊雀山收过不白之气,让他们两人分守天枢与天璇打头阵,一雪前耻最好不过。虚日鼠惯在摇光镇守后方,心月狐可守开阳,玉衡星就让氐土貉守卫,也好做我后盾。六人都是各部精锐,如此排星布阵,父亲觉得如何?”
姜骥想了一会,又问:“不调用水曜诸星,可有内因?”
“啊……”姜芍往前方张望片刻,答道:“我去惊雀山的时候,正好轮到水曜四星当值巡山,就不用他们陪同了。”
“不带其他人了吗?”
姜芍摇头,“六位星宿,绰绰有余。”
“你通知了他们没有?”
“还没。是父亲刚才问起,我才说的。”
姜骥点点头,“早日通传下去,大家也好做准备。”
当晚,姜芍怀揣六个信筒,来到静安堂中央的流星阁里。
所谓流星阁,乃是登河山当家向二十八星宿发号施令之地。
阁内一分为二,中轴被一面墙横穿,墙上整整齐齐地排布着四行七列,合共二十八个信箱。每个信箱对应一名星宿,但其排布并无规律,完全不依四宫七曜的顺序。
流星阁有东、西两个入口:东门的钥匙只有姜骥与姜芍持有,而西门则供星宿们自由出入。
由于信箱上没有任何标记,因此当家者必须将各个星宿的信箱位置烂熟于心。只有递信的人,方知信件进ᴊsɢ入了哪一位星宿的信箱。
而星宿们则各自持有自己信箱的钥匙,也只知道自己的信箱在哪一个位置,而对其余二十七人的位置一无所知。
在此之上,所有的星宿都会在每天不同的时刻查检信箱,这样连偷看别人取信的机会也没有。
如此设计的目的,是让二十八星宿私下不谈论、不交换、不勾结;所有人各司其职,并且直接受当家号令。
姜芍将六封指令放到了六位星宿的信筒之中,随后离开了流星阁。
就在流星阁二十八个信箱地下,便是一模一样的二十八个石盒。
姜芍下去过一次,不过二十八个石盒全部空空如也。温嫏嬛还说得像有什么惊天秘密一般,可这种排布对姜芍而言,算不上什么诡秘之事。自己从识字起就在流星阁传信,因此山中有一个与流星阁相类似的结构,在她看来更像是前代为躲避天灾人祸,防患于未然的设计,并无不妥。姜芍于是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在惊雀山令纪莫邀俯首称臣。
温枸橼与龙卧溪重返戒痴寺,试图从头打探温言睿的下落。
门前扫地的小和尚一见两人走近,忙丢下扫帚,迎上前道:“二位施主,贫僧有礼了。”
温枸橼见他态度亲昵,问:“我们见过吗?”
小和尚愣了一下,解释道:“女施主前些日子才来过,当日在此处扫地的也是我啊。”
温枸橼如梦方醒,“那日来去匆匆,我都没在意。”说完便大步进入寺内,问:“住持何在?”
小和尚一听,快步跟上问:“女施主为何要见住持?”
温枸橼要故地重访,原本已有些焦躁,见这和尚没头没尾地套近乎,现在似乎还想挡住自己的去路,当下有些火大,喝道:“怎么了,不欢迎我为你们进献香火吗?”
小和尚吓得立刻低头赔罪:“哪里话?女施主能再度到临,便是善缘,贫僧又怎敢妨碍?只是住持今日不便……”他怯怯地抬起头,一眼就见立在温枸橼背后的龙卧溪朝着自己猛地摇头,再看温枸橼凶神恶煞的样子,舌头的结更打不开了,“住持他今天……”
温枸橼不耐烦地踏着地面。
“我、我带你们去见他。”小和尚弓身领他们绕过长廊,来到藏经阁外,“住持就在里头。”
温枸橼二话不说,推门进去了。
龙卧溪苦笑两声,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低声道:“算你识相,不然就跟我一样——愁得少年白发啊。”他敲了一下男孩的光头,也跟了进去。
住持还认得他们,意外之中又带着一丝窘迫,忙在阁中铺席招待,“有失远迎,实在是贫僧的不是。”
温枸橼无意寒暄,开门见山,“此次前来,是想再看看家父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他下落不明已经有些时日了,我与弟妹都很担心他的安危。”
住持点头道:“思亲乃人之常情。不过二位上次到来,已经将令尊居住的柴房翻了个底朝天,寺院内外也转了几轮,并无所获。除此之外,我们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龙卧溪接过话来——“我也明白。不过上次走得匆忙,还没跟你们好好说上话。这次希望住持能详细说说,温先生当日来到寺中的情形。”
住持道:“当日温二姑娘来时,温先生已经将事情说了一遍。他是在一个雷雨天来到寺门外,被寺中僧众收留,让他在柴房中暂住的。”
温枸橼道:“这我晓得。不过我想听住持亲口说一遍。”
住持的眼神凝滞了一瞬,额头上聚起几滴汗珠,道:“那夜电闪雷鸣,我们一众僧人在正厅中念经——”
“等等,”龙卧溪打断他,“外面倾盆大雨,又是深夜,你们为什么还在念经?”
“啊,这是先师留下来的一个习惯。过往曾有僧人惧怕雷声,难以入眠,先师就命全寺僧人齐聚一堂,一同念经,念到心平气和之时,再回房歇息。如今我们已不惧怕雷电,但这个传统就保留下来了。”
“原来如此,请继续。”
“众僧听到门外有声响,出来一看,就见温先生倒在阶前,不省人事。我们将他接进来,加以干衣暖茶,将他唤醒。他说他叫温言睿,从奇韵峰水牢被扣押而来,趁看守不备,冒着雷雨逃到这里。他让我们往他家中送信,但我们听说温家六七年前已付之一炬,家人亦失散,此事便不了了之。后来有一天,温二姑娘来到寺中,见到温先生在佛堂里留下的诗句,才终于父女相认。谁知她再来时,温先生已不知所踪。再之后,便是二位到访了……贫僧所知就是这么多。”
温枸橼长叹一声,喃喃道:“都说那个纪莫邀最可疑。”
龙卧溪合上眼想了想,道:“别急……”只见他忽然睁开眼,上身前倾,直勾勾地瞪着住持,问:“你们那晚在佛堂里,都念的什么经?”
住持又道:“大家只求宁神,所以都各念各的。”
“可这么多人同时念经,不会乱了吗?”
住持摇头,“夜里大雨滂沱,雷声震耳欲聋,身旁人念叨什么,根本难以听清,也就不会乱了。”
龙卧溪“唿”地直起身子,笑道:“住持,出家人可不能打诳语。”
住持一怔,问:“施主此话怎讲?”
龙卧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大家年纪都不小了,何必仗着颚上几条白须行欺瞒之事?龙某罪人一个,多说一句实话也不能保我升仙。可老和尚你就不同了——修行之人,善大嫌小,恶少厌多,这样睁着眼撒谎,就不怕有悖佛祖教诲,死后永堕阿鼻地狱?”
那住持见龙卧溪目光如炬、语气铿锵,吓得立刻俯身下拜,求道:“求施主放过贫僧!”
温枸橼一下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卧溪冷笑道:“念经的佛堂离寺门这么远,那夜雷声贯耳,僧人们又在彻夜念佛,哪里能听到温先生的敲门之声?温先生带病之人,就算使尽全身力气,也不可能在电闪雷鸣之中惊动寺中僧人——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住持被抓到把柄,哪里还敢隐瞒?“施主千万息怒,贫僧也是无可奈何之下,才做了这欺心之事!还望施主原谅,贫僧自当如实相告。”
龙卧溪冷目而视,道:“一早说实话,不是免了这许多托辞?”
那和尚这才重新讲述当夜之事——“那夜,我们确实都在堂上念经,除了雷雨和自己的声音外,什么都听不见。可就在这时,四个头戴笠帽、身披蓑衣的男子闯入寺内,叫我们立刻将温先生接进来,留在寺中好生供养,不得有误。而他们自会为寺中奉献香火、捐款修葺,以作补偿。我们见他们个个手持兵器,而且天黑又见不得容貌,怕他们行凶,便乖乖顺从。他们还告诉我们,不得将此事告知任何人,所以你们之前来时,我们也只字不敢提。直到你们方才问起,才是第一次说的。贫僧实在是怕他们伤害寺中僧人,不得已才撒的谎啊。”
温枸橼急忙问:“那天是何月何日,你还记得么?”
“记得,去年十月二十日。”
温枸橼突然站了起来,又自语道:“我都说那家伙可疑,你偏不信。”
龙卧溪忙问:“又怎么了?”
“那时我刚去过惊雀山,让纪莫邀知道了我的身份。几日后我再去时,就差点被纪尤尊打死……你说会不会就是纪莫邀通风报信,让纪尤尊知道了嫏嬛与葶苈在山上?这样将父亲送到惊雀山附近的戒痴寺很合理了。纪莫邀只要故意带他们去戒痴寺与父亲相认,就可能探出名册的去向。而知道名册下落,就能名正言顺地去找。找到之后,纪尤尊再以父亲性命相胁,逼嫏嬛和葶苈交出名册——如此里应外合,天衣无缝。”
龙卧溪问道:“那你怎么解释纪莫邀孤身前往摩云峰一事?如果他们父子早有阴谋,那纪尤尊根本不需要出现在那里。”
温枸橼急了,“难道就因为这一件事解释不通,就要全盘否认我的猜想吗?”
龙卧溪按住她,道:“你别跳得这么快。纪莫邀当日独自离开无度门,是怕自己如果不从,纪尤尊会在惊雀山伤害你弟妹。况且你们已经得到名册,也不见有谁在用令尊的性命相威胁啊!”
“也许只是时间问题。老泥鳅,我的猜想是目前唯一解释得通的方向!父亲在水牢饱受折磨却仍能活命,必然是因为还有利用价值。纪尤尊一直没能占他便宜,才想出这道奸计来——让父亲先与嫏嬛相认,将真相全盘托出,刚好亲儿子纪莫邀就在嫏嬛身近,这样我们什么都瞒不过他!到头来,我们的一举一动,全都被他们父子玩弄于股掌之中!”温枸橼说到气处,“ᴊsɢ嗖”地起身离开了藏经阁。
龙卧溪急步追上,调侃道:“不管怎样,带个老人家在身边还是有些用处的吧?”
温枸橼停下脚步,冷笑道:“倒也不错,三言两语就扳倒了那个老和尚。”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都是欺幼不欺老的,就算出家人也是如此。”龙卧溪转而又问:“你有什么打算?”
温枸橼扭过脸去,“我若再去纠缠纪莫邀,你又不高兴。既然如此,不如去找纪尤尊好了。”
龙卧溪正色问:“你可有全盘计划?”
“走一步算一步,跟他们父子斗智斗勇,只能随机应变。”
“那你知道纪尤尊如今身在何处吗?”
“纪尤尊不是无名之辈,要找起来有什么困难?”
“你说得轻巧。我行走江湖多年,一直只闻其名,不知其人。若非温先生亲口指控,我怎么都想不到这么一个让人记忆淡泊的名字会纠缠其中。早年听说他结交黑白两道,在法外之地有些声望,但也只是在暗里出谋划策,从不曾听说他有什么大功大罪。如今看来,此人不单武艺高深莫测,而且行踪不定、意向不清,摸索他的足迹谈何容易?就算让你找到了他,难道他就会轻易交待一切吗?”
温枸橼又火了,“尽说我的不是,你可有妙计?”
“温大小姐,我有一个想法。”
温枸橼见他别有用心地望着自己,顿时浑身不自在,“你要做什么?”
“当日嫏嬛和葶苈能保全性命,全赖杜仙仪的护荫,而你却未能幸免。如果幸存的温言睿先生身上还藏着莫大的秘密,那幸存的温枸橼身上,又会不会有我们需要的蛛丝马迹呢?试想,那个跟你纠缠不清的宁孤生,竟敢在同生会独大的涂州地界直接对祝家的女儿下狠手……马老四这么洒脱无畏的人,光是看到这一点,也会因为摸不清他的底细而走为上着。你跟他共同生活这么多年,想必还有一些关于他的实话未能对我言明。”他拉住温枸橼的手臂,“带我去你家,我们从头开始,好吗?”
温枸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本回待续)
第三十二章 长别恨 短聚难(下)
回到惊雀山后,其余人都紧锣密鼓地为应战姜芍做着准备。纪莫邀折了一臂,倒是难得清闲。
嫏嬛经过他洞开的房门,见他在里头摆弄他的胡琴。“犯瘾了吗?”她打趣道。
纪莫邀道:“我拉琴倒是没有瘾……”他说完就举起一片薄荷叶,“这个就不同了。这个,不受我控制。”
嫏嬛这才想起马四革之前跟她提过的事,“我想置办一把琵琶,你可有门路?”
“怎么突然想要琵琶了?”
“上次听叶芦芝弹了一曲之后,我才开始惦记的。我小时候学过一阵,不过多年没碰,早就生疏了。”
“生疏不要紧,比从头学起容易多了。”
嫏嬛点点头,“等我练好了,说不定可以跟你合奏一曲……”她兀自停了下来,没再往下说。
纪莫邀似没在意,问道:“现在去吗?”
“可以吗?”
“反正我也闲着。”
两人正牵马,就见孙望庭满脸堆笑地凑上来,“大师兄,这是要出门吗?”
“有话就说。”纪莫邀知道他没好事,立刻背过身去。
孙望庭也不敢拖延,一臂搭在纪莫邀肩上,低声下气地问:“大师兄今天会经过软香居吗?”
“做什么?”
“我不是还欠着桂枝姐姐帐么……”他手忙脚乱地掏出一袋铜钱,“大师兄要是顺路,能帮我把帐清了么……”
纪莫邀黑着脸跨上马鞍,没说话。
孙望庭立刻矮了三寸,手臂缩在胸前,继续哀求道:“可以么,大师兄?”他见纪莫邀没反应,又扭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嫏嬛,“那个,嫏嬛……”
嫏嬛苦笑着摆摆手,“那种地方……我不方便去吧。”
“不打紧,大师兄认得路。你们去到之后,从门外递进去就好。”他又看回纪莫邀,“大师兄……”
嫏嬛往纪莫邀手臂上蹭了一下,劝道:“行不行也给个答复吧……怪可怜的。”
纪莫邀呼出一口气,一掌拍在孙望庭脑门上——“没出息!”说完就将那袋铜钱从他手里抢了过来,“我回来的时候,如果不见你在沙池里挥汗如雨——”
“遵命!”孙望庭喜出望外,还意犹未尽地扯着纪莫邀的衣袖,“别生气啊,大师兄。”
纪莫邀将他甩开,举手托着声杀天王,对嫏嬛道:“我们走。”
下山后,纪莫邀第一步就来到软香居门外。只见他将钱袋绑在天王脚上,问:“重不重?”
声杀天王反问:“何去何从?”
“桂枝的房间记得不?”
“记忆犹新。”
“送到她那里就行,说是孙二郎欠的账,如今来清了。”他嘱咐完后,便放了声杀天王进去。
没过多久,声杀天王就飞回来了。
“是桂枝亲手收下的吗?”
“亲手收下,亲口道谢。”
“好。”纪莫邀喂了它一片薄荷叶,正要离开,却见软香居大门忽然飞开,步出一个艳妆的女子。
嫏嬛回头一看:那妇人约莫二十七八,黛眉星目,生得颇为耐看。她头上蓝珠翠钗,腰间环佩铮铮,打扮得风韵十足,想必就是孙二郎魂牵梦萦的桂枝姐姐了。
桂枝一出来,就朝他们喊道:“那是无度门的纪公子么?”
纪莫邀立即下马,上前道:“正是在下。是那臭小子没还够么?”
“不是、不是……”桂枝一路赶到他跟前,没几步便上气不接下气,“二郎实诚得很,你别这样说他。”她往四周张望了一下,问:“他今天怎么不亲自来找我?”
“我恰好有事下山,他托我顺便来还钱。”
桂枝连连点头,“那谢谢他惦记我了。”
“桂枝姑娘亲自来迎,是还有别的话要纪某转告吗?”
桂枝欲语未言,不禁浮出一脸难色,“哎呀,如果是他亲自来的,我还能请他到我屋里,就着暖灯小酒,在被褥上软软地躺着说话。如今要你个做师兄的传话,可能有些那个……”
纪莫邀道:“如果桂枝姑娘不方便跟纪某说,也可以留书一封,我带回去给他就是。”
“不,不是我不方便。”桂枝摆了摆手,“我有什么不方便的?方便得很……我不怕跟他说,只怕他难以入耳。而且写信甚的,一是费时,再者我也懒得跟他含蓄。罢了,我就直接跟你说了吧。”她压低声音,“我有个相好,过两个月就要做买卖回来了。他离开前就跟我说,一回来就娶我。他去了许久,时不时还托人给我带财宝礼物,早已够为我赎身,只是我念孙二郎是个有情义的好汉,我们又这样聊得来,才一直没将他拒于门外。不过,既然我嫁人在即,也不方便再跟他来往。你跟他说,若是还想来找我,就要赶紧,我们还能见最后一面。要是不惦记我也无妨,替我谢他多年相伴便是。”
纪莫邀听罢,又问:“这明明是喜事,但怕他听不入耳,又怎么说?”
桂枝掩嘴一笑,道:“哎呀,还不是因为那小子面皮薄。他其实一早就知道我在外头有男人,只是仗着山高皇帝远,又怕商人无义,信口开河负了我,所以总不让我提他。可如今人家确实对我有情,我也铁了心要嫁,不说也不行。我是怕他听了之后,觉得我嫌弃他、数落他,害他没了面子。”
纪莫邀笑道:“哪里话,桂枝姑娘本该为自己高兴,何必顾虑那个傻子的心情?”
桂枝白了个眼,半笑半怨地说:“你个没心肝的,难怪二郎总跟我诉苦。”
“那臭小子知道自己什么德性,哪里敢跟别人吐苦水?是你宽宏大量,才不嫌他丢人。”
“你帮我带话就好。他要是来,也事先给我捎个信。”
“一定。”纪莫邀行过礼后,便跟桂枝分别,回到了马上。
嫏嬛一直立在不远处看两个人有说有笑,好奇地问:“你们刚才是在笑话望庭么?”
纪莫邀叹道:“桂枝真是好心肠,都要分道扬镳了,还惦记着那小子的颜面。有这般相好之人,也算是前世修到。好了,干正事去。”
纪莫邀带着嫏嬛穿过市集,摸到一家作坊里。他张口就唤那掌柜“老孟”,语气甚是熟稔。
孟掌柜一见他便道:“哟,你的手臂是怎么了?”
“人在江湖,难免受些皮肉之苦。不说这个,今日来,是想你们帮温小姐物色一把琵琶。”他随即扭头对嫏嬛道:“我的胡琴就是从老孟这里订制的,应该能找到合心意的乐器。”
嫏嬛见那店面简陋,墙边歪歪扭扭摆着些琴瑟管弦,不禁有些好奇,“这些乐器可是孟掌柜亲手制作的?”
“当然不是了!”孟掌柜连连摆手,“我就是个坐店的,要我说些乐理倒无妨,真要动起手来可就不行了ᴊsɢ……”他指着自己的眼睛,“我都老眼昏花了,哪里还能摆弄这些精细之物?这店里所有乐器,都是拙荆带着几个学徒在作坊里做的。”话毕,他指了指背后的幕帘。
纪莫邀也介绍道:“老孟少时有壮志,曾远赴龟兹学习声乐,娘子也是在路上认识的乐工,可以说是志同道合了。我的拉弦胡琴就是二位的作品。”
嫏嬛眼前一亮,“难怪你的胡琴与别不同——寻常都是弹奏,你却是拉奏。”
“叶芦芝初学琵琶也是如此,一开始和别人一样,都用拨子弹奏。后来遇到一位龟兹乐师,才学来了手弹琵琶的技艺。”
“早听闻龟兹声乐乃是一绝,实在所言非虚。”嫏嬛感叹了一阵,又怯怯地拉住纪莫邀的衣袖,问:“你跟孟掌柜一家,很熟吧?”
“怎么了?”
“我想进去作坊里看看。如果你们熟的话,不如……”
纪莫邀心领神会,便问那掌柜的:“若尊夫人不介意,可否让二小姐到作坊里一睹究竟?”
那掌柜果然平易近人,进去知会了一声,便将帘幕一拉,请了嫏嬛进去,随后又转头问纪莫邀:“早前怎么不知道有个温小姐在你们山上?”
纪莫邀答道:“故人之女,不久前投到无度门来,如今与我们暂住。”
“她可喜欢这些机巧零细之物?”
纪莫邀点头,“转轮之道、机械之理,亦不在话下。”
“以往都是你一个人来的,如今有个知音者,也是好事啊。”
纪莫邀笑而不语。
过了一阵,就见嫏嬛脸红红地抱着一把琵琶走出来,“你看这个如何?”
纪莫邀见她有些不自在,问:“怎么了?”
嫏嬛讪笑道:“刚才在里头试着弹了几下,果然年久技疏,完全不成音调,让娘子笑话了。”
纪莫邀全不在意,“你若是喜欢,就要这个。”
两人刚回到山上,又见孙望庭鬼鬼祟祟地凑上来,问:“桂枝姐姐可有话转达于我?”
纪莫邀没理他,一路往前走。
孙望庭不敢追上去,而是截住嫏嬛,指着她怀中琵琶,道:“我帮你拿吧。”
“不用,还是我自己抱着放心……”嫏嬛见孙望庭一颠一颠地不知所措,知他心急,便道:“莫怕,你大师兄已替你清了帐。”
“那、那桂枝姐姐还说了什么?”
“她是跟你师兄说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孙望庭嘟着嘴,壮胆追到纪莫邀身边,问:“大师兄,桂枝姐姐没给我留话吗?”
纪莫邀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道:“混小子,知不知道你多丢人?”
孙望庭摸不着头脑,呆呆立在原地,不敢吱声。
“人家桂枝对你有情有义,你长期欠账不说,还不准她提自己的相好之人,这是什么道理?还是桂枝宽厚,没怪你之余,还处处护着你的脸面,要我再三追问才肯说实话……她过两个月就嫁人了,你要还想见一面就尽快。”
“啊……”孙望庭捂着嘴,眼中不无惆怅之情,“可姜芍马上兵临城下,我哪里好意思走开?只能等她来之后再去了。”
“桂枝向来待你不薄,你要是还体谅她对你的情分,就早点跟她定个日子,晚了只怕你日后追悔。”
孙望庭苦恼地点了一下头,随即退去。
大战在即,劲敌将至,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章 花冠鬼 多目神(上)
日丽风和决战天,花香鸟语激战时。
孙望庭用手搭了个凉棚——“这风里有杀气。”
纪莫邀抬头远望,见姜芍领着六位星宿踏马而来。
两军相见,彼此都有些意外。
姜芍见那惊雀山前一字排开七人,除去无度门五位弟子不说,还有两位白衣人佩剑立在当中。她不敢怠慢,策马上前问道:“不曾见过二位,可否报上名来?”
其中一人,右眼戴着一枚紫蓝色的眼罩,款款出阵行礼,道:“在下素装山靛衣门高知命,这是我师弟欧阳晟,今日特地助阵无度门,与阁下切磋切磋。”
姜芍指向身后待命的六位星宿,道:“我阵中合共七人,与你们一样。甚好、甚好。”
高知命笑道:“知道少当家阵中有七人,我等鄙陋之辈不敢让阁下背负恃强凌弱之名,只好也勉强凑齐人数。还望诸位英雄手下留情。”
角木蛟当即“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姜芍立刻瞪了他一眼,角宿才没再作声。同时,她亦留意到在七人背后,温嫏嬛正骑马立于树荫之下,远远地盯着自己。姜芍背脊上莫名一阵寒凉,忙朝脑后伸出手道:“虚宿,取我花来。”
虚日鼠上前,向姜芍递上一朵盛开的芍药。
姜芍接过花,熟练地将之别在右耳后。
“她这是做什么?”马四革问。
“姜芍戴花,就是来真的。”纪莫邀喃喃道。
葶苈不禁称奇,“竟有这种说法?”
“她是以芍药为名之人。鲜花在顶,就是将自己的清名美誉戴在头上,花落则名败。”纪莫邀答道,“她如果不是下定决心要击败我们,是不会做到这一步的。更何况,还从来没人能将那朵花从她头上击落……”
时人有诗曰:静安堂外雪亭旁,怒放留夷百艳伤。闭目不觉通体冷,梦中鬼圣满头香。
马四革拉了拉筋骨,摩拳擦掌,“好一个刚柔并济的豪杰。”
“废话少说,老四。”纪莫邀喝住他,“她不戴花,你打不过她;戴一朵花,你打不过她;就算她头上插满万紫千红,你依然打不过她。”
“大师兄,别灭自己人威风啊。”孙望庭埋怨道,“我还救过她呢。也没那么吓人吧。”
“你救她时,她还不是你的敌人。”陆子都提醒道。
纪莫邀一抬手,众人立刻鸦雀无声。“姜芍要布阵了。”
只见姜芍飞身下马,从背后“刷”地抽出一把大刀——
“那是哥舒鹫的胡刀!”孙望庭立刻认了出来。
“纪莫邀!”姜芍朝他喊道,“我先行布阵,这是让你们一步。你可知为何?”
纪莫邀笑道:“阁下是怕我们措手不及,反让你们背上胜之不武的名声。”
“你只说对了一半。”姜芍顺手将刀插在地上,“就算我仔细将布阵之法相告,北斗七星阵也固若金汤。你那点小把戏,绝对撼动不了半分。”
“还未开战,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少当家就不怕夸下海口,惨败之时颜面扫地?”
“我原话奉还!”姜芍随即向星宿们下令——“七星汇斗!”
六位星宿立刻下马,三人跟在姜芍背后,形成斗柄;三人排开在姜芍前方,组成斗口。
“我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个名阵。”马四革伸长脖子看了看,“光从形状上看,总觉得有些单薄啊,再站松一点,就像一条直线了,根本不像个阵。”
“四哥别小看了北斗七星阵。”嫏嬛从树荫下走出来,“你所观察到的弱点,只属于寻常之人。姜芍与六位星宿都不是等闲之辈,又熟习阵法变化。眼前这个北斗七星柔韧无比,能屈能伸,可散可围。一旦被困,想逃出来就难了。”
高知命提剑上前,道:“我曾设计过一个孤独流星阵,仅凭两人背靠背冲入敌阵作战,优势在于细小灵活。理想状况下,应该能轻松出入北斗七星阵的包围圈。不过一来登河山没和我们交过手,再者他们绝对不会接受七对二的安排,所以很遗憾不能在今日一试究竟。”
葶苈似乎明白了什么,忙问:“咦,那我们今天这个阵难道就是——”
“臭小子总算有些悟性了。”纪莫邀笑道,“没错,今日阵型的灵感正是源自孤独流星阵。”
“都被你改得面目全非,能别拉我下水吗?”知命苦笑。
“闲话少说,既然他们蓄势待发,我们也该抖擞精神!”纪莫邀带着其余六人纷纷下马,提着兵器来到北斗七星阵前。
姜芍守在北斗七星中点天权星上,见纪莫邀与高知命并肩立在最后方,马四革、陆子都与欧阳晟三人成三角之势立在她左方,而温葶苈与孙望庭则背靠背地站在她右方。“这是什么三角阵……不,二、三、二,这是什么安排?”她百思不得其解,立马问道:“纪莫邀,此阵有何名号?说来听听!”
“嘿嘿,说出来的话,你就都会明白的了……不过无妨,就告诉你罢。别以为只有你们这个阵才是天上之物,我们也有神仙下凡!此阵唤作——真君逐犬阵!”
姜芍再次仔细端详眼前这个陌生的阵型:既是“逐犬”,犬定在前。温葶苈和孙望庭站在最前方,想必就是哮天犬的首尾。只是中间这三人,还有后面的两个,哪一个才是二郎真君呢?不是真君的人又是什么呢?想到这里,她扭头问心月狐:“这个高知命是什么来头?”
心月狐答道:“人云:东临三眼蛟,西遇独目ᴊsɢ高。说的正是纪莫邀与高知命二人。”
“两座山间隔不过小半日路程,怎么就分出东西来了?”
心月狐不屑地笑了一声,“好事者的戏言,少当家不必当真。”
姜芍点点头,再往那阵中一看,恍然大悟:这高知命只有一只眼睛,加上纪莫邀的一双眼,就正好是二郎真君的三只眼睛——他们定是破阵之关键。她再看马四革所持之棍,与陆子都、欧阳晟手中之剑,立刻也明白他们正是比拟二郎神手中的三尖两刃刀。一切明了,姜芍释然笑道:“纪莫邀,我已懂你阵中铺排,且看我如何破解。”
高知命听罢,朝纪莫邀幽幽笑道:“这个阵的灵感虽来自我,但成形是你之功。无论胜败如何,都是你的名声,可别殃及我这个热心的帮手啊。”
纪莫邀只是冷笑,又忽然朝前方高声喊道:“放狗!”
他这一声令下,葶苈与望庭二人立即甩着钩与鞭旋转而来,直咬处在天玑之位的角木蛟。
另一边厢,三尖两刃刀上的三员悍将也冲向天枢、天璇二星的空隙,试图冲散斗口。
可北斗七星阵哪有这么容易溃散?
斗柄上的三位寸步未动,连姜芍也没有要发起攻势的意思,哮天犬与三尖两刃刀却已被牢牢挡在斗口边缘上。
角木蛟招招精准、亢金龙剑剑扬威、尾火虎刀刀血口,双飞龙,一兽王,将那狂犬尖锋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葶苈本来力弱不提,望庭功底也不比角宿。陆子都与欧阳晟都是底盘扎实、剑法娴熟之辈,但面对火气十足的龙虎双将,即使加上棍法如神的马四革,竟也有些吃力,更谈不上找到什么缺口了。
正在两方僵持不下,七星阵只动三员便已占尽上风之时,真君终于移步。
只见纪莫邀与高知命追着神犬脚步而来,一路喝道:“哮天犬,前边去!”
温葶苈与孙望庭立刻丢下角木蛟,退开数步,又突然转向,直冲摇光星上的虚日鼠。
纪莫邀与高知命则正好填补了他们的空位,正面对上角木蛟。
角木蛟见高知命单目,纪莫邀又左臂乏力,似有旧患,本来有些懈怠,可哪知这两人一动起手来就跟一个人似的。纪莫邀虚晃一叉,无需用力,高知命替他左臂迎剑接上;高知命视线受阻,露出破绽,纪莫邀做他右眼挥兵挡下。二人默契非常,合作得天衣无缝。角木蛟领教了两招之后,方知轻敌,不过这时想甩开他们,已非易事。
三尖两刃刀似乎也为了省却一番苦战,立即丢下尾火虎,侧往亢金龙一边,挑衅一阵后,又忽然全数集中到角木蛟面前。
角木蛟自知无暇同时对付五人,立刻后退几步,将对手引入阵中。正在这时,方才还在虚日鼠面前绕圈的哮天犬忽地一个回头,目标正是——角木蛟。
尾火虎与亢金龙见敌阵七人全部围住角木蛟,自然立刻来救,当即被纪莫邀与高知命分别挡下。
温葶苈与孙望庭将角木蛟周遭人群冲开,反口又回来咬角宿。
角宿疲于应付,只能维持现状,只守不进。
那三尖两刃刀呢?正好撞上位处天权星的姜芍。
姜芍似乎早有预备,一见三人袭来,便举刀应战。
陆子都带头出招,一击挡下;欧阳晟骤然发力,轻松化解;马四革重棍压顶,挥刀打退。这三人算是二山中底子最厚的几个,论熟练耐力,难有出其右者。无奈姜芍招式稳健,防守缜密,三人竟毫无缝隙可钻。
马四革见她惯单手持刀,心生一计,待欧阳晟与她制衡时,一棍敲在那胡刀面上——用力之猛,一下将大刀与欧阳晟的长剑同时击落在地。马四革立刻一个俯冲,将剑拾起,物归原主,随后就要来驱赶空手的姜芍,却听她朝后方喊道——
“换月牙铲来!”
马四革定睛一看,见心月狐将手中的月牙铲抛上半空,姜芍一手稳稳接住。然后就见氐土貉将手中短刀交给心月狐,自己再跑到姜芍背后,将大刀捡起。
一切发生在行云流水间,仿佛三人早已为这一刻演练过千万遍。
姜芍手执月牙铲,杀性更烈,轮番挡下三人进攻,久久不见疲累,反而越战越强。
陆子都当初提醒得不错:不做姜芍的对手,还真不知她到底有多少实力。
马四革后悔了:姜芍使月牙铲更加娴熟,自己更无优势可言。
连默不作声的欧阳晟,也发现平时熟习的那一套招式开始失去效力。姜芍反应太快,不用几个回合便摸透自己的门路,凭借精准的预测,四两拨千斤,瞬间化解威胁。
更要命的是,他们拼命合力也没能令姜芍露出疲态。
马四革想起自己绑架姜芍的“壮举”,禁不住连连后怕——这人就是只打不死的怪物!姜骥老儿窝囊怕事,到底是怎么将女儿调教得这般凶悍无敌?她儿时的游戏,难道就是从二十八宿的獠牙中杀出重围吗?
他并没有猜错。
姜芍挥舞着月牙铲,几番将三人打散,不仅脚步未乱,那朵芍药也稳得像在她头上生根一样。
梦中鬼圣满头香。
马四革开始有点明白这种压迫感了。
姜芍迎头又是一击。
马四革匆忙挡下。
兵器击打之声与姜芍的嚎叫交杂于耳。
陆子都与欧阳晟未敢懈怠,双剑合璧来攻,可姜芍依旧坚守天权星,根本没给三人半点机会转移注意力,更莫谈推进。
纪莫邀与尾火虎勉强周旋了一阵,自知左臂有伤,断然无法取胜,开始转攻为守。又见姜芍一人当下三尖两刃刀的攻势,心知不妙,便立刻变阵——“哮天犬取天权!看我挥刀来战三天星!”
温葶苈与孙望庭领命,即刻丢下角宿,飞扑到姜芍跟前,这才让马四革三人有机会退后,与纪莫邀和高知命一同应对天玑、天璇和天枢。
葶苈见姜芍杀得兴起,当下有些怯意,不敢过分上前。孙望庭身为师兄,自然不能露出惧色——明知山有虎,偏要鞭虎头。
姜芍都费不上正眼看孙望庭,便“啪”地将蜥尾鞭打到一边。
葶苈见机上前,抛出截发钩,试图牵制月牙铲的长柄。
谁知姜芍一脚将钩子踢开,反手就将月牙铲往地上一插——钩与铲相互勾缠,两边都动弹不得。
孙望庭不敢错失良机,再复挥鞭来迎。
谁知姜芍松开月牙铲,往后一闪,朝氐土狢处把手一伸。
“不要……”孙望庭话音未落,兵器已经再度易手,姜芍又举着大刀劈了过来。
她头上那朵芍药晃着刺眼的紫红色。
梦中鬼圣满头香。
要不是孙望庭躲得快,手上的蜥尾鞭就被那胡刀劈成两段了。
什么人啊……他心里怨道。怎么打都滴水不漏,还能临阵易武,我和葶苈哪有胜算?孙望庭瞥了后方一眼,见其余五人已拉开战线,与三天星不分胜负,忙朝最近的纪莫邀抛下一句——“求真君逐犬!”
纪莫邀立刻领会,与高知命一同回身,跟哮天犬交换了位置。
姜芍依旧摆出阵势,淡定迎敌。
前两番攻势都被姜芍一人化解,纪莫邀清楚自己与高知命合力也难以令她示弱,只求能打个平手,待其余几人杀出点眉目来。而更严峻的现实是,虚日鼠、心月狐与氐土狢三员女将至今寸步未移、分毫未损。所以就算他们能突破斗口的包围,柔韧多变的斗柄也能轻易耗尽他们最后的战力。姜芍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这场恶战实在难打,而胜算正一点点地流逝。
梦中鬼圣满头香。
怎么办才好呢?
纪莫邀飞快确认阵中势态,心中盘算:也许回归孤独流星阵的精髓才是办法,应多加逐犬,绝不能让七星阵任何一人保存体力。他想了一阵,便再次下令道:“哮天犬,取开阳星!”
神犬领命,正要转身前进,竟见那开阳星之后无端冲出好几人,不由分说便闯入阵中。当先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举枪便朝手足无措的葶苈而来。孙望庭慌忙飞身将葶苈推开,自己肩膀立刻被枪尖刺中。他还未来得及看清来者何人,便被对方一手提到马上,呼啸出阵。
莫说温葶苈被吓得不轻,那阵中更无一人预见这突如其来的人马。就连姜芍也猛然停手,定睛一看——那领头之人,竟是井木犴。“井宿何来?为何闯入七星阵中?”再看仔细些,井木犴马后跟着的,正是鬼、柳、星、张、翼、轸,合为朱雀七宿。
井木犴高声答道:“少当家莫怪,我等奉当家之命,来此助你一臂之力。此处不便说话,还望少当家回营中详谈!”说完便赶马长驱而去。
葶苈急步往前追,“望庭哥!”但立刻被马四革扯了回来。
七星阵一下聚到姜芍周围,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纪莫邀见井木犴二话不说便取了孙望庭,厉声ᴊsɢ喝道:“姜芍,你这是何意?”
姜芍显然对此全不知情,目瞪口呆。
大家都打得面红耳赤,对望之际,只听得到彼此的喘息声。
还是心月狐先回过神来,一把拉起姜芍,道:“请少当家上马,回营再议!”
纪莫邀哪肯放行,“且慢!你们要如何处置我师弟?”
姜芍依然说不出话来,只是错愕地望着纪莫邀。
亢金龙举剑挡住无度一众,道:“我们自会定夺,你们千万莫追。”
“混账!”马四革骂道,“我们一个大活人被你抓去了,听你们定夺,还有命吗?你们今天不好好解释,就别想走!”
但纪莫邀似乎改变了主意,伸手拦住马四革,“老四,先由他们去。”
马四革见大师兄出声,便不再言,忿忿退下。
亢金龙也无意久留,领着其他星宿簇拥姜芍上马,狼狈离去。
陆子都忧心忡忡地问:“望庭不会有事吧?他肩上本来就有旧伤,现在又……”
“如果不是望庭哥,被抓的就是我,受伤的也会是我!”葶苈上气不接下气,语气中满是不平。
高知命上前扶着他飘摇的身躯,安慰道:“别怕,我们自有办法将他要回来。是吧?”他望向纪莫邀。
纪莫邀的目光依然锁在渐行渐远的姜芍身上,没多加议论,只是摆了摆手,道:“先回去。”
众人动身往回走,正撞上急步赶来的嫏嬛——“他们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纪莫邀答道,“井木犴带着人忽然冲进来,两边一点准备都没有。”
“那现在怎么办?望庭还在他们手上呢。”
纪莫邀坏笑道:“姜芍应该也很想知道答案。”
(本回待续)
第三十三章 花冠鬼 多目神(下)
“井宿,这是怎么一回事?”
井木犴见姜芍气得耳根发红,忙俯身下拜,答道:“少当家息怒,我等奉当家之命,前来助阵。当家有令,当活捉无度门一名弟子,以雪少当家遭掳之恨,我七人不得不从。”
“那我的命令呢?我没让你们来,更没允许你们搅乱我的战阵!”
“少当家是知道的,当家的号令高于一切。一来少当家不曾明确指示我们不能到场,二来就算曾有明言,当家的命令也可以推翻少当家的指示,我们终究还是会到。”
“父亲就叫你们来做这事?没讲别的?”
“没有。”井木犴答道。
“没说要跟我打声招呼,或者等我们决出胜负了再行动?”
井木犴依旧摇头。
“连怎么处置捉回来的人也没有说吗?”
井木犴答道:“当家说无论捉到了谁,一律带回登河山发落。”
“混账!”姜芍一脚将跟前的兵器架踢翻,愤然离去。
她顶上戴着的那朵芍药早已蒙尘,全无方才日光下那般艳丽。
“由我去跟姜芍谈吧。”
温嫏嬛说出这话时,所有目光都聚了过来。
“说来听听。”纪莫邀托起腮,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嫏嬛道:“如果真如你所料,姜芍本来对此一无所知,那我就有办法说服她放了望庭。”
“二姐,我和你一起去。”葶苈道。
嫏嬛摇头,“只我一人就好。你们都别跟来。”
“可那太危险了。”陆子都不无忧虑。
嫏嬛又道:“诸位星宿刚跟你们交过手,你们去了,只怕控制不住两方的情绪。我不是无度门的弟子,又不会武功,对他们没有威胁。何况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们会对我客气些的。”
马四革也有担忧,“你既然不是无度门的弟子,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们有失诚意?”
“不,望庭是为了救葶苈才身陷敌阵的。由我这个做姐姐的去救他出来,再适合不过了。既然不能跟我单挑决胜负,只论唇舌功夫,他们未必说得过我。”
“我同意。”高知命第一个首肯,“我觉得二小姐去得。”
嫏嬛见纪莫邀不语,便上前探问:“你怎么看?”
纪莫邀回过身来,直接问:“需要我们准备什么吗?”
嫏嬛淡笑,道:“可以借你披风一用吗?”
“要披风做什么?”纪莫邀一边问,一边已经将披风递了给她。
嫏嬛接过黑沉沉的披风,“唿”一声裹在身上,道:“穿成这样,显得庄重肃穆一些,也比较吓人。”
纪莫邀对她笑笑,不再多言。
姜芍立在帐外,木面不语。
心月狐小心翼翼地从背后凑近,问:“少当家可有别的吩咐?”
姜芍没转头看她,而是问:“孙望庭怎么样了?”
“井宿已将他绑了起来。”
“他可有激烈反抗?”
“一开始还在大吵大闹,可见我们人多势众,如今已不出声了,正一个人坐着生闷气。”
“他怎么骂我们?”
心月狐面露难色,“少当家真要听吗?”
姜芍冷笑道:“我们做得出这种事,难道还听不得这种话了吗?”她随即烦躁地挥挥手,“也罢,你退下吧。”
心月狐刚走开几步,就见星日马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通报道:“少当家,惊雀山温嫏嬛求见。”
姜芍一听温嫏嬛来了,肩膀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她在哪里?”
“正在营外等候。”
姜芍立刻启程往外走,却见亢金龙冒出来,提醒道:“有闻这温嫏嬛工于心计,巧舌如簧。少当家不可无防备之心,切记要谨慎行事。”
姜芍脸一黑,反问:“你被纪莫邀吓傻了吗?温嫏嬛手无缚鸡之力,能把我怎样?”
“少当家别忘了,无论是绑架还是嫁祸,温嫏嬛可都是个巧言令色的骗子。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千万别当真了。”
“亢宿多虑,我自会定夺。”话毕,姜芍命令众星宿莫再跟从,随后独自踏出营寨,来到嫏嬛跟前。
“少当家别来无恙。”
“温姑娘有话直说。”
嫏嬛见她无意寒暄,正中下怀,“你们仗着人多取了望庭,打算将他怎样?”
姜芍答道:“我们会带他回登河山发落。”
嫏嬛皱起眉头,“你的战书里,可没说得这么详尽。”
姜芍又道:“世事无常,有甚稀罕?何况当日你们鬼鬼祟祟地绑架了我,我尚且不再追究。如今日光日白活捉个孙望庭,又没要他的命,你们何必太过在意?”
嫏嬛笑道:“你是真的这么认为,抑或只是为星宿们辩解?”
姜芍恼了,“那你为何要来为孙望庭做说客?你又不是无度门的弟子。”
仿佛一直在等她这句话,嫏嬛淡然答道:“望庭与我情同骨肉,虽不曾金兰结誓,但义字当头,当中任谁有什么差池,其余人就算上天下海也不会犹豫。今日落在你们手中的人若是我,他们也一定会为我奋不顾身。你难道就不会为自己的至亲出头吗?”
姜芍无言以对。
嫏嬛继续道:“所谓信义,多说也只是空话,只有到了患难之时,方知谁人真意待你。望庭与我未曾白纸黑字写下什么盟誓,可我也绝对不会弃他不顾。少当家当日一纸战书送到山上,我即便与你为敌,读起来也倍感振奋。你胸怀宽广、为人坦荡,我等无不由衷敬佩。无度门惜阁下是这样一个热血无畏、顶天立地的真君子,才会明知无力与北斗七星阵匹敌,也依然严阵以待,不敢白费少当家的一番火气。我想你也看得出来,今日再打下去,我们定然惨败。但如此贤敌可遇不可求,我们就算毫无胜算,也不敢怠慢了你。谁知你们占尽上风,却连一场堂堂正正的胜败都吝啬施予。敢问少当家眼中的信义,又是何物?”
姜芍听罢,久久不能言,只能空洞地望着嫏嬛——没有眼神交换,目光只是一直停滞在一个不存在的点上。
嫏嬛也没再讲话,默默地等着。
过了好久,姜芍才迈出几步,行至背对嫏嬛的位置,长吁一声,道:“这话由你口里出来,我心痛如割、羞愧难当。”
嫏嬛细声道:“我也许无权说教……”
“不,这不是问题。任何人都有权说实话。就算你真是毫无信义之人,也不代表我有借口去违背当初许下的约定。只是……”姜芍依然没有转过身来,仿佛害怕与嫏嬛四目相对,“温嫏嬛,原谅我身不由己。”
嫏嬛颦蹙不语。
“井宿一行是父亲遣来的。父亲的指令高于我,他要井宿带孙望庭回登河山,我受家规所限尚且无法悖逆,星宿们更不敢不从。何况众星宿对姜家忠心耿耿,我不能因他们听命于我父亲而多加责备。你有你的情义,我也有我的责任。身在其位,不由得意气用事。我不同意父亲的行为,但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他还好吧?”嫏嬛转移话题。
“还生着气,但没有大碍。”
“他肩膀有旧伤,还希望你们好好照料他。”
“这我知道,我会留心。”姜芍终于回过身来,见嫏嬛忧色未散,又补充道:“父亲没说抓到他之后要如何处置。何况如ᴊsɢ今他不在,星宿们还是要听我的。我答应你,绝不会让人损孙望庭一根汗毛。”
嫏嬛如释重负,“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交差了。”
“父亲想必只是一时不顺气,但他并非蛮横无理之人。回去后,我会力劝父亲放孙望庭归来,你不用担心。”
“望庭有你护荫,我很放心。”嫏嬛微笑道,“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姜芍似乎不太自信,“出了这种事,你为什么还要相信我?”
嫏嬛答道:“当日我们无理,你也依旧信赖。今日你许下诺言,我又怎敢多疑?劳烦跟望庭说我来过,叫他息事宁人,不日就能归山。他这人赖皮,又没些节制,若是有所冒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姜芍点点头,“我会看好他。星宿们也不敢瞒着我对他动手。”
“好,那我也不多废话了。”嫏嬛说完便飞身上马,“望庭归来之日,还望能捎信通告一声。”她在马上朝姜芍鞠了一个躬,“有劳。”
姜芍只能投以一句“保重”了事。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许都无法学会不失风度地与温嫏嬛交谈。
其实嫏嬛还想跟姜芍道声谢,但实在不好开口,只能在回程路上放慢马步,将披风揉在手中,狠狠地吸了一阵——薄荷味,是他的气息,这让人上瘾的气息。
“望庭我是带不回来了,不过姜芍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他。”嫏嬛除下披风,依依不舍地交还纪莫邀,“我相信她,你们意下如何?”
纪莫邀问:“她有亲口承认,姜骥是瞒着她命令星宿突袭吗?”
“没亲口说出这几个字,但事实八九不离十。”
纪莫邀忍不住弯起一丝笑意,“有好戏看了。”
高知命翻了个白眼,朝葶苈打趣道:“你大师兄又妖气侧漏了。”
“你别打岔。”纪莫邀喝住他,“假如姜芍真有强取之心,姜骥也不必绕过她,偷偷调遣星宿。如今姜芍与姜骥父女意见不合已是定局,我们只等着看他们哪天分道扬镳而已。”
嫏嬛叹道:“这样期待他们父女决裂,好像有些过分。”
纪莫邀冷笑,“我若是盼望姜芍与那姜骥老儿同流合污,才是真的不安好心。既然她有言在先,我们也不必强行救望庭回来,只等她日后兑现诺言便是。何况这么多星宿在此,我们肯定是打不过的。”
“直接示弱,还真不像你。”嫏嬛失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能不动手就不动手。我左臂又没完全康复,不必自讨没趣。”
高知命见事情有了眉目,便起身道:“既然用不上我们,我和阿晟也该回山向师父复命。劳烦替我跟师叔陪个不是,知命就不亲自拜别了。”
“别急、别急。”纪莫邀叫住他,“明天再走也不迟,今晚先留下来喝两杯。”
“你师弟刚刚被活捉,你是要庆功吗……”
纪莫邀笑道:“那你留不留?”
高知命扶了一下眼罩,无可奈何地笑了,“也罢,天色不早,我也不想赶夜路。阿晟,你觉得呢?”
欧阳晟眨眨眼,低声答道:“如果师兄想留下的话……”
“那我们就多打扰一晚了。”
姜芍来到关押孙望庭的帐前,命守卫的鬼金羊和柳土獐退下——“我要和孙望庭单独说话。”
二位星宿不敢不从。
姜芍步入帐中,见角落点着一根摇摇欲坠的蜡烛,内里十分昏暗。
囚徒手脚被绑,躺在一层薄薄的干草上,没了声气。
“孙望庭。”
孙望庭睁眼见是姜芍,这才吃力坐直身子,“你终于来了……”
姜芍立刻单膝跪下,问:“他们打你了吗?”
孙望庭苦笑,“哪里?只是将我五花大绑的时候用力过猛而已。”
姜芍伸手想碰孙望庭的肩膀,他却警觉地往后一缩。
“他们有替你包扎吗?”
孙望庭不耐烦了,“少当家,我是你们的俘虏,不是贵宾。我本不指望你们能对我关怀备至,所以你也不用突然来慰问我。我受不起,懂了吗?”
姜芍尴尬地将手收了回去,起身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孙望庭不解其意,但也没出声,只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这本是我与父亲之间的事,今日却无辜连累了你。早前嫏嬛来见过我,我已经跟她解释过了。”
“那你怎么还关着我?”
“这……事情没那么简单。星宿们只听父亲与我的号令行事。父亲下令要活捉一位无度门的弟子,他们也别无选择,只能听命。请你不要怪罪他们。我是他们的少当家,是我没能遵守诺言与你们公平对战。如今星宿们冒犯了你,也是我之过。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姜芍说完,又肃然朝孙望庭鞠躬。
孙望庭忙挪到她脚边,安慰道:“你不必如此。我刚才那是气话,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但姜芍依然低着头,“众星宿如今要回山复命,我不能让他们夹在我父女之间做磨心,唯有暂时遵从父命,带你回登河山。但请放心,我一定会劝父亲放你走,也会让星宿们小心待你。若是有丝毫不周之处,请务必告诉我。我答应了嫏嬛保你毫发无损,就一定会尽力做到。我担负不起再次背约的恶名。”
孙望庭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我会乖乖地跟你们回去的,你别这么内疚啊……”
姜芍这才抬头,道:“就算你怪罪我,也是应分的。”
“不怪你、不怪你……你看吧,我们又绑架你、又嫁祸于你家。而你居然跟我们打一架就算一笔勾销,我们已经捡大便宜了,这点小苦头又算什么?”
“你们绑架我的事,我早已决定不追究。嫁祸的事,本来今日要一战清算,谁知出了这种事,反而让我又欠了你们人情……”
“别这么想。”孙望庭道,“如今我们彼此都骗过对方一次,就算打平手,大家互不拖欠了。等你放我回去,那就新仇旧账全数抵销,好不好?”
姜芍依然无法释怀,“圣贤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算我们有理在先,也不能用这种手段来报复你们。”
“总之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孙望庭挤出一个笑容,“现在我知道你的苦处,你就安心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不会逃跑的。”
“孙望庭……”姜芍仍愁眉不展,但四肢似乎也没原先僵硬了。
究竟孙望庭能否安全归来,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章 西风苦 留夷香(上)
高知命倚在廊上,肩上是声杀天王。
“目绣何鸟?”天王问。
“天王殿下可见过凤凰?”
“何为凤凰?”
高知命扭过头来,弹了一下天王脑门上的那撮白毛,答道:“上古传说里的神鸟,怕是没人见过呢。”
“既不曾见,焉知其貌?不知其貌,何以为绣?”
高知命无言以对,“问得好……我答不上来。你赢了,找你主人翁要赏赐去吧。”
天王意兴阑珊地飞走。
嫏嬛从酒席里出来,问道:“都吃饱喝足了吗?怎么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小名?”
高知命朝她行礼,“有劳款待。方才正与天王攀谈,不想被问倒了。我果然还是见识太浅。”
嫏嬛倚着另一侧的柱子坐下,“若是望庭知道我们今晚如此欢宴,怕是会气急眼红。他替葶苈受这劫难,我还不曾谢过他……”
“别怕,等他回来也不迟。”
嫏嬛依然忧心,“我还真怕星宿们亏待了他。葶苈弱气,可能还招人同情。望庭有时嘴上不饶人,若是惹恼了他们,还真不知会怎样……”
知命开解道:“望庭硬朗,不会有事。况且,姜芍不是保证会看好他的吗?不必多虑。”他顿了顿,又问:“莫怪我多嘴,只是葶苈与祝小姐分别后,可有下文?我没听你们再提,方才又见葶苈早早离席,这才想起。”
嫏嬛苦笑,“唉,我要是也能问个人就好了。你说得不错,葶苈已经不跟我提这事了,不晓得他怎么想的。当初决定要帮赵晗青时,恐怕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小红也没再与我们互通音信,也许是恼了葶苈……”她又轻叹,“其实他爱不爱谁,我也不想插手。只是见他时常忧郁,又帮不上忙,有些揪心罢了。”
知命扶了一下眼罩,道:“小安思念师姐的时候,也总是不理人,我们一开始也不晓得怎么办。不过他有时就爱一个人发呆,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我们也就不打搅他了。葶苈懂事,等这阵愁情过去就好。”
“但愿如此。”
就在这时,纪莫邀突然出现,问:“怎么出来吹风了呢?”不等答话,他就一下坐到两人中间,“在说什么?”
嫏嬛愕然答道:“在说望庭呢……他回来之后,该怎么为他接风好呢?”
“简单,给他张罗一台恶俗的夜宴。”
嫏嬛扑哧一声笑出来,不住地摇头。
知命也捂ᴊsɢ嘴笑道:“他一定感激涕零。”
纪莫邀又问:“要薄荷吗?”见两人相继回绝,他也不恼,直接就往自己嘴里丢了一片,话锋一转,“姜芍确实是个血性君子。”
高知命笑道:“今日全赖二小姐之功。若是换了我们,姜芍未必这么好声好气。”
嫏嬛朝纪莫邀打趣道:“尤其是你,她一见你就来气。”她停了一阵,又自语道:“我见了你,也来气。”
纪莫邀明显听到了她的私语,低头问:“我又做错什么了?”
嫏嬛慌忙摆手,“当我没说。”随后扭过头去,生怕对方发现自己逐渐升温的脸颊。
宴席里,马四革、陆子都与欧阳晟淡然吃喝,倒也乐在其中。
马四革略有醉意,伏在案上,嘀咕道:“大师兄怎么出去了呢?”
陆子都回答:“去跟知命和嫏嬛说话了。”
马四革又问:“知命和嫏嬛不说得好好的吗?他去打什么岔?”
子都轻笑,“不晓得……想是有紧要事。”
“哼,”马四革冷笑着举起酒杯,“也不知是不爽嫏嬛跟知命坐在一起,还是不爽知命跟嫏嬛坐在一起。”
子都调侃道:“我们之中会有如此困惑的人,恐怕也只有四哥了。”
欧阳晟默默为两人满上酒。
子都又突发奇想,问:“阿晟,若让你跟姜芍单挑,胜算几何?”
欧阳晟紧锁眉头,思索许久,答道:“打个平手应该不难,但要决出胜负,恐非易事。”
马四革红着脸叹道:“你底盘功夫比我们都强,连你都这么说,我就更没胜算了。今天要是再打下去,我们肯定人仰马翻。不想星宿们劈头来这么一出,我们反而赚了脸面,免了在人前出丑。”
陆子都也正色点头,满心后怕。
门外院子里,纪莫邀握着胡琴,温嫏嬛抱起琵琶,正磕磕碰碰地尝试合奏一曲。披毫地藏躺在两人中间,两只前爪很诚实地捂住了耳朵。
三人继续欢饮不谈。
回到静安堂后,姜芍立刻奔赴姜骥面前,打算一口气解决所有问题。
“当家去了虑得堂休养。”张月鹿在空荡荡的书斋里答道。
“什么时候的事?”
“少当家出发后没多久,他就过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只叮嘱我们别去打搅。”
“可有星宿陪同前往?”
“只点了参水猿一人。”
姜芍听罢,大感不妙,“父亲这是有心避我。也罢,你们好生安顿孙望庭,他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我亲自去虑得堂向父亲说明清楚。”
张月鹿立刻制止——“少当家,恕我不敬,只是当家有令……”
“别怕,我会告诉他,你已严词警告过我。是我执意为之,与你无关。”
“不单是这个,少当家……”张宿支吾道,“莫怪我多话,只是当家遣井宿等人前去助阵,并不是有心要与少当家作对。我总觉得,他有烦心事未曾与我等明言。少当家若真往虑得堂去,还请留心,莫说负气话,只怕当家听了心里难受。”
“我晓得怎么做。有心了。”
但姜芍不明白,父亲会因什么难言之隐,令她陷于如此不义之地。
出发之前,她再次拜会孙望庭。新的囚室稍微舒适些了,好歹也有像样的卧榻。不过星宿们未敢懈怠,仍在孙望庭脚上锁了镣铐。
“要你受苦了。”姜芍一进门就说。
孙望庭笑笑,“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
“父亲不在静安堂,我要跨过山峰到虑得堂找他,可能要过两日才回来。你保重。”
孙望庭听她语气沉重,问:“你怕说不过他吗?”
姜芍摇头,“我若晓之以理,父亲一定不会令我难堪。方才我与张宿谈过,推测他如此抉择是另有隐情。我不怕他不懂道理,只是不知内中实情,我心里没底。”
“别怕,父女之间有什么话说不通?”
姜芍不解,“你自家便有冥顽不灵之人,又怎知这是必然?”
孙望庭开导道:“我哥哥不曾与我一同生活,自然与我有些隔阂。可你们父女一同在登河山多年,出入相随,朝夕相顾,又哪里有隔夜之仇?我思量,他也不至于让自己女儿背负污名吧?”
他这么一问,姜芍竟给不出肯定的答案。向来自觉与父亲亲密无间、互不相瞒的她,如今却被这份莫名的恐惧吓出一身冷汗。“那、那既然你没事,我就放心出发了。”她草草告辞,没敢再往下想。
姜芍前脚刚离开,虚日鼠便蹑手蹑脚地钻进来,“饿了吗?”
孙望庭知她平日便是这般鼠祟,也不在意,高声答道:“终于给大爷送饭来了啊。”
虚日鼠没好气地放下饭菜,道:“少当家对你这般好言好语,你也不晓得对我们客气些。”
“老鼠姐姐,我对你们少当家客气就行了,跟你们就不必了——大家谁跟谁啊?”
虚日鼠见他这般轻佻,当下有些气恼,可又不屑于发作,只是上前将铁链一扯,坏笑道:“我得看看锁得紧不紧,可别让你跑了。”
孙望庭痛得往角落一缩,“老鼠姐姐,我哪里敢跑?我要是走了,你怕不是会钻地洞把我揪回来。”
虚日鼠两下将他反身按在地上,喝道:“知道就好!如今二十八宿中有二十七位留守静安堂,把这里围得铁桶一般,你插翅也难飞。”正在这时,她留意到墙角上歪歪扭扭刻着两行小字,便立即将孙望庭丢到一边,俯身上前一看——“骚人泛爱众芳草,我心独专恋……”她见到最后两个字时,心头一惊,便没再念出声来。
孙望庭倒伏在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谁知虚日鼠一脚将他踢开,恶狠狠地骂道:“你这贱人,竟用如此下流的伎俩蛊惑少当家!”
孙望庭情知不妙,立刻抓住她的脚,解释道:“虚宿、虚日星官,那只是我无聊在墙上刻的,也没给你们少当家看到,别小题大做了,求求你。”
虚日鼠不领情,“你别再狡辩!我说少当家怎么隐隐对你有些偏心,原来是使了这种阴招!如今她要向当家求情,想必也在你计算之内——我可有说错?”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没跟姜芍说奇怪的话!你别血口喷人!”
虚日鼠冷笑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说完一脚将他甩开,径直出了门。
孙望庭窝在地上,面红耳赤,久久不得心安。
是夜,姜芍到达虑得堂。
如她所料,参水猿重复了谢绝访客的指令。
姜芍淡淡道:“虑得堂也是我家,我在这里过夜总可以吧?”
参水猿自知理亏,立刻低头答道:“少当家请自便。只是莫要走近当家的房间便是。”
姜芍见天色已晚,也不与他争执,径直往卧房休息去,只待明日再来叩门。
参水猿守至午夜时分,便听得姜骥从房里问:“留夷可来了?”
“回当家,少当家已回房睡下。可能明日还会来问。”
“你晓得怎么打发她了吧?”
“当家请放心。”
“我着你寄的信,可送出去了?”
参水猿答道:“今日天晚,还不曾寄出。明早柳土獐巡山至此时,会顺道将当家的指令带回静安堂。”
“甚好。就算留夷在这里与我纠缠也无妨,你们还照我的意思做事便是。”
“遵命。”
“天色不早,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参水猿得令后离开,可刚一拐角,就见一个黑袍白巾的身影立在跟前。他立刻认出对方——“虚宿为何深夜至此?可是陪同少当家的?”
虚日鼠猛地摇头,满眼焦虑,“我有要事禀告当家,还望参宿通传。”
“当家已经就寝,有事明日再议。”
“来不及了!”虚日鼠一把揪住参水猿,“事关重大,十万火急!我一定要趁少当家醒来之前,跟当家言明一切,不然出了祸事,你可担当不起!”
“有什么事非要赶在天亮前说?”
虚日鼠心急如焚,拉着参宿就往姜骥房间开路,“让我亲自跟当家说。”
“虚日鼠,大家同为星宿,便是亲眷,我自然不想为难你,可你也别坏了规矩啊。”
虚日鼠见他执拗,唯有停步问:“那我跟你说,你原封不动地转达当家可好?”
参水猿长叹一声,无奈点头。
虚日鼠见四围无人,便踮起脚往他耳中传话。
(本回待续)
第三十四章 西风苦 留夷香(下)
次日,姜芍早早起身洗漱,换上正装,一开门,竟见参水猿立在外头,似乎等候已久——
“少当家昨晚睡得可好?”
姜芍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奉当家之命,来此接少当家往正厅议事。”
姜芍喜出望外,“父亲肯见我了?”
“当家已设下早膳等候,还请少当家移步。”
姜芍虽不知父亲为何转态,但也不敢多留,立刻跟着参水猿往正厅去。
姜骥见到女儿,也不说话,摆手让参水猿先行退下。
姜芍殷切地上前斟茶,“父亲休养ᴊsɢ得可好?”
姜骥略略点头,直接问:“你可怨我?”
姜芍吃了一惊,忙将茶壶放下,答道:“女儿不敢。”
“既然拿了孙望庭,你打算如何处置?”
姜芍道:“女儿本无意活捉任何人。此番前来,是想让父亲放孙望庭回惊雀山。”
姜骥“哼”了一声,道:“你也不问问,我当初为何要加派七位星宿。”
姜芍见父亲句句带刺,忙低下头,“父亲教训得是。还请父亲先说。”
“早前我收到你赵叔叔的信,里头讲到无度门如何屡次对同生会不敬,加之兰锋剑被盗也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无奈鞭长莫及,他们不好对这些穷山恶水里的小人下狠手……我见他们有些为难,又见你总是忿忿不平要找无度门算账,就想借机帮他们一把。这才让星宿们活捉一人归来,我打算把孙望庭送到同生会,由他们决定如何处置。”
姜芍顿时一脸错愕,“父亲怎么不早些与我商量?”
“我现在不就在跟你商量吗?”
姜芍别过脸去,断然道:“父亲,我们不可以将孙望庭转送同生会。”
“你的反应让我很意外,留夷。”姜骥并没有正眼看自己的女儿,“我以为你会第一个同意。”
“才不会!”姜芍厉声反驳,“我们凭什么要听同生会的号令?”
“留夷,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只是想助他们一臂之力,怎么就变成听他们号令了呢?”
“父亲是知道我不会同意,才瞒我至今吗?。”
“你什么意思?”
“同生会是碍于脸面才不敢下手,而我们与同生会地位相当,难道就可以恃强凌弱了吗?凭什么他们能保全体面,我们却要背信弃义?”
姜骥恼火了,“你这是怪我吗?”
“女儿不敢!只是同生会若真心要找无度门寻仇,大可亲自动手。我也与无度门有些恩怨,可你也不见我到处向人诉苦,指望谁家能替我出气。况且,我怎么知道同生会会如何处置孙望庭?若是闹出人命,我们岂不是帮凶?登河姜氏在中原有头有脸,从不用听人号令、做人爪牙,今日怎可背地里做这种顺水人情?这与道上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刺客有什么区别?”
“留夷,对方毕竟是同生会,你二位世伯也都不是轻率之辈,你何必把话说到——”
“父亲且听我说,”姜芍索性站了起来,“我们无端取了孙望庭,已是理亏。如今还要将他押送同生会,这种事情传出去,难道会好看?别人见了,只会说父亲为了巴结同生会,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小小的无度门。那父亲当颜面何存?”
“放肆!”姜骥往案上一拍,“你真的这么看我吗?”
“女儿不敢。只是在外人眼中,难免会有这般嫌疑。”
“我就不懂了,你原本跟无度门不共戴天,今天怎么尽帮他们说话?他们坏事做尽,难道不应该得到报应吗?”
姜芍强压怒火,缓缓答道:“没错,我确实与他们不和。我之所以找惊雀山晦气,也是为了讨回公道。但胜负过后,旧事一笔勾销,就算他们该受别的报应,也不再与我有关。既然此役因我而起,孙望庭也是在我眼皮底下捉回来的,还望父亲将他交予我处置。”
姜骥摇头道:“我已经决定要做这个人情,孙望庭去定同生会。”
“我不同意。”
“留夷,你要讲道理。他们毕竟是你的长辈,你就当孝敬他们,又有何不可?”
“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没权越过我来处置我的人!”
姜骥气得高声呵斥:“留夷,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叛逆!孙望庭怎么就成你的人了?”
姜芍脸一沉,“外人管我叫悍妇,也许所言非虚……”
“你、你这都是在外面学坏的!”
“我倒想知道,有谁能将我教坏。”
“你被无度门带坏了,你自己都不知道!”
姜芍听出问题了,“父亲是觉得我曾和无度门的人共处,因此有心偏袒孙望庭吗?”
“你不要以为我两耳不闻窗外事。远者你被绑架的种种,近者孙望庭写的淫诗,我都一清二楚。”
姜芍登时一头雾水,“什么淫诗?”
“你别装傻。那小子在墙上随便刻两句诗,就哄得你心软了吧?”
“父亲,我不懂——”
姜骥冷笑,又十分不是滋味地念道:“骚人泛爱众芳草,我心独专恋芍药。”
姜芍惊得后退一步,“此话当真?”
“怎么?正中下怀吗?虚日鼠什么都跟我说了。那姓孙的向来是个轻浮之人,甜言蜜语信手拈来,不想连你也被他迷住了!”
“父亲,我从来没听过这些字句!虚日鼠是怎么说的?我要跟她当面对质!”
“你连虚宿都信不过了吗?”
“如果她真的十拿九稳,就不怕跟我当面言明,何必在背后向你告状?更何况我就算看过,又怎会为这种无稽的把戏所动?这太荒谬了!”
“荒不荒谬你自己知道。那小子对你有非分之想,而你也在我面前处处为他说话,难道有假?”
“那是出于江湖道义,与私心无关。他就算有非分之想,也仅止于心,不曾有越礼之举,更未对我用过挑逗之辞,我不能以此为由出卖他。”
“留夷,你敢说自己没对他动过心吗?”
“父亲难道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吗?”
“告诉我,有没有对他动过心?!”
“没有!”
谁知姜骥指着女儿骂道:“你在说谎!没有的话,你又怎会替他辩护?他明明是我们的俘虏,他的生死去留由我们决定。这种渣滓就算死一万次,也不值得我们的良心颤抖半分,而你却搬出什么江湖道义的歪理来保住他的性命——荒谬的是谁?心口不一的又是谁?留夷,看来我真的没好好管教你,今天竟开始为外人跟我驳嘴了。”
“歪理?这是祖父留下的教诲,父亲难道忘了吗?祖父说过,我们虽不受俗世繁章拘束,但也要对得起天地良心。武艺可以不如人,但心中不可无正气。只要心存道义,便不枉为人。”
“你这么说,是觉得我和你的二位世伯都是无德之人吗?”
“父亲怎么就不肯听我说呢?我们若是递上孙望庭,对登河山百害而无一利。你若是觉得欠他们人情,我们另想办法就是——”
“够了!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是这种谄媚之人吗?”姜骥已经气急败坏,“这事你不要再插手,不然都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姜芍的脸一下白了,“父亲当真不信我?”
“你要我怎么信你?”
“可我是你的女儿啊……”
“是啊,我今日算是见识了!我但凡有个侄儿相托,这事也不至于败坏在你手里。女儿还是心软,还是养不熟啊!”姜骥背过身去,“你回去,叫参宿进来。”
“父亲——”
“叫参宿进来!”
姜芍见父亲执意要自己退下,唯有忍痛离开。可她越想越不对劲,也不知自己在虑得堂这一夜,静安堂那边可有动作。想到这里,她不禁担心起孙望庭的安危。
正在这时,门外闪出巡山至此的柳土獐。
姜芍大步上前,问道:“柳宿何往?”
柳土獐匆忙下马行礼,“回少当家,今日由我巡视北岭,如今来向当家打招呼。”
“那你去,马给我。”姜芍也不等对方答话,飞身上马,“父亲要问起,就说我有急事回静安堂了。”
柳土獐还未及细问,姜芍已绝尘而去。
回到静安堂时,恰逢夜幕降临。
姜芍赶到孙望庭的囚室外,见身披黄袍的奎木狼守在外头。“奎宿,他怎么样了?”
“回少当家,在里面乖乖地待着。要我开门吗?”他掏出了腰间的钥匙。
“不必。”姜芍回绝道,“你几时交班?下一个当值的是谁?”
“再过一阵,房宿会与我交接。”
姜芍点点头,“那今夜巡山的又是哪一部星宿?”
“回少当家,月曜四星已在日落后开始巡山。”
姜芍想了一阵,又对奎宿道:“好好守着他。”话毕便动身往星宿们的住处而去,正好遇见房日兔迎面走来。“房宿,”姜芍叫住她,“你等会是不是要接替奎宿去看守孙望庭?”
房宿应道:“正是,少当家。”
“这样……”姜芍往周遭瞥了一眼,低声道,“你来我房里,有事要交待。”
房宿不敢多疑,“遵命。”
两人来到房前,姜芍又问:“与奎宿交班的只你一人?”
房宿点头,“只我一人。”
“那就好,快进来。”姜芍少有地伸手牵房宿进屋,“进来坐着。”
房日兔不明就里地坐下,腼腆笑道:“少当家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好。”她回头一看——姜芍不知何时已经跳出门外,竟“啪”一声将门牢牢锁上了。“少当家!”
“别吵。”姜芍压着声音在外头命令道,“事ᴊsɢ关重大,请房宿顾全大局。不要喧哗,也不要试图逃脱。我等会,自然会放你出来……这是命令。”
房宿不敢违令,只好在房内应允道:“谨遵少当家之命。”
姜芍不敢久留,立刻来到孙望庭囚室外,对奎宿道:“房宿等一下就来交班,在此之前,我先进去跟孙望庭说两句。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奎宿并不生疑,将钥匙交给姜芍后便退下了。
孙望庭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可一见姜芍钻进来,立刻就精神了,“姜——”
“别吵。”姜芍将一根手指按在他嘴上,“什么都别问,照我说的做。”
孙望庭瞪着眼看姜芍解开自己的束缚。
“你会观星分辨方向吗?”她问。
“会,不过——”
“别问。”姜芍打断他,“听我说,我会给你最快的马。你从偏门出去,取东南方向下山,就能绕过巡山的星宿。走得越快越好,千万别停下来!”
“为什么突然放我走?”
姜芍几乎失去耐性,但还是用尽全力压着喉咙呵斥道:“都叫你别问了!再晚一刻,你就没命了!”
“我这么一走,他们会把你怎样?你这样偷偷摸摸放人,一定是瞒着姜骥老儿的吧?”
“不用你管!这里是我家,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姜芍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脚麻痹的孙望庭扶起。“立刻就要你上马,你应付得来吗?”
“为保小命,有什么应付不来?”
“怕死也有这等好处,甚好。”姜芍于是压低身子,掩护孙望庭从囚室绕到后方的马厩。“千万要快,现在还没到清晨星宿交班的时候,趁夜班的疲倦,日班的未醒,走得越远越好。”
孙望庭咬牙上马,四肢皮下如有千针刺出。
“孙望庭,回山后告诉你大师兄和温嫏嬛,你我两家恩怨已清。他日有缘再会,便不再为敌。”
“知道了,谢谢……”孙望庭一时语塞,只能连连道谢。
姜芍迅速检查马匹之后,又拍拍马头,叮嘱道:“路上小心。”
“姜芍,”孙望庭匆忙吞了口唾沫,“我在墙上刻的话,是真心的。”
姜芍愣了一下,但又飞快地恢复清醒,“傻子,这时候说这个有什么用?”
“就是因为没用才要说!”孙望庭最后一次伸展四肢,做好了策马的准备,“你信我吗?”
姜芍不说话,狠狠地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儿如离弦之箭,瞬间消失在子夜的密林之中。
孙望庭前脚刚走,柳土獐便带着姜骥的指令回到静安堂,要立刻将孙望庭押送同生会。
但囚室中无人,当值的房宿也被关在姜芍房里。而姜芍本人,则正装跪在前厅阶下。
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心中有数。
次日早晨,姜骥终于火冒三丈地回到静安堂,连望一眼姜芍的功夫都没有。
“父亲若是心有怨恨,就惩罚女儿好了。”
“你还敢开口?”姜骥吼道,“你还敢说自己刚正不阿?没有动摇?现在好了,你所谓的江湖道义发扬光大,欠同生会的人情还起来就遥遥无期——我的道义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跟他们说?”
“就说你女儿把孙望庭放了!”
“你别出声!我都说女儿家养不熟了!你还想驳嘴,可我有说错吗?”姜骥厉声大骂,又挥手对跟在身侧的张月鹿道:“带她回房,让她好好闭门思过。”
“当家息怒,少当家她……”
“张宿也有一番见解要教授于我吗?”
“不敢。”张宿低头,俯身将姜芍扶起。“少当家,先回去吧。这事我们从长计议……”
姜芍一言不发,随张宿离开了前厅。
从前厅转入长廊,从长廊转入厢房,眼看就要被押送回自己的房间了——姜芍终于感受到了囚犯所经受的压迫感。
孙望庭被押进来时,也是这般滋味吗?
自己成长的地方,何时变得这般陌生冰冷?
她兀自停住脚步,“张宿,我今晨还不曾喂马。”
“这事自有人去管,少当家不用操心。”
“不,我的意思是……”算了,还解释什么。
姜芍忽然发力从张宿手中挣脱,沿着长廊一路狂奔,又在后园入口一个急转冲入马厩。她跳上仅剩的那一匹汗血马,却发现缰绳仍缠在柱上。
糟了,像是一个不容易解的结。早上去下跪时为表诚意,把随身利器都放下了,现在是赤手空拳……
追来的人声逐渐靠近。
不能被他们抓住……不能被禁闭……
抱着这些忤逆的想法,姜芍发起狠劲,徒手将缰绳扯断。
“驾!”
马儿越栏而出,撞开半掩的偏门,消失在晨雾之中。
众星宿和姜骥赶到时,眼前只剩下林道上重叠的两副马蹄印。
一路下山,姜芍脑子里空白一片——这意味着什么?这是背叛吗?自己从未如此顶撞过父亲,更不用说盗马出走。下山之后,又该何去何从?话说回来,孙望庭现在会在哪里呢?太阳已经出来了,他就算没走远,也应在众星宿追踪的范围之外。只要继续前行,定能安全回到惊雀山……
孙望庭有家可归,可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才离开?天大地大,何处容得下我姜留夷?
日已西斜,秋凉瑟瑟。
姜芍放慢步伐,开始观察地势——看样子,自己无意中也向南拐了。孙望庭应该也是沿着这条路过来的。前面有个酒肆,不知他有没有在那里歇脚。
她忽然在酒肆前猛地勒马。
就在路边的树上,一个脸上布满胡渣的青年将两臂枕在脑后,正在打盹。
姜芍立刻喊出他的名字:“孙望庭!”
孙望庭“唿”一下坐起身,差点失去平衡,从树上掉下来。
“姓孙的,你怎么还不逃?”
“姜、姜芍……”孙望庭扶着树枝往下看,“你为了提醒我快点逃命,竟然一路追上来了?”
“胡说,谁会为这种事情长途跋涉!”
“那你是……”
姜芍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她不是不敢对他说,只是隔着这么远喊叫,似乎有些招摇。“你、你先下来!”
孙望庭二话不说便从树上跳下。
姜芍策马上前,催促道:“我们还是快逃吧。我怕父亲和众星宿很快就会追到这里。”
“我们?”孙望庭嗅出一些端倪了,“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父亲与我有一些争执,我、我一时冲动就……”姜芍羞愧地把头扭到一边,“说来话长。”
“是因为你把我放出来吗?”孙望庭觉得自己的心怪怪地像要融化一样。
姜芍艰难地点了头。
“那你打算去哪里?如果你要投靠的人住得很远,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然后再回无度门……”
“我没有可以投靠的人。”姜芍坦白道,“可能有,但我哪里好意思为了一点家事麻烦别人?收留我,就意味着和父亲对立,不会有人敢——”
“谁说的?”孙望庭绽开笑容,“我就知道一个不怕和登河山作对的地方。”
姜芍微微张口,似乎猜到答案。
“来无度门吧。反正姜骥也看我们不顺眼。”
姜芍却还是犹犹豫豫,左顾右盼。
“你毕竟救过我一命。”孙望庭脸上依旧挂着轻松的笑容,“何况大师兄和嫏嬛从不把你当外人。”
姜芍咬咬牙,轻叹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喂,别说得好像来无度门是下策吧?”孙望庭说着就绕到酒肆后方牵马,“惊雀山可是个人杰地灵的所在,不比你们登河山差!”
姜芍只是苦笑。
离开酒肆后,两人飞速前行,后方一直没有出现追兵。进到惊雀山附近的城镇时,正遇上城门关闭,孙望庭便提议在城里先留宿一夜。
顺利下榻客店后,孙望庭又安慰道:“你要心急的话,我们明天可以早点出发。从这里回惊雀山不用很久,正午前怎么都能到!”
“我……不心急。”姜芍说完便合上房门,将孙望庭隔绝在外。
连日来的往复奔波耗尽她所有的气力,她像片落叶一样倒在卧榻之上,鼻尖嗅到的是酸涩汗味。
看来就这样了呢……姜留夷竟然会走到这一天。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自己又究竟在做什么?
白日里被赶路占据了的注意力,在得不到答案的悬崖一瞬间崩溃。
她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
隔壁房的孙望庭同样心事重重,辗转反侧——累,但睡不着。午夜时被姜芍释放的场景,仿佛已过数年之久。好久没有这么急地赶这么长的路了。
闭上眼,隔墙竟传来哭声。
孙望庭忙坐起身,思量着哭泣的人是不是姜芍——像她那样的人,也会哭吗?不对,她今天一直都愁眉苦脸的,或许……
出于好奇,他敲响了姜芍的房门。
短暂的沉默后,他听到姜芍在房里应道:“什么事?”
“我、我可以进来吗?”
又是一阵沉默。
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来考虑,孙望庭已经可以肯定哭的人就是她了。
“有什么事就说ᴊsɢ,为什么一定要进来……”
“喂,我站在走廊上对着门说话才更奇怪吧。”孙望庭随即压低声音,对着门缝问:“你没事吧?”
姜芍犹豫一阵之后,终于开门,但立刻又背对着孙望庭往回走。
孙望庭不吱声,从背后把门关上,小心地跟着她。
姜芍捂脸坐下。
孙望庭也顺势坐在她身侧。
“孙望庭,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姜芍的声音在颤抖。
“你、你不是说好了要跟我来无度门吗?”
“但在这之后呢?我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吧?”
孙望庭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谁知姜芍一手将他推开,露出一只红肿的倦眸。
“你哭了……”
“不用你管……”姜芍马上又把眼睛遮上,“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帮不了我的。”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是你非要进来的!”
“好了,少当家,我们好好说话不行吗?有什么事,等回了无度门再作打算吧。”
“你回了无度门,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可我跟你不一样,孙望庭。”姜芍说着,觉得眼泪又要涌出来了,忙将手按在眼下,装作是在抹干先前的泪水。“父亲一定觉得我是个叛徒。”
“你当然不是了!你只是和他意见不一而已。你是他女儿不错,可又没有发誓所有事都要照他的话去做。他也做了你不同意的事情,可你就没有说他是叛徒啊。何况你答应嫏嬛会保全我性命,你也做到了。所以你没有失信,更不是叛徒。”
姜芍还在摇头,“可为什么坚持自己的信义,就意味着要背弃我最敬爱的人?为什么要付出这种代价?”
孙望庭想张嘴说话,可发现自己并没有合适的论据——这个问题太难了。他想了一会,低声道:“是我不好。”
姜芍冷笑,“放你出来的人是我,怎么算都算不到你头上来。”
“我不该写那种话,害你被至亲误会。我不该将你逼到和父亲对立的境地里来……”孙望庭长叹一声,“母亲跟我说过,一个人能做的最恶毒的事情,就是离间骨肉至亲。我没考虑你的处境,是我不好。”
“你很听她的话。”
孙望庭点头,“父兄就是因为听信谗言才抛弃了她,害她受尽穷苦和冷眼。她对孙家肯定心存怨念,但绝对比不上对离间者的痛恨。是要多道德沦丧的人,才干得出这种事……当然,我没有替父兄开脱的意思。母亲不希望我恨他们,但没说我不能把他们当傻子。”
姜芍被逗笑了,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
“不过一事归一事,你和姜骥又是不一样的。总之,让你为难,是我不好。”
“行了,你说第三遍了。”姜芍低下头,语气似乎缓和许多,“我既然已经决定离家,就抱了最坏的打算。你肯接受我与你同行,我已经很感激了。”
“总之,一切等回山再说吧。”
姜芍默默点头。
孙望庭不再出声,起身回房。
究竟登河少主将归于何处,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章 新人面 旧欢言(上)
“画我可好?”
嫏嬛正坐在台阶上绘图,一抬头就见声杀天王在脚边跳动。“我可以试试,但画花鸟不是我的强项。”她将手里的草图展示给天王看,“我喜欢画水车、轮轴、一切可以转起来的东西。”
鸟儿聚精会神地盯着纸上的图案,又道:“主人会画。”
嫏嬛头一歪,不解其意。
“会画花鸟。”天王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
嫏嬛听罢轻笑,“你家主人志趣高雅,我一点也不意外。”
天王虽不曾讨得一副画作,却还是意犹未尽,不肯离去,又自顾自地念叨起来:“水车轮轴,扶摇喝呼。水车轮轴,扶摇喝呼。”
嫏嬛初时只当它在随意堆砌词句,谁知听多几遍之后,竟忽然灵光一闪——对啊,扶摇喝呼掌也是以转动为法则的掌法……突然好想找纪莫邀问个明白。
正在这时,只听得林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孙望庭一马当先,冲入山门。
“望庭!”嫏嬛喜出望外,立刻丢下纸笔,飞奔来迎。
孙望庭亦兴奋异常,振臂高呼:“我回来了!”话毕,回头一望。
嫏嬛正疑惑他何故回首,就见姜芍骑马慢悠悠地跟了上来。她忙唤来天王,拍拍头顶,道:“快去喊你主人翁,说望庭回……望庭和姜芍回来了。”天王飞走后,她立刻上前为姜芍牵马,“少当家,一路辛苦。”
姜芍没有听到预想中的那些问题,迎接她的只有温嫏嬛亲切的笑意与问候。
孙望庭大难不死,难掩兴奋之情,“大师兄!子都!四哥!葶苈!”他像个孩子一样上前一一送上熊抱,“想死你们了!”然后乐此不疲地享用着师兄弟们的关切之词。“没有、没有,他们怎敢对你孙爷爷动粗?就算把我关起来,那地方也得是坐北朝南,风水上不能差……姜骥老儿又能把我怎么样?有大师兄在他心头镇着呢!”
纪莫邀在一旁静静聆听,时不时斜视孙望庭袖筒内若隐若现的瘀伤。他显然对面无表情的姜芍更有兴趣,应付过孙望庭一如既往的过度热情后,便来到她跟前,作揖道:“少当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姜芍略显尴尬地回礼,“不曾打过招呼便贸然惊扰仙山,实在万分抱歉。”
所有人都拾到了她语气中的艰难与羞耻。
“别这么客气。”孙望庭立刻替她打圆场,“是姜芍救了我一命。没她两胁插刀,我性命堪忧!”
“如此说来,少当家绝对是贵客。”纪莫邀转头向嫏嬛招手,“还不快带少当家去她的房间歇息?”
“真是的,又在乱使唤我。”嫏嘴上这么说,却还是笑盈盈地牵过姜芍的手,“随我来。”
姜芍没有推辞,一言不发便跟她走了。
嫏嬛很快察觉到她的不安,问:“怎么了?”
姜芍摇头,“你要是不介意,我们进屋再说。”她四处张望了一阵,又问:“吕掌门可在?”
嫏嬛窃笑道:“在,可你也没法跟他说话。”
“为何?”
“昨晚喝得大醉,现在还躺着呢。你要是找主事人,就只有纪莫邀了。”
“那我还是跟你说好了……”
嫏嬛领着姜芍来到一间空置的厢房里,道:“你来得突然,我也未及打扫,先将就着坐一坐,我回头再——”
“不用了。”姜芍摆摆手,“这里不脏,我可以自己收拾。”
“你是客人,这怎么行?”
“不速之客,受不起主人家这般盛情。”姜芍正色在席上坐下,“也许我不应跟孙望庭过来,但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到底怎么了?”嫏嬛顺势坐到她身边。
姜芍将事情经过相告,但说到与父亲的争执时,她欲言又止。“你这么听我说,一定觉得父亲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令尊是个文人,也许比家父更加通情达理……”她殷切地望着嫏嬛,盼对方能接过话来,好让自己能从对父亲与自身的失望之中暂时解脱。
可嫏嬛望了望她,苦笑道:“六年前的他,的确是的。”
姜芍见她表情复杂,忙道:“我若是说了不该讲的话,请不要介怀——”
“不……”嫏嬛又摇头,“正好有人肯听我说,我求之不得。”
“可你弟弟不就在你身边吗?他难道听不得?”
嫏嬛长叹一声,抱起双腿,缓缓道:“跟失散六年的父亲相认之前,我幻想过无数种情景:应说的话、应问的事……我还告诉自己,父亲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无所谓,只要他好好活着就行。这么多年没见,大家都受了不少苦,基本的包容和理解是理所当然的。我很自然地觉得,重逢之时,我和父亲的感情一定会更胜从前。”她有些迷惘地盯着前方一个不存在的点。
姜芍盘腿坐着听,没出声。
“但原来我的肚量并不是无边无际的,即使对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嫏嬛说到这里,捂住了自己的脸,“我们之间出现了清晰的鸿沟,大家都觉得自己没错,都不愿意让步。我发现自己原来没办法完全接受父亲的一切……最后只觉得自己是个很过分的女儿。”
姜芍见她说得急,安慰道:“慢慢讲,我都听着的。”
嫏嬛张开手,又叹了一声。“也许我们对彼此都有过高的期望。六年未见,能重逢已是万幸,还有什么矛盾不能化解呢?他指望我绝对顺从,我指望他绝对包容。结果最后大家都失望而归……他一定觉得我变了,变成了一个忤逆而又顽固的人。”
姜芍皱起眉头,问:“到底是什么矛盾?”
嫏嬛这才发现,自己漏掉了最重要的内容,“啊,这个……”她坐直身子,理了理头发,答道:“父亲叫我不要相信纪莫邀,可纪莫邀是ᴊsɢ我最信任的朋友,因此我无法认同我爹的偏见。”
姜芍见她这般直白,着实有些意外,“可令尊六年不见天日,怎么会觉得纪莫邀不可信?”
“因为纪莫邀的父亲纪尤尊害死了我娘。”
“哦……”姜芍黯然低头,“如此说来,我们的父亲都想控制我们和谁来往,控制我们只能信任谁。”
“对,你一定能懂。”嫏嬛握着她的手,如遇救星,“说到底,我们虽然和至亲意见不同,但内心依然还是希望对方安好。父亲如今杳无音信,我也只能盼望他平平安安。只要能再见面,就算他依旧固执己见,我也不会再跟他吵闹了……”
“说是如此,心里还是会内疚啊。”姜芍轻叹一声。
嫏嬛不停地点头应和,“很内疚!所以我才不敢跟葶苈吐太多苦水。葶苈很敬重他大师兄,我不想他因为纪莫邀而怨恨父亲,更不希望他因为父亲而疏远纪莫邀。”
“他也不小了,会懂得权衡吧。”
“我不想冒这个险,无论是父亲还是纪莫邀……”嫏嬛再次合上眼睛,将脸捂了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姜芍总觉得自己好想错过了什么暗示,但还是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明白。”
嫏嬛这时突然松开手,如梦方醒,“怎么变成说我了?明明该是你跟我诉苦。”
姜芍强笑道:“不打紧,我们互相诉苦而已……”随后低眉扶额,“坦白说,我怕留在这里会为你们添麻烦。我不知道父亲打算怎么处置我,万一连累你们就不好了。”
嫏嬛扶住姜芍的肩膀,“别担心,总有办法。我们也不是没试过和登河山对着干。”她别有意味地朝姜芍眨了一下眼。
姜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如此,但——”
嫏嬛伸手轻轻按在姜芍嘴上,劝道:“就算令尊大人不找上门来,我们也会自找麻烦,你就别操这个心,先安心住下来吧。”
“嗯,好……”
嫏嬛见她仍是满眼茫然,便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不敢!”姜芍立即站了起来,“我、我一个人休息就好。”
嫏嬛见她拘谨,也不勉强,推门离开了。一出门就见纪莫邀站在外头,她刚要张嘴,就见对方示意走远一点。她跟着纪莫邀绕到走廊另一端,才终于开口问:“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让她听到不好。”纪莫邀小声笑道。
嫏嬛不无唏嘘,“没想到会将她逼到这个境地,真是过意不去——望庭跟你都说了吗?”
纪莫邀点头,“来和你对照一下。”
交谈过后,发现二人口供一致,无论是孙望庭还是姜芍都非常诚实。
嫏嬛稍稍有些意外,“只是没想到,望庭会在这种关头流露真情……”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无论姜芍有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姜骥老儿已经认定她与望庭有奸情,说不定马上就会怀疑他们一起私奔到了惊雀山。姜芍如今水洗不清,我们也做不了好人,登河山迟早会上门问罪——这种感觉怎么似曾相识?”
嫏嬛无奈一笑,“我们怎么总是与姜家纠缠不清?”
“但这次姜芍在我们这边,事情就好办多了。她不会放任姜骥欺负我们,而姜骥再食古不化,也不至于和女儿斗个你死我活,我们找好这个中间位置,就能安然无恙。”
“你倒想得周全,但现在该怎么办?等姜骥杀到门前吗?”
“那不至于,我们也别闲着。你不是对楚澄很好奇么?趁姜芍在,就不要舍近求远了。”
嫏嬛恍然大悟,“说的是……可她会愿意对我坦白吗?”不仅仅是姜芍有这种感觉,如今嫏嬛也觉得,她们之间仿佛有一道莫名的屏障。
“你觉得她对你有防范之心?”
“她在我面前,很是拘谨。”
“你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人吗?”
“真好笑,我怎么会被自己吓到?”
纪莫邀笑道:“她对你有防备是正常的,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缺口。试想她堂堂登河少主寄居在此山野,我们为主她为客,心里难免有些不忿与委屈,因此才难以直视你。如若你在这时有求于她,就是向她示弱。她心态一平衡,自然就不会步步为营了。”
嫏嬛半信半疑地抬了抬眉,“说起来简单,她会这么容易开口么?”
“楚澄离开登河山和姜芍出生是同一年,两人没有直接来往的经历。仅从长辈口中听说过的人,通常不会被视作禁忌。我想不到她会有什么缄默的理由。”
“承你贵言,我试试。”
“不仅是你,我也要和她熟络起来才行……”纪莫邀远远地看着姜芍紧闭的房门。
“你的话,任重而道远。”嫏嬛往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要帮忙就出声啊。”
纪莫邀置之一笑。
嫏嬛以为,当纪莫邀说“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他是真心不打算去探问望庭的感情事。现在看来,他虽不曾主动追究,却也并未阻止其他人去问东问西。
“喂……”马四革推了推身边的陆子都,“你去还是我去?”
“去做什么?”子都懵了。
“问他和姜芍怎么回事。”
“望庭哥和姜芍是怎么回事?”葶苈的脑筋显然也快不到哪里去。
嫏嬛立刻打断他们——“你们上来吹风便罢,别鬼鬼祟祟地在背后议论人啊。”
子都附和道:“是啊,而且大师兄不是说,望庭已经把所有事都交代清楚了吗?我们还有什么好问的?”
马四革坏笑道:“只有你才会信那个瘟神。嫏嬛,你还知道些什么吗?”
嫏嬛没好气地答道:“四哥要是这么想知道,也别光顾着问望庭啊,怎么不顺便和姜芍聊聊?双管齐下,整个故事不是更完整吗?”
马四革被说中难处,立刻缩了回去,“嫏嬛你还真会数落人,姜芍知道当时绑架她的人是我,能不将我吞掉就算不错了。”
嫏嬛轻笑,“既然气短,何必多舌?”
一行人走上山来,见纪莫邀早早躺在草坡上,孙望庭则追着地藏玩。
“望庭哥,”葶苈首先上前,“路途辛苦,怎么不早些休息?”
望庭连连摇头,“难得与手足重聚,不舍得早睡。”
众人先后坐下。
马四革虽被嫏嬛提醒过,可还不死心。不直接问可以,旁敲侧击的伎俩他还是有的。“望庭啊,”他于沉默中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再去找桂枝?”
孙望庭一听愣了,“啊,桂枝姐姐她、她不是都要嫁人了么?我还去做什么?”
“不惦记她了吗?”马四革穷追不舍。
望庭挠挠鼻尖,“一场相识,说一点不舍是假。可我又不打算娶桂枝姐姐,既然她已遇到良人,我难道还不让她嫁么?”
“啧啧,”马四革不住地摆头,“你那时可不是对她这么说的。”
“四哥怎么知道望庭跟桂枝说过些什么?”嫏嬛好奇地问,“你们也认识吗?”
“何止认识?”马四革玩味地笑道,“你不信问望庭。”
嫏嬛转过头来,见孙望庭的脸上一阵黑一阵红,似有一肚子冤屈气。
“四哥你还好意思提……”他伸出一只手遮住半边脸,“都怪你。”
马四革顿时大笑不止,“你该庆幸我从此就没再跟你去寻欢了。”
“到底怎么回事?”嫏嬛又问。
马四革伸了个懒腰,答道:“当年这小子刚跟桂枝好上的时候,还不知收敛,想将我们几兄弟也拉下水,说是同去找找乐子甚的。他不够胆叫大师兄,子都又清心寡欲,最后就只带了我去。谁知才喝几口小酒,这混蛋就醉得五颜六色,拉着桂枝说要和她白头偕老,没一会就爬都爬不起来了。我跟桂枝只好将他扔在地上不理,继续喝酒。喝着喝着,大家觉得挺合眼缘,见凉夜无事,就——”
“够了!”孙望庭从背后捂住马四革的嘴,“说到这里就够了!”
马四革依旧笑嘻嘻地将他甩开,道:“还怕羞呢。”
“你还好意思旧事重提……”孙望庭气得将手臂一叉,“桂枝姐姐是我介绍给你认识的,你竟然抢在主人家之前就——”
“打住、打住!你什么时候就成了主人家啊?桂枝又不是你的女人。而且那天你喝得烂泥一般,我与桂枝你情我愿,有何不妥?”
孙望庭气鼓鼓地松开手,在草地上躺成一个“大”字,“现在去找桂枝姐姐,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就算来得及,也不知跟她说什么才好。算了,回头写封信给她便罢。她这么一走,我以后也不去软香居了。”
马四革小声道:“浪子终于回头了吗?”
子都终于找到机会插嘴——“他意志似乎很坚定。”
葶苈也偷偷问嫏嬛:“这么说,望庭哥对姜芍是真心的吗?”
嫏嬛笑笑,“你管这么多作甚?”她随即走到一直无话的纪莫邀身旁,“大魔头,问ᴊsɢ你一件事。”
纪莫邀立刻坐起来,“说。”
“我看姜芍留宿,也不是一两日的事。若是长住,她在这里没人号令,也不用巡山,我怕她无聊。”嫏嬛渐渐凑到纪莫邀耳边,“不如让她陪你们操练,如何?”
(本回待续)
第三十五章 新人面 旧欢言(下)
“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嫏嬛会有这种要命的主意……真是近墨者黑。”马四革拄着棍子坐在沙地里,“大师兄也是,一句‘手臂还没康复’,就站一边和嫏嬛观战去了。丢我们四个在这里做姜芍的出气包。”
陆子都笑笑,“四哥是在说风凉话过过瘾而已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志气了?”
马四革冷笑,“我倒是不怕,只是替你们担心啊。”他转头瞄了一眼葶苈,“你准备好了吗?”
葶苈干笑道:“怎么可能……”
马四革又转向孙望庭,“红头巾,你准备得怎么样?”
孙望庭扶扶头巾,“怕什么?”
马四革抿嘴点头,不再发问。
姜芍这时就到。“让各位久等,真是对不住。”她没有特意打扮,神色亦十分泰然。
纪莫邀原先还坐在棚子里,见姜芍一到,马上跳到池中,“少当家想要哪些趁手的兵器,请不要客气。”
姜芍问:“你们可有月牙铲?”
“当然有!子都,还不快去取?”
葶苈一听便冒起一身鸡皮疙瘩,“她使月牙铲可不是开玩笑的。”
纪莫邀又道:“少当家也别跟他们客气。就算打残了,师父不会有意见,你也可以继续住。”
马四革咬牙道:“大师兄真是毫不犹豫地就将我们卖了啊。”
姜芍不解,“他们?你不参战吗?”
“旧伤未愈,就不下场丢人现眼了。”纪莫邀又转向众人,“虽然少当家只是陪你们练习,但你们可别懈怠,我要是看到谁敢敷衍贵客的拳脚,就……”他用几声冷笑结束了句子。
葶苈心想,就算没这番话,也绝不会有人敢在姜芍面前松懈。不过孙望庭一直无话,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陆子都不久带着月牙铲回来。见各方准备就绪,纪莫邀便捡起一根树枝,在沙池中心画出一个方形,“今天对战的规则很简单,只要姜芍踏出这个方阵一步,你们就算输。”
姜芍一早知道纪莫邀的安排,气定神闲地走到了方阵中央。
“你们四个可以在沙池上自由活动,如果姜芍一炷香的时间内出不来,你们就算赢。明白了吗?”
温葶苈心想:这看起来还挺直截了当,似乎并无玄机。
陆子都深吸一口气:四对一,要消耗姜芍的体力应该不难。
马四革有些狐疑地望着方阵:姜芍虽然厉害,但这样好像显得我们以多欺少。大师兄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孙望庭紧紧抓着蜥尾鞭,眼神没有闪烁。
纪莫邀见大家没有疑问,便退到池边点香,与温嫏嬛一同观战——“开始吧。”
一声令下,无度四子短暂聚头后便分别站到了方阵的四个角上。
“哎呀。”嫏嬛小声叫了出来。
纪莫邀扭头,“怎么了?”
“失策了。”嫏嬛答道,“不该这么站。”
“那该怎么站?”
“姜芍要离开方阵,无非是跨边或者跨角。四边上,方阵内外对半分;四角上,方阵内只占四分之一的面积,而余下的四分之三就在阵外。所以要脱离方阵,突破任何一角是最为简单的做法。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因此每个人守卫一角是最自然、最常规的做法。不过……”嫏嬛说到关键处,也捡起一根小树枝在地面画了一个小方形,“这样一来,姜芍每到一角,就只有守卫那一角的人阻挡她。其他人要施以支援,要跨过非常远的距离。如果我是姜芍,一定会挑守卫最薄弱的葶苈入手。”
纪莫邀顺势又问:“那你觉得他们该如何布阵?”
“应该全部站在四边的中点上。”嫏嬛边说边将四个中点标记出来,“这样的话,无论姜芍来到哪一个角上,都能有两个人迅速赶到阻止。这种安排看起来虽然有些冒险——毕竟四角暴露,无人防守——但作为策略而言,比简单地守卫四角要更为周全,尤其是当其中一员的能力还比较弱的时候。”她解释完后,便用鞋底将方阵擦除,抬头望向纪莫邀,“怎么样?分析得可以吧?”
纪莫邀难掩面上笑意,“若有你在阵中,他们就不会犯这么低等的错误了。”
“真是的,你明明也是这么想,还要我解释这么久。”
“不敢打搅二小姐卖弄的雅兴。”
“讨嫌。”
两人继续隔岸观火。
“姜芍够意思,没有立即对葶苈动手。”嫏嬛道。
“她知道我旨在操练他们四个,才不急于求胜,而是给他们机会去发现自己的破绽。”
“她怎么这么明白事理?”
“所以才好骗啊。”
嫏嬛斜视对方一眼,“我可是不忍心再利用她了……”
纪莫邀坏笑道:“她现在是自己人了,我哪里还会占她便宜?别怕,我若还敢欺瞒她这个忠厚之士,你肯定第一个告发我。”
“知道就好。”
纪莫邀将视线转回阵中,“啧啧,怎么搞的?一个两个都有气无力……”
嫏嬛也看过去,见四个人虽然围着姜芍团团转,但是完全占不了上风。姜芍手中的月牙铲嚯嚯生风,应对密集的包围圈迎刃有余,甚至能缓慢向边缘推进。“看起来他们是想慢慢消耗姜芍的体力,拖延时间。”
“姜芍的体力哪里是这么容易耗完的——不行,要鞭策一下他们。”
“等等,你要做什么?”
“我就口头上鞭策一下。”纪莫邀于是起身,往阵中大声喝道:“你们四个杂碎要是连少当家一个人都应付不来,就赶快认输好了!”
嫏嬛倒吸一口凉气,“你还真是不含蓄啊。”
“含蓄有什么用?姜芍从娘胎里出来刚能站稳,就被二十八星宿日夜追着练武。姜氏又是武学世家,长年累月的苦训哪里是几个会耍兵器的人轻易能比的?”他转头望向用于计时的那柱香,“时间快到了,姜芍很快就会发起猛攻。”
果然,纪莫邀喊话后不久,姜芍突围的势头便迅速加剧。
马四革挥棒上前,心想着不能让纪莫邀那个混账的话成真。
陆子都不敢怠慢,举剑与姜芍正面交锋,决意不能令师兄失望。
温葶苈自知力薄,但截发钩胜在细小灵活,穿插于缝隙之中,希望能找到对方的弱点。
至于那孙望庭,面上全然不是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神色。从一开始,他便一脸肃穆来到阵中,由始至终都全神贯注地与姜芍对战。一场大战下来,他主动挑衅姜芍的次数最多,与她正面纠缠的时间也最长,与平日那个临上场不忘打趣示弱,在阵中好使阴招暗腿的孙望庭判若两人。
姜芍也留意到这一点了。
“望庭今天……卖力得有点不正常。”嫏嬛细声道。
“可不是?平日里见缝就钻,遇到强敌会第一个跑到背后偷袭,才是他的作风。很少见他这么主动与人正面交锋。”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这样?”
纪莫邀冷笑,“如此卖力表现,看来是动了真心。”
嫏嬛点点头,不再发言。
一炷香的时间眼看要到,姜芍无意留力,果然朝葶苈的方向猛攻。其余三人紧随其后,试图牵制住她的脚步。但葶苈与姜芍实力相差太远,正面单挑胜负立现,没多久就被逼到边界上。余下三人的进攻都被姜芍轻松化解,她只朝葶苈虚晃一招,便纵身越到阵外——此时一炷香刚刚烧完。
纪莫邀大力击掌,“太精彩了,不愧是少当家。”
姜芍长舒一口气,“大家都很拼命,我赢得并不轻松。”
纪莫邀见四位师弟都有些不甘心,笑道:“来日方长,下次再与少当家一决胜负。”
四人听罢,也明白姜芍的确实力非凡,便心悦诚服,不再气馁。
纪莫邀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姜芍喊住——“无度门的大师兄,介意施展一下你的武艺吗?”
然而纪莫邀没有回头,“少当家知道我有伤在身,何必执着于见我这五分实力?”
“不是要和你单挑,只是……”她上前一步,问道:“我想再见识一下扶摇喝呼掌,还望赐教。”
“少当家果然见多识广。”
“不敢,只是听人提过,因此好奇。”
纪莫邀举起左臂,沉思片刻,答道:“可惜我左臂仍未痊愈。能使,但不好看。我不想扫了少当家的兴致,还是待我恢复功力,再议不迟。”话毕,他便叫上天王和地藏,进山里叹薄荷了。
姜芍见他态度有些淡漠,忙问嫏嬛:“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么?”
嫏嬛笑着摇摇头,“他有时就是这样的。”
是夜,孙望庭一个人跑出来,果见姜芍坐在屋外乘凉。他有些忐忑地上前,问:“还ᴊsɢ没睡呢?”
姜芍见他过来,往边上挪了一个位置,“你不也没睡么?”
孙望庭怯怯地应邀坐下。
“你今天表现得很出色,让我刮目相看。”
孙望庭难为情地笑笑,“失礼了。”
“这两天都没能好好跟你单独说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孙望庭忙坐直身子,“哪里话!你、你不需要跟我交待什么事情。”
“不,是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清楚……”姜芍并没有刻意跟他保持距离,依旧惬意地坐着。
孙望庭屏气凝神地等她继续。
“孙望庭,你在静安堂写下的话,我知道是发自真心的。父亲因此误会我们的关系,也是情有可原。我们父女本来已有矛盾,事至如今,我并不怪你。只不过……”她的声音弱了下来,“你的心意,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一番话听得孙望庭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不,姜芍,我、我并不指望你有什么回应……那只、只是一个傻瓜的梦话而已。”
姜芍见他窘迫,忙解释道:“我并非要取笑你,请不要误会。”
“我没误会,少当家。”
“你若是愿意,就叫我留夷罢。”
孙望庭一听呆了,“这、这哪里合适……”
“听你叫我少当家,倒显得生分了。”
孙望庭傻笑几声,道:“你别心软,不用把我放在心上,就当我没写过那话,可以吗?”
姜芍不解,“你是我生死之交,得知你这份情意,我也感到欣慰,又何必刻意掩饰?”她摆了一只手到孙望庭肩上,“我们以后还一般相处就好。”
谁知孙望庭连连摇头。“我怕我做不到。”他情不自禁地按住姜芍摆在自己肩上的手,“你一天不斩钉截铁地要我死心,我一天都不能正眼看你……你明白吗?”
姜芍并没有将手收回来。“那我该怎么办?”她缓缓问道。
孙望庭将身子一倾,将脸靠到姜芍面前,恳切地解释道:“你既然不能铁下心来拒我于千里之外,也不想我忘掉这份心意,我就没办法切断对你的念想,也就不能和你一般相处了。怪就怪我意志薄弱,但你若是想与我一般相处,就狠下心来,别给我空子钻,别给我什么幻想了,好吗?”
姜芍面露难色,“可我也说不出什么能让你死心的决绝之辞。”
孙望庭趁热打铁,“那你愿意——”
姜芍不等他说完,便将手收回,一下攥住孙望庭的衣领,将他拉到面前——他们的鼻尖还有毫厘就要碰到一起,但两个人都静止在那个令人窒息的瞬间。她盯着孙望庭炽热的眼神,几乎能感受到他面颊的温度。但怎么办呢?她能怎么办呢?对望片刻后,姜芍突然松开手,站了起来。“夜已深,我们还是歇息去吧。”不等孙望庭答话,她便回身进房,将门合上。
孙望庭被留在室外,全身热到快要化气登仙,却怎么想也想不通姜芍刚才为什么要这么做,更看不懂她离去时那略带神伤的目光。
次日清晨,嫏嬛如常来到厨房里,却发现自己不是第一个到达的人——纪莫邀正坐在炉边煽火。
“真是稀客。”嫏嬛走上前去,“在煮什么呢?”
“稍候。”
过一会,水开了。纪莫邀将火熄灭,对嫏嬛道:“能帮我取两个茶碗来吗?”
一番倒腾之后,厨房里充满薄荷的清香。
“难怪你在剑寨死活不肯喝我煮的薄荷茶……我也真是班门弄斧而不自知。”嫏嬛捧着温热茶碗,还未能下嘴。
“没这回事。那时我在想问题,才没顾得上喝。”
“骗人……”嫏嬛嘴上在埋怨,可还是抑不住笑容,“好香。”她用鼻尖探一探杯沿,再小心地用上唇试验茶温,舌尖卷入一滴香茗,即刻满口清香。
“怎么样?”
“比我的好……”嫏嬛难堪地笑笑。
“我没尝过你煮的茶,不好比较。”
“那就信我的话。”
纪莫邀“哼”了一声,举碗与嫏嬛的茶碗相碰,“干杯。”
“哪有人喝茶也干杯的?”
纪莫邀合上眼,淡然答道:“也许我们不是人。”
嫏嬛盯着他看了一会,心头一惊,立刻将头扭开——她怕对方会看到自己脸红的样子。
正在这时,两人发现孙望庭正踌躇不定地走过来。
纪莫邀小声道:“天王跟我说,望庭昨夜一个人去找姜芍了,想必是铩羽而归。”
嫏嬛忙叮嘱他:“那你可别在他面前说风凉话啊。”
正说着,望庭已经来到跟前,“大师兄、嫏嬛,早啊。”他声音疲软,眼神呆滞,像是一晚没睡好。
嫏嬛问:“要喝茶吗?”
望庭摇头,转而望向纪莫邀,“大师兄,我今天能下山一趟吗?我天黑前一定回来。”
“去哪里?”
“我想了一宿,觉得还是去见桂枝姐姐一面,亲自道个别才好。”
纪莫邀摆手道:“去罢,她也想见你。”
孙望庭苦笑,“大师兄你第一次这么顺摊地放我去寻欢。”
“替我向桂枝姑娘问好。”
孙望庭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匆匆离去。
嫏嬛眨巴两下眼睛,道:“他看起来好憔悴。”
“这小子想找桂枝,就是有心事要找人排解。别担心,桂枝骂他两句就好的了。”
“你觉得这和姜芍有没有关系?”
“开什么玩笑?当然有关系了。”纪莫邀说着又为嫏嬛满上茶。
“望庭有心事可以找桂枝谈,若是姜芍有心事该怎么办?”嫏嬛话音刚落,就见纪莫邀瞪着自己看,“干什么?”
纪莫邀饶有意味地朝她微笑。
嫏嬛一下就明白了。
心有千言,诉与何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章 忆前情 盼来朝(上)
“二郎,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啊……”
孙望庭咬咬牙,“好姐姐,你这样也看得出来?”
桂枝笑道:“傻子,姐姐我哪里是靠看的?都老相好了,你是力不从心还是根本在神游,我一碰就知。怎么,想别的女人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姐姐你……”孙望庭正想继续说,可转念一想,压在一个女人身上谈论另一个女人,实在太不厚道,于是便转身躺了下来。“是有这么一个人……”
“哟,让我们家孙二郎难以启齿的女人,想必也不是省油的灯。”
孙望庭往桂枝腰上一拍,戏谑地骂道:“啧,我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家的孙二郎了?”他顿了顿,又道:“这个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和我一起出生入死……”
桂枝不耐烦地皱眉,道:“直接从‘不过’开始说。”
孙望庭一愣,苦笑道:“不过……她应该对我无心。”
“我认识的孙二郎可不会说这种话。什么叫‘应该’?你问过人家吗?”
“算问过吧……可她显得很动摇。何况我也觉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这次轮到桂枝往孙望庭大腿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配不上?这么没志气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好姐姐,你听我说,她是名门之后,他日要是继承家业,就是一呼百应的豪杰。我孙望庭,说好听点就是无名小卒,难听点的话就是个市井流氓。换过来想,若我是这样的大家女杰,肯定也看不上孙望庭这种人吧。”
“可你孙二郎的父兄不也是有名堂的人吗?不至于吧?”
“今时不同往日,我老子那点小名气根本不值一提,而且他也早就不在了。至于我哥,已经沦落成一个冷血疯汉。这样的身世怎么好意思委屈她?”
“二郎,英雄莫问出处,诸葛丞相也教你不宜妄自菲薄,怎么就忘了呢?你心地不坏,武艺也不差,比那些名门望族的纨绔子弟好上千百倍,怎么配不上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别多心!”
“好姐姐,你这么引经据典的,我都不好意思回话了。”
“知道姐姐有理就成,成天一副多愁善感的嘴脸算什么样子?她若是明事理的人,便不会介怀出身。你用自己的本事打动她,何耻之有?就算她不为所动,你也已经彰显了本领,她必然对你心存敬意——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也是这个道理。”
孙望庭点点头,“听姐姐一席话,真如醍醐灌顶!”
桂枝道:“灌完了,别忘给姐姐留口饭吃就成。”
“那是自然,还是老样子啊。”孙望庭说完就翻身坐起,往衣袋里掏钱。
谁知桂枝冷不丁地丢下一句——“今天收多五成。”
“咦,为什么啊?”
桂枝转身背对孙望庭,道:“姐姐是卖身的,今天还额外陪你谈心事,就算佛祖也是要吃饭的吧?”
“也不知是谁成天炫耀,说我孙二郎是贴钱让姐姐享用我年轻的肉体……”
桂枝一脚揣在他屁股上,“讨厌,我觉得自己赚到了,还不能跟人显摆么?”
孙望庭点好钱币,放在案上,而桂枝似乎也不急着核对。“桂枝姐姐,你男人ᴊsɢ长得好看么?”他问。
“上次见他时,还是看得入眼的。隔了大半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回来也许是另一幅模样也不一定。”
“商旅之人,真不容易啊。”
“可不是吗?歌女嫁作商人妇,都是让人看不起的,我们也算天作之合了。”
孙望庭抹了一下鼻子,枕在桂枝大腿上,“何必管别人看不看得起?你们衣食无忧,比什么都强。”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还说,如果我不怕吃苦,去西域也能带着我。”
“哇,好羡慕……”
“日后你就算念着我,也找不到人咯。”
“好姐姐……”孙望庭重新躺好,抚着桂枝赤裸的双肩,“姐姐的恩情,孙二郎永世不忘。”
“忘了也罢,姐姐又不要你养。你要再来,莫说那位女杰了,连我也会看不起你。快,祝我与我男人百年好合!”
孙望庭听出了桂枝的不舍,而他又何尝舍得?“姐姐一定要与郎君白头到老。就算以后不见,我也会惦记着你的。”
“要真惦记着我,当初就别老是欠我钱。还要你师兄亲自来清帐,我都替你难为情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孙望庭低下头,在桂枝脸上亲了一下,“恭喜姐姐从良!要不要预先请我喝杯喜酒?”
桂枝一掌拍在孙望庭脸上,笑道:“喝你个冤大头!我见你这副嬉皮笑脸的德性,就什么从良的心都没了!”
“能遇上姐姐这般有情有义的人,是我孙望庭的福分。”
桂枝笑着笑着,眼里又流出些缱绻的温情来,“想起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呢。”
“是啊,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多年,总觉得欠了姐姐一份情……”
“傻子,有什么欠与不欠的?你每次给足数目,不让姐姐饿着,我就谢天谢地了。一场相识,别这么矫情。”桂枝说完就起身更衣,“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我自己出去就好,姐姐留下来数钱吧。”孙望庭打趣道。
桂枝扑哧一笑,“你啊,就是没正经。也罢,不跟你拖泥带水。你要是实在放不下我,逢年过节就给我寄钱吧。”
“一定。”
孙望庭开门出去前,还不忘揽住桂枝深深吻了一下,“好姐姐,你男人若是对你不好,就来惊雀山找我,我替你出气。”
“真是的,说什么晦气话呢?”
“那你们家孙二郎这就走了啊。”
桂枝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把他推出门。
桂枝永远都会记得与孙望庭初次见面的那一天。
那是一年中的梅雨季节,桂枝染了风寒,只能闭门谢客,窝在屋里休息。恰逢午后时分,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将她吵醒。本想起身开门探个究竟,却恰好被一个闹事的醉汉闯进屋来。
这不是桂枝第一次面对酒醉的男人,但当时的她身体虚弱、神志昏沉,根本没力气推开那家伙庞大的身躯。男人瞬间将她扑倒在地,任她怎么尖叫挣扎也不放手。桂枝眼角的余光察觉到,有很多人聚集在自己门外——但没有一个人上来制止。
他们又为什么要制止呢?自己的姐妹们绝对不敢冒这个险,万一那人转而缠住自己怎么办?客人就更不用指望了,都是一丘之貉,又怎会怜悯她这个风尘女子?就算事后她怎么落泪哭诉,旁人也只会觉得这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应随时准备好要承受的凌辱。
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责怪别人这样待你?
就在这时,外面冲进来一个扎着红色头巾的少年。只见他挥舞着长长的手臂,三两下就把那醉汉拽出门。其过程之快,桂枝连他的脸都来不及看清。紧接着,就听到那醉汉被拖下台阶的阵阵闷响。
桂枝爬起来,速速披上衣服,踉踉跄跄走到楼梯上,见少年“唿”一下将那醉汉丢在门外,还嚷嚷道:“有本事在软香居惹是生非,不如上惊雀山来和你孙爷爷过招!”
“惊雀山”三个字一出,围观的人都静了下来。
“桂枝!”老鸨像只刚下完蛋的母鸡一样,兴冲冲地跑过来,“你遇到贵人了!那位公子是惊雀山的人。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招呼他啊!”
“啊……”桂枝虽然想下楼去看看那人真颜,可头实在是痛,根本挪不动半步。
那少年抬头,见桂枝靠在栏杆上摇摇欲坠,忙冲上来扶她,“姐姐没事吧?”
“来……”桂枝拉住他的手腕,“我们进屋说。”
其实桂枝除了道谢,也没什么要和他说的,只是想赶快躺下而已。
少年乖乖跟着桂枝进屋,还替她关上门。
桂枝气若游丝地道了声:“请坐。”把手一招,竟发现指尖有血。再看那少年——他手背上有一道滴血的伤口。“哎呀,你受伤了!”眼里一见红,她顿时睡意全无,“我、我给你包扎……”
“不用急,姐姐,”少年随性地坐下,面不改色,“一点皮外伤,不打紧的,你别慌。”
“都是我不好……”
“哪里话?明明是那家伙抓伤的。你别说,他还真有点蛮力,可惜不是我对手。”他露出一个稚气的笑容。
“真是的,都流血了,还一副讨嫌的样子。”
“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嘛……”少年仔细端详了她一阵,“姐姐怎么称呼?”
“桂枝。你呢?你真是惊雀山来的么?”
“如假包换,惊雀山无度门孙二郎孙望庭是也!”
“听说你们山上有只长了三只眼的妖怪,可是真的?”
孙望庭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当然是真的!”
桂枝看他那轻浮的样子,知道他在胡扯,可她没再说什么。“刚才多得你救了我。我一介女流,无以为报……”
“桂枝姐姐言重,我又不是要你报答才出手的。师门有训,不能乘人之危。姐姐你方才叫得声嘶力竭,明显是不情愿,我当然不能由那人胡来了。”
“看不出你这小子还挺会说话。姐姐能认识你,真是有福。”说到这里,桂枝已经帮孙望庭把伤口包扎好了。
“哪里,呵呵……”孙望庭好奇地环视四周,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软香居。姐姐的房间真漂亮,跟姐姐一样漂亮。”
“尊师难道还教你来寻花问柳不成?”
“才没有,是我自己想来的……”
桂枝瞅他脸红,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个毛头小子,乳臭未干就来这种烟花之地,就不怕回去被师父教训?”
“你有所不知,我师父也经常出入赌坊之类的地方,他才不会把我怎么样呢。主要是瞒着大师兄,有些心虚罢了……”
“你大师兄很凶么?”
“怎么说呢……也不是凶,可每次想起他来,心头就凉凉的。不过他才不会知道我在这里呢。姐姐要是不嫌弃,我以后还来找你?”
“你是我的恩人,我怎会嫌弃?只是姐姐今日抱恙,没那气力……”
“不打紧、不打紧,我择日再来就好。”
“二郎啊,你还是第一个和我这么有商有量的客人。”桂枝伸出指头,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又凑到他耳边问:“告诉姐姐,你是不是还是童子之身?”
孙望庭立刻从耳根红到了鼻尖,“姐姐你、你怎么知道的?”
“姐姐阅人无数,你这种初生牛犊,我一碰就知。”
“真是……丢死人了。”
“有什么丢不丢人的,谁没有第一次呢?姐姐到时慢慢教你。”
自那一次后,孙望庭就成了软香居的常客,但他永远只会直奔桂枝的房间。而在软香居出名泼辣挑剔的桂枝,对孙望庭却体贴得不得了。
然而孙望庭频频造访风月所的事,又怎么瞒得过纪莫邀?其实在他第二次自告奋勇要下山办货的时候,山里的人就开始怀疑了。不过最后也没搞出什么乱子,甚至比吕尚休惹的麻烦要少,纪莫邀也就不管了。
“我好奇,”纪莫邀问,“温先生是为了卖弄腹中墨水,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才会给三个子女起这么生僻的名字?”
嫏嬛望着手里的茶碗笑了,“一姐出世时,园里枸橼开花;葶苈诞生时,庭前葶苈发芽。至于我……”她腼腆地笑笑,“我娘临盆时身在书斋,还没来得及去别处躺下,便生了我。”
纪莫邀调侃道:“这就跟孔夫子给孔鲤起名一样随性。而且笔画这么多,多吃亏。”
“此话怎讲?”
“你想想,假如你和一个叫丁一的人斗快抄文章,大家写一样的字。等最后题名时,他三笔就写完,你才刚刚写好三点水——必败无疑啊。”
嫏嬛哭笑不得,托着腮将身子往前一倾,问:“我可什么都跟你说了。那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纪莫邀眯起眼,“为什么想知道?”
“很少有父母会叫别人将自己的儿子拒于门外。”
“这名字是我娘起的。”纪莫邀呷了一口茶,“也许她觉ᴊsɢ得合适吧。”
“你很少提起她……”嫏嬛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往下问,“你们……关系好吗?”
“好。”纪莫邀不假思索地答道,“挺好的。”
他回答之快,令嫏嬛无法不怀疑他是在撒谎。但纪莫邀答应过她,只要是她提的问题,自己都会如实回答。于是她不再多问。
这时,陆子都跑了过来,“大师兄,阿晟捎信来了。”
“师姐托我将信亲手交到温姑娘手上。”欧阳晟将信递给嫏嬛,随后又掏出一张折了两番的信纸,“纪师兄,这是二师兄给你的便条。”
纪莫邀黑脸接过纸,“连封套都省了,他跟我还真是客气。”一打开,里面果然都是些插科打诨的闲话,无甚要闻。
倒是嫏嬛,对着信中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尤为仔细。
陆子都见欧阳晟汗流浃背,便问:“阿晟今日也是跑过来的么?”
欧阳晟点头,“很久没有锻炼腿脚了。”
嫏嬛笑道:“可别让葶苈听见。这么长的路途用来练脚力,真要把他吓死。”
欧阳晟随后婉拒了用饭的邀请,稍作歇息便启程回山。
陆子都望着他远去,感慨道:“我要是也像阿晟这样长年累月地锻炼,估计也能来去自如吧?”
纪莫邀立在他肩后,冷冷道:“我有声杀天王替我送信,你操什么心?”
“大师兄,如果我和阿晟打起来,你觉得我赢面大么?”
纪莫邀笑道:“两个没脾气的人,怎么会打起来?”
“如果只是切磋呢?”子都似乎一心要知道答案。
纪莫邀想了一阵,答道:“阿晟身板比你健硕,单纯比拼力气可能胜你一筹。可你也有你的优点。如果打起来,我肯定赌你赢……否则我这个师兄也忒失败了。”
子都如释重负地笑了,“谢谢大师兄。”
嫏嬛也阅毕手中信件,兴致勃勃地说:“准备文房四宝,我要寄信!”
“立刻就回信吗?”纪莫邀问,“早知道适才就不让阿晟走得这么急了。”
嫏嬛连忙摇头,“不是寄给姑姑的,而是父亲的朋友们。”她将信递给纪莫邀看,“之前父亲不是说,名册的誊本在三位旧友的手中吗?如今姑姑已查明他们的住地,更是托人快马加鞭送信去询问名册事宜。我只是觉得,作为父亲的女儿,还是应该给每个人写一封亲笔信,以表诚意。”
“这倒是不错……”纪莫邀顺道也把杜仙仪的来信看了一遍,“这几个名字都是与令尊同辈的文人墨客,我隐约都听说过。谷繁之应该算比较有名的,经常出没烟花之地,和望庭一样是软香居的熟客。封锦山隐居已久,一直听说他在什么地方种田。至于陈南笙则是个酒鬼,口味非常刁钻,我在坊间听过他不少轶闻。”
嫏嬛见他说个不停,显得非常意外,“你怎么比我还了解父亲的朋友?这些名字我虽都认得,可样子一个都想不起来呢。”
“你们姐弟避世多年,自然不知。”
(本回待续)
第三十六章 忆前情 盼来朝(下)
信件一出,不日便有回信送到杜仙仪手中。三人得知故交儿女健在,果然全都异口同声地答应见面,以便亲手交还名册。
“请他们来惊雀山如何?还是去素装山好一些?”嫏嬛将笔悬在半空,不知给杜仙仪的回信该如何开头,“会不会太麻烦他们了?”
葶苈提议道:“毕竟是客人,还是对我们有恩的长辈,不如先在镇里找个体面的客店招待,再去迎接他们上山?上哪座山也可以让他们自己决定,反正两头都有人打点。”
嫏嬛连连点头,“说得没错,是我想得不够周到。我宁愿自己跑远点,也不想他们太操劳。”
葶苈见她絮絮叨叨没个消停,不禁笑道:“二姐你不要紧张。”
“我哪里紧张了?”这话说得气虚,嫏嬛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葶苈,你也应记得我们刚和一姐重遇时的心情。虽然很想见面,但是真见到时,心里一下子还是承受不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葶苈似懂非懂地问:“现在也一样吗?”
嫏嬛艰难点头,“他们最后一次见到爹娘,是在出事之前。他们所认识的温言睿和林文茵,和我们记忆中的应是一样的。可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在私下调查楚家灭门案。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在顾虑什么,就是有些害怕……未知之事吧。”
葶苈道:“可这是我们手上唯一的线索。你之前找姜芍问楚澄,不是什么也没问出来么?”
“是啊……”嫏嬛索性丢下笔,长吁一声,“纪莫邀提醒我的时候,我还真觉得看到了一线曙光,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可也难怪,楚澄离开登河山时,姜芍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就算曾经听说,又怎么可能会有深刻的记忆?而且姜骥也没提过他。”
“是吧……”葶苈凑到嫏嬛身侧,“可是好奇怪呀,楚澄服侍姜家多年,和姜骥应该是亲密无间的主仆。他离开后,姜骥怎么就绝口不提此人了呢?”
嫏嬛思索了一阵,道:“楚澄当初离开登河山,一定有原因,而姜骥则羞于提及这个原因……这和他被灭门,可能真有关联。”
“但愿几位叔伯能指点迷津。”葶苈说完,又转过身来,捏了捏嫏嬛的手臂,问:“二姐,你梦到过大师兄么?”
嫏嬛被突然这么一问,立刻别过脸去,支吾答道:“有……梦到几次。”随即报复似地拍了一下葶苈的脑门,“别这么大声,他万一经过怎么办?”
葶苈“嗤嗤”地笑了一阵,又平静下来,将头枕在嫏嬛肩上,细声道:“能梦到喜欢的人,真好。”
嫏嬛轻揉他的头顶,“怎么又多愁善感起来了?”
“没什么,二姐。”葶苈抱着嫏嬛的手臂侧卧下来,“我已经很久没梦到小红了。有时甚至一整天没想她,也不会觉得不妥……”他怯怯地问:“这样正常吗?”
嫏嬛苦笑,“我不是你,没法告诉你什么才是正常。”
葶苈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握住嫏嬛的手,笑着问:“我这么大还粘着你,你烦不烦?”
“傻瓜,你是我弟弟,我怎么会烦?”
“如果我和大师兄同时掉到水里,你会救谁?”
嫏嬛放声大笑,“你大师兄会水,当然是救你了!”她说完一把将葶苈拉到怀里,“葶苈,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分别喜欢什么人,你都是我弟弟,我依然会保护你,明白吗?”
葶苈在姐姐怀中点点头,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约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而姜芍在惊雀山也有半月有余。最初担心的江湖追杀令并没有出现,登河山更像完全没了声气,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样。纪莫邀不敢轻易买账,但既然未见波澜,便专注着安排嫏嬛姐弟与三位先生相见的事情。
其中动作最快的谷繁之,率先来到约定的旅店。他着人捎信去素装山后,便留在客房里呷几口小酒。
跑腿的刚出门,一个高挑的女子便步入酒馆。“敢问谷繁之先生可在此处?”她问道。
掌柜盯着跟前的女子:长发披肩,面如白玉,一条褐红色的纱巾从鼻梁一直垂到肩上,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即便如此,他还是能隐约看到面纱之下那副绝美的容颜。
“小娘子找谷先生何事?”送信的才刚离开,来者不可能是素装山的人。掌柜纵被女郎若隐若现的美貌迷得眼花,这点警觉还是有的。
女郎似乎窃窃笑了,“小女子在两条街外的软香居卖唱,谷先生是我们的熟客。得知先生下榻客店,妈妈便遣我夜里来侍奉他。”
掌柜不禁冷笑——好一个谷繁之,我还道是什么风高亮节的雅士,原来也是凡夫俗子。只是不能听这女人一面之词。
安全起见,他派跑堂的上楼,问谷繁之可有邀歌女相伴。片刻之后,跑堂的回来,言确有此事。
“谷先生自己都认了,店家还不信我么?”
说到这份上,掌柜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这、这还不是因为谷先生是贵客,我们得罪不起,这才万事谨慎,还望姑娘不要见怪。”被三眼魔蛟委以重任的恐惧,至今萦绕在掌柜的后脑。
女郎轻笑,“罢了,我不是惹不起的千金小姐,被人怠慢也不是稀奇事。不过,你们可别打搅了谷先生的雅兴。”
掌柜的连连点头,“不敢,不敢。”
女郎朝掌柜后脑勺上轻蔑地望了一眼,便随跑堂的上楼去了。
未几,谷繁之屋中便传来阵阵歌声。
次日,嫏嬛和葶苈从惊雀山出发,随行的还有纪莫邀,而高知命和杜仙仪则在半路和他们会合。
“昨晚睡得可好?”杜仙仪问两姐弟。
嫏嬛笑着摇头,“总是惦记着要见谷先生,几乎没合眼。”
“是啊。”葶苈附和道,“ᴊsɢ但他们若能指点迷津,那多少晚没睡都值了。”
知命笑道:“师姐昨夜也无法入眠,我陪她下棋直至四更,才各自回房眯了一会。”
“谷繁之特地早一天来到城里,也不知是不是去找他在软香居的老相好。”纪莫邀猜测道。
杜仙仪道:“当年见过他几面,十有八九是这个缘故。”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往镇上去。可没走多远,就见前方有一单骑,马上是一个身披藕裙,面掩薄纱的女子。
嫏嬛远远就认出那身着装,“天籁宫。”
杜仙仪一下警觉起来,“那是谁?”
话音刚落,来者便高声唤道:“杜姑娘,别来无恙啊。”
“商佐……”杜仙仪认出对方来,“商佐远道而来,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有失远迎,我在这里陪个不是!”
“无妨。”商佐逐渐靠近,她盈盈笑着,一双大眼睛却似藏有冰刀无数,“不请自来,是我失礼才对。此番不过是找故人叙叙旧罢了,不知阁下有无闲暇?”
杜仙仪面有不满,可又不便发作,“今日不巧,我要去见另一位贵客,不能招呼商佐。”她和知命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道:“不如我着师弟高知命带商佐往素装山暂歇,待我晚些回来时,再与阁下秉烛长谈?”
商佐干脆地答道:“甚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远去后,杜仙仪才愤愤不平地骂道:“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纪莫邀问:“她是来追究阴间四鬼的死吗?”
杜仙仪点头,“想也不会有其他事。我和孙迟行不明不白地被困在水牢里,吃尽苦头。天籁宫其他人我不敢断言,但商佐今日既然来了,就一定知道水牢的存在。竟然多年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义兄夫妇被关在里头时,她们也没个动静,也不知是不是跟那四兄弟狼狈为奸。如今好了,那四个败类被我们斩草除根,水牢如今是个空牢,她却突然冒出来要跟我‘叙旧’……”
嫏嬛不无忧虑地问:“她之前在摩云峰上吓得语无伦次,弱不禁风的。如今见了我们,却如此气定神闲,甚至说趾高气扬也不为过。其中定有蹊跷……她会不会知道父亲的去向?”
杜仙仪愁眉紧锁,“难说。但我已不受水牢囚禁,她只身一人,在我们眼皮底下应该弄不出什么花样来。”她见嫏嬛和葶苈神色凝重,又安慰道:“别怕,我们快去见谷先生吧!”
四人又行了一阵,来到谷繁之留宿的酒楼。
杜仙仪率先下马,带嫏嬛姐弟先行进入,纪莫邀则跟在最后。众人来到掌柜桌前,说是约了谷繁之先生见面。
掌柜的连连点头,却不忘叮嘱道:“昨夜,谷先生请了个软香居的歌女在房中玩耍,彻夜都能听到歌乐之声。那女郎天快亮才走,谷先生怕是现在还睡着呢。”
“无妨,都是意料之中。”纪莫邀朝他摆摆手,“谁叫这人是个登徒子呢?”
“父亲会和他成为生死之交,也是奇事。”葶苈嘀咕道。
嫏嬛立刻提醒他:“别乱讲话。谷繁之虽然好色,可也是出了名的一言九鼎、有情有义。父亲交托过他的事,他一定会做到。我们只管问正事就好,至于他私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不是作奸犯科,都轮不到我们多嘴。”
“对了,”杜仙仪在上楼之前又回头问那掌柜,“谷繁之可有亲口承认歌女是他请来的?”
掌柜点点头,指着那跑堂的道:“呐,我们还上楼去问过谷先生。那时谷先生是怎么说的?”
跑堂的年轻人回头应道:“我问谷先生,可是请了个软香居的姑娘来,他就跟我说:‘既然来了,就快请上房来。’没骗你。”
掌柜朝杜仙仪摊开手。
杜仙仪点点头,随其余三人上楼去了。
来到谷繁之房前,确实听不到屋内有任何声响。
“还真能睡……”葶苈失笑。
杜仙仪上前敲一下门,“谷先生,在下靛衣门杜仙仪,我们多年前在宴会上见过。”
屋里没有动静。
纪莫邀也敲门道:“谷先生,我是无度门纪莫邀。温先生的子女都到了,劳烦开门。”
嫏嬛又问:“谷先生是在这间房里吗?”
“掌柜的没理由要骗我们。”纪莫邀靠到门上,又敲了两下,“谷先生?”
没有回应。
纪莫邀惊觉不妙,一脚将门踹开——果然如他所料,屋内只剩下谷繁之冰冷的尸体。
“谷先生!”葶苈惊叫道,“快、快来人——”
“不必了。”杜仙仪随纪莫邀进屋,望着谷繁之侧卧在地的躯体,“他已经死了。”
纪莫邀凑上前细看,低声道:“身上还有酒气,想必是醉酒时被生生绞死。”他拾起谷繁之枕边的一段麻绳,“这就是凶器。”
嫏嬛面如土色地上前,问:“如果是被生生绞死,怎么没人听到他的挣扎之声?”
杜仙仪举起桌上的空酒壶,道:“也许凶手在酒里下了药,让他昏昏沉沉吧。但就算没下药,要无声无息地勒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非难事。”
“是、是那个歌女下的手吗?她会是谁?”葶苈无力地靠在门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第一个来到的谷先生就被害了,该如何是好?”他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被另外三人注视着——糟,是不是说错话了。
“三公子真没出息,这么轻易就投降了。”纪莫邀冷笑,“首先,我们要看看她究竟是不是软香居的人。这个好查,而且我可以断言——她肯定不是。”
嫏嬛想点头,可立刻又有了疑问,“但如果不是,谷先生又为什么会立刻答应见她呢?常人难道不会觉得可疑吗?”
杜仙仪道:“谷繁之是软香居的常客,也许对方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令他失去戒心。他不是说‘既然来了’这样的话吗?也就是说,他从来就没有叫歌女前来,但既然来了,就没有拒绝。”
“我们的对手消息很是灵通啊。”纪莫邀趴在谷繁之遗体边,像狗一样仔细地闻他的衣服和头发,“这个女人知道谷繁之昨天到达,更知道他生性好色,因而能轻易取他性命。”他随后爬起身,跟其余人道:“你们快找他的行装里有没有名册和相关的书信,我先下去问问那个女子的长相。”
“她高高瘦瘦,大半个脸都被纱巾遮住,似乎化了浓妆……那双眼熠熠有光,深邃似海,极为美艳。不过是个生面孔,店里没人认得出她。”
纪莫邀听那掌柜的说完,手指不耐烦地在柜台上敲了几下,又问:“那个女子是何时离开的?”
不多时,嫏嬛下楼来了。
“有发现吗?”纪莫邀问。
她黯然摇头,“连件带字的东西都找不到,全被抢走了。”
纪莫邀淡然道:“这里离我们跟商佐见面的位置不远。”
嫏嬛眨了眨眼,低声问:“你怀疑凶手是商佐?”
“她绝对有足够的时间,而且外貌也大致吻合。”
“可她怎么会知道谷繁之在这里?而且既然杀了他,为什么又要刻意和我们碰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纪莫邀细想一阵,道:“既然我们找不到谷繁之答应带来的名册,就意味着这是凶手的杀机,也就是说,持有名册的另外二位先生也同样危险。试想,你父母在水牢受苦多时,也许一早知道天籁宫参与其中。商佐怕丑事败露,才会先一步将那些能帮你们挖掘真相的人杀死……”他的声音弱了下来,“虽说目的很合理,但你刚刚的问题还是无法解答——她怎么可能会知道谷繁之与我们通信?这个过程中,哪一个环节暴露了?我实在想不通。”
遇敌不遇友,见死不见生,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章 无辜殒 有罪问(上)
“下一个来的人是谁?”杜仙仪问。
“封锦山。”纪莫邀答道,“他今天晚些时候就会到达——不,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师姐,不如我让声杀天王捎信给知命,让他提早在路上截住封先生,然后直接护送去素装山,以免节外生枝。”
杜仙仪点头,可立刻又道:“知命不认得封先生,还是先跟我们会合再说吧。”
“我在信里照写便是。”纪莫邀找来纸笔,迅速修书一封,让声杀天王带去了素装山,“我们也不要耽误时间,快些赶路。这次是我们疏忽了……”
“别这样说。”嫏嬛低声安慰,“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葶苈又问:“等封先生来时,我们时刻派人守在他身边,不让任何陌生人靠近,就没问题了吧?”他转头向纪莫邀和嫏嬛寻求肯定。
纪莫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最后一遍检查了房间内部。“只可惜输了首战……但有谁会了解我们此次会面?不需要截获信件就能抓准时机将谷先生灭口的,恐怕只有ᴊsɢ我们之中的人了。”
嫏嬛合上双眼,“你觉得我们之中有内鬼吗?”
“只是一个假设而已。”纪莫邀面色阴沉地离开房间。
“但愿不要是真的才好……”杜仙仪若有所思地望着嫏嬛,“我可不愿意抱着这种伤心的想法入眠。”
“你以为我愿意吗?”纪莫邀反问。
没人再出声。
高知命刚安顿好商佐,声杀天王便将信送到。他不敢怠慢,嘱咐诸位同门好生看守商佐,自己便与欧阳晟一同下山与其余人会合。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众人等齐齐奔向封锦山到来的必经之路。
“照你这么说,”高知命道,“商佐嫌疑很大。”
纪莫邀不置可否,“她出现得太过高调,无论是时间还是动机都过于巧合,反而让我觉得不可信。”
高知命笑笑,“别怕,她现在哪里也去不了。”
“如果封先生活着,那可能是因为她被你们控制而无法下手;如果封先生死了,那她就能洗脱嫌疑。但假如她此行目的就是杀人灭口,为何要特地暴露在我们面前?”纪莫邀压低声音,“无论怎么解释都不通。”
高知命道:“这个可以再议,如今还是保全封先生要紧。”
一行人沿着大路一直冲,途中人来人往,也没少问询,可依然未见封锦山。他们不敢松懈,一直追到午后时分,终于在前方见一架孤零零的马车停在路旁。
杜仙仪在最前方勒马,“这说不定就是封先生的车驾。”
纪莫邀忙上前唤道:“我等是素装山靛衣门与惊雀山无度门的弟子,特来迎接先生。”
车内没有回应。
高知命惊觉不妙,立刻与欧阳晟冲到马车前,掀开帘幕一看——里面的人头骨碎裂,血肉模糊,已不成人样。
“知命哥,怎么了?”葶苈刚下马要上前察看,就被欧阳晟横腰抱起,拖到一边。
“别看!”高知命喝止道,“我们来晚了。”
嫏嬛捂住嘴,上身不住地颤抖。
杜仙仪上前一看,神色凝重地说:“确实是封锦山。”
知命又问:“师姐可看得真切?”
杜仙仪长叹一声,“封锦山衣着朴素,若就在路上擦身而过,就是个务农的普通百姓。但寻常的农夫,哪里有这等体面的车驾?又怎么会随行带着如此丰厚的藏书?封锦山嘴上说喜欢简朴的生活,可还是改不了贵公子的娇惯。义兄曾为此笑话过他,因此记得。”她说完转过头来,见纪莫邀立在路边,盯着地上不动,“怎么了?”
纪莫邀指着地上的脚印,答道:“看来凶手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在光天化日下杀人,还能昂首阔步扬长而去……”他扭过头来望着杜仙仪,“师姐觉得会是谁?”
杜仙仪定睛一看,当场面如土色,“孙迟行。”
纪莫邀冷笑,“脚的大小、杀人的手法、与水牢的干系……都指向孙迟行。”
嫏嬛问:“自从姑姑从水牢脱出生天之后,我们就再没听过孙迟行的消息,如今怎么会突然来阻挠我们?”
“凶手如果多于一人,商佐就无法洗脱嫌疑了。”高知命道,“她可以杀了谷繁之,然后再让孙迟行来杀封先生。这样即便她被我们盯着,孙迟行也依然可以独自行事。”
“师姐在水牢时,可见过商佐和孙迟行来往?”纪莫邀问。
杜仙仪摇头,“孙迟行住在水牢里,我则住在水牢后方的林子里,又有阴家四兄弟看管,平日很少见面。商佐是天籁宫的人,我也是离开之后,才知道她是水牢的知情者,就甭谈有否见过他们来往了。”
嫏嬛道:“商佐大可与阴家四兄弟合谋勾结孙迟行,与他熟络,再指使他来做这事……只是不知孙迟行为什么会对她言听计从。”
一直未出声的葶苈小声猜测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孙迟行就算神志不清,对着商佐那样的美人恐怕也会气短吧。”
纪莫邀轻叹,“封锦山带来的名册也不翼而飞……商佐如今在素装山,已经做不了什么,可还有个外逃的孙迟行。”他迟疑了一会,转过头去,“师姐,你怎么看?”
杜仙仪忧心忡忡地望着嫏嬛和葶苈,道:“让知命和阿晟留下善后。我们直奔陈南笙来的路上,务必要在半路截住他。他好喝酒,沿途一定多有停留,我们要尽快,不要被孙迟行抢先了。”
众人立即分头行事。
一日内死了两人,嫏嬛和葶苈此刻都面色苍白,神色凝重,在马上一言不发。
杜仙仪紧紧跟在二人身侧,安慰道:“如今遇上对头,说明名册确实有不可告人之处,至少我们不是在白忙活。”
嫏嬛不住地摇头,“如果当初我们直接请他们上山,也许就不用这番周折,二位先生也不会无端丧命了……”
“敌在暗,我在明,这种事又哪能预测?莫要自责,当今之计,还是尽快找到陈南笙要紧。”
一行人向南走,一路问过不少酒肆客店,直到黄昏才在城郊的一间酒馆里,打听到陈南笙的行踪。
“陈公说天色已晚,今天就不赶路了,这才下榻小店。”店主答道,“不过你们来得不是时候,他适才喝了不少,此刻大概已经烂醉睡去。”
“不怕,就算睡成一滩烂泥,我们只要将他送去别处安歇便是。”纪莫邀掏出一串铜钱,丢到店主跟前,“帮我们通报一声。”
店主见他们神色迫切,便不为难,立刻遣人去试着叫醒陈南笙。
那人不时便从房里出来,说陈公已起身,只是神志还不甚清醒。
“无妨,”纪莫邀笑道,“往马上一扔,一路送回惊雀山,夜风就能解酒。”
葶苈心急,道:“我去看看要不要扶他一把。”
纪莫邀紧紧跟上,“你别一个人去。”
两人推开半掩的门,见那陈南笙果然坐在卧榻上,呢喃着什么。
“陈公,晚生温葶苈,温言睿便是家父。”
陈南笙两眼一亮,细声吐出一句:“温公的儿女可都安好?”
“我和二位姐姐都很好。我二姐也在外面等着见陈公一面呢。”
“啊。”陈南笙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红通通的脑门,“若是温公千金在此,我也不能失礼。容我打点一下,才敢见温小姐。”
纪莫邀见他坐都坐不稳,又道:“陈公若要帮忙,开口便是。”
“不、不……被你们看到我醉醺醺的样子,已经很丢人了。若还在人前赤身露体,岂不是污了眼睛?我虽是一介书生,没有上天下海的本事,但友人夙愿,即使万死也要助上一臂之力……换一身见得人的衣裳,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憨笑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勾起窗边的行囊,道:“还请二位回避一下,容我更衣……”
纪莫邀和葶苈见他虽然酒醉,但谈吐仍算清晰,便不勉强,重新合门。
杜仙仪上前问:“如何?”
“在里面换衣服呢。”葶苈道。适才寥寥数语,已让他对相识不过片刻的陈南笙肃然起敬——父亲有如此挚友,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四个人在门外翘首以待,陈南笙却似乎慢条斯理。
过了一阵,葶苈又问:“陈公在里头一切可好?”
“莫急……”里面传来对方懒洋洋的声音,“稍微喝多了一些,动作略慢。”
葶苈还没想好要怎么回话,又听得他说——
“温公与我是多年老友,但我们的文采可差远了。温公的文章,那叫一个气势磅礴、畅快淋漓。与此相比,我的拙笔只能用来发些不痛不痒的牢骚。温公不嫌弃我这种才智浅薄的家伙,才是大家之风。我们都不爱出门,也许正因有如此共鸣,感情才会这么好。令尊最后一封给我的信里,还开玩笑说自己笔尖去过的地方,比两脚要多得多了,他可是像登——”
屋里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纪莫邀心头一惊,忙唤道:“陈公?”
屋内竟没了声响。
杜仙仪即刻撞开房门,却万万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陈南笙满头鲜血地倒在窗边,染血的窗框在他顶上晃动。
“陈公!”杜仙仪冲到陈南笙身边,将他扶起,“来人啊!”
可陈南笙已经奄奄一息,只是拼尽最后的气力攥住杜仙仪的衣领,吐出两个字:“白……脸……”随即断气。
如噩梦般的惨剧竟直接在面前上演,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我们只是在咫尺之外……”葶苈低声道。
嫏嬛失声痛哭。
纪莫邀走到依然扶着陈南笙遗体的杜仙仪身边,问:“他说什么了?”
杜仙仪闭上眼,忍痛道:“白脸。”
纪莫邀立刻跳出窗户,试图追逐突如其来的暴徒,却被杜仙仪叫住——
“你不要去追。月黑风高,这四周林木茂密,夜行的野兽最危险,何况孙迟行疾走如风,你又怎么追得上?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跟师叔交待?况ᴊsɢ且……”她低头望着陈南笙血淋淋的面容,“就算抓到他,也没有意义了。”
纪莫邀只好退回来,低叹道:“望庭不会喜欢这个消息。但能在猎物发出惨叫之前就以蛮力挫碎其最后一丝气息的人,除了白面蚩尤孙迟行,恐怕再无他人。”
“我真是太天真了,”杜仙仪含泪道,“你说得没错,这真是一封充满讽刺意味的挑战书,赤裸裸地在嘲笑我们……”
杜仙仪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素装山,告知了一切。
“竟然又是孙迟行……”高知命愁眉紧锁,“你们离开水牢后,就没再见过他了吧?”
杜仙仪摇头,“没有,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听闻杜仙仪回山的安玉唯也赶到,“师姐,听说你们找来的人都被杀了?”
杜仙仪点头。
安玉唯忙上前安抚,“师姐,这不是你的错。孙迟行那个疯子,根本没人制得住!”
“我知道,可是……”杜仙仪轻拭眼角,“早在水牢里,他就已经神志不清,任人摆布,做牢狱的看门狗。如今突然出现在这里杀人,只怕又是被人蛊惑。我是替他担忧啊……”
“师姐在水牢里时,他待你如何?”高知命问。
“不冷不热。他虽疯疯癫癫的,但好歹与我相识多年,有些同门之情,还不至于对我不利。我们很少见面,就算远远见到,也没机会说话——但我和他有什么话好说的?他真的是一个……可怕又可怜的人。”
高知命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杜仙仪问:“商佐如何?”
“她此行是来与师姐说话的,对我们一直三缄其口。已经安排她在客房住下,明晨师姐再好好问问她吧。”
杜仙仪点头应允。“大家都累了,有事明日再议。”
众人离开,留下杜仙仪和安玉唯。
“师姐,”安玉唯见四顾无人,立刻捧起杜仙仪冰冷的手,柔声问,“我们也回去好吗?”
可杜仙仪却有些迟疑,“小安,我好担心……”
“师姐,莫慌。”安玉唯展开双臂,将杜仙仪搂在怀里,“不管发生什么事,小安都会在身边保护师姐。”
“小安……”杜仙仪掩面叹道,“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处境……”
“我不需要知道。”
杜仙仪皱眉,不解地望着他。
“师姐,我在你身边,从来就不是为了化解别人的恩怨情仇。”安玉唯抚过杜仙仪面上的泪痕,“小安生于世上,只是为了你而已——师姐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莫说你要我取人性命了,就算你要我死,我也会欣然应允。我安玉唯此生没有其他目的,只是为了师姐而活而已。我不在乎你为任何目的做任何事,我只听从你的差遣;不问缘由,只做你的武器……师姐,小安不过是一个追随你的痴心人,请容我不顾一切地为你马首是瞻……好吗?”
“小安你这个傻瓜……”杜仙仪苦笑着捧起安玉唯俊美的面容,在他嘴唇上按下一个温柔的吻,“你说得没错,有小安你这解语花在我身边,我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安玉唯笑了。他的双颊泛起红晕,仍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师姐就是我的女嬃,我心中永远的太阳。”
次日,商佐惴惴不安地坐在莲池中央的石亭里,对着面无表情的杜仙仪与恣意倚在柱子上的安玉唯。
“听说你们昨日死了三个人,不知是什么惨事?”她细声问道。
“别担心,我们会好好看着你的。”杜仙仪冷笑。
“别说大话了!”商佐突然跳了起来,近乎失控地叫道,“你以为我没听说吗?杀人的可是孙迟行啊!他可是水牢战无不胜的看门恶犬,你们夹一块都打不过他,谈何保护我?”
杜仙仪故作恍然地答道:“也对,水牢就藏在奇韵峰内,天籁宫纵然说对水牢毫不知情,想必对孙迟行的蛮力也略知一二。何况之前杀害宫佐和羽佐的凶手还悬而未决,商佐应该也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吧。”
商佐一听,狼狈地跌回座位上,颤抖着问道:“你们难道有办法对付孙迟行吗?说不定下一个被杀的人就是我,你们又怎会有半点头绪?”
“冷静,”杜仙仪安慰道,“我们这里这么多人,不会有事的。”
“已经死三个人了,你要我怎么冷静?”
安玉唯轻松地答道:“放心,我们不会让孙迟行踏足靛衣门,半步也不会。”
“你怎么能保证?你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拧不过。”
杜仙仪忙喝止二人,“小安,你怎么跟贵客斗起嘴来了呢?”她朝少年挥一挥手,“你先回去,让我与商佐好好说话。”
安玉唯嘟起嘴,不情愿地离开了石亭。
(本回待续)
第三十七章 无辜殒 有罪问(下)
回到惊雀山的次日,嫏嬛倚在水缸边,心不在焉地望着里头的鱼儿在绕圈。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知命叫我出去,”纪莫邀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你要一块来么?”
嫏嬛想了一会,摇摇头,“我有些累,就不去了。”
纪莫邀定神看了看她,“怎么无精打采的?”
“很奇怪吗?我每个月都会有几天无精打采……”嫏嬛懒懒地抬头,“倒是你,亢奋得有点不寻常。昨天的事就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你么?”
纪莫邀一笑置之,“真不来?”
“别怂恿我了,你知道我想去。”嫏嬛瞪了他一眼,“可就算我有精神,葶苈昨天也吃惊不小,我还是要留下来陪他的。代我跟知命问好便是。”
纪莫邀点了点头,丢下一句“鱼头记得留给我”便启程下山了。
前者刚去,又有来客。
“我以为你一定会答应呢。”姜芍倚在门前问道。
嫏嬛只是苦笑。
“可你是想去的。”
“我也想留在这里陪着葶苈。鱼与熊掌,怎能兼得?”
姜芍轻笑,“葶苈在这里有的是人陪。而且他也不小了。”
嫏嬛揉揉额头,道:“你就当我懦弱吧……”
可姜芍还不打算走,“如果连我都看得出你对他的情意,你觉得他有可能不知道吗?”
嫏嬛停下动作,盯着姜芍好一阵子,幽幽道:“只要我们不说,就可以假装不知道。”
“可你们有什么需要顾虑的?”
嫏嬛长叹一声,道:“我娘是纪尤尊害死的,父亲即使只是听到他的姓氏,也会性情大变。现在我自己、我的家人都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一切。更何况,如果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话……”她看了姜芍一眼,“其实,无论我对他有多情真意切,就算面前没有任何阻碍,我也说不准自己敢不敢表白心迹。命中总有更重要的事,不容我沉溺。如今觉得苦恼,也只是苦恼而已,你不必替我担忧。”
姜芍听罢,点了一下头,“说得不错,我也深有同感。在能胜任登河之主前,我对别的事也没有兴趣。”
“咦,怎么就你一个?”高知命像是嘲笑般地为纪莫邀沏上茶。
纪莫邀黑着脸反问:“你不是只请了我一人么?”
“明知故问。”知命请他坐下,“壮胆亭三杰只到两人,分明是你邀请不力。”
“不要临场给人起这种莫名其妙的外号。”纪莫邀捧起茶碗,低声怨道:“她不想来,我也不能逼她。”
知命见他恼怒,反而倍加愉悦地坐了下来,“那可惜了,我还指望嫏嬛为我们指点迷津……”
“废话少说。”纪莫邀正色打断他,“经过昨天,我越发觉得我们之中有内鬼。”
“商佐不可疑么?”
“可疑得失真。天时地利人和都对她无益,她甚至没必要现身——直接动手杀了那三人之后一走了之,不好么?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们怎么也追究不到她头上来。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刻意安排的痕迹是不是太重了一点?”
“那你觉得内鬼是谁?”高知命面有难色,“怀疑自己人,一定要慎重。”
纪莫邀放下已经见底的茶碗,道:“如果我们纠结在商佐一个人身上,永远都不会有答案。她说是来找师姐的,你觉得会不会就是师姐请她来的?”
知命脸色一变,“你怀疑师姐?”
“她是唯一一个与水牢有关系的人,先怀疑她也是人之常情吧?何况杀害谷繁之的是个女人——”
“我那晚一直跟师姐在一起。除非你连我一起怀疑。”高知命的语气相当强硬。
纪莫邀为自己满上热茶,低声道:“我没说那个人一定是她。”他试探性地望了高知命一眼,情知多说无益,便改口道:“也许我应该劝她来。”
“怎么,嫏嬛来了,你就不会如此口无遮拦了吗?”知命的眼神渐趋冷峻,“在你回答之前,我希望你明白——师姐对于嫏嬛、对于我,都与亲人无异。”
“明白,是我失言。”
“这件事,也许让我ᴊsɢ和嫏嬛来谈会好一些。”
“我会安排的。”纪莫邀泄气地起身离席,坐到亭下的台阶上,“如果她想去素装山住一阵子,我也没有异议。”
高知命心不在焉地点头,为自己满上茶,过了好一阵,才细声道:“我刚才语气太重了,我不应该。”
“无妨。”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都只是猜想而已……你可有盘问商佐?”
“师姐今日见她,看看她到底因何而来。”
纪莫邀越发有些词穷,他不知道这是因为知命不快,还是因为心中悬而未决的疑虑,还是两者皆有,甚至还有其他的原因。
几轮茶过后,两人话别。虽然和气,却少了平日的打趣与挖苦。
纪莫邀心事重重地回到惊雀山,见同样心事重重的温嫏嬛坐在房外,屋里烛光仍亮着,她似乎是出来透气的。
“鱼头留给你了。”她扬起笑容,眼中却满是疲倦。
“不睡觉?”
嫏嬛被这么一问,立刻摇头,掩面低诉:“我脑子一片空白,觉得自己好失败。”
纪莫邀坐到她身边,道:“乱讲,你情急时又怎么能冷静思考?”
嫏嬛只是扭过头去,“怎么还不去吃你的鱼头?”
纪莫邀见她赶人,也不好打搅她一个人忧郁,只好轻轻放下一句——“我今天见过知命。我们都觉得你和葶苈应该去素装山住一阵子,在师姐身边,你们会更安心一些。“
嫏嬛一听,立刻攥住他的衣袖,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半晌才吐出一句:“谢谢。”
“没事,早点睡。”
葶苈对暂居素装山也没有异议,两姐弟次日午后便从惊雀山启程了。纪莫邀留下陆子都守山,却不知道应让谁人随行。
“望庭,如果你想亲自跟师姐谈你哥的事情,就一起来。”
可孙望庭就是下不了决定,“大师兄,你觉得我帮得上忙么?”他闷闷不乐地抱住马儿的脖子,“比起我哥的劣迹,我更担心要怎么跟我娘讲这件事。”
姜芍一直在旁留意,见他提到母亲,忙自告奋勇道:“你下次去探望令堂大人时,我可以陪你一起。有人在旁壮胆也好。”
孙望庭抱头怨了几声,最后只是拍拍马头,转身往回走——“还是让四哥陪你们去吧。我想睡觉。”
马四革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别这样,这利害关系怎么说也跟你更紧密吧!我去不去无所谓啊!”
孙望庭停步,回头朝马四革送了个饶有意味的单眨,随后一头撞回房里去。
马四革心领神会,也不多言,面红耳赤地上了马。
素装山的黄昏向来清净。当惊雀山的各位弟子酒足饭饱,在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谈天说地之时,杜仙仪和高知命已经领着师弟妹进行睡前冥想。他们的师父洪机敏,在没有被吕尚休带坏时,似乎也终日处在冥想的状态:寡言语,少饭食,唯独功力丝毫不减。总之,每当夜风刮过莲池之上,靛衣门内便已鸦雀无声。
就在众人静坐大堂时,侧廊上突然“当”一声响,紧随着便是一声惨叫。
欧阳晟率先跳起,直奔商佐房间而去。来到敞开的门前,见商佐倒在门槛上,半身趴在屋外,“有、有人要杀我……”
欧阳晟利索地将商佐扶起,随后在屋里绕行一周,低声道:“这里没有第二个人。”他的眼神转向洒落一地的酒菜,“是你打翻的吗?”
商佐缩在角落,颤抖着答道:“饭菜有毒。”
高知命与杜仙仪这时也赶到门前。
商佐一见来人,手忙脚乱地钻到了被子里。
杜仙仪见她衣冠凌乱,披头散发,不仅全然没有见面时的冷傲,反而越发语无伦次。“我们跟你吃的饭菜一样,你怎么说里面有毒?”
被子底下传来商佐的呜咽之声,但没人听得出她在讲什么。
“她身上没有伤痕,更没有中毒的迹象。”欧阳晟淡淡解释道,“不知因何突然发难。”
杜仙仪缓缓上前坐下,倚着裹在被单之中的商佐,细声问:“是谁要杀你?你见到那个人了吗?”
商佐听是杜仙仪说话,这才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可一见房里还有另外两人,立刻又缩了回去。
杜仙仪见状,示意高知命与欧阳晟离开。
两人领命离去,还没走远,就见安玉唯赶了上来,道:“纪师兄他们来了。”
“这就好笑了。”纪莫邀听罢商佐的行径,止不住冷嘲,“她要是怕丢了性命,当初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我们不知道她来的目的,不知道她和孙迟行的关系,现在似乎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他往嘴里丢了一片薄荷叶,“怎么看都像个傀儡多过罪魁祸首。”
杜仙仪也不住地摇头叹息,“她当初来说跟我叙旧,两句未完便忽然担心起自己的性命,但又死活说不出为什么。如今的她,更像是个断线的玩偶,被掌线人抛弃后无所适从。我们应该好好想想这个人会是谁,又因何能将商佐玩弄于鼓掌。当日宫佐和羽佐死于非命,真凶仍未找到,也许商佐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
嫏嬛想起了什么,道:“当日一姐和龙前辈得羽佐带路,意外发现水牢的入口,还被宫佐抓了个现成。她们两个会不会是因为泄露了水牢的所在而死?既然商佐是水牢的知情者,会不会就是她下的手……。”
葶苈连连点头,“就算是,那她和我们请来的三位先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嫏嬛答道:“三位先生手握名册,说不定已经参透其中玄机,也就能解答水牢许多的前因后果。而商佐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就打算亲自来摆平一切。也许她本身自有一套计划,却不晓得另有人暗中遣孙迟行来大开杀戒。她发现自己被架空,因而惊慌失措、患得患失,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灭口。”
纪莫邀听罢,又问:“你的解释合情合理,但有一个问题我们一直都没有办法回答——商佐到底如何掌握三位先生的行踪?”
“没错。”高知命附和道,“虽然假设一个全知全能的主谋很方便,但我们与三位先生来往之事做得相当低调,经手的都是自己人。加之三位先生的装扮言行根本与平民无异,不应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和警惕。我们之外的人,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嫏嬛合眼,“你们还是觉得有内鬼。”
葶苈忍不住往嫏嬛身边挪了一挪:纪莫邀、马四革、孙望庭、陆子都、姜芍、高知命、杜仙仪、欧阳晟、安玉唯——无论嫌疑落在谁身上,他都无法接受。但除此之外,又有哪一个人能够执行如此精准的计划?“二姐,”他轻轻推了一下嫏嬛,“我想睡了。”
嫏嬛知他沉郁,便不再往下说。
杜仙仪见气氛尴尬,只好放众人回房歇息,临走前还不忘告诉纪莫邀:“嫏嬛姐弟可以长住,但你与老四若是无事,在这里多留几日也无妨。”
纪莫邀笑笑,“不敢打搅,我们两个明日就回去。”
高知命提醒道:“你就不问老四愿不愿意?”
纪莫邀小声答道:“他心里总是愿意留的,只是谁叫我才是师兄呢?”
马四革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哪个混账在揭我短?”他抬起头,觉得面前的马儿似乎也在咧开嘴笑自己。“好家伙,我服侍你们也算不错了,也不会体谅一下我。”
背后忽然飘来一个声音——“在马厩里自言自语,四哥哥你是有多孤单呢?”
马四革双肩一抖,回头见安玉唯信步走近,“你们聊完了?”
安玉唯点头,细声在马四革耳边道:“我们之中,似乎有内鬼呢……”
马四革被安玉唯温热的气息吹起一身鸡皮疙瘩,两脚却像扎根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四哥哥觉得,我们谁嫌疑最大呢?”
马四革愣了好一阵,才支吾答道:“我、我怎么会知道……”
安玉唯哀怨地低头,迈步到马四革背后,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拂过对方的脊柱。“商佐已经疯了,套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下一个要死的,也不晓得是谁。”
马四革腰一紧,立刻警觉起来,“但三位先生都已丧命,还有谁可能被灭口?”
安玉唯心不在焉地摇起头来,“师姐从水牢里逃脱,是知道内情最多的人。若有人想尘封水牢的一切,就免不了要消灭师姐。而将师姐救出来的我们,也许会一并被盯上。”
马四革关切地扶住安玉唯飘摇的身躯,“你担心自己和师姐的安危吗?”
安玉唯仍然摇着头,眼中泛起隐隐泪花,“四哥哥,我不知道。”
马四革心都融了,一把将安玉唯搂在怀里,安慰道:“别怕,四哥哥保护你。”
安玉唯攥着马四革的衣裳,将脸埋在他肩膀里,没有再出声。
谁人谁鬼,谁生谁死,欲知后事如何,请看ᴊsɢ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章 商音止 凤羽落(上)
商乃秋音,有肃杀之气。
天刚朦朦亮,外头忽然一阵骚动。
马四革从卧榻上弹起。
廊上脚步匆匆、人声索索。
他披衣开门,见葶苈面色苍白地跑了过来——
“四哥,商佐死了。”
纪莫邀俯视商佐仰卧在地上的身躯:她面色苍白,唇边还有凝结的血。
案上是前夜送到她房中的酒菜,杯碟瓶碗都还在原位,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
“杯里还有大半余液,”高知命小心翼翼地将酒杯放下,“看样子是服毒而死。”
纪莫邀拾起席上的信封,“这是她的遗言吗……”
“这样一切都讲得通了。”马四革捧着商佐的遗书,“她在奇韵峰勾结孙迟行,杀了宫佐和羽佐……这事当时令师叔和温枸橼蒙受多少冤屈?没想到竟是天籁宫人所为。真是千防万防,防不过室中之狼。”
一众人等集聚在前厅,轮流查阅商佐坦白陈情的亲笔信。
安玉唯姗姗来迟,眼中仍有睡意。
马四革见他一来,手忙脚乱地将遗书传给身边的葶苈,将头扭到一边去,不再作声。
葶苈捧着信,不无唏嘘。“临死前把所有事一并都认了,也算她良心发现。”
纪莫邀道:“照遗书所说,商佐凭借身份便利,多年来一直暗中监视水牢的运作。因为发现宫佐和羽佐带陌生人接近水牢,生怕她们日后对人多嘴,于是痛下杀手。你们大闹水牢之后,她又得知我们邀来温先生三位旧友,深恐水牢内情败露,于是叫上外逃的孙迟行一起,一连三次将我们请到眼前的证人屠戮。先扮作歌妓杀害谷繁之,再让孙迟行将封、陈二人灭口。”他一口气说完,却不忘目视高知命,似乎在期待他反驳自己。
但高知命没说话。
杜仙仪缓缓点头,“她怕是精神紧张,无法原谅自己害了这么多条人命,加上发现我们也开始对她有所怀疑,于是决定一死以谢天下……”
嫏嬛未能释怀,“这就算告一段落了吗?”
杜仙仪皱眉答道:“商佐已死,孙迟行又不知所踪,只怕线索又断了。所幸能还师叔和你姐姐一个清白。”
嫏嬛苦笑,小声道:“不要再死人就好了。”
高知命若有所思地离开前厅,独自走向莲池。
纪莫邀见他移步,急忙跟上,“你怎么不说话?”
“你们把话都说了,我没什么要补充的。”
纪莫邀回头见没人跟上来,便小声道:“你是有想法的,只是不方便说出来罢了。”
高知命冷笑,“多谢三眼魔蛟提醒……我都有点后悔当初给你起这个外号了。”话毕,他忽然正色在纪莫邀耳边低语:“但假如商佐是被人毒杀,伪造成畏罪自尽,又有何难?”
“啊……”纪莫邀双目直视前方,继续前行,“你也觉得是内鬼所为。”
“事实就是,无论自杀与否都说得通,只是我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说出来罢了。”
“明白。”纪莫邀掩饰不住笑容,“你我所见略同。”
高知命轻轻“哼”了一声,却忽然在莲池边停步。
纪莫邀也骤然止步,顺着对方目光往池中望去,赫然见一条死鱼白肚朝天,浮在水面上。
高知命嘀咕道:“池里不曾见过有鱼这般死相,真是晦气。”
嫏嬛立在商佐房前。遗体虽已被移走,但里面的物件仍在原位。
葶苈战战兢兢地跟在背后,“二姐,你在找什么?”
嫏嬛摇头,“我只是觉得奇怪。”她望着商佐尸体曾经占据的空间。“她不是怕人下毒杀她吗?为何又会服毒自尽?而且,她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跟三位先生通信的?如果她和孙迟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为什么又要亲自送上门来,被我们抓个正着?”
“如果是纪尤尊在背后指使,或许总有些不为人知的办法吧?而亲自来找我们,也许是为了探听我们到底知道什么。”
嫏嬛却一直摆头,“纵然真是纪尤尊指示,他再有本事也不过凡人一个,又没什么通灵神行之术。就算他在暗,我在明,我也不懂他们可以怎样彻底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我……还有很多问题。”
葶苈见她执拗,也不再唱反调,回房去了。
嫏嬛留在原地想了一会,耳边突然又有人唤她——
“嫏嬛!”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是马四革才宽心。“四哥,你怎么来去无声?吓死我了。”
“抱歉、抱歉……”马四革看起来有些慌张,“你还有疑虑未解吗?”
嫏嬛点头,“商佐遗书里虽然将所有罪状包揽上身,但我总觉得有些太便利了。”
“此话怎讲?”
“一个深谋远虑的杀手不仅自投罗网,最后还因精神崩溃自取性命……你不觉得这个句子本身就充满矛盾吗?”
“那你怀疑她遗书里的哪一部分?”
嫏嬛道:“我怀疑遗书根本就不是她写的。”
马四革的表情僵止住了。
“四哥,你不觉得就算有人毒杀商佐、伪造遗书,我们今晨见到的场景也会是一样吗?”
“我、我不明白……”
“商佐当然可能是自杀,但也没有丝毫证据能排除凶手的存在。”
马四革吞了口唾沫,“你在怀疑谁吗?”
嫏嬛诧异地扭过头来,“四哥,怎么了?”
不知不觉间,马四革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将嫏嬛拉到一边,问:“你跟大师兄说过这个猜想没有?”
“刚想到,自然还没说。”
马四革接着问:“如果有凶手,你觉得会是谁?”
嫏嬛没立即答他,而是牵着他的手腕,带他回到自己房里,然后合上门,肃然问道:“四哥,你是不是见到什么了?”
“没有!”马四革这回答来得太过斩钉截铁,反而显得他心里有鬼。他自知瞒不过嫏嬛一双慧眼,只好拉她坐下,低声恳求道:“我告诉你,可你别跟大师兄说。”
“四哥,事关重大,他迟早会知道的。”
“不、不,至少不是现在。”豆大的汗珠从马四革面上滚下,“你现在不是只在怀疑吗?也没有疑凶什么的,大不必跟大师兄提起。等有了别的证据,再作定夺也不迟。”
嫏嬛不买账,一把抓住马四革在半空颤抖的手,“告诉我。”
马四革不堪被她如此盯视,这才支吾答道:“昨晚,小安跟我诉苦……”他停下来,似在试探嫏嬛的反应。
“别停,往下说。”嫏嬛催促道。
马四革无路可逃,只好就范,“他说他担心有人要害师姐性命。然后今天一早,商佐就死了,我就觉得……”
嫏嬛脸一下白了,“你怀疑是小安干的?”
“不,我、我更想知道你们有没有办法判断商佐是什么时辰死的,因为我昨天夜里一直……”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已是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嫏嬛见状,忙安慰道:“慢慢说,四哥。”她将一只手摆在对方臂上,“你昨晚一直都跟小安一起吗?”
马四革合眼点头,“直到我睡着之前,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但你没看到他离开。”
马四革摇头。
嫏嬛低叹一声,捏了捏马四革的肩膀,“不怕,我暂且不跟你大师兄说。”
“你觉得他会怀疑小安吗?”
嫏嬛暗笑,“我怎么知道他会怎么想?”她见马四革笑不出声,又道:“无凭无据,谁会怀疑到小安头上?若有实证,你大师兄知先知后,又有何分别?本不是你能控制的事,别太操心。”
马四革这才缓过气来,“你说得对,是、是我莽撞,见笑了。”
“都是自己人,哪里话。”嫏嬛说着便送他出屋,“别多心,注意休息。”
是夜,四下无人之时,高知命回到莲池边,除下鞋袜,轻手轻脚踏入池中,躬身在泥泞里抓摸。
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四围一片漆黑,没有人看到他面上是什么表情。
但如果有人看到了,一定会希望他当初没有踏入这莲池。
马四革在马厩打点完毕,夜已深了。
他想起前夜此刻此地与安玉唯的对话。如今四周空无一人,对方兴许早就睡下。他于是意兴阑珊地启程回房,希望自己的思绪能够暂停。
“老四!”杜仙仪忽然从后方叫住他。
马四革回过头来,“师姐,还不曾歇息呢?”
杜仙仪浅笑着走近,轻手扫过马四革肩头。“这些日子,蒙你照顾小安,我还不曾谢过你。”
“师姐哪里话!”马四革笑道,“我怎么说也是小安的师兄,手足之情,都是应该的。”
杜仙仪见他拘谨,又道:“他年纪小,不懂事,一定给你惹了不少麻烦。”
“不要紧,师姐。小安那都是为了你。如今你回来了,没我管着他,他肯定高兴都来不及。”
杜仙仪弯出一丝别有意味的微笑,道:“小安不说而已,其实他不知有多喜欢跟你一起……老四,你为他的付出ᴊsɢ,他都知道的。”
马四革一听,有些不自在地甩开手,低头道:“师姐开什么玩笑?我不过是阴沟里的臭皮革,小安是仙山上的白玉石,能与他并肩已是荣幸,更不敢奢求恩报……”
“你看,刚才还说手足之情,如今怎么满口门户之见了?小安是这种人吗?”
“师姐,小安所盼求的人只有你而已。现在你平安无事,他再不需要别人,我作为师兄的使命也到此为止。如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师姐能好好照顾他,不要再让他孤独伤心了。”说完,他匆匆别过,消失在杜仙仪视线之外。
马四革开始抱怨不肯前来的孙望庭:如果自己当初也有什么理由能留在惊雀山就好了。
但那个想法只持续了一瞬间,皆因马四革的脑海里已经容不下孙望庭这闲杂之辈。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人——安玉唯、安玉唯、安玉唯……
“小安……”他停在自己紧闭的房前,随着一声长叹,推开了门。
安玉唯从门后飞出,两片薄唇蛮横地落在马四革猝不及防的嘴上。
“四哥哥,我冷……”
不及理清思绪,马四革已经将他拥入怀中,毫无保留地坠入这不能回头的温柔乡。
如果黎明永不来临就好了。
次日早膳时,安玉唯和马四革睡眼惺忪地前后脚入席,但高知命却意外地不见了人。
“师兄身有不适,说是想多睡会。”欧阳晟转达道。
杜仙仪面露忧色,“秋风正紧,可别病了。”
“是啊,我都要点炉火取暖了。”安玉唯笑道。
纪莫邀意外地没有发表意见,草草吃了两口便起身离开。
欧阳晟似乎知道他想去哪里,正要出声劝止,却被嫏嬛拍了一下——
“由他去吧。知命不会怪你的。”
纪莫邀行至高知命房前,随手叩两下门,“喂,独目高。”
里头没响声。
纪莫邀直接推门进去了。
高知命坐在窗边,正全神贯注地阅卷。纪莫邀一进来,他便将书卷放置一边。“你的家教去哪里了,小郎君?”
“乱叫什么呢?”纪莫邀随手合上门,“你这不是好端端的没病么?”
高知命仍然没动,“那也不代表你可以不请自来。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也不行吗?”
“你有事瞒着我。”
“我瞒着你的事多了,不知你在说哪一件。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纪莫邀。”
纪莫邀见他态度抵触,索性坐下,“知命,你有事瞒着我不要紧,但不要觉得我看不出。”
高知命扭头望着束手无策的好友,苦笑道:“抱歉,短时间内死了这么多人,我需要一点时间……我们都需要时间。”
纪莫邀知道他在敷衍,但没有道破。“你可以准备好了再跟我细说。”
“可以……”高知命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随后起身问:“事情告一段落,你们也该回山了吧?”
“等一下——”
“商佐是死在素装山的,我们会将她送回天籁宫,道明来龙去脉,让她自家人去定夺是非。这个你们不用担心。”
“我不是说这——”
“我知道你不是在说这个!”高知命突然提高嗓音,但又迅速恢复平素的语调,“人都不在了,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你们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纪莫邀盯着知命因彻夜未眠而通红的眼睛,低声道:“知命,你骗不了我。”
“我知道。可我该怎么办才好?”知命自嘲般地瘫坐在地上,“我真心希望你们能早日启程回山。嫏嬛和葶苈都很累了,不要让他们在这里触景伤情。等这件事过了之后,我们再想办法从头开始。集思广益,总有办法的。”
“你这么想赶我们走?”
知命“唿”地又立起来,“说老实话,你不应该让老四来。”
纪莫邀觉得他在转移话题,但在这事上,他还是能和知命达成一致的,“我也觉得他有些恍惚。”
“老四外表粗犷硬朗,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其实心里最多愁善感了。”
“啧啧,你有本事当面去说他。”
高知命笑道:“这也不是坏事。别忘了,我们这么多人中,能在醉中作诗的也只有他一人。”
“那倒不错……”纪莫邀附和着笑了两下,表情却突然僵止住了。
诗。
他猛地站起来,望望高知命,又望望门外,“知命,你介意我们留多一晚吗?”
知命叹道:“罢了,我也赶不了你。”
纪莫邀点头致谢后,便飞快奔出房间。
高知命听他的脚步远去,转身侧卧,从枕边摸出一个酒杯——一个跟商佐生前用过的一模一样的酒杯。
(本回待续)
第三十八章 商音止 凤羽落(下)
“焉知,我觉得我开始渐渐明白了……”
嫏嬛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只是伸出一只手,紧攥住纪莫邀的衣袖。
纪莫邀立刻握着她冰冷的手,叮嘱道:“答应我,先听我说完。听完之后你是打是骂,我都能欣然接受。”他随后从脸盆里取出浸湿的面巾,拧干水,递了给她,“你等会用得上。”
嫏嬛是一点就通的人。接过面巾那一刻,她已痛哭失声。
是夜,欧阳晟如常送饭给闭关中的洪机敏。受杜仙仪叮嘱,他还跟师父交待了商佐之死。
是夜,孙望庭与姜芍在惊雀山的沙池上又一次单挑。孙望庭累得站都站不起来,而姜芍依然屹立不倒。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打败你?”他问。
“如果你也是两岁开始习武的话,也许会有机会。”
孙望庭头一仰,躺在沙池之上,“那就是永远都不行了?”
“为什么一定要打败我?”姜芍笑问,“只要比昨天的自己更出色就好了。”
是夜,葶苈抱着明日就要回山的空虚,忐忑入眠。
是夜,马四革决意余生都只在黑夜的缠绵里活着。
是夜,安玉唯似乎比前晚更加殷勤。
是夜,嫏嬛呆坐窗前,泪已干枯。纪莫邀倚在紧闭的门上,肃然凝望她的背影。
是夜,杜仙仪独坐莲池边,闭目享晚风。
是夜,高知命伏案而书,但笔到之处,尽是言不由衷之辞。书时怨,阅时嫌。连番弃稿,最终无果。
他甚至不知该写给谁看。
事实在前,无论怎么逃避,都不得不去面对。深明这一点的高知命,却无法下定决心。
房门外,今夜的访客来了。
第一滴泪水从他左眼中滑出。
为什么要把我逼到这一步?
开门,寒暄,入座。
他不知道客人有没有看到自己未及抹去的泪痕。
“我什么都知道了。”高知命淡淡道。
客人竟问:“然后呢?”
知命没有为这个问题准备答案。
然后呢?
“为、为什么……”他只能反问对方最初的动机。
“你不需要知道。”客人答道。
“我不……”知命的声音在颤抖,“可我、我不会再让你……”
“我是如何败露的?”客人问道。
知命只是摇头,“不能说你败露,只能说除了你,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完成这个计划。你本来打算将所有罪名都嫁祸于商佐头上,只要她一死,事情就能结束,不过……”他别过身去,取出那个跟商佐一模一样的酒杯,“商佐并非服毒自尽。当时陪她饮酒的人,是你——是你毒死她的。”
他听到对方起身。
他听到对方取下自己挂在墙上的剑。
等一下!
知命瞪大眼睛。
不会吧。
并没有做错任何事的自己,难道会成为最后一个牺牲者?也许来到这一步,自己也并非无过,可那过失又是什么?难道是信任吗?还是无法割舍的感情?没办法铁下心来揭露真相的人,最终也会因懦弱而毁灭吗?
高知命望着面前的酒杯——里头也许还残余着用于杀害商佐的毒酒。
东逢三眼蛟,西遇独目高……
他竟笑了出来。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觉得孤单吗?
他问着那个不在场的听众。
认识你十六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一直、一直……
一滴又一滴清泪从他黯淡无光的左眼中滑落。
果然来到生命的尽头,最不舍得的人还是你。十六年来有你这位知心友陪伴,我死而无憾。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当是我留给你的一个不用还的人情吧……
他沉默,唯剩泪如泉涌。
不舍得啊,他谁都不舍得……即使是将自己逼到这一步的人,他也没法去痛恨。原来不晓得恨为何物的自己,竟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我该怎么办?如果死的人不是我,就会是别人。可我希望别人死吗?不。所以……
这真不像是那个自恃清高的高知命会有的想法。
但他真有别的选择吗?他可以活下来,用真相将情同手足的人逼向绝路,可他并不希望如此。如果去到了那一步,自己恐怕也会生不如死。与其那样,不如替人说句好话——如果纪莫邀明白自己的用心,便是真凶的造化;如果纪莫邀不领情,自己也没命ᴊsɢ阻止,不算是有负于人。无论结果如何,他也不能缄默了事,否则只觉有愧于师门。“唉……”他叹了出声。
高知命原来是个这么懦弱的人。明明自己就能披露真相,此刻竟打算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纪莫邀。
他忽然转过身来。
他改变主意了。
无论再怎么眷恋过去,残酷的结局还是要亲自面对的。就算痛不欲生,也不能轻易言死——纪莫邀一定会笑话自己曾经有过这荒谬的想法,他才不会给对方这个把柄!
高知命起身去开门。
他决定了,就算双手变得肮脏,也要亲自去撕破眼前人丑陋的面具。
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这个机会了。
剑锋穿过他的胸膛。
他所钟爱的银刃穿过心脏,化作血红的锋芒。
他回视跟前这熟悉的面容,满目悲惜。
自信天资聪明的高知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会死在这个人手上。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想着如何去保护这个人——这个如亲人一般的魔鬼。
剑刃抽出,高知命捂着伤口倒在地上。
他嗅到血的味道。
原来神机妙算的高知命,早就迟了一步。原来无论自己怎么决定、愿意与否,生命的尽头都已被别人计量好了。
如果这个时候,能够……
“独目高!”
他隐约在耳边听到一个声音。
“知命!”
啊,这称呼真让人感到亲切。
“知命!高知命!”
正如当年你在那艘狼狈的小舟里呼唤不省人事的我。
“知命!”
他被纪莫邀抱在怀里。
“你、你这是……”
他已经看不清对方的容颜了。算罢,本来一只眼睛也算不上看得真切。
“知命,跟我说话……”
有什么可以说的呢?三眼魔蛟啊,抱歉给你起了这个外号,希望你没介意……不对,不是要说这个。要不,告诉他真相好了?不,那不够时间,我活不到说完的一刻。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明白一切……我了解你,你甚至不需要我的提示。你和嫏嬛,最终一定可以明白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一切。请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在我之后,世上怕再难有人能像她一样了解你,也许反过来也是一样吧?我留意到你们看彼此的眼神。想起来,我还真的没跟你聊过这种事。啊,扯远了,我、我到底该跟你说什么呢……纪莫邀,我余下的气力已不多,能和你说的也许只有几个字,但如果真有什么话非要在这个关头跟你说明白,我想会是这一句——
“放……”高知命用最后的气力,扯住纪莫邀的领口,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过……”
“知命,别……”纪莫邀拼命地摇头,“高知命,你给我——”
高知命瞪大左眼,紧盯着纪莫邀的脸。能在生命最后一刻望着自己童年挚友的面孔,他竟不合时宜地觉得有一点……开心。
再见了,小郎君。如果我还能亲口叫你一声就好了。不过你冥冥之中,也会听到的吧?
他用尽余力,吐出剩下的两个字。
“知命!”
在纪莫邀凄怆的呼叫下,高知命的手从他领口滑落。最后一点余光从他依然睁着的左眼中泯灭。
独目鬼凤试图化身一团倔强的火焰,却燃尽自己最后一根羽毛。
纪莫邀的衣襟被血染透。
“知命……”他顽固地晃着怀中的人,“高知命!”
他已经不会再说话了。
“知命!”
也不会再听到我的声音。
“独目高……”
他最后的愿望竟然这样简单、可笑、幼稚。换作平日,纪莫邀一定会付诸一笑,然后无情地驳斥他。但如今,这样的话从知命口中道出,每一个字仿佛都染上鲜血。即便只是想象,也会满目红污。
是否满足他最后的愿望,已经不是纪莫邀如今能考虑的问题了。
他搂着知命,痛恨自己来晚一步。
为什么就这样离开我……
纪莫邀伸手将挚友的左目合上,随之将他紧紧拥在怀中,不止的泪水洗湿高知命逐渐冷却的面颊。
“知命……”他收紧双臂,仿佛这么做可以让高知命曾经存活过的痕迹逗留得久一点,“为什么……”
那是嫏嬛第二次见纪莫邀落泪。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也不再完整了。
纪莫邀没办法挽回挚友的生命,而自己更什么也做不了。他在这时需不需要自己,已不重要……不,这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自己由衷敬爱的知命,如兄长一样可亲可爱的知命,竟要以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式凄然离世。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嫏嬛抹干泪水。
无论是我,还是纪莫邀,都不会原谅夺走知命的人——永远也不会。
“焉知。”纪莫邀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你能过来一下吗?”
嫏嬛忙跪倒在他身侧,“我在的……”
“帮我扶着他。”纪莫邀小心翼翼地将知命交到嫏嬛臂间,“别让他躺在地上。”随后站了起来。
“你去哪里?”
“去跟师伯交待一切。有人问起,就说我回房哭去了。”
“会有人信吗?”
“不重要。”纪莫邀冷冷答道,“我没办法保住知命,所以我有理由躲在房间哭。”话毕,他启程往洪机敏闭关之所而去。
次日清晨,素装山格外静谧。
面无表情的欧阳晟从洪机敏房中步出,对静候在外的弟子说:“师父交待过了,师兄的后事由我处理。他现在依然闭关……不希望有人打搅。”
阶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欧阳晟的面孔如平常一样,缺乏感情的流露。但他自己最清楚,此时此刻的靛衣门神,已经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支柱。高知命对他来说,如兄如师。即使外表看似坚不可摧,欧阳晟的内心此时也只剩下一个空壳。
欧阳晟来问安时,杜仙仪依然倒在安玉唯怀中泪流不止。
“师姐、小安,师父已将师兄后事交托于我,不知师姐可有指示?”
杜仙仪望着一身素服的欧阳晟,还未及开口,便又低泣不停。
“师兄,”神色凝重的安玉唯小声说,“还是等师姐情绪平复再来吧。”
嫏嬛与葶苈坐在房中,静静地望着已经烧空的烛台。
“二姐,知命师兄是被自己的佩剑刺死的吗?”
嫏嬛含泪点头。
“他是被人杀死的……会是孙迟行吗?”
“你还是别揣测了。”
“大师兄还在灵堂上吗?”
“他还能去哪里呢?”
是夜,欧阳晟来到灵堂之上,对已经守候一日的纪莫邀说:“师兄不如去休息,今晚就由我守灵好了。”
纪莫邀摇头,“可以让我留在这里陪他过多一晚吗?”
“师兄,你已经一天没睡了。”
“我以后有的是时间睡,可知命就要入土了。我不过想你宽限多一晚而已,”他扭头望着欧阳晟,恳切地问,“就当我求你?”
“不敢。”欧阳晟忙躬身作揖,“师兄就放心留在这里吧。”
“谢了。”
欧阳晟退下后,纪莫邀起身向灵柩走去。他在灵前跪足一天,两膝已经麻木,没走几步路便因腿软坐在知命柩前。
侧身靠着冰冷的木棺,纪莫邀伸手抚过柩上的纹理。
他想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而知命最后的那句话,他竟还未参透。
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纪莫邀闭上困倦的眼睛,小声骂了一句“混账”。
他应该听到了吧?
纪莫邀苦笑。
空气中兀自传来一阵薄荷清香。
他睁开眼,见嫏嬛捧着茶来到跟前。
“我知道你今晚不打算睡,就煮了薄荷茶给你提神。”嫏嬛将托盘摆在地上,为纪莫邀满斟一碗,“我知道自己手艺和你差得远,希望你不会介意。”她伤心地挤出一个笑容。
纪莫邀望着她通红的眼眶,捧起茶碗,目不转睛地呷了一口。“可以了。”他细声道。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嫏嬛随即起身,“好好陪他吧。”
“等一下。”纪莫邀忽然牵住嫏嬛的衣袖,“你如果不是特别困的话,可以留下来吗?”
嫏嬛回身,“我以为你想单独陪他说话。”
“多一个人,热闹点。”
嫏嬛真心不想推辞,但马上答应好像又太过莽撞,只好随口编了个理由,“我怕我会中途睡着……”
纪莫邀也听出了她矛盾的心情,不耐烦地说:“困了就喝茶。”话毕,他将自己喝过的茶碗满上,递到嫏嬛面前,“这样就不会睡着了吧?”
嫏嬛看着他,又看着他手中的茶,便不自主地坐下,接过碗来,小心尝了一口,“好香。”
“留下来吗?”
嫏嬛点头。
两个人并肩靠在高知命灵柩上,许久无言。
虽然只是坐在他身边,甚至看不到他的脸,嫏嬛还是觉得莫名紧张。而沉默更加滋长了这种如坐针毡但又微暖暧昧的感受。有好几次,她偷偷侧过脸去看纪莫邀,但都在眼角能清晰分辨他面部轮廓之前,就把头扭了回去。平复心中的巨响之后,又再次重复ᴊsɢ这一动作。
嫏嬛不知道这时可以说什么话。似乎无论用什么话开头,都会打搅纪莫邀与高知命的神交。她不希望干扰纪莫邀的思绪,但一直不说话,留在这里似乎又没什么意义。不过既然他请自己留下,那就陪陪他好了。就算什么都不说,她也心甘情愿。
一阵风吹过灵堂,仿佛是知命启程之前最后一次回眸。
嫏嬛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纪莫邀转头道:“你若是觉得不自在,就回去睡吧。”
“不……”嫏嬛边抹泪边答道,“我想留下来陪你还不行吗?”
纪莫邀凝望嫏嬛疲惫的面庞,细声叹道:“焉知……”
嫏嬛立即打了一个冷战,“你、你叫我什么?”
“没,我只是想说……有心了。”
“是吧……”嫏嬛为自己荒诞的幻想感到好笑。只有家人才会叫她“焉知”,纪莫邀又怎么会对自己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可她怎么觉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对方这么叫自己呢?难道纪莫邀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转换了叫法,而自己竟一直无动于衷?
尴尬若未被沉默加剧,就会被沉默冲淡。三更的风势逐渐减弱,灵堂里的烛光也因燃烧了大半夜而显得后劲不足。平息下来的空气和暗下来的视线仿佛告诉他们,知命确实已经远去。
“算起来,我和他已经认识十六年了。”纪莫邀说。
嫏嬛转头看着他——那双如苍鹰般犀利的眼中,泛着伤情的泪花。
“十六年了……”纪莫邀重复道。
白羽蓝冠单目凤,急思似电剑如风。独瞳阅尽人间事,一体长居地下宫。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章 挥毫难 摆渡劫(上)
十六年前,涓州住着位高运墨先生。他终日抄书,当然,抄时也是在看书。虽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的行当,但足够养活家中两口人。
一个平常的下午,一对母子经过高先生门前。
高先生从来都喜欢打开门窗抄书。清新的空气让他精神更集中,才不容易写错字。因此见到那对母子驻足窗外,他起初并不惊讶。
但两人逗留的时间,比别人稍稍长了一些。
“先生,”那个年轻的妇人问,“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书啊?”
高先生停笔,起身走到窗边,反问:“请问娘子想要什么书呢?”
“你这里可有别处没有的书吗?”
高先生笑了,“小人一介抄书匠,我这里有的书,都是别处已经有的,恐怕没有娘子要的稀罕之物。”
“那有抄了也没人要的书吗?”
高先生被问倒了,“这……不瞒你说,我自孩提时就开始习字抄书,至今也有三十多个年头,抄好的书通常都是有人要的,但遗留在我这的也不少。不知娘子想看什么书,我好给你找来?”
那女子短叹一声,眉端幽怨地向下弯曲,“先生有所不知,小儿看厌了教书先生吩咐下的书目,才非要来找新奇的东西看。”
“敢问令公子……年岁几何?”
“今年刚五岁。”
“啊,正与犬子同岁。”
“当真?他是十月出世的。”
“恰小犬儿三月。”
“真是巧了,”那少妇面上绽开还带着稚气的笑意,“看来我们与先生父子有缘。”
“娘子若是不嫌寒舍简陋,还请进来畅谈?”
女子对这个邀请显然感到有些意外,“先生不介意么?”
“高某布衣一个,有什么好介意的?反倒是娘子金玉之躯,莫非是怕人闲话?”
那女子只是摇头,“先生莫要误会,我不怕他人眼光。纵是怕,此心也已坚如铁石,不会再受伤了……”
寥寥数语,高先生已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不简单。但他没有多问。
请得两母子进屋后,他才终于有机会打量跟在母亲身边的小孩。“令郎目光锐利,不吵不闹,乃是聪颖之姿。”
女子苦笑,“若是以后也这般听话,我也就安乐了。”
“娘子此言差矣。犬子虽好静恶动,可顽劣起来,则是最教而不化的孩童都比不上的。小孩子对你言听计从,反为不美。”
“令郎想必聪颖过人?”
“不敢,不过是个小书呆子罢了。”高先生嘴上这么说,可面上却满是作为父亲的自豪之情。
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一个声音——“谁说我是书呆子?”
众人转头一看,见一个天庭饱满、剑眉星目的男孩抱着一卷书走了出来。
高先生哭笑不得,“知命,还敢说你不是小书呆子?”
“你才是书呆子呢!”高知命反驳后,还不忘对父亲做一个鬼脸。
高先生又回过身来问:“恕我唐突,不过看娘子的打扮,想必不是寻常人家?”
“先生过誉,夫家不过有些虚名罢了。”
“不敢,是高某有幸高攀。”
“令郎可是叫知命?”女子似乎想转换话题,“我儿姓纪,叫莫邀。”
“莫邀?”
女子轻轻一笑,拾起高先生先前放下的笔,在自己手心上写下儿子的名字。
就在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纪莫邀从坐席上起身,走到高知命面前,问:“我可以去看看你的藏书吗?”
高知命原先还独自靠在门边生闷气,被纪莫邀这么一问,竟突然有了干劲,答道:“你若是想看,我就带你走一转好了。”
两个孩子一先一后进了书房,完全不因大人的存在而有半分怯意或踌躇。
“令郎与知命,似乎一见如故。”高运墨笑道。
“也好,有个同龄的朋友,总比成天对着我们强。他父亲……是个很专横的人。”她突然身子一抖,像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一般,致歉道:“是我失言,先生就当没听过好了。”
“啊,不、不,娘子不必介怀。我不与人谈是非,请娘子宽心罢。”他顿了顿,又道:“知命他娘,生知命时难产走了。五年来,我们父子相依为命,也算自得其乐。知命识字早,又好看书,因此平日很少出门,更说不上有什么玩伴。今日能与令公子相识,是他的福分。”
自那一次后,梁紫砚就时常带着纪莫邀拜访高先生,而高先生也与她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梁紫砚虽然年纪轻轻,但谈吐不凡,常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真知灼见。高先生对此甚是欣赏,但碍于她是有夫之妇,彼此身份又如此悬殊,他才不敢过多妄想,仅是安分守己地做她的知音。
认识久了,高先生得知纪莫邀的父亲纪尤尊乃是个年少有成的奇才。据说他十三岁便名列国子监,却放着登科之才不顾,弃笔云游四方,结识了不少江湖豪杰。因他好计谋、多奇策,门庭从来不乏拉拢求教之人。而纪尤尊也是来者不拒,可谓处处逢源、黑白通吃,最终富甲一方。
说来像是值得夸耀之事,可梁紫砚每次说到这里,便愁容满面,不再细述。
高先生没有多问,但心里却在暗暗揣测:江湖中人,也许无论如何长袖善舞,也终不免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抑或是,纪尤尊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才令妻子终日发愁?
他虽抱有猜想,但碍于礼数,从来不敢对梁紫砚明言。
而另一边,纪莫邀与高知命之间从不曾有任何隔阂。自见面起,他们就一拍即合。高知命带着纪莫邀探索自己的收藏,逐一推荐父亲亲笔抄写却又无人问津的奇书。市井之中,有这么一个不被刻板教书匠管辖的小天地,纪莫邀心中满是自由的畅快。在这个并不华丽的书房里,两个孩子享用着与世隔绝的自由,放任友谊滋长,将大人的一切愚昧不化抛诸脑后。
然而,两家的交往并非一帆风顺。纪尤尊为人敏感多疑,虽不至于沦落到去介怀坊间的闲言碎语,但妻儿频频造访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家中,始终让他浑身不自在。而当面对质,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一幕。
“我不管你在外面听人说些什么,高先生两父子都是很有教养的人,没有对我们献媚,更不存在什么非分之想。”
“这个不用你说,我都晓得。”纪尤尊对镜整理自己的外衣,“去叫他们备马,我等会要出门。”
梁紫砚警觉起来了,“你要做什么?”
纪尤尊回头,冷笑道:“夫人的朋友,我又怎么可以一直都不闻不问呢?”
“纪尤尊,我警告你,不可以伤害他们!”
“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你觉得需要负责的人是谁呢?”纪尤尊说完便将妻子推开,径直走到门外。
“站住!你不可以去!”她一路紧追,攥住纪尤尊的衣袖,恳求道:“孩子只有知命这一个朋友,你要折磨我也罢,但二子何辜?求你放过他们……”
“噢?这算是向我认错了吗?”纪尤尊伸手将妻子揽到怀中,眼中却无半分柔情,“满口都是他们父子。就算我相信那个抄书匠对你没有越礼之念,你又敢说自己没对他有半分幻想ᴊsɢ吗?”
梁紫砚一掌从他面上掴过,“你还有脸说别人?别忘了你做过什么!你以为我已经宽恕你了吗?”
“那你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带我们的儿子,出入一个鳏夫的家门吗?”
梁紫砚冷笑,“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纪尤尊一手扣在她脖子上,没有用力捏下去,只是厉声警告道:“我没兴趣跟你争论。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我去见他们又怎样!难道真有什么会被我撞破吗?”
“我交一个朋友,你去撞破便是!”
“还敢说你们只是朋友?男女之间有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若是没有下流的妄想,又是什么让你三番四次回到他身边?”
“高先生与我之间由始至终都清清白白!别忘了谁才是这间屋里真正的禽兽!”
“你这个女人——”纪尤尊正要一手将妻子推到地上时,竟猛然见纪莫邀立在对面的台阶上。
“我和你去找高先生吧。”
“莫邀!”梁紫砚惊呼,“你这是……”
“放开娘。”仿佛已无数遍目睹眼前的场景,纪莫邀平静得不像一个年幼的孩子。
纪尤尊略松开手,却又立即用力将妻子按倒在地,“我儿,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拜访那位高先生,由你引见,还免了几分尴尬。”
“那还不出发?”纪莫邀说完,扭头便往门外去。
纪尤尊低头瞪一眼妻子的后脑,便干笑着跟儿子出了门。
高先生一如既往地开着门窗抄书。唯一不同的,就是知命现在更习惯坐在门外看书——在这里,可以远远地看到纪莫邀母子走过来的身影。
不过这一天,带纪莫邀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直觉告诉高先生,这个人就是纪尤尊。
“请问这里是高运墨先生家吗?”
高先生立即带着知命出门迎接,“正是,阁下可是——”
“莫邀乃是我儿。”纪尤尊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迂回的答法和冷漠的态度,让高先生顿感如芒在背。
纪莫邀见他踌躇,便问:“高先生,不如我们进屋说话?”
“好,甚好……”
“听我儿说,高先生家中藏书十分丰富。”
“哪里、哪里,不过收着些没人要的书本,自己消磨时日罢了。要说藏书,一定比不上贵府吧。”
“噢?”纪尤尊抬了抬眉,“拙荆可有向你提过?”
高先生登时语塞——糟了,若是答有,就像在暗示梁紫砚与我关系亲密,无话不谈;若答没有,又显得我信口开河、阿谀奉承。这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知命抢过话来道:“是小郎君跟我说的。他说你们家的书房,有我们家十倍大呢!”
高先生这才松了一口气。
纪尤尊见困局轻易被高知命化解,眉头不屑地抖了一下。“令公子果然醒目过人,小儿能有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不敢,是知命的福分才是。”
“眼看孩子年岁渐长,课业也比以前重了。我想为他添置一个贴身书童——平日里帮忙碾墨压纸,学习时陪他默书练字。如此考量一番,我觉得令公子再合适不过。高先生教导有方,知命又年少老成,也能给我儿做一个样,不是吗?”
此言一出,高先生额上便冒出冷汗来,“先生厚意,真是让高某受宠若惊……只是我父子惯于贫贱,若是让知命做了小郎君的书童,只怕会失礼贵门。”
“怎么会?先生过谦了。”纪尤尊笑道,“不过先生也不必马上应允,慢慢考虑,我改日再登门拜访。”话毕,他便拉着纪莫邀的手,起身离开。
“不胜荣幸……”高先生也急急站立,一路送到门外。
纪氏父子在街尾消失后,高先生才低头问一言不发的知命——“知命,若要你做小郎君的书童,你会答应么?”
知命思量片刻,反问道:“小郎君可愿我做他的书童?”
高先生摇摇头,道:“这我就无从知晓了。”
“父亲,知命不可以做我的书童。”
纪尤尊猛然停下脚步,低头看依然直视前方的纪莫邀,问:“为什么?他不能胜任吗?”
“不,知命绝对胜任——无论哪一方面,他都不在我之下。但我不愿他做我的书童。书童是下人,知命不可以做我的下人。”纪莫邀始终没有抬头望着父亲说话。
纪尤尊想了一阵,道:“只是一起念书而已,怎么就成下人了呢?”
“碾墨压纸这种事,我自己也会做,不用别人帮忙。除非……我们轮流做对方的书童。知命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他来服侍我。”
纪尤尊见儿子心意已决,便不再纠缠,而是顺势问:“那你以后还会来找高先生和知命吗?”
“会的,你让别人陪我去就好了。”
“不用你母亲陪了吗?”
“我都说让别人陪就行了!”
“好、好……”意料之外的请求,让纪尤尊好奇儿子在打什么算盘。
自那一日起,梁紫砚便没再踏足高先生的家门。
纪莫邀依然如常拜访,和高知命谈天说地,有时也会借几本书回去看。
每次纪莫邀要带书回家时,高先生都会叮嘱道:“代我问令堂大人,这些书是否合乎她的心意。她若是喜欢,我可以给她抄一卷。”
那时纪莫邀还不知道,高先生执意要他将书给母亲过目,是为了让她可以第一个找到自己偷偷夹在书卷里的信。
而每次母亲出门时,若恰巧能经过高先生家门,纪莫邀一定会提前告知他们父子。虽然母亲没法再与高先生促膝长谈,但好歹能在马车经过的片刻之间,交换一个慰问的眼神。
纪莫邀和高知命在潜意识里都明白,对于他们父母而言,缘浅如斯,能须臾对视,便已足够。
光阴似箭,五年过去,梁紫砚虽再没能和高运墨说一句话,两家公子的交往却一直畅通无阻。
纪莫邀偶尔会在好友面前提及父母的近况,但从不多说。那份欲言又止的苦涩,正如他母亲当年一般。
高知命也不追问。有些事,即使对方不挑明,他也能嗅出端倪来。
直到有一天,纪莫邀提起母亲想回乡探亲的事。
“她自我出世之后就没有回过去了,一定十分挂念故乡。”
“也是,匆匆十年,也许已经物是人非……”
“她说想带上我。”
“那你岂不是很久都不能过来了?”
纪莫邀听到这里,卷起手中已被翻烂的《江表传》,道:“父亲应该不会让我去……你看完 《曹瞒传》 没有?该轮到我了。”
“回乡也不准么?”高知命递上同样破旧的《曹瞒传》。
“他以前就总说,出远门会耽误课业。”
“这算什么理由?且不说你课业向来优秀,就算他真怕耽误,你在路上也不是不能读书的啊。”
“我猜,他只是不想我和娘一起回去。”
“那他可准令堂一人回乡?”
纪莫邀摇头,“不晓得。我们还没问他呢。”他仰头望着书柜的顶端,“如果我可以永远不跟他说话,就好了。”
“是吧……”
高知命事后回想那时的气氛,就如暴风雨的前夕一般。他们两个都感觉到了,只是无法预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三日之后的早晨,高知命远远见到纪莫邀骑马疾驰而来。
“知命!高先生!”纪莫邀吃力地牵住体型巨大的骏马,“快随我离开涓州!纪尤尊要来杀你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紫砚呢?”高先生嘴上还在问,但两手已经飞快地在收拾东西。
“没时间了,高先生!父亲还不知道我跑了出来,你们赶快跟我离开这里!”
两句里,知命也已经屋里屋外跑了几个来回,“可你要和我们去哪里?”
“先去渡口,再行商议——快,他马上就会知道我来了这里。如果不和我一起走的话,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厄运真如山崩地裂般汹汹袭来,但对于高先生和知命来说,此情此景又似乎是意料之中——当年梁紫砚为难的神色,以及纪莫邀在某些话题上一如既往的寡言,都仿佛在暗示这一天的来临。
很快,高先生便与知命一同骑上了纪莫邀的马。
屋里传来不寻常的焦味,但纪莫邀已无心过问。
“可怜这马儿,要背上我们三人的重量……”高先生叹道。
“不打紧,”纪莫邀道,“这是我家最快最结实的马。何况渡口也不算太远,只要一上船,就可以还它自由了。”
飞奔一路,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作为一个刚刚抛弃了一切的人,高运墨表现出近乎异样的冷静。
(本回待续)
第三十九章 挥毫难 摆渡劫(下)
来到渡口时,恰见一位赋闲的舟子蹲在岸边洗牙。
纪莫邀率先下马,远远冲那舟子喊道:“过江!”
那舟子不紧不慢地回头,打量了一下纪莫邀的衣着以及他背后壮硕的骏马,便纵身跳到停泊在旁的小舟内。
三人随即登船。
“小郎君,你可有想过我ᴊsɢ们这是要去哪里?”高运墨问。
纪莫邀眼里却只有一潭空虚无措,“我不知道……”
“纪尤尊为何要杀我们?你又为何会跑了出来?”
“其实他没有亲口说要杀你们,是我不得不走。而我一消失,他定向你们问罪,这才……”纪莫邀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是、是我不想一个人上路……”
高先生拍拍他,安慰道:“别担心,我明白。这五年来,纪尤尊没再找我们麻烦,也是因为你与知命的交情。如今叫上我们一同逃离,一定有你的道理。感谢你在危难关头还不忘我们父子。知命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这和回乡探亲有关吗?”知命小声问。
纪莫邀摇头,“已经不是那件事了,我必须要离开他……”
“那紫砚……”高先生问。
纪莫邀低着头,不敢直视高先生那双关切的眼睛,“抱歉,高先生,我力有不逮,没办法带她一同……”
“不,不要向我道歉。”高先生将闭目不语的纪莫邀揽入怀中,“这事本来就不是你能够控制的,千万不要自责。”
“父亲,我们在对岸可有识人?”
高先生望向知命,又望望怀中的纪莫邀,道:“识人倒不敢说,但有一位萍水相逢的洪大侠。几年前他造访涓州时,曾对我说过想收你为徒。”
知命两眼一亮,“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此事?”
高先生讪讪笑道:“我又不是养不起你,平白无故又怎么会想到送你给他人为徒?何况洪大侠是盖世英雄,我一个穷书生又怎么攀附得起?不和你提,是怕你好高骛远。”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又认真起来了,“既然我们无处可去,不如就去素装山投靠他吧?”
知命兴奋地点点头,又问纪莫邀:“小郎君,我们一起去素装山好吗?”
纪莫邀陷入沉思,末了答道:“反正我也一筹莫展,既然高先生知道一个好去处,我怎有不去之理?”
小舟行至江心,三人只当已经脱离险境,便开始憧憬素装山了。
正在这时,船舱外传来舟子一声惨叫,随之便是船身一阵晃动,伴以落水的巨响。
高运墨意欲出舱察看,却被纪莫邀一手扯住。
“不要出去!只怕是纪尤尊追上来了!”
高先生诧异了,“我们正在江心,又没听到别的船靠近,怎么……”
“不关事,他就算在岸边,也能杀人——从他手中飞出来的任何物件,都能成为杀人利器。”纪莫邀在船帘上掀开一条小缝,然后又飞快地拉回原位。
江面上,船夫在挣扎中沉入一涡被血染黑的江水之中。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根树枝。
知命坐不住了,“若舟子已死,我们又困于江心,岂不是坐以待毙?”
纪莫邀依然一动不动,“此舟顺流而下,他沿江追赶肯定追不上。如果此时才去找船来撑,又等于送我们逃走的时间。幸好我们已经来到这么远的位置,他才不容易靠近。放心,只要不被他看到就可以了。他知道我在船上,应该会有顾忌……”
知命道:“这么说,他反而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也许没有。但任何帮助我逃跑的人,他都不会姑息……抱歉,让你们受苦了。”
高先生苦笑道:“别这么说。你要是没叫上我们,我们只怕早就和这个无辜的舟子一样,不清不楚地丧了命。相比而言,在江上漂流一阵,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纪莫邀没再说话,而是点头以示感激。
无人摆渡的小舟平静地漂了一阵。至于向哪个方向漂,又是否离纪尤尊的位置越来越远,没人敢把头伸到船外去确认。
江上起了风,随之泛起的浪涌令小舟不安地摇晃起来。尽管这点浪头远不至于让小舟侧缝,但疾风却掀开了船舱一侧的窗帘——高知命正正就坐在窗边。
突然闯入船舱的日光,让高知命本能地转头去拉外扬的布帘。就在那一瞬间,他见到了立在岸边的纪尤尊。
那是他的右眼最后一次见到光。
还不曾看清纪尤尊手中之物,他的右眼便被飞快地刺中。鲜血染红了布帘的一角。
高先生吓得扑到知命身上,又立刻被纪莫邀捂住了嘴。
“别、别喊出来,高先生……”纪莫邀的额头上凝着豆大的汗珠,“不要让他知道自己伤到的是知命。你们都别作声,让、让我来……”
从那时起,父子二人就知道——只要纪莫邀一天还活着,这世上就还有对付纪尤尊的办法。
紧接着,纪莫邀伸手蹭了一下知命脸上的血,用颤抖的手把自己的眼眶涂红,然后坐到窗边,捂着眼大声惨叫起来。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以至于从知命负伤到惨叫传出的间隙短到不会令人生疑。
知命捂着血流不止的右眼,瘫软在父亲的怀里。等纪莫邀喊得差不多了,他突然使出最后的力气吼了一声:“小郎君!小郎君你醒醒啊!别不说话啊!”话毕,便昏死在父亲臂间。
“小郎君,”高先生压低声音道,“我们要赶紧上岸!”
“再坚持一会!在他消失之前,我们不可以离开船舱!”
“你现在看得到他吗?”
“看得到!相信我,如今他以为伤到了我,一定会犹豫。一犹豫,就更加追不上我们,再徘徊一阵,就会打道回府。”
“我、我明白……”高先生压抑着心痛,不再出声,只是越发用力地将知命紧抱在怀。
过了一阵,纪莫邀小声道:“我看不见他了。”
“走了?”
纪莫邀点点头。
这时,船尾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整艘小舟剧烈地点了个头。
“船里有人吗?”外头的人问。
纪莫邀从船舱里爬了出来。
“哟,小兄弟,你眼睛怎么了?”眼前是一个渔夫,“伤着了吗?”
纪莫邀连连摆头,“我没事,可我的朋友要马上求医。先生可以带我们上岸吗?”
渔夫显然从来没被人唤作“先生”,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那是自然,可你们这船怎么没人撑啊?”他打量了一下船身,“这可是撑船六的渡船?”
“先生还是快点带我们上岸,不然你也会跟撑船六一样,沉到江底的。”
渔夫仍然不理解纪莫邀的话,可这孩子认真的眼神和船舱中的斑斑血迹,令一个目不识丁的粗汉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个自称打渔四的热心男人,以雷霆之速将小舟和自己的渔船连到一起,再使劲将两艘船撑到码头。
“我家就在斜坡上,”他指向码头东边的一个小山坡,“让我女人帮你躺下,我这就去镇上给你找人来。”
高先生还未及言谢,打渔四已经跑出十丈外。
高知命没有性命之虞,只是右眼已经保不住了。
送医者出门时,渔妇数落自己男人跑得太慢的絮语仍在并不大的茅屋里回荡。
高先生跪在知命枕边,伸手抚过儿子仍在冒汗的额头。
纪莫邀坐在墙角,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一个不存在的点。
高先生坐到男孩身边,捏了捏他的肩膀,“没事,我们至少都活下来了。”
纪莫邀将头埋在臂间,嘀咕道:“如果我早些带你们走,也许知命就……”
“他是要来取我们性命的,我们没有死于非命,都是托你的福啊。”
“你觉得他是怕伤了我,才收手离开的吗?”明明在船上还能镇定地运筹帷幄,如今平安坐下,纪莫邀反而变得不自信了。
“我不知道。”
纪莫邀没再说话,目光又落在知命身上。
只见知命睁开左眼,先是伸手碰了一下右眼上的包扎,而后又扭过头,看着父亲与好友。
“知命,还疼么?”高先生上,前小心扶他坐起身。
知命摇头,之后便与纪莫邀对视。
纪莫邀还未及开口,就听得知命说:“父亲,我有话和小郎君讲。”
高先生会意,离开了。
高知命于是拍拍枕边的空位,“过来坐。”
纪莫邀依从了。
“我的右眼……是不是以后都看不见了?”
“是的。”
知命低落地发了一会呆,又道:“别自责,不是你的错。”
“别重复高先生的话了,就让我内疚一阵吧。这样我会好受些。”
“那行,我不说了。”
两个孩子又陷入沉默。
先开口的是纪莫邀——“知命,我欠你一只眼睛。”
“不,”知命笑了,“是我送了一只眼睛给你,你以后就有三只眼睛了。”
“你胡说什么?”
“不是胡说。好好的一只眼睛,我无缘再享。但若能当礼物给你,也算是物尽其用,不是吗?往后,你就能看到只有两只眼睛的人所看不见的东西了。”
“既然如此,这份人情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有心了,小郎君。”
纪莫邀眼神一沉,“以后别这样叫我……我已经放弃过去的身份了。”
“那你要我怎么称呼你?”
“叫我本名吧。”
高知命提议道:“要ᴊsɢ不给我些时间,给你起个响当当的绰号?”
“就不能换点简单的做法吗……”
高知命笑道:“怎么,送你一只眼睛加一个外号,还不够朋友吗?”
纪莫邀也忍不住发笑,“罢了罢了,随你。”
休养几日后,三人拜祭过撑船六,便告别打渔四夫妇,往素装山去了。
自离开涓州,高运墨就再未过问梁紫砚的去向。他明明担心得不得了,却又不知怎么向纪莫邀开口。他一边希望纪莫邀对母亲只字不提,是真的出于不知情,一边又扪心自问,是否有聆听真相的勇气。
抱着这种心情,他带着两个孩子登上了盛夏之中的素装山。
洪机敏果然没有忘记故人。他耐心地听过三人的遭遇后,爽快地答应收高知命为弟子——“知命,往后你就是靛衣门的二师兄了。”
高运墨忙问:“洪大侠糊涂了。你门下已有这么多弟子,知命初来乍到,怎么就是师兄了呢?”
“高先生有所不知,我当年跟你提起要收知命为弟子时,身边只有仙仪一个徒弟。如此算来,他就是我第二个弟子。这个位置之后,就一直空着等他呢!”他说完就带众人到院子里,道:“高先生,给你介绍我几位门生。”
话音未落,一位妙龄少女便走了过来,背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高先生打量那女子——目无俗媚光,眉少妖艳色,出落得如仙人般脱俗。而跟在她背后的男孩,五官精致,面如白玉,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像个瓷人偶一样可爱。
“知命,这是你师姐杜仙仪。”洪机敏又指向她背后的男孩,“那是我刚收回来的小师弟安玉唯,老缠着你师姐。”
“见过师姐、安师弟。”
“不必多礼。”杜仙仪笑笑,牵着安玉唯上前,“管他叫小安就好。这孩子怕生,忒难对付了。”
洪机敏打趣地“哼”了一声,“也就你能对付他。”
“师父这就不对了,你要是没能耐对付他,又何必收他做徒弟?”
“我这不是贪他年轻骨软,是可塑之才吗?”
杜仙仪抱安玉唯走后,洪机敏这才小声跟高运墨说:“安玉唯的父母是胡人,刚生下他不久,便因一些钱银纠纷被仇家谋害,双双客死中原。邻近有对无子的夫妇看小孩子可怜,就抱来养大,因此他几乎不会说胡人的语言,连自己家乡在哪里也全然不知。前阵子让我遇上他养父母,才收了这个徒弟。”
高先生赞许道:“洪兄高义,这又是一场功德啊。”
“哪里、哪里……”
两人正说着,门外又传来一个平稳得近乎无趣的声音——“师父,我到了。”
洪机敏急步将门外的男孩带进来,道:“知命,这是你师弟欧阳晟。阿晟,这是你二师兄高知命。”
知命用仅余的一只眼睛望着欧阳晟,道:“欧阳师弟,幸会。”
“叫我阿晟就成。”欧阳晟应道,“往后还请二师兄关照。”
洪机敏道:“阿晟在我这里也待了差不多一年。他家以砍柴为生,自小就练就一副结实的身板,只是没怎么念过书。我本想让仙仪教他读书写字,无奈小安来了之后,她就一直分身乏术。我知道高先生管教有方,知命自小也饱读诗书。如今让你做阿晟的老师,你们住一间房,白天一起习武,夜里再给他上课,如何?”
知命立刻点头答应,“甚好,我也需要人督促我锻炼。”
“不必自嘲,知命。往后阿晟就是你的右眼。阿晟,今后给我好生看守你二师兄的右方。”
“谨尊师命。”
高运墨见洪机敏弟子盈门,一个个风貌非常,欣慰不已,。“当年在涓州遇上时,洪兄还自谦,怕自己不懂为师之道,实在是大谬。”
洪机敏笑着摇摇头,“尽力而为吧。也是徒弟们争气,非我教导有方。诚然,遗憾也不是没有的。”他顿了顿,“除了仙仪之外,后来收的弟子多是男丁。我觉得不好,可也无力改变。”
“洪兄何出此言?”
“仙仪是孤儿,家里没有亲人,就算在我这里住到过世,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她武功学得很不错,而我后来也收过一些女弟子……不过长到十四五岁时,大多都被家人带回去嫁了。说句难听的,如果仙仪母亲还活着,只怕连她也不能长久。男子虽然也有回家成亲的,但年纪没有那么小。甚至成了亲,还能再回来修行几年。女子的话,带走就回不来了,我又不能直接去家里抢。就是想起她们下山时哭哭啼啼的样子,很是心酸……”
“为了世俗之务中断修行之志,着实可惜。”高运墨脑海里浮出了梁紫砚的面孔,“洪兄已经尽力,倒也不必太过自责。”
两人双双叹息。
安排好一切后,洪机敏才终于有功夫把注意力转到一直被冷落的纪莫邀身上。
“好了,这位公子……”他走到纪莫邀跟前,“不知你有何打算?”他刚说完这句话,竟觉得自己窝囊得有些不自然。他洪机敏好歹也是杀过人的铁汉,不过是小孩子的一双眼睛,总不至于会毛骨悚然吧?
纪莫邀却问:“不知洪大侠有何想法?”
“呵呵,以后可别叫我洪大侠了,怪生分的。”
“那我应该怎么叫你?”
“悉随尊便,我这人最不古板了。”直到那一刻,洪机敏还不知道纪莫邀的心思与自己的预期相差了多少道鸿沟。
只见纪莫邀将两手交于背后,在厅里踱步,随后“唿”地一个转身,对着洪机敏叫了一声——“小敏。”
屋子里忍笑的闷声几乎要将空气撕裂。
洪机敏大侠的世界,从此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好在作为大侠,他不需要过多的时间来捡回失却的风度与淡定,“那、那敢问纪公子,可有意加入我靛衣门下?”
纪莫邀抬眉想了一会,问:“如果你现在收我为弟子,我岂不是最小的师弟?”
洪机敏点点头。
不等两人出声,高知命第一个反对,“师父,万万不可,纪莫邀不可以做我的师弟!”
“这又是为何?”
“他要是我的师弟,我夜里会做噩梦的。师父难道看不出吗?这家伙生来不能居人之下,谁要收他为徒,非让他坐大弟子之位不可。”
“这可给我出难题了,知命。”洪机敏沟壑分明的额头拧成了一团乱麻,“我已有仙仪做我的大弟子,又怎么能让他做大师兄?此位独一无二,我为人师表,不能胡来啊。”
纪莫邀对高知命道:“你就别操心了,小敏收不得我,我难道就没有别处去投吗?”他转而又问洪机敏:“小敏,你可认识愿意收徒却又帐下无人的好汉?我去投他便成。”
洪机敏拧紧眉头想了一会,道:“我两位结拜兄弟倒也算得上是豪杰,不过老三生性散漫,四海为家,怕是不喜欢有跟班。我二弟在东南方的惊雀山自立门户,可他也已经有徒弟,而且大弟子还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孙迟行,我只怕你——”
“孙迟行?就是孙凫的儿子吗?我听说过他。”
“就是他,那小子虎背熊腰,你瘦瘦小小的,怕是对付不了。”
“怎么,小敏也怕他吗?”
“他是我二弟的徒儿,我就算想对付他,也不好下手啊。当然,我二弟也不是草包,就是有些怕事。那孙迟行在他门下呼呼喝喝,他却宁愿逃到山下赌钱喝酒,也不愿出手理会。只怕长此下去,会失人心啊。”
纪莫邀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也想撵走孙迟行,只是有心无力?”
“我可没说过这话。”
“好,那我就去你二弟门下做大弟子吧!”
“喂,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纪莫邀狡黠地笑了,“小敏莫怕,你送我到那惊雀山下就好。我自己上山去,让那孙迟行让位于我。”
“那孙迟行绰号白面蚩尤,凶悍无比,你打算怎么让他听命于你?”
纪莫邀冷笑,“天机不可泄漏。”
洪机敏一下陷入两难之地。“你看你……我收你吧,知命和你都不乐意;可要让你去惊雀山,只怕凶多吉少。”
“小敏,你就别杞人忧天了,写信给你二弟——他名讳如何?”
“贤弟名唤吕尚休。”
“好,那就让吕前辈和一众弟子在惊雀山上恭候我大驾,我们这就出发!”
“你这孩子……”
洪机敏正要动手拦他,高知命却上前劝道:“师父,就让他去吧。他若成事,一来师叔再无后顾之忧,二来他也有瓦遮头;他若不济,师叔托你的人情,也必定会护他周全。如此一来,成则一举两得,不成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处。何况纪莫邀言出必行,师父没见识过他的真本事,又怎知他必败无疑?”
“怎么连知命你也这么乱来?高先生,你看……”
“由他们去吧,洪兄。”高先生也不禁发笑,“如果不是他ᴊsɢ,我父子早已命丧黄泉。对付一个蛮横武夫,又有何难?”
“连高先生也……”洪机敏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我这就送你去惊雀山。”
余事已是旧话。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章 柔情泪 铁石心(上)
“你的第三只眼……原是这么来的。”听到这里,嫏嬛望着纪莫邀陷入沉思的表情,小声道:“知命怕是到最后一刻都不希望你自责。”
“他的眼睛因我而失,我始终欠他这个人情。”
也许,这就是为何知命会向他提出最后的请求。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靛衣门往日还有女弟子,可惜如今只剩姑姑一人……无度门也是这般始末吗?”嫏嬛试图稍稍变换话题,好让气氛不再陷于沉郁。
纪莫邀却摇了头,“孙迟行名声太臭,家境好些的,连儿子都不愿送来,有女儿的更是避走不及,所以师父反而没有小敏的两难。”
“竟是这样……但也一样可惜啊。”那一刻,嫏嬛突然好奇吕尚休有没有把自己当过徒弟。她无意习武,自然没有拜师的迫切欲望。但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似乎就算这么做了,也是合情合理。
“人生多憾,我早已知。只是……”纪莫邀合上眼,却收不住溢出的泪水,“没人比知命认识我更久、了解我更深……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嫏嬛亦泪流满面,“我知道。”
“你若是困了,就回去睡吧。”
“我不累……”嫏嬛擦干泪痕,“除非你赶我走。”
“我怕你累。”
“我更怕一个人……”嫏嬛低下头,捂着脸,“我怕我一个人回去之后,整个人就会被绝望吞噬。我们到底要付出多沉重的代价、牺牲多少人命,才能找到真相?为什么过程一定要这么痛苦……”
“只怕真相比我们现在所经历的更加不堪。”
嫏嬛抬头,但没有出声。
“我跟你说过的话,一句都没被推翻。知命的死,也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
“我懂。”
纪莫邀见她神色肃穆,更压低声音道:“知命思考的方向和我不同,但结论是一样的。”他擦了一下眼角,“他暴露了自己,才会被灭口。”
嫏嬛靠着木棺,紧抱双膝,“我们要为知命报仇。”
纪莫邀看着她沉痛而坚毅的表情,艰难地点点头。“我已让声杀天王送信回惊雀山。子都和望庭天亮后就会过来,送知命最后一程。”
“你真不介意我留在这里吗?”
纪莫邀眉头一抬,反问道:“你自己说要留下来的,现在才来问我的意愿?”
“如果你不乐意,我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没事,多个人陪陪知命也好。”
嫏嬛轻轻拍了一下木棺,“你说,他是不是已经和高先生团聚了呢?”
“应该吧。高先生病逝前跟知命说,只要能父子团聚,他乐意在奈何桥头等上个三五十年。只可惜他并不需要等这么久。”
“那他临走之前,还有提起你娘吗?”嫏嬛犹豫了一下,“如果你不想答的话,可以不答。”
“有,当然有了。高先生从来就没有忘记她。他还说,当年写给母亲的许多密信,措辞都极为谨慎,不敢有半分旁敲侧击,生怕让我娘心神不宁,回头又被纪尤尊怀疑他们有染。”
“高先生真是心思缜密。”嫏嬛隐隐觉得,纪莫邀又在逃避自己的问题,但她没再追问。
次日早晨,声杀天王带着惊雀山的回信飞到纪莫邀身边。
嫏嬛正伏在他肩上熟睡。
纪莫邀用两指轻轻捏着天王的鸟喙,道:“别吵。”随即取出回信细阅。
写信的是吕尚休,他用字简练,直奔重点。大致的意思,就是几位弟兄吃过早饭就启程,大概午时之后就到。
嫏嬛被他的动静惊醒,“天亮了吗?”
“子都和望庭午后就到。”
嫏嬛听罢,也不作声,只是继续挽着纪莫邀的手臂。
“你不去陪陪葶苈?”纪莫邀提议,“他也一定很难受。”
嫏嬛站起身,略显踌躇,“如果我迟些再跟他说明一切,你觉得他会怪罪我吗?”
“多迟?”
“跟其他人一样迟。”
“你不怕他受不了?”
“他一个人若是受不了,我就跟他一起承受。何况,葶苈也不是小孩子了,是你叫我放手的……总之我心中有数。”
“不如这样,我们都回去好好休息,待子都和望庭来了之后,我们再一同送知命上路。”
嫏嬛没再作声,只是和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分别。
纪莫邀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来到了马四革的房间。
“大师兄……”马四革坐在敞开的房里,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吧?”
纪莫邀没答他,径直坐下,然后问:“跟我再讲讲你们在水牢遇到孙迟行的过程。”
马四革诧异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们见到孙迟行的过程虽然短暂,但我总是觉得漏掉了什么。你就照直跟我再描述一遍就是。”
马四革不知他有何盘算,唯有如实相告:“我进水牢后,解开了一把由家父设计的铁锁。正在费神时,孙迟行就从背后将我打晕。再醒来,已被吊在水牢中心,阴家四兄弟其中两人守在我周围——我是被阴季疯举着棍子敲醒的。然后一睁眼,就见小安将阴老大杀死。我顺势用两腿箍住阴老四的脖子,随后他就被师姐一剑穿心了。”
“也就是说,小安杀了阴家老大和老二,然后师姐用剑杀了老四。”
“一点不错。”
“你继续。”纪莫邀将一手摆在案上,仔细聆听。
“之后我们就发现,阴叔狂正在水牢上方朝我们射连弩。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孙迟行就从他背后出现,不由分说就将他丢了下来。阴叔狂当场毙命,孙迟行随后退入洞中,我们再没见面。”
“嗯,和你上次讲的一样。”
“句句属实,自然不会有出入。”马四革强颜欢笑,可额头上却滚下大粒汗珠,“大师兄,知命他……究竟丧于谁人之手?”
“毫无头绪。”纪莫邀答道,“不过我们一直不知孙迟行身在何处、有何居心,他嫌疑依然最大。”
马四革连连点头,“是。”
“等望庭来了之后,我们再作商议。他若是不在,我们擅自决定怎么处置他亲兄,也不公道。”
“望庭肯定不会有异议,不过这样安排也恰当。”马四革心不在焉地应和道。
“老四,”纪莫邀又问,“你没事吧?”
“没、没有!”马四革慌忙摇头,“发生这种事,神情恍惚也是允许的吧。”
纪莫邀淡淡道:“确实。”话毕离去。
无论是谁杀了高知命,唯一能让马四革心存安慰的,就是安玉唯一定不是凶手。
因为他马四革可以亲身证明。
安玉唯的房门半开着,马四革轻轻地敲了一下。
“进来吧,四哥哥。”
马四革浅笑,推门进屋。“小安真是好耳力。”他甫一入室,便被眼前的绝色震慑住了——
安玉唯坐在梳妆镜前,正掂量着怎么将一朵白兰别在右耳后方。他穿着一袭白衣——不是靛衣门弟子平日穿的白袍,而是一张反复缠绕在他躯体与四肢上的白纱。他那调皮的刘海难得梳平,静静地吊在他忧郁的五官旁。
马四革不知自己呆呆望了多久,才被安玉唯的话唤醒。
“四哥哥,帮我看看这花怎么戴才好看。”他将还托着露水的兰花递到马四革手里。
马四革有些不知所措,苦笑道:“小安,你真是给我出难题了。”
安玉唯莞尔一笑,道:“怎么会?四哥哥肯定晓得怎么做。你才不会让我丢人现眼呢……”他沉默片刻,又凄怆地望向马四革,“今天是见二师兄最后一面的日子,我想打扮得好看些,四哥哥就帮我这个忙吧。”
马四革低头轻叹:“我明白……好。”
安玉唯将镜子朝他的方向微微一转,“四哥哥,来吧。”
马四革随即坐下,抬起手中的兰花,又望了望镜中的安玉唯,却迟迟下不了手,仿佛不忍心惊动眼前的美景。花瓣上一滴露水顺着他的食指滑下,沾湿了他的衣袖。“小安……”马四革的眼中满溢着令人心碎的倾慕,“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美吗?”
安玉唯忍俊不禁,“那人不就是四哥哥吗?”他一双摄人心魂的眼睛,不知是谁家胡姬所赠,仿佛能直入灵魂深处。
马四革想起那首诗,又难堪地将脸扭开,道:“让你记着那件事,真是见笑了。”
“别这样,四哥哥。”安玉唯伸手将马四革的脸转回来,“我知道你对我好。”
马四革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内心又被突如其来的快慰所充盈。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兰花稳稳地别在安玉唯头上。整个过程没有经历过多的犹豫和考虑,似乎冥冥中就知道那个位置是最好的。“怎么样?”他略带紧张ᴊsɢ地探问。
安玉唯在镜前摆弄一番,便朝马四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就说四哥哥最疼我。这样一定不会在师兄面前失礼。”
素妆难藏俏安郎,盼目如星柳眉长。玉颜似画徐公恨,一笑妒煞美娇娘。
马四革不受控地捧起安玉唯光滑的面庞,“小安,你真的很美。”
安玉唯轻轻将他推开,笑道:“四哥哥就会哄我开心。”
“我说真的,小安。”马四革正色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安玉唯又握住他的手,“我这不是开玩笑吗?你又何必着急?”他束紧松散的白纱,起身准备离开。
马四革也立刻站了起来,跟在他背后。“小安……”他忍不住捋了一下安玉唯柔滑飘逸的发梢,“师姐会高兴的。”
“有四哥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安玉唯不失兴奋地推开门,全然不像是要参加丧礼,甚至还在门外朝马四革转了一圈,问:“我这个样子,真的可以吗?”
马四革痴痴地看着立在眼前的少年,“你问我一万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安玉唯心满意足地对他笑了。
午时,陆子都与孙望庭如期而至。一众师兄弟齐聚高知命灵柩前凭吊,却唯独缺了杜仙仪。
“事情来到这个地步,师姐深感自责,不知如何面对知命师兄……”安玉唯解释道,“还请给她多一点时间。”
欧阳晟木立一旁,表情呆滞。几天来,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话。
葶苈与几位师兄站在一起,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一切发生得太快,上一件事还未及消化,下一桩便接踵而来。他虽未公然啼哭,但心中苦涩可想而知。
马四革的目光长久地停在安玉唯身上。
陆子都神情哀伤,但该说的话都说过后,再出声似乎有些多余。
孙望庭愁眉紧锁,仍然无法接受自己亲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纪莫邀与温嫏嬛立在众人后方,远远望着笼罩在棺椁周围的青烟。
“前辈真的不打算出来?”嫏嬛细声问道。
“我作为晚辈,没必要让一个老人家做难堪的事情。我还让天王单独给师父送了一封密信,让他也暂时置身事外。待结束之后,再来素装山陪师伯渡过难关。”
“这样一来,所有重担就都落在你肩上了。”
“没事,这不是还有你陪着我吗?”
嫏嬛没作声。她肃然而立,眼中满是苍凉——或决绝,或无情,或悲怆,或三者皆有,或三者皆无。她也不知自己此刻内心是何滋味,只知自己有责任为高知命报仇雪恨。她想问真凶为何要将自己逼到这一步,但她觉得自己永远也问不出口。
日落西山,众人用过晚饭后,又再度回到灵堂。
山风冷涩,莲池清净。
杜仙仪终于出现,跪在高知命灵前,泣不成声。
安玉唯守在她身侧,一直扶着她颤抖的双肩。
纪莫邀背对棺木,坐在台阶之上,道:“我们是否该谈谈如何捉拿孙迟行?”
杜仙仪道:“不错,不能再放任这家伙逍遥法外。我之前还谅他神志混乱、不辨是非,但此番竟连知命也不肯放过,实在、实在无法原谅……”
“况且,”嫏嬛补充道,“我们还不知道孙迟行背后的主使人是谁。”
安玉唯问:“商佐不是他的同谋么?”
“但商佐凭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截获我们与三位先生的通信?”纪莫邀反问,“她就算有罪同谋,也只是主使手中一枚棋子而已。如今商佐已死,孙迟行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而孙迟行为何非杀知命不可?知命知道的并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多,孙迟行却只对他一人下手,又是为什么呢?”
“孙迟行是个疯子。”安玉唯打断他的话,“疯子做什么都不奇怪。”
纪莫邀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道:“我更加不能理解的,就是商佐一度害怕我们会将她毒杀,不肯进食,但最后却选择服毒自尽。到底是什么让她从怕死到寻死?又为什么偏偏是服毒?”
安玉唯微微抬眉,“她疑神疑鬼,也许不自觉间就便心神错乱,最后自行了断。”
“可如果再往前,就会回到那个我们一直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商佐为什么会出现?我们在摩云峰见过她,她一听到小安提起水牢,便惊恐万分。由此可见,她知道水牢的存在,而且不希望别人得知。这也是她杀害宫佐和羽佐的原因,与遗书所述一致。然而,这仍然无法解释她为何会与我们在路上相遇。自从她与我们同行开始,她就一直被怀疑、被拷问、被监视,都不用说有没有机会再去害人了,就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要明目张胆地投入我们的包围呢?她如果没有出现,我们永远也无法得知她参与其中。到底是为什么……”纪莫邀一路走到灵堂中央,敲了一下高知命的棺材板,“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马四革沉思片刻,喃喃道:“如果正如大师兄所言,也许商佐的出现就是主使人的刻意安排,最终令她陷入四面楚歌之地。商佐知道太多,才成了被灭口的弃子,被迫自尽。”
“老四说得在理。除此之外,再无法解释商佐的行径。而这个主使人,不仅深谙水牢的秘密,更能差遣孙迟行与商佐二人为之卖命。商佐一惊一乍,使唤起来相对容易,但孙迟行可不是个听话的家伙。能够驯服狂人,这个主使一定也不简单……”纪莫邀猛一扭头,“师姐。”
杜仙仪仰起头,望着立在眼前的纪莫邀。她双眼通红,神色疲惫,目中却有隐隐威严。
“师姐在水牢里见到孙迟行时,他都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
(本回待续)
第四十章 柔情泪 铁石心(下)
杜仙仪肃然答道:“孙迟行终日潜行于水牢洞府之中,而我则在后山的花圃。我们平日很少碰面,而且见时都有人随行,根本说不上话。不过,阴家四兄弟在时,他都显得很平静。怕是要向他下达命令,才会真正发狂。”
“也就是说……”纪莫邀靠在知命的灵柩上,“这个主使人驯化了孙迟行这条野狗。”
他话音刚落,一直立在一角的孙望庭站了起来,“师姐、大师兄,有一句话,说出来怕有冒犯,但事关家兄,不说不行。”
纪莫邀没作声,示意让他继续。
孙望庭这才挺身往下说:“我知家兄声名狼藉,人人闻而色变。但自他将大弟子之位输给大师兄之后,虽然言行时有不敬,多年来却不曾害人性命。当日他无故从惊雀山消失,之后再听闻他行踪时,他却已在水牢里追击温枸橼,还险些要了她的命。再之后,他更加眼也不眨地将一个大活人从半空中丢下来摔死,再到现在……如此种种,我们都能用疯癫推脱,但何故他在惊雀山时的痴狂会变成在水牢时的残忍?他为什么会开始用蛮力杀人?事出总有因,如果这个主使真的这么神通广大,那他并非将一头我行我素的野兽驯化成了惟命是从的家犬,而是令一头我行我素的荒狗变成了惟命是从的野兽。我想知道,是什么人,能让他变得这般暴虐……”
陆子都见他神情哀伤,从旁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孙望庭重新低头,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纪莫邀未予置评,又轻描淡写地说:“且不谈他,就说谷繁之之死,给我留下最大的一个疑问就是——既然商佐已经有战无不胜的白面蚩尤做同谋,为何又要亲自上阵,抛头露面去杀害谷繁之呢?当日出现在酒楼的歌姬,相貌身材与商佐极为相似,是我们怀疑她的唯一依据。可这样安排的用意在何呢?”他转身,绕灵堂走了一圈,“既然我们已经认定幕后另有主使,不如再好好想想这个人如今身在何处,又是如何操控商佐与孙迟行二人为之所用。”他又猛一转头,“老四!”
马四革大惊抬头。
“老四,”纪莫邀走到他跟前,“你跟我讲过水牢里的经历,说你醒来时,师姐和小安已经跟阴家老大和老四厮杀开来了,是否属实?”
“没错。”
“而孙迟行后来突然出现,就将阴老三摔死了。”
马四革点头。
纪莫邀又转身走向安玉唯,“小安,能否告诉我,你是如何带师姐逃出来的?”
安玉唯被他盘问,似乎有些抵触,“我从山上滑下来,掉到了后山的园子里,就见到了师姐。师姐请我到她庐中,还未说上两句,阴老二就进来对师姐说些龌蹉的话。我看不过眼,就用燕尾刃把他刺死。”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从庐里出来了啊。”
“没再遇到其他人?”
“没有。”
纪莫邀还不罢休,“那你们在水牢和阴老大、阴老四是怎么个打法?”ᴊsɢ
“师姐怕我受他们的魔音影响,就堵住了我的耳朵,让我先躲在暗处观望。待她宝剑出鞘之时,再施以突袭。”
纪莫邀皱起眉头,“那时老四还在昏厥之中?”
“是的。”马四革抢过话来,“阴老四举起我的棍子想回击,不想恰好敲中我脑门,我是这样才苏醒的。所以之前的魔音完全没听到。”
“如此说来……”纪莫邀踱步回到知命灵前,“对了,师姐剑法如何?”
杜仙仪终于起身,侧目问:“何出此言?”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以师姐的武艺,为什么一年多都无法从水牢逃脱?是因为阴间四鬼的魔音太过厉害吗?”
杜仙仪叹息道:“我远赴水牢,是为了打探义兄的消息。一日没有进展,我也不知何去何从。再者,倘若我贸然离去,只怕连孙迟行也会追杀上来,我可不想自找麻烦。于是一直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师姐武艺与孙迟行相比如何?”
“他若横加蛮力,确实不好对付,但我应该不至于败退。”
纪莫邀听罢,嘴角竟滑出一丝笑意。“说了这么久,我想大家还是有很多问题吧?不如我们一一解答好否?”
葶苈全身一震,“大师兄难道已经……”
“只是一个猜想而已!”纪莫邀一跃跳上知命的灵柩,祭起三股叉,“知命死前留下遗愿,但我还没想好是否帮他实现。”他将尖叉缓缓下移,“结果如何,全凭师姐。”
杜仙仪两眼一瞪,还未及开口,背后的安玉唯忽然飞身跃起,举起燕尾刃便朝纪莫邀刺去。电光石火之前,“吭呲”一声利响,只见欧阳晟一步上前,挥剑将安玉唯击翻在地,厉声喝道:“休得无礼!我读书少,也知道如今是师姐与师兄在说话。你我身为晚辈,怎可全无分寸?”
安玉唯倒在地上,喘着细气,已是满眼杀意。
杜仙仪朝安玉唯伸出一只手,将他扶起,又平静地抬头,道:“方才这诸多盘问,原来是怀疑到我头上了吗?”
纪莫邀肃然答道:“师姐若是不打算多言,就让纪某替师姐解释。”
杜仙仪冷笑道:“你要是有真凭实据再说,不然诬陷同门,既伤感情,又贻笑大方,反为不美。”
纪莫邀面不改色,“纪某若无十分把握,不敢对师姐有半句非议。只是事有蹊跷、疑点重重,师姐若能自圆其说,我立刻跪地请罪。否则的话……”他的三股叉直逼杜仙仪的喉咙,“这前前后后五条人命,总有人要血债血偿。”
温嫏嬛静静地立在一旁,全程一言不发。
她知道纪莫邀将要说的话。
她暗暗祈求他的话充满破绽。
但她知道那不可能,因为她全部都记得。
那天晚上他们交换过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
“焉知,如果我和知命一直在找的内鬼就是杜仙仪,你会怎么做?”
嫏嬛双目圆睁,像是要用眼神将纪莫邀吞了一样,“你……开什么玩笑……”
纪莫邀坐到她身边,“听我说完,好吗?”
嫏嬛吃力地点头,两手紧张地在腰间攥着裙带。
“我前后想过多次,能够先我们一步将三位先生杀害的人,一定在我们之中,否则不可能如此准确地把握我们的动向。而以一人之力,当然不足以完成整个计划,因此孙迟行是帮凶,而商佐则是替死鬼。”
嫏嬛立刻反驳道:“那谷先生是怎么死的?那天夜里,姑姑不是和知命下棋至天明吗?知命不会对我们撒谎。”
“我一开始就卡在了这里,但你还记得老四曾经作过的诗吗?”
“啊……”嫏嬛恍然大悟。
“杀死谷先生的不是商佐,也不是师姐,而是小安。”纪莫邀望着脸色意外惬意的安玉唯,“你的身材和商佐相似,稍加打扮,再有面纱相佐,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你歌姬的身份。而与你素未谋面又生性好色的谷繁之,就更加不会多想。他本是软香居的熟客,又知我们帮他安排好了住处行程,因此见有歌女上门侍奉,根本不会有半分疑虑。”
“之所以要小安乔装打扮去杀害谷先生,是为了嫁祸给商佐。你细想,她的出现从一开始就非常刻意,但因为外貌描述完全吻合,令我们无法对她掉以轻心。而将商佐带入局,一方面是要她顶罪,一方面也是为了将她灭口,圆此一石二鸟之策。”
嫏嬛一下就懂了——“灭口……对了,商佐之死,无论是自尽和他杀都说得通。”
纪莫邀点头,“只可惜我们手上还没有证据……”
“找到证据的人是知命。”纪莫邀取出一个空酒杯,“这个酒杯跟商佐用过的一模一样,却并非在商佐房中寻到……我与知命前日在莲池里见到一条死鱼,我未曾多想,但知命却有留意。这个还残余着毒液的杯子,我想是他从池中捡回来的。而这个被丢弃的杯子,正好证明商佐死时,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与她共饮。但这个人没有饮下毒酒,而是将酒杯丢弃池中,隐瞒自己来过的事实……商佐精神一直有些恍惚,而能令她安心喝酒而不生疑的人,恐怕只有在奇韵峰水牢便已经相熟的师姐你吧?”纪莫邀取出商佐的遗书,“这封遗书的巧妙之处,在于其九分真,一份假。除了自尽是假之外,其余内容均为事实。也就是说,商佐确实是杀害同门宫佐和羽佐的凶手,而原因也确实是害怕她们泄露水牢的秘密。你当初将她叫来,正是以此事威胁。商佐害怕东窗事发,不得已而自投罗网,并在适当的时机被你毒杀,顺理成章地成为畏罪自杀的罪魁祸首。”
蜡烛被夜风吹灭,纪莫邀忙添新火。
“如今证据不足,我也只能先入为主地先认定师姐就是主谋,再看看有没有推翻这个猜想的证据。不排除师姐将一些内情告诉了安玉唯,他再假借师姐的名义来利用商佐和孙迟行。”
嫏嬛却摇头,“这不合理。没有姑姑的首肯,安玉唯不可能单独行动。”
“我们都知道,小安肯为你出生入死。”纪莫邀说着这句话时,眼光是落在马四革身上的,但很快又移开了,“如此推断,孙迟行为何甘心为你卖命,也就不奇怪了。”
孙望庭大惊,“你是说哥哥他对师姐也……”
“其实师姐一直都知道的吧?”纪莫邀弯下腰,好与依然跪在地上的杜仙仪视线齐平,“当年孙迟行在无度门一人独大,就算是师父也没办法让他听话。他在无度门关多一天都会发狂,却能在水牢里安安分分地做囚徒,想必也不会是因为屈服于几个草寇的淫威。”
说到这里,温嫏嬛终于从后方站了出来,“姑姑,其实孙迟行之所以会从惊雀山失踪,也是因为你吧?披毫地藏认得你,也只有你才能让孙迟行安安静静地从笼里出来,而不惊动任何人。”
看到嫏嬛出来质问自己时,杜仙仪面上才终于浮出惊诧的神色,“嫏嬛,怎么连你也……”
“我们如此倒推,心里一直都没有底气。”嫏嬛轻叹一声,“可是,姑姑,你知道我不到最后一刻,都不希望……”她哽咽了。
葶苈颤抖着牵住姐姐的手,将脸贴在她的手臂上,不敢抬头再往杜仙仪的方向望去。
“可是有一个地方,我从最一开始就想不明白。”泪水从嫏嬛眼中如珠骤落,“你当年跟我说,之所以能出现在木荷镇,是因为父亲提前来信告知。可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跟我提过这样一封信,甚至说你是‘天降神兵’,仿佛从来就没有预料到你会出现。那你到底是为什么……会在那一晚来到我家?”
杜仙仪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她眼里涌出。
“一姐在水牢里时,你曾用剑威胁她离开。她仍清楚记得,长剑在皮肤上冰冷的触感。那时,她没有见到阴家四兄弟,只碰到了立在黑暗中高声警告的你,和如饿虎一样扑向她的孙迟行……你说你与孙迟行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可又为什么能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共同出入水牢内部?你如果和孙迟行一样是水牢的囚徒,为何又能随身佩剑?我不明白,姑姑……”
“嫏嬛……”杜仙仪连站都站不起来,而是惶恐地爬到嫏嬛脚下,支吾道:“你们不是真的怀疑我吧?”
嫏嬛合上眼,不忍看她,“纪莫邀、我、还有被你亲手杀死的知命,一早都怀疑我们之中有内鬼,而我们三个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你。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是怀疑了,姑姑——我已经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了!”她的声音骤然提高,“可是你为什么要杀知命?你如果怕事件败露,为什么不杀我?我不会武功,我没办法反抗,你为什么不杀了我…ᴊsɢ…”她脚一软,泪流满面地跪倒在杜仙仪跟前,“你为什么要杀知命……”
葶苈见姐姐倒地,也俯身跪下,但脸依然埋在嫏嬛肩膀里,不看杜仙仪。
杜仙仪正要伸手替嫏嬛抹泪,手腕却被欧阳晟一把抓住,生生被拖回高知命的灵柩前——
“磕头。”欧阳晟生硬地吐出两个字。
杜仙仪没有挣扎,只是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谁知安玉唯柳眉一竖,上前将欧阳晟往后一推,挡在杜仙仪身前,“你刚刚才说晚辈要守规矩,怎么就开始对师姐动手动脚了?”
“你这个帮凶,有什么资格说我?”欧阳晟眼里迸出熊熊火光,“唿”一下钳住安玉唯的脖子,将他整个人举到半空中,“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杀二师兄?他犯了什么错?”
陆子都见势不对,一步上前拉住欧阳晟,“阿晟,不要冲动!就算你杀了小安和师姐,知命师兄也不会回来了!”
欧阳晟一听,骤然松手。
安玉唯应声落地,伏倒在杜仙仪身侧。
欧阳晟咬着牙,走到高知命灵前,抱住棺木,哽咽道:“师兄,我没用……”随即放声大哭。
多年来,从未有人见欧阳晟如此流露真情。仿佛长久的木讷,都是为了这一刻爆发在积聚力量。
嫏嬛哭着追问:“姑姑,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杜仙仪回过头来,唇上已经没了血色,“你们真的不肯信我……”
“你如果要我们信你,至少也该有段狡辩,就算是杜撰的苦衷也行吧?为何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何况除了你,还有谁能如此深谋远虑,步步机关算尽,让我们到最后都找不到确凿证据,只能凭借一姐惊惶之中的记忆,来证明你在撒谎?”
“不,嫏嬛——”
“不要再妄想能打动我了!”嫏嬛喝道,“你以为我不心痛吗?你以为葶苈不心痛吗?”她喘了一口气,又道:“你到底为什么会去水牢?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爹娘关在那里?你去的时候,他还在不在水牢?你又为什么要将三位先生灭口?他们知道你什么秘密?你到底有多少事没有告诉我们?你为什么非杀了知命不可?”
“我知道为什么。”久未出声的纪莫邀,替杜仙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众人朝纪莫邀望去,见他依然立在原地,气定神闲,并不曾因为眼前悲怆的局面而动摇半分。他背光站在高知命灵柩旁,手执长兵,彷如索命的黑面鬼神。
“知命死前,跟我说了四个字。那是他最后的愿望,也是他将自己暴露的原因。他跟我说……”他转过身去,好让眼界里不再有杀害挚友的凶手。
“放过他们。”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章 死别易 生离难(上)
“酒杯是知命从莲池里捞出来的,证明商佐死时有人与她同席。但这里能让商佐冷静坐下的人,只有原本就认识她的师姐你而已……因此,知命马上就知道你是凶手。无奈他放不下同门之情,又怕我若得知真相,会对你们不利。他私下约你见面,妄图能劝你浪子回头,也指望我们能看在他份上放你一马。”纪莫邀淡然道出一切,听不出愤怒或哀伤,“他一心想要保住你们的性命,你却……”他回过身来,俯视杜仙仪与安玉唯。“如果我没猜错,孙迟行应该也没有走远,如今想必正在某处等你的指令吧?”他跳下灵柩,显得有些泄气,“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杜仙仪木讷地望着他,“你这是要替知命报仇吗?”她握住安玉唯的手,但目光仍停留在纪莫邀身上,“你要我一命偿一命吗?”
纪莫邀眨了眨眼,长叹一声,道:“如果你死能让知命奇迹般活过来的话,我早就要了你的命了。”他转向嫏嬛,“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焉知。”话毕,他穿过大堂,立在正厅台阶之上,背对着众人,没再作声。
嫏嬛微微点头,轻轻扶起葶苈,行至杜仙仪跟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姑姑。”
杜仙仪松开安玉唯的手,攥住嫏嬛的裙角,“嫏嬛,你、你真的宁愿信纪尤尊的儿子,也不愿信我吗?”
“你在说什么……”嫏嬛怆然打断她的话,“就算没有纪莫邀,我也足以断定你就是真凶。你到现在都没有一段合理的辩词,甚至连谎言都懒得编,我除了更加坚信你有罪之外,还有什么选择?”
“不,我不是说这个……”杜仙仪继而抱住嫏嬛的小腿,“姑姑只想你和葶苈知道,无论姑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是为了你们——我从没想过要害你们!就算之前确实有所隐瞒,但请一定相信姑姑,我真的只想你们好——”
“那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这不是我们的选择,更谈不上为我们好。”
“你们还小,我就算解释,你们也不会明白。”
“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嫏嬛从杜仙仪臂间挣脱开来,倚在高知命棺前,“无论你有什么理由,知命也是无辜的。没有任何借口,能让他的死变得情有可原,还请你不要左右其词。”
“你听我说!”杜仙仪急了,一手抓住嫏嬛的鞋子,“我、我若有过半点害你之心,当年就不会将你们姐弟从熊熊烈火里救出来!我本来还想带上你们姐姐,可惜她已被贼人掳走。但我真的有拼了命去保护你们两个!若我有半点虚情假意,就让我永堕地狱、不得超生!”
嫏嬛无奈摇头,“事到如今,你觉得除了地狱之外,还有别的地方肯收留你吗?”眼泪再一次从她眼中坠落,“姑姑,你养育了我和葶苈六年,情比至亲,深恩难报。你将我们送出琪花林后,我们日夜思念,望穿秋水也盼你能平安回来。可你好不容易回来时,竟亲手断送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你可知我们有多心痛吗?你为何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难道我们不配知道答案吗?纪莫邀他们不配知道答案吗?姑姑,若非发自内心地敬爱你这个师姐,如果不是把你当成骨肉至亲,他们凭什么要收留照顾我们姐弟俩?你又凭什么要这样伤害他们?”
“嫏嬛,”杜仙仪站起身,伸手要去捧住嫏嬛的脸,却被她一手推开,“我自知罪孽深重,更没面目见你父母……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们。如果你愿意接受我这个解释,就算要我血债血偿,我也没有半点遗憾。”
一直跪在后方的葶苈终于出声了——“姑姑,难道说……是你出卖了温家吗?”
“不!不是这样的!”杜仙仪惶恐地转头去看葶苈,却被他冷峻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不、不是……”
葶苈含泪问:“害我家破人亡的人,难道是姑姑你吗?”
“我没有!我说过了,我从来没有半点害你们的意思!”她一心要闪避葶苈的直视,却又不敢再回头去看嫏嬛,“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她坐到了地上,捂面低泣,“我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安玉唯见状,急忙扑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师姐,不要解释了。”他的脸色出奇平静,仿佛只是在安慰一只受惊的幼兽,“不愿听、不愿信的人,再解释也是枉然。小安相信你,小安相信你的每一句话。师姐是世界上心肠最好、最善良的人。”
嫏嬛伏在高知命棺椁上,期盼好友能在冥冥之中给她一些提点……
父亲既然曾将名册在好友间传阅,也许就包括了杜仙仪。杜仙仪谎称她从未见过名册,但说不定她早就知道其中的玄机,也知道父亲迟早能按图索骥,查明真相。出于某种原因,她将此事告诉了可能会被名册所威胁的人。且不论她的初衷是什么,最后的结果就是——有人决定对温家先下手为强。她情知不妙,在最后一刻赶到,救下姐弟二人,却不敢启齿背后的真相。六年后,她离开琪花林,引走孙迟行,奔赴奇韵峰。这是亡羊补牢,还是将错就错,仍未可知。那时母亲已经仙逝,父亲又被送出水牢,她为何要在奇韵峰逗留暂且不议,但她将三位先生灭口的原因,一定是——
“三位先生是不是……”嫏嬛呢喃道,“掌握了你的罪证?”
杜仙仪突然停止哭泣,松开了安玉唯的手。
“谷繁之和封锦山并不是在我们眼前遇害的,他们手中的名册书信……应该早就被你销毁了吧?但陈南笙是当着我们面被孙迟行杀死的,估计他的书信……”嫏嬛似有似无地望向马四革的方向,掂量着要怎么继续解释下去,“都被你烧了吧。”
她话音刚落,马四革的表情就由旁观的恍惚转为顿悟的惊惶。
“烧ᴊsɢ火总会有气味,但如果隔壁有人为了取暖点起炉火,大家就算闻到了什么,也不会觉得奇怪,是不是?”
马四革托着额头,前几夜绮梦般的回忆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演。
“四哥哥,我冷……”
那是小安在他怀中的嗫嚅。
没想到为他点燃火炉的那一刻,自己就成了帮凶。
原来他不是真的冷。
“姑姑,如果我现在去你……不,应该是小安的房间,估计还能找到那个火炉吧?”嫏嬛冷眼问道。
“嫏嬛……”杜仙仪伸手叫住她,“等一下……”
嫏嬛合上眼,不肯看她。
“你若是看到那个火炉,我是不是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嫏嬛回过身,没有答杜仙仪,而是向葶苈伸出一只手,“要一起来吗?”
葶苈点点头,牵过嫏嬛的手,站直了身子。
杜仙仪见两人心意已决,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要追上去,却又在半路停下。她回头望着高知命的灵柩,又远目东边的高阁——那是洪机敏闭关之地。眼看嫏嬛和葶苈越走越远,她匆匆抹干面上泪水,朝安玉唯道:“小安,我渴了……”
安玉唯二话不说,便送了一碗温水到杜仙仪跟前。
杜仙仪接过碗,手一抖,指尖不慎浸入水中。她立刻稳住动作,朝安玉唯笑了笑,“有劳。”
“师姐,慢慢来。”
杜仙仪凄怆地望向自己在碗中的倒影,再抬头目送姐弟俩渐行渐远的背影,将碗中水一饮而尽。
嫏嬛和葶苈被茶碗“嘭”的碎裂声吓到,立刻停住脚步,回头一看——杜仙仪已倒在安玉唯怀中,奄奄一息。
“姑姑!”
陆子都惊呼:“水里有毒!”
安玉唯见杜仙仪口吐鲜血,慌得六神无主,只能将她抱在怀里,不停唤着:“师姐、师姐……”
“小安……”杜仙仪抬手抚过少年白玉般的面庞,“是师姐不好,连累了你,让师父蒙羞……”
“师姐,我们说好了要每年一起祭奠诗人,直到永远……”
“小安,我是诗人虚伪的信徒。叹颂诗人的高洁,效仿诗人的情趣,与世人背道而驰,非要悲悲戚戚地度过端午这一日,都不过是用所谓的世间至美……来掩盖内心的龌龊而已。爱灵均之芳香,而不法灵均之美节……又有何用?无论用多少鲜花香草粉饰,还是无法掩盖灵魂腐朽时所发出的恶臭……”
“不是这样的!师姐,仙仪,不要……”安玉唯握着她摆在自己面上的手,身子不住地颤抖,“不要这样……”
“对不住,小安。你对我这般好,我却不能与你……安度余生……师姐欠你的,容我来世再还……”
泪水从安玉唯眶中珠落,滴到了杜仙仪越发苍白的面上。
“这是报应,小安,是我应得的。别念着我……”杜仙仪的手逐渐乏力,滑到了安玉唯领口上。她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脸微微向嫏嬛和葶苈的方向转动,“我只是让哥哥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仙……”安玉唯还没喊完名字,怀中之人便已气绝,“仙、仙仪……仙仪!”
两姐弟惊诧而呆滞地望着两人,却没敢移步。
安玉唯盯着杜仙仪的面容,眼中已失去所有生气,只在口中不断重复对方的名字。
“姑姑……”葶苈不忍直视,转身扑到嫏嬛怀中。
嫏嬛搂着哭泣的弟弟,两眼空洞无神。
马四革第一个试图靠近,却被安玉唯喝住——
“四哥哥,别过来。”
“小安,你冷静点,放下她……”
安玉唯冷笑,转而柔声问道:“四哥哥,你为什么会是四哥哥呢?”
“小安,你在说什么?”
“你们已经逼师姐以死谢罪,还想怎么样?”
马四革冒出一身冷汗,“既然师姐身死,那我们就该好好安葬她。你、你先放下她,我们带你去休息。”
“安葬……”安玉唯侧着头,他头上的兰花在烛光下,竟有一种诡异又苍白的美感,“四哥哥,我好像答应过你,要跟你游历天下,跟你去最远、最远的地方。”
“是啊,你还没有履行诺言呢。”马四革的心突然像被什么勒住了一样,几乎无法呼吸。
安玉唯苦笑道:“那对不起了,四哥哥。”他明澈的眼珠里流出一丝哀怨,“我怕是不能履行诺言。”
“不,小安,你若是不想去,四哥哥不会逼你。这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你先放下她。”
安玉唯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话,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也喜欢远行啊。远行后能回到心爱的人身边,是最值得期待的事情,只可惜……”他低头,情深款款地望着杜仙仪,“如果没有值得挂念的人,如果远行结束不能回到师姐身边,那再精彩的旅程,又有何意义?”安玉唯伸手拂过杜仙仪的眼睑,天真地期待对方能被这小动作唤醒。他的脸上,挂着让人无法言喻的笑容。只听他喃喃念道:“仙仪是陨落的星辰,我是紧随在后的火光——因她而生,伴她同亡。”话毕,他捧起杜仙仪的手,满是怀恋地吻遍她指尖,随即低头,深深地吻住对方滴血的朱唇。他用力地吮吸着,仿佛这样能为爱人冰冷的躯体重新注入生命。
马四革大惊失色,立刻上前将安玉唯拉开,见他已满嘴血污,面上却仍挂着惬意而满足的神色,“小安,你——”
安玉唯用洁白的衣袖将嘴角擦干净,“四哥哥,我在人世间的远行也该结束了。我想回到师姐的怀里……”他刚说完,口中便淌出血来——属于他自己的鲜血。他从马四革手中挣脱,伏在杜仙仪身侧,“四哥哥,你我此生缘分已尽。莫为我安玉唯这个痴心人,蹉跎大好年华。”
“小安!”马四革一把将安玉唯抱起,正如对方刚才抱着杜仙仪那样,“你昨天,还有前天夜里,都不是这么说的……别骗我,你不会骗我,小安不会骗我的,是不是?”
安玉唯毒性发作,已经无力挣扎,只能软软地倒在马四革臂间,发出不连贯的干笑,“四哥哥真是傻。床笫之间、兴起之时的蠢话,也能当真……若不是因为你的房间离我最近,谁会特地上门借你的火炉取暖?”
马四革已经泣不成声,“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是为了抚慰我还是欺骗我,四哥哥都不管这么多了……四哥哥只想小安好好的……”
安玉唯将手无力地摆在马四革膝上,“换做是别人,我还真的不知道,该编什么理由去骗他们点火……”他竟有些神伤,“四哥哥,你的意志怎么就这么脆弱呢?怎么就看不出事有蹊跷呢?四哥哥真是笨死了。”
“是,我是世上最笨的人……”马四革将头埋在安玉唯肩上,兰花的花瓣擦过他被泪水浸湿的脸,痒痒的。
安玉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四哥哥最笨的事,就是明知我为了师姐什么都做得出来,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小安……如果四哥哥不要对我这么好,就不会这么伤心了。”他咳了一声,拍拍马四革的肩膀,“四哥哥的好,小安铭记于心,来世,不,来世还留给师姐……那等我来世的来世,再悉数还你……”说完,他微笑着闭上眼,在马四革怀中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马四革睁开泪眼,发现怀中人没有再动。
安玉唯稚气的笑颜,与他戴着的兰花一般无暇。
马四革登时悲号不止。在场之人无不怆然泪下。
纪莫邀依然背对着一切,望向素装山下不见边际的远方。
洪机敏亲手为自己的大弟子和最小的徒弟擦去面上的污渍,但在高知命棺前驻足最久。
“他们父母当年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交到我手里,指望着我能教导成人。不想今日落得同门相残,不得善终……”
欧阳晟全程陪在他身侧,不过师父没有要他搀扶。
也许老人希望能在杜仙仪和安玉唯面前驻足同样的时间,但为了不让嫏嬛和葶苈误会,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当然,这只是猜测,他毕竟什么都没说。一日之内失去三位爱徒,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常人又怎会理解?
“我的贤弟,也该在路上了吧?”是他唯一的问题。
“师父明晨就到。”纪莫邀答道,“师伯,请保重。”
“别担心。我在人间七十载,什么没有经历过……”他的手摆在棺木上,“戴罪之人一心寻死,你也很难控制。只可惜知命是无辜的……是我没照顾好他,对不起托孤于我的高先生。”
纪莫邀低声道:“知命不会怪师伯的。”
“也对。仙仪犯下这么大的错,他都能原谅,何况是我?”他低叹一声,“罢了,如今尘埃落定,就让不在的人安心去吧。你们师兄弟要彼此照看,谁也不要落下。”
“知道了,师伯。”
“阿晟,”洪机敏转向自己最ᴊsɢ敦厚的徒弟,眼中满是爱怜,“早点休息。有什么想法,就来跟师父说,师父都听啊。”
欧阳晟却摇头,“师父也早些休息。我没事。”
洪机敏似乎还不是很放心,又朝纪莫邀投以眼色,做了个“看好他”的嘴型。
(本回待续)
第四十一章 死别易 生离难(下)
夜已深,纪莫邀没有去打搅欧阳晟,而是来到大厅之中,见陆子都一人端坐。“怎么还不去休息?”
“大师兄,我睡不着。你有什么事情给我做吗?我想分分神……”
“其余人呢?”
“回房去了,但估计也都没睡。我们都睡不着。”
纪莫邀想了想,道:“我看阿晟房里还亮着灯,你去给他倒点热水,陪他聊聊天。”
子都一听,立刻点头应允。
纪莫邀推开马四革半掩的房门,走到他背后,却没坐下,也没说话。
马四革微微转过头来,低声唤道:“大师兄……”
纪莫邀将手摆在他肩上。
马四革一下子又哭了出来,“大师兄,我恨、我恨啊……”
纪莫邀终于坐下,两人背靠背。
“我妒忌杜仙仪,我没办法不妒忌……就算她死了,我依然妒忌她。”马四革飞快地说道,“她没为小安做任何事,小安却对她死心塌地,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而我、我……”他哽咽了。
“慢慢来。”
“我不甘心啊,大师兄!”马四革哭着喊道,“我和小安出生入死,做了这么多傻事,他、他竟忍心为了杜仙仪离我……”他突然扭脸瞪着纪莫邀的后脑勺,问:“大师兄,如果杀掉小安能让知命复生,你会杀了他吗?”
纪莫邀没动,“杀掉他不能让知命复生。不要问这种问题。”
“我就是说如果——”
“此题无解。”
马四革急了,一把揪住纪莫邀的衣领,吼道:“告诉我,大师兄!告诉我啊!”
纪莫邀冷冷答道:“那如果我杀了小安令知命复生,你会不会再杀了我,让小安还魂?”
马四革愣住了,手渐渐松开。
纪莫邀按他坐下,又道:“现在他们两个都不在了。什么样的假如,都是枉然。”
马四革掩面哀嚎,泣涕涟涟。
纪莫邀将手摆回对方肩上,不语。
过了一阵,马四革又问:“大师兄,如果杜仙仪要小安杀我,他会不会动手?”
“我不知道。”
“他们对知命都没心软,对我一定更加决绝。”
“你不知道小安是怎么想的——我们都没法知道。”
马四革苦笑,“我真蠢,一直以为我和小安……其实我不过是他,不,是杜仙仪的一枚棋子罢了。”
“这都不重要了,老四。记住小安的好便是。”
马四革消停了些,一头倒在纪莫邀肩上,道:“小安他……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恶意的话,对我永远是那样温柔、那样孩子气……我问过他,如果可以跟我一同去远方旅行,他会不会去。他明明说会的,可却立刻食言。他说、说如果远行结束时,不能回到仙仪师姐身边,那再精彩的旅程,又有什么意义……”
“老四……”
“行了,大师兄,你能来跟我说上两句就好。我知道你和我们一样伤心,不用专程来安慰我。”
纪莫邀经过欧阳晟房前,从门缝里窥见子都与他并肩而坐,于是放心离去。
孙望庭伏在卧榻之上,眼神迷离。
纪莫邀敲了敲门,“我进来了。”
“啊,大师兄。”孙望庭爬起来,却被纪莫邀示意别动。
“我就坐一会。”
孙望庭点点头,又复躺下。
两个人半晌没出声,最后是孙望庭率先开口,“大师兄,你说我们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
“想到什么?”
“我哥当初不见的时候啊。我们都猜是有熟人将他引走,但谁也没想到那人会是师姐。”
“就算当时有人站在我面前说是杜仙仪,我们也未必会信……我们都错了。”
孙望庭心不在焉地问:“错在哪里?”
“错在没将你哥当人看,错在没考虑到……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孙望庭不屑地笑了,“现在一想,我哥也是挺可悲的。听母亲说,当年在家里,他就因为脑子不够灵光,从小没少被父亲数落。后来因为流言蜚语而怂恿孙家将我娘赶出门,其实也是为了取悦我那个多疑善妒的父亲。可惜父亲没有因此开始欣赏他,甚至在弥留之际后悔抛弃我们母子……他做的所有事,最后也都毫无意义。你想,他这样一个空虚无能的人,成日在山里做土皇帝,本来见识就少,对杜仙仪这种才貌双全的女子动心,一点都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他情深至此,不仅对杜仙仪言听计从,就算为她背负血债,也无怨无悔。”
“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但愿如此吧。”孙望庭伸了个懒腰,“不知他现在何处。他要是得知杜仙仪命陨,一定悲痛欲绝。”
“你哥硬朗,不会随便寻短见的。”
孙望庭长叹一声,道:“其实我哥不算要紧,大师兄还是操心别人吧。”
纪莫邀拍拍孙望庭脑门,“管他要不要紧,总该跟你交待一声。”
“谢谢大师兄。”
“我先回去了。”
“你下一个去找谁?”
纪莫邀停在门前,道:“找最伤心的两个人。”
纪莫邀转过长廊,只见温嫏嬛坐在莲池边,不见葶苈。
“葶苈哪里去了?”
嫏嬛细声道:“他把自己关房里了。我看他想哭,可能是不想给我看到吧。这个孩子,哭有什么不好看的?我难道还没见过他哭吗?”
纪莫邀远远地坐下,道:“他不小了,开始爱惜颜面,不奇怪。给他一点时间吧。”他停了一会,又望向嫏嬛,“你还好吧?”
嫏嬛临忙点头,“我没事……”她眼眶通红,声音也很沙哑。
纪莫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坐在原位。
嫏嬛见他不动,道:“你来找葶苈说话吗?”
纪莫邀摇头,“他都把自己关起来了,我怎么跟他说话?”
嫏嬛又问:“那你是来跟我说话的吗?”
纪莫邀与她眼神交接,彼此都有些闪烁。“你没事就好。”不过他没有离开的意思。
嫏嬛挪到他身侧,道:“你的心情不比我们要好,应该先照看好自己,我们不会有事的。”
纪莫邀没有退避,“焉知……”
“嗯?”嫏嬛抬头,“什么?”
“焉知……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嫏嬛笑笑,“当然可以,你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叫我了……”
纪莫邀似有似无地点点头,道:“那就行。”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而嫏嬛始终没催纪莫邀走,纪莫邀似乎也并不打算走。
寂静之中,眼泪潺潺从嫏嬛眶中涌出,还不等纪莫邀探问,就听得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我不知道……”
纪莫邀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道:“慢慢讲。”
嫏嬛转过身来,倒在纪莫邀怀中,哽咽道:“我不知应该去恨姑姑,还是该怎样……我更不知道她想怎样……”
纪莫邀自然也不知道,唯有如实相告:“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如果她真的出卖了我爹娘,为何还要抚养我和葶苈?她明明已经背叛,为何又要施恩?我们这么爱慕她、敬重她,可她却……而且最矛盾的是,我在父亲面前提起她的时候,父亲根本就没说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姑姑背地里做过什么事。既然连他都不知道,那三位先生又知道些什么?她如此执意铲草除根,到底在怕什么?”
纪莫邀合上眼,道:“她也许将你们对她的信任,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你真这么觉得?”
“我们也没办法去问她本人了,猜测总有个限度。”
嫏嬛的眼泪浸湿了纪莫邀的前胸。
“我想她一定很内疚。”
嫏嬛哭着点点头。
“你和葶苈安好,她就没有遗憾了。”
嫏嬛大哭道:“那她又何必赴死?我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我不要她死……”
“你心肠好。”
嫏嬛却反驳道:“别这样说,我没有原谅她。”
“我也没有。”
“可我还是不想她死。”
“我懂。”
“懂就好。”嫏嬛没有再哭,只是依依不舍地靠在纪莫邀肩上。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看一只蜻蜓飞过莲池上方。
转眼就要送三位同门最后一程。
没有人反对将三人同时下葬——杜仙仪与安玉唯可同穴而居,而高知命则在远一些的地方有自己的位置。到了这时节,也没人再去争论谁的罪过,或者谁配不配葬在素装山上。
这都不重要了。
马四革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安玉唯的棺木上。
欧阳晟向高知命的灵柩作最后注目,“师兄的盖子歪了。”他顺手将棺材盖摆正,“可能是他最后流连时推开的。”
吕尚休立在洪机敏身侧,神情肃穆。
隔了一夜,大家情绪都稍微平复,但彼此也少了交谈,仿佛一不小心用错了字眼ᴊsɢ,又会令谁流泪。
嫏嬛轻轻移步到吕尚休身侧,将一个香袋放到他手里,“前辈,帮我一个忙,放一撮小安的头发进来。”
吕尚休将香袋捏在手里,点了头。
下葬时,马四革茫然自语道:“你们都升仙去了……留我这个凡人,在地上世界受难。”
吕尚休决定在素装山留多一阵子,于是嘱咐道:“你们若想待到头七,我也不拦。不过我们如今都过来这边了,总要有人回惊雀山主事,不然姜芍一个客人独守空山,也怪寂寞的。”
纪莫邀道:“也罢,我头七也另有打算。如今知命已经入土,我再无别的牵挂。让我回去罢。”
“大师兄若是回去,我也跟着。”陆子都应和道。
孙望庭也连连点头,“师父说得对,姜芍是贵客,我们留她一个人在山里,确实太过怠慢。”
葶苈有些犹豫,他也是想随师兄们回山的,但嫏嬛似乎还留恋着些什么。“二姐,”他扯了扯嫏嬛的衣袖,“你若是想留下,我就陪你。”
可嫏嬛却摇头,“我也随大家回惊雀山。走之前,给我点时间去姑姑房里就好。”
大家都表过态后,纪莫邀最后望向马四革,“老四,你……”
“我也回去。”马四革答得干脆,但却没有抬头看纪莫邀。
“你若是想留在这里……”
“我想回去。”
临行前夜,嫏嬛进入杜仙仪的房间——里头还弥留着熟悉的芬芳,仿佛主人从未远离。
她在枕边翻出一份名册:字迹不同,纸质也更新,是杜仙仪方便自己阅读而抄下的誊本。
整洁的排版、匀称的字体,与父亲当初寄给东蓬剑寨的版本大相径庭。面对如此潦草癫狂的正本,抄写时一定费了不少心机。
如果问题仅仅在于名册存在与否,那杜仙仪是绝对不需要杀害三位先生的。毕竟无度门已经从东蓬剑寨得到了一份抄本,她想摧毁也已经太晚。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怕三位先生已经参透了名册的玄机,才要先下手为强,以免他们跟无度门互通有无。如此说来,她必然清楚名册的意义何在,只可惜已无从追问。
这毫无规律的日期、毫不相干的地点,难道真的没办法破解吗?
嫏嬛突然停了下来。
虽然抄本上是她阅过无数遍的内容,但杜仙仪下笔小心,字字分明,竟排列出了一番崭新的光景。
“原来如此……”
归山之日,吕尚休对纪莫邀叮嘱道:“老四他……你留意一下。”
“知道了,师父。”
吕尚休黯然点头,“行,那我就放心留在这里陪你师伯。你们互相照应啊。”
嫏嬛攥着装有安玉唯头发的香袋立在一旁,没有出声。
一行人缓缓下山,一路少话,倒也走得顺畅。只是行到半山之时,林木中忽然冒出一阵杀气,仿佛野兽潜伏、虎视眈眈。
纪莫邀惊觉不妙,立刻停步,眼前却扑出一个黑影,瞬间将他撂倒在地。
“孙迟行!”陆子都挥剑上前,还未近身,就见孙迟行用浑圆的臂膀勒住纪莫邀的脖子。
“还、还我仙仪来!”
那天生苍白的面容扭曲到极致,蒙着泥尘,仿佛有人往一坨融化的雪堆里泼了墨。
孙望庭定眼细看,见那孙迟行眼眶泛红,心知他对杜仙仪衷情是真,“你就算杀了大师兄,师姐也不能复生,又何必再徒添罪孽?”
“我不管!这小子害死了仙仪!我要他偿命!”
马四革见那白面蚩尤下手紧,怕他真伤了纪莫邀性命,也伸手要去摸棍,却被一侧的嫏嬛按住。只见她一步上前,劝道:“你莫要错怪好人,纪莫邀并没有害死杜仙仪。他不过言明真相,最后弃命之人是姑姑自己。你若铁了心要追究责任,不如先杀了我——姑姑是见我失望,才不忍屈辱,一死了之。你冲我来,不要以纪莫邀的性命相胁!”
葶苈一听,也附和道:“这是我和二姐共同的决定,你也应该拿我才是,快放了大师兄!”
孙迟行狠狠地朝两姐弟吐了口唾沫,“我呸!你两个小孩子懂什么?都是这小子的奸计!你们都是他的棋子!傀儡!”
“难道是因为当初你挟持我时,被纪莫邀笑话了,这才不敢再对妇孺下手?”
“臭丫头给我闭嘴!这里没你的事!”
“死的人是我父亲的义妹、抚养了我六年的姑姑,怎么没我的事?要说起来,这和我的瓜葛还比你要深。何况望庭说得没错,你就算杀了我们所有人,也救不活杜仙仪。你又何必做这无果之事?”
“别跟我提这个野种!”孙迟行瞥了亲弟一眼,“他说的话无足轻重。”
嫏嬛喝道:“望庭与你乃是同父同母所生,他若是野种,你又是什么种?”
“别再说了!”孙迟行火气越来越大,下手也越来越紧。
孙望庭怕亲兄伤到纪莫邀,不敢继续观望,而是趁嫏嬛与他驳嘴之时,抄道背后,飞身一跃,将蜥尾鞭环于孙迟行颈上,一勒便勒到最紧。
孙迟行始料未及,霎时松开双臂,被孙望庭扯了个四脚朝天。
偷袭成功,陆子都和马四革也先后上前,将孙迟行按倒在地,不让他翻身。
“你、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我杀、杀了你们!”孙迟行喊了一阵,竟又忽然号哭起来,“仙仪!仙仪啊!”其声之凄,草木亦为之动摇。
“哭有什么用?”马四革冷冷道,“她都弃你而去了。”
孙望庭见他沮丧,有些于心不忍,便松开蜥尾鞭,劝慰道:“哥哥,节哀顺变。你若是这样,母亲见了也会痛心的。”
谁知孙迟行趁机一头将他撞倒,“你个野种给我滚开!口口声声说你与我有兄弟之亲,到头来还不是尽帮这些外人!出尔反尔,不知廉耻!”
孙望庭听罢,脸忽然一黑,“啪”一个巴掌刮过孙迟行肮脏的白脸,“放肆!”
孙迟行被他这么一打,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居然愣住了。
“你才不知廉耻!”孙望庭说到激动处,句子之间还要留出时间喘气,“你还是娘亲生的呢,怎么不问问自己二十多年来有没有尽孝?”他以长鞭指向孙迟行鼻尖,“你说得对,大师兄确实和你不同——你是我的兄长,可他才是我的亲人!”
痴人多恨,愚人多哀,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章 旧爱书 亡人骨(上)
孙迟行听到孙望庭的话,眼耳口鼻几乎要拧成一团,气不知要从哪个孔出来。
“反正你也不当我是你弟弟,我偏袒真心疼我的人,你有什么好不忿的?”话毕,孙望庭松开了对孙迟行的钳制,警告道:“你要敢在这里动手,我们全都不会放过你!”
孙迟行红着眼瞪向纪莫邀,悒悒不欢地转过身去,貌似要走。谁知没踏出两步,他又猛地一个回身,像头蛮牛一般往纪莫邀身上撞。
众人本能地要簇拥上去将两人隔绝开来,谁知纪莫邀竟先一步跃到半空,往孙迟行迎面而来的头顶就是一掌——白面蚩尤巨石般的身躯,顿时滚下数十步台阶,随即便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
纪莫邀伸手阻止其余人下行,“不怕,只是让他痛一阵子,好消停下来而已。”
陆子都余惊未定,“大师兄,没伤到吧?”
“没事,”纪莫邀揉了揉脖子,“又不是第一次了。”
马四革问:“你明明一开始就能挣脱,为何还任由他抓着不放?”
纪莫邀回头,坏笑道:“我怎么好意思打断二小姐和望庭的慷慨陈词?”
嫏嬛没好气地看着他,却又忍不住想笑。
这时,孙迟行已经重新爬起身,但没有往上走。
上面的人们,也没有下来。
两方以纪莫邀为中点,默默对峙了一阵。
当年赌上大弟子之位的闹剧,也许来到这一刻,才终于迎来结局。
只是当年那个被孙迟行轻易捏在手里的瘦削男孩,今日竟令他不寒而栗。仅仅是刚才那毫无杀伤力的一掌,已经足够让孙迟行明白——纪莫邀如果真要杀他,不过是一念之间。而也没有人比孙迟行更明白,这浑浑噩噩的十年里,他的武艺没有一点长进。
他早就不是纪莫邀的对手了。
“孙迟行,你怨恨师父吗?”纪莫邀问。
孙迟行看着自己的脚,摇摇头。
吕尚休废掉他大弟子的身份,将他驱逐到后山思过,却始终没有将他逐出师门。而那个山洞,也从未真正对孙迟行上锁。
也许老人家从一开始就知道,即使是如此狂暴的白面蚩尤,在内心深深处,其实是心甘情愿地留在那里反省的。而孙迟行的这一份心,也不止一次向人流露,只可惜他还是控制不住,控制不住……
“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师父已经尽力了。他从未忘记令尊托孤之约,一直对你心存愧疚,却又无可奈何。大概有些事……始终还要靠ᴊsɢ你自己。”话毕,纪莫邀往下走了一个台阶。
孙迟行警觉地抬头,看清来人之后,又恢复了低头的姿势,不愿与纪莫邀对视。
“杜仙仪已经辞世,而除了我们外,你也没什么可以称为是仇家的人。这样吧……”纪莫邀就这么一路走到孙迟行跟前,“我们算是给师姐做最后一个人情,别在她尸骨未寒之时同门相残。何况这里是师伯的地方,你我作为晚辈,也不能造次。你要找我麻烦,还请亲自上惊雀山来,纪某恭候大驾,如何?”
直到两人面对面,孙迟行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发出一阵困兽般的低吟。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如果你胆敢再害一人性命,哪怕身在千里之外,我也会代师父清理门户,懂吗?”
孙迟行双眼渐渐张大,嘴角微微抽搐。
纪莫邀冷笑着转过身去,“走吧,白面蚩尤。我代师父之名,还你自由。”
孙迟行张开口,却硬是吐不出一个字来。片刻之后,他突然大吼一声,如脱缰之马,狂奔下山,再不得见。
“哥!”孙望庭话音落时,已经不见狂人踪迹。
“大师兄,你就这么让他走了吗?”陆子都仍未敢放心,“他真的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吗?”
纪莫邀道:“杜仙仪已死,他不会再听第二个人的命令。而除了我之外,他应该对杀其他人没有兴趣。”
嫏嬛望着山阶上翻滚摩擦的痕迹,叹道:“总是在理智与癫狂的边缘徘徊,他一定也很痛苦。”
纪莫邀继续下山的路,“害死知命、商佐和三位先生的凶手已畏罪自尽,这事就到此为止。”
高知命头七那日清晨,纪莫邀坐在无度门前堂的台阶下,像是准备好要出行,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其余人还没起身,只有嫏嬛醒来准备早饭。
“你在等谁?”她问。
“等你。”
嫏嬛的心“唿”地一悬,“那你怎么不早说?”
纪莫邀轻笑,“顺便问问而已,省得你事后怨我。你要是不想跟我来,我就一个人去。”
嫏嬛哭笑不得,“那也不用现在才问啊。”
“我怎么知道你今天心情如何?太早给你负担,反为不美。”
“你难得这么体贴,我是不是应该很感动呢?”
纪莫邀只是笑笑,没说话。
嫏嬛轻叹一声,道:“罢了,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趟。”
重回壮胆亭,唯独少一人。
“我们上桥去吧。”纪莫邀提议道,顺手将披风递与嫏嬛,“上面风大。”
“那你呢?”
“我想吹风。”
嫏嬛于是裹起披风,与纪莫邀一同踏上吊桥,俯瞰青刀深涧。
纪莫邀一直走到桥的中心,目指东方。山风迎面掀开他的衣领,露出他脖子上挂着的一个熟悉的物件——一枚绣着凤凰的蓝色眼罩。
“那是知命的……”嫏嬛哑然失声。
之前记得欧阳晟说,高知命的棺木在第一夜后似乎被人动过,棺盖有些许移位,难道是……
“我知道掀棺听起来很是不敬,但知命既然不再受肉身的束缚,失明的一目也不会再困扰他。他的眼睛因我而盲,而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他在奔赴极乐之时,双目能清清楚楚地直视前方……”纪莫邀停了下来,低头端详着眼罩上的凤凰,面上浮出一丝苦笑,“当然,这也有自私的原因。他身无长物,除了这个眼罩之外,实在也没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留念。我就是觉得一并埋了,有些太可惜。”
“我懂,”嫏嬛蹭了蹭他的手臂,“知命一定不会介意的。”
两个人低头望向如刀锋般狭窄的涧水。桥上风势凌厉,可谁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其实想到叫上你,也是有事请教。”
嫏嬛束紧披风,“真巧了,我也有事要问。”
“会是同一件事吗?”纪莫邀打趣道。
“如果我们真的心有灵犀,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不是坏事,焉知,不是坏事。”
嫏嬛点点头,见纪莫邀不出声,便开门见山——“我想知道,你是否还希望继续下去……继续帮我寻访爹娘没有走完的路。”
看到杜仙仪誊写的名册时,嫏嬛发现了一个一直被忽视的事实。
顿悟时,她不敢相信事实竟然如此显而易见,却令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了这么久。
楚澄虽然管这个叫名册,但里面没有一个名字,只罗列出一个个日期和地点。而在杜仙仪工整的字迹下,每个日期对应一个地点,合为条目,整齐排列开来,竟刚好有二十八条。
会是二十八星宿吗?
而印证她这一猜想的,是一封阴间的来信。
回到无度门的次日,她收到了封锦山的亲笔信。
这是一位心思缜密之人迟来的警告——“繁之曾言及其中所陈,日期二十八条,住地亦二十八条。鉴于名册出自登河楚澄之手,则必为二十八星宿之生辰籍贯。繁之曾托杜仙仪以此转告温公,未有回音。繁之豁达敦厚,无疑人之心,只道温公忙碌,不知回信。某以为不然。杜仙仪与姜氏交好,恐生攀附袒护之心,未将所言转告温公,至令两头不知。今另附书与二娘,望慎之。”
这样一来,杜仙仪处心积虑要第一个除掉谷繁之的理由就很明显了:如果谷繁之能够与两姐弟见面,她便前功尽弃。
迫不及待地先一步联系三位先生,令对方的回信总是先送到自己手上,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至于陈南笙那未完的句子,意思就更清晰了。
“你爹最后一封给我的信里,还开玩笑说自己笔尖去过的地方比两脚要多得多了,他可是像登——”
像登河山那样的名门,都没有去过。
父亲从未参透名册的含义,又不曾收到谷繁之的提醒,自然没有理由造访姜家。也就是说,杜仙仪当初解释自己去登河山的理由根本就是撒谎——她亲自去登河山见姜骥,绝对另有原因。
姜家堡,而后奇韵峰,这都是她安排好的行程,而绝不是为了寻找父母的下落。
而安玉唯当初如此胸有成竹地威胁姜骥,也绝不是他一人之力。
真正想威胁姜骥的人,是杜仙仪。
但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事,至于要指使安玉唯绑架姜芍才能谈妥?纪尤尊在这其中,又做了什么?
冷月空庭中,嫏嬛叹息好不容易解开的谜团,只为她带来更多的疑问。
杜仙仪未来得及讲完的那句话——“我只是让哥哥他……”——又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让父亲做了什么?
难道她是因为不愿见我们三姐弟无辜受难,才让父亲不要再查下去,甚至不惜向姜骥告密?可姑姑和姜骥私交再好,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吧?姜骥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让人看得上,姑姑心志清高,实在不至于为此等庸碌之辈出卖结义兄弟。但难道还有别的理由?这和安玉唯绑架姜芍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况,至今仍没有人知道,安玉唯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将武功远胜于自己的姜芍迷昏,再带出登河山的。
无论如何,姜骥那边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之后才引来歹人。
姑姑在最后关头只救下我姐弟二人,也难怪会冒出一身冷汗——她当年是真的害怕,才会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责任……
以目前所知,这个解释倒也合理。只可惜杜仙仪还未来得及为此一一陈情,便已畏罪自尽。她所惧者,也许只是被至亲厌恶的一天。
但无论杜仙仪有何企图,线索一理清楚,思路一下就打开了。
孙望庭看到名册时,还伸手指了指,说:“瘦狸乡,我认得这个地方。”
大家精神一振,连忙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孙望庭回答:“这地方就在登河山地界,离我家也不远。我娘有个堂姐就是嫁到那里去的。”
葶苈皱紧眉头梳理了一下关系,“那你们……熟吗?”
孙望庭扁扁嘴,“我是没有去过那里,也没见过这个姨娘。不过我娘跟她一家关系不错,时不时还会去探望那个堂姐——说是堂姐,其实她比我娘大好多,她的儿女跟我娘反而更像同辈。”
但大家显然对孙望庭的远房亲戚没有太大兴趣。
“我们已经失去了知命,至于姑姑和安玉唯……无论我是否怨恨他们,也不应该就这么死掉。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我们要不要为自己定一个下限,要失去多少人,才足以说服我们打退堂鼓?我这些天来一直都这么想,但又觉得很荒谬。”嫏嬛说完,茫然仰头,希望青天白云能给自己一个答复。
“为什么荒谬呢?”纪莫邀问。
“因为……因为知命不是我们害死的,我也不需要姑姑和安玉唯赔上性命。我们难过,但不应自责。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知命是因为姑姑心中的恶念而死,我们不该因为恶果,而放弃揭发恶因。说到底,善才应是我们无条ᴊsɢ件遵从的铁律,而恶则是心中恍惚的一念。我们怎么能因为恶片刻的存在,而为善加上框条?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我怕还会有人继续牺牲,可若在此时放弃……我真不甘心。”
“你是想问我,是否也想过点到即止吗?”
“也不能说是问你……只是想向你坦白,我心中的挣扎而已。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吗?”嫏嬛略带殷切地望向纪莫邀。
狂风将他的长辫吹得几乎要飞起来,可纪莫邀的表情却跟山上的石头一样,丝毫不曾动摇。
“不能说想到一块去,但也息息相关。”
“可惜了。”嫏嬛苦笑。
“来日方长,我们下次再试。”纪莫邀顿了顿,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我并非完全没有想过退缩,但我没有那个资格。我知道你一定会说,纪尤尊的罪孽不应由我承担。但我不是在为他赎罪,而是为了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在这件事上,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可言。而我唯一的顾虑——也许这是我与杜仙仪的共通之处——就是怕被你们三姐弟鄙弃。”
嫏嬛的眼神凝住了,“你果然还是担心我们会不相信你啊。”
“我没有办法不去担心。我是否功亏一篑,完全取决于作为受害者的你们是否还相信我。”
嫏嬛眨了眨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向前一步,将披风解下,分一半罩在纪莫邀肩上,“一姐和葶苈是否会动摇,我不敢担保。但我们三人之中,数我最熟悉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我都不会弃你而去。退一步来讲,反正一姐对你有意见,那我对你更信任一点,也算是平衡啊。”
“令尊要是听到你这番话,只怕又要气急败坏。”
“那是他的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自有分数。”她刚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打了个喷嚏。
纪莫邀立刻扬起披肩为她挡风,“别受凉了,我们回去罢。”
两人回到惊雀山脚下,已是午后时分。
但纪莫邀在不远处便勒马止步,“你看那山下的人马,是不是有些眼熟?”
嫏嬛定睛一看,“是同生会!”
“啧,想必来者不善。我们绕路,别跟他们正面碰上。”
“你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怎么反而心虚了?”
“不是心虚。”纪莫邀说着便加快脚步,“在惊雀山上,我们是主,他们是客。但在山下,他们是鼎鼎大名的同生会,我们是臭名昭著的无度门。何况你看那个阵仗,肯定来了不下二十人,我们两个去凑什么热闹?还不如先上山洗个脸再见他们。”
嫏嬛见他笑吟吟的样子,知他早已打好算盘,不会给同生会任何占便宜的机会。
两个人兜开大路,牵马抄小径上山,没走多久,就听见远处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上上下下不知何往。
“焉知,把马留下,回头再来牵。我们先赶快跑上山。”
嫏嬛隔着重重林木观察了一阵,“他们如此来回穿梭,会是为了什么?”
“穷山恶水,不知有什么值得他们费如此周折……”
两个人丢下马匹,又走了一阵,脚步声就逐渐消失了。可刚刚放下警惕,就见一个同生会的弟子风风火火地从山上冲下来,嘴里还大声念叨:“这么大的地方,人是说找就找得到吗?”
“奇策止于漏舌,不想还真给我们碰到了诚实的笨蛋。”纪莫邀差点没笑出声来,“你说他们会在找谁呢?”
温嫏嬛正要开口,脚踝便突然被什么扯了一下,她吓得差点尖叫出来,幸好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纪莫邀见她全身一抖,忙上前搀扶,问:“怎么回事?”
嫏嬛定下神来,低头往地上一看,竟见树丛之后爬出一个人来——“小……青?”
赵晗青连连摇头,示意他们不要作声。
嫏嬛见她灰头土脸的,连忙将她拉到怀中藏好。
纪莫邀见那人走远,也猜到他们要找的人就是赵晗青,便拍拍嫏嬛肩膀,“快带她回去,同生会的家伙留给我来对付。”
嫏嬛心领神会,拉起赵晗青就走。
(本回待续)
第四十二章 旧爱书 亡人骨(下)
无度门正堂之上,立着一筹莫展的马四革。
“那姓纪的去哪里了?”他小声问陆子都。
“大师兄一早和嫏嬛出去了,不知何时归来。”
马四革愁得头都大了,“这个邢至端一脸奸相,肯定不安好心,非找比他更奸的大师兄不可摆平啊!”
子都问:“他、他有说是为了什么而来吗?”
“说是有封信要给我们,但希望有个掌事的在场,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没说什么信?”
马四革气不打一处来,小声骂道:“遮遮掩掩、故弄玄虚,最讨厌这种人了……”
“喂,在说我坏话吗?”
马四革和陆子都一回头,见纪莫邀立在背后。
陆子都如释重负,“救星来了。”
马四革也不多废话,凑上前道:“同生会右护卫邢至端,带了十几个人上来,说是送信。”
纪莫邀笑着摆摆手,“交给我吧。”话毕,行至堂前作揖道:“让邢护卫久等了。”
邢至端放下手中的茶碗,不紧不慢地答道:“未打过招呼便登门拜访,是我们不对。不过十万火急,无法事先通知,还请见谅。”说完便递上一封信,“此乃祝小姐亲笔,还请阁下代为转交温葶苈公子,并立刻回信让我们带回。时间无多,请不要推辞。”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又是那臭小子的风流债。
纪莫邀有些泄气地接过信,也没兴趣拆来看,直接就让陆子都拿去给了葶苈,随后转向客人道:“邢护卫为了送信如此大费周章,真是辛苦了。”
邢至端一听,尴尬地笑笑,答道:“不瞒阁下,邢某此次出行尚有要务在身,送信只是顺路。若是人多打搅到了贵门清净,还请海涵。”
纪莫邀干笑几声,自语道:“人都带上来了,还道什么歉……”不过这所谓的“要务”,想必就和赵晗青有关。但他没有直接问,只是继续交换着无意义的寒暄。
未几嫏嬛现身,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道:“小青说,邢至端以缪寿春祖孙性命相胁,逼她回涂州做祝蕴红和吴迁大婚的上宾。然后就是祝蕴红的那封信……”
原来,祝蕴红在信中恳求温葶苈向祝家提亲,以阻止自己与吴迁的婚事。
纪莫邀听罢,两肩一紧,坐姿也变得正经起来。
邢至端见二人私语不停,便顺势问:“祝小姐的意思,几位可都明白了?还请立刻回信。”
纪莫邀眼珠一转,答道:“祝小姐将与吴迁公子大婚,可喜可贺。届时定是高朋满座,好不热闹。”
邢至端点头,“毕竟是掌门千金,自然要隆重其事。”
“敢问这封信……可是祝小姐亲手交与阁下的?”
“非也,是家师在我离开涂州前交给我的。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
“没有关系,”纪莫邀笑道,“只是好奇问问……”说完,他随便造了一个理由,离开前堂,只留下陆子都陪那姓邢的喝茶聊天。
“你丢下客人,他们不会生疑吗?”嫏嬛一直紧跟在旁。
“写信而已,没什么疑不疑的。何况他自己有事在烦,没工夫揣度我们。”
“那你打算如何回复?”
“别着急,一切都在控制之中。”纪莫邀进入书房,见到了忐忑等候的葶苈。“看邢至端刚才的反应,他应该不知道信件的内容,只是照祝临雕的命令送信而已,如此便好办……”他指着信上的字,问:“这是祝蕴红的字迹吗?”
葶苈答道:“是的。”
“如此一来,邢至端离开涂州,所为之事有二,其一是送信,其二就是将赵晗青带回涂州。我们当时弃祝保赵之计虽然成功,但同生会想必不会轻易让二掌门的千金就这么逍遥自在下去,怕是一直有让耳目跟踪他们,好随时将她带回。至于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节抓她回去,尚不清楚。而这封信……虽是祝蕴红亲笔,但既然由祝临雕转交,想必他知道里面的内容。女儿嫁人在即,祝临雕竟还容许她和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情人通信,不觉得很诡异吗?”
嫏嬛恍然大悟,“你觉得这是祝临雕故意设下的圈套?”
“他在利用我们。我们都认识祝蕴红这个丫头,以她的脾气,嫁给吴迁肯定一万个不愿意。而祝临雕偏偏在这个时候,将阻止这一门婚事的决定权丢到我们手里——葶苈要是答应了去提亲,便是公开挑战他作为父亲和掌门的权威,两家从此结怨,他也有足够理由与我们大动干戈,提亲之事自然化为泡影。而我们如果无动于衷,祝临雕就能证明给女儿看,这温葶苈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叫她早早死心,乖乖嫁给门当户对的吴迁作罢。他觉得我们出于自保,肯定不会选择前者,这样他得ᴊsɢ偿所愿,又能将责任推到葶苈身上,一箭双雕。”
“等等,”嫏嬛打住他的话,“听你的语气,难道葶苈要冒险提亲吗?”
纪莫邀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他爱提就提,这是你们温家人要做的决定,和我无关。不过你们可以慢慢想,不急。”
葶苈倒是真的急了,“可他们不是要我们马上回信吗?”
纪莫邀笑着抽起一张白纸,折了两折,放回信封内,“回信已经写好了。”
嫏嬛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用小青来拖延时间?”
“邢至端本应带着赵晗青和回信一同回涂州,反正赵晗青已经不小心丢在我们这里,回信也就不急着给他了。”
葶苈这才松一口气,不过立刻又紧张起来,问:“大师兄,他们带了这么多人,还让小青跑了出来,不会也是欲擒故纵吧?”
纪莫邀翻起白眼,道:“赵晗青好歹是他们二掌门的女儿,不至于为了算计我们做到这种程度。而且就算他们真有别的算盘,我们见招拆招便是,别多心。”他说完就将信封好,“走,送客去。”
“等一下,”嫏嬛先按住葶苈,又问纪莫邀:“找不到小青,他们会不会赖着不走?”
“他们无凭无据,就算屯在山上不走,我也不会让他们登堂入室。别怕,我们若无人质在手,断然不会有胆回这一纸空文。等这封回信送到同生会,他们自然会懂。”
果然,邢至端收到“回信”后没有拆看,便心不在焉地带着手下匆匆辞行。
纪莫邀推测道:“他估计会留几个人在附近继续留意,看能不能找到赵晗青,但也肯定会派人快马加鞭将,回信送回涂州。我们不日便会得到回复。”
嫏嬛叹道:“这下子不止是登河山,连同生会也要视我们为眼中钉了。”
“越来越刺激了,不是吗?”纪莫邀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阴笑。
“嬛姐姐,这样真的好吗?”赵晗青倒在卧榻之上发愁,“我真不想给你们添乱,只是走投无路,这才……”
“乱讲,我们当日千辛万苦帮你重获自由,才不会轻易让他们抓你回去,那样不就前功尽弃了吗?何况明明是他们大意失职,才让你逃出来的,我们只是顺便收留你而已。机会是他们给的,不许责怪自己。”
赵晗青半信半疑地点了一下头,又道:“没想到,迁哥哥真的要娶小红……葶苈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他的事,让他去烦。”嫏嬛笑着安慰道,“你放心住下,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寄居此地的落难人。”
“二小姐是在说我吗?”
嫏嬛一回头,见姜芍倚在门上,望着她们笑。
“阁下就是赵姑娘吧?”她朝赵晗青行了个礼。
赵晗青立刻起身回礼,“久闻少当家大名!”
“不必多礼,你就像称呼嫏嬛一样,管我叫姐姐就好。”她又自嘲道:“反正在惊雀山,这些头衔都不再有意义。”
嫏嬛补充道:“‘大师兄’除外。”
三个人相视而笑。
“真好。”嫏嬛掩饰兴奋,“我初到此地时,女子的烦恼只能跟披毫地藏倾诉。如今有你们在这里,一下就热闹起来了。”
“我怎么觉得,你在这里本来也过得如鱼得水啊。”姜芍调侃道。
嫏嬛没有反驳。
嫏嬛的预感没错,就算成功拖延了时间,也没让葶苈的决定变得容易。
深夜的静谧,更衬托出他心中焦虑。“二姐,我跟你说实话,你别因此对我有成见啊。”
嫏嬛诧异了,“你有什么罪无可赦的想法,连我都不能接受?”
葶苈吞了口唾沫,似乎在犹豫该点头还是摇头。“二姐,说句实在的,我心里其实有点感激祝临雕,感激他把提亲这事弄得这么复杂。这样成不了事,还可以怪他。否则,我真不知道……”他的肩膀缩了一缩,像要将自己变小一点,好不让人看到,“不知道自己到底愿不愿意娶小红。”
嫏嬛想起葶苈之前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便探问道:“是不是因为你们太久没有见面呢?”
“可能吧……我只觉得,如果她此刻站在我面前,问我要不要娶她,我多半会拒绝。”他沉默了一阵,突然很紧张地抓住嫏嬛的袖子,“二姐,我这样想是不是很过分?”
嫏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握住葶苈的手,柔声问:“那你对小红……还有感情吗?假如你们能够朝夕相处,你会想娶她吗?”
葶苈有些沮丧地摇了头,“我日夜都想着早些找回父亲,每次想到小红,只会觉得自己不孝,更没想过要怎么再面对她。我、我怕看到她失望,但就算不能再见、不能娶她,我好像也没有特别伤心。我其实不讨厌她,只是……二姐你说得对,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想着她了。”他低下头,“我这样算不算……忘恩负义?”
“傻孩子,”嫏嬛轻轻捏了弟弟的脸,“天尚有不测风云,何况人心?”
“小红一定会恨死我……”
“你若虚情假意哄她,那才是背叛。”嫏嬛轻咬下唇,好奇自己的经验是否足以为葶苈排忧,“总之不要说谎……欺骗才是真正的残忍,不要这样对小红。”
葶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二姐,有些话我只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啊。”他说着又朝嫏嬛挪近了一点,“其实我一直觉得,吴迁才是真心对小红好的人。我也不是不喜欢小红,但有吴迁在她身边,还是不要嫁我为妙。”
“你从什么时候起有这种想法的?”
“也许一开始就有吧……二姐,我是不是很奇怪?”
嫏嬛听到这里,也抱膝而叹:“要说奇怪,我们难道不都有些奇怪吗?坦诚接受就好。”
两姐弟并肩靠在一起,各自若有所思。
两天后,是杜仙仪和安玉唯的头七。
马四革独坐阶下,望着山门,仿佛盼人来。
嫏嬛坐到了他身边。
马四革低声问:“嫏嬛,我是不是很蠢?”
嫏嬛知道他意不在一个答案,并未答话,而是从腰间掏出一个香囊,放入他手心。“安玉唯未及弱冠便离开人世,今后就靠四哥你带他游历四方,遍寻天下壮景了。”
马四革望着手中之物,望了好久,像是忘了时间、忘了自己的存在一样。只见他的手掌颤抖着握成一个拳头,然后将拳头按在嘴上。一合上眼,泪水便如决堤一样冲泻下来。
嫏嬛挽着他的手臂,什么也没说。
马四革强压着声音里的的哀嚎,哭得全身发抖。
嫏嬛想起之前和纪莫邀的对话。
“你作为师兄,亲手交给他也并无不妥啊。”
纪莫邀摇头,“但你们的伤痛……更有共鸣。”
“可你不也在为知命伤心吗?”
“而我也是那个袖手旁观、任由杜仙仪和安玉唯赴死的背影。老四不需要这样的讽刺。”纪莫邀将怀中的地藏抱得更紧,地藏也扭头来舔他的脸,“我没有尽全力保护他不受伤害,是我未尽师兄之责。还是你去吧。”
嫏嬛皱起眉头,“就当我好奇——如果能回到过去,你会有不同的做法吗?”
纪莫邀合上眼,道:“安玉唯随时准备好为杜仙仪付出性命,而老四对他也是一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一厢情愿,终究无果,甚至可以预见小安将会是伤他最深的人,但我说不出口……劝人斩断情丝,说来容易,但真的有可能吗?”
嫏嬛痴痴地凝视他的侧颜,向自己问了同一个问题。
他知道吗?
“大概……不可能吧。”她尽可能冷静地答道,“至少我就不会听劝。”
“确实。”
我爱你。
她低下头,在他望向自己的前一刻避开了直接的眼神接触。
纪莫邀长吁一声,道:“我承认,从来没有人能像小安般令老四快乐。但老四越是放不开这瞬息而逝的愉悦,就越是无法承受失去小安的痛楚。不知道杜仙仪在最后一刻,有没有意识到,小安因她爱诗而爱诗,但世间唯一一个曾为小安写诗的人……却不是她杜仙仪。她若还对安玉唯有半点恻隐之心,或许会后悔害他错过了老四的情意。而如果能重来一次,为兄为友,我都会劝老四不要踏足泥潭;就算要踏,也不要成为陷得最深的人。他未必会听,但说过这话,我至少会心安理得一些。”
“到头来,也只是为了减轻你自己的疚意啊。”
“是啊,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人。”
“在我面前,还装什么玩世不恭?”
纪莫邀抬头看她,似乎有些惊讶,但过了一会,又重新将脸埋到地藏的毛里,“总之你把东西给他就行了,不要提我。”
“四哥……”嫏嬛终于开口,可脑里仍萦绕着纪莫邀怅然若失的眼神,“可以和我们一起分担的痛苦,就不要一个人承受。”
她话音刚落,马四革便一头倒在她肩上,放声大哭。
嫏嬛ᴊsɢ搂着他的脖子,决定也不要再忍住自己的眼泪。
眼角处,立着静静遥望的纪莫邀。
她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对方那句无声的“谢谢”。
“不知不觉,已经七年没有回来了。”温枸橼立在旧院门外,神色凝重,“也难为这间屋子屹立至今。”
围墙之内,只剩下被烧伤的断壁残垣。尽管后方有些小室幸免于难,但当年一家人共享天伦的地方早已不复存在。空置的回廊、蒙尘的地砖、破败的庭院……每一步都在提醒着她,自己最珍视的一切已在七年前付之一炬,而太多太多已经无法挽回。
龙卧溪只是默默跟在后头,没说话。
两人最终坐在大门内的台阶上,正对着残破的前厅。
“幸好爹娘也算有些声望,估计是靠旧友出面,就算人走楼空,也将这间屋子保留至今。”温枸橼托腮感叹,眼眶泛红,“否则这里早就让人占去,说不定都推平重建了。”
“嫏嬛和葶苈这么多年也没回过这里吧?”
温枸橼摇头,“下次吧。本来还想,既然我是第一个来,不如稍微打点一下这间屋子,这样他们来时还有个地方住……不过都这个样子了,我一人之力,估计也修葺不出什么模样来。”
“让我来吧。”
温枸橼扭头望着龙卧溪,“什么意思?”
“我也算是有些财力的人,将屋子大致恢复原貌,也不算太难。”
温枸橼将信将疑,“你又想收买我做什么?”
龙卧溪大笑,“你我患难之交,举手之劳莫要放在心上。”
“别,重修旧宅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又不是介意你给我开条件,直说吧。”
龙卧溪依然笑道:“我真没什么企图,你别多心。”他吸了口气,又道:“为家人报仇的路还很长,而我希望能陪你走到最后。如果你非要找个方法还我人情的话,就切记在漫漫长路上,莫要丢下我这个老头子。”
温枸橼一听,心头莫名抽搐了一下。她怯怯低眉,问:“我又没有赶你的意思,怎么突然说得这么悲壮?”
“你这个人,总是有苦自己吞。之前那么多次命悬一线,哪一回不是因为你单枪匹马、以身犯险?有个人在身边帮忙,不代表你弱小。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干,你就当收我做你的跟班,跟你闯荡江湖罢。”
温枸橼更不自在了,“谁、谁受得起带你做跟班!我做你跟班还差不多。”
“可我不喜欢带跟班。总之,以后遇到什么麻烦,千万不要自己承受,有人分担总是没坏处的。我知道嫏嬛和葶苈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但他们不在身边时,也可以将就考虑一下我。我龙三好歹比你多活四十年,你会遇到的麻烦,我多少都晓得应付,别逞强啊。”
温枸橼听罢,上身微微颤抖。“不对……”她肃然道,“有些事就算你活得再久,也未必能明白。”
龙卧溪坐直了身子,道:“愿闻其详。”
温枸橼抱着腿,踌躇之中又有一点蠢蠢欲动,“也罢,我若不讲,这段往事整日阴魂不散,也不是办法……既然你这么诚恳要伴我左右,我就不怕跟你细说,也好放下前尘。何况,你要我带你回来,恐怕本来就是想听这些的吧?”
“我对任何同道中人的出身都很有兴趣。”
温枸橼凄苦地笑道:“那我说完之后,是不是该轮到你呢?”
“都不用轮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并无初心,一切的开端,只是因为一个纨绔子弟想要寻求刺激而已。能够活到今天,我也觉得挺意外。”龙卧溪笑笑,“不骗你,没你想的那么传奇。”
温枸橼冷笑,“也罢,我也不是真的对你那么有兴趣。”她仰头靠在门上,“那晚本来一切寻常,但忽然之间,我听到前门传来异动,还有陌生人的声音……”
旧人惹旧情,故园忆故事,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章 当年辱 今朝恨(上)
温枸橼蒙着眼被两个侵入者带出宅院,渐渐空气中便再闻不到燃烧的焦味——她已经远离大火,远离家园。
她拼死挣扎,却被轻易控制。
“动什么动?”嗓子粗的喝道。
那个嗓子哑的则发出一阵冷笑,“就是,别动,我们不会太用力的。”
温枸橼衣衫单薄的身躯根本敌不过两个成年壮汉的蛮力,两下就被按倒在地。
其中一人迫不及待地扯开她的裙带。
“唔……”温枸橼想大叫,却被他一手钳住喉咙——
“给我安生点,保证速战速决。”
温枸橼哭着向后蹬腿,无奈全身都已筋疲力尽,任何动作对于那两人来说都不足为惧。
耳边回荡着着肆意的狞笑。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进嘴角,咸咸的……很苦。
她甚至无法回头再看一眼已经陷入火海的家,只能趴在地上,双眼紧闭,假装这是一场噩梦,只希望自己能快快醒来。
脑后忽然传来两声闷响,随后便有两只大手帮她将所有的束缚松开,又用一件长袍将她裹在其中,“他们没伤到你吧?”
温枸橼擦着嘴角的血污扭过头来,见一个肩膀很宽的男子抱着自己。
地上躺着两具早已没了气息的尸体。
“你……你杀了他们!”
“这种贱人留来何用?”男人甚至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能站起来吗?”
温枸橼顾不上衣不蔽体,立刻紧握对方的手,摇摇晃晃地立了起身,一眼便看到山坡下的熊熊火焰。“焉知……定知……”她没能将字咬清,便已泣不成声。
男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温枸橼。”
“种的枸橼?”
她点头。
“那是你家吗?”他指向下方的火海。
她大哭着再次点头。
男人长叹一声,问:“你家人都在那里吗?”
她摇头,“爹娘不见了,但我弟妹还在家里。”
男人朝温家注目片刻,道:“我叫宁孤生。”
温枸橼心想:孤生……这个名字似乎更适合自己。
“你为什么救我?”她问。
“路见不平而已。”宁孤生见女孩木立风中,凄凄凉凉又如石像般呆滞,便问:“想报仇吗?”
温枸橼瞪大眼望着他,而后又低头道:“可我不知该找谁报仇。”
“会有办法的。我在江湖上也有些门路,说不定能搜刮到些消息。”他捏了捏女孩裸露的瘦弱肩膀,“跟我回去,让我帮你。”
“可是……”温枸橼有些迟疑,但身子已情不自禁地陷入了宁孤生的臂弯,“你我素昧平生,为何向我伸出援手?”
宁孤生笑道:“我可不是白帮你的。你会轻功么?”
“会些皮毛。”
“如此一来,不如就此隐姓埋名,帮我做事,顺道打探仇人身份,为你家人复仇。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那时节,温枸橼举目无亲,前景渺茫,从天而降的宁孤生一开口便是如此周到的安排,她怎么不心动?
“那、那如果我找到爹娘,就可以回家吗?”
宁孤生显得有些错愕,“这个……等你找到他们,我自会安排。”
答案虽然含糊,但并不妨碍温枸橼全盘接受。一夜之间,双亲失踪,弟妹丧生,她已没有别的念想了。只要能找回爹娘、为弟妹报仇,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回想起来,也许那就是她的第一个失误。然而悲情所致,当时的她脑子一片空白,别说这些显而易见的疑点,即便是黑白是非,也未必能分辨清楚。
宁孤生确实没有亏待她,眼见她轻功武艺都大有长进,一切似乎进行得十分顺利。
然后便是第一次盗窃的任务。
她没有过问原因,心里只想着要用完美的表现来换取可贵的情报。
然而父母依然杳无音信。
宁孤生的悉心栽培加上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很快为她赢来“梁上飞仙”的名号。但无论有多少金银奇珍从指间穿过,也比不上一句至亲的消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两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毫无进展的追逐渐渐消磨她的耐心,她于是开始用闲暇私下打探。虽然收获甚微,但至少能摆脱被动。
然而温枸橼万万没想到,当年信誓旦旦承诺相助的宁孤生,竟成了她最大的阻碍。
“外面已经有人在传你姓温了,难道要等到暴露身份才罢休吗?”
“我下次会小心的。”
“下次?我凭什么信你?你还答应了我要乖乖听话,可现在呢?”
“你也答应过我要打探爹娘的下落,可这么久了,哪里有半点——”
宁孤生“啪”一个巴掌盖了过去。“闭嘴。”他说完便将温枸橼推倒在地,“脱衣服。”
温枸橼咬牙道:“我今天没心情。”
“我管你有没有心情。”宁孤生一手将她按倒,另一手将她的衣带解开,“在我面前还装什么烈女贞妇?”
温枸橼伸手抵着他压下来的胸膛,骂道:ᴊsɢ“我当日举目无亲,才轻信你能助我报仇雪恨。如今看来,你与那两个贱人不过一丘之貉!”
“骂,继续骂。”宁孤生捏着她的嘴笑道,“我也算待你不薄了。哪天找到温先生,他念我是这样一个宅心仁厚的好人,估计想也不想就会将你许配给我,到时就谁也别想将我们分开了。”
那时起,温枸橼决定不再相信眼前的男人。
“最初跟他好的时候,要说完全没动心,那是假的。”温枸橼托着腮,茫然望着前方,“那时年纪小,除了依靠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我对他也并非没有感激之情,但那一次……我知道我不能再依赖他了。当然,话虽这么说,摆脱他哪里有这么容易?哪怕我这个人能够上天下地,我也总在心里觉得,他在背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盯着我。我虽知这不可能,但一想到是他,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她挠了挠鼻子,扭头问龙卧溪:“是不是很蠢?”
“怎么会?”龙卧溪连连摇头,“我在那个年纪,还巴不得有你一半清醒。”
温枸橼笑道:“你是在暗示,你年轻时做过什么难以启齿的丑事吗?”
“谁没有呢?”
“我和宁孤生之间的事大概就是如此。后来他要我接近你,我猜也不是他的意思,而是有人指使。”
“但你也一直不晓得他在为谁卖命?”
“不知道。你想想,如果连你这么见多识广的人都不认得宁孤生,我当局者迷,更加无从查起。而且我去了这么多地方,从没听人提过这个名字——兴许是个假名?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从未在乎梁上飞仙的称号,跟宁孤生也早已恩断义绝。以后一切以家人为重,什么江湖惊情,能免则免。”
“梁上飞仙这个名字也不错,就别浪费了吧。”
温枸橼只是笑,长叹一声,将头枕到了龙卧溪肩上,“老泥鳅,你一面不肯收我为徒,一面又如此热心我的家事,我是该说你古道热肠还是居心叵测呢?”
“也许两者皆有。”
温枸橼又沉默了一阵,幽幽道:“若是没发生这许多事,我和嫏嬛如今估计都嫁作人妇了。”
“父母那时有没有给你物色夫婿?”
“他们没提过。不过以我家的名望,肯定有人动过心思。”她将双臂盘在胸前,若有所思,“不过啊,我还真难想象自己成亲的样子。”
龙卧溪大笑道:“在这点上,我们算是同道中人。”
“嫏嬛就不同,我从小就觉得她应该很会相夫教子……啧,说起这个我又来气。”她气鼓鼓地坐直身子,“你说纪莫邀那个小子有什么好?他哪一点配得上嫏嬛了?那个傻丫头怎么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你又来了。”龙卧溪哭笑不得,“我师侄何时亏待过你妹妹?我观他也并非无情之人,只怕也对嫏嬛有意,到时你就得管他叫妹夫了。”
“别说了,别说了!”温枸橼狠狠拍打他的肩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
龙卧溪只是笑。
温枸橼看着他苍白须发下惬意的笑容,心头突然一紧,又道:“老泥鳅,我温可知是知恩图报之人。你助我一家团聚,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龙卧溪显得有些诧异——不是因为温枸橼的承诺,而更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比对方早生了四十年。“好啊……”他低下头,揉了揉额角,“我孤独终老的梦想,竟就这样破灭了。”
温枸橼知他在说笑,可还是伸出一只手,与他十指紧扣,道:“放心,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那一刻,龙卧溪很想告诉她,那是六十年来最令他动容的一句话。不过他怕破坏了难得放松的气氛,于是没有说出口。
“言归正传,我们下一步应该去哪里找温先生呢?”
“我也没什么头绪。”温枸橼皱起眉头,“既然戒痴寺重逢是刻意的安排,之后突然易地而囚,意味着父亲还活着——多半又藏在了什么地方,好引我们上钩,再威胁我们做什么,否则他早没命了。”
龙卧溪沉思片刻,道:“当日被宁孤生杀掉的那两个纵火淫贼,是否真的无法判断来历?”
温枸橼摇头。
“但宁孤生当天又是怎么突然出现在附近的?会不会也和他的‘上头’有关呢?”
温枸橼挠了一下脸,“别说那一天了,之后几年里,我也没见过他和什么叫得出名字的人来往。宁孤生不是傻子,瞒我的事多着呢。唯一能拿出来说的,大概就是和哥舒鹫密谋暗杀叶芦芝那次吧。”
龙卧溪猛拍膝盖,“这说不定就是线索!哥舒鹫是个轻易就能收买的刺客,请他动手不需要什么门槛。而这世上最想除掉叶芦芝的人,非祝临雕莫属。”
温枸橼吞了口唾沫。“祝临雕贵为掌门,听他号令者以百千记,至于这么拐弯抹角吗?更何况叶芦芝恶名在外,说不定有别人也想至她于死地呢?”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那我们又回到起点了。”
“起点就起点。我看不如回一趟惊雀山,大家集思广益,共谋大计。”
“这么积极?我以为你不想见我师侄呢?”
温枸橼黑脸道:“鬼才要见他!我这是以大局为重。”
不出纪莫邀所料,七日之后,邢至端再次出现在山门前。
见到他的那一刻,纪莫邀就有不祥的预感——去时,他与两列跟班皆黑口黑面;如今,他单枪匹马却趾高气扬。当日一纸空文,无言中已道明真相,可对方竟如此自信满盈地再次来访,着实令人心中不安。
“我奉二位掌门之命,送信来了。”邢至端单手将信函递到纪莫邀跟前,“邢某三日后会再登门领取回信,还望阁下谨慎回复。”
寥寥数语,已经预示来信大不简单。
纪莫邀没有留客。邢至端前脚刚走,他就立刻拆信。未几,竟尖声大笑起来,笑得一个星云翻滚、日月无光,将那一山老小都引到前堂来了。
“若不是听惯了,”嫏嬛嘀咕道,“还真以为有魔神渡劫。”
几个人来到堂上,一问究竟,纪莫邀便扬起手中的信纸——“同生会的二位掌门,竟然抢着要跟偷兰锋剑的贼做亲家,你说是不是这天底下最令人喷饭的滑稽事?”
嫏嬛和葶苈分别抓着信纸的一角,目瞪口呆。
所谓虎毒不食子,原来真的只是在说老虎而已。
嫏嬛松开信纸,恨得咬牙切齿,“姜芍所为者义气,小青所求者志向。然而只消‘通奸’二字,便能抹除她们所有的人品与情感,让她们背负一生都无法洗净的骂名……不要问一个父亲怎么做得出这种事,该说只有男人最懂得如何毁掉一个女人,即便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葶苈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我跟小红的事尚未说清,赵之寅竟说我与小青私通,还要我娶她!可我们根本……”
“赵之寅何曾考虑过你们?”嫏嬛冷冷道,“你若是不娶,小青留在我们这里,名不正言不顺,反而印证了她父亲如今一手捏造的通奸之罪。而若是娶了她,同生会就更能一劳永逸地让祝蕴红死心了。”
“为了让祝蕴红平安出嫁,竟甘心污蔑亲生女儿,我当真小看他了。”纪莫邀往嘴里丢了一片薄荷叶,“我低估了他对祝临雕的忠心,如今反被他引入两难之地。”
“他看中我们不忍让小青蒙受不白之冤,一定会在这件事上摇摆不定,反而正中下怀……”嫏嬛将信重新折好,“可我们要怎么跟小青开口?”
“不用开口,将信给她就好。”纪莫邀淡然道。
赵晗青看完信的反应,平静得有些反常。只听得她将信轻轻丢在地上,细声道:“都说我不是他亲生的了。”
葶苈心头一惊,“小青,你这是何意?”
“亲生父亲会为了成全别人的好事,不惜玷污自己女儿的名节吗?”赵晗青垂着脑袋,眉头深锁,声音里没有半点生气,“也罢,反正我对他也不抱幻想,只是拖累了你们……不如让邢至端直接带我回涂州好了。私奔也好,通奸也罢,有罪无罪,他们也根本不在乎,但至少你们不会被牵连在内。”
“别说泄气话。”纪莫邀笑道,“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哪有将自己拱手送还的道理?反正这池鱼我们也做了,送不送你回去,同生会都不会给我们好脸色,不如看看能否将计就计。”
葶苈早被疚意搅得心乱如麻,“都怪我和小红纠缠不清,让他们有机可乘。如今还坏了小青的清名,是我之过……”
赵晗青摇头,轻抹鼻尖,道:“如果各位不介意,请给我一个晚上,先静静考虑一下……失陪。”话毕,她匆忙转身离去。
葶苈想追,但被嫏嬛牵住,未能成行。
(本回待续)
第四十三章 当年辱 今朝恨(下)ᴊsɢ
是夜,赵晗青难以入眠,独自坐在屋外发呆。
纪莫邀带地藏坐到她身边,“别发愁,会有办法的。”
赵晗青抬头望着他,道:“要你们为我费心,真是太过意不……”
纪莫邀朝她举起手掌,“客套话就不必了,你也不是外人。”
赵晗青怯怯地点了一下头。
“讽刺的是,我跟你有截然相反的困扰。你怀疑自己不是父亲亲生,而我从小就巴不得自己不是父亲的骨肉。”
“为什么?”
“谁也不会想和他那样的人有任何瓜葛……只可惜我与他的父子关系,是这世上最不争的事实。就算我怎么抗拒,我依然长得像他。”他苦笑,“我们这样,算不算同病相怜?”
赵晗青浅浅笑道:“应该吧。”
“我不知你对赵之寅的怨恨有多深,妄加比较也有失公允。但纪尤尊是我生身父亲,而我生身父亲是一个禽兽,这都是事实。虽然,最初总免不了一番自恨,恨来自父亲的那一半血液,恨不得弃世重生……不过现在,我已经学会坦然去接受自己——不错,我身体中流着来自禽兽的血液,但也不应忘记,那另一半骨血,是一个更善良的人的馈赠。”
赵晗青眼眶泛红,道:“但愿我将来也能找到这份坦然。只是我与父亲之间,没那么容易说清楚。”
“不必强迫自己马上想清楚,这也不是仅仅想清楚就能解决的问题。赵之寅难道不比你清楚?可他有为此辗转反侧、焦头烂额吗?”纪莫邀顺手抱住地藏的脖子,“记住,小青,你虽然不能选择与谁血缘相通,但至少可以选择与谁成为至亲。”他拍拍地藏的后脑,并鼓励赵晗青也来摸摸。
赵晗青犹犹豫豫地将手埋入地藏的绒毛里,“好软。”
“我十岁离开他,此后没再遇到和我有血亲关系的人。可我的家在惊雀山,我的亲人都在无度门,也是不争的事实。”
赵晗青一边抚摸地藏,一边似有似无地点头,“嬛姐姐也算吗?”
“什么?”
“嬛姐姐不是无度门的弟子,你刚才这么说,是不是把她漏掉了?”
“啊……”纪莫邀有些匆忙地松开手,放地藏投入晗青怀中,“一时口快,忘了。”他试图自圆其说,但对方似乎已经没在听了。
和地藏对望好久之后,赵晗青终于打起精神,道:“我懂你的意思了,邀哥哥。谢谢你们不把我当外人。”她的表情明显轻松了许多,“然而此事因我而起,不如让我和葶苈先作商议,再给你们一个交代。”
“好。”纪莫邀欣然应允,“你最大的愿望不是行医济世吗?莫忘初心,不要轻易牺牲自己。”
“我记住了,邀哥哥。”
纪莫邀干咳两声,“你私下怎么叫我就无所谓,在别人面前就……”
“别人面前怎么了?”
纪莫邀想了一会,又改口道:“也罢,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次日一早,赵晗青率先敲开了温葶苈的房门。
“此事是我连累了你,所以我想在决定前,和你好好商量一下。”
葶苈也苦思一夜,自然立刻答应。
赵晗青道:“我初时不想牵连你们,才想过让邢至端带我回涂州。就算被当成是私奔的忤逆女儿,也一心要背负全部后果。不过……”她顿了顿,“我若回了涂州,注定会沦为笼中鸟,更无法保证老师和毓心的安全。相反,若与你成亲,我的去向便是你我夫妻之间的事。我如果借你摆脱同生会的控制,你会怪我过河拆桥吗?”
她当头就来这么一通,葶苈已经懵了,“说什么话呢?你明明已经想得很周全了……”他仿佛松了一口气,露出腼腆的笑容,“我和你的想法大致一样,不过考虑的方向不同。我觉得大师兄说得没错,你能够如愿行医,是我们多次努力的结果,不能白白断送。你下嫁于我,虽然面上无光,但既然有夫妻之名,明面上便是我温家的人,不再任令尊摆布。待到时机成熟,我们可以断绝夫妻关系。你我正值年少,日后遇到有缘人再谐连理,也绝对不迟。何况如今妇人再婚比比皆是,总比你蒙受私奔通奸之冤、无端被人白眼要强。”
赵晗青听罢,道:“你也想得很长远了啊。”
“一夜没睡,多少都想到了。”葶苈说完,才想起给赵晗青倒一碗水,“那我们……就这么定了?”
赵晗青呷了一口凉水,阴阴笑道:“这桩婚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我们只是像一般孝顺儿女那样,全盘接受罢了。”
葶苈随她笑了两声,又愁容满面,“只可怜小红,什么都不知道……”
赵晗青诧异了,“你还没告诉她,当日我胁迫你的真相吗?我还以为……”
葶苈摇头,“我要是说了实话,不是更给你招来仇恨吗?而且这样,同生会就更不能放过我们这伙人了。当然,现在这个局面,也难说哪一种结果更好。我也时常在想,那时如果留下小红会怎么样。但现在去纠结,也没有意义了。”
“那你和她……”
“这是我欠她的,不干你事。我宁做负心汉,也不敢恩将仇报。”
“那你还想娶她么?”
葶苈张开口想回答,可最后只能抓抓头发,躺在坐席上,“如果我们从未寄情就好了。”
“也是,放着情根深种的爱人不要,反而轻易答应和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做挂名夫妻。我要是她,一定万念俱灰。”
“就算这是同生会逼的,我终究还是欠了她……如果我们两个,连着小红和吴迁,谁也不要和谁成亲,就好了。”
“是啊。”赵晗青也跟着躺在他身边,“我宁愿我们都是孑然一身——不过迁哥哥从小就想娶祝蕴红,如今唯一欢喜的人,估计就是他吧。”
葶苈眼神空洞地盯着屋顶,“不过小红能嫁给他,也许不算太坏……”
“听你的语气,好像已经抱有这个想法很久了。”
“那倒不是。我和小红好的时候,如果也天天惦记着吴迁,就太奇怪了……不过后来和她分开一久,就觉得还是吴迁对她更好。小青,我这样算不算始乱终弃?”
“分开这么久,你热情已淡,她余情未了,倒也难说是谁之过。不过你说得对,如果有办法可以不伤她的心就好了。这毕竟不是她的过错。”
葶苈笑道:“真是医者父母心。”
赵晗青复坐起来,最后确认道:“那我们就……结为夫妻?”
葶苈连连点头,“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这么定了。”
“那你说等时机成熟就断绝夫妻关系,也千万不要反口。大家都是明白事理的人,可不许拖泥带水,答应的话要算数!”
“好!”
赵晗青朝葶苈伸出小指,“拉钩。”
两人钩指许诺,不在话下。
“呃?所以你们两下就说定了?”孙望庭一个翻滚从地上坐起来,“年纪最小的葶苈,居然第一个娶妻……我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痛?”
马四革推了一下孙望庭的脑袋,“别开玩笑了,你以为葶苈愿意吗?他若做了赵之寅的女婿,同生会和无度门就是亲家。两边向来不冷不热,他们表面敬重师父,可一众弟子则多不待见大师兄。往后要怎么跟他们相处,也是一门学问。”
“还是四哥心细。”陆子都道,“不过大师兄得罪人惯了,应该一点都不担心吧。”
葶苈坐在其中,这下终于插进话来:“既然答应了亲事,想必又有一番安排。到时,也不知在哪里成婚……”
孙望庭又突发奇想,“喂,你说赵之寅会不会要你入赘赵家,到时候你们两个都出不来了?”
“千万不要!”葶苈吓得脸都白了,“留我们两个在同生会,有什么用处?”
“别听姓孙的乱讲,”马四革打断他们,“师父是长辈,赵之寅怎么好意思要前辈的徒弟入赘自己家?就算他有种开口,大师兄肯定也不会答应。”
陆子都也点头道:“大师兄连非亲非故的赵姑娘都不甘心送还同生会,肯定不会把葶苈你也搭进去的。”
葶苈这才松一口气,“但既然他们想让小红彻底对我死心,这婚礼怕是要在涂州办。”
孙望庭这下来神了,“这次我怎么都要一起去啊!你们谁都别想骗我留下来守山!上次差点没将我闷死。”
陆子都笑道:“那有何难?我留下便是。”
“我也可以。”马四革举起一只手,“当然,此事非同小可,最后还是要听大师兄调遣。总之我们尽力保你孙望庭在列就好。”
“对了,”葶苈又问,“那姜芍怎么办?”
祝临雕嫁女,一定会邀请登河山,这也许是姜芍平息与父亲矛盾的机会。
孙望庭想到这里,也纠结起来了,“她若是留下,我又有些不想去了。”
几个人讨论不出结果,刚好见纪莫邀和温嫏嬛一ᴊsɢ同上到后山来,手里还拎着刚收下来的薄荷叶。
听过大家的顾虑之后,纪莫邀倒是一脸无所谓,“要是真的去涂州成婚,姜芍又想跟着来,我可不打算拦着她——反正我也拦不住。”
“可是,大师兄,这样不会很尴尬吗?”陆子都问。
纪莫邀瞥了他一眼,“反正又不是我尴尬。”
嫏嬛忍笑劝道:“子都,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最不该成的亲事都答应下来了,还怕捎上一个身份尴尬的客人吗?何况姜芍贵为登河少主,也没人能说我们失礼啊。”
纪莫邀调侃道:“自己的弟弟被迫娶妻,你倒是反常地雀跃啊。”
“他们两个说好了就行,我可懒得理。”话毕,她忽然正色道:“你倒提醒我了,两人成亲事小,两家成亲事大。无度门已经和登河山闹翻,如今同生会虽然名望稍逊,人员却是姜家堡数倍。我们如今允下婚事,只怕来日被他们一直牵制,必须早做准备才是。”
纪莫邀正要回答,便听得声杀天王急急飞来,高叫道——
“后门进贼!后门进贼!”
“做贼哪有从正门进的?天王见识毕竟太少啊。”龙卧溪大笑着从陆子都手里接过茶碗,“我二哥人呢?”
纪莫邀答道:“师父在素装山和师伯一起……近来多事,容我与师叔慢慢说来。”
龙卧溪想到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关在房里叙旧的三姐弟,道:“幸好我们及时回来,否则恐怕错过更多。”他泰然合上眼,“需要我救场就开口,不然师叔可就乖乖坐一边观战了啊。”
“赵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你能娶她那是三生有幸。她如果日后不嫌弃你,还愿做你的妻子,那我和你二姐都会很高兴的。”温枸橼难掩兴奋之情,逐渐开始语无伦次,“这才分别多久,一不留神,葶苈就要成亲了。”
嫏嬛忙拍了她一下,“别太激动,整得葶苈多不自在。”
葶苈缩在一旁,权当没听见。
温枸橼却还滔滔不绝——“等你成家立业,正好能搬回家里住。”
“说起这个,”嫏嬛从书柜里翻出几张图纸,“当年在家里设计的那些机关暗格,我最近又重新整理绘制了一遍,如今正好用得上。”
“咦,你还记得我们家的格局排布么?若能画下来,也方便照图重建啊。”
嫏嬛莞尔一笑,“就算你不提醒,我也照样画给你。完工后,就是一间独一无二的新宅。”她将图纸一张张铺开在地上,兴致勃勃地讲解起来。
正说着,姜芍突然推开门,一见地上都是纸,立刻又将脚缩了回去,“打搅了!我听闻龙前辈和温姑娘来访,想打个招呼——”
“没事,进来吧。”嫏嬛急忙抽起离门最近的几张图纸,“我们坐下说话。”
姜芍见他们不介意,便放心进了屋。几句寒暄后,她也开始留意嫏嬛的图纸来了,“久闻你最爱机巧转轴之物,今日得见真迹,果然名不虚传。”
嫏嬛本想谦虚几句,可一则觉得自己实至名归,二则恰好翻到一张草图的背面,亮出了一个熟悉的图案——“姜芍,有件事还望你能指点迷津。”话毕,她将手中图纸推到她跟前。
温枸橼一眼就认出来了,“啊,是这个横七竖四的矩阵!”
姜芍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没开口。
嫏嬛又取出名册,交与姜芍,“家父旧友说,这其中罗列的是登河二十八星宿的生辰和籍贯。你看看是否属实?”
“二十八星宿吗……”姜芍细阅名册,却一脸茫然,“一定不是他们,这里写的年纪都太大了,至少大了十年,最多的足足年长二十年。住地也都不同,不过……”她又仔细端详了一阵,“星宿们似乎都住在这些地点附近,比如隔壁的村子,之类的……”
“那能够一一对应上吗?”温枸橼殷切地问道。
姜芍开始在另一张纸上逐一写下与各个地名相近的星宿,果然都能匹配——除了一个人。“如果我没记错,参水猿的本家,与这里的籍贯相隔甚远。但其他的条目都已经有对应的人选,只剩他还没有归属。”
嫏嬛又问:“你旧时跟我提过流星阁这一设计,那是当家与星宿们通信的地方,每位星宿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信箱,对吧?”
姜芍点头。
“信箱的布局与你房间暗道里的暗格布局一样,这个我们也讨论过。”
“不错。”
“你一定知道每一位星宿的信箱如何排布。”嫏嬛指着矩阵中藏有水牢地图的那一格,“从你进入流星阁的方向来看,这个位置对应的信箱是谁的?”
姜芍瞪大双眼,“是参宿……”
温枸橼喜出望外,“太好了!终于给我们找到线索。”
“但暗道里为何会有留给参宿的地图?”葶苈问,“你的房间……平日也不会轻易让别人进出吧。”
姜芍恍然道:“那其实是历代少当家的房间。所以在我之前,住在里面的人应是家父。”
温枸橼捂嘴小声道:“我就觉得他瞒着什么。”
嫏嬛瞪了她一眼,温枸橼立刻不吭声了。
姜芍是明白人,又怎会不懂她们的疑心,于是问嫏嬛:“你是怎么看的呢?”
嫏嬛静思片刻,道:“我觉得,名册里的这二十八人,如果不是现今的二十八星宿,那很可能是上一代的二十八星宿。而如果地图是在令尊还是少当家时放进去的,所对应的会是这名册中年纪更大的上代参宿,还是现如今的参宿呢?”
葶苈有些云里雾里,忙问:“姜家堡的星宿更替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以往只有耳闻,还未听过究竟呢。”
姜芍解释道:“第一代星宿,就是助我先祖姜立义在登河山立业的二十八位健儿,因此得名‘登河二十八宿’。从第二代起,每代星宿都是登河山地界出身、和少当家同辈的二十八位男女。这二十八人必须身家清白、四肢矫健,从小和少当家一起习武念书,日后成为守护登河山的健将。少当家继位之日,前代的星宿就会隐退,所有职责交由下一代延续。而继任者通常都与前代是同乡,以便担当为前代赡养送终之责。如此更替,已有百余年。”
嫏嬛听出了一点问题,“但你身边却没有与你同辈的二十八星宿,这又是为何?”
姜芍答道:“父亲尚值壮年,身边的星宿也还年轻,因此还不曾为我挑选星宿。”
“那就怪了……”嫏嬛盯着名册上的日期,“因为我们都见过如今的星宿,看样子也就三十来岁。而名册上的日子,算下来年龄都是四五十岁,才更像是令尊同辈之人。除非他们都通晓驻颜之术,否则我就要问——名册上的星宿们去哪里了?为什么你没见过他们?又为什么会这么早就被更年轻的人替代?”
“这……”姜芍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容我回去,仔细钻研一下。”话毕,她飞快地朝三人一拜,匆匆离去。
嫏嬛见她走得窘迫,顿时面生悔意,“一姐,我刚刚是不是问得太直接了?”
温枸橼笑道:“你要问到底时,天王老子也封不住嘴。等她心情平复了,再去赔礼吧。”
嫏嬛又坐下道:“我相信姜芍不会说谎,她所熟悉的更替规则就是如此。然而,凭我们如今所知,已经可以推断姜骥在星宿更替上做过一些有违常规的事。假设直到姜疾明生前,一切仍依旧制,那本应与姜骥同辈的那二十八人,到底身在何处?楚澄又为什么会将他们的生辰籍贯记录下来,作为重要的线索,交给父亲呢?”
葶苈不禁抹了把汗,“幸亏姜芍先一步走了,不然二姐越问越多,她更加脱不了身。”
嫏嬛望着姐姐和弟弟,表情竟有些激动,“我们一直怀疑姜骥有所隐瞒,现在总算找到一丝头绪,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温枸橼笑道:“焉知果然还是焉知啊。”
是夜,众人齐聚一堂,共商婚事。
纪莫邀将一张稿纸递向前方,“回信我已拟好,你们若无异议,就让葶苈亲手誊写一份送去给他未来岳丈。”
温枸橼看罢,问道:“你言语之中示意婚礼应在涂州办,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们有所企图?又会不会趁机设套来诓我们?”
“不怕。”纪莫邀转过头去,精准地避开她怀疑的眼神,“同生会对此求之不得,且听我说。”
以牙还牙,将错就错。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章 冷湖水 白雪径(上)
“其一,无度门不比同生会财大气粗,将婚事让给他们在涂州办,显得我们谦恭。就算赵之寅不紧张小青,也是我们主动让他的女儿风光出嫁,若还推脱,人情不容。”
面对同生会咄咄逼人的指控,纪莫邀早已成竹在胸。
“其二,若是一般人家的儿郎做他赵之ᴊsɢ寅的女婿,那新婚燕尔留在同生会,倒也无可厚非。可葶苈是无度门的弟子,而师父是赵之寅的长辈。我们将婚礼让给同生会办,已经算是卖他一个人情。鉴于赵之寅本不执着于将女儿留在身边,因此婚后便更没有理由不放你们回夫家。也就是说,在涂州成婚,更有利于我们事后把小青带出来。”
说到这里,纪莫邀的目光落在了葶苈身上。
“而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同生会煞费心机地做到这一步,无非是想让祝蕴红对葶苈这小子死心,然后乖乖和吴迁成亲。有什么比心上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另娶他人更让人绝望?就算我们自己不提,他们也巴不得婚礼此刻就在涂州敲锣打鼓地进行。如此三者,这婚事非在同生会办不可。我在回信里的措辞相对委婉,但会与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因此同生会一定会干脆答应。至于会不会再对我们动坏心思……在婚礼结束之前,他们大概无暇分身,因此不必多虑。事成之后,我们尽快脱身便是。”纪莫邀顺手往嘴里放了一片薄荷叶,“既然说到这个地步,你们两个做姐姐的,应该都会同行吧?”
葶苈扭头望向温枸橼,“一姐也来吗?”
“来!你娶亲我当然来了,不过……”她俏皮地笑笑,“我怎么说也是偷走兰锋剑的人,就不明目张胆地跟你们出入了。”话毕,她兴高采烈地转向龙卧溪,“老泥鳅,你也一起来么?”
龙卧溪一捋胡须,道:“葶苈是我师侄,没有不去之理。我思量二位兄长应该没兴趣出席这种场合,就让我代他们暗中列席——毕竟,我也有份盗走兰锋剑啊。”
大家一阵哄笑,陆子都便请缨道:“大师兄,这次就让我留守吧。上次留望庭在这里,怪难为他的。”
孙望庭立刻举起双臂赞成,“我不能再错过这种吃喝玩乐的机会了!大师兄就算不带我,我跟在马屁股后跑,也是要一起跑过去的!”
纪莫邀狠狠往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我们有的是马,不用你像疯子一样跟在后面跑!”说完立刻转向姜芍,“少当家要一起来玩吗?”
姜芍苦笑道:“这……说来滑稽,若没和父亲闹翻,同生会掌门嫁女这种大事,他照理是会派我带人前去赴宴的。这次的话,恐怕只能派星宿出席,要是碰面,也不知该说什么。”
纪莫邀冷笑,“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劝你回家。不过,你还是跟我们同去好,万一不知道和谁打起架来,有你在,我们就胜券在握。”然后就剩下最后一个人了,“老四,你呢?”
马四革一直坐在一旁,没怎么出过声,像是神游了一般,恍惚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啊,这……容我考虑一下,明天再答复你。”
纪莫邀没有追问。
傍晚时分,马四革一个人在清扫马厩,见嫏嬛徐徐而来。
两人打过招呼,他便笑着问:“一眨眼,葶苈都要成亲了,你紧张吗?”
“说不紧张是假的。”嫏嬛倚在木柱上,长叹一声,“但更多是担心……毕竟,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小青而言,没有这门亲事,才是最好的结果。小青不过想自在行医,逼她在两个囚笼里选择比较容易逃离的那个,本来就不公平。不过,我不是来说她和葶苈的……”她望着专心整理草料的马四革,“我看四哥最近气色好了不少。”
“是吗?”马四革有些敷衍地应道。
“从素装山回来后,你们就没怎么说过话了。”
马四革停下手中的活,转头问:“你是来替他说情的吗?”
“鬼才要替他说情。”嫏嬛红着脸轻笑,“不过你知道我偏心他。”
马四革笑而不语,弯腰继续干活。
“四哥还生他气吗?”
马四革直截了当地答道:“从来没有。我没有理由怨恨他。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那真是多虑了。”他说完又站直身子,“我听师叔说,你姐打算修复在木荷镇的旧居。我在想,你们要不要一个熟人来做监工。我虽然专长是解锁,但是林林总总的活也都干过,所以——”
“四哥若有此意,我们求之不得。”
“那太好了,这事就交给我吧。”
“那你不跟我们一起去涂州了?”嫏嬛又将话题绕了回去,“你原本就在犹豫,现在又急于找不用同行的理由……”
“你真的不用担心。”马四革正色道,“我与纪莫邀同门十年,早已情同骨肉,是绝对不会轻易翻脸的。而且我没骗你,我真的不生气。你也不想想,他难道不更应生我气才对吗?我们就算不说话,也明白彼此心里从来就没有一丁点戾气。只是有些事……有些事确实需要时间去冲淡。而对我而言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暂时走开一阵,找些别的事情做做。也许是一个人在外游荡惯了吧。”话毕,他自嘲般地笑了,“我是不是很奇怪?”
“四哥,我们都是很奇怪的人。”
“你这话真让人放心。”马四革看了看她,又意味深长地吸了一口气,“送你们来惊雀山,原来只是一年前的事,真不可思议。印象中,我就是护送了两个小孩子,但今日再看你……”
嫏嬛苦笑,“四哥是觉得,我在短短一年间已经失去孩童的天真,只剩下成人的世故了么?”
马四革不置可否,“我当然不会这么说你,但就算事实如此,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也不遗憾呢?”
“我说了,我是个很奇怪的人。”
“还是说,你自信无论自己变得多奇怪,也总有一个人能从冷淡的字句中,读到你心弦上的正音?”
嫏嬛脸又红了,“承君贵言。”她晃了晃脑袋,话锋一转,“既然四哥决定要去做监工,我就将图纸都交给你好了。”
“你那些机关的图纸吗?”
嫏嬛两眼一亮,“当然。”
“那你可得给我一寸一寸标注清楚。机关暗格这种东西,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我可不想中道崩殂,死于非命。”
嫏嬛笑道:“怎么会?我设计的机关又不是要夺人性命。”
“你脑中机关无数,敢说没有一个是用来杀人的吗?”马四革打趣道。
嫏嬛两眼一转,道:“我设机关都是为了便利,杀人可是最不便利之事。不过你也没说错,任何机关都有化身凶器的潜质,只看开关掌握在谁人手中罢了。”
马四革细思片刻,突然放声大笑——“当初知道你看上那姓纪的时候,还担心他这么古灵精怪会欺负你。现在看来,我应该多替他抹一把汗才对。你说这是他的福分,还是劫数?”
“四哥真会说笑,当然是福分了。”
纪莫邀正在给地藏揉脸,手指竟突然插进它嘴里,疼得地藏立刻挣脱跑开。
停在他肩上的声杀天王也扑腾了两下翅膀,尖声叫道:“吓死鸟了!”
“就你多话。”纪莫邀撕了半片薄荷叶给天王,自言自语道:“刚才突然觉得经脉一抽,也不知哪个多事的在说我坏话。”
不久便是启程之日。
以纪莫邀为首一行六人从惊雀山出发,温枸橼和龙卧溪则在暗中跟随。陆子都留下守山,马四革也择日奔赴温家开始着手重建之事。一切打点停当,众人在初冬的早晨相互道别,只盼一切顺利,大家能早日再聚惊雀。
风雪兼程,花白一路。
到达涂州之日,邢至端带队在城外迎接。“各位远道而来,邢某招呼不周。”他转眼看见赵晗青,嘴角略略抽动,但仍面带微笑,“恭迎二小姐回家。”
赵晗青扁嘴斜视他一眼,并未出声。待他走开之后,才小声对身边的嫏嬛和葶苈说:“我大祝蕴红两个月,可同生会的人都管我叫二小姐,你说好不好笑?”
众人被带到赵之寅的府邸住下。
赵晗青立于清冷庭院中,喃喃道:“夫家的客人竟要与新妇一起住进这积尘的老宅。看来忤逆之女就算依父命回家成亲,也无权享用更好的待遇。”
嫏嬛安慰道:“总比你一个人被丢在祝家强。”
赵晗青苦涩地挤出一个笑容,“也是,反正我也不想再踏入祝家半步,还不如待在这里好。只是委屈了你们……父亲常年在外,我又自小寄住在祝家,这间屋子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嫏嬛道:“我们又不是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这算什么?你放心罢。”
里屋走出一个老妈妈,说是祝家派过来为客人打点食宿的,一见赵晗青,还顺手递上一封信,“这是我离家前,大小姐塞给我的,说是要亲手交给你。诸位且在这里好好歇息,明日祝公就会遣人来安排婚礼事宜。”
赵晗青接过信一看,额头便笼上一层阴雾,“这人到底是想怎样……”
葶苈凑上前一看,也深感疑惑,“小红她为什么要三更半ᴊsɢ夜约你单独见面?”
“天知道……但这不正常。”天上渐渐下起小雪,赵晗青拉温葶苈到屋里坐下,“我们之所以在这里,就是为了让祝蕴红对你彻底死心,那祝家怎么可能还让她跟我见面?万一连你也见上,当场私奔逃婚怎么办?何况仅凭她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在半夜偷偷离家?”
“会不会又是什么欲擒故纵之计?”
“如今他们的头等大事,就是让祝蕴红和吴迁顺利成亲,而不会允许任何人阻挠这场婚礼。所以,无论是祝临雕还是我父亲,都没理由放任祝蕴红如此妄为……而且时间还这么奇怪,只怕有鬼。”
纪莫邀见两人说来说去没结果,便提议道:“且去无妨,葶苈也一起跟着去更好。反正明明白白将话说清楚,对你们都没坏处。若担心有诈,找人暗中保护你们就行了。”
嫏嬛将话接过来,“是啊,一姐习惯夜行,让她跟你们一道不就好了?”
赵晗青点点头,又将信拿出来看,不禁唏嘘。“微波湖畔……我俩孩提之时常在那里游戏,不想今日却成了见不得光的密会之地。”
(本回待续)
第四十四章 冷湖水 白雪径(下)
是夜,赵晗青单骑来到微波湖,依信中所言,在她们幼时玩耍的亭子里见到了祝蕴红。
“别来无恙,小青。”祝蕴红笑盈盈地牵着她的手到亭中坐下,“一路奔波,没累着你吧?我蒸了两个梨,一起来吃。”
赵晗青见她也独自一人,言语间也无恶意,便稍微放下心来。“夜里出走,家里没拦阻你吗?”
“我自有办法。”祝蕴红俏皮一笑,“反而是你,纠结了这么久才回来,也不替赵叔叔想想。”
赵晗青捧着暖暖的梨子,却还是笑不出来,“当日我以葶苈性命相挟,换来短暂的自由之身。但你却未能幸免,被带回涂州。你不怨我么?”
祝蕴红的笑容一瞬间凝止,但立刻又恢复原状,“过去这么久的事就别提了,如今最要紧的,应是你我的婚姻大事。”
赵晗青更加疑惑了,“你有何打算?”
祝蕴红用刀将自己的梨切开两半,答道:“一切尚未成定数,所以我才要和你单独见面。”她拿起半边梨在嘴边细细咀嚼,“我有一个办法,能皆大欢喜。”
赵晗青依然紧紧捧着梨子,不曾动过一口,“洗耳恭听。”
“小青,我们互换新郎吧。”
赵晗青屏着气将梨子放回蒸炉内,但没说话。
“你不是从小就喜欢我表哥么?我可没忘记。现在不正好?我想嫁葶苈,你想嫁表哥,父母定下的婚约虽然事与愿违,但我们只要在成亲之日偷龙转凤,不就可以各自嫁给心仪的郎君了吗?”她见赵晗青还是没反应,又接着说:“我们成亲的吉日都择好了,就是同一天,明日我家就会派人去知会你们。总之等婚礼一成,就算父亲们反悔,也为时已晚!你我都能得偿所愿,不是两全其美么?”
赵晗青眉头紧锁,答道:“可我现在已经不想嫁给迁哥哥了。”
祝蕴红脸一黑,问:“你什么意思?”
“情窦初开,倾心一时,我都认了。可如今我对迁哥哥已经没有原先的念想,何况我和葶苈成亲,也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男女情分。”她见祝蕴红面色越发难看,只好继续往下解释,“就一次跟你说明白吧……其实我和葶苈都不愿意成亲,但无度门担心我要背负忤逆私奔的恶名,才阳奉阴违地许下这门亲事。我们都说好了,时机一到就解除婚约,大家各走各路。他还在惊雀山修行,我还继续云游行医。倘若按照你的意思嫁给迁哥哥,那我这辈子都踏不出涂州城了。”
祝蕴红强忍怒气,低声问:“那你就连考虑也不考虑一下吗?”
赵晗青摇了摇头,“以自由换取囚困,换做你,你会答应吗?”
“那你明知我和葶苈两情相悦,也不肯成人之美吗?”
“我跟你说了,我和葶苈只是托名成亲。他心里对你有多少情谊,我不敢妄加揣测。但如果你要和他私定终身,也不应跟我说吧?我只求自在逍遥,你若能助我达到这个目的,那多少个葶苈让给你都无妨。但若是做不到,恕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祝蕴红终于忍无可忍,破口骂道:“赵晗青你这个贱人!我处处忍让、好言相劝,你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温葶苈明明已与我谈婚论嫁,若不是你当初奸计得逞,我怎么会被带回来和表哥定亲?”
当初那要挟之计其实是纪莫邀主谋,而葶苈也参与在内,但赵晗青并没有打算道破一切。祝蕴红如今这阵势,半句逆耳之言估计也听不进去。她宁可被认作是始作俑者,也不愿白费口舌。“就当是我造成这局面,那你可曾问过葶苈愿不愿娶你?”
“贱人!”祝蕴红冷冷骂道,“你这个横刀夺爱、不知廉耻的贱人!”
赵晗青不为所动,“这就是你酝酿许久的羞辱吗?”
“你不甘心表哥钟情于我,才处心积虑抢走我的葶苈!你用他作垫脚石来逃离涂州!背信弃义!不忠不孝!凭这拙劣的美人计捷足先登,算什么英雄?靠出卖色相换来的自由,又有什么价值?”
赵晗青微微皱眉,“你的话……矛盾得让我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无言以对吗?”
“非也。”赵晗青淡然答道,“只是我从不觉得自己是英雄,也从来没有把这当成是值得炫耀的事。我不再钟情迁哥哥,与葶苈也没有夫妻之实,什么不甘心、美人计都只是你的臆想。用成亲作为离开涂州的手段,是我和葶苈共同的决定,对我们两个都有裨益,因此也不存在谁利用谁的问题……至于这样得来的自由有没有价值,我觉得事在人为。葶苈是个温柔善良的人,是我信赖的朋友,得他相助而到手的自由,我只会加倍珍惜,绝对不会唾弃。更何况……”她抬眼直勾勾地盯着祝蕴红,“嬛姐姐跟我说过,越是揪着你一条小尾巴不放的人,越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已的那条尾巴。我问你,你刚才指控我做的一切,难道不正正是你的夙愿吗?你难道不想与葶苈成婚,远走高飞,从此不再踏足涂州吗?既然你自己也有着同样的想法,又凭什么骂我?还是你已经对自己的所思所想萌生了无以复加的恨意,以至于无论如何也要将我诬蔑到同样不堪的田地?祝蕴红,到底谁才是你口中的贱人,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祝蕴红更加火冒三丈,“你怎么知道葶苈不肯娶我?还是你在他身边多日,已经说尽那挑拨离间之辞,只怕他回心转意来娶我是不是?”
“我与葶苈解除婚约之日,你若待嫁,那再续前缘倒也不迟。如今你我都被父命所压,大家都不好受。我已将计划全盘托出,你若还是要血口喷人,我也无话可说!”
“我血口喷人?难道不是你夺人所爱、自私自利吗?”
赵晗青也终于不耐烦了,“嗖“地站起来,厉声驳斥道:“祝蕴红,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小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从你发现我心仪迁哥哥的那一刻起,你就无所不用其极地疏远我们两个,生怕我抢了他去。但是你我都心知肚明,迁哥哥心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你,我从来就没有机会!好,我知难而退,乖乖地在你家花园角落做一个小书呆子。你不理不睬也罢,不让迁哥哥来探望我也罢,这么多年我一声不吭也都过来了。但现在呢?现在我好不容易寻到志向,找到了逃出生天的方法,以后你再也不用见到我,又不是真的抢了你的情郎,你怎么就这么不通情理?”
“你还怪我?我苦口婆心提醒赵叔叔,促成你们父女团圆,你还敢说我不通情理?”
赵晗青听她这么一说,顿时瞠目结舌。“我说我在外安安分分这么久,也不见父亲有什么动静,怎么突然要带我回来观礼……原来是你从中作梗!”她连连摇头叹息,“祝蕴红,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竟要算计到这等地步?你不设计将我叫回不就好了?现在反而连自己的后路都断了,你说是不是自作自受?”
“闭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和葶苈早就成亲了!”
“可我们说了这么久,你可问过一句葶苈的意愿?口口声声说我自私自利,可你这所谓的计谋,葶苈不答应、我不答应、迁哥哥更加不会答应,从头到尾都只是你一人如愿,还好意思说我自私?”
祝蕴红被她劈头这么一骂,气得脸红耳赤,“刷”地抡起切梨的刀就往赵晗青胸上捅——千钧一发之际,一根细长的手臂忽然从她头顶上吊下来,瞬间将刀夺ᴊsɢ去,转而架在她的脖子上。
一个声音冷冷地贴着她耳旁问道:“祝小姐,好好说话,怎么动手呢?”
“你……赵晗青,我们不是说好了单独见面吗?”
“可你也没说,要动刀杀我啊。”赵晗青向后退了一步,“枸橼姐姐,别伤了她,我们走吧。”
“枸橼……”祝蕴红恍然大悟,“你是葶苈的姐……”
“祝小姐对葶苈的厚爱,我替那小子收下了。但不知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就是当初盗走兰锋剑的贼人呢?”
“你说什么?”祝蕴红一听就挣扎着要脱身,可自然是被温枸橼死死箍住,动弹不得。
“别急,等赵姑娘安全走远,我自然会放你走。”
“赵、赵晗青你这个贱人,居然拉拢葶苈的家人来要挟我。”
温枸橼不高兴了,“怎么称呼人呢?赵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如今替她解围乃是分内之事,别贱人前贱人后的。”
正在这时,传来了第四个声音——“一姐,放开她吧。”
三人往亭下一看,见葶苈面色凝重,立在雪中。
“一切因我而起,你们不要再争执了。”他登上亭子,立在赵晗青与祝蕴红之间,“小红,她说的都是实话。我们只是表面应允婚约,其实是为了能让小青日后继续行医。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私情。如此计划,只是不想让小青无端背负赵之寅捏造的罪名,实在是出于无奈。”
温枸橼冷笑,“若不是祝小姐执意报复,赵之寅又何必用这种手段逼自己的女儿回家?”
“葶苈……”祝蕴红伸手想去碰他,却被温枸橼牵制住。
“小红,我知道你不情愿嫁给吴迁。见你被迫成亲,我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只是如今,我们也不可能结为夫妻啊!”
“可是,葶苈,我们不是说好了……”祝蕴红话未完,已泪如雨下,“你不是说好了要娶我吗?”
葶苈望着她的泪眼许久,却只能回以一个摇头,“你就当我……变心了吧。你我成亲,对谁都不好。至少吴迁还会好好照顾你,可我做不到。”
“你终于承认自己移情别恋了吗?”
“我移情,但不曾别恋。”葶苈解释道,“我对小青,并没有以往对你那般情分。但我对你,也不如往了……我现在并没有特别惦念谁。说到底,无论是和你还是和小青,我都不愿背负一纸婚书的承诺。如今和小青做假夫妻,也只是因为能帮她脱困。但如果我们成亲,又能替谁人解围?结果两头交恶、家无宁日,难道你就会快乐吗?”
祝蕴红听罢,脚一软扑倒在地,号泣不止。“你是不是为了让我死心,才编了这个故事?是不是父亲逼你们的?跟我说实话!”
温枸橼见她哭得激动,为除后患,就将手里的刀“扑通”一声丢到微波湖中,然后移步到赵晗青身侧。
“小红……”葶苈顺势跪在她面前,低声劝道:“这事到底不是我们能说了算,就不要互相责怪了好吗?我和小青倒希望,两门婚事都办不成。这样就算你我缘分已尽,你也不用违心嫁给吴迁,好歹落得个自自在在。可若不是无计可施,我们又怎么会出此下策?”
祝蕴红抬头,满眼怆然,“你的意思是,就算我不嫁吴迁,你也不肯娶我吗?”
葶苈张开口,却发现无论如何婉转的话语,也无法准确转达自己的心境,只好点头作罢。
祝蕴红一把抓住他的手,哭问道:“你当真如此决绝,连一丝盼望也不肯给我吗?”
“我若骗你,才是真的无情无义。当日面对赵之寅,我被迫在你们两个之间选择救一个。我念小青对我姐姐有救命之恩,这才设计牺牲了你……一直没办法跟你解释,令你误会了小青,都是我的错。是我长久以来的优柔寡断害了你,如今你恨我也罢,咒我也罢,我都不介意,但请你以后真的不要再将我放在心上了。你嫁给吴迁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对我死心一定是对的。在这一点上,恕我与令尊不谋而合。”
“葶苈……”
葶苈轻轻松开祝蕴红的手,道:“他日你若原谅了我,我还愿做你知己;但就算你从此恨我入骨,我也无怨无悔。”话毕,他站起身,示意温枸橼带赵晗青先行离开,随后道:“保重了,小红。”
“葶苈!”祝蕴红扑到他脚边,“你往日对我说的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葶苈停步,答道:“当时真心,如今淡情,也许是因为分开太久吧……”他弯腰扶起祝蕴红,“谢谢你对我一片衷情,恕我无以为报。”
祝蕴红听他说到这份上,竟真不再纠缠,只是立在原地哭泣。
葶苈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眼中也滑出了一滴泪,但他不敢回头——一是怕祝蕴红重燃希望,二是怕自己也生出动摇之心。“一姐,我们就真没办法阻止小红和吴迁成亲吗?就连大师兄也一筹莫展吗?”他小声问。
温枸橼淡淡道:“要不是因为关系到我们姐弟,你大师兄都懒得理这些男欢女爱、没完没了的,哪里还有闲心掺和别人的家事?你们都是祝临雕和赵之寅手中的棋子,如今泥菩萨过江,就别节外生枝了。如果吴迁真如你们所说,是个宅心仁厚的正人君子,那嫁给他也不是坏事。现在不喜欢,日后可以慢慢培养感情嘛。”
赵晗青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流泪,也太残忍。”
“她刚还要动刀杀你,你也太宽容了。”温枸橼又回头重新望了那亭子一眼,若有所思。“何况,我觉得她也不是一个人。”
葶苈立刻警觉,“你看到别的人了吗?”
温枸橼摇头,“但是你们也说了,祝家人丁众多、戒备森严。她这么晚一个人偷偷离家,若是没个帮凶,绝对不可能成事。”
“但迁哥哥不可能答应这种请求吧?”赵晗青道。
“不,肯定不是吴迁。”温枸橼扫视周遭的林木,“我总觉得背后有股杀气,吴迁不会给我那种感觉。”
“可若不是迁哥哥,还能有谁?”
温枸橼抬头——好不容易停了一阵,这又下起雪来了——“天知道。”
是夜,余下众人都在赵府安歇。虽说寒夜无事,但嫏嬛担心姊弟在外,一直未睡,只在屋里绘图。
门窗关着久了,她觉得有些闷,便略微推开窗扉,恰见小雪复降,又将窗户彻底打开,尽享午夜静雪。
“怎么还不回来?”她正伏在窗边发呆,忽觉得耳边吹过一阵怪风。骤然退回屋内,一个黑影已跳上窗台,一手掐住了她的面颊——
“二姑娘,别来无恙?”
嫏嬛从未由衷地感到如此刺骨的恐怖。
温枸橼带着葶苈和赵晗青回来时,已是四更天,雪还在下。“冷冰冰的,你们赶快回房休息。”她催促道,“天亮了,不是还有祝家的人要来么?”
葶苈又问:“那一姐你呢?这么晚就别回客店了。在这里歇息,天亮了再走也不迟啊。”
温枸橼转念一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也罢,那老泥鳅没我也耐得住寂寞。我去跟你二姐夹暖睡觉好了。”说着就兴冲冲地往嫏嬛房间走去,却在到达房门的那一刻吓得目瞪口呆——“焉知?”
葶苈和赵晗青忙上前一看,只见门窗大开,满屋飘雪,却不见嫏嬛人影。
其余人听见外头骚动,也纷纷起身查看,可翻遍了整间屋子,也找不到嫏嬛半根头发。
“纪莫邀,嫏嬛是在我们回来之前就不见的,你可觉察到什么异样么?”
纪莫邀摇头,目光停在窗台下的墙上——“这个人来去如鬼,就算你和师叔都在,也未必能先知先觉……”他蹲下,指着墙上一个小字,“她用手指蘸墨在墙上留下记号,对方估计身在窗外,因此不曾察觉。”
温枸橼凑上前一看,见墙上仓促地写了一个“尤”字。
“纪尤尊。”她脸色顿时惨白,一手扯住纪莫邀的衣领,喝道:“既然是你老子掳走了焉知,那你就算赔上性命也要给我救她回来。”
“正有此意。”温枸橼一松手,纪莫邀便转身问赵晗青:“涂州城内闻名的佛寺都有哪些?”
赵晗青答道:“涂州佛寺众多,一时难以尽数,若说最闻名的,当属竹荫寺。”
温枸橼不解,“怎么突然问这个?”
纪莫邀冷笑,“说来你恐怕不信,家父自幼笃信释教,无论历经何地都会寻僧访寺,也喜好寄住佛家园地。能乔装成足以乱真的和尚,又将令尊安置在戒痴寺中,皆非偶然。小青,劳烦指路。”
赵晗青道:“竹荫寺就在西面的驼峰山上,是一个比丘尼道场。”
纪莫邀令孙望庭备马,“那我先去那里。若寻不到,也方便问下一个去处。”
“等一下,纪莫邀。”温枸橼ᴊsɢ喊住他,“不如叫上你师叔,我们一同行动。”
“不要。”纪莫邀制止道,“他带走焉知,不外乎是想见我。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总比被他伤到要强。”
“可若是打起来,你一人之力怎么保护她?”
“听我说,温枸橼,若是我一个人出现,他还未必会动手。但如果见到一个生面人,他必然视为挑衅,非要开杀不可,到时我更加无暇保护焉知。他既然要见我,我就只能一个人出现,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如果你真的担心她,就要相信我能带她平安回来。”
温枸橼听他如此肺腑之言,便暂熄怒火,攥着他衣袖,叮嘱道:“焉知是我命根,你说话要算数。”
“我去去就回。”
纪莫邀策马奔入凌晨风雪之中,顷刻没了人影。
姜芍倚在门边,过了一阵才问:“焉知是嫏嬛的小名么?”
温枸橼扭过头来,“是,怎么了?”
姜芍眨了眨眼,“没什么,只是刚才突然听他这么称呼嫏嬛,有些错愕罢了。”
蒙眼布除下的那一刻,嫏嬛发现自己倒在一间禅房之中,房中立着一尊目光呆滞的观音像。
就在她正对面的地上,躺着一个赤条条的沙弥尼,目测不过十四五岁。
灯火昏暗,但嫏嬛隐约可见女孩身上的淤青。
纪尤尊从后方上前,捡起地上沾血的僧袍,丢到沙弥尼身上,低声道:“出去。”
沙弥尼挣扎着将僧袍披上,扶着墙离开了。
嫏嬛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失控哭泣。
纪尤尊低头望着她,“自摩云峰一别,二姑娘与‘贫僧’也许久未见了。一切可好?”
嫏嬛缓缓坐直身子,问:“你将我父亲藏到哪里去了?”
纪尤尊忍俊不禁,“二姑娘真是痛快之人,开门见山……”他顿了顿,“你怎么眼神迷蒙,是灯火太刺眼,还是你觉得蒙眼更刺激?”
嫏嬛立刻瞪眼重复道:“我父亲在哪里?”
“二姑娘,我就算告诉你,你难道能赶在我之前,将他救出来吗?”
“你到底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你真多问题。”
“七年间找不到的答案,难道抓了我就能得到吗?”
“够了。”纪尤尊冷冷地打断她的话,“我更喜欢安静的女人。”他顺手点燃一根长蜡烛,在嫏嬛面前单膝跪下,“温言睿对自己的三个儿女总是赞不绝口,尤其喜欢夸耀你的才智,所以我一直很是好奇……”他突然将嘴凑到了嫏嬛面颊边,“现在看来,你颇有令堂之风,都是让人欲罢不能的才女啊……”
那一刻,嫏嬛的思绪冻成了冰封的枝节,几乎刺穿她被悲愤所麻木的头颅。那份钻心的痛楚,又如剥皮削骨,无法言喻。自从父亲哭诉母亲惨死之日起,她脑中总会不由自主地反复想象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到底也只是被悲痛渲染过的幻想,不切实际。而现在,仇人竟在自己耳边用如此淫秽的字眼回味母亲的种种,所有无处排遣的丧亲之痛,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得真实而具体。
就是这个人。
嫏嬛的双眼像是坠入无尽深渊,找不到一丝生气。
是这个人凌辱了我母亲,令她含冤自尽。
她空洞地望向前方,倒吸一口凉气。
是这个人……
有很多话堆在舌尖,她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二姑娘,在想什么呢?”
嫏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勇气,扭过头直视他——“你为什么想知道?”
纪尤尊干笑道:“令尊是个充满弱点的人,你似乎比他更加淡定。”
“一个这么多弱点的人,也让阁下无功而返七年之久,真是辛苦你了。”
纪尤尊一听,“唿”地将嫏嬛推倒在地,再用鞋尖托起她的下巴,低声道:“我还没动手,你尚有喘息的机会。这时说两句刻薄的话,让自己心里舒坦些也无妨。但你真以为,我会怕你这点小心机吗?”
嫏嬛冷笑,“阁下不曾回答过我一个问题。无凭无据,我不敢妄加揣测。”
“就会嘴硬,这点跟你母亲也挺像的……”他将脚收回来,细语道:“自以为是的女人也有可爱之处,我不讨厌。你说犬子在这一点上,是不是确实有些像我?”
嫏嬛一脸困惑地望着他。
纪尤尊又道:“你们两个性格也有些像,我还以为他不喜欢和同类人相处。”
嫏嬛道:“你能不能不要将你儿子和自己作比较?”她见纪尤尊眉间有疑色,便满眼鄙夷地解释道:“阴沟毒虫,凭甚自比九天神龙?”
俗世多艰,沙门有险。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章 一人魇 两代谜(上)
纪尤尊饶有兴味地低头望了温嫏嬛很久。“你这么说,是想惹我生气吗?”
“你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你很欣赏他。”
嫏嬛别过脸去,没出声。
雪已停,东方渐变鱼肚白。
“他从小就像我,无论是外貌、气质还是谈吐,一看就知道是亲生的。”他禁不住发笑,“你现在将他捧上天,却将我骂得一文不值,不矛盾么?”
嫏嬛冷笑,“外貌、气质与谈吐相似又如何?女娲巧手捏成的这张好皮囊,竟不能为纪莫邀一人所独有,我心中只有不甘。更不必说,他跟你根本就是两类人。”
纪尤尊一手掐住她的脖子,直勾勾地瞪着她问:“哪两类人?”
嫏嬛面无表情地答道:“善人和恶人。”
纪尤尊的动作和表情都凝固住了,像是卡在了思绪的中途。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转而捧起嫏嬛的下巴,将嘴贴到她脸边,幽幽问:“温姑娘觉得自己是善人吗?”
嫏嬛合着眼、咬着牙,任冷汗浸湿自己的背脊。“不觉得。”她小声答道。
“真有自知之明……”纪尤尊在她耳边阴阴笑道,“善人怎么会离间父子感情?温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应该知错就改。”
他低沉的声音,仿佛从耳朵流入经脉最深处,即便是用于呼吸的无声间隙,也令她不寒而栗。
“我始终是纪莫邀的至亲。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也经历过骨肉分离的痛楚,令尊读的又是圣贤书,你作为他引以为傲的女儿,又怎能犯下如此十恶不赦、有违纲常的罪行?”话毕,纪尤尊终于放开她,转身走向门外。
嫏嬛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禅房阴冷,她的血液更冷,冷得快要失去知觉了。
纪尤尊的背影挡住了徐徐蔓延的日光。
嫏嬛摸到自己藏在身上的匕首——纪莫邀送给她的无名刃,她一直带在身上。
她弓身按住刀柄。
纪尤尊依然背对她,面朝门外。
她小心翼翼将武器抽出。冰冷的刀刃压在皮肤上,但她没发出一点声响。
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纪莫邀风一般冲了进来,喊道:“焉知!”
纪尤尊放声大笑。
纪莫邀眼见伏在地上的嫏嬛并无大碍,稍微放心一些,立刻朝纪尤尊喝道:“有话就讲,不然我就带她回去了。”
“你也真会自作多情,我本来就是想跟温姑娘说话的,干你什么事?”纪尤尊走下台阶,“何况你不待见我便罢,怎么也不回家祭拜你母亲?难道指望别人替你尽孝吗?”
纪莫邀径直越过他,冲到嫏嬛身旁,再次查看她有否受伤。
纪尤尊没有制止的意思,只是回头道:“她让我想起你母亲新婚之夜的神色。”
“她新婚之夜,也是这样蜷缩在地上的吗?”
纪尤尊突然不说话了,两三步走上来,一手将纪莫邀扯到一边,用脚尖抬起嫏嬛的下巴,“不像吗?”
纪莫邀火了,抡起三股叉将父亲撞开——“再敢碰她一根头发,我跟你拼命!”
纪尤尊笑道:“别这么认真,我可不打算把她怎样。”他索性坐到了台阶上,“我完全可以杀了她,可我不愿意这么做。”
“这话你跟乌子虚说去吧。”纪莫邀背朝父亲,将嫏嬛护在身前,“何况你如此洁身自好,着实让人意外。”
“我的儿,客套的话我不多说,大家心照。为父是过来人,有些话你不爱听也要听……”他回头瞪了嫏嬛一眼,“我只是不想你们往后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以身犯险。当然,做决定的还是你们自己。我也只是……表达关心罢了。”话毕,他拂袖离去。
纪莫邀没有叫住他。
两人看着纪尤尊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晨曦中。
人一走,纪莫邀便猛地抓住嫏嬛的肩膀——“你吓死我了!”
嫏嬛笑笑,“我没事。”她这才有机会将匕首收回鞘里。
纪莫邀皱起眉头,“你刚才不是想暗算他吧?”
嫏嬛怯怯点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如果你没有及时赶到,我肯定已经被他像蚂蚁一样捏死……幸好没真的拔刀。”
纪莫邀长叹一声,“他真没伤到你?”
嫏嬛摇头,“我们只是说了些话。”
“说什么了?”
嫏嬛的神情凝ᴊsɢ滞了,面上逐渐浮现出迟来的惊恐,仿佛这时才终于醒悟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这个人,奸污了我的母亲……”她的嘴唇开始发抖,眼中涌出悲愤的泪水,“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眼巴巴被他带来这里,生死荣辱,全在他一念之间……”她说到激动处,一头扑到纪莫邀怀中,放声大哭道——“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只能被他像蝼蚁一样玩弄在手里!我不甘心我们永远都只能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为所欲为!我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可是为什么这么难……”
看着她泣不成声,纪莫邀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嫏嬛所经历的切肤之痛,他又何尝不懂?但多年来一直逃避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出哪怕半句安慰?
“为什么我们只能苟活在他的淫威之下?为什么不能为我娘报仇雪恨?为什么……我好恨他、好恨他。”
纪莫邀可以轻易想象温枸橼,甚至葶苈,因为极度的愤恨而陷入这种状态。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嫏嬛恨一个人恨得咬牙切齿——这个陌生又真实的嫏嬛,令他心碎欲裂、悲不自胜。
十年来,与其说他最终没能躲过纪尤尊,倒不如说他从来就没有走出纪尤尊的阴影,只能放任对母亲的深深愧疚逐渐将他吞噬……
纪莫邀捧起嫏嬛的脸,用拇指轻轻擦去她面上的泪水,细声道:“焉知,你绝不是唯一一个在如此拷问自己的人。我也恨他,恨他令你也要跟我堕入同样的痛苦。”他哽咽了。
嫏嬛瞬间停止哭泣,握住他按在自己脸上的手,诧异道:“同样的……”
“还记得你问我,为什么母亲会给我起这个名字吗?”
嫏嬛点头。
“焉知,纪莫邀从来……就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绝望的女子向世人发出的……警告。”纪莫邀与她四目相对,眼神却空洞无比,“而我……我就是证据。”
“证据……”
“焉知,你眼前之人,就是纪尤尊奸污我母亲的证据。”
大悟的恍然,顷刻如霹雳一般,刺入嫏嬛的骨髓。
顷刻间,所有的欲言又止,所有的落寞低眉,所有被误会为是欺瞒的苦涩,都有了答案。
可嫏嬛宁愿这都不是真的。
一个生而在世的人,到底应该怎么面对如此残忍的出身?一个孩子,到底应该如何理解,自己的存在竟是母亲最大的苦难?
纪莫邀从没想过欺骗任何人,但要他坦白一切,又是何其残酷。
一阵寒风过境,纪莫邀的手在嫏嬛掌中微微颤抖。
嫏嬛欠身将脸埋在他的披风里,任眼界再次被泪水模糊,“你还有我。”
纪莫邀闭目叹息,任那滴酝酿已久的泪水从眼角滑下。
坐在阶前不知多久,嫏嬛的心跳才终于恢复如常。“我们回去吧。”
早晨依旧寒冷,纪莫邀将披风裹在了嫏嬛身上。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嫏嬛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难道是第三只眼显灵?”
“多得你留下记号,我们至少知道犯人是谁,然后我就猜测,他应该寄居在涂州的诸多名寺中。晗青说最近的是竹荫寺,而且还是比丘尼道场,我就觉得这里最有可能。幸好被我命中,否则也不知找到什么时候。”
“你又知道他一定在寺庙之中?”
纪莫邀答道:“他自幼信佛。当初伪装成和尚,还将温先生藏在戒痴寺中,都不是偶然的决定。如果我没记错,乌子虚多年前还和他辩论过佛道之理,想是杀他之时,还夹杂了些私怨在其中。而他死的那个房间,不是还有道祖的塑像么?”他指向堂上那尊沉默的观音像,“纪尤尊喜欢被塑像看着。他喜欢这种被注视而对方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嫏嬛转身,与观音对视——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没有从天外传来启示,更对这个房间所发生过的罪恶无动于衷。
那位小沙弥尼念过无数佛经,却没能在受苦时换来菩萨的一滴眼泪。
纪莫邀只瞥了那塑像一眼,“拜他所赐,当年家里香炉佛像从来不少。但母亲总跟我说,如果恶人拜佛就能长命百岁,而善人积德却不得安生,那广受人间烟火的佛祖,与见利忘义的小人,又有何分别?你家应该也不吃这一套吧?”
嫏嬛摇头,“若是化缘,还会开门。但一开口传道,父亲就会怂恿一姐在客人面前捣乱,这样我娘好有理由赶客。在这家家拜佛求道的年头,我爹娘也算是特立独行。”她顿了顿,又问:“一姐和葶苈可都回来了?”
“幸好你没事,不然你姐非要扒了我的皮不可。”
嫏嬛嘴角微微上扬,“那她怎么还让你一个人来救我?”
纪莫邀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道:“我凭三寸不烂之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嫏嬛破涕为笑,“那就好。”
纪莫邀跟她先后上马,“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还偷笑什么?”
嫏嬛从背后抱着他的腰,答道:“一姐不再对你心存猜忌,偷笑的应该是你啊。不然你只有这两条手臂,还能经得起她几次暗算?”
纪莫邀呼出一口气,道:“你姐就是个小心眼,也只有师叔这种见惯大场面的人才受得了她。”
“啧,你在我面前说她坏话,就不怕我告密?”
“你姐小心眼算什么秘密?”纪莫邀这时突然想起什么,“说起来,既然难得再来一次涂州,我们应该去找一个熟人。”
“哪个熟人?”
“你姐爱吃芝麻饼吗?”
回到赵家,众人见嫏嬛平安归来,还未及寒暄一番,就见祝家派邢至端来告知婚宴事宜。
纪莫邀不敢怠慢,立刻将他迎入屋内。
邢至端先是交待了彩礼筵席这些琐碎事,最后才说,两家吉日都定在三日之后,但赵家行礼的吉时要比祝家早一个时辰。“二位掌门找人算过四位新人的生辰八字,这样安排正合适。而且若来得及,你们甚至可以接着来祝家观礼。”见大家没有异议,他就拍拍屁股走了。
纪莫邀将他送出门后,低头思索了好一阵,道:“如此看来,夜会祝蕴红之事似乎完全没有影响,但我怎么总觉得……事有蹊跷。我同意大小姐的说法,她能半夜离家,肯定是有人暗中助力。但这个人又是为了什么?你想想,祝蕴红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能引来什么仇怨?无论背后帮她离家的人是谁,肯定不是为了单单折磨祝蕴红一个人。祝蕴红一旦开始钻牛角尖,影响最大的是什么?是她和吴迁的婚事。婚事若不成,影响最大的又是谁?是祝临雕。”
温枸橼两手一拍——“如果那个人想让两家婚事乱成一团,根本不计较谁输谁赢,那这个目的已经达成了!”
纪莫邀继续道:“也就是说,这个人对祝临雕,乃至整个同生会,都有着足以令他幸灾乐祸的仇恨。”
温枸橼此时依然抓着嫏嬛的手不肯放,心有余悸地问:“现在更重要的问题,应该是纪尤尊那个混账还会不会回来吧?这样莫名其妙地带走嫏嬛,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吓唬我们。”嫏嬛细声道,“他没有将话说得太清楚,但言语之间,似乎是想劝我们不要再追究陈年旧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再者……”她顺手将葶苈也拉到身边,压低声音说:“他特地跟我讲,父亲是个充满弱点的人。我就在想,也许母亲自尽,并不单纯是因为受辱,而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父亲的弱点……”
葶苈咬着牙问:“你的意思是说,纪尤尊做这么多事,都只是为了逼父亲说出名册的下落?”
嫏嬛点头,“但母亲自尽之后,父亲就更没有开口的理由了。因此多年来,纪尤尊都没能从他口中套出任何线索,直到发现我们的下落……”
温枸橼道:“这么说来,我们就是父亲仅存的弱点。只要我们三人有一个落入他手中,爹娘坚守多年的沉默就毁于一旦……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纪莫邀嚼着薄荷叶听他们说完,又道:“还有一事——葶苈和晗青的吉时比祝家要早,不觉得奇怪么?虽说是找人算过,但是有谁信呢?应该是同时进行,或者让他们先你们一步,早早将祝蕴红嫁掉才是。如今却这么安排……大概那两只老狐狸也很清楚,让祝蕴红嫁给吴迁容易,让她对葶苈死心难。既然好不容易将棋子都集齐在涂州,自然要彻底利用。只要错开两家吉时,让葶苈先娶晗青,便能彻底断绝她的后路。”
赵晗青道:“她昨夜还说什么互换身份的诡计,我已经觉得荒唐。如今将吉时错开,她的计划就更难实现了。”
纪莫邀仰头望天,“毕竟将婚时错开,祝ᴊsɢ蕴红就能亲眼看你们大婚了。”
葶苈当即心头一凉,“祝临雕为何要对自己亲生女儿如此狠心?”
赵晗青怅然叹息:“忤逆易招狠毒计,骨肉难动恻隐心。于她于我,皆是如此。”
温枸橼灵光一闪,问:“既然总在怀疑有一个未知之数掺和其中,会不会就是纪尤尊。”
纪莫邀托着额头,面无表情,“既然他不幸出现在这里,顺便为祝家献策,插手其中,也不奇怪。而且他对别人的子女有多毒辣,你们都有切身体会。”
“这不对啊。”温枸橼又不懂了,“祝临雕和赵之寅怎么会任由外人这样折磨自己的女儿?”
纪莫邀沉思片刻,道:“计谋虽毒,但能直截了当地达成他们的目的,此其一。祝临雕和赵之寅行走江湖多年,只怕有什么把柄被他抓在手上,不得不应允,此其二。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呢?祝蕴红能否跟吴迁成亲,于他都没有明显的好处。因此他无论是促成还是阻碍,都可以说是师出无名。实在令人费解……”
“恶人的心思总是莫名其妙,只怕你有千百只眼,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话毕,温枸橼牵起妹妹,“折腾了一夜,你快去休息。”
嫏嬛笑着甩开她的手,道:“葶苈陪我回房就好,一姐还留在这里陪人说话。啊,对了——”她将纪莫邀的披风递了过去,“这个还给你。”
纪莫邀接过披风,没出声。
“谢谢。”
“不用。”他的回答快得像是准备好的答案。
嫏嬛笑着拍拍温枸橼,便与葶苈离去了。
温枸橼知她心机,但又不想坏了妹妹的一番好意,于是憋着一口气留在前厅。
纪莫邀见她没走,就问:“你不用回去跟师叔打声招呼么?”
“急什么?焉知不是让我留下来陪你说话吗?”
“可你明明一脸不情愿。”
温枸橼叉起双臂,答道:“焉知是我命根,她的心愿我拼了性命也会达成,陪你这个扫把星闲扯两句又算什么?”说了这话之后,她像是解气了一般,身子一倾就躺在了坐席上,“坦白说,我仍然觉得他们在你身边很不安全。但鉴于你如此神速地带焉知平安归来,我可以暂时忘掉你的诸多缺点。”
纪莫邀没好气地应道:“多谢大小姐海涵。”
温枸橼忽又坐起来,问:“焉知告诉我,你大她两岁,没错吧?”
纪莫邀点点头,眼带疑惑。
温枸橼面上渐渐弯出一丝诡秘的笑意,阴阳怪气地问:“如此说来,你比我还小一岁咯?”
纪莫邀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我是你长辈,对不对?”
纪莫邀轻叹道:“如果你觉得年龄能给你什么优越感的话,悉随尊便。”
“我比你优越的地方多的是,才不用纠结于年龄。不过既然我比你大,他日若你我两家亲近了,你是不是也该管我叫姐姐?”
这话听得纪莫邀毛骨悚然——“我还管你叫大小姐便是。”
“咦,也就是说……真的有这个可能吗?”
“不干你事。”
“啧,什么态——”温枸橼话未完,就自己收了声。不为别的,只是她忽然觉得,嫏嬛应该会叫她适可而止。万一真将人逼急,到头来一场空怎么办?她倒不是急于挽留这个潜在的妹夫,只是无谓让嫏嬛失望罢了。“好了、好了,我们就说到这里。我还是去骚扰你师叔吧。”
“求之不得……”
温枸橼刚走到门口,又被纪莫邀叫住。
“差点忘了告诉你,”纪莫邀三两步追上她,“反正婚礼还有三日才进行,待焉知休息好了之后,我们一起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楚澄先生遗孀。”
(本回待续)
第四十五章 一人魇 两代谜(下)
绒嫂一眼就认出了嫏嬛,“啊,温姑娘又来涂州玩了?”
嫏嬛忙介绍道:“绒嫂,这是我姐姐温枸橼,然后……”她的话,在纪莫邀走到绒嫂面前的那一刻停住了。
绒嫂望着眼前人,半张着嘴说不出话,眼中似有一闪而过的恐惧,又像在脑中飞快地填补思绪的空洞,有如陷入神游——“这位公子……”
“十一年未见,绒嫂还记得我吗?”
“你是……”她的眼睛逐渐瞪大,“小郎君?”
纪莫邀握住绒嫂的手,“过去的头衔就不必了,绒嫂叫我本名就好。”
绒嫂这才回过神来,忙将三人拉进屋,关上店门。
“明明人都不在了,我还假装他们在……是不是很傻?”
说起上次相见之事,绒嫂言语中满是自嘲。
楚澄与一双儿女的神位立在厅中,四处都弥漫着香火的气味。
“我有时也觉得自己疯了——要真是全疯也就罢了,不会痛苦,也挺好。偏偏还有一息理智尚存,终究还是骗不了自己,让你们见笑了……”
嫏嬛抓住她的手,柔声道:“没事的,我懂那种心情。”
相互抚慰之后,温枸橼开门见山——“当年家父造访涓州,绒嫂是否知情?”
“当然知道,温先生与澈流一见如故,日日畅谈通宵,我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她回忆着,也不忘给三人呈上林林总总的小点心,吃得嫏嬛不亦乐乎。“澈流虽是文人,但毕竟出身江湖,和我的经历大相径庭,因此说起这些事,我从来也搭不上话。但温先生不同,他们特别聊得来。”
温枸橼不禁问:“楚公会常说起登河山的旧事么?”
绒嫂点头,“他总是有意无意提起,但讲到一半,又不往下讲了。我时常见他两眼含悲,但又不敢多问……他幼年丧父,从小在姜家长大,视老当家如父,亦视姜骥为手足。当年离开,必定是个艰难的抉择。”
“他跟你讲过星宿们的事吗?”温枸橼不肯放过这一条线索。
“略略讲过一些,提及较多的就是昴日鸡。他说,昴宿和他一样出身贫寒,家中世代务农,能凭一身武艺被姜家堡器重,相当不容易。所以两个人感情特别好,几乎无话不谈。”
纪莫邀问:“昴日鸡……是不是有个叔父是开客栈的?”
绒嫂连连摇头,“没有,他家都是农户,绝对没有开客栈这么富贵。”
纪莫邀点到即止,不再多问。
但由此可见,此昴宿非彼昴宿。
“那关于星宿的更替,他是怎么说的呢?选拔的年龄、出身之类的……”嫏嬛顺势问。
“这个他跟我提过,说选为星宿的二十八位童男童女,必须与少当家同辈,岁数相差不能超过六年。这是祖宗的规矩,不能改。”
除此之外,她似乎再无可奉告。
绒嫂是楚澄离开登河山后娶的妻子,对楚澄的过去一知半解,也不奇怪。大家见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临走时,绒嫂又牵着纪莫邀问:“紫砚妹妹可好?”
纪莫邀愣了一会,答道:“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
这句是实话。
绒嫂皱起眉头,道:“儿女在外,母亲总是会担心的。我就没这个福气了,可别让你母亲受这个苦啊。多些回去看她,跟她说我很好。”
纪莫邀弱弱地“嗯”了一声,便告辞了。
“你说楚澄当初为什么会离开登河山呢?”温枸橼百思不得其解,“他一个笔墨文人,侍奉姜家虽说算不上扬名立万,但至少衣食无忧。有什么事会让他突然离开自己唯一的靠山,最后还因一份名册惹来杀身之祸呢?”她本指望今日能得到这些答案,因此语气中难掩失望。
纪莫邀沉思片刻,道:“我似乎有些头绪了。”
温枸橼瞪大眼,“当真?大家都听一样的话,怎么就你有头绪了?”
“我只是有幸比你们知道多一点而已。记得我刚才问昴宿有没有一个开客栈的叔父吗?当初在登河山,安玉唯和师叔都跟我提过一个日升客栈,那里养有数以百计的公鸡,天天准时打鸣,远近闻名。这个客栈确有其事,也真的是登河昴宿的亲戚经营。但在绒嫂记忆中,楚澄所认识的昴宿家中世代农耕,却只字未提他有一个在登河山脚下开客栈的叔父,你不觉得奇怪吗?”
嫏嬛似乎已经有些明白了,“一姐,记不记得我们之前推断过,如今的星宿比姜骥要年轻许多,与名册上的生辰不符。绒嫂又帮我们找到关于昴日鸡的矛盾,也就是说——”
温枸橼如梦方醒,“楚澄所认识的昴宿,才是名册上记录的人,而和现在的昴宿根本不是同一人!”
纪莫邀合上眼,一番犹豫之后,道:“楚澄一早预见自己将死于非命,恐怕不是因为胆怯。只有知道最坏的结果,才能预想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等等,纪莫邀,”温枸橼停下脚步,“你难道是说,最初追随姜骥的二十八星宿……都死于非命了吗?”
纪莫邀不置可否,“此事非同小可,无ᴊsɢ凭无据,自然觉得荒诞。但你们不是一直好奇,名册上的二十八人身在何处吗?如果已经不在人世,就可以解释为何如今这一代星宿的年龄比姜骥小这么多,也能解释楚澄的行为了。”
嫏嬛道:“要说凭据,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找。”
三人此时已回到赵家,将大门从背后合上。
嫏嬛继续道:“楚澄离开登河山,和姜芍出世,正好是同一年,而姜芍诞生在先。他离开时,登河二十八宿还是姜骥的同龄人。如果如今的星宿跟当年的是同一批人,那他们一定见证了姜芍从出生到长大成人的全程。而如果中途换过人,那姜芍出生时,他们肯定不在场。祝蕴红大婚,必有星宿列席,只要拿姜芍出生的事问一问他们,就能推断他们何时成为星宿。况且,星宿们不是都要赡养前代吗?那前代是否在生一事,也可以向现任星宿求证。”
温枸橼陷入苦思,“可星宿们怎么可能轻易回答这种奇怪的问题?”
“直接问当然显得可疑,但旁敲侧击也许奏效。不过……”纪莫邀皱起眉头,“我们所有人都要出席赵家的婚宴,恐怕没人能抽身去祝家。”
“我可以啊。”温枸橼道,“少我一个人,赵家肯定不会发觉。至于怎么进祝家,我和那老泥鳅都有些手段,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嫏嬛打趣道:“可葶苈娶亲,你忍心缺席么?”
“算了,他若是真娶,我再纠结。可现在说明是假装的,我就不陪你们演戏了。这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吗?”
纪莫邀踮踮脚,“你和师叔我倒不担心……不过既然有星宿在场,好不好叫上姜芍呢?万一你们见上了星宿,但姜芍却见不成,似乎又对她太残忍了。”
“可是如果我出现的话……”听罢嫏嬛的计划,姜芍掩饰不住自己的挣扎,“真的不会坏了大事吗?”
“这个我们都替你想到了。”嫏嬛安慰道,“你只要稍稍遮住面孔,换掉鞋子,很容易就能混入人头涌动的婚宴。若是见到星宿想上前搭话,他们念在你少当家的身份,肯定不会公然揭穿你;相反,你若是没见到他们,或是见到了又不想上去说话,便更加不会有人留意。你随性进退,全在自己控制之中,祝家是不会发现的。”
姜芍听罢,这才放心一些。
温枸橼在一旁朝纪莫邀小声怨道:“你也真是,本来我和老泥鳅就是要找星宿试探的,现在连她也掺一脚进来,不是又把事情变得复杂了吗?”
纪莫邀坏笑道:“你梁上仙难道就这点能耐?”
“臭小子,别想对我用激将法。”
“大小姐多虑了。你和师叔两个人,就算一个忙于对付星宿,另一个来支开姜芍,也绰绰有余。何况漫漫长夜,哪里这么容易巧遇?”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好歹也是在查她的父亲。这么肆无忌惮地层层深入,她心里就不会有芥蒂?”
纪莫邀淡淡答道:“大小姐终究还是和姜芍相处太少。倘若我们有铁证在手,她就算不乐见,也不会翻脸。姜芍是忠厚君子,不会自欺欺人。”
“这世上真有如此憨直之人?”
“你要是真有兴趣,可以故意暴露行踪来验证我的话。”
温枸橼没好气地别过脸去,丢下一句——“我找你师叔去了。回头再见。”
是夜,纪莫邀骑马跨过几乎半座城池,独自来到一间酒楼下。夜已深,酒楼前门已经紧闭。他在后门晃了一阵,便有一个素衣侍女为他开门。
他在咏菱湖的游船上见过这个侍酒丫鬟,“阁下是……弱芸姑娘?”
“公子好记性,正是弱芸。”她殷切地牵马带路,“叶娘子为公子摆下酒席,已久候多时。”
酒楼后方立着二层楼,底为堂,顶为台。高台如亭,四面垂帘。帘外凉月北风,帘内故人烧酒。
“天寒地冻,你兴致却不减。”
“可把你请来了。”叶芦芝从帘子里伸出一只手,朝他高举酒杯,然后缩回帘内,一饮而尽。
纪莫邀登上高台,除下披风坐到她对面,打了个哈欠,“祝临雕嫁女铁定没有请你,谁想到你也会来凑热闹?”
叶芦芝笑道:“没请我,我也可以远远地自得其乐。何况,总要编个理由偶尔走开一下,省得康檑老是给我脸色看。这么多年,我可学乖了。”
“那你大半夜怎么又想起我来了?”纪莫邀也不急着吃喝,只是坐着跟她说话。
“我一听赵晗青是跟你师弟成亲,就知道你肯定身在涂州。本想碰碰运气看见不见得到你,不料你还真是义气,一请就来。”
纪莫邀浅笑,“哪里?该是我先谢你。”话毕举杯,呷了一口酒。
两个人谈了两宗婚事的种种,叶芦芝唏嘘不已。“两个孩子若还有母亲,该少受多少气……真是命不好。她们要是我女儿,我怎么忍心见做父亲的这样折磨自己的亲骨肉?如果祝临雕还没休了我,我就是小红继母,也一定会心疼挽留……”
“你以前不是老埋怨那丫头不待见你吗?”纪莫邀问。
“我叶芦芝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小孩子脾气我怎么会放在心上?该心疼时还是心疼的。”说到这里,她忽又长叹一声,“以前在祝家就常听下人议论,说二位夫人如何如何的好,前后根本挑不出一点毛病。只可惜是两个短命鬼,否则她们女儿的日子该有多不一样?”
“短命……是因为生病吗?”纪莫邀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除了生病外还有别的原因。
“好像是吧……”叶芦芝望天想了一阵,“小红的母亲生她之后,身子就很不好,说是冬天里受不着冻,没能等天气回暖就撒手人寰。至于小青的母亲……就有些玄乎。听说她生完孩子后,不知为何终日以泪洗面,然后有一天就突然死了,也没解释原因。赵晗青大祝蕴红两个月,但她们母亲倒是差不多同一时候离世的。”
纪莫邀听得入神,“还真是家门不幸。”
“可不是吗?”叶芦芝突然精神一振,“幸亏祝临雕当年快快休了我,否则我可能也会不明不白地死掉。那时谁还管什么名节,当然是保命要紧!”
纪莫邀忍俊不禁,“你到现在还不知,那时为何生了一场大病?”
叶芦芝摇头,“可能是心病吧……否则也解释不了,为何一离开涂州,我立刻就痊愈了。说老实话,这事要不是我亲身经历,也会觉得是在骗人,摆明是不知好歹的女人想装病脱身……只可惜不是。”
“无论你有病没病,祝临雕都是铁了心要赶你走的。”
“谁叫我淫荡呢?”
纪莫邀大笑,“这个理由人尽皆知,但白纸黑字真的是这么写的吗?”
“下笔的借口当然是无后,还能有别的吗?祝临雕这人,嘴上不说,心里对一个亲儿子……还是很执着的。”
“若是求子不果,以他的地位与名望,收个义子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吧。吴迁不是一直都很讨他喜欢么?”
“吴迁这孩子确实不错,可人家亲爹还好好地在那里,又是独子。吴处道对祝临雕再怎么死心塌地,也不至于将自己的儿子送进别人祠堂里啊。”叶芦芝说到这里,面上掠过一丝冷笑,“你想想,他当年若公然责备我淫荡,就等于承认自己夫纲不振,管不住我这个妙龄娇妻。可一说无后,责任就都在我一人了,他还能做他道貌岸然的祝掌门。当然,我嫁给他之后,肚子确实没动静,给我扣这个罪名也易如反掌。”
“既然无后,休了你之后,怎不见他再娶?”
叶芦芝几乎被酒呛到,“开什么玩笑?万一同样的理由又用一次,不就显得很可疑了吗?”
纪莫邀见她面色微红,只当自己没听见,敷衍道:“别喝了,都语无伦次了。”
叶芦芝摆摆手,倚在栏上怨道:“嫁女儿不请我,我们也没法子再去书房,找同生会与你父亲来往的书信……”她忽又回头,坏笑着问:“涂州别后,我听到有人闲话我俩的风流事,你怎么也不澄清两句?”
纪莫邀瞪起眼反问:“有什么好澄清的?”
“啧,别让你自家人误会啊。”
“我自家人没误会。”纪莫邀托起腮,“而且凭什么你做得淫妇,我就做不得奸夫?别人爱怎么说就说去。一场朋友,我若是那么急于跟你撇清关系,就不配坐在这里与你同享酒菜。”
叶芦芝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又复坐下,道:“你跟我义气,我还不知道么?只是怕伤了你自家和气……”
“没事,阿芝。我自家人没那么肤浅,也是向着你的。”
叶芦芝笑逐颜开,“那就好、那就好……”话毕,又长叹一声,“只是这件心事ᴊsɢ不了,我总是不爽。”
纪莫邀安慰道:“罢了,阿芝,也不是你的错。而且那些陈年书信还在不在,也没人知道。说不定本来就是白忙一场。”
“不可能!”叶芦芝忽然来气,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纪尤尊那个混账,亲手从书柜里拿出来在我眼前晃过,才又放回去的!他说,祝临雕和赵之寅根本不知道这些密信藏在祝家的书房里,又怎会凭空消失?”
“他真没说信里讲了些什么?”
叶芦芝眼神迷离地摇起头来,“他那时在亲我,亲得都舍不得说话……要不是我声色俱佳,让他欲仙欲死,那混蛋也不会一时兴起,跟我透露这么一个秘密来显摆。说到底,我跟令尊也真是臭味相投。”她说到这里,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但是上次我们进去时,里头的书柜已经移过位置,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啧,我真的记得那沓信在那个书柜上的位置……只要找对柜子,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可惜那时黑灯瞎火,而且没翻两下兰锋剑就给人偷了,只能提前离开,根本没有好好找。”
纪莫邀突发奇想,道:“阿芝,你能画一张图,示意那些信件是藏在书柜的哪个位置吗?说不定真的能再去找找。”
“可你不是要留在赵家观礼吗?”
“我没说是我去找啊。”纪莫邀阴阴笑了,“自有行家帮忙。”
“什么行家?”
“偷走兰锋剑的行家。”
喜事无人喜,客宴不速客。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章 缤纷堂 绫罗帐(上)
纪莫邀辞别叶芦芝回到赵家,见嫏嬛还在等他。
她坐在一副秋千上,却没有在晃。
“都叫你别等我了。”
嫏嬛轻笑,朝他伸出一只手,问:“我的宵夜呢?”
“不敢忘。”纪莫邀立刻掏出一个纸包,“我跟叶芦芝说想拿果子回来的时候,你知道她的眼神变得多奇怪吗?托你的福,一次平平无奇的拜访,突然就变得尴尬了。”
嫏嬛倒是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也不知是谁出发前问我要不要带吃的回来……现在还这么多意见。”她说着就打开纸袋,惬意地吃了起来,“城里大厨的手艺果然不同。”见纪莫邀站在那里无所事事,她又问:“有位置,要坐过来吗?”
纪莫邀望着那副秋千,忍俊不禁,“怎么会有人做这么宽的秋千?”
“是啊,能坐两个大人呢。小孩的话就更加……”她停了下来,怅然若失地降低了语调,“就算是三个小孩,也坐得下呢。”
纪莫邀轻轻移上秋千,两手抓着吊绳,好让嫏嬛能空出手来专心吃东西。
“你想吃就开口,我帮你塞到嘴里去。”
“行了,你知道我不喜欢甜食。”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嫏嬛又问:“你说如果我们当天留下的是祝蕴红,送走的是赵晗青,今日景况会否有所不同?”
“就算我们送走的是赵晗青,她也不会取代祝蕴红,成为和吴迁成亲的人啊。”
“也是……”嫏嬛低叹一声,“葶苈直到今天还在问我,我们是不是真的没办法了。他就算没有迎娶祝蕴红的意思,也还是很想为她免去这一场婚事。”
“那你怎么答他的?”
嫏嬛停下手里的动作,将纸袋折起,“祝蕴红和赵晗青都曾经在我们的帮助下逃出同生会。分别在于,祝蕴红为了让葶苈更快娶她,没几天便自己主动返回。而赵晗青……显然要更为决绝。当日葶苈的决定,也许只是为了报答小青医治一姐的恩情,但说不定,他也早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了其中的分别。而且祝蕴红还对小青做了那样的事……所以我跟葶苈说,这婚事形同劫狱,然而我与你大师兄纵是再有十个脑袋,也只能救出绝处求生的囚徒,救不出那幸灾乐祸的狱卒啊。”
纪莫邀听罢,扶着吊绳的手不经意间往下滑了两寸,但没有碰到嫏嬛肩头。
“如今我们还能享用这片刻清净,待到大婚之日,也不知会怎样。之前就算讨论再多的细枝末节,预想所有最坏的情况,婚事一日未了,心里还是不踏实。一姐和姜芍还要潜入祝家,我想起来都心惊肉跳。”
纪莫邀顺势转移话题——“说起你姐,有件事她跟师叔应该有兴趣帮忙。你记不记得上次来涂州的时候,我和叶芦芝有一段时间躲到祝临雕的书斋里去了?”
“记得啊。”嫏嬛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生怕被对方发现自己在意。
“我们是在里头找一沓密信。当年与叶芦芝偷欢之时,纪尤尊曾头脑一热,向她透露自己把与同生会的密信藏在祝临雕的书斋里,以备不时之需。上次来涂州时,我跟阿芝提起纪尤尊的事,她马上就想起这个小秘密,所以我们当时就决定去碰碰运气,找来看看。谁知好巧不巧,恰逢兰锋剑失窃,祝家乱成一团。我们怕被人发现,才匆匆离开,一无所获。这次不同,让两个行家去偷,应该易如反掌,说不定真能挖出什么线索来。”
嫏嬛立刻来了兴致,应允道:“好啊,我明天就跟她说。”
“阿芝连示意图都画给我了。”纪莫邀掏出一张纸条,“密信就摆在某一个书柜这一个特定的位置上,只是要找对柜子而已。”
“对他们来说小菜一碟。”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嫏嬛如梦方醒地掏出一样小玩意,摆到了纪莫邀膝盖上,“送给你。”
纪莫邀低头一看,是一副崭新的弹弓。
“这可不是普通的弹弓,”嫏嬛又将之拿了起来,“你看,只要将丫杈这样用力一夹,从另一端就会冒出刀锋。如果将丫杈拉回原位,刀锋就能收回去。一物两用。”
纪莫邀盯了那弹弓好一阵子,才问:“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留着自己用?”
“前一段日子心情不好,看书写字都提不起精神,就拿些边角料做了这个出来。你别不要,做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送给你了。”
纪莫邀自然不再推脱,亲手掂量了一下,问:“这算是我的弹弓和你的无名刃合二为一吗?”
嫏嬛立刻脸上一热,“还真是……我自己都没想到。”她又指了指那光滑的柄端,“你可以在上面刻字,写明主人。”
“写自己名字多俗气。你才是工匠,怎么也不留个名?”
“就给你用,留什么名?你还能忘了是我做的吗?”
“不敢。”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焉知,谢谢。”
嫏嬛心中喜悦,不自觉就挨在了他横过背脊的手臂上。但她又不敢太用力后倾,生怕一个不慎,两人就会一起头朝天摔到地上。“我们不如交换位置吧?”她突然发现自己坐在了纪莫邀左边。
“没事,我的手臂已经痊愈很久了,这一点力还是经受得起的。”
几个府里的侍从在他们面前经过,走远后还莫名地回头张望,并伴有嬉笑议论之声。
纪莫邀嘀咕道:“神神叨叨的……”
嫏嬛掩嘴笑道:“估计是看到三眼魔蛟原来只有两只眼睛,觉得难以置信呢。”
“缺乏常识。”
“这个外号是知命起的吧?”
“谣也是他造的……也只有他有这种闲情逸致。”
想起高知命,他们又沉默了。
“天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嫏嬛问。
“你不也没睡吗?”
“吃完了就睡。”
纪莫邀“哦”了一声,但也没急着走。
两个人就那样坐着,秋千也荡不起来,就只是微微晃动。
“等我们回惊雀山,也弄一副这样的秋千好不好?”纪莫邀突然问。
“也是这么宽吗?”
“当然。再加一个一人宽的在旁边,谁想自己一个人荡也可以。”
嫏嬛欣然点头,“好啊。”
新一轮的夜雪说来就来。
“老天也催我们到此为止,还不回去?”
嫏嬛这才不情愿地起身,又问:“你以后会用我送的弹弓吗?”
纪莫邀显得有些愕然,“当然了,难道用来做摆设吗?”
“那就好。不然好不容易想出这么精妙的构造,如果不用,就白费我一番心机了。”
大婚当日,鉴于赵府人丁稀少,祝家一早就派了三四十个奴仆,浩浩荡荡地进来张灯结彩、杀鸡宰羊。
嫏嬛左右也帮不上忙,正在院里发呆,却赫然在人群中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她急忙退回内宅,那人果然心有灵犀地跟了上来——
“一姐,你也真是明目张胆!”
温枸橼见四周无人,捧腹笑道:“是不是很巧妙?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奴婢的队伍里,等一阵她们有一部分会返回祝家帮忙,我到时就跟着登堂入室。”
嫏嬛哭笑不得,“你这么大步流星的,没半点仆人样。而且万一真被人使唤起来,又该怎么办?”
“那好办,找个角落躲起来就行了。反正也只是要逮住星宿问话,用不上多少功夫。ᴊsɢ说完话就回来找你们。”
嫏嬛趁机就将纪莫邀托付之事转告。“叶芦芝还画了图,你们照着去找就是。”
温枸橼接过图纸,“这倒不难办,我或者那老泥鳅一个人就能办妥。”
“对了,龙前辈呢?”
“他一脸贵气,才不会来做下人,自有别的办法。”温枸橼将图纸收起,“这事就包在我们身上,你不用担心。趁现在无事,我还是赶快将多年的收藏转交给你。”
嫏嬛不明所以地跟温枸橼回房坐下,见她解开衣带,掏出数不清那么多的发簪首饰,五颜六色铺了一地。
“好歹是葶苈娶妻,你也稍微打扮一下,才显得我们硬气。我的历年珍藏都在这里了,没怎么戴过,都挺新的。”她见嫏嬛笑吟吟地盯着自己,忙解释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这可都是我自己真金白银买回来的。”
嫏嬛依旧笑着,“那你自己怎么不戴呢?”
“飞檐走壁,哪里有功夫戴一头金银珠宝?万一不小心晃掉,不就便宜别人了?”
两姐妹正说笑,就见赵晗青怯生生地探了个头进来——
“嬛姐姐,我能借你们这里躲一躲吗?外面那些人一直进进出出,好吵……”
嫏嬛忙招呼她进屋,笑道:“等用过饭,她们就该开始给你打扮了。”
赵晗青长叹一声,喃喃道:“真希望这一天快点过去……”她见温枸橼穿戴得跟那些奴婢一般,便问:“枸橼姐姐这是要混进祝家么?”
“聪明,一眼就被你看穿了。”
赵晗青也不问她为什么,反而说:“既然如此,晗青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枸橼姐姐方不方便帮忙。”
“但说无妨。”
“枸橼姐姐应该还记得祝家后花园在哪里吧?你跟葶苈第一次重逢就在那里。从秋千处一直往里去,有一间叫乌浩宫的小庐,那是我往日在祝家的住处。你若是方便,能不能从里头帮我拿一双红色的布鞋。我的小庐不大,就算被丢在墙角,也不会太难找。”
温枸橼爽快答应——“放心,举手之劳,今晚就给你带回来。”
日渐西斜,吉时将近,赵府中人也越发忙碌起来。
送走温枸橼,新郎新妇又忙着更衣,温嫏嬛和纪莫邀两个人反倒闲得发慌,便又回到了秋千上。
“你说他们都跑出跑进的,我们却在这里晃荡,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嫏嬛问。
“别内疚,他们心里不知有多高兴来了赵府。你看我们,排场小,宾客又少,就算敷衍行事,也没人教训,再怎么忙也有个限度。若是留在祝家就不同了,不仅奴仆是这里的十倍、二十倍,而且从早忙到晚,也不见得能把活干完。”
嫏嬛眯起眼,“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你分了身去祝家赴宴一样。”
“不用分身,当年叶芦芝进祝家的时候,祝临雕也摆了宴席,我们父子便是座上宾,所以见识过。”
“咦,那你跟她也是那时认识的吗?”
“对,就在我离家前一年。我那年九岁,她也还是个青涩少女。说来好笑,那时祝家人头涌涌,没人看管我这个小孩,我就趁机潜进了内宅。而她这个新妇也不安分,门窗大开在化妆。她见我好玩,就勾搭了两句话,因此认识。不过再见,就要等到我去无度门之后了。那时她刚恢复自由之身,头几年男伴还像车轮一样转,后来才遇上钟究图的。”
“她也真是个风流洒脱的豪客。”嫏嬛自语道。
纪莫邀有些意外,“你这评价也是别树一帜。”
“是吧?”嫏嬛苦笑,“我是觉得,像祝临雕这样连亲生女儿都不心疼的人,恐怕对枕边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背负着这么多恶意,还能活得如此潇洒快活,必然有过人之处。何况她总是处处提点你,显然也是义气儿女。”
“你这话应该亲口跟她说,她肯定马上请客。”
嫏嬛扑哧一笑,“别,我又跟她不熟……你要是见到,替我转达便罢。”
正说着,就见孙望庭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啊,这都下午了啊。”他周围望望,问:“姜芍已经走了吗?”
嫏嬛点头,“一姐给她找了一套衣服,她就立刻出发了。”
孙望庭顿时有些失落,蹲在秋千旁,“你说她若是见到星宿,会不会就此回登河山去呢?”
纪莫邀反问:“若这里没有鱼肉酒水,就只为了姜芍,你会不会跟过来?”
孙望庭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当然会。”
嫏嬛笑着摸摸他的后脑勺,“你现在用情这么专一,我们都不习惯了。”
孙望庭长吁一声,“有什么用?姜芍又不欠我什么,该走时还是要走。”
嫏嬛见他神伤,提点道:“望庭,其实姜芍不是嫌弃你,你也不要因为她不接受你而妄自菲薄。你想想,姜芍之所以要离开登河山,是因为姜骥怀疑她与你私通。她以清白之身受冤屈之罪,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受了你,就等于变相印证了姜骥当时无理的怀疑。在你看来,一切顺理成章,但在外人眼里,姜芍就百口莫辩了。你们都是豁达开明之人,不必将生死之交置于如此两难之地。”
孙望庭听的时候愁眉紧锁,听完却“嗖”地站了起来,“听君一言,真如醍醐灌顶!对,我已经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能再令知己陷于不义。也罢,她若不提,我就不提;她若有意,我就奉陪到底。”他说完就整了整头巾,“我再去小憩一阵,等吉时到了,再来叫醒我吧。”
纪莫邀眉头一皱,“你这小子……是来补回在惊雀山没睡够的觉吗?”
嫏嬛调侃道:“这里不是你地盘,他不受你刻薄了。”
赵府这头逐渐热闹起来,而祝家吉时虽晚一些,但也正如纪莫邀所言,早已忙得不可开交。
吴迁应邀来到祝蕴红房中,心中泛过一阵阵忐忑。“小红……”
祝蕴红面无表情,倒在榻上,招手道:“过来坐吧,表哥。”
“我马上就要去焚香祭祖,何况新婚之前偷偷相会,实在不合规矩,怕是不能逗留太久。”
“没事,我就想跟你说两句话。”
吴迁见她主动,心里又燃起希望来了。虽说这段日子祝蕴红没少给自己脸色看,更不曾讲过一句好话,但眼看婚礼在即,也许她真的决定接受现实,回心转意了。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心疼。“小红,表哥知道你心里难受。”
祝蕴红冷笑,“知道我难受还非要娶我,你这样不虚伪吗?”话毕,她为吴迁倒了一杯酒。
吴迁一时语塞,接过酒杯小呷一口,便闷闷不乐地坐下。
祝蕴红见他一言不发,便抱膝而坐,道:“也罢,反正温葶苈也不打算来娶我了。”
吴迁两眼一亮,“小红,你终于想通了吗?”
祝蕴红不点头也不摇头,晃晃悠悠地挨在吴迁身上,低语道:“痴心错付,你我在这一点上倒是同病相怜。”
吴迁拍拍她的头,“小红,表哥一定好好照顾你,决不食言。”
祝蕴红慵懒地倒在吴迁怀里,道:“我这么无精打采地嫁给你,你不怨我么?”
“不怨。”吴迁答道,“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不再这么无精打采的。”
祝蕴红又坐直身子,盯着吴迁看。平素活泼开朗的可爱佳人,如今变得这样冷漠无神,眼里更找不到一丝生气。可那百无聊赖的神情映在逐渐浓郁的霞光之中,竟别是一番风情。
吴迁从未见过这样的祝蕴红,惊讶之余更多的是紧张,“小红,你这是……”
祝蕴红猝不及防地扑到他身上,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弥足珍贵的初次接触,吴迁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却万万想不到实现的一刻竟是这般热情汹涌、毫无保留。
祝蕴红身上本来就没披外衣,加上她两手动作发疯一样的快,彼此的衣裳很快就卸了个一干二净。
“表哥……”祝蕴红在吴迁耳边柔声问道,“吉时未到就行房,你怕么?”
吴迁早就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了,抓着她的脸又亲了下去。
情到浓时,屋里只剩下肉体摩擦的声音。唯一不变的,是祝蕴红眼中那令人骨寒的冷漠。
(本回待续)
第四十六章 缤纷堂 绫罗帐(下)
夜幕降临,祝家高朋满座,把酒谈欢,济济一堂,当中便有受邀而至的两位星宿——参水猿和虚日鼠。
酒席从屋里摆到屋外,院子里也毫不吝啬地铺开各色地衣,供客人躺坐畅饮。
参水猿见虚日鼠眼神闪烁,脚步迟疑,便问:“虚宿这是不惯夜里的灯光么?”
虚日鼠道:“参宿知我习性。往日在山中,大家终日静心清修,哪里有这般喧哗热闹的光景?若不是为了碰运气,看少当家会不会出没在此,我打死也不跟来。”
参水猿踮起脚向四周望去,道:“祝家恐怕未必,但少当家若是随孙望庭去了ᴊsɢ惊雀山,也许在赵家的婚宴上能见到她。只可惜我们请帖缠身,只能等这边完事,方可移步。不过,虚宿,少当家也可能没去惊雀山。”
“可若不是去了惊雀山,她还能去哪里?这都好些日子了,也没听她从别处传来消息。”虚日鼠言语之中难掩忧虑,“少当家从小到大都在山里由我们照看,从没试过一个人在外生活。你说她孤苦伶仃的,身上也不知有没有路费,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漂泊,又没个人收留,你难道不担心吗?”
“虚宿多虑了——少当家是什么人,怎么会轻易陷入窘境?还是不要太担心,指不定哪一天就会找回家来了。”
“但愿如此……”虚日鼠被那彩灯晃得眼冒金星,终于受不了了,“参宿,这次真的要失陪了,容我找个阴暗角落喘口气。”
“难为虚宿了,快去吧。”
虚日鼠离开没多久,就见一个步履款款、风度翩翩的老翁迎到参水猿跟前来——
“敢问阁下可是自登河而来的参宿?”他分明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声音却像青年郎一般悦耳。
参宿急忙回礼,“在下正是。”
“参宿莫怪我冲撞。鄙人景仰登河姜氏已久,无奈多年来未曾登门拜访。今日得见星宿之一,可谓幸甚。若有冒犯,还请见谅。在下胡洛原,常年在边塞之地经商,参宿因此不识。”
参宿笑着摇了摇头,“不敢、不敢,晚辈见过胡先生。”
那胡洛原套过近乎,立即一脸兴奋地凑了上来,问:“我见姜堡主并未前来赴宴,不知参宿此次可是孤身一人?”
参宿答道:“还有另一位星宿虚日鼠同行。”
胡洛原连连点头,“甚好、甚好……”随后又是一声轻叹,“只可惜不能亲见你们当家父女英姿。老夫久仰多年,可就盼着能结识这些豪杰人物啊。”
参宿抬抬眉,强笑道:“先生不要遗憾,当家就住在登河山上,随时欢迎阁下。”
胡洛原两眼一亮,“当真?”
参宿现在连话都懒得回了,只是略略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胡洛原难掩激动,原地踱步,忽又靠着参宿问:“我在大漠就听人言,登河少主是人中龙凤,出生之时有白虹贯日,祥云笼罩,震惊四方。参宿得以亲眼目睹如此异景,实在令人羡慕!”
参水猿听得一脸莫名其妙,瞪着胡洛原问:“先生是从哪里听回来的谣言?”
胡洛原懵了,“参宿何出此言?”
参水猿轻蔑一笑,道:“少当家确实天赋异禀,可也是凡人一个,降临人世的过程与一般人无异,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观?先生听回来的,不过是好事者胡编乱造的传奇罢了。”
胡洛原一下泄了气,“哎呀,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参宿亲身在场,自然最清楚……真是失礼。”说完,他狼狈地朝参水猿作揖,匆匆离去。
参水猿瞥了那老翁一眼,嗤之以鼻——“谄媚之徒。”
虚日鼠百无聊赖地绕到一条没人的走廊上,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坐下。
姜芍走得突然,姜骥又暴怒未消,虚日鼠至今心乱如麻,全无闲情享受宴会。一合上眼,便纠结得喘不过气来。
好不好现在就去赵家看看呢?就算见不到少当家,也许问问无度门的人就能知道些什么?不行,万一来不及赶回来,参宿一个人多难堪。啧,要怎么办才好呢?
进退两难之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贵客何往?”
虚日鼠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婢,手中托盘放着两个空酒杯。
她又接着问:“上宾可是在这大宅里迷了方向?奴婢可以带路。”
“不、不用了……”虚日鼠扶着柱子,好不容易才站稳,“我只是一个人在这里吹风而已。你忙你的去吧。”
那侍女正要离去,忽然又停下脚步,低着身子问:“阁下难道是登河山的虚宿?”
“你竟认得我?”
侍女连忙伏倒在地,“虚宿恕罪,我、我不是有意冲撞。奴婢祖籍就在登河山地界,只是父母成婚后搬迁,才在别处生了我。双亲时常提起二十八宿守护一方百姓的佳话,因此奴婢自小就知道星宿的装束。方才见阁下靴尖上有虎爪图案,又听闻参宿和虚宿都有来赴宴。我知那参宿是男人,因此才推断眼前的女将就是虚宿。是小奴无礼,请虚宿千万不要怪罪!”
虚宿听罢,丝毫不气恼,又扶她起来,道:“莫怕,你既是登河人士,那我们就是同乡,不必多礼。”
侍女喜极而泣,连连道谢:“虚宿大人有大量,小奴万分感激。”话毕,她左右瞄了两眼,压低声音问:“冒昧问一句,既然虚宿和参宿都有出席,那大当家和少当家是否也在场呢?”
虚宿苦笑摇头,“他们恰好都无法抽身,因此缺席。”
侍女顿时一脸遗憾,“啊,说来见笑,家父前半生都住在登河山下,却从未见过大当家,为此常常含恨。我还指望一日能一睹当家真颜,以圆父亲的愿望……不过虚宿莫要放在心上,今日得见星宿之一,已是平生大幸。”
虚宿笑着拉她坐下,“如此说来,令尊可是很多年都没回过登河山了?”
“是,家父年迈,现在连屋子都少出,更别谈回乡了。不过他印象最深的事,就是少当家降生之时,白虹贯日,祥云笼罩,十分壮观。他在山下目睹此景,就知少当家是人中龙凤,因此多年来一直有留意她的消息。”
虚宿听得瞪起眼来,“真有此事?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呢?”她说着便兀自笑了出来,“不过也不奇怪,少当家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奇才。贵人降生,天有祥兆,这在史书里不也是常有的事么?”
侍女顺势道:“就是、就是……不过我以为,虚宿当时也有亲眼见到如此奇观呢。”
“没有。”虚宿答道,“我第一次见少当家的时候,她都两岁多了。这事我也是第一次听闻。”
侍女羞怯地解释道:“兴许只是乡民以讹传讹的胡话,我也无法对证,虚宿就当没听过好了。”
虚宿笑盈盈地说:“没事,我听着也觉得好玩呢。”
侍女正要答话,突然又手忙脚乱地捧起盘子,道:“虚宿,小奴要失陪了。相谈正欢,都忘了要去侍奉客人。”
“啊,那你快去吧。如果管事的责备你,就说是为我这没头老鼠带路,耽误了时间。”
“多谢虚宿!”
虚宿浅笑着看那憨厚的侍女消失在回廊末端,自己也开始继续闲逛。她还没准备好重投宴池之中,只想着在黑暗无人处消磨时间。
行未多时,来到庭院角落的一口水井旁。
虚日鼠心中仍有郁结,行至井边,对影叹息。
“少当家,你到底在哪里呢?”
话音未落,井水中就映出另一个人影来——
“虚宿。”
虚日鼠认得是姜芍的声音,慌忙起身,却立刻被对方堵在墙角里,动弹不得。
“虚宿还认得我么?”
“少、少当家……”
姜芍语调冰冷,全无寒暄之意,“虚宿告发我与孙望庭私通,父亲可有重重赏你?”
虚宿瞠目结舌,“少当家这、这是何意?我、我只是跟当家说……”她说到一半就打住,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立即吓得两腿发软。“少当家,我从未说出‘私通’二字,只是将孙望庭写下的诗句如实转告,不想当家竟会……都是我不好!我回去立刻跟当家解释清楚!”
“够了。”姜芍喝住她,“别说得好像你第一次听说一样。”
虚日鼠“扑通”一声跪下——“少当家莫要觉得我胡话连篇!只是那夜去虑得堂通报之后,当家便一直将我留在了那里,你走后也没有重新调遣我……所以我只知少当家出走,而不知当家误会你们私通!这次来涂州,也是我主动请缨,想来探听你的下落。我句句属实,绝不敢欺骗少当家!”
姜芍听罢,长叹一声,退到水井边,不再堵截虚宿去路。“我信你,可又有何用?父亲已经一口咬定我是因私情出走。你现在还想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更何况……”她咬了咬牙,“我无论怎么也想不到,告发我的人竟是你。是,你确实没有指控我们私通,可就算孙望庭写下了什么胡话,你也可以先跟我说一声啊!虚宿也有份养我成人,难道就信不过我的定力吗?”
“少当家,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如果不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我对孙望庭浅薄的情话毫无招架之力,又怎会连夜跑去先行警告父亲?你现在怎么解释都可以,但你当时心里的主次可是分明得很。”
虚宿听得羞愧难当,悔恨莫及,伏地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负了少当家!我、我回去后一定立刻向当家解释清ᴊsɢ楚,就算要我背负全责也无所谓!”她伸手扯住姜芍的裤脚,“少当家,那、那你会跟我们回登河山吗?”
“我还没有决定。”
“那少当家如今下榻何处?有何打算?”
“不由得你过问,省得你又多嘴。”
虚日鼠见姜芍句句带刺,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少当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敢妄求宽恕。但少当家若有什么吩咐,虚日鼠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姜芍低头道:“你快起来!在这种地方跪我,算是什么样子?我如今并未打算回家,也没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你随行还有何人?”
“参宿与我同行。”
“那你就跟他一起回去,但一日未见到父亲本人,便不许提起与我见面之事。父亲若相信你的澄清,那我回家就指日可待;他若还坚持主张,那我回去也没意思。你说你没用过‘私通’二字,我姑且信你……也许这本来就是父亲固执己见。”
“少当家,我一定尽力劝当家回心转意。少当家到时要打要骂、要杀要剐,虚宿悉听尊便……”
“罢了,骂也骂了,打你又不济事。你赶快回去,在此流连太久,只怕令人生疑。”
“少当家孤身在外,千万要保重!”虚日鼠不敢怠慢,将留宿之地相告后,便飞速离去。
祝家另一头,何求与何其两兄弟正四处寻找没了音讯的新郎官。
“阿求,有人说迁公子往大小姐房间去了,不如去那里找?”
“大小姐?不会吧,这马上就要成亲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要不去看看?”
何求有些踌躇,“万一他不在大小姐那里,又要被一顿臭骂了。”
何其道:“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骂就骂吧,总比找不到人要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到祝蕴红房前,立刻就吓得目瞪口呆。
房中仍有灯光,可房门竟从外面锁上了。
“大小姐?大小姐!”阿其用力拍了几下门,不见里面有人应,即刻失去耐心,拔刀劈开门锁,再一脚将门踢开——只见吴迁睡眼惺忪,赤条条从榻上爬起来。
见到立在门前的阿求和阿其的那一刻,他的脸顿时变得惨白。
“小红……”
枕边冷冰冰,佳人已无迹。
另一头,赵家的婚礼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此人丁稀疏的仪式,也很难出乱子。
婚礼在女方家中进行,步骤上本来就简化了些,也没有迎妻弄婿的闹剧。不过最让人在意的,是女方的亲戚竟还不如远道而来的男方亲眷多。
赵晗青望着心不在焉的父亲,甚至懒得叹息。“就算身在曹营心在汉,也不用这么明显吧……”她小声怨道。
奴仆多是祝家来人,自己唯一的亲属又神游到了别处,还不如无度门的哥哥姐姐们看着亲切。
“二小姐,奠雁礼的时辰到了。”身边的女侍提醒道。
赵晗青也不等她们来扶,自己走到堂前帐内,坐到了马鞍上,对着面前的屏风翻了个白眼——反正也没人看见。说是奠雁礼,自己也只有用鸭子代替的份。也罢,鸭子还轻些。
背后的几个仆从已经严阵以待,就等葶苈将鸭子抛过来了。
屏风另一头,葶苈惴惴不安地拥着不肯就范的鸭子,好不容易横下心来,用力一掷——鸭子扑腾着越过屏风,被一个高大的婢女一把抓住。可还没抱稳,就听得门外“嘭”一声响,那婢女吓得手一松,鸭子两翅一挥便飞到了屋檐上。
众人往门外一看,更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只见祝蕴红身披婚服,头戴宝饰,其华贵亮丽,比赵晗青有过之而无不及。
葶苈望着她缓缓走近,被这匪夷所思的场景震得动弹不得。
赵之寅立刻起身,可还未及开口,就听得祝蕴红喊道——
“温葶苈,往日你总有诸多托辞,迟迟不肯娶我。如今我以新娘之姿,投入你新郎之怀,万事俱备,你还有什么借口?我们排除万难,今日终于能在吉时相对,这如何不是天意?还不娶我,更待何时?”
赵晗青在屏风后盯着葶苈的后脑勺,试图想象他的神色。
葶苈却惊诧得发不出一点声响。
祝蕴红向前的脚步虽坚定,可眼神却空白得可怕。她明明看着自己,但葶苈却找不到那目光确切的落点。
此刻的祝蕴红,仿佛为了有勇气走到这一步,而对自己进行了刻意的催眠。
“小红?”葶苈犹犹豫豫地朝她伸出手,却听得门外一声大喝——
“别碰她!”
葶苈惊得几乎跌到屏风上,这才见吴迁提枪带着一众随从,凶神恶煞地涌进门来。
“小红,跟我回去!”
葶苈不知道怎么去描述吴迁的表情:愤怒?羞愧?悲伤?怨恨?还是全部都有?
祝蕴红仍盯着葶苈,只是微微动了动肩膀作为对吴迁的回应。“表哥,你这又是何苦?我骗你都骗到这份上了,你带我回去又有何用?何必对我死缠烂打?”
吴迁早已面红耳赤,却还是止不住愤恨,厉声吼道:“小红,你怎么就不醒醒呢?你这样做,温葶苈难道就会娶你吗?你这样难道不是对他死缠烂打吗?与我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又有何分别?”
“分别大了!”祝蕴红朝葶苈伸手,“我从来没答应过要嫁给你,但葶苈和我曾私定终身。我说得对吗?”
葶苈本来已紧紧靠在屏风上,再无路可退,现在见她这样神情恍惚地走上来,生怕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急忙往边上一闪。祝蕴红本来要扑到葶苈身上,被这么一躲,竟扑空摔倒在屏风前。
吴迁怕她有事,提枪正要跳上台阶,却见眼前闪出一人,一手握住他的长枪,歪着脑袋问:“大喜日子动刀动枪,所为何意?”
灵鼠卖主悔,魔龙护短急。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章 阴计明 烛光暗(上)
纪莫邀手握吴迁的枪柄,板着脸道:“别忘了,这对新人可是照足你们的要求,两情相悦、共谐连理的。我们每一步都循规蹈矩地走下来了,如今在夫妻相见的关头上,你们又来捣乱,是什么意思?”他说到这里,眼神转向了赵之寅,但嘴上还是在跟吴迁说话。“叫我们来,我们来了;让他们成亲,他们也要成了。现在你们又不满意,要反悔吗?若是错过了吉时,误了赵小姐的终身幸福,又怎么办?你们自己手头搞不定的事,还请不要让作为棋子的我们来承担责任啊。”
“纪莫邀,你这是什么话?谁是棋子?”
纪莫邀为吴迁的单纯无知冷笑了一声,随即左手轻轻一旋,只见枪柄飞速转动,“唿”地就将吴迁两手震了下来。“婚堂之上舞刀弄枪,成何体统?你就算不将我们这群山野之人放在眼里,难道还不给你们赵掌门留几分薄面吗?还不快滚?”
吴迁忙跳上堂前,挽住祝蕴红双肩,“小红,跟我们回去吧。温葶苈不会娶你的……”
葶苈吞了口唾沫,不敢抬头,更不敢跟吴迁有眼神接触,只能一直往角落里退。
一只手隔着屏风按在他的背上。
“葶苈……”另一头传来赵晗青的声音,“不要怕。”
不知为何,听她这么一说,葶苈的心立刻就定下来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一心一意地完成这个仪式。今夜之后,我们就是夫妻了。”
“是……”葶苈深呼吸之后,也伸出手与她重合。虽是间接的触碰,却让他们两个都平静下来许多。
吴迁苦劝良久,祝蕴红也只是痴痴地望着葶苈。她不说话,但也没有肢体上的反抗。
赵之寅看不下去了,两步上前将她横腰抱起,指令道:“我们回去!”
祝蕴红睁着眼,却像是睡着了一样倒在赵之寅臂间,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
吴迁怅然望着赵之寅的背影,低头捡起掉在地上的绿绒枪,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谁知那心腹跟班何求不甘心,一个回身吼道:“纪莫邀,你欺人太甚!”说完,抡起拳头迎面冲上来。
纪莫邀目不斜视,伸手狠狠往他胸口一拧,一下就将身材高大的阿求推开数步之外。
阿求捂着胸口痛得哇哇直叫,可片刻之后便坐了起来,嘀咕道:“怎么又不疼……”可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吴迁撵走了。
纪莫邀目送他们走远之后,亲自将门合上,回身对目瞪口呆的一众人等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飞走的鸭子抓回来啊!”
婚礼好不容易收尾,一对新人也被送入百子帐。遣走无关紧要的下人之后,纪莫邀留孙望庭看守新房,自己则和嫏嬛立刻奔赴后堂,与久等的温枸橼和龙卧溪会合。
“回来路上瞄到一队人从你们这里往祝家去,怎么回事?”龙卧溪问。
嫏嬛将方才之事相告,随即若有所思。“一姐ᴊsɢ那天夜里回来时,不是说祝蕴红能够连夜离家,事有蹊跷吗?如今看来,的确有人在背后助力无误。你说三更半夜趁人不备,一个人出逃也就罢了,可今日祝家人员众多,她作为新娘,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偷走,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赵家。能掩人耳目、拖延时间到这个地步,如果没人助一臂之力,单凭祝蕴红一人,实在难以成事。”
温枸橼立刻朝纪莫邀抛了个眼神,“会不会又是纪尤尊?”顺手将一个纸包递了给他,“你要的密信。”
纪莫邀一边拆信一边道:“但祝蕴红一个小丫头跟他有什么仇怨?他不可能真的关心同生会二位千金的终身大事,只怕是另有盘算。”
温枸橼见讨论不出什么来,便转换话题。“我今天和你师叔还真是有大发现了,是吧,胡——洛——原先生?”她坏笑着推了龙卧溪一把。
龙卧溪一脸无奈,“只是一个化名而已,用得着笑这么久吗?而且行走江湖,谁没上三五个假名傍身呢?”
“你还好意思说!以前那套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说辞可像那么回事了。啧啧,穿得这么冠冕堂皇进去,说完话也不等我,自己先跑出来。书房的信,还有晗青要的布鞋,都是我一个人去偷的,简直是劳苦功高……言归正传,我们本来只是想确认一下星宿们的年龄,没想到还有意外的发现。”
龙卧溪点点头,“来的星宿是参水猿和虚日鼠,经我们一问,发现虚日鼠确实如你们所怀疑的那样,是在姜芍两岁左右时才成为星宿的。但参水猿则不同——姜芍出生时,他已经在登河山。”
“参水猿……他果然与众不同。”嫏嬛话音刚落,就听到外头有人敲门。
纪莫邀起身开门,见姜芍一脸疲倦地走进来。
“见到星宿了吗?”嫏嬛关切地问。
姜芍点头,“见到了虚宿。参宿与她同行,不过我没再特地去找他。”
嫏嬛突然犹豫要不要继续之前的话题:虽然事关登河山,但太多只是建立在猜测之上。如果什么没搞清楚就一股脑地丢给姜芍,只怕她心有不快。但若不说,他们这群人又该在这里议论什么呢?
正在阅读密信的纪莫邀为她提供了打破僵局的绝佳理由。“各位……尤其是姜芍,”他将一折信攥在手里,“我接下来会跟你们念一封纪尤尊写的信——应该不是原件,而是他专门准备的誊本。听我念完,再将我们这些天来所调查的事明明白白告诉姜芍。事关重大,不由得我们再为情面而互相隐瞒。”
众人一听,纷纷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贤兄在上,愚弟尤尊再拜如晤。早知兄长心事,愚弟不才,愿为解忧。思登河二十八人,你我亦未有分毫恻隐,又何况楚澄一身?且行凶者乃浪荡胡人,来去无踪,又有何人能追究到底?贤兄且宽心,待纪某来日亲访,以慰尊颜。”
纪莫邀念到这里便停下了——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把所有的内容念完。
室中五人间的气氛顿时凝成了诡异的隔膜。
只见龙卧溪“唿”地跳起来,抓住姜芍的肩膀道:“姜芍,你要怎么怪我多嘴都可以,就算要剥皮拆骨也无所谓,但你现在一定、一定要立刻找到虚日鼠——马上告诉她,千万不要跟参水猿提起和你有关的任何事!”
姜芍傻了,“前辈这是为……”
温枸橼也恍然大悟,“老泥鳅说得没错!姜芍,长话短说,你祖父姜疾明选出的二十八星宿中,有二十七人已经死于非命,只余参宿一人。而后你父亲姜骥重新选出二十七人顶替,才有今天的二十八星宿。我与老泥鳅今日问过,你出生之日,虚日鼠根本还没去登河山,但参水猿却能娓娓道来。”
“还有……”嫏嬛立刻掏出名册,“楚澄妻子告诉我们,以登河山的传统,星宿的年龄与当家不能相差超过六岁。名册上的生辰属于前代星宿,自然都符合这个规律。而你也用了排除的办法,推测出各个日辰和籍贯所对应的星宿。如今再看,可见名册上的参水猿是上一代星宿中年龄最小的,比你父亲刚好小六岁。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与新一任星宿并列,也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姜芍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压得喘不过气来,“你是说,参水猿是前代星宿里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吗?”
温枸橼继续道:“他的回答、他的年龄、无法对应的住址、还有那密道里的暗格,都能证明这个人与别不同。但既然有二十七位星宿不知所踪,为何唯独他一人得以幸免?本应生死与共的二十八人,唯一幸存的却对那二十七人只字不提,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你不觉得大有蹊跷吗?”
姜芍方寸大乱,“可、可是那信里明明说的是登河山二十八人,你们怎么一口咬定参水猿幸存?”
嫏嬛提醒道:“如果死的都是星宿,那就应该写‘二十八星宿’吧?用‘二十八人’这种反常的称呼……”
龙卧溪捏姜芍的肩头捏得更紧了,“姜芍,你的祖父是在你出生一年前过世的吧?”
姜芍点了点头,立刻又吓得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你不是说连我祖父也——”
“二十七位星宿,加上姜疾明,正好二十八人。老当家身体一向康健,从未称病在床,却在那一年无端暴死。如果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我不会觉得意外。”
“可你这无凭无据——”
龙卧溪正色道:“我说过了,如果你事后怪罪我们,我绝对不会逃避。但万一不幸言中,参水猿明知二十七位手足与老当家死于非命,多年来却缄口不提,那他势必心怀不轨。虚宿一旦跟他提起你出生之事,参水猿恐怕要对她不利,到时悔之晚矣!快去啊!”
姜芍心乱如麻,可龙卧溪言之凿凿,她不能再犹豫,只有匆忙换好衣鞋,咬牙出奔。
纪莫邀将信放下,小声道:“如今知道这密信的分量,反而有些庆幸上一次无功而返了。今天正好将来龙去脉连在一起,也是机缘。”他说着就站了起来,“我去叫望庭他们收拾一下,明早城门一开,我们就离开涂州。”
冷婚房中,百子帐内,温葶苈和赵晗青背靠背躺着,双双无眠。
“小青啊,我现在觉得,你和小红都不必与我厮守,真是万幸。”
赵晗青冷笑,“我们万幸还是你万幸?”
“当然是你们了。”葶苈苦笑,“你看我这种人,懦弱无能、优柔寡断……刚才小红走上来时,我连扶她的勇气都没有,只会一味畏缩。像我这么没担当的人,谁嫁给我谁倒霉。”
赵晗青转过身来,轻轻捅了一下他的背脊,“别这样说自己。”
葶苈打了个冷战,也转身对着她,问:“你不觉得我很没用吗?”
“一个甘愿牺牲自己的名声来为我争取自由的人,怎么会一无是处,又怎么会没有担当呢?你若是欺骗祝蕴红感情,那才是真的罪无可赦。但你也没这么做,就不要再自责了。”
“道理我也明白,可心里还是觉得很内疚啊。你是没看见小红的样子,憔悴得一点都不像她自己了。这么开朗的人变成这样,我也很心痛,可就是不知道能怎么帮她。”
正说着,就见温枸橼走到帐前,问:“新郎新妇,还没睡吧?”
葶苈立刻钻出来,问:“大家都回来了吗?”
“说来话长。”温枸橼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双红布鞋,递给赵晗青,“这是你要的鞋子。”
“谢谢枸橼姐姐。”
“你大师兄发话了,情况有变,我们不宜在此久留。明日一早就回惊雀山,知道了吗?”
在祝家分别之际,虚日鼠曾将投宿之地相告。幸亏如此,不然姜芍也真不知该从何寻起。
但龙卧溪说的是真的吗?
姜芍每念及此,便如芒在背。
细想一番,参宿看起来确实比较老成。但他与其余星宿向来相处融洽,自己亦从未发觉他年纪偏大。何况,有些人本来就面相老成,不是吗?
关于祖父之死的推断,更像是一派胡言——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半百离开人世,又何其寻常?哪有这么多阴谋诡计?而且祖父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轻易被人谋害?
那所谓的上一辈二十七位星宿,自己更是闻所未闻,说什么死于非命、不知所踪,简直匪夷所思。
但名册里的那些人是谁?
密信里到底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呢?
暗格里的地图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这真的都是痴人说梦,参水猿其实与所有星宿同辈,那为什么又会先虚宿两年出现在登河山,还见证了自己降生呢?
难道——
耳边并没有人对她说话,可姜芍却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父亲的怀疑已令ᴊsɢ她万分委屈,如今她所认识的世界,又一次在眼前颠覆。
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见到虚宿后,不如干脆跟她回家算了。与其在外头被这些疯言疯语困扰,不如回家乖乖和父亲相处……
她为自己生出这般怯懦的想法感到可悲,但逃避的欲望却是真实的。
虽知这样想不对,平日的自己也一定会鄙视这种行为,但姜芍真的怕面对虚宿时,所有的意志力都会被内心最脆弱的那一部分反噬。
见到虚宿的那一刻……
虚宿……
进门的那个瞬间,刚才所有的猜测、愤恨与挣扎都消失了。
姜芍扑进屋,抱起躺在血泊之中的虚日鼠,却喊不出她的名字。
是谁会对虚宿下此毒手?
还有谁?
门外传来脚步声,姜芍立刻放下虚日鼠,夺窗而出。
门开了。
“少当家——”
一只手抓住了她沾血的虎纹靴。
姜芍奋力挣脱。
靴子从自己的左脚松脱。
姜芍心头一沉,但身子已经迫不及待地飞了出去——并非是不敢与对方一战,而是看到了他背后聚过来的无辜人等。
如果在客店中动武,势必会伤及无辜,甚至闹出人命。姜芍太清楚自己的力量,引蛇出洞实为无奈之举。
然而,没有人追上来。
姜芍望着空无一人的背后,内心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恐惧死亡本身,而是怕自己会像虚日鼠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自己信任的人手里。
她所恐惧的,是背叛。
一路狂奔,一路血泪。
看到姜芍提着一只鞋子,浑身是血地回来,孙望庭吓得立即上前接住她飘摇无力的身躯——“姜芍,出、出什么事了?”
姜芍将脸埋在他肩上,眼神与闻声而至的嫏嬛对接,手一软,靴子应声坠地。
嫏嬛停在半路,“姜芍,你的另一只鞋子呢?”
话音刚落,姜芍便放声大哭。
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后,姜芍侧卧在枕上,泪痕已干,却又一言不发。
嫏嬛为她递上一条湿巾,“擦擦脸吧。”
姜芍接过,可没有往脸上抹,只是捏着不动。
“是参宿吗?”
姜芍想也不想就答道:“是。”
“这么肯定?你看到他动手了吗?”
“没有。”姜芍坐了起来,木讷地望着前方,“但你猜他一进门说的是什么?”
嫏嬛没有吭声。
“少当家。”姜芍重复道,“他叫我少当家。”
嫏嬛皱起了眉头。
“屋里灯火通明,虚宿那样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他第一声叫的却是我……”
“因为他知道虚宿已经死在了屋里。”
“因为就是他动的手。”姜芍这才稍微擦一下脸,“虚宿被一剑穿心,可她自己的剑还好好地在鞘里收着……除了参宿,不会有别人。”
“丢了一只鞋子在他手里,你知道他会如何借题发挥。”
姜芍肃穆地点头,“你说若我连夜回登河山跟父亲说明,能否扭转局势?”
嫏嬛语重心长地反问:“姜芍,不要怪我冲撞。但如果参宿真收着这么多秘密,你觉得令尊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
“你觉得他也……”
“这样说吧,老当家与前代星宿的生死绝非小事。以令尊的身份,如果对此隐瞒至今,无非两个原因:共犯或人质,甚至两者皆有。他贵为家主,亲历如此巨变,却一直将最有问题的参水猿留在身边,若非狼狈为奸,就是在扮猪吃虎。无论如何,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应该说,我们从很早以前就觉得他瞒着什么,只是一直不知何事能将他束缚至此。如今看来,所疑非虚。”
每个字都像利刃一样刺痛着姜芍的心,可她又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真是可笑……”她捂脸叹道,“被你们绑架时,我时时盼望能早日归家。可刚如愿,就又为了你们离家出走,现在更是有家归不得……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嫏嬛抱住她颤抖的双肩,安慰道:“别沮丧,惊雀山就是你的家。你要离开,我们不会阻拦,但你只要一日还留在这里,你就是我们的一员。我……我也希望令尊不会听信参宿谗言,错信你是凶手。但就算全天下都将矛头指向你,我们也愿意与你并肩。”
姜芍握住嫏嬛的手臂,道:“有你们在,我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就这么跟你们回去,任参宿以一面之词插赃嫁祸,也不是办法。何况,他既然能对虚宿下如此狠手,只怕开了先例,连其余的星宿也会有危险。我们总不能只顾自己,放虎归山吧?”
嫏嬛眼珠一转,提议道:“我有一个办法。在余下的二十六位星宿里,有没有谁尤其胆大心细、足智多谋,不轻信片面之词、会凭据灵活变通?”
姜芍想了一阵,答道:“心月狐是登河山的智多星,她最有头脑,我对她很放心。”
“那她也一定认得你的字迹吧?”
“认得。”
嫏嬛道:“你如今一人在外,在家中若没个内应,什么事实真相都任由参宿歪曲,你唯有坐以待毙的份。不如先发制人,立即修书一封与心宿,将你所见所知全盘托出,就算告诉她你身在惊雀山也不要紧。龙前辈和我姐姐既然能入室盗窃,那入室传信也不是难事。如果心月狐真如你所说那般明白事理,那就算未能尽信你的话,也会比对参宿的证词,多加留心、处处在意。将来要是真有什么事,至少也能指望她在替你考虑。”
姜芍觉得有理,立刻着手准备笔墨,又道:“龙前辈和枸橼姑娘,真的能潜入流星阁传信吗?”
“有何不可?”
姜芍苦笑,“也是,既是飞檐走壁的神偷,要进入一个寻常锁着的小室一定不难。也罢,反正多年来我和他们都是这样传信的,就算中途假手他人,结果也是一样。我只是不太习惯……这么明目张胆地谈论机要之事罢了。”
“有什么担忧,不要怕跟我们开口。”
“知道了。”姜芍轻轻捏了一下嫏嬛的手腕,“谢谢你。”
(本回待续)
第四十七章 阴计明 烛光暗(下)
庭院里,其余人正在准备次日离开的事。
“去登河山传信的话,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留下来陪弟妹吧。”
温枸橼一听就傻了,“一个人能行吗?”
“胡说八道,我过去四十年都是一个人行动,有什么好担心的?”
温枸橼脸上不快,可又无力阻止,只好小声怨道:“你给我小心点,不然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给谁养老送终去?”
“这么多意见,也不知是谁整天担心别人照顾不好弟妹……现在给你大好的机会陪在他们左右,就别闹脾气了啊。我也不用你担心。”
温枸橼敷衍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纪莫邀在一旁道:“你和姜芍都是不明人口,明天就乖乖给我待在马车里别出来。有什么意见,等回了惊雀山再慢慢解决。如今离开涂州是头等大事,谁也不要给我节外生枝。”然后又转过来跟赵晗青说:“事发突然,只怕不能立刻将你送回缪寿春身边,所以还请做好跟我们待在一起的准备。”
赵晗青干脆地点头,“无妨,你们方便时我再走也不迟,一切听你们调度。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也请不要客气。”
纪莫邀笑道:“这你就多虑了,我这人最不会客气。”眼看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他放了一片薄荷叶入口,“路途遥远,大家暂且休息,不然天都要亮了。”
此时,姜芍将一封信交到了龙卧溪手中,“有劳前辈。”
龙卧溪也抓住机会道歉——“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是我之过。”
姜芍摇头,“前辈不要这样说……前因后果我都清楚,人不是你们杀的,我不会怪责。”
“多谢少当家海涵。”
“前辈若要夜里行事,需是挑个月明晴朗的时机。”
龙卧溪失笑,“梁上君子,应在暗里方好作业,怎么还要挑月明之时?”
姜芍解释道:“前辈有所不知,一旦入夜,女土蝠便开始在姜家堡四围巡逻。女宿轻功盖世,尤善夜战。天越黑,常人越昏惑,她的感官却越灵敏。到那时,莫说是其余星宿,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够匹敌。若非前辈亲身上阵,几乎不可能逃过她的法眼。她唯一的弱点就是光亮,因此满月无云之时反而会变得迟钝。况且周围敞亮,自然也更方便前辈提防她偷袭。”
“多谢少当家提点,我一定多加留意。”龙卧溪说完便辞别众人,奔赴登河山。
其余人忙了大半夜,也先后去睡,留下温嫏嬛与纪莫邀立在千秋两侧。
“参水猿与姜芍之间,只能有一个真凶……他被姜芍捉了个正着,又抢了她的鞋子,想必不会善罢甘休。虽然登河山至今不知姜芍在我们这里,但此行回惊雀山,也不知会不会被别人留意。”纪莫邀说着就抬起了头,“ᴊsɢ师叔在洛阳有个清幽的住处,甚至取近在素装山也可以,不如你们姐弟先在别处待一阵子,等这事有了眉目,再往下计议。”
回应他的,却是嫏嬛否定的眼神,“为什么觉得我们不回惊雀山就会更安全呢?”
纪莫邀显得很疑惑,“你前几天才被那个人带走,就一点都不后怕吗?”
“他要找的是我们姐弟三人,一日不达目的,无论我们去哪里都躲不过。既然如此,不是更应有你们在身边保护吗?否则万一有什么意外,远水救不了近火,你不是更加后悔莫及?”嫏嬛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我知道你担心我们的安危,但你不能总把自己当成灾星啊。”
这话像落石一样击打在纪莫邀心上,令他痛中骤醒,木然无言。
嫏嬛解下腰间的匕首,道:“你送我这把匕首时,就叮嘱过我——如果遇到危险,就算敌人是你,也不要犹豫动刀……但你为什么要假定自己会妨害到我呢?这么久以来,我们三姐弟经历过这么多灾祸,没一件是你的错。天底下要我们提防的人很多,但从未伤害过我们的纪莫邀,不应是其中一个。”她将无名刃重新挂好,在纪莫邀双手下方握住了秋千的吊绳,“何况,我觉得和你一起才是最安全的。”她朝对方微笑,觉得自己脸上暖暖的。
纪莫邀合上眼,如释重负地笑了出声,“你真是……居然安慰起我来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不是羞耻的事啊。”
“好,是我想多了。”
“这次出来,我觉得你有些变了。”嫏嬛柔声道。
“怎么变法?”
“我也说不清,就觉得,你好像放下了什么包袱……”
两个人都清楚话题延伸下去的结果,因此没有往下说。
素装山上发生的一切,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所有人,他们也不例外。
“那我们明天就一行七人,一起回惊雀山,好吗?”
“谨遵二小姐吩咐。”
两人相视而笑。
是夜,祝临雕坐在幽暗的书房之中,也不顾那烧完的灯烛,看着赵之寅匆匆走近。
“祝兄,怎么不点灯呢?”
“又不是看书,暗一些也无妨。”祝临雕坐直了身子,“贤弟请坐。”
赵之寅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但还是乖乖坐到了客席上。
这是自然,自己的女儿虽然寒酸,但终究也顺利按计划嫁了出去。相反,祝蕴红从赵家回来后一直不肯说话,倒在榻上像个死人一样,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盛大的婚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草草收场,别说有多难堪了。而且没能按时和吴迁成亲事小,她若再这样为情所困、恍惚不定,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身为父亲,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担心。
“祝兄今天也累了,不如早些歇息罢?”
“你说小红这个样子,是为什么呢……”祝临雕阴沉沉地问道,“是因为那个温葶苈吗?这小子怎么这么大本事,让她喜欢得死去活来,以致疯癫?她又是从哪里想出这么一个金蝉脱壳之计的?就她一个人吗?我很难相信……”
赵之寅听得仔细,却不知从何作答。“我也觉得那纪莫邀不怀好意,但他似乎并没有捣乱的理由。无度门与我们素无深交,甚至说互无好感也不过分。若将小红这么一捉弄,不是反而让他们自己更难以脱身吗?”
“赵兄明察!”书房另一端突然传来“啪啪”两声击掌。
祝临雕吓得跳了起来,“来者何人?”
“二位兄长莫慌,这不是故人吗?”
祝临雕借着月光看到来人的面目,才复坐下。“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鬼鬼祟祟的……两父子这一点倒是很相似。”
“怎么了?”纪尤尊冷笑着上前,“犬子又招惹你们了?”
赵之寅忙打圆场,“没有,就是打了门下一个弟子……不过是我们的人先动手,我也不计较了。”
“哦?”纪尤尊显得很惊讶,“伤得重吗?”
赵之寅摇头,“他那套掌法是跟你学的吧?让人痛得四脚朝天,却毫发无伤。”
祝临雕笑道:“看来是道行还不及父亲吧。”
“除此之外,他这次来涂州可守规矩了,什么都是按着我们安排去做的。”赵之寅补充道。
祝临雕又嗤之以鼻,“就是知道他的性子,突然循规蹈矩起来,反而让人心里发毛。”
纪尤尊也不理他们苦恼,劈头就问:“祝小姐可好?”
赵之寅又抢着答道:“已经睡下了。”
纪尤尊面上怪异的笑容,从进来起就一点没变,“二位就不好奇,是谁将祝小姐捉弄至此?”
赵之寅肩膀骤然一紧。
祝临雕更来气了,“你原来是知道的啊!难道是你儿子搞的鬼?”
纪尤尊放声大笑,朝赵之寅的方向瞥了一眼,“祝兄真是会信口开河……犬子早不归我管,就算是他闹的事,你们也别想追究到我头上来。更何况他与你们无冤无仇,凭什么要这样折腾祝小姐?你们年纪也不小了,难道就没想过自己这么多年来得罪过什么人、埋下了什么祸根吗?”他说完便“唿”地转向赵之寅,“赵兄也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连祝兄都没有头绪,我又怎么——”
“赵兄应该还记得宁孤生这个人吧?”
祝临雕和赵之寅一听这个名字,眼神就变了。
“当年被祝兄扫地出门的宁孤生,想必多年来,依然有和自己的伯乐……互通有无吧?”
赵之寅吓得站了起来,“宁孤生被逐出同生会之后,确实有和我通信,但仅限于寒暄而已,未曾流露出报复之意……”
“你是同生会的二掌门,他当然不会跟你提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宁孤生年少有成、武艺超群,是赵兄一手栽培的爱徒。只可惜性情顽劣、不听号令,还屡次打伤同门。祝兄责难他不合群,将他逐出师门。宁孤生刚愎自用,吞不下这口气,因此对你们怀恨在心,谋划报复,也不是出奇之事啊。”
祝临雕反问:“你如此成竹在胸,究竟是从何处得知是他作祟?逐他出门已是陈年旧事,也很少听人提过他的行踪,怎么偏偏你的消息如此灵通?”
纪尤尊笑道:“祝兄当年为楚澄之事辗转难眠,我还亲笔写过信来安慰你。怎么现在提起那个为我们找来哥舒鹫的宁孤生,你反而说自己从未留意呢?这么关键的知情者被你赶走,你难道从没担心过他会将真相说出来吗?”
祝临雕拍案而起,“他敢!是,哥舒鹫是借他的交情请回来杀楚澄的,但他对于来龙去脉根本知之甚少,能说出什么真相?”
“是啊……”纪尤尊说着便踱步到一排书柜后,“既然手上没有足够的秘密,那他熊熊燃烧的报复之心,只能另辟蹊径。当年你们特意派两个有辱师门的弟子去温家放火,就没有好奇他们为何最后会横尸木荷镇吗?还是因为你们本来就打算,在他们完事归来后杀人灭口,于是根本没有深究他们的死因?”
“胡说!”赵之寅驳斥道,“我们当时……当时的目的,只是要温言睿供出楚澄交给他的东西,但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那两个弟子的死,我们也毫无头绪。一开始还道是不是因为得罪了你,被你杀了,可后来才知道不是。”
“哼,我那时正在水牢迎接温言睿到来,哪有功夫去管你们的人?可宁孤生就不同了。他不仅杀了那两人,还带走了温家长女温枸橼。温枸橼以为举家亡故,一心要报仇雪恨,便做了宁孤生的傀儡,为他卖命。之前兰锋剑被盗,乃是龙卧溪与一个被称为梁上仙的年轻女盗所为——这个梁上仙,就是温枸橼。”
赵之寅脸都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宁孤生为了报复祝兄,不惜栽培温言睿的女儿为己所用……但、但他既然做到了这份上,怎么偏偏没有告诉温枸橼,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凶是谁?”
“赵兄太不了解宁孤生这种人的心思了。”纪尤尊摸索完一排书柜,又徘徊至下一排,似乎在找什么。“他要是告诉了温枸橼,那丫头万一嘴不严,走漏了风声,到时引起公愤,要找你们晦气的,又何止宁孤生一人。他是要你们尝苦头,可那也要是他一手造成的苦头。不然他为什么这么沉得住气,韬光养晦六七年,才终于找到机会羞辱你们?”
祝临雕肃然道:“也就是说……连小红的婚事,也是他从中作梗的吗?”
“也许是觉得,光偷走兰锋剑还不够解恨吧。”纪尤尊继续转入下一排书柜,“宝剑终是身外之物,相比起来,还是折磨你的宝贝女儿比较奏效……”
祝临雕又问:“但小红又不认识他,怎么可能轻易听他摆布?”
纪尤尊从书柜后探了个头出来,嘲讽似地答道:ᴊsɢ“越是对至亲不信任的人,越是容易接受陌生人的恩惠,这么简单的道理,祝兄不是不明白吧?他先是怂恿你女儿半夜与温葶苈相见,让她重燃希望;再在婚宴当天教她迷晕吴迁,随即赶到赵家,企图最后一次说服温葶苈回心转意。只可惜这都是她一厢情愿,而宁孤生也很清楚这一点。他的目的,就是要令爱万念俱灰、一蹶不振,这还不明显吗?”
祝临雕按捺不住了,“他如今身在何处?我、我一定要让他碎尸万段!”
“他早就功成身退了,祝兄。现在的宁孤生,就算有未了之事,也只怕与你无关。你本来就不在意他的动向,如今他有意要退出你的视线,你又怎可能轻易捕捉他的踪迹?”
赵之寅质问道:“纪尤尊,你说了这么多,可都是那姓宁的透露给你的?”
“温言睿的儿女身在无度门,小儿也在无度门。我就算闭一只眼,也多少会知道一些消息。不过你说得没错,毕竟当年对温家下手的事,就是我告诉宁孤生的。他拜我所赐,坐享渔翁之利,至今与我交好,又有何怪?”
“你跟他素无来往,为何……难道是杀楚澄时结下的交情?”赵之寅表情复杂地坐回原位,“果然是防不胜防。”
“臭味相投。”祝临雕恨恨道。
纪尤尊权当没听见,最终停在了书柜前,像是找到了什么——应该说,没找到什么。他来到了预想的地方,却没看到预想的东西。“别的事不好说,不过有件事,你们赖在我身上也无妨。”
另外两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事?”
“祝蕴红大婚,你们请了叶芦芝吗?”
“怎么可能?”祝临雕不屑地答道,“小女恨她入骨,我怎会请她?不过以她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就算自己送上门来也不奇怪。为什么问她?”
“也罢……”纪尤尊将手指插入原本藏有密信的缝隙里,“她就算来过涂州,估计也早打道回府了。”
赵之寅一脸不快地骂道:“你深夜来访,是来为我们开窍,还是来耀武扬威的?”
“赵兄说话怎么这么冲呢?”纪尤尊徐徐从书柜后走出,“许久不见,纪某想念二位,因此来叙叙旧,难道还惹你们不高兴了?该说的我可都说了,二位兄长千万不要开罪于我,祝兄尤其不要为令爱的婚事烦恼。”他阴阴笑道,“小红尚是秀色可餐的年纪,就算一次不成,下一次总是能嫁出去的啊。”
“放肆!怎么可以在她父亲面前说这种话?”
纪尤尊端详着赵之寅义愤填膺的怒容,有些错愕地自语道:“有意思……”见待下去也无甚趣味,他便摆了摆手,道:“失陪。”从未以客人身份登门的他,离去时也随意得像在自家出入一样。
这家伙,肆无忌惮又让人无可奈何,只能一面恨得咬牙切齿,一面在回忆他冷笑的瞬间毛骨悚然。
祝临雕和赵之寅也许不止一次后悔放纪尤尊进入自己的人生,但如果没有他,他们的境遇恐怕大有不同。
这点自知之明,他们还是有的。
究竟无度一行能否顺利离开涂州,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章 长短剑 凹凸佛(上)
离开涂州的过程没有太多波折。
该做的事都做过了,同生会没有心力再去刁难无度门,亦巴不得赵晗青与温葶苈早早消失。城门一开,一行人便头也不回地奔赴惊雀山。
经过一晚沉淀,姜芍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些,但心中悲痛却不曾有半分退减。
“嫏嬛,我好后悔。”她将头靠在窗边,两眼像是想穿过帘幕看到另一端的什么,“虚日鼠跟我最后的对话……算是不欢而散。”
嫏嬛没答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戾气。临走时,她委屈得都要哭出来了。让她抱着这样沮丧的心情离开人世,我觉得自己很过分。”
“面对飞来横祸,追悔莫及之事何尝有少?”
“如果能亲口告诉她,我已经原谅她……就好了。”
嫏嬛轻叹:“这种心情,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姜芍苦笑,问:“你是说杜仙仪吗?”
嫏嬛不置可否,只是耷拉着脑袋,合眼道:“不过她和虚宿不同。”
“你也原谅——”
“没有。”嫏嬛的回答坚决得有点吓人,但她随即停住,沉思片刻,继续道:“她出卖我爹娘,还杀了知命,我怎么可能轻易说出原谅二字?不过她毕竟是养育我六年的仙仪姑姑,我恨她,但也只能将她作为亲人来恨。”
姜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挤在她们旁边的温枸橼一直没出声,只是从窗帘的缝隙里往外探望。
天刚蒙蒙亮,路边的景致也逐渐明朗起来。
温枸橼突然抓住嫏嬛的手臂。“焉知……”她将妹妹拉到窗边,“你看那路边酒肆外坐着的人。”
说到这时,骑马跟在车边的葶苈也凑了过来,“一姐,那个是不是……”
“不要对他指指点点!就当是个普通路人,瞥一眼就继续往前走。”温枸橼警告道,“他一个人,不会来招惹我们的。”她顺手将帘幕拉开一点,好让嫏嬛能看得真切,“我们三姐弟里,就属你还没见过宁孤生了。”
嫏嬛远远看着那个一手举着酒杯,饶有兴味地望向这边的男人——过去只存在于姐姐和葶苈口中,那个噩梦一般的宁孤生,在这一刻终于以真身出现在眼前。
她禁不住冒出一身冷汗,吞了口唾沫,缓缓退回原位,“我记住了。”
参水猿带着虚日鼠的遗体和姜芍的一只靴子回到姜家堡,举山震惊。
山中二十六位星宿一面为虚日鼠横死悲伤不已,一面艰难地试图接受少当家姜芍残杀忠仆的事实。
就算心中不信又有何用?人证物证俱在,难道参宿还会说谎不成?参宿又有什么理由诬陷姜芍?
“当家,若非我亲眼所见,就算给我一万个胆,也不敢信口说虚宿是少当家亲手所杀的啊!”
参宿血泪斑斑的控诉,反复在众人脑海里回荡。
心月狐推开虚宿的房门,见房日兔坐在案前发呆,脚边放着虚宿的衣物。
“累了的话,就明天再收拾吧。”
房日兔见是心宿来,急忙起身。“不,我不累,我就是……”她说着就哽咽了,两腿一软,跪倒在虚宿悬在墙上的佩剑前,“心宿,我好难受。”
心月狐立即上前,将她搂在臂间,细声道:“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
房宿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捏着心宿的衣裳,边哭边问:“虚宿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要如此惨死?她和少当家最亲了,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心月狐听着也止不住眼中盈泪,但她没有哭出来,“我跟你一样困惑啊。”
房日兔冷静下来后,从心宿怀中挣脱,坐直了道:“我还是……很难相信少当家会对虚宿下杀手。”她伸手拭泪,“记得少当家私下放走孙望庭时,恰好是我值夜勤。她为了不让我阻挠,将我反锁在房里。可孙望庭一走,她就立刻放我出来,还反复跟我赔罪,承诺一定会背上全部责任,不会让当家怪罪我半分。如此宅心仁厚的少当家,怎么会、会因一言不合,而对陪伴自己长大的虚宿起杀心呢?我知道参宿也很挣扎,我也不是不信他,但是没有亲眼所见,我怎么都没办法接受少当家会下此毒手……”
一番话也说出了心月狐的疑惑和痛处,可她们又能做什么?
心宿捧起房宿的面庞,柔声劝道:“好了,小兔子别哭,不然明天起来,就真的变成红眼睛了。”
房宿推开她的手,“心宿真是……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说笑。”
“唉,我想虚宿也不希望我们为她终日哭哭啼啼吧。”心宿说着便起身走到虚宿佩剑前。“有件事,只有我和虚宿知道。”她随即抽出自己的剑,“虚宿的剑比我们的要短。”
“真的吗?”房宿凑到她身边,“可我们二十八人的佩剑不是一起锻造的吗?”
心宿坏笑,“你不也笑话过她腿短吗?佩剑刚锻出来的时候,就她用得不顺心,觉得剑刃太长,不好控制。但那家伙又不好意思跟当家直说,于是偷偷去找工匠,将剑锋修短了大概……”她伸出手比对了一下,“大概三指宽的长度吧。不信你看——”她说完就将自己的佩剑贴到虚宿的剑前一比。
房宿却皱起眉头,指着两把剑问:“这不是一样长吗?”
心月狐愣住了,“还真是……”
“是不是虚宿后来反悔,又没修短呢?”
“胡说,重锻的时候我都看着的。虚宿的剑肯定比我们要短。”
“难道她后来又重新锻了一把原本长度的剑?”
心月狐没话说了,“也许吧……”
房日兔打了个哈欠ᴊsɢ,将脑袋枕在心月狐肩上,“心宿,今晚来陪我好不好?我怕一人睡不着。”
心月狐忙收起佩剑,往她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刚才还怪我不分轻重,如今又来跟我撒娇,道理都让你占了,害不害臊?”
房日兔一脸忧郁地挽着她的手臂,问道:“那你来还是不来?”
心月狐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都软了,哪里还有意见?只见她抬起房日兔的下巴,在对方唇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叮嘱道:“你先回房,我去查过信后换身衣服,就来找你。”
“别让我等太久啊,老狐狸。”房日兔红着脸,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知道了,小兔子。”
往流星阁取信的路上,心月狐仍无法从脑中抹除那两把长度一致的剑。
事实与记忆相左时,怀疑记忆似乎是最便利的方法,可心月狐做不到——当年虚宿私下去找工匠时,自己正好撞破。她战战兢兢地求自己不要告诉当家的表情,至今还记忆犹新。而那剑修好之后,自己也亲自对比过长度。长剑可以修短,但短剑怎可能再变长?星宿的佩剑都是一个模子锻出来的,虚宿改动一次,能瞒过当家与众星宿已属不易,更勿论梅开二度。
真是的,这个问题应该会一直悬在她心头,恐怕永远没有解决的希望。
白天,在虚宿的灵堂之上,她听到有人小声叫了句“那干阿磨”——她虽是汉人,也懂一些鲜卑语,但那个句子,她没有听懂。
她只学过正经的鲜卑语,所以无法判断胡人出身的同伴们是否是在骂人。听语气,大概不会错。
此刻,她心里也憋着一口气,想骂一声“那干阿磨”,不管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干阿磨!”
心宿长叹一声,打开了自己的信箱。
摸到信的那一刻,她就觉得不对劲——这纸质,不像是当家平时传令用的信纸。
她四顾确认无人之后,对着满盈的月色轻轻将信展开。
熟悉的字迹,令她本已绷紧的心更加沉重。
她半张着嘴,生怕不小心说出来信人的名字。
一阵风吹过,心月狐将信收进衣服里,再一次环视四周。
会是谁在暗里替少当家传书?
另一个版本的真相并没能让她轻松半分。唯一让她宽心的,就是关于佩剑长度的迷惑,因这封信得到了完美的解释。
不过让她感到欣慰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
一行人不日进入素装山地界,远远见路边一骑飞奔而来。
纪莫邀感到十分意外,于是叫停马车,自己策马上前截住了身裹披风,头顶帷帽的陆子都——“怎么突然打扮成这样?”
子都拉了拉帽沿,低头问:“大师兄,我没被人跟着吧?”
纪莫邀四周望了望,“没人。出什么事了?”
“姜芍还跟你们一起吧?”
纪莫邀点头。
“那就要小心了。虚日鼠在涂州被害的事,你们知道吧?”
“怎么,追杀令这么快就发出来了?”
陆子都肃然道:“登河少主杀害星宿,畏罪外逃,姜骥震怒,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各路人马都在铺天盖地找她,我怕我们这么多人,一回惊雀山就会把她暴露出去了。而且……”他面露难色,“葶苈的婚事办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怎么了?”
子都叹息道:“我为了早点来迎你们,这两天都在素装山借宿,只听说祝蕴红因葶苈另娶他人,如今落得疯疯癫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祝临雕因此勃然大怒,要拿葶苈问罪。你们离开涂州的时候,就不知道这事吗?”
纪莫邀咬了咬牙,道:“那丫头是有一点不妥,但若要问罪,难道不应趁我们还在涂州时下手吗?都跑了这么多路才来要人,与其说是真的想找葶苈麻烦,倒不如说是发现自己无法在两桩婚事上自圆其说,所以才后知后觉地找替死鬼吧?”
“师父说了,同生会怎么盘算倒是其次,只是这传闻一出,总有想邀功献媚的人动心。尤其是姜骥下达这种命令,就是变相允许先斩后奏,只怕有人为此不择手段,到时我们都不得安宁。”
纪莫邀扶额道:“姜芍的下落目前还是秘密。不过万一有人要留心葶苈,恐怕迟早也会发现姜芍行踪……”他回头望了一眼在原地等候的其他人,“我有一个办法。如今葶苈在明、姜芍在暗。我们就调虎离山,不带葶苈回无度门,这样找他的人就会空手而归,自然也就没那么容易发现姜芍了。”
这办法跟其他人一说,问题马上就来了——
“葶苈不回惊雀山,那去哪里?”温枸橼问,“我们家还没修好呢,总该有个地方落脚吧?”
嫏嬛提议道:“不如去琪花林?”
葶苈两眼一亮,“是啊,我熟悉那里的环境。琪花林清幽隐蔽,在那里躲一段时间应该不难。”
“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温枸橼瞥了一眼纪莫邀,“我陪葶苈好了。”
“我也一起。”嫏嬛自告奋勇。
纪莫邀见他们三姐弟坚持要一起行动,也不反对,只是说:“焉知不会武功,这小子又打不了几招,只有你一人陪同,万一出事怎么顾得来?”
他站到所有人中间,左右思忖——三姐弟一定去琪花林,姜芍一定回惊雀山。如果姜芍回惊雀山,那孙望庭肯定也会跟着。至于赵晗青,只是葶苈名义上的妻子,并没有必要跟去琪花林。
“这样,姜芍、望庭和晗青跟子都回惊雀山。至于我,陪你们三姐弟去琪花林。”
临别前,他叮嘱子都:“你们路上务必小心,千万不能让人发现姜芍。如有必要,就委屈一下晗青,将她摆出来。别人知道这是赵之寅的女儿,必定礼让三分,不敢轻举妄动。至于想趁机谋取葶苈的人,见到她在,也会以为葶苈跟你们一起,这样他们三姐弟才有时间安全到达琪花林。”
安排妥当后,众人兵分两路出发。
温枸橼语出惊人,“葶苈,你跟我一匹马吧。”
嫏嬛一听就傻了,“一姐,你跟葶苈一起,那我……”
温枸橼坏笑着使了个眼色——“快谢谢我。”
嫏嬛红脸笑了出声,往姐姐手臂上拍了一掌,转过身就跑到纪莫邀身边,语气中难掩雀跃:“一姐把我赶过来了。”
纪莫邀一愣,立刻扭头瞪了温枸橼一眼。
温枸橼权当没看见,面上始终如一地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纪莫邀摇头道:“也罢,反正跟葶苈那小子也说不上话。”
四人别过子都,行了一阵,纪莫邀才又开口道:“刚才姜芍在场,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你听听有没有道理。”
嫏嬛抱着他的腰,心跳快得都要唱出歌来了,“说吧,我听着。”
“你说姜骥对姜芍是不是有点太……如果祝临雕是控制,赵之寅是忽视,那姜骥对他女儿所表现出来的,应该就是敌意了吧?祝蕴红和赵晗青与父亲相处时间不多,感情疏远不足为奇。但姜芍自幼陪伴姜骥左右,理应父女情深。你听姜芍谈论她父亲时,也不像祝蕴红和赵晗青那般满是怨怼。但偏偏是这个理应非常了解自己女儿的人,却连番轻信谗言,无论是通奸还是杀人都全盘接受,完全没有流露出半点对姜芍的信任。就像是他一直以来都隐隐怀疑姜芍本质里是个坏人,就等着有一天能印证自己的疑心而已。所以当理由一出现,他便不论真伪、不假思索,一口咬定姜芍是戴罪之人。”
嫏嬛道:“好像还真是这样。只是姜芍向来忠直,从没做过让姜骥侧目的事,他凭什么要这样揣度自己的女儿?”
“说什么可怜天下父母心,凡事都有个例外。也许姜芍命不好吧。”
(本回待续)
第四十八章 长短剑 凹凸佛(下)
四人来不及知会身在木荷镇的马四革,绕开大路,抄小径回到了久违的琪花林。
北国尚飘雪,南地已回春。时至黄昏,不见花色,只能凭空气中弥漫的香气来想象林中姹紫嫣红的盛景。
故地重游,嫏嬛与葶苈不禁百感交集。
“与姑姑在此分别,仿佛就在昨天。”
“是啊。”
嫏嬛郁郁不欢地走到金池边上,回忆起与杜仙仪在这里说过的话、流过的泪。就算已经过了这么久,也依旧很难相信温柔可亲的姑姑有过半分虚妄之情。也许正如纪莫邀所言,她对姐弟俩的感情是真挚的,只是她为了保住最初的美好印象,不惜牺牲他人性命而已。
用了“而已”这个词,就真的将她的罪行说轻了。
嫏嬛不想为她找借口,就没再往下想,而是推门进屋。“里面有两间房,收拾一下的话,睡四个人应该——”
她的脚步骤然停止。
门边摆着满满的一盆水,屋里弥漫着烛火和食物的气味。
他们离开琪花林一年有余,这里怎么可能ᴊsɢ还会有人居住?
温枸橼见势不对,上前想看个真切,却被嫏嬛一把拉住。两人小心翼翼地移步到卧室前。
“一姐,我、我们推门吧。”
温枸橼也不知有什么好怕,“啪”地将门踢开,立刻吓得目瞪口呆——那卧榻之上、被褥之内躺着的,竟就是一直杳无音信的温言睿!
“父亲!”
温枸橼这么一喊,葶苈和纪莫邀双双闻声赶来。葶苈径直冲进屋,纪莫邀却止步门前,默默倚在墙边,远观三姐弟与父亲重逢。
温言睿听得是儿女的声音,艰难地爬起来,“可知、焉知、定知,是你们吗?”
温枸橼上前握住父亲的手,还没来得及寒暄,又听得嫏嬛在一旁问道——
“父亲,这里还有别人吗?”
温言睿顺着声音将脸转向嫏嬛,答道:“这个时候,他们理应走了。”
“他们是谁?”温枸橼反问。
“一男一女,我目不能视,只认得他们的声音……”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葶苈又问。
温言睿缓缓答道:“就是每天早来晚去,照料我生活起居,为我做饭洗衣,也实在没什么出奇。只是那男人,每天都会问我,当年楚公交给我的名册去哪里了。纪尤尊折磨我多年都套不出半句话,就凭他们每天斟茶递水,又怎能撬开我的口?”
嫏嬛顺手将窗户合严,道:“名册的事,我们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只是说来话长。”
温言睿耐心听三姐弟讲述分别以来的种种,百感交集。
“楚公死后,我确实有将名册给仙仪过目……想不到就是这无心之举,害得我家破人亡,还连累了三位挚友。但你们能找到楚公遗孀,实在是万幸。她说得不错,星宿更替确实有白纸黑字的规条可循。姜骥背离传统,一定事出有因。”
嫏嬛点头,“姜骥、参水猿、祝临雕、赵之寅、纪尤尊……这些人一定都和星宿之死,甚至姜疾明之死有莫大的关系。只可惜鞭长莫及,我们手边没有能立刻往下追查的线索。父亲还能记起什么吗?”
温言睿语出惊人——“你们刚刚跟我讲的,静安堂的流星阁……这样的一个信箱,我闻所未闻。楚公当年跟我说了很多姜家堡中的规矩,却对此只字不提,我觉得很奇怪。”
嫏嬛道:“也许楚澄在登河山的时候,根本还没有流星阁的存在。姜骥为掩盖过去的祸事,恐怕什么五花八门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刻意设计流星阁来避免星宿们结党营私、互通消息,恐怕也是出于自保。”
温枸橼叹道:“可惜我们现在也止步于此,下一件可以做的事,也许就只有顺着名册上的住址逐个寻访,看看还能找到什么。”
“我还好奇一件事……”嫏嬛凑近父亲,低声问,“如果前代二十八宿是死在楚澄离开登河山之后,那楚澄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引退之后就是一介布衣,照理说有星宿死于非命这么严重的事,不可能只传到千里之外的他一个人耳中吧?那为什么他,又偏偏只有他知道呢?会不会有人在跟他一起追查?会否有别的熟人能为我们指点迷津?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
温言睿想了一阵,道:“我在他家的那几天,并没有见到别的客人,只有侍从出入买物,或是送来抄书匠的文稿,都是极为寻常之事。也许楚公确实有与别人通信,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抄书匠?
对啊,纪莫邀和高知命都是涓州出身,和楚澄一样。
难道高运墨先生……
嫏嬛将头探出门外,望了纪莫邀一眼,又将手指按在唇上,暗示他不要出声,随即又道:“父亲可放心休养,再有什么人来,我们自会处置。”
纪莫邀在外头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见三姐弟陆续从里头走出来。
“父亲重新睡下了,我们走远些说。”温枸橼带他们一路往林子里走了几步,“我在想啊,甭管老四那边完工与否,先带父亲回去安顿下来,不然也不知带他来这里的人是什么妖魔鬼怪。”
“我们这里只有两匹马。父亲行动不便,非得有车驾不可,这准备起来,恐怕还需时间。”葶苈道。
“而且啊……”嫏嬛望向通往林外的路径,“你们难道不想知道,那一男一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吗?”
“八成,是纪尤尊的爪牙吧?”温枸橼冷笑道。
“虽说如此,但既然我们未能立刻带父亲离开,倒不如想想明日他们来时,我们该如何应对。”
“也是,果然还是焉知心细。”温枸橼转向纪莫邀,“喂,怎么不见你出声呢?”
纪莫邀将一根手指按在嘴上,示意自己噤声令还未消除,不敢作声。
嫏嬛扑哧一笑,将他的手指扳下来,道:“有话就说,这里父亲也听不见。”
纪莫邀打了个哈欠,答道:“你们都谋划好了,我也没什么要补充的。这是你们家事,我只是顺道来帮忙而已。需要我时就出声,不需要时我就闭嘴。”
“啧啧,突然这么乖巧驯服,还真不像你。”
嫏嬛不高兴了,“一姐,你这是什么话呢……”
温枸橼拍拍嫏嬛的脑袋,又道:“今晚你去父亲房里陪护,我们三个轮流守夜。等明天差不多时候了,我们再躲起来,看看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众人达成一致,各自歇息不提。
次日,温枸橼和葶苈留在小庐内护持温言睿。嫏嬛和纪莫邀则在琪花林入口处观望。
过了一夜,嫏嬛还是未能平复怀伤之情。
“有一年姑姑生辰将近,我和葶苈编了一个花环想送给她戴。放在屋里怕她提前发现,于是便挂在了附近的树上。”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四周的林木,“这里每一寸草木都勾起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回忆,有时真的很难相信……”她怕自己越说越伤心,就将话题交到纪莫邀手上,“你们会给前辈过生辰么?”
纪莫邀抬头想了想,“与其说是我们为他庆祝,倒不如说是他借着日子来犒劳我们。小时候,他会带我们去城里大鱼大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毕竟真的新年时,望庭和老四要回家探亲,只余下我和子都跟他去素装山陪师伯过年。”
“你这么一说,这不知不觉里,已经到新一年了……我们总在赶路,都忘了算日子。”
“也是,不过如今这个阵势,也难有心情庆祝吧?”
嫏嬛轻叹道:“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家只是安安分分的,我们三姐弟到了这时节,应该都已婚配,甚至生儿育女了……你有想过,如果你生在寻常人家,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吗?”
纪莫邀冷笑,答道:“画画花鸟、拉拉胡琴,与酒肉朋友为莫逆,寻常公子哥儿的生活。”
嫏嬛忍俊不禁,“你也太小看自己了吧?”
“有什么奇怪?我又没有什么登科从戎的壮志,说不定真的会长成一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
“所谓壮志,也不仅限于从仕参军吧?”
纪莫邀又笑了,“你又来安慰我了吗?”
嫏嬛忍不住往他肩上拍了一掌,“明明是你说得自己一无是处,是故意要招我可怜吗?”
“啧啧,谁要你可怜?”
嫏嬛懒得跟他吵,但还是满足地笑道:“虽说人打心底里都是喜欢安逸的,我还是庆幸自己没有过上那样的生活。”她有些紧张地挠了挠下巴,“不然,我们就不会认识了。”
“来了!”
嫏嬛不知道纪莫邀有没有听到她最后那句话,但她的注意力也立刻转向了停在林道入口的马车上。
一个素衣女子从车上跳了下来。
“叶芦芝的侍女弱芸。”纪莫邀脱口而出,“之前在涂州,是她给我开门去见阿芝的。”
“可是她为什么……”
紧随在她后面,一个男子也下了车。
嫏嬛目瞪口呆,“为、为什么康檑会……”
弱芸与康檑下车后,没有直接进入琪花林,而是警觉地望着地面,在附近徘徊了一阵。
“看这样子,应该是发现了我们昨晚来时留下的马蹄印。”
嫏嬛问:“那一姐和葶苈会不会……”
纪莫邀并没有显得很担心,“康檑虽身有佩剑,但也不过是像一般文人墨客那样作为装饰罢了,从没听过他武艺如何出众,就算葶苈一个人应该也能对付。不过这个弱芸……我不知底细,所以不好说。但不要紧,就算他们两个对付不来,不是还有我黄雀在后吗?”
正说着,二人终于开始往林子里走了。
温言睿见时间将近,便让温枸橼和葶苈躲好。“我还跟他们一般说话,你们两个见机行事。”
于是温枸橼躲到屋外,葶苈则藏在了卧榻旁的柜子里。
不多时,康檑与弱芸就进屋了。
“温先生,别来无恙啊?”康檑径直走到温言睿枕边,“不知先生昨夜可有客人?”
温言睿干笑道:“除ᴊsɢ了你们两个不速之客外,还能有什么人?”
康檑显然不买账,“温先生,这屋外的脚印可都清楚着呢。来没来过人,你怎么会不晓得?”
“哼,老夫眼瞎,如果来人没吵醒我,那我还真是不知。更何况你们天天来,我不还是不知道你们是谁吗?真是好笑。”
“不愧是你,就算病残体衰也不改本色……也罢,我就不信我们查不出个所以然。”康檑说着,手就习惯性地握在了佩剑上。
葶苈在柜里看着,以为他要拔剑对温言睿不利,立刻从里头跳出来,用截发钩的长链勒住了康檑的脖子。
康檑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他确实只是一介书生,全无招架之力,竟吓得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葶苈问道。
康檑只是暗自喘气,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反倒是像在期待什么。
葶苈见他没反应,就勒得更紧了,“快说!”话音刚落,冰冷的剑刃就贴在了脖子上——
“温公子,别急啊。”
葶苈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两手反而抓得更紧。
弱芸催促道:“快放了康先生。”
葶苈不认得那声音,又没法回头看是谁,只能继续死命缠着康檑不放。“你、你先放开我,我再放康檑!”
弱芸不屑地笑道:“温公子还真以为这种威胁行得通啊?我若是不放你,也照样救得了康先生呢?”话毕,她便伸手来夺几乎被葶苈冷汗打湿的截发钩。
说时迟那时快,头顶一个黑影掠过,瞬间就将一把匕首架在了弱芸的脖子上。
“想对葶苈动手,问过我没有?”
弱芸没料到这后面还埋伏了一个人,登时有些意外,可马上又平静下来,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只见她一手攥住葶苈的衣领,一手将长剑往脑后一挥——
“当”一声响,长剑落地。
所有人齐齐望向门外。
纪莫邀正举着弹弓朝他们招手,面上难掩笑意,“大家排着队在干什么呢?能参我一份玩吗?”
温枸橼趁机将那女子推开,一把拉葶苈回屋里。
康檑也想借机逃跑,却被温枸橼一脚绊倒——“你又急什么?把话说清楚再走!”
纪莫邀走到那女子跟前,道:“我认得你。”
弱芸按着被飞石划伤的手腕,冷冷道:“那又如何?”
“我和温枸橼联手,制服你应该不算难事。”
温枸橼吼道:“胡说!我一个人也行,不用你插手!”
纪莫邀敷衍地应和道:“知道了,你最厉害……”然后绕到弱芸背后,“看样子,你们也不过是在替人办事。就算扣下你们,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想你们……肯定也不会轻易告诉我们所有的来龙去脉吧?”
弱芸暗笑,“纪公子是明白人。”
“那康檑在这里是什么用处?”
“这你也不用管。”
“反正我们是什么话都问不出来的,是吧?”
“既然你不打算杀我们,那也只剩下放我们走这一个选择而已。”
温枸橼倚在房门边,意外地表现得相当随和,“好啊,那你们放心走,但是从明天起就不用再来了。我们自会照顾父亲,不用麻烦你们这些来路不明的外人。”
纪莫邀见温枸橼态度突变,也就不再纠缠,让开路道:“二位请回。”
弱芸拾起剑,没好气地踏出门,却不知为何下脚一歪,当场摔了个倒栽葱。她气急败坏爬起来一看,见自己脚上缠着一坨像是捕兽网的东西;再抬头,就见温嫏嬛挨在门边,冷冷地盯着自己。她扯开脚上的异物,骂道:“既然说好了放行,就让我们好好走。这么多阴招诡计,还有没有口齿了?”
“口齿?”嫏嬛慢条斯理地将旧网收回手里,“你将家父藏在这里不见天日,被他儿女抓个正着却又兵刃相见,也好意思跟我们讲道义?”
弱芸无言以对,火冒三丈地转身离去。
温枸橼也顺道将康檑往门外一推,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走远。
葶苈从屋里出来,见那旧网,瞪大眼道:“二姐,这不是……”
“对啊。”嫏嬛将旧网递到葶苈手里,向温枸橼解释道:“我们住这里时,有次大门松坏,关不紧。我们怕夜里有走兽潜进屋里偷吃粮食,就在门上挂了一张别人用旧的捕兽网防盗。后来门修好了,这网就一直闲置。适才见你们在屋里争执,怕他们趁机遁走,就将网拉在门前,做了绊脚索。”
“不愧是焉知啊。”温枸橼喜上眉梢,“这两个人你们认得?”
纪莫邀答道:“钟究图的账房先生康檑和叶芦芝的丫鬟弱芸……为什么会在一起呢?”
温枸橼顺势亮出了手里的东西——“从那女人脖子上顺来的,你说会不会有用?”
众人一看,她手心里攥着一块被掰断的玉坠,勉强像个吊钟形状,除了断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凸起之外,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葶苈竟立刻认出来了,“我见过另一半!”
温枸橼愕然问道:“这你也认得出来?”
葶苈连连点头,“缪寿春的孙女缪毓心脖子上,挂着一个只有上半身的玉佛,断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凹陷,正好和这一半吻合。我当时还问她,为什么这个佛像只有一半。她跟我说……另一半在娘身上。”
温枸橼大惊失色,“那女人是缪神医的儿媳?”
嫏嬛恍然大悟,“她是……同生会的人?”
“那问题就成了……”纪莫邀道,“为什么同生会会安插门生在叶芦芝身边,而和同生会毫无瓜葛的康檑,又为什么是一副听命于她的狼狈模样?”他想了一阵,道:“阿芝早我们离开涂州,现在应已回到钟究图身边。康檑和钟究图向来形影不离,如果他在这里照看温先生数月之久,那钟究图估计也在附近活动,也就是说,阿芝应该跟他一起。”他望了嫏嬛一眼,“有必要去拜访一下他们。”
温枸橼问:“你是担心那女人会对叶芦芝不利吗?”
“如果她要对阿芝不利,早就该动手了。所以她应该不是来取叶芦芝性命的……但要调遣堂堂左护卫家眷来完成的任务,一定不简单。我们毕竟是外人,不晓得钟究图跟同生会暗里还有什么恩怨。如果两家真是共犯,那我们再调查不迟;但如果钟究图一直被蒙在鼓里,那我们就该给他提个醒。昨天不是说了要找车驾带温先生走吗?顺便去城里一趟也好。”
三姐弟没有异议。
“你和焉知去吧。”温枸橼顺手将玉坠交给嫏嬛,“我也不认识他们,和葶苈留在这里看着父亲就好。”
嫏嬛觉得这机会制造得太过刻意,正要开口,便听得屋里传来温言睿的声音——
“你们不是说没别人了吗?”
纪莫邀顿时胸口一紧。
“我怎么好像……听到了那姓纪的小子说话。”
有父志未酬,有母不自由,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章 弃女母 失亲儿(上)
温枸橼听父亲这么一说,立刻朝门外的纪莫邀使了个眼色,叫他留在外头别动,随后跪下道:“父亲,我们姐弟今日能够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站在你面前,全赖纪莫邀屡次相救。他本没有责任陪我们来琪花林避难,但也依然护持至今。父亲恨纪尤尊,我们也恨纪尤尊,但父与子是两个人。我曾与父亲一样对他有疑心,但相处至今,我就算将自己的性命托付于他,也不会有半分犹豫。希望父亲也不要对他有成见,容许他和我们一同保护你离开这里。”
温言睿静静听她说完,转过头来问嫏嬛和葶苈:“既然可知都这么说了,你们两个恐怕早就是这么想的吧?”
嫏嬛低头,怯怯答道:“我怎么想,父亲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葶苈也连忙附和:“大师兄真的不是坏人。他知道父亲不待见他,这一天下来都不敢进屋,生怕惹恼了你呢。”
温言睿干笑两声,叹道:“罢了、罢了,我若再顽固不化,你们就会觉得我不讲道理了。只是,一直是你们三个出声,不知纪公子本人有没有话要与温某说呢?”
温枸橼扭头,示意纪莫邀进来。
纪莫邀上前作揖道:“晚辈见过温先生。”
“他们三个都这么护着你,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有劳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他的语气仍有些敷衍,但已没有当初的敌意。
纪莫邀也不显得抵触,平静答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温先生若依然不愿见我,我也可以回……”
“好了,我若还要你避着我,她们就会生我气了。”温言睿似乎有些不耐烦。
温枸橼忙打圆场——“反正他平日也不会老在你面前晃,父亲不必动气。”然后就拍了拍嫏嬛,让她带纪莫邀出去,“以后有我们照顾你,还有什么不如意呢?”
嫏嬛拉着纪莫邀一出屋,便赔礼道:“父亲说话还是有些ᴊsɢ不近人情,你别放在心上。”
“没事……”纪莫邀神色泰然,“只要想想纪尤尊曾经如何折磨他,就不难理解他的心情。我也没必要勾起令尊大人最痛彻心扉的回忆。”
“你理解他就好。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对你彻底改观。”嫏嬛看了看天,“现在午时未到,不如趁早去城里找钟究图吧?这里有一姐和葶苈看着就好。”
“你在为我制造散心的机会吗?”
嫏嬛笑了,“你要是耐得住性子,我们明天再去也可以啊。”
“别。过了一天,又不知会有什么变数。”纪莫邀说完就去牵马。
“对了,我们真的不用跟老四说一声吗?”嫏嬛问。
“不了,否则节外生枝,把人引到你家去,不就又前功尽弃了吗?”
离开琪花林后,纪莫邀又问:“与你们分别这段日子里有如此巨变,温先生他……心情如何?”
“伤心是一定的,毕竟姑姑曾经是他那么信任的人,竟做出如此难以理喻的事……我无法代他描述那份伤痛有多深,只知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那就好。有你们在,他一定很宽慰。”
嫏嬛沉默了一阵,道:“我还问了他关于楚澄的事。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想明白,楚澄如果是在离开登河山之后,才得知星宿们的死讯,那会是谁告诉他的呢?总不会是姜骥和参宿吧。因此我隐隐觉得,楚澄未必是唯一一个在追查此事的人,说不定还有同谋者在世。我专门问过父亲,楚澄有否提过什么熟人的名字,想作为参考。可他没听过其他人,只提到楚澄家里常有抄书匠出入。”
“楚澄在涓州办过学堂,需要抄书匠助力并不奇怪。不过……”
嫏嬛两眼一亮,“你也觉得很巧合吧?知命的父亲不就是抄书匠么?抄书匠因职业便利,会经手大量的文书在各处流通,不足为奇。退一步讲,就算整件事与高先生无关,但通过抄书匠这种平平无奇的身份来暗通消息,不正是掩人耳目的好办法吗?”
“确实不错。只是高运墨毕竟不是涓州唯一的抄书匠,也许还要再问问绒嫂……”纪莫邀说这话时,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像在虚无中找寻什么。言语间,仿佛对自己的提议并不信服。
但嫏嬛没留意到这些。好不容易有了新的方向,又立刻遇到阻滞,她难免有些泄气,低下头来。
眼看着离城镇越来越近,纪莫邀忽然开口道:“这话就只对你说,你别生气。”
嫏嬛忍俊不禁,“你能说什么来惹我生气?”
纪莫邀也不铺垫,道:“你爹娘受尽折磨、甚至赔上性命来保护的秘密,现在已经完全交给了你们。这样,你们不就与当年的他们处于同样危险的境地吗?就算身为父母,也无权将明知会危及性命的重任……强塞到儿女手中吧?自己心甘情愿冒险,自然无可厚非,但他有问过你们愿不愿意吗?除了延续他们的志向外,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吗?你们三姐弟肯定也有自己想做的事,现在要让位给父母的未夙之愿,不会觉得很不公平吗?”话毕,他自嘲般地笑道:“好,我说完了,你可以骂我了。”
可嫏嬛没笑,也没骂他。这话说得虽不客气,也确实不能在父亲和姐姐面前说,但嫏嬛也无法否认他的在理之处。扪心自问,以她自己的性格,恐怕迟早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纪莫邀只是以外人的身份提早说出来而已。想到这里,她将脸靠上了纪莫邀肩头,叹道:“你这样说我们,可你自己不也是一样吗?”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纪莫邀答道,“我跟你们不同。我继承的是罪,你们继承的是祸。祸可规避,罪无可恕。”
嫏嬛冷笑,“歪理。说到底,这都不是我们的责任,但我们都坦然接受了来自上一代的包袱。你说得没错,这确实对我们不公平……但我们又有哪一个人能够完全摆脱过去的影子而生活呢?就算强行逃离,也不意味着能够一劳永逸地避祸。与其为自己留下后顾之忧,还不如趁早将旧账了结,再一身轻松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反正我是这样想的,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纪莫邀笑道:“这么说来,还真像是我多嘴了。”
“明明是你,总替我们乱操心。”
正说着,纪莫邀拉住了缰绳,“焉知,你看。”他指向街尾一台华丽的车驾。
嫏嬛一眼就认出来了,“还真是钟究图的马车。这都给你找到了。”
“有什么难的?钟究图富贵不错,但没什么怪异的癖好,平日消遣也是在长街大店之中,好找得很。”他随即下马,牵着嫏嬛向前。差不多到马车之处时,他随便挑了路对面的一个酒肆问道:“敢问那是钟究图先生的车驾么?”
那店家答道:“正是,公子是钟老板的熟人吗?”
“仰慕已久,正求拜见。不想会在这里巧遇。”
那店家大笑道:“那你消息真是不灵通。钟老板在这里新买了套别苑,都住好几个月了,哪里算得上巧遇啊?”
“那就奇怪了,”纪莫邀追问道,“钟先生既然有宅院在此,为何又要来街边酒楼消遣?以他的财力,就算将整间店搬到家里也不难吧?”
店家道:“说是如此,不过他家里人喜欢外出,时常出没在街上,因此我们路边摊贩都认得。”
纪莫邀谢过店家,便牵马直奔钟究图所在的酒楼而去。
钟究图一见是纪莫邀和温嫏嬛,喜出望外,离席来迎,“自从咏菱湖一别,不知二位到此,有失远迎!”
纪莫邀还未及说明来因,就见嫏嬛跳下马扑到叶芦芝酒席前,一把握住她的手,笑盈盈地寒暄起来——
“与姐姐别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天能在此间重逢,真是太好了!”
叶芦芝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个猝不及防,但随即就感觉到嫏嬛在用力捏自己的手掌,眼中似大有隐情,便随机应变,欣然笑道:“是啊,我还遗憾在涂州没能见上你一眼,想不到天公作美,竟让我们在这里重遇!”
钟究图见二女如此亲昵,显得十分意外,“你们在咏菱湖上虽同席而食,但不曾交谈。我还道你们并不熟稔,想不到私交已如此深厚!”
叶芦芝顺势笑道:“钟郎的眼睛总不知往哪里看,因此才不曾留意。”
钟究图以为她在责难自己,忙赔礼道:“莫怪莫怪,我是真的没有在意,并不是因为留意别人!”
叶芦芝往他脸上拍了一拍,安慰道:“好了,我又不是骂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她跟嫏嬛交换了眼色,又道:“我与二娘子好不容易再见,想带她到厢房里畅谈,失陪了。”
钟究图自然没有异议,“好,还剩我一人在此陪纪公子饮酒,莫要见怪。”
纪莫邀草草笑了两声应付他,便望着嫏嬛跟叶芦芝双双登楼。
二女前脚刚上楼,后脚康檑便踏进门来。他一眼就见到纪莫邀,但仍强颜欢笑,上前施礼道:“不知纪公子前来赴宴,失陪。”
钟究图招呼他坐下,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康檑显然不想回答,只是小声道:“办完事就回来了。”
钟究图不知他心思,又招呼侍从上酒菜。
后头走出一个丫鬟,手里捧着酒壶,一见纪莫邀列席就怔住了,立在原地不动。
钟究图见她木立,催促道:“弱芸,怎么还愣在那里?快给康先生上酒!”
弱芸如梦方醒,立刻凑到康檑案前,斟酒不语。
康檑见叶芦芝缺席,就问了起来。
钟究图指了指头顶,笑谈叶芦芝与温嫏嬛如何久别重逢,此时正在楼上畅谈。
康檑听罢,脸色骤白,手微微颤抖,连酒杯都不敢拿起来,生怕会失手打翻。
弱芸见状,轻轻按着康檑的手腕,示意不要轻举妄动,随即朝钟究图行礼道:“既然有客人在楼上,不如让奴儿将酒食送去,莫要怠慢了贵客。”
钟究图一拍额头,“还是你心细——快快送去。”
纪莫邀看她捧着漆盘上楼,只是默默饮酒,没有多言。
一进屋,叶芦芝立即将门掩上。
“叶娘子可知,你的侍酒丫鬟是同生会安插的眼线?”
叶芦芝目瞪口呆地回过头来,望着嫏嬛半晌才问:“侍酒丫鬟?弱芸吗?”
“就是当时在船上替我们斟酒的——胸前挂有玉坠的那个!”
“那就是弱芸……”
“她是缪泰愚的妻子。”
叶芦芝诧异得忘了合上嘴,“别误会,我不是不信你,但是事出突然……”
“她是什么时候、如何成为你的丫鬟的?”
“约莫三年前,康檑带来的,说是同乡的女儿,家道中落、无处栖身,就卖身来给我们做个奴婢——我说怎么她长得一点也不像胡人!康檑自己已经是半个汉人模样ᴊsɢ,她更是完完全全的中原面孔,原来真是骗人的!那时钟郎一口答应,就让她来侍酒,偶尔也替我打点生活起居……但如果她是同生会的人,又为什么会……”
门外传来脚步声,嫏嬛立刻警觉地按住她的嘴,“说曹操,曹操到。不如就等我们亲自问一问弱芸好了。”她一松手,便听到连连敲门声。
叶芦芝唤道:“谁啊?”
“是弱芸送酒菜来了。”
“进来。”
弱芸推门进屋,放下漆盘,就感觉到叶芦芝在隐隐后退,心知身份败露,正要拔剑,就听得嫏嬛在窗边问——
“你女儿可是缪毓心?”
弱芸停下动作,抬头问道:“你怎么……”话已至此,已等同于承认。她一下不知如何往下说,只是神色黯然地立在食案前。
“是同生会安排你潜伏在我身边的吗?”叶芦芝问。
弱芸冷冷道:“你别问这么多。”
“是因为有苦衷吗?”嫏嬛又问,“你的女儿今年三岁,你又是在三年前来开始侍奉叶娘子的——和初生女儿别离,一定不好受吧?于是你掰断玉佛,将一半挂在女儿身上,一半自己戴着,聊寄相思。”
弱芸已是满头大汗,“你……玉坠在你手上?”
“当然没有了。我又不会武功,万一被你抢回去了怎么办?跟我说实话,我等下让纪莫邀还给你。”
弱芸显然有所保留,反问道:“你想以区区玉坠相胁?就算没有我那一半,待我回涂州之时,我女儿难道会不认我?”
嫏嬛眨了眨眼,笑问:“可你女儿若是不在涂州呢?”
弱芸大惊失色,“她如今身在何处?缪泰愚将她带到哪里去了?”
嫏嬛挨着窗沿,答道:“过去三年,缪泰愚可是一直跟你说,女儿仍在涂州?”
弱芸点头。
嫏嬛长叹一声,道:“你离开不久,你家翁缪寿春因不满你们丢下襁褓中的女儿不顾,一怒之下带着毓心离开涂州,至今过着流浪游医的生活。”
这话对弱芸就如晴天霹雳,听得她冷汗连连、面色惨白,“你、你竟然比我更清楚毓心的下落……我愧为人母,我对不起毓心……”
嫏嬛见她凄怆,又有些不忍,便道:“你老老实实跟我们交待一切,我自有办法让你跟女儿团圆。但如果你不答应,我就真的技穷了。”
弱芸见她坦荡,便不再纠结,跪在二人跟前,道:“弱芸只是化名,本名龚云昭,乃同生会左护卫缪泰愚之妻。三年前,我受掌门祝临雕之命,监视叶芦芝的一举一动,以免她与被逐出师门的宁孤生勾结,败坏同生会的名声。当时我刚刚生下女儿,心里一万个不请愿。无奈缪泰愚急于请功,视祝临雕命令重于一切,还威胁我若是不照做,就不让我见毓心。于是我只能答应他的要求……”
“等一下,”嫏嬛打住龚云昭的话,“宁孤生是同生会的人?”
叶芦芝不禁哑然失笑,“那姓祝的脑子确实不好使。我跟宁孤生勾结?他发昏了吧?”
嫏嬛忙问:“宁孤生与我亲姊也有些渊源,只是不知他在同生会是怎样一个人物?”
“他啊……和我也不算熟。”叶芦芝没好气地转过身去,“只知是赵之寅手把手教起来的徒弟。姓赵的一心要栽培他,可惜那家伙性情乖戾、目中无人,一言不合就将师弟打至残废。祝临雕忍无可忍将他逐出师门,令赵之寅的一番苦心付与东流。不过他净身出门,也是老早的事了,那时祝临雕还没休我呢。”
龚云昭提醒道:“娘子怕是不记得,当年宁孤生被逐出师门时,祝临雕为了杀鸡儆猴,将他衣服扒光,赤条条地推出门外,震动涂州。如此奇耻大辱,堂堂男儿怎可能不视为血海深仇?后来就有传闻,说他将许多同生会的机要之事泄与江湖上的三教九流。因为娘子的名声也不小,三人成虎,传着传着就搭到你身上来了……”
“胡说八道。”叶芦芝一脸不屑,“我跟宁孤生根本毫无……我、我勾结他做什么?”
龚云昭忙解释道:“同生会里还传说你与宁孤生曾有私情,我家夫君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叶芦芝翻了个白眼,“你传我跟任何人的风月,我都没意见,但我还真的跟那小子没怎么来往。要说眉来眼去、暗送秋波,那也不是没有过……我曾一时兴起勾引过他,可他没兴致受用,于是我就作罢了。你有你的传闻,我还听说那宁孤生是因为心上人另嫁他人,才变得如此愤世嫉俗的呢。说到底,同生会但凡有什么解释不清楚的晦气事,都会赖在我头上。”
嫏嬛在一旁听着,又接过话来道:“祝临雕、缪泰愚之流原本已不妥你,因而无论传闻你与谁私通,都一定会全盘接受。对于他们而言,谎言比真相更加可信。”
叶芦芝无奈地摊开手,朝龚云昭道:“但我们没有勾结,甚至连见也没再见过,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监视的。他若是真有什么秘密传扬在外,也肯定不是经我的嘴。你白跑一趟了。”
龚云昭听罢,想到与女儿天各一方,心中悔恨不已,坐在地上默默掉泪。
而嫏嬛心中的问题依然未完结,“既然你是同生会遣来的,那康檑又掺和其中作甚?你和他为什么会去琪花林照料我父亲?难道这也是同生会的指令吗?”
龚云昭答道:“康檑并非同生会内应。他最初只是被我们收买来做牵线人,助我成为叶娘子的侍女而已。至于温先生的事,则是赵之寅掌门交待下的。因为钟先生正好在附近购下新宅,打算长住,赵掌门便命我去戒痴寺将温先生带到琪花林,每日送饭照料,留着日后有用。叫上康檑,也只是为了制造理由让我离开罢了。钟究图一直想为康檑订下一门亲事,无奈他不近女色,令钟究图十分苦恼。我便利用这一点,让康檑装作与我私通,如此出双入对,方便我外出办事。钟究图见康檑难得找到相好,就睁一眼闭一眼放任我们出入,如此才能顺利离开他的视线,而不招人怀疑。”
“赵之寅为什么要挟持我父亲?他没告诉你原因吗?”
龚云昭摇头,“掌门之命,我不敢多问。”
嫏嬛心想:如此一来,无论是宁孤生和父亲的事都能追溯回同生会了。纪尤尊与同生会的两位掌门,果然也是一伙的。只是这个宁孤生……如果他已经与同生会恩断义绝,那他总是暗示自己为人效命,又是什么意思?他背后还有我不知道的人吗?
她见龚云昭已一五一十地向自己坦白,也就不再刁难。“如今你身份已经败露,有何打算?”
龚云昭面露难色,“这……我如果空手而归,不知掌门会否罢休。只是如果毓心已经不在涂州,那缪泰愚也没什么可以要挟我了。不知温娘子能否指点迷津,助我与女儿团聚。云昭一定结草衔环,不忘深恩!”她说完便跪在嫏嬛跟前,伏地不起。
嫏嬛拉她起身,道:“我一时也说不清他们在哪里。你该去惊雀山无度门,找你们二掌门的千金赵晗青,她一定能助你一臂之力。她是缪寿春的学生,很受他疼爱。有她做中间人,缪寿春应该不会阻止你们母女相见。”
叶芦芝听到这里,也发不起火来,挽着她说:“龚云昭,你虽不怀好意,但三年来侍奉周到,也没有害我性命。何况又是臭男人给你的鬼差事,我就当是一笔勾销了。我没做过母亲,但也明白骨肉分离的苦楚。你还是早日脱身,找你女儿去罢。”
“多谢温娘子,多谢叶娘子。云昭来世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二位厚恩!”
“好了、好了……”叶芦芝赶在她再次下拜之前扶住她,“我受不起。”
嫏嬛见日落西山,道:“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本回待续)
第四十九章 弃女母 失亲儿(下)
回到席间,纪莫邀见嫏嬛无事,知道她已化解危机,便笑道:“方才我跟钟先生提起你们三姐弟出行不便,钟先生已经慷慨答应为我们准备车驾,这样你们就不用烦恼了。”
嫏嬛喜出望外,谢过钟究图,又坐下来小声跟纪莫邀道:“玉坠给来。”
纪莫邀照做了。
嫏嬛一接过玉坠,就将之丢在脚边,然后装作刚刚发现一样捡起来道:“这里怎么有个玉坠,是谁掉在这里的?”
叶芦芝亦逢场作戏,道:“这不是弱芸的东西吗?这丫头怎么这么大意?快去拿回来,真是失礼。”
龚云昭不敢怠慢,立刻恭敬上前取回玉坠,口中致歉,眼中感激。
纪莫邀也无心久留,又坐了一阵后,就跟嫏嬛双双告辞,跳上钟究图赠送的高车壮马,启程回琪花林了。
“照你这么说的话,”听罢嫏嬛的ᴊsɢ叙述,纪莫邀也有自己的疑问,“那宁孤生当时收买哥舒鹫去杀阿芝,又是为了什么?我认识阿芝这么久,从没听过她提起宁孤生,可见他们确实不熟。而宁孤生的怨气也应是朝着同生会而去,怎会反而帮祝临雕除掉眼中钉?除非,还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嫏嬛忽然灵光一闪,道:“我们太习惯跟白纸黑字说话,没想起现在还有父亲这个大活人能答疑解惑!你想,同生会不同于姜家堡孤高严明。他们做事高调,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在江湖上传好一阵子。父亲见多识广,指不定就知道宁孤生的底细,不如问问他。”
两人如梦方醒,顿时精神一振,拍马赶回琪花林不提。
另一边厢,陆子都带着其余三人星夜返回无度门,发现山上只剩下吕尚休一人。
“江湖有事,不连累俗家子弟。子都离开那天,我就让他们收拾回家了。”吕尚休望着一脸疲惫的四人,笑道:“你们平安归来就好。”
“师父,有人来找过你麻烦吗?”子都不无忧虑地问。
“谁敢?”吕尚休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不过如果你们今晚回来被人看见了,说不定就有人想来一探究竟。祝临雕要抓赵之寅的东床快婿问罪,虽然听起来是无理取闹,但只要赵之寅没有意见,总会有人想抢头功的。”
“幸亏葶苈没跟我们回来,不然一体四肢,也不知够不够那些人分。”孙望庭挠了挠太阳穴,“希望他们见不到葶苈就赶快滚蛋,否则让他们看到姜芍就糟了。葶苈还要的是活口,姜芍就不同了……”
身在风口浪尖的姜芍,却表现得异常平静,“该来的终究会来,我也不能在这里躲避一世。”
赵晗青忍不住插嘴道:“留夷姐姐,此言差矣。你本无过,总不能让受冤屈的一方来承担后果吧?与其想着孑然一身去背负污名,还不如想想,有没有办法可以让令尊收回成命,重新彻查虚宿之死。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恶意,实在是下策。”
平日细语柔声的赵晗青突然强硬起来,整得姜芍一愣一愣的,“晗青妹妹,这……”
赵晗青又解释道:“这话不是我自己想的。当初家父诬蔑我与葶苈私通,我也想过飞蛾扑火、一了百了。是邀哥哥提醒我不要轻易牺牲自己,要珍惜来之不易的自由之身……姐姐与我际遇不同,那份不想连累恩人的心却是一样的。但我们若以身犯险,只会满足那些想伤害自己的人,而于无度门的诸位无益。还请姐姐三思。”
姜芍一听,不禁长叹:“听君一言,真如醍醐灌顶。”
至此,吕尚休也看过纪莫邀的信,了解事情始末。只听得他干笑数声,道:“我还道是我南柯一梦,没想到今日真的给你们找到了线索……”
孙望庭问:“师父这话何解?”
吕尚休道:“你们出生得晚,只知如今的二十八宿,因而想抽丝剥茧去了解上一代,才会这么吃力。但我不同,我不仅知道上一代的星宿,我还……”他顿了顿,神色凝重地站了起来,“我还亲手安葬了一位。”
姜芍满眼震惊,“这么重要的事,前辈为何从未提起?”
“吕某当年也对自己有过同样的问题。”
孙望庭急了,“师父,你就别绕弯了,上一代星宿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又为什么会知道?”
“我……”吕尚休下意识地关上门窗,“我在乱世之中投身江湖,因缘结识过几位星宿,其中数心月狐与我最熟。我们因酒相识,平日常有书信来往。当时,同生会还是初生牛犊,祝临雕和赵之寅也没有如今的名望。此间最受仰仗的,还要数登河大当家姜疾明,也就是姜芍的祖父。老前辈向来身康体健、声如洪钟,谁也没想到他会走得突然。他辞世没多久,我就收到心宿的信,说二十八宿将随姜骥到地通关鹿狮楼,与同生会商议要事。她信里没有请我前去,但仍在丁父忧的少当家带着星宿们倾巢而出,还只是去见一个未成气候的小门派,本身就有些奇怪。于是我决定动身前往,一探究竟……不过我去晚了。我不知道来龙去脉,我甚至不记得地通关的地貌环境,只记得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当时在鹿狮楼外,已经找不到其他星宿的遗体,我是在楼内一个衣柜里找到的心月狐。”
吕尚休说着这番话的时候,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如果不是因为亲眼目睹一切,我断然不敢相信发生过这么一件事。然而在那之后,竟无一人知道或者提起那一番屠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仿佛那一日流过的血被所有人从记忆中抹除……登河山马上又点起了二十八星宿,仿佛原来的人并没有死于非命。如此种种,让我摸不清虚实,不知道自己作为知情者的身份一旦暴露,会有什么后果,所以更加不敢随便跟人提起。没想到我为了自保而卸下的包袱,今日要你们替我重新背负……是为师之过。”话毕,他伏地朝众人下拜。
姜芍急忙扶他起来,怆然道:“前辈这是何必?这事……出口,痛在前辈舌尖;入耳,痛在姜芍心头。以前的我,若听到前辈这番话,一定会视为胡言。毕竟死的是正值壮年的二十八星宿,怎么想都不可能。但现在……”眼泪洒在她的席上,“无论我怎么抗拒,也不得不信了……”
吕尚休挽着她的肩膀,劝诫道:“少当家,此事非汝之过,切莫自责。如今首要之事,就是查清当年的真相,为冤死之人雪恨。”
姜芍抬起头,“父亲和参水猿……”她顿了顿,眼中逐渐燃起激愤之情,“二十八宿使命无他,护主而已。星宿们无不身手敏捷、神行如风,如果不是因为要保护当家,他们各自逃走绝非难事。但既然他们通通死战到底,我想多少是因为父亲当时身陷险境。前辈就没有见到他的行踪吗?”
吕尚休摇头,“如果不是因为心月狐有信在先,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曾经踏足地通关。我也觉得很奇怪,毕竟如果令尊已经成功离去,众星宿根本没有必要继续逗留。但依血迹推断,他们似乎被困在鹿狮楼中,遭人围攻……假如令尊当时就在楼上,照理说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离开。既然令尊今日还好好活着,我相信他一定有所隐瞒。”
“就算不说这个,”姜芍道,“星宿们也有父母家人,如此横死,总归要跟亲眷有个交代吧?多年来怎么可能一点破绽都没露出来?”
吕尚休冷笑,“这便是令尊大人的造化了……我也试过跟心月狐的亲眷了解此事,但最后却害得这家人妻离子散,到现在还很过意不去。”他说着就望向孙望庭,“望庭,你母亲没跟你说过这件事吧?”
孙望庭一脸茫然,“师父,你的意思是……”
“我当年与你父母是挚交——山中大半房舍,就是你们孙家斥资建成的——所以曾将这段见闻相告。令堂与先代心宿杨浦君有亲,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但令尊则认为我无凭无据、妖言惑众,当时就跟我闹翻了。你母亲没有就范,依然私下与我谈论此事,于是令尊一怒之下,将她赶出家门……直至临终前,他心生悔意,才与我重修旧好,还将长子托付给我管教。说到底,孙凫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而以他当时所知,觉得我胡说八道,也情有可原。我后来对此事三缄其口,多少也是因为不想再害了像你母亲这样的好心人。”
孙望庭听罢,当场倒吸一口凉气,“我从不知自己有个做星宿的亲戚,那我哥他又是……”
吕尚休扁了扁嘴,道:“我不知他那时抽了哪根筋。但据令堂说,孙迟行在寻求父亲的疼爱与认可上,一直有些困难。”
“为了取悦父亲做这种事,也太……罢了,什么破事在他那里都不奇怪。”孙望庭将脸埋到手里,骂了几个脏字。
陆子都见众人各有心事,便问道:“师父,当日你虽是孤身出入地通关,但路上不知有没有见到可疑之人,或是住在附近的乡民。如果确实发生过惊天血案,总该会有目击者吧?”
吕尚休凝望子都许久,目光渐渐柔和下来,道:“地通关荒芜偏僻,鹿狮楼又是附近唯一的建筑,要找能证明血案发生过的人,实在难上加难。”
孙望庭又问:“鹿狮楼是个什么地方?酒楼吗?”
“就是一间普通的小旅舍,本地人开的。”吕尚休低声答道。
“那开店的人呢?”陆子都又问。
吕尚休的表情越发复杂了,“他们也死了,就是死在楼里的。”
赵晗青听得瞠目结舌,“连乡民也不放过,真是丧尽天良……”ᴊsɢ
陆子都叹息道:“原来是这样……如果师父连一个活人都见不上,那确实……”
“话不能这么说。”
子都猛然抬眼望着师父,没出声。
“活人……我倒是找到了一个,你要说他是血案唯一的目击者也不为过,不过他没办法帮我们。”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齐齐屏气凝神,等吕尚休把话说完。
“鹿狮楼是一对夫妇经营的,他们已惨遭屠戮,唯独有个孩子侥幸活了下来。只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又怎会记得曾经发生在眼前的血案呢?”
听到这里,陆子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师父……”
吕尚休一步上前,稳稳地将他接在怀中。
陆子都顿时放声大哭。
吕尚休合上眼,轻轻抚过子都后脑,道:“子都,那个证人——就是你啊……”
真相渐明,寰宇未清,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章 昨日怨 明朝恨(上)
心月狐是知道上一任心宿的——并非认识杨浦君本人,只是与她的家人交好。
当年被任命为新一任心宿时,当家姜骥曾单独叮嘱过她:杨浦君英年早逝,才让她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作为继任者,她一定要像孝顺自己父母一样供养杨浦君的家人。再者,绝不能因自己初来乍到的身份而投机取巧。与别的星宿谈论自己的年龄与出身,会予人以索求优待的姿态,乃是头等大忌。而别的星宿,自然也不会因自己年少而给予特别照顾。
字字句句,心月狐都记在心上。
那是一份仅属于她的守则,她没跟其他星宿提过,更不愿以此暗示自己的特殊。二十八星宿向来团结一心、纪律严明,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经历有所不同,而破坏了这种一致。
心月狐骑在奔跑的马上,嘴角微微往下弯。
当家该不会是……跟参水猿以外的二十七个人都说了同样的话吧?
自己多年来奉为金科玉律的那番嘱咐,如今想来只觉得反胃。
她仰天长叹,远远又见那熟悉的院落。
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来拜见杨浦君的老母,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而且托这个习惯的福,她能够时不时独自离开登河山而不招人怀疑。
根据当家交待,上一任心宿因堕崖而死,一直没有找回尸骨,家人只能为她设立衣冠冢。
但心月狐已经不信这些了——她的遗骸一定在什么别的地方。如果能找到她真正的葬身之处,就能证明当家和参水猿的谎言,而少当家也能洗脱杀害虚宿的罪名了。
说来简单,可哪有这么容易?
虚宿甚至都算不上是说漏嘴——她根本什么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只是无意中令参水猿心虚而已,便招来杀身之祸。如果就这么莽莽撞撞地一头伸进去,免不了露出破绽,那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就是自己了。
少当家之所以将这生死攸关之事托付于我,一定是相信我能谨慎行事,绝不会拖累她。我不能心急,一切当以少当家和自己的安全为上。
想到这里,她已经来到了目的地。
令她意外的是,杨家已经有了客人。
“心宿,这是我堂妹,夫家姓孙。”老夫人介绍道。
心月狐朝客人行了个礼,“见过孙夫人。”
寒暄了一阵后,老太太就牵着心月狐走到女儿灵位前,絮语道:“前几日梦到浦君了,看着还挺精神。”
心月狐顺势问:“她可有跟老夫人说话?”
“没有……”老太太摇摇头,“只是远远地跟我晃她的手镯——那是我怀着浦君时找人做的,当时还特地叮嘱工匠,把圈圈留大一点,生怕浦君长大了戴不上。她被选为星宿时,我们为了纪念,还往上面新刻了一个月牙……不过应该都跟浦君一样,在深渊里跌得粉碎咯。”丧女二十年,老太太语气虽唏嘘,但表情已经相当平和。
心月狐安慰道:“老夫人,浦君既然托梦,一定是在跟你报平安。你老人家就宽心吧。”
老太太也苦笑道:“也是、也是,她心地这么好,人畜无害的,应该早就飞升了。我不操心……不操心了。”
聊了一阵,老太太说有些倦,就歇息去了,留下心月狐一人立在杨浦君灵前。
如果她能托个梦给我就好了……心月狐有些不争气地想。虽然不能用来做什么凭证,但如果能在梦里跟我说明来龙去脉,我也许就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现在这情势,还真是让人迷茫。
她站了一阵,就听得背后有脚步声。心月狐转过头来,“孙夫人……”
“心宿真是有心,年年都来看我堂姐,她也总跟我提起你。”
心月狐腼腆地笑笑,“哪里,都是分内事。”
孙夫人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就小声问道:“虚宿一事,你们当家可是真心要大义灭亲么?”
心月狐心头一惊,“孙夫人何出此言?”
孙夫人冷笑,“连我这个外人都没法相信你们少当家会对星宿下杀手,何况是她的生身父亲?但你们当家却连查都不查,就放下狠话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觉得肯定有蹊跷。”
心月狐吞了口唾沫,支吾应道:“这……当家自有打算,何况参宿亲眼所见,我、我们也没理由不去信他啊。”
“参水猿吗?”孙夫人的表情变得更加不屑了,“就凭他?”
心月狐见个中似乎大有内情,便不再佯装无知,正色问道:“孙夫人可是知道什么?心月狐愿闻其详!”
孙夫人欣然一笑,拉着她往屋里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一进屋,心月狐立刻翻身下拜,恳求道:“请前辈指点迷津!”
孙夫人忙扶她起身,道:“你我虽不曾谋面,但今日能够在浦君家中相见,实在是冥冥中注定。听心宿的语气,似乎也确实知道些什么。不如你先跟我说明,我再跟你娓娓道来。”
心月狐见对方忽然退了一步,当下有些警觉,生怕自己不小心说多了,从此走不了回头路,因此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孙夫人见她迟疑,知她顾虑,笑道:“心宿莫慌,你虽然不认识我,想必也和我家二郎孙望庭有过来往?”
“孙望庭?阁下是……那少当家如今……”至此,心月狐已经不敢再瞒,立刻将姜芍的密信全盘相告。
蒋千风听罢,道:“既然少当家身在惊雀山,有无度师徒相助,应该不会有性命之虞。心宿若想与少当家通信,我倒是有个办法。”她说完就从手边柜中取出一个盒子,“这是堂姐留给我的客房,平日除了下人打扫外,不会有别人出入。你身在姜家堡,不方便跟惊雀山直接通信,也容易走漏风声。与其这样,不如在你拜访堂姐时将信留在盒子里,我来时就取走,再替你寄去惊雀山。我也会告诉他们将回信送到我处,我来时就留在盒里等你来取。你我都是这里的常客,这样一来,便利之余又不会招人怀疑,不是两全其美吗?”
心月狐一听,喜出望外,当场写下一封回信交于蒋千风,好向姜芍报平安。
拜别老夫人后,蒋千风将心月狐送出府门。
“心宿往后有何打算?非是我对心宿的才智有怀疑,但以一人之力解廿年之谜,终非长久之计。心宿若在姜家堡没个同谋之人,只怕有个万一。”
心月狐沉思片刻,肃然答道:“我临危受命,还没有想得这么长远。如今虚宿已无辜丧命,我实在怕有更多手足收到牵连。且让我一人先担上所有,往后若是需要时,我自会用人。”
“心宿心中有数就好。”
“晚辈还有一事,请孙夫人指点。”心月狐回头望向屋内,“若是哪天我们查明真相,找回了杨浦君的尸骨……该怎么跟老夫人开口呢?”
蒋千风笑了,“堂姐的话,不说也罢。”
“这又是为何?”
“心宿尊姓?”
“复姓令狐。”
“噢,你是汉人。”
心月狐点头,“世代都是。”
“这跟浦君不同。”
心月狐眼神一闪,“杨氏是汉姓,老夫人也是汉人,怎么不同?”
“浦君父亲往上都是胡人,原本不是姓杨的,是因为祖母改嫁给了姓杨的人家,才改姓至此。”
“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老夫人从未跟我提起。”
“她呀,从小就听汉人骂鲜卑人为‘蛮夷’,鲜卑人骂汉人为‘奴役’,心里是有些成见的。定亲时只知嫁的是杨家郎,见了面却发现是胡人面孔,最初可不高兴了。幸亏浦君她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才渐渐恩爱起来。但大概是心里始终有个坎过不去,才不愿跟人提起。跟你说这事,也只是想让你明白她的性格。”蒋千风神色逐渐落寞,“堂姐在登河山下长大,对姜家和星宿们有很多无法磨灭的幻想与景仰。成为星宿的母亲,是她一辈子最高兴、最引以为傲的事……浦君英年ᴊsɢ早逝,堂姐纵然悲痛,只因她是为姜家而死,也依旧视为荣耀。假如我们告诉她,浦君是被姜家和自己的同袍暗算害死的,她一定不愿相信。望庭他爹都休妻二十年了,她不还是在客人面前用我夫家的姓氏?她是个守旧的人,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心月狐听罢,兀自笑了出来,“你这么一讲,我倒是想起老夫人确实会偶尔讲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蒋千风仿佛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说当朝天子是反贼?”
心月狐如释重负,连连点头,“我都不敢跟人谈这事,生怕为杨家招来什么祸害。”
“她也就在家里发发牢骚,不打紧的。你不说,我不说,外头也不知道。”
“我懂,但憋在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我也不明白,老夫人为何要对前朝如此忠心——前朝不也是窃国篡位来的吗?这才过了多少年而已,经历过上一次改朝换代的人估计都还活着呢。若不是君王穷兵黩武、劳民伤财,怎会两代就丢了天下?现在好不容易四方平定,过回安生日子,老夫人却还替那暴君抱不平,真是令人费解。”
蒋千风叹了一声,“有些老人家就是这样的,认定一个理,到死也改不过来。你也别太伤心,她一个老太太,又不出家门,就由她自己说呗。”
心月狐听罢,轻叹一声,谢过蒋千风后,便启程回登河山了。
温言睿听罢嫏嬛的陈述,久久沉思不语。
事关宁孤生,温枸橼本来应该最有话语权,但她不太愿意在父亲面前提起这个人。
“宁孤生……很多人零星听过一些旧事,但早就忘了这个人了。我还道他已绝迹多年,想不到今日竟会从你们口中重新听到这个名字。”温言睿娓娓道来,“我也着实想不到,这事会与同生会有关。当年他们声称手中的兰锋剑是亡国贵胄遗落民间的宝物,将涂州为前朝鸣不平的父老哄得服服帖帖,这才在那里找到立足之地。兰锋剑确实是宝剑不错,但背后根本没有这么多故事。因此,当年就有人看出,祝临雕一等人居心不良,手段下作。只是想不到,低劣的小人早已是嗜血的屠夫……教出宁孤生这种徒弟,我一点也不意外。”
“宁孤生是赵之寅的徒弟,是吗?”嫏嬛问。
温言睿点头,“不错,而且他的轻功武艺,在同生会可以说是数一数二,本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无奈他高傲自大、乖戾易怒,因此祝临雕一直防着他,没让他成为自己近身的弟子。而宁孤生最后也证实祝临雕的忧虑不无道理——他在一次醉酒后,将师弟沈海通的两条腿生生打断,没多久就被逐出同生会了。”
“沈海通……”纪莫邀想了一下,“这个名字我有印象,不过跟同生会来往几次,都没有见到这么一个人。”
温言睿解释道:“他是祝临雕的弟子,也曾经是和缪泰愚担任左右护卫的不二人选。谁知出了这件事,致使他落下残疾,护卫一职才被迫让给邢至端。在此之后他也无法习武,听闻已和家小搬离涂州,只会偶尔代同生会应酬一些客人。”
嫏嬛道:“这事叶芦芝也跟我们提过……她还听过一个传闻,说宁孤生是因心上人另嫁而性情大变,不知是否属实。”
温枸橼听到这话,突然笑了出声。
温言睿转向她,问:“可知,怎么笑了?”
温枸橼当下有些无措,“啊,我、我就是觉得……”认识宁孤生这么多年,记忆里只有他冷血自私的一面,完全无法想象他会为心爱之人悲伤动怒。“这太荒谬了……宁孤生这个人居然会受情伤,太荒谬了。”
葶苈见她激动,忙上前悄悄抱住她的手臂。
温言睿目不能视,似乎并没有留意到长女的沮丧。他用手指默默点着嘴唇,似乎在计算着什么。“宁孤生被逐出师门,是在楚公过世两年后……如果叶芦芝听来的传闻为实,那么……”他突然打住,仿佛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焉知,叶芦芝跟你说这话的时候,那个龚云昭也在场吗?”
“她当时就在我们面前。”
“但叶芦芝提到宁孤生的心上人时,她什么都没说?”
“没有……”嫏嬛恍然大悟,“父亲,你的意思是……”
“虽然具体的日子不清楚,但我记得宁孤生被逐出师门,与缪泰愚成亲是在同一年。缪泰愚对祝临雕忠心耿耿,天下皆知。祝临雕念他一片孝心,便让他娶了涂州大户龚九翁的孙女龚云昭。当时这门婚事还是挺隆重的。”
温枸橼稍稍平静下来,但依然喘着轻气,“这龚云昭,难道就是宁孤生的心上人?”
嫏嬛道:“时间上确实解释得通。”
与父亲交谈过后,几个人在屋外继续讨论。
“龚云昭为何对此只字不提?”葶苈又问,“她是不知道宁孤生钟情于自己吗?还是说她羞于提及这一层渊源?”
嫏嬛猜测道:“同生会派她来,是为了寻找宁孤生与叶芦芝勾结的证据。若将这段旧情广而告之,那她一无所获的结果就显得很可疑了。祝临雕生性猜忌,缪泰愚又蠢钝不化,这层关系一旦捅破,她定会蒙受不白之冤,就更不用指望能见到女儿了。”
“我还有件事不懂,”葶苈嘀咕道,“她算是同生会的弟子吗?可我们在同生会,从来没见过女弟子啊?”
“她不是。”嫏嬛答道,“同生会传男不传女,这是人尽皆知的规则。无奈她是缪泰愚的妻子,只能被迫做这等无名无分、无偿无益的勾当。”
温枸橼嗤之以鼻,“同生会巴不得她不是入门弟子呢。到时出了什么乱子,只需讲这是缪泰愚管教不严,轻描淡写就将关系撇清了。”
葶苈眉头一皱,“这也太不公平了……”
说到这里,嫏嬛又想起了另一个疑点——“宁孤生总说他在为人办事。那这个人会是谁呢?应该不会是祝临雕。那还有什么人,能让宁孤生心服口服为之效力呢?”
“纪尤尊?”温枸橼道。
“但如果是他指使的话,”纪莫邀提出异议,“宁孤生当年恐怕没有胆量偷偷带你走。你那天本来是要死的,而他居然敢钻空子,将你一个大活人养在身边长达六年之久。可想对他下令的人给了他多大的自由,也根本没有管束他的行为。而这绝对不是纪尤尊的作风。”
“但除了同生会和纪尤尊,以他的性格,根本不会再忌讳任何人。”温枸橼说到这里就来气,“什么为情所困……都是鬼话,恶心死了。他活该。不说了。”
(本回待续)
第五十章 昨日怨 明朝恨(下)
是夜,屋里空间有限,纪莫邀这个外人便理所当然地在马车上歇息。
夜深之时,嫏嬛蹑手蹑脚爬上车,“还没睡吧?”
“我要是睡着了,你会怎么办?”
“我就回房呗。”
“葶苈睡了吗?”
“睡了,所以没人陪我聊天。”
纪莫邀让出位置给她坐下,警告道:“你聊天还聊天,别在这里睡着了。不然你姐明天早上看见,非把我的脑袋拔下来不可。”
嫏嬛忍不住一阵偷笑,“她要是不在,你就没有顾虑了吗?”
纪莫邀长吁一声,躺下道:“也罢,她今天都这样替我说话了,也许是我多心。”
嫏嬛也顺势躺了下来,“我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维护你……不过一姐向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她肯定不会跟你过不去的。”
“我跟你讲,我要是得罪了你——有意无意都无所谓——我宁愿你当面对我破口大骂,我立刻就赔罪改正。千万别受了委屈后去你姐那里告状,不然她一口认定我欺负你,那就真的鸡飞狗走了。”
“我在你这里能受什么委屈?”嫏嬛笑问。
“二小姐对我这么有信心,纪某深感欣慰。”
嫏嬛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只好躺着不说话。
“不知老四那边进展如何。”
“不知道呢……”
一下又没话说了,好尴尬。
嫏嬛转过身来,对着纪莫邀的侧颜,轻声道:“如果我们不用老是想着赶路和保命就好了。”
“怎么突然这么说?”
嫏嬛轻叹一声,合上眼道:“我在想,如果我们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享用这个清闲凉夜就好了。但明天还要早起,还有各种各样的担心……唉。”
“唉声叹气,不像你啊。”
“你会因为我唉声叹气而取笑我吗?”
“不敢。”
“那我就找对人诉苦了,不是吗?”
纪莫邀扭过头来,对她笑了笑。
真的,如果能无忧无虑地跟你躺在这里看星星就好了。
话虽没出口,但光是想着那个场景,嫏嬛面上便能绽开笑容。
天黑了,他应该也不会注意到自己在偷笑吧。
过了一阵,她起身辞别:ᴊsɢ“再躺下去就真的要睡着了……不让你难做,我先回去。”
纪莫邀坐起来,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你也累了,快点睡吧。”嫏嬛拍拍他的膝盖,转身回屋里去了。
纪莫邀目送她进屋,才放心复躺下。
第二天一早,纪莫邀就觉得温枸橼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嫏嬛和葶苈在屋里照料父亲起床,温枸橼先出来喂马。
“我昨夜看到焉知跑来找你了。”
纪莫邀背脊一凉,但没说话。
“怎么不出声?怕我刁难你么?”
纪莫邀抬眉看着温枸橼,有些不明所以。
“别多想。”温枸橼话里带着些许不认真的火气,“虽然你这张脸还是很招人厌,但我信得过你……你经受的考验已经足够,我就算想存心为难你,也找不到理由了。”
纪莫邀吞了口唾沫,依旧没出声。
“焉知和你都是那种特别多心机的人。我总觉得有一天,你们会二话不说地逃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
“等一下,我们两个为什么要突然逃到天涯海角?”
“不要打断我的话!”温枸橼捏紧了拳头,“就当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在自顾自地多愁善感……总之你知道我完全信任你就行了!你和焉知无论有什么决定,我都会相信你们!”
“可我们什么都没决定……”纪莫邀想不通了——温枸橼这是在悲壮什么?他不是不明白对方的弦外之音,但他又不是立刻要跟嫏嬛私奔。更何况,若真被她如此准确地预测到了,也就算不上是“私”奔了吧?
不对,他在想什么呢。
“那个……我在车里铺了垫子,这样温先生坐上来就不会那么颠。”
温枸橼往里头看了一眼,似乎还是觉得不足够,“我还是再去张罗些草料,垫厚一些——”
纪莫邀忽然捂住她的嘴。
温枸橼吓了一跳,可立刻就发现纪莫邀眼神变了。
对方朝她做了个嘴型:有人。
会是谁呢?
温枸橼不再吱声,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正想绕到车后去看个究竟,头顶却“嗖”地晃过一个黑影,随即就见纪莫邀飞扑到她身上。
两人双双跌倒在地。
温枸橼回过神来,定眼往纪莫邀脑后一看——纪尤尊一掌拍在她方才背对的大树上。树干上留下了螺旋状的裂纹,掉下来的树皮也是弯曲的形状。
温枸橼不禁好奇:自己背上的伤痕,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纪莫邀低声道:“龚云昭说她收到的是赵之寅的指令,但归根究底,应该还是你教唆的吧?”
纪尤尊没有回答他。
“焉知,你身上怎么佩了刀具?”温言睿被嫏嬛扶起身时,有些警觉地问道。
“啊……这是纪莫邀送给我防身的。所幸到现在还派不上用场。”
“他预感你会身临险境?”
嫏嬛苦笑,“别说是我了,我们三姐弟多少都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身上带一把小匕首,充其量也只能求个心安,真要有什么事的时候,就算是武功最好的一姐也未必能够自保呢。”她说着就开始打点起父亲的衣服来了。
葶苈匆匆过来帮忙,“二姐,让我来收拾吧。”
“也好……我顺便去换身衣服。”嫏嬛说完就将无名刃解下来,摆在了床上。可她刚一踏出房门,就立刻退了回来,将父亲和葶苈一同拉到墙角,细声道:“纪尤尊来了。”
温言睿听罢,并不慌张,而是开始一步步扶着墙往门外走去。
葶苈立即拦住他,“父亲,你这是做什么?”
“定知,纪尤尊为我而来。我无论怎么躲也是躲不过他的。”
“父亲说得对。”嫏嬛一步上前,“葶苈,你快躲起来。”
“二姐!”
“我离开过琪花林,又见过龚云昭,恐怕没办法向纪尤尊隐瞒自己的行踪。但你不同,他未必知道你也在。快找地方好好躲起来,这样就算有个什么万一,还能指望你替我们善后。”
“可是……”
嫏嬛抓住弟弟的手,劝道:“葶苈,我们这里没人是纪尤尊的对手,正面交锋你是帮不上忙的。”
葶苈清楚自己的实力,便不再争持,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
嫏嬛安顿好葶苈后,便扶着温言睿,从容不迫地从屋里出来了。
纪尤尊见状,显然有些意外。
温枸橼慌忙从地上爬起,却马上又被纪尤尊一手按回地上——“父亲!焉知!”
“不是说好了四个人启程吗?怎么多了个外人?”
纪莫邀和温枸橼听嫏嬛这么一说,又不见葶苈现身,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别担心,焉知。我们这就赶走这个扫帚星。”温枸橼咬牙切齿像要动手,却又被温言睿喊住——
“可知,且慢。”话毕,他挣脱开嫏嬛的手,缓缓上前,道:“纪尤尊,你还没找到你要的答案吗?”
纪尤尊冷笑,“你知我来此非关人命。只要你交待了该交待的事,那你这个人是去是留、是生是死,也就不是我所关心的了。”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松口,我就永远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吗?”
“把话说太透就不好玩了……但温先生并没有理解错。”
“那如果我就是不说呢?”
纪尤尊立刻放声大笑,“那就更好办了。”话毕,他将一只手摆在了温枸橼右肩上。
温枸橼当即冒出一身冷汗——纪尤尊尚未用力,那交结在愈合皮肉之下的旧伤却已开始隐隐作痛。
“温大娘子应该对这种感觉记忆犹新吧?”纪尤尊说完就捏了一下她的肩膀。
看似轻轻一个动作,却让温枸橼全身筋骨都酥软痛苦不堪,钻心的痛几乎要冲破喉咙,但她不敢喊出来。将苦楚化作哀嚎一定会令父亲心软,不能让他为了自己抛弃底线。他反正也无法理解这种痛苦,自然也不需要通过她的叫声来判断祸福。她绝对不能出声——“啊……”
不,不行……真的好痛,感觉右臂要从身体撕裂开来一样。
“不要、不要伤害我女儿。”从听到温枸橼的叫声那一刻起,温言睿的表情就变了,“我、我……”他开始向纪尤尊靠近。
嫏嬛想拉住他,却被他一手推开。“焉知,你往一边站着,不要过来。”
嫏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温言睿一步一步往前走,又望向跟木头人一样站在一旁的纪莫邀。
他为什么不动?为什么不出手救一姐?
她没办法解读纪莫邀的神情,但如果要她找一个合适的描述的话,那也许会是……
噩梦重演。
他的身体完全静止,但又仿佛全身都在颤抖。是被吓到了吗?被纪尤尊凌驾一切的力量吓到了吗?但一姐的痛苦,难道没法让他有任何反应吗?
“纪尤尊,放开我女儿。”
就在嫏嬛苦思冥想之际,温言睿已经来到纪尤尊面前。
温枸橼艰难地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推着父亲的鞋子,“父亲,不要过来……”
“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先放开我女儿。”
纪尤尊大笑,“坚守七年的金口终于开了,你觉得我会轻易相信你吗?”
“纪尤尊,这本是我们这一辈人该了结的事情,不要连累儿女后人。”
“豪言壮语感化不了我。”
“你要的不过是一份名册而已,又怎么比得上我女儿的性命?”
“林文茵死都没能让你开口,我凭什么相信你会更加心疼自己的女儿?就算你赔上全家性命来保持沉默,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意——”
“闭嘴!”温言睿吼道,“你、你不配说她的名字!是你,你这个禽兽,是你害死了茵儿,是你害死我至爱之人!我当日无力救下她,几近自暴自弃,全然变作另一个人,乃至暴躁迁怒于儿女……”他眼中淌出泪来,将那熊熊怒火点滴浇灭,“我有愧于茵儿,有悔于儿女,绝不会再牺牲他们来成全自己。你要怎么才相信我?”
“那简单,告诉我楚澄的笔录到底藏在何处,我带你和两个女儿一起去取。找到了,你们就不归我管;找不到,我了结你们性命,你们自然也就不归我管了。两全其美,不是吗?”
“好。”温言睿竟干脆地答应了。
温枸橼狠狠抓住父亲的裤腿,恳求道:“不要,父亲……”
温言睿却立刻跪了下来,“纪尤尊,求你先放开我女儿。你我都是做父亲的,看到儿女因我们受苦受难,你难道就不心疼吗?”
纪尤尊瞪着他看了好一阵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半晌后才缓缓松手。
温言睿立刻将温枸橼抱在怀里,问:“可知,还疼吗?”
“我没事,父亲,你千万不要……”
“不要跟这个人理论,我自有分数。”他一手抱着女儿肩膀,一手按在自己膝上,对纪尤尊道:“我女儿身有旧患,你要动手就冲我来,不要再折磨她了……孩子们都是无辜的,我想你也不想任何人伤害你儿子吧?”
纪莫邀听到这话时,心中一颤。
温先生是外ᴊsɢ人,自然不懂他们父子间的恩怨,更不懂用“可怜天下父母心”来劝化纪尤尊,是绝对行不通的。
纪莫邀清楚,如有必要时,父亲会毫不犹豫地毁掉自己——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
先例太多,不容他有丝毫动摇。
温先生,如果你双目能视,你该看到纪尤尊如今是何等错愕。他无法理解你作为慈父的心境。他就是这样的人。
纪尤尊果然不耐烦了,“说了这么多,既然你决定要跟我交待一切,那事不宜迟,带你女儿跟我上车来吧。”
“好,好……”话毕,温言睿突然松手,将温枸橼往边上一推,然后一头猛撞在纪尤尊腰间——一把匕首插在纪尤尊小腹上,伴随着衣物撕裂的声音与鲜血的气息。
纪尤尊大吃一惊,瞬间应变,手起掌落往温言睿后脑一拍。
温言睿应声倒地。
“父亲!”嫏嬛冲到父亲身边,惊诧万分地望着跌落在地的无名刃。
温枸橼也立刻爬到父亲跟前,却在碰到他面颊的一刻得知噩耗,“父亲……”
诚然,轻轻用力就能让自己痛不欲生的扶摇喝呼掌,打在后脑这种脆弱的位置,结果只会有一个。
没想到好不容易与父亲重聚,却立刻又天人永隔。
温枸橼永远也想不明白,温家向来与世无争,却为什么要一次次地经历这种痛苦。难道是上天的咒怨,让他们无法长久地享有快乐,无论是多重要的人或事,都会顷刻从指间流逝。
“温言睿你这个混账……”
而第一句怨言,竟来自凶手。
“我忍了七年都没对你下杀手,你竟然将我逼到这个地步……”
父亲逼你?
如果不是亲耳所闻,温嫏嬛真的不会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人。
“七年了,我不杀你,你也知道步步惜命,不轻易言死……如今你居然为了已经负伤的女儿轻易抛弃性命,而你一直守护的秘密也会随着你一起死去,这难道是你想要的结果吗?”纪尤尊神色黯然地低头自言自语了一阵,却又恍然大悟,站直身子道:“我懂了。我知道你为何会忽然慷慨赴死!”不解的表情骤然化为狞笑,只见他一手捂着受伤的小腹,另一手拎起温枸橼,道:“姓温的想死却一直不敢死,皆因自己是唯一的知情人。如今突然将生死抛于脑后,定是因为他已经将秘密告诉了你们,是不是?”
“不知所云。”温枸橼话音刚落,就一口咬住了纪尤尊的手掌。
纪尤尊立刻挣脱,然后“啪”一个耳光打在了温枸橼脸上,“别以为这一点小伤就能给你可乘之机。”说完,他终于转向仿佛被封印在背景之中的纪莫邀,笑道:“我觉得这两姐妹脑袋里一定有我要的东西,只取决于我有没有办法取出来而已。”
纪莫邀捏紧拳头,道:“你杀了温先生,已经懊悔不已。现在又要对这两姐妹下手吗?”
“我受了伤,虽不致命,不过气力确实弱了……可我还有你啊,我的儿。”纪尤尊说着就指向温嫏嬛,“她们两个定然知道内里玄机,拿一个的性命来逼另一个开口,就再容易不过了。当年林文茵到死也没能让温言睿开口,我道这夫妻二人感情也不过如此。今日就看看你们姐妹是否情深了——去吧,你得我真传,足以代我下手。”
“纪尤尊,你这个混……”
纪尤尊一把捏住温枸橼的喉咙,“省点力,你还要告诉我笔录藏在哪里呢。”
纪莫邀望了望两姐妹,问:“你这是要我对温嫏嬛动手,然后逼温枸橼开口吗?”
纪尤尊干笑,“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一姐!”嫏嬛伸手想要靠近,却被纪莫邀一个箭步上前拦住。
“要我动手可以!”纪莫邀突然提高声调,“但我只会打温枸橼一掌,再看温嫏嬛是否开口。”
“哦?”纪尤尊饶有兴味地瞪着他,“不忍心伤害二小姐吗?”
“没错。”纪莫邀答得干脆,“我下不了手。”
“好、好、好……我算是知道你的弱点了。”
嫏嬛轻轻攥住纪莫邀的衣袖,小声道:“告诉我要怎么做吧。”
纪莫邀点点头,随即牵着嫏嬛到纪尤尊跟前,“现在她站在你身边,一开口,你就是第一个听到的。温枸橼交给我就行了。”
纪尤尊见他这般决绝,心里断然会有迟疑。但既然他将嫏嬛交出来,那先发制人之机依然在自己这里,就算有什么小把戏,也占不了便宜。“好……”于是他将温枸橼推到纪莫邀跟前,随即一手抓住温嫏嬛的手臂。
“焉知不会武功,身上也没有武器,根本没能力暗算你,你没必要这样抓着她。”
纪尤尊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了,“自己不忍心伤害也罢了,连我碰一下都不行吗?”
纪莫邀火了,“不要碰她!”
“知道了、知道了……”纪尤尊意犹未尽地松开手。“温枸橼就在你面前,动手吧。”
纪莫邀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拖延下去的托辞,凛然转向勉强能站起来的温枸橼。
身心的折磨令温枸橼面色苍白,但她依旧淡然笑道:“我信得过你……来吧,我受得住。就算我受不住,我知道你也会尽全力保护嫏嬛不受损伤。”
纪莫邀面上闪过一丝艰难之色,但他警觉地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对不住了,一姐。”
话毕,他祭起一记扶摇喝呼掌拍在了温枸橼脑门上。
究竟温枸橼是生是死,嫏嬛又能否全身而退,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章 亡人存 生者死(上)
温枸橼翻身倒下,没了声息。
纪莫邀立在原地,轻轻喘着气。他的手在发抖。
嫏嬛捂着嘴,试图在心里跟自己解释眼前发生的事。
纪尤尊一手护着腰间的伤口,倚在马车前,问:“怎么样了?”
嫏嬛立刻回过神来,声泪俱下地扑倒在纪尤尊脚边——“我说!我什么都说!求你们不要再伤害我姐姐!”
纪尤尊冷笑,“令尊刚才也说了同样的话,但是回头就捅了我一刀。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诚意?”
嫏嬛慌忙解释道:“我没有武器,更没能力伤你性命,你不信可、可以搜我身……”
纪莫邀不等她把话说完,便上前阻拦,道:“行了,焉知,你已百般依顺,没必要再给他额外的好处。”他转向纪尤尊,“既然逼得温嫏嬛开口,不如到此为止,让她带你去寻这笔录便罢。”
纪尤尊远远地看着温枸橼倒伏在地的躯体,似乎已经没了兴趣,便按着纪莫邀肩头道:“扶我上车。这笔录倒不着急,先带我去见叶芦芝。”
纪莫邀警觉地抓住父亲的手腕,问:“找她作甚?”
“我找老相好,与你何干?”
纪莫邀深吸一口气——既然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那得知叶芦芝的所在也并不出奇。
将纪尤尊在车里安顿好之后,他便牵嫏嬛坐上了车头。
车内人戏谑道:“怎么没个人进来,侍奉我这个伤员呢?”
纪莫邀狠狠骂道:“自己止住血就行了,别这么多废话。”
纪尤尊并不气恼,“就算是这么忤逆的话,只要是出自汝口,你母亲在弥留之际,估计也是听得进去的……只可惜你早已远走高飞,无法见她最后一面。”
纪莫邀背对着父亲,表情僵硬,眼中却闪过一丝落寞。
嫏嬛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马车辘辘远去,告别了琪花林这个伤心地。
温葶苈从屋里出来时,万念俱灰。
“父亲!一姐!”
顷刻之间丧了两个亲人,二姐和大师兄又不知去向,只剩他一人独立空林之中,他到底应该——
“葶苈……”
葶苈忙扭头一看,见温枸橼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面上泪迹斑斑,却不曾流血。
“一、一姐你……”
“我没事。”温枸橼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父亲身边,两膝跪地,怆然叹道:“父亲一生耿直,为人光明磊落……今日第一次暗算人,却赔上了性命。不是我不信因果报应,只是为何奸人坏事做尽,业报迟迟不来,而好人稍许背德,却要遭现眼之报?”她拾起本属于嫏嬛的无名刃,“恶人多寿长作恶,善者无命更从善。这把刀,是你大师兄送给焉知自卫的。方才父亲用来偷袭纪尤尊,也许就是抱着必死之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葶苈流着泪跪在温枸橼身侧,问:“二姐和大师兄呢?”
“纪尤尊好像说要去找叶芦芝,应是进城去了。”
“那我们……”
温枸橼摇了摇头,“葶苈,你虽不曾看到过程,但也看到结果了。当务之急,是让父亲入土为安,而且还要保证你我安全……焉知的话,我信得过你大师兄。”她说完,便揉了揉额头,“你刚才没看见,他一掌拍在我头上,我还真以为自己要不行了。没想到痛楚过后,竟一点事都ᴊsɢ没有。”
葶苈摸不着头脑了,“大师兄用扶摇喝呼掌打在你脑袋上,你居然毫发无伤?”
温枸橼似乎也难以相信,但自己真切的感觉还会有假?“纪尤尊的掌法我领教过,至今想起仍然深深后怕。而纪莫邀的掌力虽然来势汹汹,落掌时却能自主收力,只令皮肉剧痛,却不造成丝毫损伤,更谈不上致命。他们父子如果真是师承一脉,二者的差异未免也……怎么说呢?如果纪莫邀的掌法是纪尤尊教的,那这无师自通的本事也太厉害了。”
“我记得在涂州的时候,大师兄也对同生会的人施过同样的掌法。那人一开始也是痛得要死要活的,后来却没事一样地离开了。”
温枸橼盯着地上的车轮印,喃喃自语道:“天知道你师兄还有什么秘密……”
马车进入市镇,周边多了喧闹的人声,嫏嬛才开口小声问道:“一姐不会有事吧?”
纪莫邀见她眉宇间忧郁带怨,便问:“你怪我吗?”
“你别无选择,我不怪你……”
“我也不曾伤她。”
“那就好……”
纪莫邀听出她的犹豫,“你不信我吗?”
嫏嬛忙摇头,“没法亲眼看着一姐平安站起来,始终还是会担心吧?但这不是你的错。”她又咬咬嘴唇,枕在纪莫邀肩上,细声问:“他会一直这样,在背后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吗?我想哭,但我不要在他面前哭。”
纪莫邀听她这么说,心如刀割,“会有机会的……他总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盯着你。”
因为活在监视之下而无法表达真情实感,继而在长久的压抑和伪装下麻木了自己的面孔——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纪莫邀当然愿意相信自己的性格是天生的,但总有像如今这种时候,让他不得不承认纪尤尊对自己的影响。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应该会活成完全不同的人吧?虽然人生无法重来一次,但每次想到那样的可能性,纪莫邀就恨不得将自己锁在漆黑的角落里,独自面对无尽的暗夜,面对人生不属于自己、全凭他人左右所带来的空虚与无助。
今天的纪莫邀,究竟是真正的自己,还是为了自保而堆砌起来的面具?
不经意间,已来到叶芦芝下榻的酒家外。
纪尤尊捂着伤口,迫不及待地钻出马车,还叮嘱道:“你们别走远。”
嫏嬛诧异道:“他这是放我们自由出入吗?”
“不知道他找阿芝是为了什么,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两人于是紧随着纪尤尊进入旅店,见他二话不说便直上二楼一个紧闭的房间,掏出钥匙开锁,随即从内部将门重新锁上。
纪莫邀惊觉不妙,冲到门前,立刻就听到了叶芦芝的声音。
隔着门,什么都听不真切,但叶芦芝怎么可能会是心甘情愿地被锁在一间屋里,等着纪尤尊到来……
而且,钟究图和康檑呢?
“你觉得赵之寅和祝临雕关系好吗?”
转眼已是事后,纪尤尊枕在叶芦芝赤裸的大腿上,一只手饶有兴味地把玩着她的上身,并问了以上的问题。
叶芦芝表情冷漠,两手略带惶恐地拨弄着披散的长发,“你见他们的机会不是比我更多吗?为什么问我?”
“钟究图若是见到我们这样,会不会跟你决裂?”
叶芦芝警觉起来了,“不要将他牵扯进来!”
“可是我好奇啊。”
“做什么事都不会问过别人……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没变。”
“这是褒奖吗?”
“不是。”
纪尤尊笑道:“我也不想将钟究图扯进来。可我如果要你留下来陪我,他肯定不答应。为达目的,就只能用特殊的手段——”
叶芦芝忙抓住他的手,劝道:“别……我留下来就是了,别伤害他。我有办法让他乖乖离开。”
纪尤尊干笑,“办法?无非就是告诉他,你变心了。但这钟究图是不是一个肯轻易放手的人呢?”
“交给我就行了……”
纪尤尊忍痛坐直身子,一手将叶芦芝拉到两腿之间,道:“当年怎么不见你这么在意祝临雕?”
“祝临雕从未诚心尽丈夫之责,我也就无意恪守妇道。可钟郎不同。”
“你说我儿子像不像我?”
叶芦芝眼中露出鄙夷之色,“令郎是个正人君子。”
“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谁是正人君子?”他顿了顿,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赵之寅和祝临雕私下关系好吗?他们在我面前自然是同声同气,但你身在祝家,应该有不同的体会。”
“你为什么会怀疑他们私下关系不好?”
“你别管。告诉我你的想法就行了。”
叶芦芝无可奈何,翻了个身道:“祝临雕不喜欢看到别人分不清他们两个。赵之寅常年在外面替他奔走,偶尔有人将他误认为是祝临雕,那姓祝的就会闷闷不乐。我没见过他当面跟赵之寅有什么不和,但赵之寅在他面前,似乎总是有些气短。”
“怎么说?”
“就是将自己摆得很低,甚至比做弟子的还低。不知道的,还以为赵之寅有什么把柄落在了祝临雕手上呢。”
“你觉得会是什么把柄?”
叶芦芝合上眼,“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和赵之寅有过关系吗?”
“没有。”
“为什么?”
叶芦芝生气了,“我看不上他。”
“真的吗?我就不信你没勾引过他,还是说是他没胆?”
“你可能很难理解,但有些人是懂得自控的。”
纪尤尊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有意思。”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又为什么要我留下来陪你?”
“我问你答就行了……如今只是想有个人服侍我养伤,没别的想法。”
“那你伤好之后,就会放我走吗?”
“看我心情。”
叶芦芝无可奈何,只好低声道:“答应我,不要伤害钟郎。”
“他要是不跟我纠缠,我还懒得理他呢。”
纪莫邀和温嫏嬛坐在隔壁的空房中,静静思考着下一步。
纪莫邀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跟嫏嬛说:“焉知,他没有在看着我们了。你可以……”
嫏嬛也想起了自己早前的愿望,忍不住眼眶发红,低声啜泣道:“好辛苦……”
纪莫邀小心将她搂在怀中,安慰道:“哭吧……有我在。”
“可我爹娘都不在了……我现在是个孤儿了,不是吗?”
纪莫邀沉默了一阵,道:“终有一天,我们会杀了他。”
嫏嬛飞快地抹了抹眼泪,咬牙道:“我方才也在想,如果我在无名刃上涂了毒就好了,那样一刀也许就能致命。而你会想杀他,我也不觉得意外。但是、但是……”她开始不住地摇头,“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变成跟他一样的人?罪人最大的罪孽,难道不就是逼善良的人变得跟他们一样不择手段、灭绝人性吗?我会萌生毒杀的念头,本身不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吗?我要他死,万死!但我怕自己会在如愿之前丧失理智。”
纪莫邀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但这番话在他心里,确实有所共鸣。
“没事的,我们总有办法。”
嫏嬛在他怀中哭着点点头,又抬起眼道:“我们刚才怎么就没有阻止纪尤尊进屋呢?万一他伤了叶娘子……”
“因为我们……”纪莫邀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对啊,他们为什么就这么放任纪尤尊将自己和叶芦芝锁在屋里了?纪尤尊有伤在身,制止他应该不会是很困难的事吧?还是说,他们已经从心底里接受了纪尤尊无所不能的现实,就算不平之事发生在眼前,也没了挺身而出的念想?
嫏嬛含泪道:“我……我不要再做那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了。”
纪莫邀太熟悉这个角色,也已经厌倦了。
“焉知,不如我先把你藏到安全的地方,再……”
“不可以。”
纪莫邀不说话了。
“叶娘子对我们有恩,我不能弃她于不顾。何况,你能把我藏去哪里?到时两头够不着,不是更糟?”
“你安全了,我自然就能抽身回来保护她。”
嫏嬛摇头道:“可我在你身边才是最安全的。纪尤尊对我有杀心,却因为顾忌你的态度而不敢对我造次。你跟他相处有什么难处,有我旁观者清,解决起来也能事半功倍。如今我们三人正好相互制衡,一旦失衡,无论你我都更容易为他所害。一姐也嘱咐过我们,无论如何千万不能分头行动。相信我,只有我们两个都留在这里,才能保全所有人。”
纪莫邀最终艰难地点了头,“既然如此,不如先去找钟究图。”
(本回待续)
第五十一章 亡人存 生者死(下)
是夜,纪尤尊因伤早早睡下,留下叶芦芝无所适从地坐在枕边。
钟究图一早跟康檑外出,照理说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但外头却没有一点动静。
她想起康檑离开前望着自己的眼神。
龚云昭是她的侍女,为她的消失捏造缘由,倒ᴊsɢ不算难事。而根据温嫏嬛的解释,康檑只是龚云昭的棋子。如今利用自己的人已经远走高飞了,那姓康的理应如释重负才是。
然而他那时的眼神,为何有种剑拔弩张的紧迫感?
如果他们两个也跑得远远的,不要跟纪尤尊碰面,就好了。
叶芦芝知道康檑恨自己入骨,但也不忍心见到有什么事发生在他身上。要说妒忌不平之心,自己也一样有。康檑是有脾气,但并非坏人。何况他多年来与钟究图情同兄弟,试问她又如何能长久地痛恨对方呢?
她想起龚云昭的话:一朝献命同生,不敢累人共死。
她们虽非同生会弟子,却有着相似的经历。叶芦芝也曾想过,假如自己与祝临雕育有儿女,当初的选择会否有所不同。
她几乎可以肯定:祝临雕的选择一定会不同。
她想出去透透气,但又怕纪尤尊会突然醒来。今天就这么纠缠了一阵,自己手臂上也留下几处淤青。和纪尤尊每一次的经历,都是如此惊人地相似:从不问她意愿,总是用力过猛。
但如果她跟人说,自己对纪尤尊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觉得很恶心,肯定不会有人信吧?
像你这种女人,也会挑食吗?
他们一定会这样说。
叶芦芝自嘲般地笑了。
房门锁着,否则她真的想出去走走。
她知道纪莫邀和温嫏嬛就在附近,但他们也许和自己一样无能为力吧……
然而锁竟然从外面解开了。
房门洞开,叶芦芝瞠目结舌——“康、康先生……”
康檑捂住她的嘴,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叶芦芝猜测他是来救自己脱身,便乖乖地跟着他一直走,却不见他走上大路,也不见附近有车驾。她刚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就被康檑一脚踢倒在柴房之内,两手被飞快地绑了起来。
“康先生!你这是……”
“闭嘴,贱人,你的死期到了。”
叶芦芝恍然大悟,“你刚才能够打开那道门,难道是纪尤尊和你——”
“你不死,钟兄这辈子就栽在你手里了……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康先生杀了我,就不怕钟郎与你恩断义绝吗?”
“我不怕他恨我,我只怕他被你迷惑,越陷越深而不自知。你今日受困,难道不正是因为旧年的孽债吗?既然已经威胁到钟兄头上,你敢说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
叶芦芝追问道:“康先生若当真要杀我,为何只是绑我,却不立刻动手?”话毕,她已怆然泪下。
“你别急。”康檑一动不动地盯着叶芦芝的泪颜,又问:“你在这里虚情假意地哭什么?”
“我不舍得钟郎,难道连眼泪也不准流吗?”
“哼,现在后悔也太迟了。”
叶芦芝轻叹一声,苦笑道:“我隐隐觉得,我们三人长远下去不会有善果。但也万万想不到,竟会是以你取我性命为终结。罢了,我知道你比谁都恨我……若能让你好受些,就亲手杀了我吧。”
康檑不屑地冷笑道:“你叶芦芝不是情郎遍天下吗?我若把你放了,你一辈子见不到钟兄,也不会寂寞吧?”
叶芦芝抬头盯着康檑冷酷的眼睛,答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但钟郎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欠他太多,所以一直都在全心全意地去报答——”
“够了!”康檑吼道,“死到临头还花言巧语!”
叶芦芝哭着解释道:“康先生,我这份心你难道不懂吗?难道一点共鸣都没有吗?”
康檑的神情僵住了,“你最擅长的就是背信弃义,我凭什么要跟你有共鸣?”
“你我二人虽形同陌路,但毕竟相识多年。康先生对钟郎不离不弃,我都看在眼里。我认识钟郎时,他已腰缠万贯,我向他示好是人之常情。但你们识于微时,深厚情谊又怎是他人能比?康先生,你自丧妻之后一直未娶,难道不也是为了能专心帮钟郎打理家业吗?”
听到叶芦芝提起丧妻之事,康檑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丧妻是我命格不好,不宜婚娶,仅此而已。”
“康先生是这世上待钟郎最好的人。钟郎将真情错付与我,是我对不起康先生……”
康檑听得面红耳赤,“唿”地拔剑伸到叶芦芝项上,“别说了!”
叶芦芝惊见,康檑眼中泛起了泪花。
“别再说了……”康檑的嘴唇在颤抖,“你不配!你不配认识他!你不配做他的女人!你什么都不配!”
那一刻,叶芦芝真的以为自己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
但康檑的剑却“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为什么他会认识你……为什么……”
“康先生……”叶芦芝想上去扶他一把,可两手被绑,根本动不了。
康檑站直身子,低声问:“你可知我妻子是怎么死的?”
叶芦芝不明所以,唯有如实答道:“我听钟郎说过,康先生的妻子在新婚翌日便悬梁自尽,留下遗书说是身有顽疾,无法生养,自感欺骗夫家,愧对苍天——”她的话被康檑突然爆发的笑声打断。
“你真的以为是这样吗?”
叶芦芝瞠目结舌,“康先生……”
康檑笑了,笑得很悲伤。“她是自尽没错,但遗书是我伪造的——是我逼死她的。我本不认识她,是钟兄借生意关系给我做的煤。他最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一算出我们八字契合,就迫不及待地订了亲。纵使我百般推辞,他也视若无睹。好不容易到新婚之夜,我收买了一个陌生男人与她洞房。第二天一早,她终于见到我时,发现与自己行房的男人竟不是新婚丈夫,羞愧之下便一死了之。当然,那个财色兼收的蠢货也没活太久……我以此为借口,跟钟兄说以后都不要娶妻。何况,别人听说我有过这样的晦气事,也不敢把女儿嫁给我,整件事才告一段落。”
叶芦芝听罢,心情复杂得说不出来,“康先生,我万万想不到……”
“想不到我竟这样卑鄙冷血吗?”
“康先生不要误会……”叶芦芝眼中满是神伤,“我万万想不到钟郎竟这般迟钝。他若一早知道康先生的心意,又怎么会来到这一步呢?”
听到这里,康檑终于哭了。他托起叶芦芝的下巴,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痴心错付,我们三人都未能免俗。”
“爱护钟郎之心,你我二人所共有之。康先生,我若无缘与钟郎再见,那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康檑的动作停了下来,但眼泪依然不停地从眼眶中涌出,“你懂什么?”
那一刻,叶芦芝在康檑眼里看到了决绝,但她无法读懂对方的想法。“康先生,钟郎不能没有你,没有人可以挡在你们之间。”
“那又如何?”
“若是要他在你我二人之中选择,他一定会选你。”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钟郎最在乎的人就是我们两个。但我们的半路姻缘,又怎比得上你们二十余年风雨同舟?”
康檑凄然一笑,“你说得再好听,也已经太迟了。”他说完又重新拾起长剑,“我今天就了断你,替钟兄终结这段孽缘!”
叶芦芝听罢,含泪合上眼,肃然等待康檑手起剑落的一刻。
但那一刻并没有到来。
叶芦芝睁开眼,见康檑将剑举在她头顶,却迟迟下不了手。
“康先生……”
长剑再次“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康檑连连后退,靠在墙上。“我、我不能杀你……”他颤抖着自语道,“我以为我一定能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但是我……你若死了,钟兄会痛不欲生。我知道他在感情上有多单纯。他若是认定了你,便不会轻易放下。”说到这里,他掩面而泣,“我不求他对我怎样,只要他心满意足就行了。”
那一刻,叶芦芝觉得自己就算能活过今晚,也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钟究图了。一想到康檑的泪眼,她就没有了跟任何人厮守的欲望。也许,这就是她水性杨花的本性——只要碰到一点不顺心,就立刻想着找下一家。
但为何此时此刻,她会如此痛苦……
“康先生,钟郎如今身在何处?”
康檑长叹一声,答道:“他今晚不会回来的。”
“这是你跟纪尤尊谋划的吗?”
“这不是很明显的吗……”康檑冷笑,“昨日弱芸走后,那姓纪的便找上门来。他知道我替弱芸编造的所有谎言,是他让我想办法支走钟兄,好方便来找你偷欢的。”
“然后他就答应帮你除掉我?”
“不……那是我的决定。我听说过纪尤尊其人,知道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如今被他缠上,迟早会危及钟兄,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杀了你。事后,我会骗钟兄,说你瞒着他跟别的男人厮混。这样你就算死了,他心里也不会太难受。”康檑解释过后,便背过身去,“我幻想过无数次要置你于死地,没想到来到下手的一刻还是……ᴊsɢ也罢,我杀不成你,是我自身的软弱,与你无关。你要去跟钟兄明言一切也无所谓,我也已经……无所谓了。”
叶芦芝连连摇头,“康先生,来到这个份上,就算我们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回到他身边,这一夜的回忆还是会悬在你我头上。我们要欺骗钟郎、粉饰太平,更要自欺欺人、强颜欢笑。我不想余生都过那样的日子,钟郎也不应该被我们这样蒙蔽。这对他不公平。”
“那你想怎样?告诉他我的阴谋吗?”
“康先生,我不会再出现在钟郎面前了。”
康檑有些意外地回头,但没说话。
“我亲手写一封诀别书,让他别来找我……我们三人之间的恨意,就由我一人来承担。你们可以继续你们的生活,我也可以重新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他未必会立刻接受,但有你在他身边,他一定不会有事。而且如果我刻意躲着他,他也不能无止境地找我……总有一天,他会忘了我,而我也肯定早就忘了他。”
康檑仰天大笑,笑到涕泗横流。“没想到最决绝的人,竟然是你……是我输了。”说完,他上前替叶芦芝解开了手上的绳索,又脱下外衣,披在她单薄的身上,“衣不蔽体,成什么样子?”
叶芦芝抓紧衣服,正要起身,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可你要是就这样放我走了,纪尤尊恐怕不会放过你。”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房门“啪”地被纪尤尊一脚踢开。他一见叶芦芝还活生生地坐在地上,立刻问康檑——“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已经把人杀了。”
康檑吞了口唾沫,终于明白叶芦芝的顾虑。“我、我改变主意了……”他一边解释一边后退,“她已经承诺离开钟兄,我没必要杀她……”
纪尤尊“哼”了一声,低头瞥了叶芦芝一眼,“怎么,对这个贱人起了恻隐之心吗?虽说是无心插柳,但给你制造的大好机会,也白白浪费了。还指望她人生最后一夜供我享用,多少还有些留念的意味。如今你要放她走,她日后还不知要跟多少男人云雨,那我这一晚可就分文不值了……害我白忙活一场,康檑你也算有种啊。”
“纪先生,我——”
纪尤尊不等康檑说完,一手掐住他的脖子,随即猛力往地上一掷——未见滴血,业已气绝。
叶芦芝吓得魂飞魄散,正要夺门而出,却立刻被纪尤尊揪住头发。
“贱人,往哪里去?”
纪尤尊正要连她也一同了结之时,就见纪莫邀从门外“唿”地飞进来,挡在二人之间——
“请父亲大人手下留情!”
纪尤尊木讷了。
这是不是纪莫邀离家之后,第一次叫他“父亲”?
就在他疑惑之时,温嫏嬛也紧跟而至,抱着叶芦芝退到墙角。
纪莫邀扑身跪倒在纪尤尊脚下,恳求道:“请父亲大人暂息雷霆之怒,放过叶芦芝罢。”
纪尤尊瞪大眼睛,俯视纪莫邀下拜的后脑,像是在掂量什么,又像是余惊未定。“我的儿……”他拍拍纪莫邀的头顶,“我凭什么放过这个命本该绝的女人?”
纪莫邀仰起头,抱着纪尤尊的大腿,罕见地恳求道:“那父亲要我做什么,才肯放过叶芦芝的性命?”
纪尤尊凝望着儿子那近乎违反本性的可怜面容,禁不住用一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啧啧,以前的你从不肯向我低头,如今却为了这个淫妇对我屈膝下跪。我是应该替自己高兴,还是替你感到羞耻呢?”
纪莫邀苦笑道:“父亲若是愿意,鱼与熊掌可以兼得。”
纪尤尊鄙夷地往他脸上拍了一下,道:“放了她可以,但今晚谁来伺候我?”
“我愿侍奉父亲枕边至天明……”
“好。”纪尤尊冷笑数声,转身离去。
纪莫邀起身紧随,但在出门前的一刻,他回头与嫏嬛交换了一个眼神。
叶芦芝都看在眼里。
她永远也忘不掉,两人面上那一丝得逞的笑意。
纪莫邀与温嫏嬛寻找钟究图的计划是被迫中断的。
“那不是康檑吗?”当时刚离开客店没多久,两人就见康檑独自往相反方向而去。
纪莫邀想了一下觉得不对,“他不留在钟究图身边,反而一个人回来……其中定有内情,我们还是跟着他折返,看个究竟。”
夜雾弥漫,嫏嬛抱着纪莫邀的腰,只能勉强借马蹄声来调节自己的心跳。
“有一件事,说出来也许荒谬,但说不定……有些道理。”她细声道。
“洗耳恭听。”
嫏嬛于是继续说:“纪尤尊夺人性命有如探囊取物,也并不像是会轻易动恻隐之心、在下手前变卦的人。我不知道他以往是什么作风,但他三番四次要对我们姐弟不利,竟两次打伤一姐皆不曾取她性命。今日动手杀死父亲之后,他又流露出那番愕然懊悔之情。我觉得,他似乎没有打算要杀死我们温家任何一人。与此同时,他在摩云峰仅因为害怕身份暴露,便杀死素不相识的乌子虚。对仇视自己的人屡屡留手,却对难以造成威胁的陌生人如此冷血,这怎么看,都有些矛盾吧?如果说他以杀人为乐,那一姐肯定活不到今天。因此我觉得这并非他的本心。而见到你跟他的来往之后,我开始相信……令他如捉摸不透的原因,是你。”
不知是否夜风入衣,嫏嬛感觉到纪莫邀打了个冷战。
“我觉得他很在意你……并不是说,他有多想做一个好父亲,而是他有多想与你重建那父父子子的关系。他对我们留手,是因为他知道如果害了我们任何一人的性命,你与他就有不共戴天之仇,那父子间的裂缝就再也无法弥补。但他又忍不住,要在你面前彰显自己作为父亲的实力与权威。所以他伤害起别人来毫不姑息,而对你说话也总是居高临下……那是他在向你耀武扬威,因为他渴望得到你的尊敬与臣服。”
纪莫邀若有所思,“你是说,如果我满足他所欲……”
“欲求即是弱点。何况,他如果觉得,自己终于驯服了你,那也就没必要再用杀人来证明什么了。”
“但他凭什么相信,我是真心服他……”纪莫邀说到这里就自己停了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焉知,你说,如果他以为自己抓住了我的软肋,那我对他屈膝的行为,是否就更令人信服呢?”
嫏嬛转眼想了想,答道:“有道理。你是否真心,反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他觉得,是他亲手让你屈服。”
“明白了……”
叶芦芝望着康檑的尸体,怅然泪干。
“康先生到最后一刻,还想着要放过我……为什么……”
嫏嬛守在她身边,问:“你打算带他去见钟究图吗?”
“不然还能如何?如今只有将真相全盘托出,方能让康先生安息……”
“在这之后呢?”
叶芦芝摇头,“我与钟郎缘分已尽,没有什么之后的事了。”
“可在这件事里,你根本没有错啊。”
“但康檑身死的原因,难道不就是由我而生的恨意吗?我当然可以轻易归罪于纪尤尊,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没办法抱着这么深的疚意,继续面对钟郎。何况我若留在他身边,他每次见到我,就会想到康檑因我惨死。我又何必对他如此残忍?”
嫏嬛心中替她不平,但伊人去意已决,也就不必再劝。“我送你去见钟先生吧。”
“可以吗?”叶芦芝有些疑惑,“纪尤尊会放你走吗?”
“纪莫邀还在这里,他知道我不会逃走的。”
叶芦芝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若是有武艺傍身,那还能帮得上忙。如今留在这里,只有做他人质的份,又不知他会打什么算盘……”
“正因这样,我才要留下。我若跑了,纪尤尊就又要来抓我。若是不巧被他抓到,再拿我来威胁纪莫邀就不好了。与其成为负累,倒不如乖乖留下,也好留意纪尤尊的一举一动。”
叶芦芝浅笑着松开了手,“你们两个同心协力,一定能平安无事。”
“承君贵言……”嫏嬛想了一阵,又道:“有一件事,也许只有阁下能帮我们了。”
究竟嫏嬛所谓何事,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章 狼心父 陌面母(上)
“他若无伤在身,又怎么说?”
“他若无伤,我未必敢与他共处一室。不是怕他对我做什么,而是怕他差点对我做什么……”纪莫邀见嫏嬛一脸憔悴,于心不忍,将她拉入怀中,道:“这一天……感觉就像过了几辈子一样。”
嫏嬛靠着他的胸膛开始流泪,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焉知,我们既然答应了要带他到笔录所藏之处,就要有下一步计策。”
嫏嬛抬起头,抹干泪道:“父亲身死,一姐和葶苈一定会带他回家安葬。我已托叶芦芝帮我捎信给四哥,起ᴊsɢ码报个平安。”
“可我们将要去哪里呢?”
他们都知道,楚澄当年只给了温言睿一份名册,从来就没提过什么笔录,更谈不上什么藏匿之地。
“温先生之所以没有反驳笔录的说法,只是将计就计。但事实是,我们从未听说楚澄还有笔录留存世上。他家被灭门时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不可能再藏匿任何东西了。我们需要自圆其说。”
“但不是还有抄书匠这一条线索吗?”嫏嬛提醒道,“虽然这听起来也像是大海捞针,但如果真的还有线索残留于世,一定也与某个抄书匠有关吧?我在信里说,我们会去涓州。这个抄书匠,势必在涓州留下过什么痕迹。”
纪莫邀笑道:“不愧是焉知。”
“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嫏嬛掩饰不住担忧,“我就算能骗纪尤尊跟我们去涓州,也不知道要怎么瞒着他再继续追查。茫茫人海,一个匿名的抄书匠,到时恐怕又是一番苦战。”
两人一直筹谋,直到天亮。
眼看晨光乍现,嫏嬛道:“我总在想,我们是想纪尤尊速死,还是想让他坦白罪行,还是别的……”
撇除那近乎不合时宜的自信,她这个问题勾起了纪莫邀潜藏内心多年的冲动——以自己的所知所历来判断,纪尤尊这个人,到底应该有个怎么样的结果?
他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来到需要做这个决定的一天。父亲一直是凌驾在他灵魂之上的阴影,无处不在却又不可触及。如今,嫏嬛竟要他立即想到最后一步。
他并不是不明白嫏嬛的用意。
假如目的仅仅是要纪尤尊一命呜呼,机会迟早会来。但那并不是纪尤尊应得的结果——他不配痛痛快快横死。在这一点上,纪莫邀绝不退让。
纪尤尊虽然步步要他们坦白,却丝毫没有透露自己的秘密。被他玩弄于手中的人还有哪些?这些人是否还在继续作恶?温言睿和林文茵的调查在七年前被迫中止,一定还有很多空白没有填补。只有从纪尤尊身上找到剩下的答案,嫏嬛才能圆父母的遗愿。
更何况……一个自以为神机妙算的人,最痛恨的也不过是被人揭穿计策吧?就跟穿着新衣出门,却当众被剥得一丝不挂一样,是比死还难受的耻辱。
纪莫邀和温嫏嬛望着发白的天际,心里多少能想象那种屈辱。
“焉知,多得你之前提点,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没错,如今纪尤尊近在咫尺,自己手上又抓住了能蒙骗他的活结,而嫏嬛又在他身边……地狱般的一日刚刚结束,纪莫邀却感觉自己终于来到了转败为胜的岔口。
纪尤尊醒来时,枕边已有茶点飘香。
他坐起来望着正殷勤沏茶的儿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摆摆手道:“过来。”
纪莫邀放下茶壶,走到了父亲跟前。
一个耳光“啪”地打在他的脸上。
“演给谁看呢?”
“父亲……”
“违心的称呼也省了吧。从小到大,你对我何曾有过半点孝心?你学会忤逆,说不定比你学会说话还要早。”
纪莫邀还没来得及应上一句,左臂就被父亲猛地揪住——
“你是左撇子……”纪尤尊开始自言自语,“所以你用掌的方向和我不同。”他用力钳住了纪莫邀的手肘。
纪莫邀的身子不自主地抖了一下。
纪尤尊停下动作,“你左臂受过伤吗?”
“骨折过一次。”
“什么时候?”
“已经痊愈了。”
纪尤尊冷笑,“我稍加用力,你就作痛,显然还没有完全恢复原状。也难怪你掌力不足……温枸橼想必是死不去吧?”
“怎么,你要把她揪出来重新拍一掌吗?”
“不用这么麻烦。”纪尤尊拍了拍儿子的脸颊,“有温嫏嬛在就足够了。你一定有办法让她乖乖听话吧?”
“你要的只是一件死物,没必要伤害她。”
“别怕,我不动她。她若是嘴硬,我不是还有你作为要挟吗?她这么紧张你,意志就算再坚定,也终会有底线。反倒是你,居然跟我演假意归顺这么难看……也罢,反正你横竖也要听我的,还不如跟以前一样冷言冷语,大家都带着些真情实感说话。”
纪莫邀低下头,不出声了。
“过来。”
纪莫邀已经坐在父亲跟前,一时不知还要怎么“过来”。
谁知纪尤尊一把将他拉入怀中,一手按在背上,另一手则顺着领口伸了进去。
“长大了,我的儿长大了……”长长的手指如爬虫一样从他胸脯走到腰间,又从前腹游到背脊。
最初那一瞬间,纪莫邀内心划过一丝惊恐,但却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速度平静了下来。
他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父亲的抚摸意味着什么。
毕竟,在纪尤尊的眼里,所有人都是他的猎物,自己从来就不是例外。
也许内心深处,他也一早想到这样一天终将到来。
曾经,挡在纪尤尊的手和自己身体之间的,是母亲疲惫而悲伤的躯体。
而如今,他终于能亲身去体会,这个人无穷无尽的贪欲与傲慢。
那一刻,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而只是纪尤尊拿捏在手里的一坨肉——没有思想,没有尊严,没有自由。
不过片刻,纪莫邀却已经要用全身的气力去不让自己干呕出来。
而这种感觉,母亲忍受了十年。那十年中,有无数个像这样让她找不到意义、感受不到自己、更看不到希望的时刻。
纪莫邀全神贯注地去铭记父亲的手按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他要让这反胃的触感深入骨髓,永世不能忘却。他也由衷庆幸,自己已经成年,能够不因此受到长久的创伤,也能靠轻轻一推从这病态的拥抱中脱身。但那种从心底里喷涌出来的恶心,却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
至少,他能跟母亲感同身受了。
“百行孝为先。做儿女的,孝心发乎内而显于外。你小时候,我常常不在家,陪你的时间自然不如你母亲多,但也从没让你受过一天冻、挨过一天饿。我自问配得起你的孝顺,但你心里要是还跟我过不去的话,我也不怪你……你当年二话不说就一走了之,害你母亲无儿送终。相比起来,我今天还能有你斟茶递水,恐怕也是值得感恩还神之事。”
听到纪尤尊提起母亲,纪莫邀的神色越发黯然,连身子也软了下来。
纪尤尊终于松开怀抱,狐疑地瞥了他一眼,问:“怎么?想念母亲了吗?”
纪莫邀转身背对着父亲,问:“她是……我走后多久才……”
“一年半左右。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你走后音信全无,做母亲的自然心力交瘁。”纪尤尊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怎么?过意不去吗?”
纪莫邀没有答话。
“愧疚吗?”
“不要说了。”纪莫邀低声答道,像在压抑什么情感。
纪尤尊笑笑,凑到他耳边低语,“心有疚意就对了。人生在世,总有追悔莫及之事。不想重蹈覆辙,就好好反省一下吧。”话毕,轻笑离去。
离开时,纪尤尊清楚听到了来自纪莫邀的呜咽声——或者说,他所认为是呜咽的声音。
走出门,纪尤尊见温嫏嬛木口木面地坐在地上,便问:“说,去哪里?”
温嫏嬛干巴巴地应道:“往西走。”
“往西多远?”
“我不会现在告诉你。”
纪尤尊气得一手伸到她脖子前,可最终没碰她。
嫏嬛亦没有退避,还是坐着不动。“我若现在全盘托出,保不准你当场将我灭口。我的愿望也不复杂,只求活命而已。你听我说,先往西走,要改道时,我自会相告。我要是真骗了你,你到时再杀我也不迟。怎么算你也不吃亏,何乐而不为呢?”
温枸橼姐弟带着父亲的灵柩回到故园时,为他们开门的是面上没有丝毫意外之色的龙卧溪。
“昨天夜里刚收到嫏嬛的信,今天就见到你们了。”
“老泥鳅……你怎么在这里?”
马四革从里头走出来,答道:“师叔从登河山回来之后,先去的惊雀山,知道情况有变,又不敢去琪花林惊扰你们,就来帮我忙了。”
葶苈忙问:“二姐和大师兄还好吗?需要我们去帮忙吗?”
马四革将信件递到他手中,“听你二姐的安排。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让温先生入土为安。”
见到龙卧溪,温枸橼不禁百感交集,“如果我知道母亲葬在哪里就好了……”
“不怕,天籁宫算什么?将来会有机会再去的。”龙卧溪安慰道。
两姐弟重返故居,见火灾肆虐之迹尚存,但马四革已经大致复原了房舍的架构,也开始着手细部的修葺了。
“前院的花是我前几日种下的,你们不喜欢可以再换。”龙卧溪道。
温枸橼摇摇头,“是花就行了,有些生机。”
“从大门来看,就跟当年一样。”葶苈略带惊喜地跳上前堂的台阶。
“从外来ᴊsɢ看是如此,不过里面就……”马四革禁不住发问,“你们家的墙壁梁柱之中,以前就装有机关暗器吗?”
温枸橼警觉地问:“何出此言?我们家没有这些东西的。”
马四革苦笑道:“那就是嫏嬛有意为之咯。”
“等等,二姐给你的图纸里都画了什么东西?”
“一言难尽。她给的设计图很琐碎复杂,光是一件件安装就很费时间,要看出其用途和原理就更难了。不过她有写明,这些机关仅仅安装好,是不足以启动的。具体要怎么使用,估计要等她亲临时,才能知晓。”他说完又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万一我被自己亲手安装的机关伤到,那就贻笑大方了。”
是夜,葶苈独自坐在堂前,回想当年杜仙仪一手抱着他,一手牵着嫏嬛穿过火海、逃出生天的情景。
他至今依然坚信杜仙仪对他们是真心的。他的仙仪姑姑是个好人——一个令人遗憾的好人。
但那都过去了。他怎么看待杜仙仪其人,应该不重要了吧。
如果她不用死就好了。如果他有能力去阻止这一切发生,哪怕只是阻止一小部分也好……
他对月长叹。
“一个人坐在这里唉声叹气做什么?”马四革坐到了他身边。
“四哥,我觉得我挺没本事的。”葶苈抱着膝盖,“这么大了,有事还是要靠两个姐姐罩着,什么都帮不上忙,只求不添乱……我也想有本事去保护她们,可是……”
“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吗?”
葶苈点了点头。
“葶苈,我们每个人都有长短处,你就算无法身体力行地保护你的姐姐们,不代表你无法在别处帮助她们。她们也不是只凭武功高低论功过的人。”
“道理我都懂,只是……”
“只是自己心里过不去?觉得低人一等?”
葶苈还未斟酌出一个恰当的回答,龙卧溪便“扑通”一下坐到了葶苈的另一边——
“两位师侄,我们这样坐着,像不像祖孙三代?”
马四革一听就来气,“师叔,你又在讽刺我吗?”
“到这个时候了,老四你还不知道你师叔是个百厌精吗?”温枸橼随后而来,挤到了葶苈和龙卧溪中间,“我知道嫏嬛叫我们不要心急,但一想到纪尤尊那个混账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就……”
龙卧溪思量了一阵,道:“她既然能向我们通风报信,就说明纪尤尊还没能完全掌控她。且听她的安排行事。你想想,葶苈随时会被同生会盯上,惊雀山又窝藏着逃犯姜芍,已经让我们疲于应付了。若还贸然出头,很容易满盘皆输。”
“一姐和师叔办完丧事就会马上离开吗?”
温枸橼点头,“事不宜迟,我甚至想现在出发。但总要送父亲最后一程。”她顿了顿,又问:“葶苈,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来吗?”
葶苈摇头,“去了我也……帮不上忙。何况双亲亡故,总不能连个留在家里守孝的人都没有。”
马四革见他这么说,有些心疼地揉了揉他的头顶,“没事,还有四哥在这里陪你。”
“也好。”温枸橼笑道,“你在这里,老四恢复家中原貌也有个人证。”
又坐了一会,葶苈说想睡。温枸橼想到马上又要和弟弟分别,便亲自送他回房。
是夜月色皓然,两姐弟走在寂静的长廊上,经过好些恢复了框架但依然狼藉的房间。
“焉知回来的时候,肯定最心疼书房……”温枸橼道,“她以前好多图纸都放在那里呢。”
“当年我们两个能躲过一劫,除了仙仪姑姑及时赶到之外,也多亏了那个墙角的箱子。”
“是啊……当初挖好那个通道的时候,我还笑他们没事找事。从一个墙角挖到隔壁的墙角,有什么意思?想不到竟有生死之别。”
葶苈回到自己勉强躲过一劫的房间里,爬到简易的卧铺上,问:“一姐,你在外漂泊这些年,是喜欢一个人,还是喜欢有个伴?”
“葶苈……”仿佛察觉出了弟弟的心事,温枸橼坐到他身边,用一条手臂轻轻抱住他,“你……喜欢小青吗?”
“一姐,我答应了她的。”
“我不是问你们的婚约。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葶苈低下头,答道:“我要是说出来了,你偏心我,一定会不知不觉地开始给她暗示,希望她能够改变主意,接受我们的婚事。你我都没法保证事情不会去到那个地步,还不如我从一开始就守口如瓶,这样无论是你还是小青,都不会因我而进退两难。”
听到葶苈如此缜密地梳理思绪,温枸橼惊喜之余又不禁感到一丝悲凉:弟弟真的长大了,也无法挽回地变得忧郁了。
“可是……”但她仍不愿相信这是唯一的出路,“说不定她也对你……”
“一姐,你还不明白吗?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说好了,等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立刻分道扬镳,不再干扰对方的生活。行医是小青自幼的愿望,我不能成为她的绊脚石。”
“就算她要行医济世,你作为丈夫也可以帮她采药熬汤,不一定要分开啊。”
葶苈咬着牙喝道:“一姐,我已经误了小红一生,我不能再害小青一世!”那份决绝,似乎在爆发之后才开始反噬,令他依然稚嫩的眼中映出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悲痛。“一姐……”葶苈颤抖着倒在姐姐怀中,“我不能这样做……我答应了小青要干净利落地放手,就绝不能用自己的软弱来威胁她改变初衷。正是因为我动摇了,才不能再放任自己成为她的负累。我意已决,也希望一姐不要让小青有所误会。”
温枸橼抱着倔强的弟弟,长叹道:“好,我答应你……”她轻吻葶苈的额头,心想:换做是焉知,一定比自己更清楚在这个时候该说什么话。
(本回待续)
第五十二章 狼心父 陌面母(下)
从葶苈房里出来后,温枸橼回到前厅,发现龙卧溪还坐在那里。
“老人家,不早点睡?”
“月色正好,不想浪费了。何况惯于夜行之人,不会因为清闲而过早就寝。”
温枸橼也不跟他斗嘴,就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赏月。
“爹娘都不在了,不会有人再喊我‘可知’了。”她兀自叹息。
“那我现在就改口,每天叫上一千遍,烦死你。”
温枸橼被逗得捧腹大笑,一掌拍在龙卧溪大腿上,“疯子!我才不要你叫呢……肉麻死了。”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院子中间,来回跑了两圈,“葶苈太小还不会跟我们玩的时候,焉知和我就常常在这里蹴鞠。我年长,手脚又比她长,所以老是要让着她,不然她根本赢不了。”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焉知小时候长得特别可爱。”
“真好。”龙卧溪叹道。
“什么真好?”
“你们三姐弟……真好。”
温枸橼推了一下他的手臂,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就算站在我跟前,估计也认不出吧……不过就算认出来了,他们也早已官居要职、名成利就,未必愿意与我认亲。”他尴尬地笑了笑,“总之,肯定没有你们三姐弟这么好感情。”
温枸橼听他这么说,理所当然地想知道为什么,但又不敢直接开口。“有件事,我倒是疑惑了很久……龙卧溪,应该不是你的本名吧?”
龙卧溪大笑数声,“当然不是了,哪个姓龙的父亲,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屈身于溪流?这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年轻人用于自嘲的名字而已。其他的兄弟年纪轻轻在外乘风破浪,姐妹也都先后嫁为豪门贵妇,剩下的就是那个让全家人都失望不堪的废物。所以他将自己扫出家门,心甘情愿地做一条栖息于小溪中的孽龙。”
温枸橼见他说得这么不留余地,反过来替他不忿,“自溪流投身江湖,说不定比稳居水晶宫里的龙子龙孙见的风浪更多。”
龙卧溪看她一脸严肃的样子,调侃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说话竟如此玄妙。”
但温枸橼并不觉得好笑,“老泥鳅,我一想到永远也没办法领略你年轻时的风采,就觉得好伤心。”
龙卧溪笑着捧起温枸橼的脸,道:“抱歉,是我先老了……”
“你也看不到我变成老太婆的样子了。”
“深感遗憾。”
“老泥鳅……”温枸橼扑倒在龙卧溪怀中,细声呢喃道:“我到底算是你的什么人呢?”
龙卧溪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停在耳中,却装作并没有听见。
喜欢独来独往,与喜欢跟万中无一的知心人相伴,两者并不冲突。知己者,有如自己灵魂缺失的碎片,毫不费力就能完美合璧。就算是从不后悔孤身闯荡的人,在遇到契合之人的时候,心里也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庆幸吧?
但他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相比起其他人ᴊsɢ的马不停蹄,身在惊雀山的众人倒是清闲许多。
那晚三更,赵晗青正要宽衣就寝时,一阵夜风入户,吹落她书案上的几份笔记。她顾不上掌灯,借着月色弯腰拾起散落的纸张,背后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阁下可是赵晗青小姐?”
晗青吓得手一抖,但还是立即捏着笔记站直身子,问道:“来者何人?”
对方听出她的惊恐,忙解释道:“赵小姐千万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恶意。”
晗青哪肯轻易信服,回身追问:“你是谁?”
“赵小姐与我未曾谋面,但想必一定知道我女儿缪毓心吧?”
晗青恍然大悟,“你是……”
屋外猛然卷过一阵狂风,随即便是“唿”一声闷响。赵晗青匆匆点灯,惊见姜芍将一个女子扣喉按在墙上,大声喝道:“何方妖孽,胆敢夜闯清修之地!”
“留夷姐姐,不要伤害她!”
姜芍转过头来,“你认识这人?”不等赵晗青回答,她已经松开了手。
“算是吧……”赵晗青走到妇人面前,问:“你可是龚云昭?”
妇人连连点头,“没错,我就是毓心的母亲龚云昭。”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赵晗青面前,恳求道:“求赵小姐告诉我,毓心如今身在何处!”
姜芍上前,先一步问:“你既是缪泰愚的妻子,便是同生会的门生,要找女儿易如反掌,何必跑到这里?”
龚云昭悲悲戚戚地站起身来,将自己被迫与初生女儿分离,再到后来遇上温嫏嬛提点,诸事巨细,一五一十地告诉二人。“赵小姐,我与缪泰愚空有夫妻之名。事已至此,只要女儿能平平安安,就算跟他恩断义绝也不足惜。请赵小姐大发慈悲,告诉我毓心现在何处吧!”她说完又要跪下,却立刻被赵晗青扶起身。
“娘子不必如此。晗青自会定夺……”她望向姜芍,“留夷姐姐,替我告知吕前辈,好歹给她安排个歇息的地方,有什么事我们天明再议。”
龚云昭见她迟疑,有些不放心,忙追问:“赵小姐这是、是答应我了吗?”
赵晗青神色凝重地答道:“我万事会以毓心为重,你不必过虑。”
安顿好龚云昭后,姜芍还未离去。“晗青,见你有些踌躇之色,是觉得其中有诈吗?”
赵晗青不置可否。“老师对毓心爹娘从来没好话,所以就算素未谋面,龚云昭在我心里也是一个失职的母亲……现在她却突然出现向我求情,甚至连跟丈夫一刀两断的话都说出来了,怎不让人三思?只是如今在外人眼里,我应该和葶苈在惊雀山上双宿双栖,我若带她下山去见毓心,只怕会……”
姜芍连连点头,“你若是觉得有诸多不妥,我们就打发她走罢。”
“可是……”赵晗青合上眼,难以抉择,“可万一她是真心诚意要带毓心离开是非江湖,又该怎么说?毓心这么小就与父母分别,如果再被我一个外人剥夺了与母亲团聚的机会,我岂不是成了罪人?我有权替她做这个决定吗?龚云昭一身江湖债,也不知那天会丢了性命,那毓心不就永世不能再与母亲相见了吗?留夷姐姐,你我都在幼年丧母,假如有人阻止母亲生前与我们见面,我们肯定恨不得将那个人千刀万剐吧……”
姜芍听罢,沉思片刻,道:“但带她去见缪毓心最大的困难,还是你跟葶苈的安危。你自己也想得到,你一离开,葶苈不在山上的事就很容易暴露。这样,有意者就会开始在别处找他,甚至图谋用你来威胁葶苈现身……”她长叹一声,“来来去去,都是同生会内斗所致。你与葶苈,还有龚云昭,不过池鱼耳。”
赵晗青也清楚事态,肃然想了一阵,“假如我能让他们以为葶苈跟我一起,也许就不会暴露了。”
“可葶苈身在别处,你也没办法把他变出来给人看吧?”
“没有这个必要。”赵晗青苦笑,“眼不见者,亦可为实。”
在赵晗青眼界里还只是一个小点的时候,缪毓心稚气的声音已经远远传了过来:“青——姐——姐——!”
赵晗青一下马车,女孩就嬉笑着飞跑过来,扑到她怀里。
“青姐姐!”
“毓心……毓心又长高了。”赵晗青抱起缪毓心,一路来到祖孙俩如今栖居的小庐中,“老师,好久不见。”
缪寿春见到爱徒现身,憔悴的面孔上浮出久违的喜色,“啊,是青儿来了……”
分别虽不算太久,但赵晗青觉得他又苍老了许多。
“上回你走后不久,就来了几个同生会的弟子,说是我儿子派来的。他们知道我住在这里,偶尔送一下茶饭汤水,但也并不勤快。我问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就说你嫁人了,怕我没人照顾,才会奉命行事。”缪寿春将前情娓娓道来,顺便为徒儿张罗茶点。
赵晗青冷笑,“可我与老师相遇之前这些年,令郎明知道你们爷孙俩飘零在外,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啊。”
“这你就不懂了啊。”缪寿春挽着赵晗青的手臂,像是怕她再一次消失无踪,“往日我们在外,没人知道这落魄的老汉和孤女是他堂堂缪泰愚的父亲和幼女。可现在你知道了,再嫁到夫家去,不就把他这些年对我们不闻不问的缺德事全捅出去了吗?他是怕你的这张嘴,所以才想着亡羊补牢。这样就算有好事者来一探究竟,他也有理说自己一直有尽力供养我们。虽说以他们如此心不在焉的态度,也不过是保证我们饿不死罢了。”说了许多,他才猛然想起忘了问最重要的问题,“青儿,你这次来所为何事?”
“是……”赵晗青往四周望了一望,确定近处无人之后,答道:“我丈夫温葶苈得了急病,求医无果,才想到来找老师帮忙。老师要是方便,我就让外头的子都哥哥带他进来。”
缪寿春心生疑惑,“你为什么怕人知道你在这里?”
赵晗青吞了口唾沫,轻轻退开一步,朝在远处等待的陆子都招了招手。随后,就见陆子都从马车里抱着一个用披风和毛毯裹得密不透风的人下来,只能分辨头脚,但完全看不到面孔。“老师,我们进屋再说。”不等缪寿春出声,她就拉着一老一小回到屋里。
陆子都随后来到,放下手里的人,“冒犯了。”
那人在屋里一站直,褪去遮掩,朝缪寿春道:“阿舅别来无恙?”
缪寿春一见眼前竟是许久未见的龚云昭,当下有些错愕。
龚云昭也不等他回话,径直走到缪毓心跟前,“毓心,我是娘啊。”
缪毓心与她分离时,尚在襁褓之中。时隔三年,又如何认得眼前人是自己生身母亲?见面前的陌生人要靠近,女孩本能地退避,怯生生地躲到了缪寿春身后,不敢作声。
龚云昭向前伸展的手臂停在半空,眼中盈泪,“毓心,你不认得娘了吗?”
赵晗青忙来到缪毓心身侧,指着她胸前的半截玉佛,问:“毓心,你跟青姐姐说过,这个玉佛是谁给你的?”
毓心小声答道:“是娘。”
“那玉佛的另一半在谁身上?”
“在娘身上。”
赵晗青朝龚云昭使了个眼色,龚云昭立刻除下颈上的吊坠,递到毓心面前。“毓心你看,”赵晗青将龚云昭手上的玉坠与女孩脖子上挂着的半截玉坠拼成一个完整的玉佛,“这不就是你娘吗?”
缪毓心也许根本没有母亲的形象,但经过赵晗青一番解释,她似乎真的开始对龚云昭消除了戒心,让对方将自己紧紧拥在怀中。
缪寿春没有出言阻止,但也并未表现出丝毫欣慰。
赵晗青趁机叮嘱陆子都:“子都哥哥,老师说同生会的弟子会不时来探望他们,你可能要在外头留意一下……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真来的话,我们该怎么应对,但是总比毫无预兆地被撞破要好。”
“明白了,交给我吧。”陆子都随后离开小庐,在室外戒备。
夜深了,缪寿春与龚云昭在屋内肃然对坐。
“你准备带毓心去哪里?”
龚云昭还不曾表明来意,便被这么一问,顿时窘迫起来,“这……”
“不用明知故问了。你既然来了,就不打算空手而归,何必跟我委婉?”
龚云昭面露难色,但也无法再掩饰,“我……我胞妹嫁给了舒山薛氏,夫婿是做茶叶生意的,颇有些家财。我想带毓心去投靠她。虽然寄人篱下,但至少衣食无忧,远离这许多腥风血雨。”说完,她默默低下头,等待缪寿春激烈的反抗。
但老人并没有半点愤怒的神色,只是静静地答道:“好。”
龚云昭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对方竟不假思索便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阿舅,你这是……”
“带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她混账父亲找不到的地方。”
“那阿ᴊsɢ舅你……”
“不用管我。”缪寿春神色坦然,“你是毓心的母亲,带她走天经地义。若是捎上我,我儿子轻易就能给你定个挟持之罪,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可、可毓心是你辛苦抚养至今的,要你们分开实在……”
“无妨。我年纪也大了,终究无法陪她一世。这种事早晚都会发生,倒不如挑毓心还不懂事的时候。就算她现在舍不得,将来对我的记忆也会很模糊,这样回忆起来,就没那么痛苦了。”
龚云昭听罢,泣不成声,“可我若丢下你不顾,缪泰愚不就……”
“终究是亲生父子,他不会把我怎么样。有我在他手上,他要想对你们母女俩不利,我至少还能以一条老命相逼。别替我忧心了,你既然已有打算,就尽早带毓心离开吧。不然被同生会的爪牙见到,你们就再难脱身了。”
龚云昭双眼垂泪,点了点头,随后来到卧室,抱起正躺在赵晗青怀中熟睡的缪毓心。“毓心,我的宝贝女儿……”
屋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赵晗青骤然惊起。
只听得“嘭”一声巨响,陆子都破门而入,冲入卧房,举剑直冲龚云昭而来。
“子都哥哥!”赵晗青正要扑身保护缪毓心,就听得背后窗外“唿”地飞进一个黑影。“当”一声响后,她抬起头,见龚云昭俯身在地,将女儿护在怀里,而陆子都则跳上坐床,将手中那明晃晃的长剑架在一个陌生人的脖子上。
赵晗青和陆子都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对于龚云昭而言,这个面孔再熟悉不过了。
“可让我找到你了。”
龚云昭抬头,与那不速之客四目相对,眼中的惊讶逐渐被愤怒所取代。“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救你出苦海。”
依然紧紧将女儿抱在怀里,龚云昭站起身,冷冷答道:“我不用你救。”
那人冷笑数声,“当年在我被逐出师门后,心安理得地做缪家夫人的是谁?被丈夫待薄后,苦苦哀求我带她私奔的又是谁?想摆出道貌岸然的姿态,也该想想是谁先背信弃义好吗?”
缪寿春听那人说完,马上就认出了对方,“你是宁孤生……”
“好眼力啊,缪神医,我就是你儿妇日思夜想的旧情人!”
龚云昭喝道:“够了!你我之间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快给我滚!”
宁孤生恼羞成怒,“你当我什么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走狗吗?这么多年我都等来了,现在你随口一句话,就想跟我一刀两断?龚云昭,你不要异想天开了。我当年没办法阻止你嫁为他人妇,是我没本事。但现在天赐良机,我再也不会让你回到那个猪狗一样的男人身边了!”
龚云昭长吁一声,将女儿交给赵晗青抱着,决绝地摇头道:“我不会回到缪泰愚身边,但也不意味着我会跟你过一辈子。你我缘分已尽,我如今的身份……只是毓心的母亲而已。”
宁孤生错愕地看着赵晗青怀里那个神色紧张的女孩,面容扭曲得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堪入目之物。“云昭,你、你现在要为她,抛弃和我的一切吗?”
“没错。”
“不可以!”宁孤生气急败坏地吼道,“我不许你为了这个小孽种背弃与我的山盟海誓!”
他话音刚落,就被龚云昭“啪”地扇了一个耳光。就连一直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的陆子都也临忙收手,生怕错手伤人。
“你不许这样羞辱我的女儿!”龚云昭的眼中有泪,“这世上谁都可以骂她是孽种,唯独你不可以!”
伦常无踪,孽缘未死。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章 浪迹女 忤逆子(上)
所有人都错愕了,尤其是宁孤生。
“云、云昭……”他片刻之前的不可一世瞬间崩塌,“你不是说过想跟我……还像从前那样……”他的声音渐弱,甚至像在恳求。
龚云昭咬牙道:“皆是前尘往事,你休要纠缠。”仿佛动了恻隐之心,她的语气远不如方才强硬。
宁孤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缪毓心,竟不再多言,默默转身离去。
赵晗青不敢松懈,小声问陆子都:“子都哥哥,他会不会回来啊?要不要跟上看看?”
陆子都摇头,“我的职责是保护你的安全,不能远离。他若是回来,我直接在外面挡下就好……方才反应慢了,吓到你们,万分抱歉。”
“陆公子千万不要这么说。”龚云昭从赵晗青手中接过女儿,“幸亏有公子相助,宁孤生才不敢轻举妄动。否则这一屋老幼,以我一人之力,实在无法……”她回头看着缪寿春,眼中满是愧疚,“我真的可以就这样带毓心走吗?”
缪寿春苦笑,“事已至此,还有别的办法吗?宁孤生已经找你找到这里,你更不能久留了。走吧,现在就走,不要让任何人找到你们,和毓心过一些普通人家的日子,就算改名换姓也无所谓……只要毓心能高高兴兴、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什么都无所谓。”
龚云昭欲言又止,唯有点头。她的选择并不多,而宁孤生对缪毓心的满眼敌意,只让她的决意更加坚定。
“那、那毓心……”她轻声唤醒还昏昏沉沉的女孩,“跟祖父道别吧。”
缪毓心睁大眼睛,并不明白母亲的话。
缪寿春上前抱起孙女,强忍泪水笑道:“毓心,以后就跟阿娘一起好好过啊。”
缪毓心紧楼着祖父,就像平常入睡时那样。
缪寿春亲了一下女孩的面颊,然后颤抖着将她交回母亲手里,“爷爷老了,抱不动你了。”
可女孩不依,皱着眉伸出手臂,“我要爷爷抱。”
“不了,毓心,爷爷、爷爷不能……”缪寿春握着毓心的小手,“我们要分别了。”
“我不要……我要爷爷……”女孩仍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扁着嘴像是要哭。
“毓心,不要伤心,爷爷虽然不能陪在你身边,但是只要你睡觉时闭上眼,我们还能在梦中相见。”他温柔地抚摸女孩的头发,“毓心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你爹娘都是单眼皮,偏偏生了你这个双眼皮。”他的眼神短暂地凝固,但很快又恢复原先的表情。“爷爷老了,没法亲眼看着毓心长大成人。但我就算不在了,魂魄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他的声音逐渐减弱,直到听不到。
终于,他松开毓心的手,对龚云昭下令道:“带她走吧。”
龚云昭忍痛顿首,“阿舅保重。”说完,她抱着女孩走了出门。
离开小庐的那一刻,缪毓心放声大哭——“爷爷!爷爷不要走!爷爷——”
缪寿春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母女俩消失在夜色里。“你们快跟上吧。”他气若游丝地叮嘱陆子都与赵晗青。
“老师,那你……”
“同生会也好,宁孤生也罢,都不会把老头子我怎么样。但我怕,有人会暗中跟着她们母女。劳烦你们再护送她们一程。等天亮,她们混入城里人多的地方,你们再返回不迟。”
二人也觉得有理,便立刻启程。
是时大地回春,夜里亦有暖意。但对于赵晗青而言,那一晚,寒冷钻心。
龚云昭带着女儿单骑来到最近的城郭外,那时天还没亮,城门未开。陆子都与赵晗青暗中在远处观察,见到一早进城赶集的人群逐渐聚集在城门外。日出之后,城门洞开,人潮涌入,母女俩便随大流进了城。
确认她们进城后,两人又马不停蹄地回到缪寿春的小庐,本想报声平安,不想庐中早已空空如也。
“老师?”赵晗青在屋里四处寻人不果,只见枕头底下压着一封信。“子都哥哥……”她握着信纸走出来,“老师被同生会带走了……”她脚步无力,要扶着墙才勉强站稳,随即失声痛哭,强忍了一夜的苦涩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陆子都忙上前安慰道:“老先生不是说过,同生会不会伤害他吗?缪泰愚毕竟是他儿子,肯定不会……”
“不……”赵晗青摇头,“我不是哭这个……”她折起信纸收入襟间,好让其不被泪水沾湿。“子都哥哥,我之所以答应带龚云昭来,是因为不想毓心长大后责怪我,怪我不肯帮她与母亲团聚……可如今、如今恰恰是因为我!仅仅是因为我!毓心却要和她最爱的……和最爱她的祖父分离!他们万一以后再也无法见面呢?毓心一定会恨我一辈子。老师就算嘴上不说,我让他抱憾终老,不也就成了恩将仇报的罪人了吗?子都哥哥,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泪如泉涌,早已不顾仪态。
子都在一旁站着,心中也是一样难受,“怎么可以说仅仅是因为你呢……是龚云昭自己要来的,你就算什么都不告诉她,她说不定哪天也能摸索上门。何况,若不是因ᴊsɢ为宁孤生不请自来,老先生也不至于决意要将毓心送走啊……此事非你一人所能主宰,莫要自责。”
“可我、我本可以避免这一场别离……我以后有何面目再见老师、再见毓心?”
“毓心还小,也许大了就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可我记得,龚云昭也记得……除非龚云昭对此事缄口不提,不然毓心终究也会知道。就算回忆中只有至亲模糊的面貌,她难道不会好奇,为什么爷爷没有一直陪在她身边吗?子都哥哥,我好内疚……”
子都看得不忍心,伸手轻轻擦去女孩面上的泪。“晗青,我这人笨,又不会说话,也不知这样讲能不能让你心里好受些……”他顿了顿,“我还是婴孩时,父母便死于非命。我从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也不记得他们的声音。如果有人能给我机会见他们一面,就算最后还是免不了分离,我想我还是会感激那个人。更何况,虽然只存在于师父的口中,我至少知道,他们真的很疼爱我。我想,毓心以后想起她爷爷时,心情应该也是相似的……”
赵晗青听他说着,渐渐收住了眼泪,“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别这样说。发生这种事,我们都不愿意……但至少毓心以后能过上安稳的生活。龚云昭不是说,她妹妹嫁了个大户吗?这种事很容易打听的。你要是想知道,我们肯定有办法找到她们,到时候登门拜访或者书信来往也不会是难事。总之你千万、千万不要太自责……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同生会有这么多不堪的行径,这一家人也不至于支离破碎,又怎么会是你一次决定造成的呢?”
赵晗青擦干眼泪,轻叹道:“我刚断奶就没了母亲,对她也没有一点记忆。但我就是因为从下人口中听了她的事,才开始疏远我父亲的。”
诧异于对方突然的坦白,陆子都答不上话来。
“我娘生我之后,身体一直很虚弱,意志也很消沉,病情每况愈下……然而即便是这样,父亲依然只顾为祝临雕一家鞍前马后,而对自己妻女没有半句寒暄。他很清楚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讨厌他的,但也从未真诚地表达过对我娘的歉意……每次见到他,我就想起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如何独守空房、顾影自怜。我那时年纪太小,什么都不知道,更帮不上忙。换作现在,我一定会想办法做什么。正因如此,看到毓心只能任凭他人左右自己的命运,我才觉得这么不甘心,才觉得自己应该帮她……只可惜最后还是……”她长叹一声,“我的力量还是太小了。”
“别怕,晗青,我们齐心协力,总有办法的……”话一出口,陆子都方觉其苍白无力。
赵晗青明白他的心意,“我不害怕,但心上悬着太多人的生死安危,真是一刻都不得安宁。”
天已经完全亮了,但黎明似乎还很遥远。
清晨,惊雀山迎来了一个久违的客人。
“向师叔请安。”
如今的欧阳晟,仍然如往时一样端正稳重,但眉目间的伤情仍未完全消退。
纪莫邀不在山中,吕尚休便在自己房中独自招待师侄。
习惯了万事皆找纪莫邀,欧阳晟无意中竟用了这样的话开头——“既然纪师兄不在,那就交给师叔好了……”他取出一卷书,“这是整理二师兄房间时发现的。似乎是他父亲高运墨先生的遗物,多年来一直压在箱子底下,怕是连二师兄自己也没见过。我粗略翻过,见里面提到纪尤尊这个名字,就立刻送过来了。也许你们用得上。”
吕尚休忙接过书卷,见封面题为《深柳传书录》,一翻页,见诗云:
深柳园中柳重重,清流洗砚流匆匆。墨点色浅能成字,地通星辉无影踪。
吕尚休不禁叹道:“如果早点发现这个,就好了……”
自进入涓州城起,纪尤尊就开始不耐烦了。
“我们已经来到涓州,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楚澄的笔录藏在哪里了吧?”
最初告诉纪尤尊要找的东西就在涓州时,他还生气,说那里是楚澄殒命之地,笔录藏在此地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但嫏嬛没让步,说等到了涓州,她自会再指路。纪尤尊若是等不及,可以直接杀了她。
于是就来到了这一刻。
嫏嬛答道:“你要找的东西,在深柳园。”
另外两人同时瞪大双眼。
纪尤尊恼羞成怒地举起手掌就要打下来,却被纪莫邀一手挡住。
“你凭什么打她?”
“你自己也听得真切,这贱人没有半句实话!也不知是她死鬼老子唬了她,还是她编出来的谎言,事已至此,我还留她何用?”
纪莫邀握着父亲的手腕,挡在嫏嬛身前,厉声喝道:“你现在打死她又如何?要的东西难道会凭空出现在你手上吗?让你去深柳园就去深柳园,到时真的一无所获,再计较不迟。你敢现在动她,先取我性命。”
纪尤尊盯着儿子好一阵子,没有出声,转身愤然将缰绳一拉,马车猛地拐了一个弯。
嫏嬛全都看在眼里,手心暗暗冒汗。
“焉知……”纪莫邀疲惫地坐在她身边,“你可知道深柳园是什么地方?”
嫏嬛诧异了,“怎么连你也……”
马车骤然停下。
嫏嬛掀开车帘,见正门之上的牌匾写着三个大字——深柳园。
纪莫邀轻叹,“感觉就像是……经了一个轮回,又回到一切开始的位置。”他牵嫏嬛下车,“焉知,欢迎来到我长大的地方。”
嫏嬛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默默地跟在纪莫邀后面进了大门。
一进门,就见前院伫立着一棵粗壮的柳树,仿佛生怕客人误会此地浪得虚名。
深柳园中柳重重。
纪尤尊风风火火地进了屋,之后就没再出现。反而是一个半老不老的仆人,从层层柳叶后钻出来,一见纪莫邀便瞠目结舌——“郎君,真是郎君你啊!”
纪莫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啊,魏叔……好久不见。”随即对嫏嬛介绍道:“魏叔是我们家的总管,旧时家里四五十个奴仆都要听他调遣。”
“那都是以前了,如今哪里需要这么多人。”老人客气一番,又望向嫏嬛,“那这位娘子是……”
“温姑娘是我朋友。”纪莫邀的答案来得干脆,却在句尾遗留了一丝迟疑之气。仿佛把话说完,才开始掂量这话说得妥不妥当。
魏总管也不多问,招呼两人进屋歇息。“郎君多年不在家,我还怕你不记得我了。”他面上带着和蔼的笑意,“当年我服丧回来时,主母已经去世。主人跟我说,你去了别处念书,还把家里的下人几乎全数遣散了。你也晓得,他长年在外奔波,家里本来也用不上多少人,所以这屋里终日就我一个看着……也怪寂寞的。”他殷切地为两人沏茶,“现在终于回来了,长住吗?”
“不知道。”纪莫邀茫然答道。
他知道魏总管是敦厚之人,全信纪尤尊的胡言也是意料之中。当初他离家出走时,魏总管恰好因丧母在老家守孝,因而并不知道那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纪尤尊才会放心继续留他在家中伺候。“对了,石二哥现在怎么样了?”
魏总管像是猜到了这个问题一样,眉眼中带着未卜先知的雀跃。“就知道郎君会惦记着他。阿二他回老家后,没多久就成亲了。现在是乡里的学堂老师,孩子都生三个了。”
“是吧……”纪莫邀吞了口唾沫,然后小心地呷了一口茶,“他写得一手好字,教书最合适不过了。”
用过茶后,魏总管提议道:“我去给温娘子收拾一间客房吧。”
“不必了。”纪莫邀摇头,“她跟我住一间房。”
嫏嬛心头微颤,随之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魏总管不再多言,笑着去准备晚饭。
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纪莫邀才赶忙解释道:“刚才那是为了安全起——”
“行了,我懂的。”嫏嬛忍不住有点想笑,“我也不放心一个人睡。”
“嗯……你懂就好。”纪莫邀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显得非常不自在,“石二哥是魏总管从老家带来的童仆,比我大上六七年吧。平日里替我压纸研墨,有时也一起玩……后来因病回了老家,所以父亲才会打起知命的主意来。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
嫏嬛见他语速有些急,忙握住他的手,细声道:“嚼片薄荷,慢慢说,我都听着。”
纪莫邀抓着她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抱歉,我从小到大……都没能学会如何冷静地置身于这间屋子里。”
“不是你的错。”嫏嬛另一只手温柔地拂过他的脸,“这里对我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你要是觉得心神不宁,那我就跟你一起心神不宁;你要是气定神闲ᴊsɢ了,那我也会跟你一起气定神闲。”
纪莫邀苦笑,“我们两个都心神不宁,岂不更糟?”
嫏嬛笑道:“不会的……”她扭头确认周围没有别人后,继续道:“我们也许要在这里好好待上一段日子。”
“希望越短越好吧。”纪莫邀叹息道,“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自愿回到这里。”
“等去了涓州,你就跟他说,楚澄的笔录藏在一个叫深柳园的地方。”
“深柳园?”
纪尤尊与叶芦芝偷欢之夜,纪莫邀与温嫏嬛正把握着最后的独处机会。
“那是我家。”
“你要带我们回你家?”
“对……”纪莫邀深吸一口气,“有件事一直在我记忆的角落里,但因为缺乏前因后果而被弃置一旁。直到你跟我说,楚澄也许与某个抄书匠有文书上的来往,我才恍然大悟——高先生带知命和我逃离涓州之前,曾在房中焚烧过什么东西。我们离开时,屋里有一股逐渐增强的焦味。但我当时没有亲眼看到他烧什么,于是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
“你觉得,他当时是在销毁楚澄的书信?”
“高先生毕竟不会武功,又要带着两个小孩逃命,势必做过被活捉或者灭口的最坏打算。他纵不怕死,也绝不会背叛知己,一定会想尽办法不给纪尤尊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嫏嬛缓缓点头,“也就是说,高运墨就是楚澄的同谋?可他一辈子都在涓州,一个普通老百姓,不可能凭空得知千里之外登河二十八宿的劫难吧?”
“他自然不可能是向楚澄告密的人。我记得小时候来往两家之间,经常会携带书卷。我借给知命的书,高先生会仔细翻阅。而知命借给我的书,高先生则会反复叮嘱我,要先给母亲过目。所以……”
嫏嬛恍然大悟,“这一切的开端……难道是你母亲。”
清流洗砚流匆匆。
(本回待续)
第五十三章 浪迹女 忤逆子(下)
“我要一个人去涓州。”温枸橼显得有些焦躁,脑后的短辫扎好了又散开重新扎,“你留下来保护葶苈。”
“你确定?信不过老四吗?”龙卧溪的语气并不像是反对,更像是在考验对方的意志。
温枸橼冷笑,“老四是来替我们修房子的,已经够忙了。你知道我不会丢下焉知不管,但你若也跟我走了,我又不放心葶苈。听话吧,老泥鳅。”
龙卧溪苦笑,“你真是……罢了,反正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样,你让我送你一程路,之后我自然会乖乖回来看好葶苈。”
温枸橼轻轻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辞别故园,在外投宿的第一夜,亦是分别之夜。三更时分,龙卧溪刚披衣起身,温枸橼就一并醒来了。
“这么早吗……”她用被褥裹着身子坐了起来,“我记得你说天明。”
“老了,想睡也睡不着。反而是你,睡意怎么也这么浅啊。”龙卧溪调侃道。
温枸橼把头扭到一边,揉了揉眼睛,“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龙卧溪愣了一下,放下正在帮她收拾的行装,上前坐在她身侧,“不舍得我吗?”
“担心你。”温枸橼仍低着头,却从被子里伸了一只手出来替对方整平衣领,“你年纪大了,一个人更要小心……”
“别把我的话都抢过去了啊。”龙卧溪笑着握住她的手,“你才是一个人行动,才要更加留意。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平安重聚。”
“嗯……”温枸橼不说话了,像是忍着不想哭。
“别离固然难受,但也是因为我们都是有心之人。倘若换成两个不理亲人死活的渣滓,早就不知道远走高飞到哪里去了。”
温枸橼这才勉强笑了一声,“你想跟我远走高飞吗?”
“想啊,怎么不想?”
温枸橼终于忍不住,张开手臂紧紧抱住对方,“老泥鳅……我舍不得你。”
龙卧溪长叹道:“我又何尝舍得你?”
温枸橼松开手,小声问:“老泥鳅,我算是你的……什么人呢?”
龙卧溪一生中,遇到过好些命悬一线的突发状况,最后都有惊无险,平安度过。唯独是这个问题,哪怕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仍让他觉得,即使穷尽全身气力,也无法给出一个能令彼此安心的答案。
温枸橼却仍在继续说话,仿佛并没有指望他回答的意思。“我不知该怎么描述。但你对我……就像是亲人一样。我、我也想找一个更确切的字眼来形容,但是我不知道……你明白吗?你就是我……”
龙卧溪将她拥入怀中,打断了她的话。
“最重要的人。”他答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温枸橼再也控制不住,倒在他肩上,泪如泉涌。
嫏嬛在榻上睁开眼时,见纪莫邀背对着自己,正蹲在房间一角翻找什么。她坐起身揉了揉眼,此时天刚蒙蒙亮。
“吵醒你了吗?”纪莫邀回过身来问。
嫏嬛笑着摇头,“你昨晚睡了吗?”
“我尽力了,但总是……”他直接坐在了地上,“我在想我们今天应做些什么,可又没有头绪。”
“纪尤尊来之前心急得要死,可到了之后却一直不出门,似乎突然对笔录一事没了兴趣。有什么办法把他引出去吗?他不在家,我们才好办事。”
纪莫邀想了一会,“不是没有,但怕他疑心。”他起身在房中踱步,道:“让他独自离开肯定不可能,只能想办法骗他带我出门。反正只要支开了他,就没人能直接伤害你。”
嫏嬛点头,“你如果跟他单独相处,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吧?”她声音很轻,像是在自我安慰,也像是在避免听起来杞人忧天。
纪莫邀冷冷道:“我从小就见识过他害人的手段,也不止一次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遭遇毒手……而到了今天,我发现我依然有这个顾虑,是可悲还是可笑呢?”他低下头,无力地干笑数声。
嫏嬛挪到他身侧,道:“你不可悲,也不可笑。罪在罪人,我们能做的就是阻止他。”
纪莫邀抬起头,握着嫏嬛的手,道:“我知道这样说不应该,但我很庆幸你也在这里……不然我一个人,头脑未必如平时清醒。”
嫏嬛当下脸就红了,忙扭过头去,“任我们哪一个孤身赴险,大家都会义不容辞,挺身而出。无度门会,一姐和姜芍她们也会。总之,绝不能丢下任何一人。”
“你说得没错。”纪莫邀于是起身,从刚才正在翻查的箱子里取出一把胡琴。
嫏嬛想起对方在惊雀山时曾经偶尔拉奏胡琴,“这是你小时弹的吗?”
纪莫邀点点头,“当时也没想过要学出什么造诣,就是觉得声音不错,能排遣心情……离家后心事更多,发觉自己更需要这门技艺了,才重新添置了一把。说起来,也很久没练习了。”
突然有人敲门,纪莫邀忙将胡琴放回原位。
“郎君、娘子,我送早饭来了。”是个老妇人的声音。
纪莫邀警觉地从窗缝往外瞄了一眼,然后开了门。
门外的老妈妈头发花白,慈眉善目,“郎君,还记得我么?”她手上捧着热腾腾的面点。
纪莫邀皱起眉头,一下反应不过来。
“我是余妈妈啊。往日在厨房帮工,你还找过我讨宵夜吃呢。”
“啊……”纪莫邀似乎仍然在记忆中搜索着什么,“是有这么回事。”
“昨日休息得好吗?如今天气回暖,可夜里还是寒凉,我还怕你们冻着了。”余妈妈说着就将早膳摆在了案上,“不够吃再来叫我,多多的还有。”
“有劳了……”纪莫邀面目木讷地送走絮絮叨叨的余妈妈,合上了门。
嫏嬛饿了,忍不住先一步开吃,又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觉得她变化挺大的。”
“此话怎讲?”
纪莫邀也一并坐下来,将脸一样大的芝麻饼掰成两半,“我记得家里确实有个帮厨姓余,当时也就三四十岁的年纪,现在算来顶多五十……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老得比想象中更快。”
“劳碌命苦之人,确实会老得快些……父亲今年也才四十三岁,不也是头发花白、四体劳损?”
纪莫邀没再说话,默默将另一半芝麻饼给了她。
早膳后,嫏嬛起身披衣,问:“这里除了我们、纪尤尊、魏总管和余妈妈,没有别的人了吧?”
“据我所知是没有。”
“你和纪尤尊若是离开了,我只要避开魏总管和余妈妈就可以了吧?”
“魏总管虽不是坏人,但毕竟是看家的,对这里的一动一静都很敏感。就算没亲眼看到你做什么,也怕是会留意到什么风吹草动……至于这个余妈妈,我实在无法将她和旧日那个帮厨联系到一起,只怕有诈,还是观望一阵为妙。”
“知道了。”
纪莫邀又道:“那今天我先想办法把人引出屋,你好好熟悉一下这里的ᴊsɢ环境,不要轻举妄动。”
嫏嬛趁对方开门前,从背后抱住了他,“今晚见。”
纪莫邀笑笑,“一言为定。”
纪尤尊见到儿子时,发现他跪在母亲灵前发呆。
“总算能给你母亲一个交代了。”他淡淡然说到。
“她……最后葬在了什么地方?”
纪尤尊的眉毛抖了一下,“也对,应该让你亲自去拜祭一次……我带你去。”
“我们走了,焉知自己在家吗?”
“怎么,她会把我的屋子烧了不成?”
“我怎么知道你走了之后,会不会有谁来害她?”
纪尤尊一听火起,“她若是死了,你会跟我拼命,然后被我杀死。我何必逼自己做这种蠢事?”
“那带上她一起去。”
“带她去作甚?她是外人,和你母亲又没有干系。家里自有人伺候她。”
“我凭什么相信你……”
“是你母亲重要,还是这个女人重要?”
纪莫邀没再出声,只是负气地转过身去。
纪尤尊也懒得催促,又向前走了几步,就见纪莫邀乖乖地跟了上来。他满意笑道:“我们去去就回,没人会碰温嫏嬛。”
魏总管一直在前院扫地,嫏嬛就去了厨房,见那老妈妈正在烧火备饭。
两人很快就寒暄起来。
“娘子和我家郎君认识多久了?”
“也就一年多……余妈妈一直都在深柳园吗?”
“也不是。主母去世后,主人遣散了大部分的下人,我也回了老家侍奉姑舅。直到最近,才让魏总管找我回来。我如今一个寡妇,儿女又都已成家,平日也无所事事,就来重操旧业,帮补一下。”
“他想必从小就喜欢你的厨艺。”
“是啊……也不知郎君还记不记得。”
“他离家时已经十岁,一定记得的。只是许久未归,需要一些时间适应而已……”
老妈妈笑道:“郎君小时候是个很难相处的孩子,我们做下人的,都不晓得怎么跟他说话呢。”
“纪莫邀这个人,就算是现在,也不易相处啊。”嫏嬛打趣道。
“是吧?”余妈妈若有所思地望向她,“他性格有些孤僻,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的话也不容易明白……虽然不会对我们发脾气,但时常一句真一句假,我们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嫏嬛苦笑,“他这种性格,想必也不会有很多朋友吧?”
“主人都是从外面请先生来给郎君上课的,他平时也少出门,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朋友。”
“那他小时候都喜欢做什么?父母对他严格吗?”
余妈妈想了想,答道:“郎君会弹胡琴,也会玩一下弹弓什么的……不过主人不喜欢他弄这些,平日都是让他念书和练武。主母话少,照顾起居为多,别的事不多插手。”
嫏嬛谨慎地追问道:“那他和母亲……亲近吗?”
“也许比和主人关系要好一些吧,但我觉得他们算不上特别亲近。郎君这种性格,和谁都亲昵不起来。主人管得严,可也是为他好——这种事,小时候想不通,大了就知道做父亲的一番苦心了。如今郎君文武双全,也怕是仰赖主人当年的悉心栽培吧。”
嫏嬛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但她也没有反驳。当局者迷,这老太太也许和魏总管一样,未曾看清纪尤尊的本来面目……
不,不仅仅是这一点。
余妈妈对于纪莫邀儿时的事,确实对答如流。但纪莫邀也跟自己说过小时候的经历。二者所言一对比,根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想起纪莫邀早上见到余妈妈时的那份迟疑。
余妈妈正好掀起盖子,蒸腾的热气喷在了嫏嬛的脸上。
嫏嬛往热烟里探了一眼,“是鱼吗?”
余妈妈点头,“是,郎君喜欢吃鱼。”
嫏嬛眼眉跳了一下,道:“嗯,他最爱吃鱼尾了。”
“是啊,他小时候吮起来没完没了呢。”
嫏嬛的心一沉。
她不敢说自己了解纪莫邀所有的喜好,但他爱吃鱼头这点还是知道的。
这个“余妈妈”果然有问题。
纪尤尊还需要继续利用自己,去找一份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笔录,加上有纪莫邀牵制着,应该不会这么快伤她性命。但他的防范之心,从未消减。所以,如果纪尤尊还能放心让她和两个下人单独相处……想必这些仆从,也不如表面上那般人畜无害。
嫏嬛独自回房时,见门前有几片落叶。
魏总管刚扫过地,这么快又积聚起来了?
她捡起一片,闻到了淡淡的枸橼香。
环视四周,没有一棵枸橼树。
她马上将所有叶子捡起来,退回屋内。
过了一阵,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魏总管经过。
“魏总管,”嫏嬛隔着紧闭的门问,“可以帮我唤余妈妈来吗?”
“娘子需要什么吗?”
“帮我唤余妈妈来便是!”
魏总管这才离去,过了一阵,余妈妈就来到了门外,“温娘子,你唤我了?”
“是……”嫏嬛走到门前,但仍旧不开门,只是在门缝细声道:“余妈妈,能取些干净的碎布给我吗?这个月来得有些急,弄脏了衣服……”
“哎,那就把衣服拿来给我洗吧。”
“余妈妈有心了。我惯了自己洗,你只替我取些碎布便是。”
余妈妈于是离开,张罗了一阵才回来,将布料从门缝处递给了嫏嬛。
“麻烦余妈妈了,真是……怪难为情的。”
“哪里,姑娘家这种事都是寻常,我都晓得。”
一送走那老太太,嫏嬛立即用碎布扎成一个球。见门外没人经过时,一脚踢到了墙外。
多年不曾蹴鞠,嫏嬛庆幸自己脚法尚存。
过了一阵,墙外有一个树冠逆风晃了晃。
嫏嬛于是离开房间,一路来到前院,“魏总管!”
魏总管迎上前问:“何事唤我?”
嫏嬛指着墙外道:“我刚不小心把球踢到墙外了……正发愁呢。”
魏总管纳闷了,“温娘子哪来的球?”
“我从小就爱蹴鞠,身边常年带着一个布扎的小球,有空就踢着玩。”
“这样啊……”魏总管往外头张望片刻,“要不我替你到外头去找找?”
“有劳总管了。”
魏总管于是绕到围墙外,没一会就将球找了回来,递给嫏嬛。“这是温姑娘自己编的吗?真好看。”
“魏总管谬赞。”嫏嬛笑笑,接过球回屋。
一合上门,她便将碎布一层层解开,如愿找到了温枸橼夹在最内层的一纸短书。
“你母亲病重之时,心中常常念你,总盼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她……临终前也嘱咐我,要将她葬在这山头,从这个位置,能尽览进出涓州的人马。这样你哪天回来了,她也能马上知晓。”
纪莫邀跪在母亲墓前,听父亲说完这番话。
他心中只有冷笑。
不可能。
母亲绝对不可能说过这种话。
且不说父亲绝从未将母亲任何愿望放在心上,自己作为儿子就算已经忘记了母亲的一切,也不会忘记她对故土的思念。
母亲最希望的,是能再看一眼家乡的山水,再听一遍乡音。
“就算没办法看过再死,也要死了再看……”
他没有去过母亲的故乡,但只凭母亲的描述,就知道那是个山清水秀、风光无限的所在,也明白她为何会思乡情切。
毕竟比起深柳园,任何地方都会显得尤其可爱,就更不用说养育自己的家乡了。
母亲真的葬在了这里吗?
他不禁疑惑。
离家之后发生的事,他自然不知晓。但如果母亲真是父亲说的那样去世,在这个过程中,难道不会被人发现什么蹊跷吗?还是父亲可以收买仵作来瞒天过海?就算母亲如今真的在此安息,那在她下葬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头痛,心更痛。
他恨,恨自己善良的母亲要抱着如此的遗憾离世,还要被强加遗愿,葬在自己未曾寄托任何感情的地方。
他在墓前按足礼节磕头上香,唯独没有落泪。
他知道母亲的愿望。母亲不会想看到他对着一个虚伪的墓碑掉泪。
柳深深,穴空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章 狂风火 凉星月(上)
嫏嬛在屋里一直待到入夜,才见纪莫邀回来。
“没事吧?”她虽这么问,心里却明白——一个可以言喻的答案,根本无法解释对方的倦色。
“如我所愿,他带我去扫墓了。”纪莫邀除下披风,坐了下来,“说了一通胡话,我一句都没信。”
嫏嬛沉默片刻,突然问:“你喜欢吃鱼尾吗?”
纪莫邀愣住了,“鱼尾有什么好吃的?精华都在鱼头啊。”
“那就对了。我乱说你喜欢吃鱼尾,那余妈妈居然马上附和……想来你今早觉得她有些不妥,也许正正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你家当年的帮厨,才会对你的喜好一无所知。她还跟我说好多你小时候的事情,说你没朋友,和父母关系也一般,甚至撒谎糊弄下人。外人也许会轻信,但我认识的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敢肯定,ᴊsɢ她是纪尤尊找来盯着我们的。”
“她这是在动摇你对我的信任吗……”
“你父亲没法用武力隔绝我们,就找一个和蔼可亲的骗子来行离间之计。”
“我不懂了,他为什么觉得这种招数会有用?”
“因为他无法理解,我为何相信你,你为何相信我……啊,顺带一提,一姐也来涓州了。”话毕,嫏嬛将温枸橼的信递到纪莫邀手中。
纪莫邀一看,嘀咕道:“她一个人吗?这太冒险了。”
“既然和我们会合,她就不是一个人了。有她在,我们就多出很多办法。如果真如我们所猜测的那样,令堂大人是楚澄的同谋者,那她在深柳园也许还留有一些线索。我们理应一字不漏地都找出来,不能被纪尤尊发现。若是没有,那我们就该尽快离开这里。”
纪莫邀的表情没有过多的变化,但眼眶却已有些红,“谋害二十七位星宿后仍能逍遥法外……如此瞒天过海之计,纪尤尊一定视为他此生最出色的阴谋。可以想象他在发现母亲告密之后的愤怒,更能想象他不惜代价要掐断源头的执念。他一定很想知道,自己铺排下的完美屠杀,是怎么从自家门前败露出去的。”
“所以他不会接受一无所获的结果。我们骗他回到这里,如果最后什么都交不出手……”她见纪莫邀沉默不语,“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只能步步为营了。”
纪莫邀冷笑,“非也,正是因为太清楚知道他做得出什么事,才要步步为营。”
“我们是不是……回不了头了?”
“回头也没什么好看的,如此正合我意。”他说完就将嫏嬛揽入怀中,没再出声。
嫏嬛紧紧拥着他,合上了眼睛。
她明白,很明白。
这间屋子是他的地狱,有些话大概不适合在此时此地说出口。
现在这样,她已心足。
“娘子,这坡下好多人马,很是热闹啊。”
梁紫砚望了一眼怀中的初生婴儿,没有答稳婆的话。
她好累。
“都聚在鹿狮楼外呢。”稳婆似乎越说越兴奋了,“给他们碰上一笔大买卖了!”
稳婆是本地人,说是有个外甥在鹿狮楼做过工,因此知道鹿狮楼的陆老板。
梁紫砚见孩子正熟睡,自己就更困了。
她好想带着这个孩子飞出这间草庐,飞出这个地方,飞得远远的,再也不用回来,再也不用遇到这里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稳婆是好人,但是自己也不想再见到她了。
她将这个过分的想法吞到了心里。
孩子还没有名字,她也不急着想。毕竟就算做了决定,最终还是要孩子的父亲首肯,那不如连想都不要想好了。
困,但还是好想下床。
并不是好奇山下到底发生什么事,只是想马上逃离卧榻的禁锢。
身子还是很痛,也许今天还不行。
孩子在她胸前蠕动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孩子,细声问道:“你在做梦吗?”
她替这个孩子担心,担心纪尤尊会对他不好,但更担心自己没办法给他应得的母爱。
万一他日后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怎么办?那她就更没法将这个孩子跟自己的痛苦分开了。但她不想迁怒于这个孩子,不想让这个孩子为父亲的罪孽受哪怕一点点苦……
一滴眼泪从她眼中滑落,顺着她的肌肤一路往下流,最终渗入了孩子的嘴角。
她真的有办法全心全意地爱这个孩子吗?
她怕自己做不到。
但她更怕这个孩子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人,怕他将来以同样的方式伤害更多的人。
所有的苦难,就在她这里终结吧……
求求你了。
她不知道这是在求上天、求自己还是求眼前这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求你了。
之后的几天,梁紫砚身体渐渐恢复,稳婆也开始扶着她出屋坐着透透气。
鹿狮楼每天都有好些人出入,不过大致分为两队,各自都有相似的装束,想必是两个不同门派。梁紫砚一直纳闷,为什么他们会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地方相聚。
然后,她第一次见到了其中一派的带头人。
只有他的衣着不同,而又受着其中一队人的簇拥,想必举足轻重。
虽然隔得有些远,但梁紫砚还是看到了那双醒目的虎纹靴。
啊,这是登河山的新当家。
上一任当家姜疾明新亡,独子姜骥未及丁忧,就已经要在外奔走了。
真的一点都不令人羡慕。
另一队人,她认不出来。想必名声也远不及登河姜氏,只是人数却出奇的多,来去频密。她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是谁统领。
罢了,也与她无关。
纪尤尊每天都会回来,不过都待不久。他说他在鹿狮楼有客房,因此吃住都在那边。
梁紫砚心想:你不如一辈子都在那边就更好了,离我远远的。这样我至少能够原谅你放着上好的旅店不去,非要我在这路边的小草庐里临盆之罪。但也只有这一条了。别的罪,你赎不起。
不过,纪尤尊对初临人世的儿子还是有些兴趣的。
“想好名字了吗?”他问。
梁紫砚有些意外,但还是无力地反问:“拿主意的不是你吗?”
“你读书不比我少,你起吧。”
“你要是不喜欢怎么办?我可不想白白绞尽脑汁。”
“无妨,这儿子你也有份,我知道你不会随便起名的。”
纪尤尊每说对一句话,梁紫砚就觉得自己更厌世一分。
“那我再想想。”
次日,她抱着孩子坐在外头吹风。稳婆在屋里准备午膳,她就小声哼着故乡的童谣。
如果能在这一刻听到乡音,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山坡下走来一男一女,脚踏长靴,腰间佩剑。
梁紫砚认得他们是登河山的人,想必是大名鼎鼎的二十八星宿吧。
那男子披着一袭醒目的黄袍,看起来刚刚二十出头,俊朗的脸上还有未曾褪去的稚气。
那女子束着长辫,脚步轻盈。她上身搭着一件黑不黑、蓝不蓝的披肩。举手投足之间,黑蓝之中又仿佛映出五彩之色,十分奇趣。只见她上前作揖道:“打搅娘子,远行之人,不知能否讨口水喝?”
一旁的男子忙补话道:“娘子莫要多疑。我们如今借宿鹿狮楼,只是当家正在里头议事,我们不方便打扰,才跑远一些来取水。还望娘子不要见怪。”
梁紫砚摇摇头,“不打紧,你们进屋问那妈妈要水,多多也是有的。”
两人谢过之后就进了屋。
他们真俊啊……梁紫砚心想。
过了一阵,二人装满水壶出来,但也没急着离去。
男子见到梁紫砚怀中的婴儿,道:“鹿狮楼掌柜的儿子也是个小婴孩。听他们说,已经一岁多了。”他走到母子跟前,饶有兴味地在孩子面前摆了摆手。
那女子半带责备地笑道:“奎宿,别失礼。”
“危宿不喜欢小孩子吗?”男子有些意外地抬头问道。
危月燕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关系?人家又没有请你去逗小孩。”
梁紫砚忙打圆场,“没事的,反正我坐着也是无聊,你们宽心在这里歇息罢。”
奎木狼一听,立刻躬身道谢:“娘子太客气了,我们看看就走。”
两个人便在土坡上坐下来与她闲聊。
“如果不是成为了星宿,我现在可能也拖儿带女了。”危月燕淡笑道。
奎木狼索性整个人躺了下来,道:“危宿更想过寻常人的生活吗?”
“倒也不是……”危月燕抱膝沉思了一会,“如果我家富裕些,也许我会寻常地相夫教子,平平安安也是福气。但现在能为当家效命,我觉得也很好。况且,就算我真的普普通通地成了亲,也许又会羡慕起星宿来。人就只有一辈子,哪能尝试所有的选择?”
“是啊……”奎木狼嘴里不知何时叼起了一根野草,“而且你要是没有成为星宿,我们又怎么会认识?你说是不是,萤姐姐?”
“干什么突然叫我的……”危月燕说到一半就不出声了,红着脸扭过头去。
梁紫砚坐在一旁听着,心里久违地刮过一阵爽朗的清风。
清风过后,却是腥风。
那一天和之前的几天并无不同,梁紫砚如常坐在草庐外同一个位置,望着山坡下同一块地方。
她不知道鹿狮楼里议的是什么事,不过既然纪尤尊参与其中,估计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事。她最好奇姜骥来这里的缘由——她数过了,二十八宿每一位都在。能让姜骥号令全部星宿一同出阵的事情,一定举足轻重吧……
另一阵营的人,她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看久了,她连星宿轮班的方法和时刻都记在了心上。星宿以三人一组行动,每一时刻都有三组人在楼里候命,三组人在楼外巡视,余下人等就在附近自由歇息。来取水的奎木狼和危月燕就是在休息的组别,因此并非三人一起行动。
那夜用过饭后,稳婆正例行讲着她乡下的糟心事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ᴊsɢ诡异的钟声,随即便是漫天杀声。
老妈妈当即说觉得头晕,坐在屋里起不来。
梁紫砚抱起孩子从窗户望出去,只见那未知阵营的人不断涌入鹿狮楼。在楼外的星宿们上前阻止,却立即被对方的队伍淹没。混乱之际,一架马车唐突地从鹿狮楼后飞驰出地通关。
杀声逐渐淹没了音乐,但她已无法分辨其中细节。她的直觉就是——二十八宿被包围伏击了。
稳婆好容易爬起来,看到关前动武,吓得立刻合上门窗,“娘子,江湖险恶,我们小老百姓就当没看见!”
梁紫砚心想:说得倒是轻巧。你能避过这一时,可我还要活过这一世啊。
谁能保证,这不会是她余下的人生里最寻常的景色?
梁紫砚野心勃勃地想参与其中,但她知道这不可能。
她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但她不能不为自己的孩子负责。
可是……
咚!咚!咚!
有人在大力敲着房门。
梁紫砚立即将孩子交给稳婆,不顾劝阻开了门。
如果有人要来取她们一屋妇幼的性命,又何必费力敲门?
她拉开门扉,却真真地感受到了绝望——
奎木狼浑身是血地倒在外头,神色坚决地喊道:“娘子,快带家人离开这里……有多远跑多远……快!”
山下已经横尸十数人,而屠戮仍未结束。
纪尤尊在哪里?他也死了吗?
这个想法给了梁紫砚一瞬间的快意,但她立刻回过神来,伸手要扶奎宿起身,“进来。”
谁知奎宿急忙挣脱开,道:“不要管我……你们快走,时间不多了……”
“奎宿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啊。”
“不可以!”奎宿肃然答道,他清澈的眼里不断地涌出泪水,“当家还在楼里生死未卜,别的星宿也在苦战……我、我还没找到萤姐姐。听我的话,你们快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是谁?”梁紫砚问出了那个困扰她余生的问题,“是谁非要将你们赶尽杀绝不可?”
“不行,这样你也会被连累的……”奎宿哭着站了起来,“我不能再留了,我要去找萤姐姐。”
奎宿说完便又冲下土坡——他的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崭新的血迹。
梁紫砚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扑回屋里,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从灶里拎出一根火把,二话不说爬上草庐屋顶,借着火光俯瞰下方的一切。
这是真的吗?
登河姜氏因何缘由遭此浩劫?
姜疾明新亡,姜骥难道也要英年早逝吗?
星宿们——清风一般让人心生爱意的星宿们——又在哪里呢?
鹿狮楼里终于开始有人往外走了。
浑身血污但明显不是星宿的人们,拖着一个又一个已经没有反应的躯体出来。
不……
奎宿,你在哪里?你找到危宿了吗?你们一定要安全……
“下来!”
梁紫砚头也不回就呵斥道:“不下!”
“我叫你滚下来!”
梁紫砚这才反应过来是纪尤尊的声音,于是愤然转头看了过去——这个混账果然毫发无伤。
不等她回答,纪尤尊便跳上屋顶,抢过火把就丢在了草庐顶上。
火焰就着屋顶的干草,马上熊熊燃了起来。
“还不跟我走?要烧死在这里吗?”纪尤尊说完便扯着她下去了。
“放开我……”梁紫砚一手还抱着孩子,根本没有余力挣脱。“这是你的作为吗?”她恨恨地瞪着对方,“是你谋划的吗?是你要将登河二十八宿赶尽杀绝吗?”
纪尤尊显得有些意外,“我半句都没跟你透露,没想到短短几日里,你也知晓了不少……可你知道又怎么样?”他冷笑数声,拉她回到门前,那里也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奎宿……”梁紫砚喊着对方的名号,可奎木狼已经没有了反应。
“还都熟络了吗?厉害啊。”纪尤尊松开手,转而走向奎宿,一手托起他的下巴,笑道:“好小子,还有气。”话毕,他缓缓举起了右手。
黑暗之中“嗖”地飞出一个身影。
纪尤尊一个闪身,任那人扑空在奎宿身侧。
此刻的危月燕披头散发,遍体鳞伤,可她眼中那令人心动的英气仍未褪减分毫。
奎木狼果然还没断气,微微睁眼道:“萤姐姐……”
“阿礼……”危月燕握着他的手,强忍泪水,“姓纪的……我要你血债血偿!”
可在那一刻,什么豪言壮语也无法改变飞蛾扑火的结局。
纪尤尊拔出从奎木狼手上夺来的剑,轻松刺穿了危宿的心脏。危宿的血还未来得及溅到奎宿的脸上,纪尤尊便一个反手,又将剑插到了奎宿的胸上。
那动作,真是毫不费力。
面前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头顶上烈火燃烧的声音。
梁紫砚上一次如此清晰地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经完全死去,是在十个月前。
“纪尤尊,你……”她将孩子捂在胸前,不敢让他目睹面前的一切。即便他对此一点记忆都不会有,她也不愿让一丝血光映入他初生的眼瞳之中。
“我们也该回去了。”纪尤尊淡然道,“我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等一下……”梁紫砚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危宿与奎宿跟前,双膝跪下,用一只手小心将他们的身体放平。
纪尤尊不耐烦了,“自会有人来替他们收尸,你不用操这个心。”
“闭嘴!”梁紫砚厉声喝道,“我会跟你走的,你就连这一点时间也不给我吗?”
纪尤尊没回答她,只是进屋喊稳婆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梁紫砚呆呆地望着危宿和奎宿,面上泪痕已干。怀里的孩子也许是感受到了周围空气的燥热,开始小声呜咽。她立刻起身走远几步,小心哄道:“没事、没事……娘在这里。”那时,她再抬头望向山下——
二十四人。
鹿狮楼前有二十四人的遗体。
她身边有两位。
那还有两位去哪里了呢?姜骥又去哪里了呢?
正想着,背后就传来了纪尤尊的声音——“还看什么?走了。”
梁紫砚转过身,却不见了稳婆的身影。
纪尤尊从林子里拉出一辆马车,将行装丢到车内,“上去吧。”
梁紫砚没有立刻上车,而是推开了草庐的大门。
果然,那稳婆倒在炉灶之下,早已气绝。
纪尤尊不以为然地解释道:“她知道得太多了。”
“那你怎么不连我也一起杀了?”梁紫砚冷冷问道。
纪尤尊笑了。
他也许真心觉得,这是一句玩笑话。
马车辘辘前行,纪尤尊这才突然想起什么,问:“名字想好了吗?”
梁紫砚望着怀中熟睡的婴儿,怆然答道:“莫邀,爱莫能助的莫,邀功求赏的邀。”
纪尤尊思量片刻,道:“‘邀’这个字本是好的,但加了‘莫’字,意思不就反了吗?”
“只是教他要谨言慎行,不要轻易与人称兄道弟。这个道理,我家自小就有教导。”
纪尤尊听罢,点了点头,“好,我也答应了让你拿主意,就叫莫邀吧。”
梁紫砚心中冷笑:我家长辈哪有教过我这些?若是教过,我也不会沦落在这里……正因是我至亲学不懂的道理,才要将之印在我儿的名字里。这样就算我不在了,他也能一辈子铭记这份教诲——恶意难名状,两舌口中藏。宁宴贪杯客,莫邀千面狼。
(本回待续)
第五十四章 狂风火 凉星月(下)
吕尚休颤抖着翻到《深柳传书录》最后一页:
楚公惨遭灭门,府中书信定无留存。紫砚困身涓州,纵有笔录,亦无处流传。运墨离去之际,密信誊本尽付一炬。今凭记忆整理成文,妄图还原惨事本貌之六七,愿警后世。
墨点色浅能成字。
吕尚休应心月狐来信到达鹿狮楼时,已是第二天黄昏。
即使心月狐没有事先告知地点,他也可以沿着血迹一路找到这里。
吕尚休深知自己来迟,只能忍泪,迈着沉重的步伐,推开鹿狮楼的大门。
倒毙在炉灶边的,应该是鹿狮楼的主人夫妇吧。
无妄之灾降临在无辜之人身上,实在是……
不。他打断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若是被雷劈中,也许还能这么说。但这是彻头彻尾的人祸——处心积虑者为人,为虎作伥者为人,杀人如麻者亦为人。说这对无辜的夫妇在错的时间出现在了错的地方,是要将责任推在死者身上吗?
吕尚休摇着头,一步一步走上二楼。
地上斑驳凌乱的污渍逐渐变成一道有方向的血迹,但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上完全消失了。
奇怪了。
流血的人如果往回走了,理应还会留下另一道交错的血迹。如今看来,更像是这个人在上三楼的过程中消失了。
不可能。
吕尚休于是来到三楼唯一的房间。
这么宽敞舒适的客房,一定是招待贵客的吧。
房间一角似乎有什么声音,是老鼠吗?
不对……
发觉声音来源的那一刻,吕尚休飞快地冲到那个紧闭的硕大衣柜前,猛地拉开门—ᴊsɢ—心月狐将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抱在怀里。她浑身是血,早已气绝。
吕尚休听到的声音,是这个孩子在将死之际的绝望呼救。
“心宿……”吕尚休失声痛哭,将孩子从她僵硬的臂间抱出来,发现她的致命伤是在腹部,而孩子的襁褓已被她的血浸透。
她抱着孩子上楼时,襁褓刚好捂住了她流血的位置,所以楼梯上的血迹才会逐渐消失。但如果她的目的是保护这个孩子,为什么要冲到顶楼这种毫无退路的地方?这不是死路一条吗?
还有这个房间——窗户大开,有些整洁得过分了,和下面两层的狼藉对比过于鲜明。
他见窗台边散落几片树叶,可窗户附近根本没有足够长的树枝。
出事之前,这里应该是姜骥的房间吧?看样子应该也足够再容纳几个贴身随从。
说起来,姜骥是生是死呢?
吕尚休一边思考一边回到底层,打算先给婴儿洗洗身子。
“在这么狭窄黑暗的空间里困了整整一天,一定不好受吧?”他解开孩子的衣服,见是个男婴,衫里还夹着一枚护身符,里面写着他的生辰八字、姓名籍贯。父母生怕福神认错人,事无巨细地将他的一切都写在了符里。“陆子都,这名字真好听……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吕尚休小心将护身符收好,“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不见子都……”
对不住了,子都,我没有及时赶到救你爹娘。以后就要委屈你跟我过了。
从未婚娶也没有子嗣的吕尚休,不知是在哪一刻,决定要亲自抚养这个孩子成人。孩子只是一直在有气无力地哭叫,也不知要做什么才能平静下来。
单凭一个无能为力的中年人自以为是的臆想,就决定你将来的人生,好像有点不公平。
吕尚休开始用清水为孩子擦身,擦到他的小脚丫的时候,子都突然“咯咯”笑了出来。
他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笑声很弱,但确实是笑了。
吕尚休匆匆擦去眼角的泪水,也望着他笑了。
“子都,我们还是……挺投缘的吧?”
“我亲手安葬了子都的爹娘,还有心宿……就带了子都回来。”吕尚休肃然端坐,跟平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陆子都一手按在《深柳传书录》的书页上,哽咽道:“这里面说,当时山下拖出了二十四位星宿的遗体,还有两位死在了草庐外,因此还有两位不知所踪。其中一个就是抱着我躲在衣柜里没被发现的心月狐,那另一个应该就是……”
“参水猿。”一直在旁静静聆听的姜芍,接下了他的话,“只有他了。他和父亲最亲……星宿一共二十八人,分四方七曜,但从不会三三分组行动——除非,剔除一个常伴父亲左右的参宿,剩下二十七人,这样才说得通。如此看来,他非杀死虚日鼠不可的原因,也就明了了。他是当年唯一生还的星宿,是他带着父亲秘密逃走的……”姜芍说到这里,突然“啪”一声大力捶地,“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明知道所有的星宿都会拼死保护父亲,为什么要制造自己还困在鹿狮楼中的假象,令星宿们有路也不敢退?他们为什么要……”
吕尚休走到姜芍面前,正色道:“少当家,目前唯一的解释就是,令尊和参水猿有预谋地将二十七位星宿带到了鹿狮楼这个陷阱里,让他们被围剿而死。”
姜芍双臂撑在地上,房中只剩下她的喘息声。
“你还记得纪尤尊那封信里说的吗……他说他们成功铲除了二十八个人,当日丧命的星宿却只有二十七人,因而还有一个人不是星宿。”
姜芍抬起头——她并没有哭,但两眼布满血丝,仿佛下一刻就要喷出火焰来。“龙前辈说过,第二十八个人可能是我祖父。”
“令尊有跟你讲过你祖父的死吗?”
姜芍想了一会,“我出生时,祖父母已不在人世,母亲也在我年幼时病逝。我从不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妥……你也觉得,祖父是被人谋害的吗?”
吕尚休长叹一声,“姜疾明是死在姜家堡的,如果真是死于非命,你父亲就更加脱不了干系了。”
“你是说他……弑父?”
“同生会传汉不传夷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吧?当年还因此跟涂州附近的胡人有些碰撞,死伤也是有的。你祖父是个直肠直肚的正人君子,星宿们也是胡汉掺杂,于是纷纷带头非难同生会。那时候,两家形同陌路,根本没有交情。祝临雕之流虽是晚辈,不敢明目张胆回击,但难免会觉得不忿……”
“可父亲为什么……”
“少当家,我这样说也许很无礼,但论魄力,令尊不及你与你祖父万分之一。如果他也清楚自己这个弱点,一定会担心继承衣钵后无法维系姜家的名望和势力。你祖父一死,他更无法独力面对羽翼渐丰的同生会,于是便决定狼狈为奸、先发制人,将所有对同生会存有敌意的人除去。一来树立威信,二来与同生会结为盟友,从此高枕无忧。这些需要除掉的人,就包括你祖父,和那些与令尊同辈但依然效忠于你祖父的二十七位星宿。毕竟,同辈人的知遇之恩还是你祖父给的。他如果要成为施恩者,则必须亲自选拔一批星宿,而且专门挑年纪比自己小的。这样一群人,只侍奉过自己这一个当家,更易控制,不是吗?”
姜芍越是往深处想,自己一直视作理所当然的事就显得越为蹊跷:为什么星宿各自有一个独立和当家通密信的暗格?为什么星宿们只能知道自己暗格的位置?每一个星宿都知道自己上一任星宿的姓名和籍贯,也都会定期探望他们的亲属,但为什么又不能彼此交流?她以前没有问过这些问题,是因为她从小就对此习以为常。但前任的星宿是否也遵循这样的做法呢?她不知道祖父在时的传统,因此根本无从了解。
孙望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一趟,现在手上拿着一个信封回来了。
“姜芍,我娘给我来信了,里面夹了一封心月狐留给你的字条。看来她已经收到了师叔送去的密信,现在可以借助我娘来和你互通消息了。”他随后借着母亲的家书,解释了孙家和上一任心月狐的关系,“上一任心宿的母亲,是我娘的堂姐。但因为心宿年龄与我娘更为相近,所以自小便情同姐妹。也难怪母亲会对她的死存疑,继而坚信师父的所见所闻。”
“甚好……”姜芍阅毕心月狐的密信,心里稍微定了一些,“我要和心月狐里应外合,先铲除参水猿为虚宿报仇,然后再……”她长叹一声,“再向父亲问明真相。”
陆子都不无担忧,“只有心月狐一人在姜家堡做内应,力量会否太过薄弱?”
“心月狐一定能见招拆招,我不担心。”
吕尚休又问:“你确定别的星宿也能像她一样,对你的信任多于对令尊的忠诚吗?”
姜芍没办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他们信不信我,我不知道。但如果你二十年来都替别人奉养家眷,你一定也会想知道,那个人因何死于非命吧……”
地通星辉无影踪。
“我们离开之后,立刻回惊雀山与姜芍会合,然后一同向姜骥和同生会问罪。”
纪莫邀靠在紧闭着的窗边,用闲聊的语气说出了这个决定。
此时,他们在涓州逗留已近十日。
“那纪尤尊怎么办?”嫏嬛问。
“是啊,他怎么办。”纪莫邀苦笑。
“如果非要杀了他不可,你会犹豫吗?”
“不会。”纪莫邀答得不假思索,“我只是觉得,速死不是他应得的惩罚。我不想他不经历一点羞辱便轻易赴死。而且……我也不知,我配不配做取他性命的人。”
“为什么?”
“他所摧残的人,何止我母亲一个?如果是我杀了他,后世只会说他教子无方,最终祸起萧墙。但如果是别人杀了他,就会有人问为什么,是不是他对别家做了什么事……我并非觉得深柳园中的苦难无足轻重,但所有人似乎都觉得家门里发生的一切,无论有多残忍与无情,都只是‘家事’,只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间轻易就能抚平的裂痕。纪尤尊若死于父子不和,就不会有人去认真审视他的罪孽,更不会有人好奇还有谁惨遭残害。如果是我动的手,纪尤尊只会作为一个失败的父亲渐渐消失在世人的回忆里。所以这事不应局限在我家之内。若要他的名字永远带着耻辱留在人世间,我就不能亲手杀他。”
“我只是怕,他还会继续伤害更多的人。”
纪莫邀长吁一声,“这就是矛盾所在。他活着,终究是个问题。”
“等一切真相传扬出去,他恼羞成怒起来,泄愤的目标就不ᴊsɢ止我们了。”
“那我们就尽量让他缠着我们。”
“但我们又要离开。”
两个人最终并肩躺在榻上,任所有的前因后果,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
他们终究没办法像高先生那样,抛下一切去逃离纪尤尊。高先生要保护两个孩子,越跑越远是唯一的选择。但他们现在要保护的,是这墙外的世界。
“无论你如何决定,”嫏嬛轻声道,“都不要和我分开,好吗?”
可任何人的直觉,都是将最在乎的人送到离危险最远的地方。
“焉知……”
“我不想和你分开。”嫏嬛转过身来面对纪莫邀的侧颜,“而且,你没了我怎么行呢?”
纪莫邀笑了。
说得太对了。没了她怎么行呢?她为什么总是这么对……
“我是纪尤尊的儿子,他无论如何都会盯着我。但你却非要和我一起受罪,他一定百思不得其解吧。”
“这种事也想不明白,那他再聪明也有个限度。”
外头传来谈话的声音。
纪尤尊今晚有客人。
两人立刻下床,推门一看——纪尤尊和一个肩膀很宽的男子,正站在月下谈笑风生。
虽然只见过他一次面,但就算这个人化成灰,温嫏嬛依旧能认出来——为什么宁孤生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这个对于一姐有如噩梦一样的男人,会有脸自己送上门来?
月光照在嫏嬛脸上,照出了她眼里的阴影。
纪尤尊见两人出来,笑着拍拍宁孤生的手臂,“你看谁来了。”
宁孤生显然知道他们两个的身份,干笑着作揖道:“纪公子、温娘子,宁某有礼了。”
嫏嬛急步上前,一巴掌扣在宁孤生的脸上,道:“不谢。”
宁孤生被冷不防地刮了一个耳光,瞪着嫏嬛说不出话来。
纪尤尊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如果他们不是在这里相遇,如果纪尤尊没有不对温嫏嬛动手的理由,宁孤生绝对不可能在挨了一个巴掌之后,还呆呆原地站着。他一定会反击——暴虐地反击。他现在心里,一定也在幻想着反击的情景。
温枸橼早不是他的傀儡,失去了支配对象的日子今非昔比,所以他才会来找纪尤尊做指路明灯吧。
过了半晌,纪尤尊才冷冷问道:“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去睡?”
“你们如果不在门外吵闹,我们早就睡了。”纪莫邀答道。
纪尤尊见宁孤生还站在原地,怒目瞪着嫏嬛,便指令道:“你也快去休息。”
宁孤生真就听话离去,有如丧家之犬。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嫏嬛问。
纪尤尊回过身来面对她:“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有的是离开的机会,但为什么都放弃了?”
他果然不懂。
“羡慕吗?”嫏嬛反问。
纪尤尊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
“纪莫邀有我,而你……”嫏嬛阴阴笑了,“你谁都没有。”说完,她转身和纪莫邀一起回房,合上了门。
温枸橼躲在围墙外的树上,虽然一句话也没听到,但却清清楚楚地目睹了一切。
深柳重重,迷影重重,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章 耳旁毒 镜前污(上)
一合上门,纪莫邀就觉得不对劲。
嫏嬛呆呆站着,低头不语。
纪莫邀走近,一把握住了她在不停发抖的手——片刻之前,还不慌不乱地掌掴宁孤生的那只手。
“焉知……”
嫏嬛一头扑到他怀里,大力呼吸着。
“没事的……”
嫏嬛稍微松开,盯着依旧颤抖的手,“我刚才,就这样,想也没想地打了他一巴掌……”
“迟来的一巴掌。”纪莫邀安慰道。
“我知道,可是……”嫏嬛轻轻攥着他的衣襟,倚在他胸前。“我从不会这样对人动手……”她用另一只手将颤抖的手固定住,“这样突然做出了不可思议之事,还是靠着有你保护的自信……如果你不在的话,他一定会致我于死地吧?”
纪莫邀搂着她,问:“你怕有一天会因冲动后悔吗?”
嫏嬛困惑地答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是觉得,自己在往不好的方向改变。”
纪莫邀警觉地抬起头,松开双臂,细声对嫏嬛说:“你姐进来了。”
嫏嬛一回身,就见温枸橼从黑暗中跳出,一把抱着她——
“焉知,打得好。”
嫏嬛木立片刻才放松下来,苦笑道:“就打这一下,也没法报复你受的这许多委屈……”她抹了一下眼角,“爹娘尚能彼此守望,至死方休。我和葶苈,也一直在相互扶持。唯有一姐你,独自一人背负了所有的痛苦。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弥补你那满目疮痍的六年。刚才见到他,一时冲动,就……”
“没事的,我们来日方长。”温枸橼笑着,又在嫏嬛额头上吻了一下,“你们打算怎么离开这里?”
“等等……”纪莫邀插嘴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见纪尤尊和那个姓宁的往相反方向走了,就趁机钻进来。他们肯定发现不了。”
三人互诉前情。得知二人无意立刻离去时,温枸橼面露难色,“但你们毕竟不知道这里到底有没有证据可寻,不是吗?为了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而浪费逃跑的时机,值得吗?”
嫏嬛两眼一亮,“若只有我与纪莫邀两个人,自然举步维艰。但有一姐你在就大不同了。”
“可纪尤尊那边也有宁孤生,难道就让四双眼睛屋里屋外盯着我们大海捞针?”
“若我们想法牵制住纪尤尊和宁孤生,一姐你再去帮我们找,不就事半功倍了吗?”
温枸橼没有拒绝,但语气中充满无奈,“我可以照你们的计划行事,但我想不通宁孤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晓得他以前的所谓‘上头’是不是不要他了,还是指派他来和纪尤尊谋划什么。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宁孤生欺软怕硬。他出现在这里,无论为何目的,都一定会竭尽全力巴结纪尤尊。你们刚才也亲眼看到了,纪尤尊在时,他根本不敢造次。可他既然能为纪尤尊收起杀性,必定也能为纪尤尊露出獠牙。纪尤尊今夜不打算伤害你们,但哪天他要是一声令下,那姓宁的一定会毫不犹疑地扑上来。何况他对我怀恨在心,肯定会想借嫏嬛来报复我。你们两个如非必要,真的不要离开彼此视线……”她看着心爱的妹妹,又看了看纪莫邀,道:“只要你们共同进退,就一定不会有事。”
纪莫邀想了一阵,道:“如果你不嫌挤,就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也免了在外餐风宿露之苦。以你的身手,藏身于这偌大的卧房里应该不难。”
“我不反对。”温枸橼笑道,“我不怕和你们挤一起,我只怕你们暗中打算和纪尤尊同归于尽。”
嫏嬛错愕了,“一姐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们都是会冰冷地计算大局得失的聪明人。你们视纪尤尊为最大的危险,惧他人受害胜于惧自己受创,因此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制衡他,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亦不足惜……恐怕就算真的找到了什么笔录证据,你们也只会交给我,再留下来和他玉石俱焚。我难道说错了吗?”
温嫏嬛与纪莫邀双双无言以对。
“那种自我牺牲的蠢事想都别想。找东西,我可以奉陪,但你们最后必须回惊雀山与大家会合。你们需要他们的护持,他们盼望你们的筹谋。你们难道不希望和所有人一起报仇雪恨吗?”
纪莫邀笑道:“能被你这样训斥,服气。”
“那我也就不客气地收下这罕有的溢美之辞了。”温枸橼欣然一笑,“平日里别人有难,你们总能想出法子解决。现在只是要你们自救,按理不会更难吧?”
“也对。”嫏嬛收起了不安的神色,“一姐能够不动声色地自由进出,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也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次日一早,余妈妈送早点来时,纪莫邀已经出去了,房里剩下嫏嬛一人。
“温姑娘昨夜睡得可好?”老太婆笑嘻嘻地将早饭安置在案上,鼠祟地偷瞄嫏嬛的背影。
嫏嬛回过身来,轻声道:“还行。”
“郎君一早出去了吗?早饭也不吃。”
“他要是饿了,自己会找吃的。”
余妈妈听她语气有些怪,便堆起笑容,问:“娘子是不是跟郎君吵架了?”
嫏嬛抬抬眉,又转过身去,“我才懒得跟他吵架。”
余妈妈面上顿时写满了看穿一切的愉悦,凑到嫏嬛背后道:“他要是欺负你了,你不妨跟老太婆我说啊,我去劝劝他。”
嫏嬛扁起嘴,怨道:“他呀,谁的话都不会听的。”
“怎么会?男人都是这样,不喜欢你跟他来硬的。但只要你跟他说些好听的,哄哄他,自然就服服帖帖了。你别说他了,就算是主人生起气来,我只要说几句讨喜的话,做几道可口的小菜,他就什么都忘了。”
嫏嬛却还是一副ᴊsɢ气头上的样子。
“娘子和郎君都住一间房了,还能有什么理不清的矛盾?”
嫏嬛一听,脸立刻红了,“我们……并不曾做越礼之事!”
余妈妈大笑着坐下,牢牢地握住嫏嬛的手,低声道:“温娘子,别怪老太婆多嘴。只是你们都同房睡了好几天了,就算你跟外头说自己还是冰清玉洁的身子,也不会有人信啊。我看你俩也是有些情分的,娘子双亲已俱亡,所幸我家主人还在,怎么不顺水推舟,把这亲给结了呢?再等下去,万一郎君哪天移情别恋,你就找不到下家了啊。”
嫏嬛却还在扭拧,“可他蛮不讲理起来,还动手动脚的,我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嫁他?”
“啧,这就是你不对了。”余妈妈瞪大眼睛,语气变得越发严肃,“他心里稀罕你,才会对你动手动脚啊。你难道想他对你不理不睬吗?男人都是这样,气量短、脸皮薄,都是长不大的孩子。你就迁就他,顺着他的心意,久而久之,他就什么都听你了。这都是老太婆的肺腑之言……”她说着就拍起了胸脯,仿佛在对谁发誓,“夫人还在的时候,就是因为处处跟主人对着干,才特别不招他喜欢。本来好好地生了儿子,安心做个贤妻良母,就能过一辈子了。结果整得无儿送终,你说可不可怜?我也是不希望娘子重蹈覆撤,你别怪我啰嗦啊。”
嫏嬛幽幽地“嗯”了一声,便起身去吃早饭了。
余妈妈也不再多说,在一旁好生伺候着。
过了一阵,嫏嬛又问:“夫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余妈妈愣了一愣,答道:“她性情刚烈,不是很好相处。郎君这点像她。”
“纪莫邀十岁就离开家了,夫人是不是特别不舍得?”
“自己生的孩子,怎么会舍得啊?郎君走了没多久,娘子就一病不起,没两年就死了。母子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余妈妈旧时在纪家多少年了?”嫏嬛继续问。
“那就久了哟。郎君出生前,我就在家里伺候了五年,一直到夫人去世,合共也有十八九个年头吧。”
“那想必他们一家的事,你都十分熟悉了。”
“怎么不是?这家里的事我都晓得。”
那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纪莫邀喜欢吃鱼头呢?太奇怪了。
“你说纪莫邀父母关系不好,那他们都是吵些什么事呢?我看你家主人也是个颇风流的人,想必做妻子的不会高兴。”
“男人哪有不风流的?”余妈妈又激动起来了,“主人一直没有纳妾,已经是很罕见的事了,也不知道夫人有什么不心足……”她说到这里,特意压低了声音,“娘子既然是快要嫁入纪家的人,我看也不能瞒你,只是这事你千万别跟外人说。其实,夫人在外头也有男人。”
嫏嬛心头一凉,忙问:“有这等事?”
余妈妈连连点头,一脸不屑,像是见到了什么脏东西,“郎君五六岁时,夫人就常带他去见一个抄书的鳏夫,一去就是一整天。主人觉得不对劲,和她吵过几次,直到动手打了她,才没有再去。不过你想想,一个有夫之妇,光天化日之下去一个鳏夫家里,还能是什么事?”
嫏嬛佯装惊讶地叹道:“真是匪夷所思……”
“可不是吗?所以家里不待见她,真的一点都不奇怪。哪有丈夫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做这种伤风败俗之事?郎君那时年纪小,不懂得这许多,才会误会主人虐打自己的母亲。你可不能尽信了他的话。”
“这样啊……”嫏嬛埋头吃着早点,却已全然没了胃口。
送走了余妈妈之后,她坐在屋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老妇就算不是纪莫邀幼时所认识的厨娘,必然也是曾经出入纪家的下人之一,并且和纪尤尊有着非同一般的信任关系。一想到纪莫邀的母亲惨遭凌辱,还要受困于这样一个充满恶意的家里,她不禁双眼含泪。
温枸橼从幕帘后缓缓走出,轻叹道:“我这都是听了些什么……”
“她冒着性命危险与楚澄通信,只求深冤得以大白于天下,却要在死后遭受这等恶毒的诋毁。我不甘心,一姐,就算我们能毫发无伤地离开这里,我也不甘心。”
“你今天是让那个老太婆怀疑你和纪莫邀有隙了,不知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嫏嬛淡然答道:“无妨。这屋子里通晓纵横之术的人,又岂止他们?”
午后,宁孤生独自经过花园,见温嫏嬛一人坐在地衣上发呆。他没出声,按兵不动地看了一阵。
结果是嫏嬛先抬头看到他。两人眼睛一对上,嫏嬛便警觉地站了起来,回身背向,但没有走远。
宁孤生见她不走,便放心上前,问:“温娘子可好?”
温嫏嬛点点头,“甚好。”
“纪莫邀不在,你又寂寞了?”
嫏嬛一听到那个“又”字,眉头便跳了一跳,“宁先生这是何意?你何曾见我寂寞?”
“哼,别装了,纪莫邀那小子早就跟你不清不楚了吧?”
嫏嬛没有直接回应这句话,而是转身面对他说:“之前对宁先生动了手,是我之过。还望先生海涵。”
宁孤生板起脸道:“我怎么敢不海涵?我若是碰了你一根头发,纪尤尊就会将我碎尸万段。我识他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对谁手下留情,没想到你一介女流,竟然能靠勾引他的宝贝儿子来自保……真可惜那些潜心修炼的人了,辛苦练成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之功,到头来还不如你往那香帐中赤身一躺!”
嫏嬛面不改色,反问道:“假若没有纪家父子护荫,宁先生又想对我做什么呢?”
宁孤生心头一惊,“你这是在勾引我吗?”
嫏嬛冷笑,“宁先生觉得呢?”
“你跟温枸橼不愧是亲姐妹,连撩拨人心都一样驾轻就熟。怪不得纪莫邀那小子处处护着你,到头来都是祸水、祸水……”
嫏嬛依旧不离本题,“那宁先生是原谅我了吗?”
“你做梦吧。原谅……当着这么多人面被你打一巴掌,简直奇耻大辱。除非你卖身偿命,否则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
嫏嬛听罢,轻叹道:“那宁先生岂不是要恨我一世?”
宁孤生瞥了她一眼,见她神色黯淡,长吁短叹,便更为不屑,“你不想我恨你,可又不愿付出代价,世间哪有这等好事?”
嫏嬛听他这么说,面露不悦,“我还道宁先生是个有肚量的君子,这才诚心向你赔礼。想不到你非但不领情,还说什么卖身偿命的话来羞辱我……”说到这里,她用衣袖蹭了一下眼角,“我知你与我姐姐过往有些恩怨,可我和姐姐终究是两个人。如今我真心向你示好,你怎么死活都不肯放过我?难道非要我作践自己,你才肯高抬贵手,原谅我先前的冲动之举吗?”
这不提姐姐还好,一提起温枸橼,宁孤生便怒火中烧,“你还有脸跟我说她?这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贱人,就算千刀万剐亦不为过。我告诫你,若想长久地讨得纪家父子的欢心,可千万别学你姐。”
“先生何出此言?”
“我当日从淫贼手中救下她,她别说对我有多感恩涕零了。那时她莫说飞檐走壁,就算是一技之长也拿不出来。我出于好心,传授她轻功与武艺。她那时简直视我为再生父母,对我言听计从。我本无非分之想,只将她当作徒儿对待。不想她先对我起心,处处暗送秋波,夜里又爬到我卧榻之上卖力献媚。我、我终究只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宁孤生说到这里,也不知是不是开始怀疑自己说太多,面上露出了难堪的神色,但怒容依旧,“我受不了她的勾引,对她动了真情。我想助你们一家早日团聚的事,你也是知道的。只是想不到那贱人自从与龙卧溪勾搭到一块去之后,就对我冷若冰霜,全然不念旧情。龙卧溪先一步帮你们姐弟重聚,她便认那老狐狸做恩人,再也不给我好脸色看。我做错什么了吗?不过是未能争得头功,你姐姐就与我反目,处处要跟我拼命……”他说到这里,故作唏嘘地长叹一声,“我虽然岁长于她,但认识她时我依然年少。如今想来,那几年的青春怕是错付了。”
嫏嬛强忍着没发出干呕的声音。
是啊,你心里必然是有莫大的委屈——委屈到你恨不得将葶苈活活淹死。
“原来这背后还暗藏这么多故事……”嫏嬛倚木叹息,“和姐姐说的全然不同。”
“那当然了,她可不想让你知道自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而有你这种自以为是到近乎天真的小人作为对手,真是上天的眷顾。
“姐姐这般薄幸,宁先生一定恨之入骨。”
“多说无益,欠我的终要还。你姐姐的孽债,我可以不算在你头上。可ᴊsɢ那一巴掌……”宁孤生暗笑着走近,一手托起嫏嬛的下颚,“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呢?”
谁知嫏嬛立即将他推开,匆匆丢下一句,“有人来了,你我下回再议。”便小跑离开花园。
宁孤生又气又疑地跟上几步,果然见纪莫邀从别处走来。他不愿自讨没趣,便回身离开,走时还嘀咕道:“真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下回就下回……”
(本回待续)
第五十五章 耳旁毒 镜前污(下)
另一边厢,纪莫邀拦住慌忙奔走的嫏嬛,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方才被一只好大的虫子吓到,想回房歇歇。”
纪莫邀显然不信,“别骗我,院子里就你一个人?”
“骗你作甚?”嫏嬛不跟他理论,甩开他的手就气鼓鼓地回了房。
纪莫邀也没有追究,来到前厅,见到了正在煮茶的魏总管。
“郎君快坐,主人马上就到。”
未几,纪尤尊便来到,见纪莫邀僵硬地坐着,便问:“你是见到我心生不快,还是别有原因?”
纪莫邀冷冷答道:“非你之故。”
纪尤尊大笑,“那真是稀罕了。还有谁能令你如此不爽?”
纪莫邀闷头喝茶。
纪尤尊心中明了,探问道:“你在这里衣食无忧,能令你烦恼的人不过三个。你刚说非我之故,我猜宁孤生也不敢对你有何造次,那剩下的想必就是……”
纪莫邀负气地将杯子掷在案上,“温嫏嬛有事瞒着我。”
“你觉得用意为何?”
“你是他杀父仇人,她如果有什么谋划,想必也是针对你。”
“那她若是告诉了你,你难道会阻止她吗?如果你本不打算阻止她,那她是否瞒着你,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不重要。我只是觉得自从知道这是我家之后……她就变得很怪。”
“你想带她离开这里吗?”
“但凡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想和你朝夕相处。”
“我真的那么让人难以忍受吗?你我父子分隔多年,难道就没有冰释前嫌的可能吗?我知道你的怨气,但我的辛酸你又知道几分?我虽然是你长辈,但总让我迁就你,也不公道吧?”
纪莫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想了一阵,“我不知道。一想起母亲,就没有耐心去听你的解释。”
“你还是觉得是我害了你们?”
“难道还有别人的责任吗?”
“你觉得我亏待了你母亲?你觉得是我让她这么痛苦?你又知不知道她是怎么对我的?”
“她被你关在家里,打又打不过你,能让你受什么委屈?”
“她跟那个姓高的抄书匠通奸,你难道真的一点不知情吗?还是你分明知道,但选择去忘记,这样才能方便将所有责任抛在我身上?”
纪莫邀的表情凝固了。
好想哭。
他内心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其实是知道纪尤尊迟早会说这种话的。但当“通奸”二字真实地传入耳朵时,他还是忍不住想起母亲最后一次望向自己的眼神。
绝望,好绝望。
自己童年唯一的快乐回忆,最终还是逃不过被居心叵测之人玷污的命运。
眼泪真的从他眼角滑落,他却不敢坦白缘由。
纪尤尊见他落泪,也平静下来,拍拍他肩膀,“你那时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有误解也不是你的错……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愿让你听到这样的事实。你的母亲,也不会希望看到这一刻,但终究……”
“不必解释了,我懂的。”纪莫邀飞快擦干泪水,“假以时日,我就不会再介怀这种事了。”
“很好,假以时日,我们也许还能做寻常的父子。我知道很难,但至少我们都有这个愿望。”纪尤尊低头看着脸色阴沉的儿子,嘱咐道:“你与温嫏嬛,确实是有些情谊,我也不想蛮横地拆散你们。但当两个人同床异梦的时候,也许那份情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你还是尽早打算,长痛不如短痛。”
“费尽心机将她带回这里找笔录的事,你难道已经忘了吗?”
“她只要活着,我就总有办法,不需要以你娶她为条件。”
嫏嬛回到屋里,见四下无人,便推开侧窗,果见宁孤生从暗处走出。“宁先生,他们两父子在说话,我们也可以继续刚才的话——”
宁孤生不等她说完,便捏住她的嘴,将自己的脸靠得无比近,低声道:“旧时未曾留意,现在近看才越发觉得,你比你姐姐还耐看几分。”他猛然松开手,两臂架在窗台上,居高临下瞪着嫏嬛。“别以为皱皱眉头就能让我对你言听计从,我可没那么肤浅……你有纪莫邀撑腰,根本没有必要给我好脸色看,就更说不上什么赔礼道歉。”仿佛感叹自己的聪明绝顶,他笑着挠了挠眼角,“然而你却主动来向我示好,想必一定是有求于我。我就想不明白了,有什么是纪莫邀给不了你,但我却能给你的好处?而我又能从中得到什么?你最好跟我说个明白,否则你这点小把戏就算瞒得过我,也瞒不过纪尤尊。”
“你和他们父子一样,能不费吹灰之力置我于死地,我除了尽快离开这里,又哪敢有别的奢求?我没什么心机,只想平平安安与家人团聚。但纪尤尊不会放我走。他怕我若一走,纪莫邀也会跟着我走。纪莫邀当年离家一走就是十年,纪尤尊不会容许他故技重施,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我困住。宁先生可有助我离开的法子?”
宁孤生挤着眼睛看她,反问:“你是要一个人走,还是要带上……”
嫏嬛摇摇头,“他,纪莫邀……也许很快就不会想离开这里了。我怕到时连他也不会放我走。”
“有这等事?我看他对你很是上心,才来几天就改变主意了吗?”
“纪尤尊终究是他父亲。孩提时对父亲的怨恨,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依据。我见他们相处这几日来,态度已经缓和不少。亲人相聚终不是坏事,他若是想跟父亲重归于好,我于情于理也难以阻拦。可我也有亲人,我也想和他们团聚!只怕他们父子一拍即合,甚至要我与纪莫邀成亲,那我就插翅难逃了。”
宁孤生揉着鼻尖,追问道:“就算你有理由要走,我又凭什么要帮你呢?纪尤尊武功远胜于我,若是败露了计划,你可以一走了之,我便在劫难逃了啊。”
“那宁先生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嫏嬛身子一倾,倚在窗台上——忽然的靠近,令宁孤生措手不及,慌忙退了一步。“宁先生多年前已被同生会扫地出门,早无实际的名声和地位需要维护,想必不会是因为纪尤尊抓住了你什么把柄,才被迫来到这里。既然没有受人胁迫,宁先生又为何要放弃自由之身,来深柳园这个孤凄压抑之地,做一个毫无牙力的门客呢?”
宁孤生原本自满的神色逐渐阴沉下来,双唇紧闭,似乎敢怒而不敢言。
“宁先生又想从纪尤尊身上得到什么,又是以什么作为交换呢?纪尤尊并不容易服侍,察言观色一定很累吧?”
“够了,”宁孤生长袖一挥,“我根本就不需要理会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想走就自己想办法,我可不想跟纪先生作对。”
嫏嬛也不着急,把头探出窗外劝道:“还请宁先生三思。纪尤尊喜怒无常,我们又不是他亲生骨肉,长久下去,只怕你我都难逃一死。宁先生不肯对我坦率,我也不介怀。但纪尤尊杀我父母,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无论是你还是纪莫邀,都没法说服我留下。我知道宁先生有欲求之事,我只想知道,这个欲望是否比对纪尤尊的恐惧之心更大罢了。”
宁孤生头也不回地开始走远。
“宁先生若是回心转意,三更时再来与我商议。”
宁孤生没有回答她。
三更时,宁孤生踏出了房门。
他并不曾答应温嫏嬛任何事,更没有任何受制于她的理由,所以去见她并不是因为软弱,只是因为好奇而已。
对,只是好奇,好奇那个臭丫头打算在纪尤尊的眼皮底下耍什么把戏。
说到底,他并不怀疑温嫏嬛对纪尤尊的恨意。杀亲之仇,谁都能懂。
但她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即使放弃纪莫邀也无所谓吗?纪莫邀对她不像是虚情假意,而且处处维护,分明是很在乎她的。温嫏嬛难道真的能抛下一直以来所仰仗的靠山于不顾?
如果纪莫邀知道这女人在密谋丢下自己一走了之,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认真想想,这不就和温枸橼当年的行径一模一样吗?
在最脆弱无助时,投入一个尽心尽力守护自己的男人怀抱;再于时机成熟时,不屑一顾地丢下这个男人,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这该死的两姐妹。
这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落井下石、水性杨花、该死的女人。
因此他还是要去赴约,就算让温嫏嬛ᴊsɢ短暂地尝到搬弄自己的甜头也无所谓,毕竟他才不会真心帮她出逃。但如果假装帮她,再设下陷阱反咬她一口,至少能在某种程度上弥补自己被温枸橼割席的遗憾。
他不禁为自己的机智笑了出来。
夏夜的白月光,今晚格外悦目。
像白天时一样,他来到嫏嬛窗外。
照理说,纪莫邀也是睡在这里的。但她还是让自己三更来,不知是不是什么圈套。还是她有办法与自己会面,而不让纪莫邀发现?
宁孤生不敢轻举妄动,打算先在外头观望一二。至少要等温嫏嬛先出现,他才现身。
于是他小心翼翼潜行到窗边,背靠墙站着——隐约能听到,屋里确实有些动静。这吱呀之声,倒像是床笫间的挪移。不过,宁孤生知道室内有一排屏风围着卧榻,即便窗扉大开,他也无法直接看到上面的人。
他又再听了一阵,原先的喑哑摩擦声依然不止,但伴随而来的则是令他神经绷紧、心潮汹涌的阵阵呻吟。
这是温嫏嬛吗?那是她的声音吗?这放浪淫靡的声音,真的是那个自命不凡的女人发出来的吗?
他有些脚软,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无法克制的好奇心——好想看看,这屋里到底在发生什么难以言喻的赤裸行径。
他侧脸瞄了一眼紧闭的窗户,角落的窗纸有些许破损,也许从这里可以一窥究竟。就算看不到全貌也无妨,起码心里不会痒痒得要紧。
于是他弯下腰,将手伸过头顶,悄无声息地用手指在破损处戳开一个眼珠大小的洞,再将视线缓缓上移:深夜的暗蓝下,高高的屏风不出意外地挡住了大部分视线,若非有声响,根本无法判断另一侧是否有人。但在窗户正对面的梳妆台上,立着一面圆镜,恰好又能反映出屏风之内的情景。
宁孤生定睛望向镜中,恍惚了好一阵,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竟是温嫏嬛光滑赤裸的后背,而她的腰上,清清楚楚地摆着两条手臂。
那、那是纪莫邀吗……
宁孤生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但又告诉自己根本没有惊讶的必要。
这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有什么好意外的?
他再次将目光投入镜中。
耳边又一次响起了娇软的呻吟。
他不能再听下去了。这令人酥麻的嗓音,实在与当年的温枸橼太过相像。这似曾相识的情景,又令他徒生愤慨。一想到不过两年之前,自己与温枸橼也曾是这样一对缱绻的男女,而如今自己却只能偷偷摸摸地隔着窗纱、对着镜像,看她的妹妹与男人云雨,以此聊以慰藉。这是何等可悲,而他却无法假装自己没有做过这件事……
不看了。
他愤然离去。
温嫏嬛与纪莫邀的温存,与他何干?
他早可以安睡于卧榻之上,何必在这里鬼鬼祟祟地自取其辱?
往后温嫏嬛再来撩他,他也不必理会。终究是个有心机的女人,说的话不能当真,对人的好意更不会长久。想必温嫏嬛被他冷待之后,转而又向纪莫邀投怀送抱,从而保证自己始终有个依靠。
太低劣了,女人。
他顺着台阶原路返还。
月色依旧晴朗,可他只觉得映在地上的明暗斑驳是那么的肮脏。
走着走着,前方传来了脚步声。
宁孤生停步,还没来得及思考要不要躲藏,就跟纪莫邀迎面撞上。
“你大半夜在这里作甚?”
“纪公子?”宁孤生愣了一下,“我、我睡不着,出来看看月亮而已。”
“你不在自己的房间看,非要跑到深院里看?这里的月亮比你窗前更圆么?”
“是我不对,一时看得忘怀,于是四处闲逛。我、我现在就回去……”
纪莫邀冷冷应道:“若还是睡不着,就不如去陪魏总管煮煮夜茶,总比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周盲撞要来得体面。”
“知道了,纪公子。夜安。”
纪莫邀也不回礼,径直回房去了。
宁孤生匆匆赶回自己的卧室,路上还见到魏总管提着茶壶往前厅去。他见到宁孤生还打趣道:“宁先生也这么晚还不睡啊。郎君也是,和我聊了一夜,好容易才劝他去就寝。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我们老人家真是没法比。”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传入了宁孤生的耳朵,但他却没办法立刻消化话语的含义。直到他一头栽倒在卧榻上时,方才发生的一切,才逐渐呈现出其本来面目。
内院只有一个出口,而他刚刚才从温嫏嬛房间离开。纪莫邀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先走一步,再往回走遇上他的?魏总管还说,他和纪莫邀聊了一夜。纪莫邀没有移形换影的神力,那也就是说……与温嫏嬛欢好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纪莫邀。
他很清楚那个人也不是自己,更不会是魏总管。
这个屋子里唯一剩下的男人,就是……
他不禁飚出一身冷汗。
这女人居然有这般能耐……
余夜,他在漩涡般的自问自答中辗转无眠。
次日,余妈妈如常来嫏嬛房中伺候早膳。
嫏嬛似乎没有睡好,一直在打哈欠,对送上的早饭也不怎么感兴趣,直接拿到了纪莫邀案上,说:“替我吃了罢。”
纪莫邀抬眉,“昨晚没睡好么?”
“那么晚才回来,被你吵一吵,就再也睡不着了。”
余妈妈在一旁替他们整理被褥,也不说话。只见她若有所思地搬弄一番,便抱起了最上面的席子和被褥,说:“我拿这些去洗,回头拿新的给你们。”
纪莫邀问:“不是才换过吗?又要洗了?”
嫏嬛红着脸小声解释道:“还不是因为月事未了吗?你又不是不晓得,还问东问西的。”
纪莫邀听罢,肩膀一紧,十分不自在地答道:“我不问就是了,你不必说出来。”
余妈妈在门外伫立片刻,愁眉紧锁。
纪尤尊在书案上写信,魏总管进来添茶。
“主人,这就是前日送来的舒山茶叶。我昨晚让郎君尝过,他也说好。”
“他昨夜跟你喝茶?”纪尤尊停笔问道,语气中略带一丝妒意。
“恰好说起郎君小时的事,一直聊到三更天呢,我劝了他好久才去睡。可能年轻人都是这样,越入夜越精神。我送走郎君时,还看到宁先生走过,似乎他也不能早睡。”
纪尤尊听不得魏总管絮絮叨叨的家常话,好歹等到他停顿,便赶快把人支走。
可前脚魏总管刚走,后脚余妈妈便弓着腰钻进来了。
“主人……”她神色凝重,压着声音飘到纪尤尊身侧,“有个事情,我想不明白,就来跟你说。”
纪尤尊只好将快消磨殆尽的耐性,勉强施舍到这个贼眉鼠眼的老太婆身上,面上满是不悦,“快说。”
“温娘子昨夜有过房事。”
纪尤尊两眼一亮,可转瞬又平静下来,“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们两个自来之日便同室而寝,不过迟早的事罢了。”
“可郎君没有和她……”余妈妈扭拧了一阵,捂着嘴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我见她床上有血污,就拿被褥去洗。郎君问为何要洗,温娘子却说是她的月事。可我记得娘子刚来时就有月事,都过了这些天了,怎么还没了结?我就在想,难不成,她想隐瞒血污的来历?”
纪尤尊将举到一半的茶碗放下,思索片刻,突然问:“那姓宁的,现在何处?”
“宁先生吗?一早说不舒服,现在还没起来呢。”
纪尤尊一手重重按在茶碗盖上,摆摆手让余妈妈退下了。
陷阱已布,只等猎物。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章 连环计 一线机(上)
纪莫邀往门外瞥了一眼,道:“刚才见他往宁孤生那里去了,想必余妈妈已经说了我们想让她说的话……”
嫏嬛听罢,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
纪莫邀合上眼,又睁开望向嫏嬛,“我知道我们要留那姓宁的性命,但你会不会更想看到他死……”
嫏嬛瞳中闪过一丝不安,于是轻轻按住自己的胸口,自语道:“希望他死或许过分,但我也只想将恻隐之心留给配得起的人。”话毕,她又向对方投以一个不自信的眼神,“如果我一直这样想,会不会终有一天,失去我所有的人性?”
纪莫邀笑笑,“我们相互提醒。”
正说着,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郎君,祸事了!”魏总管敲了两下虚掩着的门,不等屋内应声,便撞了进来,“主人这是要杀了宁先生啊。你快去劝劝他!”
“出什么事了?”纪莫邀明知故问,跟着魏总管往宁孤生的卧房走去。
嫏嬛默默跟在后头。
魏总管急得满头大汗,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不敢问,但主人都要气疯了!我无计可施之下,才来打搅郎君你……”
“也罢,他旧时也是如此,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你应该记得。”
魏总管不置可否,“现在郎君大了,说的话主人一定听ᴊsɢ得进去。恐怕只有你能劝了。”
三人来到目的地,还不曾踏进房门,就见纪尤尊阴沉沉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纪莫邀示意让魏总管留在门外,自己则和嫏嬛迈进宁孤生屋里,问:“还活着吧?”
里面传来宁孤生压抑而卑微的声音——“不用理我……”
纪莫邀停住脚步,不再往里走。“你没死就行,我不打扰你。”说完,便与嫏嬛一同离去。
两人都留意到了屋里随处可见的斑驳血迹。
“他不会真的死吧……”嫏嬛嘟囔道。
纪莫邀又回头看了一眼在门外仍旧不知所措的魏总管,道:“应该……不会吧。”但他听起来一点都不确定,甚至像在说反话,“先带你回去……”
回到房里,见余妈妈立在门前。她的眼神,焦虑之中又带有一丝未卜先知的沾沾自喜,“郎君有需要伺候的地方吗?”
纪莫邀摇头,“你留在这里,看着二娘子就行。”随即又对嫏嬛说:“我去去就回,你在屋里等我。”
嫏嬛略带疑惑地进了屋。
余妈妈刚要跟着进去,就被纪莫邀拉住手,耳语道——
“别让她离开房间,但也别盯得太紧,以免让她起疑。”
“不怕,我就在门前坐着。”
见那老太太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纪莫邀才放心离去。
纪尤尊独坐书房之中,对纪莫邀的到来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的变化。
“你们出什么事,要下这么重的手?”
纪尤尊摆摆手,“你还是不知为妙。”
“故弄玄虚,我还怕了不成?”
“不是怕。”纪尤尊意味深长地呷了一口茶,“我只是担心,你受不了这莫大的委屈……”
“那姓宁的挨打,我又有什么委屈?”
“我的儿,”纪尤尊忍俊不禁,“我打他,是为了替你出气啊。”他随即将脸贴到纪莫邀跟前,细声问道:“你晓得自己房里那个姓温的小娘子,昨晚做什么去了吗?”
纪莫邀眼神一变,“我昨夜与魏总管谈天至深夜,回屋时她已熟睡,不知她此前去了哪里。”
纪尤尊连连摇头,“她哪里也没去,但保不准外头有人来……探望过她啊。”
纪莫邀恍然大悟,“我昨晚回房时,见宁孤生迎面向我走来,神色慌张,鬼鬼祟祟的。”他越想越不对劲,“余妈妈今早说她卧榻上有血,难道说……”
纪尤尊在儿子背上拍了两下,“为父不过尽绵薄之力,只是吓唬吓唬那姓宁的。至于要怎么处置说谎的女人……就看你的造化了。”
纪莫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已经出卖了他刻意维系的从容。
纪尤尊也不着急,继续喝茶。“熟人送来的舒山茶叶,要不要品一杯定定神?”
纪莫邀没有动,眼中的空洞似乎越发深了。
“不要被一个女人乱了方寸。”
“我没有!”
纪尤尊放下香茶,伸手夹住纪莫邀双颊,“不用在为父面前故作姿态。如此奇耻大辱,就算是盖世英雄也难免怒发冲冠——都是人之常情,切莫自乱阵脚。她如今可在房中?”
“在……我见她方才受惊,就让余妈妈伺候着她。”
“那就好。余妈妈心细,温嫏嬛耍不出什么花样。”
宁孤生倒伏坐床之上,手中捂着已被血染红的湿巾,仍时不时要按在面上,略缓痛楚。
周围很安静,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原本魏总管还在门外徘徊,现在也走了。
纪尤尊进来时,什么也没解释。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已经被对方打倒在地。宁孤生自诩武艺超群,但毫无准备地面对这样一个功力深厚的对手,加之困惑与敬畏,令他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可这是为什么啊……
因为我昨天晚上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吗?
肯定和这个有关。
那怎么不直接杀了我?我看到他与温嫏嬛通奸,这种事若是让他儿子知道了,肯定闹个你死我活,那还留我这个活口做证人作甚?
正在疑惑之时,门外传来鬼祟的脚步声。
宁孤生坐直了身子,但依然用布巾遮住伤势更重的半边脸。
来者竟是温嫏嬛。
真不敢相信。但细想一想,也合乎情理……
不愧是她。
“宁先生可好?”她幽幽问道。
宁孤生心生防备,忙摆手起身,往角落退去,“你别过来。”
温嫏嬛不听,继续靠近,“宁先生知道我不会武功。别说靠近了,就算我贴到你身上,也伤不了你分毫啊。”
宁孤生立刻吓出一身冷汗,“你千万别贴过来!给我好好站得远远的!”
嫏嬛苦笑,止步于坐床前,与已经退到窗边的宁孤生约有五步之遥,道:“宁先生心中想必有万般不解,而我正是来为你一一解答的。我瞒着下人偷摸到此,不便久留。先生若是继续扭拧下去,只怕耽误了时间,到头来依旧是一头雾水。”
宁孤生被她说得又气又急,催促道:“那你快说,出了事我可不保你。”
嫏嬛于是娓娓道来:“先生昨夜可有遵守诺言,来我房门外赴约?赴约之时,又是否窥视到些许……难言之事?”
宁孤生犹豫了一阵,点头言是。
“先生未必看得真切,但也并非愚钝之人。只要稍加推敲,便能知悉事情的全部,不是吗?昨夜你在我窗外,纪莫邀与魏总管又彻夜长谈,互为凭证。那与我同床的男人,只剩下一个。这一点,你应该一早知晓。”
宁孤生冷笑,“你怕我向纪莫邀告发你勾引他父亲吗?”
嫏嬛目光一沉,但依旧保持着微笑的面容,摇了摇头,“你不想想,我为什么要约你在特定的时间,出现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去目睹一件特定的事情?现在这件事,你知我知纪尤尊知,唯独纪莫邀不知。你难道还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被打吗?若是纪尤尊真的有心灭口,又怎么会留你性命?”
她这么一说,宁孤生原本的疑惑开始逐渐化解,“你的意思是,他有意演这场戏,将事情归罪于我……其实是不希望纪莫邀知道真相?”
“你想想,纪莫邀若是知道了,他们父子关系将万劫不复。但是因为有你顶替罪名,纪莫邀会因此更信任他的父亲,而对我起疑心。”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跟你说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只想达到一些简单的愿望。纪莫邀已经帮不了我,我便与他断绝缘分。纪尤尊一心想和儿子重归于好,而我恰恰能助他一臂之力,如此等价交换罢了。事后我将远离,不再纠缠于他们父子之间,正好两全其美。而你今日的牺牲,纪尤尊自然铭记于心,他日必不亏待你,你又有什么理由怨天尤人?”
宁孤生深吸一口气,叹道:“纪莫邀对你一往情深,你竟然轻易献身其父。此等道德沦丧、冷血诛心之行径,比起你姐姐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嫏嬛笑道:“你还挂念着我姐姐,真是长情。”
“也罢……你们两姐妹都不是什么好人,我只能自认倒霉。那我今后……岂不是要以奸夫的身份自居?”
“只记住一条规矩便是:万万不可破坏他们父子关系。你一旦泄漏半点玄机,令纪莫邀与父反目,纪尤尊就不会像今日一样手下留情了。”话毕,温嫏嬛安静离去。
宁孤生瘫坐屋隅,不住地摇头冷笑。
纪尤尊正想与纪莫邀继续商量,魏总管便来通报——宁孤生求见。
“有意思……”纪尤尊思量片刻,让纪莫邀先行回避,“他若见你在,怕是半个字也不敢吐出来。”
宁孤生两脚一过门,便扑身下跪,一路爬到纪尤尊脚边,涕泗横流地恳求道:“先生饶我!是那女人勾引我,我一时意乱情迷,才着了她的道!如今悔不当初,先生若要严惩,请不要客气……是我犯贱,是我不对……”他说着就作势要自扇耳光,但因为脸上的伤还触目惊心地渗着血,最终也没能下手。
纪尤尊“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早听闻你色胆包天,想不到在我屋檐下也死性不改。温嫏嬛与何人共眠,我自然不关心。无奈我儿对她还有情分,我才留她在府上。若不想再节外生枝,我劝你还是赶快另觅住处,以免碍眼。”他说完,又刻意低头在宁孤生耳侧叮嘱:“但不必远离,往后也许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不才知道了,这就告辞、这就告辞……”
宁孤生离开之后,纪尤尊便唤纪莫邀出来。
“撵他到外头去住一段时间,你不反对吧?”
纪莫邀摇摇头,表情落寞。
“温嫏嬛对你真的那么重要?现在人证物证俱在,通奸之事她已无从抵赖,我若是你……”他说到这里,陷入了沉默。
“母亲背着你见男人的时候,你又是如何应对的?”
纪尤尊面上晃过一丝不堪ᴊsɢ,叹道:“我……又能如何?家丑不可外扬。我若是公然休妻,能解我恨不错,但以后你我父子二人又有何脸面做人?何况那时你年纪还小,和她又亲。我怕你恨我,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离家后,你母亲一病不起,再也没出过门,这事才算无疾而终。”
“那她有向你承认过吗?”
纪尤尊沉重地摇头,“她毕竟不是蠢女人,应晓得我知情。但她已病入膏肓,我就算问出来又如何?还不是只能让丑事烂在肚里?”
“那焉知她……”
纪尤尊见儿子又动了恻隐之心,提点道:“我的儿,要知你母亲毕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与她有儿有家,才会顾虑重重、如履薄冰。但温嫏嬛不一样——她举目无亲,又与你没有婚约。以通奸之罪将她如家奴一般扫地出门,甚至斩草除根,名正而言顺。你难道想不明白吗?”
“只是父亲不觉得蹊跷吗?”纪莫邀的眼神略显焦虑,“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与那宁孤生又无甚交情,甚至对他心怀怨恨。现在做出这种事,会不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你觉得她有苦衷,说到底还是对她心软。无论如何,她留在这里只会是祸根,一来令你心神不宁,二来令你我诸多猜忌。倒不如早断情丝,莫要让一个心怀叵测的女子,坏我园中清净。”
纪莫邀无奈点头,不再作声。
纪莫邀回来时,见余妈妈还坐在原位。
老太婆一见纪莫邀,忙起身相迎,道:“你走后,她关了窗就一直躺着。我听郎君的话,没有贴身伺候,就坐在门外看。”
从她坐的位置稍稍欠身,就能见到屏风后露出的裸足。如今嫏嬛一动不动,似是睡了。
纪莫邀随即打发余妈妈去做饭,然后绕到屏风后,唤道:“起来了。”随后将房里的窗户全部洞开。
榻上的人发出怨气十足的叫声。
门外,余妈妈未曾远去,仍隔门驻足细听。
榻上之人似乎还没睡醒,迷离地问:“宁孤生还活着么?”
“怎么?担心他死了吗?”
“我就问一下,你这么凶做什么?”
屋里传出家具剧烈剐蹭地面的刺耳声音。
“告诉我,他昨晚是不是来找你了?”
“你干什么?放开我……”
“我三更回来的时候,正好与他迎面撞上。他不是来找你还能做什么?别想骗我!”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啪”一声响,是皮肉击打的声音。
“我一路上处处照顾你,生怕你受到哪怕一点伤害,为此甚至不惜跟生身父亲交恶……而你竟然……”
“纪莫邀,你、你不相信我吗?”
“证据确凿,你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
“我真的清清白白,没有和他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要怎么做你才会信我?”
又是一阵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皮肤发痒的怒气。
“你、你去跟宁孤生对质,看他有何反应。”
余妈妈眉头一皱:这算是什么办法?宁孤生已被主人打得不成样子,见到温嫏嬛如见瘟神,肯定避走不及,又能证明什么?难道还当众与这女人卿卿我我吗?
她轻叹一声,匆匆赶去向纪尤尊通报。
“我用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见缝插针,把深柳园每一寸角落都找遍了,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你们也不想想,纪尤尊有足足十年的时间把这个地方翻个底朝天。如果连他也从未在深柳园找到任何记录,那十有八九确实是没有。”
嫏嬛听姐姐说完,虽然不甘,但心知离去在所难免,“楚澄那里没有,高先生那里没有,深柳园也没有……那就没办法知道纪莫邀的母亲是否楚澄的同谋。那就只剩下回惊雀山跟姜芍会合,再向登河山追查这一个办法了。”
“早就该这么做了!”温枸橼催促道,“时不我待,我们要一举成功。”
嫏嬛望向纪莫邀,苦笑道:“我还指望能听你弹奏胡琴,恐怕只能再等了。”
虽然没有配乐,但这出戏的终幕还未演完。
(本回待续)
第五十六章 连环计 一线机(下)
宁孤生灰溜溜地收拾行装,牵马准备离去,竟见温嫏嬛花容失色、衣衫凌乱地跑到自己面前——
“宁先生,你告诉所有人,我们到底有没有偷情!我今天必须要还自己一个清白!”
宁孤生瞠目结舌,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在他背后,纪尤尊与纪莫邀闻声而至。
温嫏嬛瞪着宁孤生,像是在提醒什么。
对,万万不可破坏他们父子关系。
如果他极力否认,甚至说出自己真实所见,那纪莫邀必定会和父亲决裂。没错,温嫏嬛说过,她已经不在乎纪莫邀怎么看待自己,所以不会怕丑事败露,只要不将纪尤尊牵扯在内就行。她现在声嘶力竭地为自己喊冤,其实也只是做给纪家父子看而已。她的目的,就是成为那个父子俩能一同鄙夷的贱女人。所以正确的反应,应该是……
宁孤生缓过神来,一把抓住温嫏嬛的手腕,呵斥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骗人骗到什么时候?我什么都跟纪先生说了!纪先生可以看不起我,可我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你我之间哪有什么清白?你用呢喃细语勾引,我再宽衣解带上钩。仅此而已!”
嫏嬛吓得脸都白了,“宁孤生,你别信口开河,我们哪里有……”
“够了!”纪尤尊喝止这近乎用力过猛的争执,“既然真相大白,温嫏嬛你也不要再狡辩了。枉我儿对你一片真心,你竟然……”他望向纪莫邀,“还犹豫什么?你难道还打算让她留在这里吗?”
纪莫邀大力呼吸着,胸上似压着令人窒息的剧痛,“温嫏嬛你……你走,跟宁孤生走,跟他双宿双栖去,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
纪尤尊满意地笑了,“听到没有?还愣着做什么?”
宁孤生忙翻身下拜,“不才遵命!我这就带她走!”随即硬扯温嫏嬛上马,带着她离开了深柳园。
纪莫邀黯然回身,不再多言。
纪尤尊见他走远,便招手让余妈妈过来。“留意他们在何处留宿,然后……搜温嫏嬛的身,彻彻底底地搜。”
余妈妈领命不语。
纪莫邀回到房中,只觉心跳加快,手脚冰冷。
让嫏嬛与自己分头行动,违背了他之前所有的承诺。无论是亲口应承,还是心中暗誓,他都笃定了要与嫏嬛并肩作战。但偏偏是嫏嬛,竟想出这等毒计,非将自己置身于最危险的境地不可。万一宁孤生对她痛下狠手怎么办?万一被这个老奸巨猾的“余妈妈”算计了,又怎么办?虽然他比相信自己更相信嫏嬛的才智,但无法亲身护持,令他前所未有地焦虑。
“我还指望能听你弹奏胡琴,恐怕只能再等了。”
真是的,都这种时候,还想听琴。
纪莫邀颤抖着将三片薄荷叶同时放入口中。
也罢,这样紧张下去也不是办法。稍微弹上一曲小调,冷静一下。
他从柜中取出那把按幼童身材打造的胡琴。
琴杆与弓弦都可想而知地变得短小了。
纪莫邀深吸一口气坐下,摆正姿势,拉动了第一个音……
不对。
这声音不对……
这不是胡琴应有的音色。是不是太久没有演奏,哪个部位坏掉了?
本能地想要找一些别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纪莫邀于是放下弓弦,将胡琴横置膝上。
“是有些积尘,但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啊……”他皱起眉头,一路摸索到琴筒处,“难道有虫子钻了进去,从里面咬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琴筒打开。
眼泪几乎在开启的一瞬间涌出来——六边形的琴筒之中,静静放着一幅同样被折成六边形的卷轴。
纪莫邀慌忙擦干泪水,生怕将之沾湿,再心惊胆战地将卷轴取出。
他甚至不用完全展开,也知道这是母亲的字迹。
这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礼物。
宁孤生带着温嫏嬛来到涓州城边缘,挑了一间靠近城门的客店住下。
“客官要一间客房?”
“两间。”嫏嬛答道。
宁孤生望了她一眼,没说话。
“同床共枕,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要当真了。料你也没胆碰纪尤尊碰过的女人吧?”
宁孤生咽下这口气,与嫏嬛分别入住客房。但他不敢松懈,将嫏嬛安排在了一间走廊尽头的客房,然后将自己的房门敞开。如此一来,便不会错过嫏嬛任何一次出入。
刚安顿下不足半个时辰,就见深柳园那个阴森森的老妈妈摸进来了。
“向宁先生请安。”
宁孤生心头一紧,“你来做甚?”
“我是来找温娘子的,宁先生大可放心。”说完,她门也不敲地闯进了嫏嬛的房间。
“余妈妈?”嫏嬛见她来势汹汹,立即躲到屋里的大衣柜后。
“温娘子,莫怪我先礼后兵。”余妈妈怕是不知“先礼后兵”ᴊsɢ是什么意思,还是觉得这一句威胁已经算是大礼,一上手便开始扒衣服。
“放开我!你要做什么?”
“你这不要脸的女人,我苦口婆心劝你以死去的夫人为鉴,想不到你竟敢在郎君的房间里偷男人!我今天要是不教训教训你这个小贱人,怎么对得起我主人翁?”
嫏嬛奋力反抗,余妈妈便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到地上。余妈妈年纪虽大,可手脚却不软弱,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令人心寒的娴熟。
嫏嬛倒伏在地,未几便被剥得披头散发、一丝不挂。
那余妈妈也不糊涂,在她的房间里里外外也都找了一遍,确定什么都没发现才离开、走时,还在嫏嬛面前吐了一口唾沫。
宁孤生在隔壁房间听到了一切,一动不动。
晚膳时分,纪尤尊父子在室外用餐。
侍奉茶饭的是魏总管。
纪莫邀有些奇怪,“余妈妈呢?怎么不是她管饭?”
纪尤尊笑答:“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他顿了顿又问:“你真的不打算……斩草除根?”
“你什么意思?”
“我说温嫏嬛。”
纪莫邀的神色僵住了,“你要杀她?”
“留她还有何用?”
“你不是还要找楚澄的笔录吗?杀了她,你的线索就断了。”
“怎么,还想保她的性命,好带着到手的东西远走高飞吗?”
纪莫邀肩头一抖,“血口喷人。”
谁知纪尤尊一手掐住他的脖子,顺着他的鼻梁呼出一口凉气,“好一出金蝉脱壳,以为就能瞒过我了?”
“没、没有……”
“我后来想了一想,如果真有什么记录藏在了深柳园,我只要管住你们两个的手就行了。我未必知道所藏之地,但只要还在深柳园中,我大不了一把火将这里夷为平地,便永无后顾之忧。想不到还是被你们捷足先登,用这种不要脸的小把戏把温嫏嬛送了出去。”
纪莫邀急得咬牙切齿,极力想发出声音,却被对方的手紧紧控制住了喉咙。
这时,余妈妈出现在了纪尤尊的视野里。
纪尤尊松开手,示意让她过来。
老太婆蹑手蹑脚地上前,对纪尤尊耳语道:“温嫏嬛的身子和房间,都彻彻底底地找过了,什么都没有。我为防万一,连宁先生的房间和行装也翻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
纪尤尊绷紧着脸,命她退下。
纪莫邀捂着自己的脖子,不忿地问:“怎么?没有发现吗?”
“闭嘴。”
纪莫邀冷笑,“还说什么寻常父子关系……我对你掏心置腹,你却对我诸多猜忌。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却还要嘴硬。你要是问我,那宁孤生知错能改、敢于承担,我还敬他是条汉子。至于你……真是本性难移。”
纪尤尊“啪”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好,既然你对我如此坦诚,那就……”他冲进房中取出佩剑,丢在纪莫邀面前,“现在就去取温嫏嬛项上人头。见到她的脑袋,我们父子过往的恩怨就算一笔勾销!”
“去就去!”纪莫邀也来气了,一把夺过长剑,“我猜你还是信不过我,还是别躲躲闪闪了。跟我来,还可以叫上余妈妈、魏叔——大家所有人一起来看我砍她脑袋!”
“一言为定!”
宁孤生盯着自己大开的房门,百无聊赖地吃着店家火气欠缺的肉羹。他不敢喝酒,只怕贪杯误事,到时又是一顿皮肉之苦。
隔壁屋一直没动静,想必温嫏嬛也吃够了苦头,现在稍微收敛一点了。
整件事,还真是莫名其妙。
是,纪尤尊父子感情是更胜从前了,这点他不否定。可温嫏嬛也不见得就能回家啊。既然纪尤尊允许自己带她出来,还派了那个狠毒的老太婆来脱她衣服,肯定也是指望我好生看管。那温嫏嬛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万一纪尤尊想斩草除根,纪莫邀又恨她忘恩负义,那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不仅没有逃出生天,还在一番羞辱后丢掉小命,真是太得不偿失了。
正想着,就听得楼下来人。
他正好奇是谁来得这么雷厉风行,往门外一看,见是纪尤尊,紧随其后是面色阴沉的纪莫邀,立刻吓得退回屋里——“纪先生!你们也来了?”
纪尤尊朝他冷笑,道:“要不要来看我儿杀人?”
还真被自己猜中了?宁孤生忍不住有些佩服自己的神机妙算,随即便是一阵按捺不住的幸灾乐祸,赶忙跟了上去。
只见纪莫邀一脚踹开门,喝道:“温嫏嬛!”
三人进屋一看,窗户大开,早已人去楼空。
宁孤生冲到窗边一看,就见黑暗中嫏嬛一瘸一拐地往城外的密林小跑——“纪先生,温嫏嬛已跳窗逃了!”
“混账!这里是二楼,她又不会轻功,怎么可能毫发无伤地……”可纪尤尊也从窗户看到了同样的场景。“看衣裳,确实是她。”他回过身来,狠狠往宁孤生脑门上敲了一记,“废物!还不快去追!”
看着宁孤生连滚带爬地下楼,纪莫邀问父亲:“我们不去追么?”
“当然去了,不过等那姓宁的先行。省得你捷足先登,又使花样把她放了。”
纪莫邀气得火冒三丈,“那若是姓宁的不济事,你是不是还要怪我大意让她逃了?”
纪尤尊笑笑,终于跟他出发。
宁孤生一路追赶着嫏嬛的背影,却又似乎一直都追不上。
他不熟悉这一带地势,又值黑夜,密林之中轻功实在占不了便宜,因此深感吃亏。但他坚信一切仍在纪尤尊掌控之中,也是自己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未几,就听得纪尤尊与纪莫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不敢懈怠,决意要夺得头功。
这女人真是从楼上跳下来的吗?腿脚受了伤,还能逃得这么快?
但他确实也快要追上了。
前面有一块略显空旷的平地,他一定能在这里将她活捉。
就在眼前了——只见宁孤生飞身一跃,伸手去抓温嫏嬛的衣领。
谁知温嫏嬛“唿”地升天,跃上枝头,放声大笑道:“姓宁的,你还认得我么?”
眼前这个穿着温嫏嬛衣裳的长发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宁孤生恨入骨髓的温枸橼。
纪尤尊随即赶到,还未及开口,就被紧随的纪莫邀一招扶摇喝呼掌击中后背,一时剧痛难忍,翻倒在地。
等到定神一看,无论是纪莫邀还是温枸橼,都已经不见了。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
“纪先生,让他们逃了!”
“蠢货!”纪尤尊破口大骂,“若是不想我要了你的狗命,就滚回你师父赵之寅那里,好言相劝,看他还肯不肯收留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他骂完,竟发现身子已不再疼痛,预想中的内伤也并没有发生。“死……都要给我死……”他气得两眼发红,起身往宁孤生肩上就是一掌。
宁孤生毫无招架之力,当即倒卧在地,口吐鲜血,只觉得右臂已脱离身躯,不复存在。
但纪尤尊终究还是没有杀他,立刻去追纪莫邀了。
宁孤生血泪模糊地趴在地上,身躯与心灵被难以名状的恨意彻底吞噬。
嫏嬛策马狂奔,纪莫邀在背后紧紧抱着她。
他的手心满是汗。
“纪尤尊有没有追上来?”
“现在还没看到,但不能停。我们只要出现在他的视线内,他就能像当年射伤知命一样攻击我们。”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不会有事的。”
“焉知,那个老太婆……”
“没事!”嫏嬛眼中含泪,可还是笑着答道:“一点小苦头而已。”
马儿一路向东南飞奔。
“我们若要尽快回惊雀山,就必须往青刀涧这条捷径而去。”纪莫邀提醒道,“往日止步于壮胆亭,不曾去过对岸,这次恰恰就要从对岸返回。”
“可要过桥就必须弃马而行。万一纪尤尊追上来怎么办?”
“那就过河拆桥。”
马不停蹄跑了约莫半个时辰,地势逐渐升高。已是初夏时节,周围枝叶敝天,虫声四起。
而随着虫鸣一同接近的,是纪尤尊。
纪莫邀依旧将嫏嬛拥在身前,“不要回头,笔直往前看。如果他击中了我,就一脚把我踹下马,你依旧往前。”
“不会有那种事,都已经能看到吊桥了。你看,就在前面……”
“就算你不踢我下去,我也会自己跳下马的。”
眼泪从嫏嬛眼角滑落,迎风打在了纪莫邀脸上。
“马上就能一起安全逃脱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吓我……”
“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
“我们在一起,不会有最坏的情况。”
“快低头!”纪莫邀猛地压低身子,将嫏嬛护在怀中。
一支火箭从他们头上飞过,正中前方一棵青桃。
他们与火树擦肩而过,却因来到桥头而被迫放慢脚步。纪莫邀不敢多想,拉嫏嬛下马,头也不回地冲上了吊桥。
纪尤尊随即来到,点燃箭矢,一掌送出。飞箭扶摇而上,飞转而下,正中对岸桥头。
两人行至吊桥中心,见烈火ᴊsɢ从对面烧来,而整座桥也开始摇摇欲坠。
嫏嬛见前有烈火,后有追兵,实在无计可施,便揪住纪莫邀的衣领问:“你愿意就这样被活捉吗?”
纪莫邀望着她,仿佛不屑于给出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大魔头,你相信我吗?”
“胜过世间任何一人。”
“那我们不如……”嫏嬛低头,从吊桥踏板的缝隙处俯视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堪生擒,唯有死遁。
纪莫邀抱住她,道:“我还没试过从深渊底部,仰望青刀涧的一线天。”
“那正好了,”嫏嬛微笑,“一线青天,一线生机。”
两人于是纵身一跃,双双坠入深涧之中。
青刀涧深,连落水的声响都听不到。
火焰蔓延到桥中央,吊桥终于支撑不住,从正中断裂。
纪尤尊立在桥边,空洞地瞪着那断桥曾经连接的位置。
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亲生儿子宁死也不愿活在自己身边;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会有人宁愿陪他赴死,也不愿屈服于自己。
原来别人说他们父子俩是完全不同的人,真的不是在骗他。
他现在的心情,难道就是所谓的丧子之痛吗?还是说,他其实是在妒忌。他妒忌自己的儿子,竟做到了自己从来没办法做到的事情……
他恨透了自己的儿子。
他恨透了纪莫邀。
一线刀锋一线天,一世父子一世嫌。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章 竹叶居 桃花雨(上)
身体与冰冷涧水接触的那一刻,嫏嬛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飞离肉身了。
冷水从她指间涌过。
要继续下沉吗?
纪莫邀猛地将她从水中拉出来——“焉知!”
嫏嬛睁眼,见纪莫邀正轻轻拍打她的脸。“我们……掉下来了。”她抬头,见青刀涧一线天中,一轮明月当空而照。
“没受伤吧?”
嫏嬛摇摇头,又立刻打了个喷嚏。
纪莫邀二话不说,抱着她爬上了最近的浅滩。
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双双在滩上躺了下来。
“他不会看到我们在这里吧?”嫏嬛发着抖问。
纪莫邀睁开一只眼,往上瞄了一下,“应该……不会吧。桥已经完全烧毁,又是天黑,至少今晚他是没办法找到我们的。”
嫏嬛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仍旧躺着不动。她用眼角余光,见纪莫邀在腰间拍了两下,像是松了口气,但又没说话,便问:“怎么了?”
纪莫邀笑着挪到她身边,道:“你送我的弹弓还在。”
嫏嬛登时觉得鼻子酸酸的,便立刻扭过脸去,装作是呛到,用力咳嗽了两下,情绪才平复下来。
纪莫邀望着天,突然问:“焉知,你拉我一起跳下来,是为了报我当天不救葶苈之仇吗?”
嫏嬛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但那笑声断断续续就变成了哭声。
纪莫邀还以为自己玩笑开过头了,忙伸手拨开她脸上的湿发,“焉知……”
嫏嬛颤抖着握住他的手,道:“我们还活着……能和你一起活着,真是太好了……”话毕,泪如泉涌。
纪莫邀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抵着她的额头,与她一同呼吸。
夜凉,湿身更冷,过了一阵便有风起。纪莫邀怕嫏嬛冻着,便扶她起身,道:“这山中应有避风之所,稍微走两步吧。”
嫏嬛点头应允。
虽有明月当空,但山间毕竟阴暗,涧边又多湿滑崎岖之处。纪莫邀慢慢走在前面探路,还担心嫏嬛会在后面一脚踩空。
但嫏嬛没有说什么,只是牵着他的手跟在后头。
走了一阵,纪莫邀听到她在喘气,就停下来问:“要歇息吗?”
“不要。”嫏嬛艰难地答道,“你继续走……我怕自己一停下,就起不来了。”
纪莫邀觉得她语气有些怪,并不像是单纯的疲倦,但又因天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好问:“没事吧?”
嫏嬛咬牙道:“没有……我们继续走。”
纪莫邀将她的手抓得更紧,却觉得她在冒冷汗,“找到合适的地方,我们就马上停下来休息。”
嫏嬛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前行。
又摸索了一阵,终于探到了一个一眼见底的小山洞。纪莫邀往里踩了几脚,见确实可做歇脚之地,就牵嫏嬛到洞里坐下。
从水里出来时,两人都冷得发抖。走动起来后,身子好不容易才热了一些。如今在这洞里一坐下,没多久又打起冷战来了。
纪莫邀脱下外衣,铺在干燥的岩石上,“这里没东西生火,你先……靠着我取暖吧。”
嫏嬛听他语气中略带踌躇,轻笑道:“客气什么,柳下惠?”她轻轻将头枕在纪莫邀肩上,又抱住他的手臂。“等天明看到路了,我们再找地方落脚……”
“是。”
“累你陪我走这一遭,对不住了呢。”
纪莫邀笑道:“本就是我们一起打的主意,没有谁陪谁之说。就算只是陪你,我也乐意。更何况……我们没有落在他手里,也没受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可能以为我们已经死了。”
“是啊……”
“那一姐……也会以为我们死了吧?”
“如果我们久久没有音讯的话。”
嫏嬛不说话了。
“没想到生死关头,你二话不说就要往下跳。我可未必如此决绝。”
嫏嬛只是笑,依然没出声。
纪莫邀似听到嫏嬛隐隐在呻吟,手也抓得异常紧,还一直在冒冷汗,不禁担心起来,“焉知,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嫏嬛气若游丝地答道。
“焉知,”纪莫邀见她气息渐弱,忙一手托着她的腰,“你哪里不舒服?受伤了吗?”
“不是……”嫏嬛合上眼倒在他怀中,“就是……有些腹痛而已。”
“从刚才开始吗?”
“就是出水之后没多久……一直拿这事骗余妈妈,结果如今来真的了,真是背运。”嫏嬛苦笑。
纪莫邀恍然大悟,立即小心抱着她,道:“我不说话了,你休息。”
过了一会,嫏嬛又怯怯地说:“我怕弄脏你的衣服。”
纪莫邀淡淡答道:“血而已,又不是没见过。”
嫏嬛听罢,浅笑着将头靠在纪莫邀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徐徐入睡。
次日醒来,嫏嬛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上盖着纪莫邀的外衣。外衣只是半干,但湿的部分已经被小心地卷了起来,因此没让她受凉。
嫏嬛披衣起身,全身上下有说不出的痛倦。
纪莫邀从洞外回来了,“还痛吗?”
嫏嬛点头,“不过,通常熬过第一夜,就没那么厉害了。”
“能走吗?”
嫏嬛笑了,“难道一直坐在这里吗?你方才是不是去探路了?”
“大致找到往上走的方向了,就是不知到哪里才有人家……”
“就算没有人家,能找个地方生火也算不错了。”
纪莫邀听她这么说,忙帮她将外衣裹紧,还自言自语道:“我昨天夜里想起一件事,觉得好笑。”
“什么事?”
“就是孙望庭那家伙,以前被刀刮破手指流那么一点血,也要鬼哭狼嚎半天。你这流血流了大半夜还跟没事一样……相比起来,他也真是矫情。”
嫏嬛禁不住笑出声来,“他又不是娇弱之人,之所以会小题大做,也不过是为了博取你们几个兄弟的注意罢了。”
“啧,我想奉承你,都不给我机会。”
“胡说!你奉承我的话,我可都牢牢记在心上的。”
纪莫邀用手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脸,道:“那就好。”
“我们出发吧。”
走出山洞,嫏嬛这才看清他们前夜到底从多高的地方掉下来。如果是白天,她绝对没有胆量纵身一跳。
行了一阵,就见前方有一片狭窄的滩涂,上面立着些腐烂的木桩,一旁有道往山上去的阶梯。想是旧时有渔家舟子在此行船,但后来就废弃了。所幸那阶梯是岩石所铺,因此还能行人。
纪莫邀于是摘来长段的草叶裹住鞋子,以防在湿滑生苔的石面上滑倒。山势陡峭,石阶又高,一眼望去,也不知哪里才到头。他们虽歇了一夜,但毕竟水米未进,因此不得已要走走停停,只盼着能早些看到地势转平。
攀了不知多高,嫏嬛就听到了水声,“这声音,不是涧中流水……”
纪莫邀也意识到了,“像是山中溪流。”
两人立刻加快脚步登高,果然见山间一片茂密竹林,地上隐约能见前人踩踏而成的步道,而步道的尽头便是水声来处。
嫏嬛一下忘了倦意,冲到那清溪边“扑通”跪下,开始喝水。
纪莫邀后一步来到,见她面色好些了,才留意到溪边有一个不小的草庐——门窗紧闭,内无动静。
“焉知,”纪莫邀拍拍她的肩膀,然后指向那间屋子,“你说这里会不会住了人?”
嫏嬛扭头一看,顿时有些好奇,起身跟他一同来到门前。可敲了好一阵,里面也没人应。
两人于是绕草庐走了一圈,见后院的栅栏虚掩着,就壮着胆子进去了。
后院有个鸡棚,但似乎已ᴊsɢ经空置很久了,周围也没有养殖牲畜的痕迹。
纪莫邀上前敲了敲后门,“请问家中有人否?路有荒客,斗胆求些茶饭充饥,歇过就走。”
依然没人应。
嫏嬛道:“也许主人外出了?”
纪莫邀长叹一声,“那只能算我们时运低了,只是好不容易碰到一处人家……”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敲门,不想那门竟自己开了。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发现原来后门也是虚掩着的。只是最初敲门力度太小,才没推开而已。
“奇怪了,这家人外出不锁门吗?”纪莫邀笑道。
嫏嬛探了个头进去,道:“也许是个山水间无忧无虑的隐士,自然夜不闭户。”
“那也算他的时运低了,如今被两个陌生人破门而入。”
既然门自己开了,眼下又没有更好的去处,两个人便径直走了进屋,可一路叫唤也没有人应。
屋里一尘不染,还弥漫着一股清淡的竹香。眼光所及之处,既像是片刻前才悉心打扫过,又像是久久未有生人惊扰,如此一种恍惚在尘俗内外的奇妙观感。
因为是从后门探入,最先见到的便是卧房等更为私密的空间。而奇怪的是,这草庐除了前后门外,内中无一室闭门——只要从廊上经过,就能轻松一览众室乾坤。
嫏嬛停在一间似是少女闺房的卧室前。窗边摆着一条米黄色的长裙,梳妆台上还陈列着零星发饰。
纪莫邀见她停着不动,就问:“看到什么了?”
“那条裙子。”嫏嬛越看越觉得奇怪,“你不觉得,和平时见到的裙子有些不同吗?”
纪莫邀远远端详了一阵,道:“嗯,这个款式似乎没见人穿过。”
“和如今时兴的衣裙完全不一样,反倒是像石刻和古画里的人。如果妙龄少女这样穿着,一定会嫌老气……”
纪莫邀带着这个问题继续往前走,来到了似乎是主人的卧室前,见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只有一条简笔而成的长蛇,并无他物。但当他读到落款时,却心头一惊——“焉知,你过来一下。”
嫏嬛赶来,照着上面的字念了出声:“居士作于雨夜,未有落款,易知在此补全。居士、易知、刚才那条米黄色的裙子……”她如梦方醒地望向纪莫邀。
“焉知,这里是周易知的故居……”
四目相对,确认都是读过《风花杂记》的人,对书中故事也耳熟能详。
当日促成温枸橼与龙卧溪相识的那本奇书,在世间有多个流传的版本,却没有一版能够解释所有的来龙去脉。加上好事者的编排杜撰,故事也早失去了本来面目,而变成了三分真七分假的奇情侠传。但无论哪个版本,其中三人的结局都是一样的:相传竹叶青居士是蛇精化身,为救周氏兄妹坠崖而死,周易知也落得双目失明。此后兄妹二人虽得以平安团聚,但也很快没了音讯。世人传说,他们是升仙去了。
“这里的居士,一定是指竹叶青居士——她果然没有死,而是与周易知、周殷月兄妹隐居在此。这和传闻的完全不同。但周殷月喜着黄衣,倒是不错。”
纪莫邀笑道:“世人纠结多年的谜团,竟在今日被我们无心插柳,找到答案。”
“等我们出去之后,可以炫耀一辈子了。”
两人继续步行到前厅,顺手将并未上锁的前门推开。而从前门一回身,就见大厅的竹屏风上写着一首诗:有缘客眼前,无心者不见。此间早冇人,吹灰可度年。
纪莫邀释然一笑,“度年倒是不必,度几日便可。”
嫏嬛也打趣道:“终于不用担心犯下私闯民宅之罪了……”
她甚至想问,诗中的“有缘客”是指与竹居有缘,还是指同行者彼此间有缘。但三思过后,又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刻意,便没有吱声。
“你快休息一下,我去附近找找有没有鲜果野菜之类——”
可他话没说完,就被嫏嬛一手揪住,“你留在屋里别出来,容让我先在溪里洗洗身子……”
纪莫邀心领神会,“对,你先去。我就在屋里……看看都有些什么。”
嫏嬛见他支吾,有些想笑,“怎么,想看么?”
纪莫邀斜眼瞄了她一下,道:“我想不想看是一回事,你想不想给我看又是另一回事。”
嫏嬛捂嘴笑笑,“会有机会的,这次就先不要了,乖乖在屋里待着吧。”说完,她迫不及待跑到溪边,脱下衣服,没进了溪水里。
太阳从头顶上照下来,山溪清澈见底。
这一洗,不仅洗走了嫏嬛身上的污垢,也洗走了压在她心头的雾霾。终于,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可以暂时忘记自己背负的所有秘密、仇恨、算计与悲伤。看着腿间的血污被潺潺溪水冲走,近乎被恶意麻木的心脏迎来了一次久违的舒展。她已经多久没有体会过如此原始的畅快了?有谁知道,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洗濯,竟会令她如获新生。
也许是空气里的竹香使然吧。
她哭了。
她居然还活着,活得彷如混沌之初的子民,如此坦坦荡荡、一丝不挂。不怕天雷击,无惧走兽袭。天地本一体,何处用心机?
洗净身子后,她绕到后门,唤道:“我进来换衣服,你快回避一下。”
纪莫邀在里面应道:“那我坐到前门外去,你进来吧。”
嫏嬛进屋换了一身深色襦裙,披上竹叶色的纱衣,垂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推开前门。
纪莫邀坐在门外,身边放着一套完整的茶具,壶嘴正冒着烟。
“就算灰头土脸也不忘品茗,真不愧是你。”
纪莫邀笑道:“只是一壶开水而已。我随身带的薄荷叶早泡坏了。”他抬头,见到神采一新的嫏嬛,有那么一瞬间完全愣住了,但马上又问:“你眼睛怎么红了?”
“泡水里久了,自然会红。”嫏嬛擦擦眼角,随即坐下跟他一起喝热水,“你不去洗洗?”
纪莫邀问:“那二娘子要不要看呢?”
嫏嬛嗤之以鼻,“你放心好了,我只想喝完这杯水就去睡觉。你不要来吵我。”
纪莫邀托腮望向眼前的山溪,面上挂着惬意的笑容,没出声。
温枸橼立在断桥边,眺望悬崖彼岸的壮胆亭。
一路赶来,只见纪尤尊单骑归去。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一定在青刀涧下,生死未卜——但至少肯定没有落在纪尤尊手里。
“若是不想我要了你的狗命,就滚回你师父赵之寅那里——”
纪尤尊丢给宁孤生的这句话,反复在她脑里回荡。
宁孤生难道一直还与同生会藕断丝连?不会吧,他不是把沈海通打到残废了吗?祝临雕会饶了他?不对。祝临雕饶不了他,不代表赵之寅也是如此。毕竟是自己的爱徒……难道多年来在背后无形地向宁孤生发号施令的人,那个所谓的“上头”,就是赵之寅?
一直只觉得他是祝临雕的副手,虽同为掌门,但为人相当低调,站在人群中也不会起眼。他如果瞒着祝临雕,与宁孤生暗中通信,那恐怕手上也打着另一副算盘。
事情不简单。
现在该怎么做才好呢?
嫏嬛和纪莫邀若是死了,尸首定会顺流而下。当今之计,先去下游的渔村逗留几日,看看有没有发现,顺便跟惊雀山和木荷镇两头报告一下事情始末。如果最终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那必定就是没死,而是躲藏在了安全的地方。这种情况下自己贸然去找,反而会打草惊蛇,甚至让纪尤尊重新掌握他们的行踪,那就弄巧成拙了。
而无论事情怎么发展,嫏嬛与纪莫邀是生是死,温枸橼的下一个目的地都不会变——涂州。
(本回待续)
第五十七章 竹叶居 桃花雨(下)
嫏嬛重新睁开眼时,已是次日早晨。她所在的房间是周易知与竹叶青居士的卧房,卧榻十分宽敞。而纪莫邀则去了周殷月的房间休息。嫏嬛坐起身——久卧腰酸,但所幸前日的绞痛早已消退。她细心洗漱,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便出了屋。
纪莫邀戴着一顶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斗笠,正坐在溪边钓鱼。
恰如初见时。
嫏嬛悄然走到他背后,出其不意地扑到他身上——“喂!”
纪莫邀一手扶稳斗笠,另一手还牢牢握着鱼竿。“嘘……”他提醒道,“你今天想不想吃鱼?”
嫏嬛不再出声,笑着坐在他身侧。
坐了一会,纪莫邀将斗笠摘下来,扣到了嫏嬛头上,“不怕晒吗?”
嫏嬛乖乖戴好斗笠,道:“你这身衣服,颇有魏晋文人之风。”
“宽领广袖,最适合坦胸露肉了。”纪莫邀敞开的领口之下,是始终未曾摘下的凤纹眼罩。
“我夸你好看,你却非要往下作处说话,真是扫兴……”
纪莫邀扫了她一眼,道:“你嘴上说扫兴,可脸上却是一副欲求不满的雀跃。”
嫏嬛终于忍不出大声笑了出来,拎起斗笠就往纪莫ᴊsɢ邀肩上敲。
“啊,别打了,有鱼上钩了!”
上钩的不过一条巴掌大的小鱼,但两人也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子。
垂钓继续着,嫏嬛坐得累了,直接在草地上躺下来。“你说……”她仰望天空,表情平和而空洞,“我们会不会已经死了?”
“何解?”纪莫邀依然坐着一动不动,语气也很平淡。
“也许我们已经死了,才能成为所谓的‘有缘客’,魂魄才会飘到这个无人居住却仍然一尘不染的世外桃源。”
“可舍弃了肉身的游魂还能流血吗?还会有痛感吗?”
嫏嬛扁嘴想了一阵,答道:“也对。”于是又复坐直,“一姐会不会以为我们已经死了,现在正跟葶苈准备我们的后事呢?”
“你姐是实在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恐怕不会轻易下定论。”
“那我们也要打算打算了……总不能一直在这里逍遥快活。”
纪莫邀见她陷入沉思,便开解道:“没事,等我们都养足精神再走不迟。日月照转,昼夜如常,尘世不差我们两个人。”
嫏嬛点点头,又复躺下,“从桥上跳下来,真的只是前天发生的事吗?”
“我有同感。深柳园……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
“我跟宁孤生走时,还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我知道宁孤生不敢对我不利,但我不晓得纪尤尊会把你怎么样……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永远都不知道你们母子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人死已经足够悲伤,若是连记忆也无法留存,正如仙仪姑姑那样……那我真的会抱憾终身。”
纪莫邀听罢轻笑,放下鱼竿,道:“焉知,你往水里看。”
嫏嬛不明就里,凑到水边低头看。溪水澄澈现底,但水中无甚出奇。“没有东西啊……”
“看你自己就行了。”纪莫邀忍着笑,趁她不留意,将一朵白花插在她左耳后。
嫏嬛一愣,伸手拨了拨那朵花,红着脸低下头。
“好看吧?”
“嗯……”
两个被迫年少老成的人,终于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水间,尝到了天真烂漫的滋味。
“好奇怪啊……”嫏嬛一手撩拨着耳旁的花,一手指向竹居对开的桃树,“外面的桃树已经结果,此处桃花却依然盛开。”
“想必是地势独特,季节也与外面不同。”
“又或是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人间……而我们已经死了!”
纪莫邀调侃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一心寻死终如愿。”
嫏嬛不说话了。
她不是不想回到亲人与朋友的身边,但在内心某一个极端自私的角落,她甚至有些希望纪莫邀的戏言是事实。不是说她有多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而是她究极地好奇:一个没有了自己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们对于外界而言确实死了,那不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永远留在这里了吗?说到底,她并不是有多渴盼一死了之。她私心所期许的,是能够与至爱之人永远无忧无虑地穿行于天地之间。如果未来的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样,不也挺好?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花花世界多可爱,她与纪莫邀又怎会甘心栖居山野之中?自己果然还是没有避世的情怀,过不得那东篱南山的日子。到头来,还是俗世烟火间的嬉笑怒骂、尔虞我诈更有意思。
她偷偷看了纪莫邀一眼,猜测对方是否也是这样想。
天上下起毛毛细雨,他们收起鱼竿,回到屋里。
“睡在少女的闺房里习不习惯?”嫏嬛问,“今晚要不要交换房间?”
“别,睡得挺舒服的,又换来做什么……”
嫏嬛知道他是想把更大的房间让给自己。“一直过这样清净无忧的日子,也挺舒服的。”她试探性地感叹道。
纪莫邀没有捕捉到她期待的眼神,沉思后答道:“偶尔清净尚可,但无忧从何谈起?”
“也是……”嫏嬛笑笑,“毕竟是凡夫俗子,总有七情六欲。”
“青山绿水纵然好,但像我们这种人,也许还是更适合在红尘中摸爬滚打。”
“我们这种人?”嫏嬛抬了抬眉,“我们算是什么人?”
纪莫邀微微一笑,“我们这种机关算尽的聪明人。”
他望向嫏嬛的那个刹那,嫏嬛瞳孔的尽头几乎开始燃烧。
她爱这个男人。
爱得快要发疯了。
这也许是疯人疯语,但她知道、她坚信对方也跟自己一样疯。
你明明也爱我爱得发疯,可为什么你的眼神却比往时更为波澜不惊。
我爱你。
我想抱着你。
我想亲吻你。
千万个不矜持的想法从嫏嬛脑中汹涌而过,最终却被理智的堤坝阻截剩一句平淡无奇的“也是”。
“深柳园的那一出连环计虽好,但是……”纪莫邀眉眼间溢出一丝不忍,语气很是复杂,仿佛一直在等待说这句话的最佳契机,却不得不在这一刻折中。“你的牺牲太大了。”
嫏嬛忙摇头,“那是我的意思,别放在心上。”
利用房间屏风和镜子的位置,让温枸橼扮演自己的“奸夫”,再让宁孤生在预先提供的便利位置“窥视”到自己偷欢的丑事,此其一。
让纪莫邀故意叫余妈妈不要监视得太紧,好方便温枸橼扮演熟睡的自己,再偷跑出去密会宁孤生,加深他的误会,此其二。
佯装与纪莫邀感情破裂,主动跟宁孤生离开,制作自己携带证据潜逃的假象,此其三。
让温枸橼穿上自己的衣服逃离旅店,自己则躲在屋中柜里,待所有人去追假的温嫏嬛之后,再骑马跟上以接应纪莫邀,此其四。
每一步都要嫏嬛以身犯险。任何一步出了差错,嫏嬛必然第一个遭遇灭顶之灾。
纪莫邀说得不错,只有嫏嬛才会想得出这种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由她掌控大局,却又由她承担全部的危险。
唯一意料之外的事,也许就是余妈妈上门羞辱时的残暴。
而纪莫邀在连环计中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扮演一个被女人欺骗的窝囊废。童年积淀下来对父亲的恐惧与厌恶,意外地令这一层伪装变得尤其逼真。在纪尤尊眼里,他就是那个抛弃了父母的不孝儿,那个不知母亲怎么死、又葬在了哪里的傻孩子……面对父亲,他不辨黑白;面对女人,他情迷意乱。仿佛一个长不大的孩童,心中满怀对母亲的愧疚与对父亲的叛逆,只有时刻受到长辈的训斥与鞭策,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当然,那都是假的。
纪莫邀将藏在胡琴中的卷轴告诉了嫏嬛。
他将所有一切都告诉了嫏嬛。
他将从未准备、甚至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话,都跟嫏嬛说了。
嫏嬛可以稳稳地接住他所有的脆弱、敏感与眼泪。二十年来无处安放的心事,他都能放心地交到嫏嬛手里。
明明自己的父亲害死了嫏嬛的父母,他们却能在彼此眼中找到最大的慰藉。
每念及此,他的心又痛又热。
温嫏嬛眼中的火倒映在纪莫邀眼里。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也……快要疯了。
雨停时,已入夜。
纪莫邀仰望星天,若有所思地叹道:“真好看。”
嫏嬛也抬起头,凝望晴空,“确实……”
纪莫邀嘴角不自主地上扬,纠正道:“我不是在说风景。”
嫏嬛转头见他望向自己,心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红着脸捶了他一拳,小声道:“你也好看。”
纪莫邀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角,道:“早些睡吧。”
嫏嬛点头。
又是为原地不动而黯然不甘的一天。
可明晨睁开眼,他们只会比前一日更加不能自拔。
纪莫邀在屋里找到一块木板,将之立在溪边树下,再找些细小的树枝削尖,在竹居前投起了飞镖。
从他手里飞出的尖枝,无不在半空飞速旋转,最终深深扎入木板之中。
这让人着迷的弧线,那奥妙无穷的转动之力。水车、风车、轮轴、从他掌中飞出的每一件武器,都转得那样赏心悦目,令她不能自拔。从小痴迷转轮的温嫏嬛,倒是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为一个手藏转轮的人倾心。
扶摇喝呼掌的每一个转折、每一处细节,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眼看着木枝越扎越深,她知道,纪莫邀的功力已经完全恢复,而她的月事也平静地结束了。
练功之余,他们不曾放过竹居中留下的大量藏书,其中不仅有丰富而详尽的武学典籍,更有先人们记录少年时闯荡江湖的真迹,无不精彩纷呈、荡气回肠。二人自来之日,一到闲时便手不释卷,恨不得有三头六臂能立刻将藏书阅尽。嫏嬛虽不习武,但在看书上从不挑食,因此什么功式心法也照看不误。
“我见你昨天在看这个……”她将手上的《截泉掌法》递到纪莫邀跟前,“怎么不练来试试?”
纪莫邀笑笑,“说练就能练的吗?这是周易知在冰洞里积年累月悟出来的掌法ᴊsɢ。就算我通篇熟背,至少也要潜心修行上半年才能奢望小有所成。且不说我们在这里不会长住,练功过程必定会被打断,截泉掌还需要在水多的地方才能练成,我们眼前只有一条小溪,远远还不足够啊。”
“如此说来,别的典籍你也用不上咯?我看有些心法就只有薄薄一卷,比如这卷《七寸不死》……不过,可能越简单的东西,越难上手。我不是行家,确实不懂。”嫏嬛略显遗憾地放下手中卷轴,重新在柜里翻找起来,“我前两天还翻出一些旧乐谱,可惜竹居里只有琴瑟,我们又不会弹。如果可以演奏古人的音乐,那多有意思。”
纪莫邀见她自得其乐,道:“说起时间,我们在这里已经十日。”
嫏嬛讪笑,“你还有数着,我都没放在心上了。”
“焉知,我在想……”纪莫邀欲言又止,“我们走的时候,还是分开吧。”
嫏嬛的手停在了伸向书柜的半空,但没有回头,“你想自己一个人去哪里?”这是唯一的解释了。说得这么委婉,到底还不是打算孤身赴险?
“你我若一同行动,容易被一网打尽;若是分道扬镳,还能两头成事。我自会想办法护送你安全离去。在此之前,你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非常安全,跟我一起反而危险。登河山在找姜芍,同生会在找葶苈,纪尤尊在找你,这三方都不能失守不止,他们所有人还都恨不得拿我的脑袋祭旗。姜芍在惊雀山,葶苈有老四和师叔,我不担心他们。可我们若是踏出这个地方,以我一人之力,未必能保你周全。”
嫏嬛转过头来,眼中含泪,“可我们从琪花林到这里一路,不都平安过来了吗?”
“可这是你受尽羞辱和我们以命相搏换来的平安,我们不能指望故技重施会奏效,更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侥幸之上。我不能让你再……”
“可你呢?你一个人走了之后,谁来保护你?还是你始终没放弃与纪尤尊同归于尽的念想?”
纪莫邀轻轻握住她的肩膀,“焉知,我们要各司其职,方能成事。这是我命中注定要独自面对的孽债,不应将你牵连在内。”
嫏嬛落泪道:“我偏要你将我牵连在内!”
纪莫邀抓住她的手,“焉知,你比谁都懂这其中利害。”
嫏嬛艰难地摇头,“我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感情用事、无理取闹的傻子……”可她知道她不是,也没办法成为那样的人。
明白事理,为何总是令人如此痛苦?
“也罢。我不应要你为我担惊受怕……”她从纪莫邀手中挣脱,侧卧在席上,以背相对,“我们都是惊弓之鸟,经不起吓。你放心走吧。我会在这里等人来救的。”
纪莫邀苦笑,“焉知,你不需要人救,你永远都是救人的那个。”
“别说笑了。真的打起来,我只会是你的累赘。”
“你就当是为了安抚我这只惊雀而作出的最后一次牺牲吧。”
嫏嬛许久不出声,而后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记住,你不是我的灾星,从来都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命中有你,是我此生最幸之事。”
“焉知……”纪莫邀轻叹,“谢谢你。”
他本可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他本可以吻她,本可以做所有他想与她一起做的事。
但他什么都没做。
为了不加深别离之痛而刻意维系的距离,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嫏嬛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天终于来了。
细雨微冷,几片桃花瓣被雨水打落,飘到了屋前。
纪莫邀从门上取下笠帽和蓑衣。
嫏嬛只能倚在廊边看他,看灰暗的天空。为何他要离去?为何天要下雨?而明明知道答案的自己,却为何无法让他留步……
第一滴泪终于从她愁得酸痛的眼眶中滑下。
纪莫邀抬眼望着她,停下了所有动作。
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细雨不停,而嫏嬛泪水不止。
纪莫邀丢下行囊上前,却在嫏嬛跟前止步,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太多事,他们一早心照不宣。但来到别离时,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希望可以回到一同坠入青刀涧的那一刻。不是说这种危险的经历有什么值得回味之处,而仅仅是怀念和对方独处的时光,仅仅是盼望,可以重新再体味这匆匆十数日。“焉知……”
“不要站在这里……”嫏嬛忙伸手抹干泪水,“要走就赶快。再愣在这里不动,我就不让你走了!”
纪莫邀何尝看不出她是在逞强?可他又能做什么?他不可以带她走,而自己又不得不走。以前,他总不相信世间会有这等两难的局面。一切的难题,他总有办法找到第三种选择。可今天,他竟无半点头绪。“焉知,你是知道的……”对,她知道自己所有的难处。这世上,再无人如温焉知般明白纪莫邀其人,“你知我其实……”
“我知道。”嫏嬛打断了他的话,“我怎么不知道?你跟我解释得很清楚了。我若是强留,倒显得我不讲理。我们都最讨厌不讲理的人了,不是吗?”她含泪苦笑。
你若不在此间,又有谁会在乎我的想法呢?就算我真的不讲理,又有谁会因此烦恼呢?
“只是你走之前,就没什么要跟我说……或者问我的吗?”
纪莫邀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毕竟什么话都无法平复分别的痛楚。这是嫏嬛在给他台阶下,在尽可能地为他减免离去后的遗憾。“要不……你先问?”
嫏嬛点头,缓缓向他移近,可一只手仍然扶着廊柱,“我并没什么要问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她的手突然从柱子上滑下,触到了纪莫邀僵硬在身侧的手指。
触碰的那一瞬,眼前仿佛晃过了一辈子的光景。
长久以来,有些即使单独面对彼此时也说不出口的话,此刻拥挤在嘴边,呼之欲出而不知何句为先。其中有一句话,不知何时起已挂在心头,闲时反复斟酌润色,就等着这一天、这一刻。
纪莫邀将嫏嬛的双手握在掌中,抬至自己胸前,替她道出二人共同的心声——
“我爱你。”
嫏嬛紧咬下唇,像要止住自己将要绽开的笑容,又忐忑地在纪莫邀掌中伸展手指。她想说话,好歹给他一点回应,可又不知讲什么才合适。他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千言万语,不过夙愿一句——“我想跟你一起……做尽世上所有事。”
纪莫邀满眼神伤地松开手,答道:“我知道。”
知道又如何?现在的自己,根本不知能否兑现承诺。理想与誓言随口可讲,但现实哪里容得更多的痴缠与絮语?与其误她一生,毋宁在这一刻果断痛别。就算有重逢之日,他又能否起誓永不分离?
正是惜别日,今非流连时。
这世上总有不幸之人与不平之事,无奈他们生来就没有做旁观者的选择,只能押上余生,方有赢得圆满的可能。既然已经决定要毫无保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便无所谓反悔。即便再缱绻于彼此的深情,别离之时,也只能将满腔爱意放逐于风雨中,用所谓的勇敢无私来掩饰内心的失落。
这算是坚强吗?他们自己不觉得。
嫏嬛细语道:“再见。”声音小到她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再见,焉知。”纪莫邀说完便转过身去,拾行囊、戴斗笠、披蓑衣。他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而去,身影很快被朦胧烟雨所淹没,再不得见。
三目难解离别恨,焉知惊雀定魂时。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章 陋室暖 华厦寒(上)
嫏嬛的双颊顷刻被泪水淹过——她做不到,她没办法止住泪水。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万一不能呢?
万一适才那最后一眼,便是永别呢?
她知道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再思考只会浪费时间,可还是忍不住反复地问自己:他何时能归?一个月?六个月?一年?十年?如果下一刻回来就好了。可这么天真的想望又怎么可能会实现?她是聪明人,又怎会不知这有多可笑。
纪莫邀知道,最需要温嫏嬛的人,不是自己。
“你不需要人救,你永远都是救人的那个。”
他残忍,残忍到彻底放弃了被救的机会。
嫏嬛懂,她什么都懂。懂他孤身上路的执念,懂他义无反顾的无私,更懂彼此心照不宣的理智。
可她宁愿不懂。
万一他回不来怎么办?
让最爱的人去送死,真的对吗?
不对,他不一定会死……一定不会!纪莫邀生来便有九条命,这世上没什么能难倒他。就算身陷险境,他也一定能逢凶化吉。他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嫏嬛后悔自己刚才没看多他一眼。
她怕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很快会在记忆中模糊。她怕忘掉那一双鹰眼中射出的寒光,忘掉他狡诈又轻佻的笑容—ᴊsɢ—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纪莫邀,温嫏嬛也再无法爱第二个人了。
雨势渐轻,零散的阳光从云层后挣脱,照在阶下的绿茵上。
嫏嬛抹去泪水,缓缓来到院前那棵桃树下。树叶上坠下冰冷的积水,打湿了她的长发。可她已顾不得许多。满树的桃花十有七八被恰才的风雨摧残,只剩下零星几朵硬朗的,还盛着雨水开放着。
桃花开,人影双。桃花落,人影单。
为何美景要伴着心酸锁入记忆?
嫏嬛替桃树不值——花正盛开时,他们两个都无心赏花;如今不幸败落,想要欣赏也已经太迟了。
不过树顶倒是有一朵开得不错。
嫏嬛努力地想要找一点亮眼的颜色来转移注意力。花瓣经雨水冲洗,确实显得更加粉嫩可人了。
真好……
她好奇这朵花戴在头上会是什么样子。
明明开得这么好的花,自己竟想着去破坏它,真是的……
嫏嬛挽着湿漉漉的树枝,无所适从。
眼泪突然就涌回来了。
她为自己短暂的定力与可悲的懦弱哑然失笑。
“大魔头……”她哽咽着呼唤对方。
算罢,再怎么叫他也不会回来,而自己也只会哭到发抖、抖到疲倦,然后接受孤独。
可她不甘心啊……为什么刚刚看清彼此的心意,便要面对分离?这世上这么多人、这么多感情,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两个的来得不合时宜?如果纪莫邀是个坦率一些的人该多好,如果自己是个勇敢一点的人又该多好……
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她头上。
嫏嬛伸手一摸——跌入掌中的,竟是那朵开在树顶的最坚强的桃花。
就连它,也终于屈服了吗?
阳光再次被灰云遮盖,碎屑般的雨点淅沥淅沥地重返她单薄的肩膀上。
嫏嬛茫然凝视卧在手心的花朵——我们这样算不算同病相怜呢?再细看,花梗断口分外平滑。如果是被风雨打落的话,应该不会有这么平整的断口才对。这看起来更像是、像是被利物直接切断的样子……利物?平白无故,会有什么利物突然划过半空、将这花儿裁断?难道——
两只手臂揽住她经已湿透的肩头。
嫏嬛心脏猛然一阵抽搐。
这是幻觉吗?
“焉知……”
没错,真是他的声音……
嫏嬛立刻伸手去触碰环在上身的手臂——是他。他全身都湿了,嫏嬛从背上都能感觉到来自他胸口的凉意。
“你怎么回来了?”她细声发问,“我以为你已经……”
对方没有吱声,而是松开手臂,用两指夹取嫏嬛手中的桃花,将之小心插在她已凌乱的发髻上。
嫏嬛耐心等他把花插稳,才敢缓缓转过身来——细雨中,那双冷峻的眼睛被洗刷出一份别样的神色:犹豫也好,果断也罢,最终都融成了深深的不舍。
“焉知……”纪莫邀低下头,任雨水打在身上,“做尽世上所有事可能有些难,但我想尽力而为。”他的唇角自嘲般地上扬,略微露出嘴里的尖牙。
嫏嬛止不住笑出声来,眼角还有未干透的泪痕,“你就不怕我不肯再放你走?”
“这个……”纪莫邀心中禁不住划过一道冷气——仿佛已经看到他们的未来,并为此隐隐颤抖。他这样一回,只会更加泥足深陷。倘若要再经历一遍别离,恐怕会比方才要更加痛彻心扉、生不如死。这样做好吗?但人的感情,难道不正是为此而生的吗?既然决定了要回来,就不要再想回头。所以,自己还要回答她的问题吗?纪莫邀罕见地选择了逃避,转而俯身在嫏嬛被雨与泪沾湿的唇上按下一个吻。
嫏嬛全身一颤,但惊讶很快被坦然取代。她闭上双眼,完全逐渐陷入对方的怀抱中,而自己的手也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肩头。
原来他的吻,也是薄荷味的。
雨继续在下,湿透了他们紧紧相拥的身影。
两个绝顶聪明的人,明明早已毫无保留地倾倒在对方的脚下,明明早已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冷静的诀别,却只能在此时此刻嘲笑自己曾经的软弱与迟钝。
如果这一刻能早一点到来就好了。
但若是要以此刻相换,他们恐怕也不会答应。
松开时,两人换口气又再吻上。如此反复多次,才终于觉醒自己还站在雨中。
纪莫邀拨开黏在嫏嬛面上的湿发,吻在她的额头上。
嫏嬛握住他的手,“我不要淋雨了……”
纪莫邀意会,立刻牵她回到廊下。
嫏嬛见他的斗笠和蓑衣散落在地上,“不要紧么,你的那些东西……”
纪莫邀瞥了一眼,道:“等雨停了再说。”随即推开门。
一路进屋,水迹在地上描出他们走过的每一步。
房门一关,只剩下水滴跌落在地的声音。
他们之间,很早便没有秘密。因此来到这一刻,他们闻也能闻出对方的心绪。
“焉知……”纪莫邀抱住嫏嬛的腰,另一手轻轻拨开她的衣领,手指在她裸露的锁骨上小心弹跳。
嫏嬛咬牙忍住不发出声音——会失礼吗?可这难道不是自己一直都盼望的吗?对于纪莫邀,她心中难道还残留了半点的矜持吗?她握着纪莫邀的手,慢慢将之向下引,同时试图抑制自己不安分的喉咙。透过一层皮肤,能感觉到他的脉搏在飞快地跳动,就如自己的心跳一般躁动不安。
“我……”
嫏嬛闭上眼,柔声答道:“如果你还在等我首肯……你可以不用等了。”
她不止一次想象,自己才是那个向纪莫邀索求的人。
长久以来,他们都在心中为对方珍持着一个虚位以待的宝座。如今他们只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那个藏在心底深处的空洞填满。而其余的事,哪怕生死,都已不再存在于被情欲蒙蔽的神志。太过习惯于理智的人,这时才明白,原来自己也能失控到这种地步。
那朵桃花,掉在了被雨水与汗液沾湿的枕边。
硕大的雨滴落在盛开的花蕊中,溅起的水花折射出缤纷的色彩。
雨过天晴,鸟鸣重返被春雨短暂占领的竹林。
嫏嬛枕在纪莫邀臂上,鼻尖贴着他赤裸的胸膛。
湿漉漉的衣物点缀一地。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纪莫邀睁开眼,一手继续拨弄着嫏嬛散开的头发,“问吧。”
“事先提醒,你不要觉得突兀。”
纪莫邀似乎有点知道她要问什么了,“你说。”
“你和叶芦芝以前……”
猜中了。
“没有。”
“啧,我都还没问完。”
“你不是要问我有没有和她……”
“才不是呢。我就是想知道她有没有指点过你什么……毕竟你又不像是会向望庭和四哥讨教的人。”
纪莫邀眨眨眼,这才恍然大悟,“那倒是有。你也知道她口无遮拦,说到兴起就停不下来。认识她这么多年,或多或少被迫听过一些。”
嫏嬛扑哧一笑,“刚才答得这么快,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我是不是应该合理地怀疑一下你呢?”
纪莫邀翻了个白眼,“你要是胡思乱想,叶芦芝第一个找你算账。她最讨厌被人乱配男人了。”
嫏嬛被逗笑了,稍稍舒展身子,继续侧躺着。
纪莫邀问:“我弄疼你了吗?”
嫏嬛摇头,“没有,我就是想缓一缓气而已。”
纪莫邀轻叹一声,道:“冒犯了……”
嫏嬛忍俊不禁,“现在道歉有点晚了吧。”
纪莫邀随即转过身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焉知,如果我们就这样结为夫妻,你会不会觉得有点草率?”
“为什么呢?”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就算昭告天地也无人见证,你会介怀吗?”他自己倒无所谓,但万一嫏嬛另有想法,将她置于尴尬的境地就不好了。
“不妨一试。”嫏嬛干脆地答道,“我们现在赤身裸体地躺在死人的卧榻上,还怕什么禁忌,又计较什么繁文缛节?”
“那就好。”纪莫邀轻吻嫏嬛前额,“一切从简。”
“事不宜迟,不如就现在吧。”
纪莫邀坐起身来,笑道:“你果然心急……”
他话音刚落,嘴就被嫏嬛的双唇堵上。
情到浓时,又是一番辗转。
“焉知……”纪莫邀一只手撑在身下,留出让嫏嬛躺卧的空间,另一只手则不停在她发间拨弄,“借用你以前提醒过我的话——我们两个都回不了头了。”
嫏嬛合眼道:“我就是要让你回不了头。”
“何出此言?”
“我要我们余下的人生都纠结在一起,为对方茶饭不思、肝肠寸断,但又乐此不疲。”
“我方才若没有回来,你会不会恨死我?”
“你只要还是你,我就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纪莫邀捧着嫏嬛的脸,再次吻了她。
雨后的阳光射进屋中,两人相继起身更衣。
纪莫邀留意到书桌上几张图纸,一旁还放着笔墨,似乎是嫏嬛正在绘制的作品。“又有新的构想了?”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细细端详。
纸上画着一只手——不,这ᴊsɢ不是手,而是一个仿造手骨构造的机关。从手腕到手掌再到手指,每一处关节都能细致呈现。而这只“手”的动作,竟如此的熟悉……
“你这是在模仿扶摇喝呼掌的招式吗?”
嫏嬛自满一笑,“像不像?”
“如果做出来了,你打算怎么用呢?机关不同于人掌,没有内力传出。就算能完美复制每一招、每一式的动作,只怕也没无法发挥任何力量吧?”
嫏嬛歪头想了一阵,道:“我也没想过要用来做什么,只是觉得好玩,就画了下来。”她披衣凑上来,“我画得像么?”
“有八九成了,”纪莫邀顺手点墨,在细处补笔,“现在就有十成像了。”
两个人坐在书案前涂改图稿,又是一天。
是夜,纪莫邀摆起香案,溪水代醇酒;温嫏嬛张罗花果,素纱为嫁衣。
四下无人,唯有虫声。媒妁欠奉,觞宴席空。堂前无家眷,案上一纸书:以天为媒,以地为亲。清风传喜讯,河水报佳音。参天巨木作新房,飞禽走兽为上宾。日月共证,光影同鉴。
合卺交杯,未几礼成。
二人铺开毯子,躺下看天。
纪莫邀打趣道:“前几天我们观星的时候,怎么不见你铺软垫?”
“草地太扎脸,现在学乖了。”
纪莫邀松了口气,道:“摆弄了好些东西,结果喝杯水就完了。”
“是啊,一点都不轰轰烈烈……”嫏嬛失笑,“但若是真按规矩从头到尾办一次婚礼,我估计也吃不消。”
“从燃烧的断桥跳到冷水涧里,如此九死一生,还不够轰轰烈烈?二娘子对轰轰烈烈的要求也真严苛。”
嫏嬛好生笑了一阵,又叹道:“亲是成了,可怎么觉得也没什么分别呢?”
“你也这么觉得?”纪莫邀如释重负,“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
嫏嬛哭笑不得,“我们怎么这么奇怪啊?没成亲时想尝鲜,成了亲后又嫌多事。”
纪莫邀伸了个懒腰,将嫏嬛揽入怀中,“礼节仪式本来就只是粉饰门面的表演,都是给别人看的。只有两个人时,再从简,也不免觉得滑稽。”
“那以后呢?总会有好事者起哄,要喝我们的喜酒。”
“不必奉陪。”
嫏嬛浅笑不语,抬头吻了他的脸。
纪莫邀突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说起这个,你姐和葶苈还像以前那样称呼我就行了。”
“怎么,不想他们改口吗?”
“千万不要,我光想象就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一姐一定会故意喊你‘妹夫’来撩拨你。”
“她绝对会。”
(本回待续)
第五十八章 陋室暖 华厦寒(下)
重返涂州,温枸橼感慨万千。
等了好几日,青刀涧中也没有尸首顺流而下。她为此松了一口气,继而断定两人仍然活着。在向惊雀山和木荷镇分别去信之后,她便日夜兼程来到涂州。
虽然还没想好全盘计划,但她知道这里有自己索求的答案。
时值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天空将雨未雨。
她经过祝临雕的府邸,但没有想好是否要进去。
大门忽然开了,四位弟子簇拥着一位老翁坐上肩舆,渐渐远离。
温枸橼认得那四人正是吴迁鞍前马后的两对兄弟:一对姓何,名为何求与何其;另一对姓余,名叫余是和余但。
至于那老翁,她便再熟悉不过了。
她悄悄跟了上去。
四人将老者抬到几条街外的一间旧医馆前,送进门之后,便原路返回。
医馆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甘香。
老医师放下药具,点灯独坐。
背后忽然有人问道:“缪神医别来无恙?”
缪寿春转头,见一个女子从屋里走出来,“你是……”
“阁下就算不记得我,也该记得我家那条老泥鳅吧?”
缪寿春冷笑,“独来独往了大半生的人,什么时候成你家的了?何况我家大门常开,你何必非要鬼鬼祟祟地潜入?”
“大门出入,恐被耳目留意,才出此下策。惊扰到神医,我温枸橼在此陪个不是。”
缪寿春也不跟她计较,道:“客套话少讲,你来找我作甚?”
温枸橼不客气地坐了下来,问:“老先生怎么一个人回到涂州来了?你的小孙女呢?”
缪寿春显然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知道……”
于是缪寿春将龚云昭带走缪毓心,自己又被同生会送回涂州的始末相告。
温枸橼大惊,“原来龚云昭真听了焉知的话,经赵晗青找到了你这里……”随即亦将结识龚云昭的前后相告。“如此种种,令老先生和孙女骨肉分离,你会不会怪罪我们?”
缪寿春淡然一笑,“就算没有你们这般阴差阳错,我这个一脚进了棺材的人,只怕也没法和毓心相依为命……她这么小,理应在更安全的地方过着更富足的生活,而我两样都无法给她。”
“老先生莫要这样说,毓心一定也非常不舍。来日若能理清令郎与龚云昭的恩怨,或许还有一家团聚的机会。”
缪寿春摇了摇头,“他们也许本就不该成亲……可惜我一介穷书生,人微言轻,犬子又对他师父唯命是从,才会强娶了心有另属的龚云昭。”
“无论如何,毓心也是你的亲孙女啊。”
“呵呵……”缪寿春意味不明地笑笑,又道:“说了这许多,有一件事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怎么了?”
“你居然一直没问我为何从祝家而回,又是为何人诊症。”
温枸橼心中一怔,“对呀,是吴迁的四个跟班抬轿送你回来的。是他有什么病痛吗?”
缪寿春摇头,“吴迁好好的,只是说起那个病人,就与你家脱不开干系了。”
温枸橼如梦方醒,“祝蕴红……”
祝蕴红疯了。
婚宴之后,她已经魂不守舍。温葶苈与赵晗青离开涂州不久,她便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葶苈,你看院里的花都开了。”
可她面前的人是吴迁。
“小红,我是吴迁,我是你的表哥啊。”
“葶苈,你说哪一色的花最衬我呢?红色自然好,我也喜欢,可这个答案未免太过简单。我要你挑红色以外的。”
吴迁为她摘了一朵橙黄色的花,衬她那日穿着的腰带,“喜欢吗?”
“喜欢,葶苈果然最懂我的心了。”话毕,她欠身挨在了吴迁肩上。
若是往日,吴迁必定满心欢喜、如沐春风。只是现在,即便立在真正的春风之中,他也觉得寒彻心扉。
“葶苈,还记得你在惊雀山上跟我说过的话吗?说我是你见过最美的红花,甘甜如蜜,令人欲罢不能,只望我能为你日日花开……”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陶醉,眉宇间满是对往日温存回味无穷。
吴迁不敢再看她。
那么可爱的面孔、那么甜美的声音,却如千把尖刀一次又一次扎进他的心中,直至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然而吴迁终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
他爱祝蕴红,爱到心痛如割,但不至于被冲昏头脑。
祝蕴红也许确实神志不清,错将他认作温葶苈。但她的那些忆述……总让吴迁觉得有些刻意。
就算自己真的是温葶苈,祝蕴红也不至于要日复一日、如数家珍地只讲男女之事。她不是还认识葶苈的姐姐吗?还有他的师兄们呢?两个人之间,无论爱得多么如胶似漆,也总会谈论彼此以外的人和事吧。
吴迁开始种下疑心,不过没敢多加揣测。
祝临雕知道女儿的疯语后,气急败坏要捉拿温葶苈报仇。号令一出,弟子们便打算前往无度门要人。只是不知为何,也许是为了顾及赵之寅的颜面,这事后来又没了下文。师兄弟间说起,都还是义愤填膺、振振有词地说要如何惩处温葶苈与纪莫邀一干人等,但到底有没有人去付诸实践,就不得而知了。至于温葶苈如今在哪里,恐怕也是未知之数。吴迁吃过纪莫邀的亏,只能在心中暗笑师弟们不知天高地厚,竟妄图三眼魔蛟败阵投降、低头认罪。只怕将他们整个同生会的脑子叠加在一起,也不敌纪莫邀千分之一。
其实吴迁多少明白,温葶苈与赵晗青并非因两情相悦而成亲,乃是形势所迫而不得已。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替他们感到有些委屈。但一想到这里,他便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与祝蕴红的婚约,才是这一切的开始。
他错了吗?
他是不是太执着于一个从未爱过自己、也无法改变心意的人了?
可那毕竟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小红,割舍又谈何容易?
但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无休止地被错认为另一个男人,无休止地聆听属于他人的床笫絮语,就算是圣人,也必定有忍无可忍的一天,更何况是自己……
“葶苈,你不要……跟我睡吗?”
一直小心维持的淡然在那一夜崩溃。
明明她每天都会问同样的问题,明明自己每天都会在一番推脱之后,ᴊsɢ在别处睡觉。
说来真是讽刺,拜堂之前那场云雨令吴迁意乱情迷;而成亲之后,他却不敢再碰对方。他无法接受自己以另一人的名义与祝蕴红做夫妻,无法忍受这个替身的身份。
新房灯暖,难暖心寒。
“不要叫我葶苈!”吴迁高声呵斥,“我不是温葶苈!我是你表哥、你拜过堂的丈夫吴迁!你好好看清楚!”
祝蕴红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无所适从地望着他自顾自地暴跳如雷。
他不敢直视她两眼中无尽的黑洞深渊。
“小红,我求你……”他挽着祝蕴红的手臂,哽咽了。
“葶苈……”
“我不是葶苈,小红,我真的不是他……我求你,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我只想你好好的,你可以不把我当作你的丈夫,但请你还认我做你的表哥吴迁好吗?我们不做夫妻,还做兄妹,还像以往那样相处好吗?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我……”他跪倒在祝蕴红脚下,泪水沾湿了她的脚背,“求求你了……”
祝蕴红忙躬身扶他,“葶苈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跪我?别哭了……”
吴迁起身后退,背对着她抹泪,“我没哭,只是……”
“葶苈,你若是累了就睡吧。你要是想自己睡也可以,我明天再来找你。”
吴迁不住地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言为定,那我今晚就不等你了。”说完,她坐到了梳妆台前,开始卸下妆容,准备就寝。
吴迁回过头来,看她熟练地重复着每天睡前的动作。不说话时,她就与以前的小红一样。
祝蕴红背对着他,正对镜洗颜。
吴迁望向镜中人,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有一瞬间,他与镜中的眼睛对视。
然后一切如常。
吴迁忽觉胸闷难当,披衣离去。
他刚刚看到了什么?
镜子里的那双眼睛,竟完全褪去了跟他说话时的天真烂漫,只剩下近乎能吞噬一切的冷酷与恶心。
原来是这样。原来自己的怀疑并不是妄想。
痴愚傻话,意在诛心。
她真实的想法,只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流露。
祝蕴红并没有疯。
即便如此,吴迁也只能将真相藏在心里。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揭穿祝蕴红,更不知道要怎么跟长辈们解释清楚。
例行地请医人来看病,更像是在进行某种虚伪的掩饰。医者是能够看清真相,还是认为这是什么不治之症?一般医人就算明白,恐怕也不敢说出来。而缪寿春是声名远播的名医,为人清高,很少看人脸色说话。初初听说他回到涂州时,吴迁其实是有一点害怕的。他怕对方会看出自己极力想要掩盖的事实。
但缪寿春什么也没说,只是如常地看病,如常地开药。
吴迁看过药方,发现只是些寻常补身之药。
缪寿春一定是知道的,甚至知道自己也知道,但没有点破。
吴迁于是懦弱地接受了这个局面。
至少他清楚祝蕴红是有意折磨自己,同样的话语便不会像以前那样伤人。他仿佛一个掩耳盗铃的白痴,明知眼前皆是虚妄,却执迷不悟地要帮对方继续维护这个谎言。
他明白自己和祝蕴红一样,有着一颗伪善无情的心。说什么不做夫妻、还做兄妹,不过是痛哭流涕时的气话。他明明可以结束这段毫无意义的婚姻,还彼此自由,但他偏偏没有这么做。如果祝蕴红选择了装疯卖傻逼他放手,那他也可以选择装聋作哑逼她留下。
看谁熬得过谁。
缪寿春的坦诚,着实令温枸橼一惊。
“你既然知道祝蕴红并非真的有病,为何不向祝临雕通报?这样也许他就不会执着于追究葶苈的责任了。”
“祝临雕这么在乎颜面的人,就算知道了自己女儿撒谎,也不会公开,更不会改变对无度门的敌意,否则就会沦为弟子们的笑柄了。更何况祝小姐这么做,只是为了消磨吴迁公子的意志。如今令弟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说得倒轻巧!我们一家人成天提心吊胆的,还不都是因为祝家干的好事?”温枸橼长叹一声,“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让他们找到葶苈了再说。”
缪寿春见她兀自感慨,又问:“温女侠此次前来,应该不只是说这些吧?”
温枸橼从思绪中抽离,略带茫然。
“你一进来就问我毓心的事,不过是为了套近乎,肯定不是你专程到来的目的。而祝蕴红之事,又是经我提醒,你才知情。来来去去,你还没告诉我,你到来的真正缘由呢。”
“还真是……”温枸橼一拍脑门,“一想起弟妹的安危,我就坐卧不安、心乱如麻,让先生见笑了。我这次来,确实想听先生好好跟我讲讲同生会的一些过往,还望先生明言。”
“我又不是同生会的门生,问我真的有用吗?”
“此言差矣,先生久居涂州,令郎又是祝临雕心腹。同生会壮大不过三十年间的事,阁下可以说是从一开始就是见证啊。”
缪寿春望了她一阵,苦笑着摇摇头,“我只知道治病救人,不懂那么多江湖规矩,更不会用江湖人的眼光去判别是非。你想听我讲故事,恐怕难以知晓全貌。”
“不怕,只要是真事,就算不知全貌也是一种收获。余下未知的部分,我再找别人补全便是。”
竹叶编成的小舟随溪水飘远,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嫏嬛坐在溪边,两只脚浸在水里。
纪莫邀枕在她腿上闭目养神,嘴里嚼着新鲜的薄荷叶。
“结果一条鱼也摸不上来。”嫏嬛口中满是遗憾。
纪莫邀笑了,“浑水才能摸鱼,这么清澈的溪水,游鱼可都醒目着呢。”
“那你还拉我下水。”
“是你说想试试徒手抓鱼,肯定要试过才知道有多不容易吧。”
“结果白白弄湿了身子……”嫏嬛说到这里,面泛红晕,像是埋怨,却又像是欣慰。
“就算没有被水浸湿,之后反正也是会沾湿的,又怎么能算是白白湿身呢?”
嫏嬛抿嘴,捋了捋纪莫邀的头发,怨道:“你就是故意的吧……”
纪莫邀睁眼仰起头来,伸手蹭了她的鼻尖,“我爱你。”
嫏嬛呆住了,又叹道:“如此庄而重之的一句话,你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说出来了。”
纪莫邀轻笑,“生气啦?”
嫏嬛拍了他一下,“起来吧,我腿都麻了。”
纪莫邀弹起来,一手搂住嫏嬛,另一手帮她揉腿,故意说:“你想听,我就天天说给你听。”
嫏嬛板着脸认真想了一阵,连连摇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啊。”嫏嬛朝他粲然一笑,“我看到你就不生气了。”她正想凑近,却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喷嚏。
“我去拿件披肩,别着凉了。”纪莫邀飞快地在她额角点上一吻,便匆匆起身回屋,顺带还捡起几件方才散落在草地上的衣物。
回到卧室,正在柜前思量哪一件合适时,窗外传来了扑腾之声。
纪莫邀扭过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窗台上停着一只鸟。
“天、天王……”
他小心上前再审视清楚,果然是声杀天王不错。
“第一个找到我们的,居然是你。”他见鸟儿张口就要说话,忙轻轻夹住它的喙,“别作声,帮我捎个信出去。”话毕,他飞快借还没干透的墨砚写了一纸短书,放进天王脚上的信筒。
天王乖乖听话,带信飞走了。
回到溪边时,嫏嬛问:“很难挑么?”
“薄的怕漏风,厚的怕太热。”纪莫邀说着就将一件薄布披肩罩在了嫏嬛身上,“舒服了吗?”
嫏嬛点头。
纪莫邀坐下,将脸轻轻挨在她肩上,努力不想被对方发现自己眼角已红。
入夜,二人又聚在书案前,面前放着一卷书,旁边是一沓空白的稿纸。
“今晚轮到你抄书,我研墨。”嫏嬛说着就在书案前张罗起来。
竹居中有一卷无名之书是他们的最爱。这十几日间,二人已分别完整读了三遍,还意犹未尽。他们生怕日后挂念里面的故事,又不敢对先人之物顺手牵羊,便决定将这一卷故事抄下带走,供日后重读。于是便开始每晚轮流动笔,一章章地誊写。
“还有几章就末尾了。”纪莫邀道。
“是啊,而且这样抄下来,相当于又重读了一遍。”
“常看常新,每次都能有新的感悟。”
嫏嬛浅笑,“之前都是我们分别阅读,这次能一起看、一起交流感想,我觉得更有意思了。”
“还是托先人之福。居士与周氏兄妹皆是饱学之士,文笔一流,又深通人性,字字掷地有声。看他们写旧事,彷如身临其境,感情也极为投入。”
嫏嬛点头叹道:“是啊,我第一次看时都哭了。”
“感触落泪,才是正常的反应……”纪莫邀说到这里,骤然停笔。原来是正好抄到了动人之处,情不自禁地想要全神贯注地再读一次ᴊsɢ,不忍执笔分心。
故事发生在一家神秘的客店楼非楼之中。楼非楼由四位不为世人所容的奇士经营,曾屡次救周易知等人于水火。无奈天道不公,楼非楼最终被顽固之士夷为平地。周易知欲救来迟,四位奇士皆慷慨赴死。他随后厚葬四人,并记录下事件始末,以劝后世。但因他生前未能将此书流传于外,后人对楼非楼的事迹几乎闻所未闻,直至现在。
“话说回来,我们还没想好怎么给这卷书命名。”纪莫邀说着又重新提笔。
嫏嬛托腮道:“我也在想。一直没有名字,总是不便。”
纪莫邀转脸看她,问:“那你说叫什么好呢?”
嫏嬛眼波流光,“楼非楼四士生不逢时,只因有异于常人,而遭家人抛弃、世人排挤,直到在楼非楼这个世外之地遇到彼此,才终于能享片刻天伦。不如就叫……楼非楼外传,如何?”
“甚好。”纪莫邀随即将“楼非楼外传”五字补写在第一页上。
属于他们的天伦,又能延续到几时,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章 山外离 土中聚(上)
温枸橼骤然惊醒,发现自己伏案睡了一夜。
缪寿春将两个碗放到她面前,“随便熬了一点稀粥,不嫌弃就吃点。”
“我、我居然直接睡着了……实在太失礼。”
缪寿春并不气恼,反而笑道:“你远道而来,已经疲惫不堪,哪里还经得起我彻夜絮叨?睡着是人之常情。来,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入口了。”
温枸橼也不推脱,静静吃了起来。
此时太阳初升,室外还有薄薄的雾气。
吃到最后一勺,温枸橼还是忍不住了——“我有一个问题,若是冒犯到了老先生,阁下可以不回答……”
缪寿春不语,默许她继续。
“老先生昨晚跟我讲的话,我都一一记在心上。但我不明白,你为何不将真相直接告诉切身相关之人,反而要将别家的私事向萍水相逢的我倾诉。”
缪寿春轻笑,“也不是完全和你没有关系吧。”
“那也要隔了几重才轮到我吧?反倒是身在其中之人,对此仍一无所知。”
“你如果值得龙卧溪信任,就值得我信任。我相信你不会利用我的话去行卑劣之事。”缪寿春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有些事,我本想带进棺材。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不公平……说给你听,也只是希望有人问起时,还有你能给他们真实的答案。”
“明明你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亲口说出去。”
“我是一个困在笼中的将死之人,任何秘密从我嘴里说出来,都是最容易被掩埋的。但你不同,你还有大好年华,还能纵横四海,你所知道的事才是活的。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是为报这碗薄粥的恩情吧。”
温枸橼正色点头,“晚辈明白了。”
“反正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还是快些离开。祝蕴红虽是装疯,但情况反复无常。万一祝家又差人请我,暴露你的行踪就不好了。”
温枸橼忙俯身下拜,“先生往日救我一命,如今又慷慨款待,指点迷津。似海深恩,晚辈无以为报。”
“好了、好了,一介布衣,受不起女侠大礼。”缪寿春扶她起来,“好好照顾自己,别枉费我一番医治。回去之后,跟那姓龙的说不必惦记我。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各自安好就行。”
“一定。”
她正要动身离开时,缪寿春又问:“龙卧溪可有给你名分?”
温枸橼愣了一下,反问:“你怎么不问我给不给他名分呢?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
“那你们是……师徒?”
“不,他不肯收我为徒。”
缪寿春摇了摇头,“那他真是死性不改。”
温枸橼一时好奇,便立在门边等他说下去。
“我认识他近四十年了。不知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他年轻时的事……他命不好,生在富贵之家,却不受爹娘疼爱,又被兄姊排挤。虽是文武全才,却依旧找不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于是很快就学坏了,更被视作害群之马。他本想靠偷盗过世,所幸被洪机敏与吕尚休二位游侠抓获,这才改邪归正,不再做小偷小摸的勾当,出落成如今的样子……然而,他年少时毕竟见识过太多人情冷暖,以至于对很多事早已淡泊。名声利禄、华服美眷,于他而言不过粪土,甚至七情六欲也渐渐失去意义。”
“所以他丢了兰锋剑也不慌不忙?”
“是,但也不全是。”说起那天,缪寿春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怨愤,“以龙三的本事,怎么可能一把剑都看不住?可他啊,从旧时就是如此,四个字——重人轻物。以他的本事,死物随手可得,渐渐就觉得什么稀世珍宝也不过如此,便不值得再付出精力。在他眼里,真正刺激的,只是偷到手的过程而已。那把破剑,他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又或者,他那时实在心无旁骛。你出现之前,他的心境说好听点,就是如仙如梦;说难听点,就是行尸走肉。终究是花甲之年的人了,如果眼前再没什么值得眷恋的东西,根本与死人无异。但自从他带你来找我救命时起,我便知他已是再造之人。就算他不计较名分、不收你为徒,那也是他惯于冷淡的劣性,非他真心。”
温枸橼伸手抹去面上的泪水,问:“你不骗我?”
缪寿春笑道:“你并不疑。”
嫏嬛缓缓睁眼,发现枕边已空。
她起身披衣,推门出屋。
斗笠与蓑衣挂在廊前,溪边无人。绕到屋后,亦无人。
她回到门前,怆然一坠,坐在了台阶上。
纪莫邀终究还是走了。
悄无声息地走了,仿佛从不曾回头。
那场雨到底有没有下、那朵桃花到底有没有被他击落、又有没有掉在她的头上……
嫏嬛怅然落泪,泣不成声。
她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一次回头不过暂延分离之痛。他没有理由不走,也没有更好的理由带她离开。
前一夜,他还饶有兴味地说:“论运筹帷幄、舌战不仁,我不如焉知;但论潜行隐逸、奇袭致胜,我大概……略胜一筹。”他说完这话时,竟没了底气,兀自笑了出来。
如今想来,那大概是他在说服自己离去的道理。
但直白地把决定说出来,不行么?
至少可以让她知道,昨晚便是他们分别前的最后一夜。至少可以让她更认真庄重地对待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不过这种突然消失的行为,倒是像极了他。
嫏嬛好奇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一日。今日与别日有何不同?这是纪莫邀随心的选择,还是别有深意。
正思索着,答案已来到门前。
溪水下游的竹林外,传来人马之声。
嫏嬛伫立远望。
牵马步行而来的竟是陆子都、孙望庭与姜芍三人。
他们一见嫏嬛,喜出望外。
“总算见到你了!”孙望庭兴冲冲地上前,却见嫏嬛红着眼。
“能见到你们,说明我真的还活着……”她喃喃道。
陆子都忙问:“大、大师兄呢?”
嫏嬛茫茫然摇头,“他走了。”
姜芍问:“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清晨时分吧……”嫏嬛又坐了下来,“我昨晚还与他一起。”
几个人都沉默了。
子都黯然道:“可我们上来时,不见有人下山。”
嫏嬛知他只是陈述事实,可还是忍不住怨道:“他若是决定了孤身下山,又怎会给你们发现?”
姜芍见她有些负气,便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问:“他走之前没告诉你?”
嫏嬛苦笑,“你觉得呢?”
孙望庭牵马到溪边喝水,叹道:“好一个世外桃源!想我们惊雀山离青刀涧如此近,却从不知有这等好去处。”
“对了,”嫏嬛忙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这次轮到子都懵了,“你们不曾见声杀天王上来吗?”
嫏嬛瞪着眼连连摆头。
姜芍一下懂了,“想必是纪莫邀偷偷见了天王,却没有知会你。说起来……天王刚才还为我们引路上山,如今又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嫏嬛细声道:“想必是追随它主人翁去了吧。”
“也是多亏了它飞入山中探路,”陆子都解释道,“不然光凭温枸橼的信,这偌大的山林也不知从何找起。”
“是我姐姐传信给你们的?那她如今身在何处?葶苈可安好?”
陆子都又答:“她将涓州的事都跟我们说了。断桥之后,她在青刀涧下游晃荡了几日,见没有尸首飘下,便断定你们还活着,于是嘱咐我们来这里找人。她则独自去了涂州,说是有所寻访。至于葶苈,还在你们家,跟师叔与四哥一起。”
嫏嬛点点头,又问:“可你们都出来了,留下晗青一个人在惊雀山?”
姜芍笑道:“我们当然不会如此大意,来之前已将她也送到了你们家中。如今惊雀山只余吕前辈一人留守。我ᴊsɢ们此行,也是想将你们带回温家。”
“那就好……”嫏嬛匆匆起身,“容我进屋收拾收拾,就跟你们出发。”
姜芍紧随身后,“我来帮你。”
陆子都见帮不上忙,便到溪边跟孙望庭坐下歇息。
“望庭,你说大师兄是不是算好了我们到达的日子才走的?”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孙望庭笑笑,“我觉得大师兄断不会让嫏嬛孤零零地晾在这里,肯定要确保她安全才走啊。说不定,他现在就躲在哪里,看着我们呢。”
子都忍俊不禁,煞有其事地四处张望了一番,“也是。”
姜芍随嫏嬛进到屋里。前后不过一月,竹居中已满溢二人用心生活的气息。
嫏嬛在一边收拾,姜芍的注意力则被房间里的藏书吸引。
“你猜这里住过谁?”嫏嬛笑问。
姜芍半张着嘴,像是猜到了什么,但没出声。
“这里是周易知与竹叶青居士的卧房,走廊尽头则是周殷月的闺房。是不是很意外?”
“还真是……”姜芍叹道,“难怪我说你这身衣服怎么有古人之风,不像是时下的式样。”
“也是没办法,毕竟住了这么久。”
姜芍继续浏览居室中的种种,“只是存在于故事里的人,竟然有一间真实存在的屋子,不可思议……”她的手指划过一卷卷书简,“你们在这里,应该大饱眼福了吧。”她突然停下动作,指尖落在了一个突兀的空隙上。
嫏嬛也留意到了那个位置,起身走近,“这里原本该是放了书的……”她伸手一摸,竟见纪莫邀留下了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晚生纪莫邀斗胆借阅,他日定完璧返还,望莫怪。
两个人同时笑了出来。
姜芍问道:“有什么书这么好看,非要带走不可?”
嫏嬛想了一阵,“不知道呢……”
她其实是知道的。
被纪莫邀带走的是两本武功秘籍,一卷是周易知少年时于冰洞中练成的《截泉掌法》,另一卷则是竹叶青居士在翠鳞山中悟出的护身心法《七寸不死》。
如此说来,他要去的地方……
这还只是猜想,嫏嬛不想乱了纪莫邀的计划,于是并没有向他人说明。
说起书籍,嫏嬛猛地想起一件事,忙扭头一看——果然,案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册刚装订好的新书,名曰《楼非楼外传》。她扑到案前,见封面下也夹着一张便条,抽出一看,上书三字:赠焉知。嫏嬛含泪一路展开到最后一页——明明直到昨夜还差最后几章,纪莫邀竟一口气抄完,赶在离去前集结成册。
姜芍见状,轻轻摆了一只手在嫏嬛肩上,“这样离去,他心里一定也是万般不舍。也许是怕当面道别太过心酸,才会不辞而去吧。”
嫏嬛轻声叹道:“那是自然。毕竟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他绝不敢重蹈覆撤。”
“第一次?”
“他走过一次,无奈经不住我的美色诱惑,又跑回来了。”
姜芍如释重负,拍拍她的手臂,“会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我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下山路上,其余三人依旧牵马步行,嫏嬛则坐在姜芍的马上,一直将《楼非楼外传》如至宝般按在胸前。
孙望庭不忘调侃,“嫏嬛,既然你跟大师兄成了夫妻,我们这些做师弟的可要叫你嫂嫂?”
“千万不要!”嫏嬛倒吸一口凉气,“起一身鸡皮疙瘩不止,听起来反倒更生分了。”
子都又问:“你觉得……大师兄会去哪里呢?”
“会不会又回了涓州找纪尤尊?”姜芍猜测。
嫏嬛摇头,“你们还是不要去找他。他想一个人行动,自有他的道理。等到时机成熟,他自然会出现在你们眼前。”
姜芍道:“你说他走得突然,可他却好像什么都跟你说了。”
嫏嬛笑而不语,过了半晌才又问:“送我回家之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姜芍答道:“我已与心月狐约好,十五日后在地通关鹿狮楼见面。吕前辈既然将上一代心宿安葬在那里,就一定能找到验明她身份的信物。也就意味着有实证表明,当年的血案确实发生过,而非后人道听途说。当然,这只是我们希望的结果。最坏的情况就是,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坟墓已经无迹可寻。”
“师父说了有标记,就一定能找到。”孙望庭安慰道,“何况还有我这个壮丁跟你同去,一个地方找不到,那就把方圆十里都掘地三尺。”
陆子都笑道:“望庭,姜芍可从未答应过要你跟随。”
姜芍提醒道:“孙望庭,你若是跟来了,可不准在星宿面前胡言乱语。”
孙望庭两眼一亮,立刻举手起誓——“放心,你不下令,我绝不多说一个字。我若背誓,你就把我一头埋进土里好了!”
众人都笑了。
嫏嬛又正色问道:“姜骥追捕姜芍已经数月,你们一路来可有被人留意?”
“我们一直以马车代步,我就躲在车里,也是来到青刀涧附近才开始骑的马。虎纹靴也一早换了,而且还有这个——”姜芍一手扣上黑纱帷帽,“我见上山无人,才摘了下来。一有人我就会立刻戴上,你大可放心。只要不走大路、不动刀剑,没人会知道我是谁。”
孙望庭打趣道:“就算被人认出,也没人打得过你啊。”
嫏嬛笑笑,“若是正面迎敌,我一点都不担心。只怕是被人暗算、掉入陷阱。那时节,再好的武艺也派不上用场。”
姜芍感慨道:“我懂。但愿一切顺利,心宿在家也不要遇到什么阻滞就好了。”
(本回待续)
第五十九章 山外离 土中聚(下)
静安堂中,鳞角园内。
二十八星宿中,青龙七星居鳞角园,玄武七星居甲信园,白虎七星居斑爪园,朱雀七星居羽喙园。四园根据四象方位,坐镇静安堂四方,加上山脉另一侧的别苑虑得堂,共同组成姜家堡。各园自成格局,互不相通,因此幽会之事多发于同园星宿之间。
“我问你,”房日兔在枕边娇声问道,“有没有跟虚日鼠好过?”
心月狐吓得差点呛到唾沫,“什么话呢?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从来就只对你一个——”
房日兔忙捂住她的嘴,笑道:“开玩笑的,你还当真。”
心月狐这才定下神来,将房宿拉到怀中,“你也真是会搬弄人心。”
“谁叫你这些日子总是问起她的事情?”
“我这不是……”心宿欲言又止,只好紧紧搂住撒娇的爱人,轻吻以慰。
房宿也不纠结,撩起了心宿的头发,“我觉得啊……虚宿是知道我们的事的。”
心宿又警觉起来了,“真的吗?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房宿嘟嘴道:“有一次你来过夜,早上落下衣服没收拾,刚好虚宿找我议事时见到。她本来没在意,但刚出门,就见你返回把衣服拿走。我想她既然看到了,心里肯定猜得出七八分。”
心月狐记得那一次:她大意落下的都是贴身衣物,还是丢在房宿被褥上,任谁一眼就看得出蹊跷。二十八星宿之间不许私通,虚宿却对此缄口不提。想必是因为铸剑的事觉得理亏,就当是跟心宿扯平,因此没有告发。
“我是觉得……”房日兔小声道,“虚宿不是那种会告密的人。她虽然出入总是鬼鬼祟祟的,但为人还是很正派的。”
“不过我们终究……”心月狐说着就搂得更贴了,“有悖门规。”
房日兔合眼躺在心月狐胸前,道:“可我们对当家的忠心,与我们对彼此的情分并不冲突啊。鱼与熊掌,也可兼得。”
小兔子,如果我告诉你,我对当家的忠心已经消磨殆尽了呢……
心月狐终究没能说出口。
以身犯险,她毫不畏惧。但她怎么忍心看到房宿受到哪怕半点伤害?一想到自己也许最终会连累到房宿,她便心如刀割。
“总之……”心宿干咳两声,“我们做好本分便是。待到下一代星宿继任之时,我们就不再受这里的规矩约束了。”
房宿扑哧一笑,“天啊,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都是老太婆了。”
“怕什么?就算白发苍苍,我们也还在一起。”
房宿总是特别好哄,从不多加扭拧,未几便在心宿怀中熟睡。
但心月狐却久久不能入眠。
虚日鼠剑鞘里那把正常长度的剑,依然悬在她心头。
真正属于虚宿的短剑,一定还在参宿手里。只要验明参宿的剑有所短,就能证实他是杀死虚宿的凶手。
但参宿怎会凭空拔剑,又怎会轻易让她量度呢?
她小心放下房宿,来到案前,借着月光细细翻阅星宿的执勤时刻表。
参宿在斑爪园,与鳞角园西东相对,中间隔了一整个静安堂。平日里除非换班或集结,两人共处的机会也不多。就算见了面,要对方拔剑也是很突兀的请求,一定会让参宿起疑。
怎么办呢?
也许跟少当家见ᴊsɢ面之后,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心宿刚打算暂时搁置此事,却在第二天得到了令人意外的消息。
次日,姜骥召集众星宿,宣布收到同生会的来信。
“祝临雕将派出座下弟子往无度门问罪,我打算遣人助他们一臂之力。”
星宿们无不一头雾水。
祝蕴红大婚之日的一场闹剧,早已是众人笑柄,因此祝临雕想找无度门——尤其是温葶苈的麻烦,并不出奇。可事情已过半年,祝临雕现在才派人去讨说法,未免有些太晚。如果说之前按兵不动,是因为顾虑到温葶苈作为赵之寅女婿的身份,难道说现在赵之寅又不管自己的女儿女婿了?更重要的是,同生会掌门的家事,与登河山何干?他们去找无度门晦气,当家的插一脚进来,算是什么意思?
姜骥看出了众星宿的疑惑,解释道:“你们不是一直在猜测……留夷逃去了惊雀山吗?”
这是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只是至今没人能佐证这个猜想。鉴于星宿们不止一次在跟无度门打交道时碰壁出丑,若毫无凭据便再次贸然登门要人,只怕会闹出更大的笑话。
“祝家要找温葶苈,自然师出有名。我们只要借他们的便利踏入无度门,不就能知道留夷是否真的在山上了?”
星宿们恍然大悟,纷纷赞赏当家深谋远虑。
心月狐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说话,却止不住好奇:是祝家先邀我们同行?还是由当家先发起请求的呢?
她不难想象,如果姜骥先提议去惊雀山找少当家,祝家想到温葶苈这个眼中钉,一定也会欣然同去。两家各有尴尬,无论这个提议由谁最先提出,另一方都不会拒绝。
而当家偏偏没有对此作出说明。
正为此疑惑时,姜骥却已经开始部署下一步了,“我们不用人多,就让参宿前往吧。”
参水猿果断受命。
心月狐心头一惊:等一下,如果少当家所言属实,那么当家、参宿与同生会都是杀害上一代星宿的同谋者。而无度门刚好就在调查此事——他们这是打算去杀人毁证吗?不行,不能让他们……
姜骥正打算散会,就见心宿一步上前,自荐道——
“当家,我愿与参宿一同前往!”
大家都有些愕然。毕竟心宿也是在惊雀山吃过亏的人,如今居然主动揽下这趟麻烦差事,着实让人吃惊。
姜骥显然也很意外,但没说话。
心宿见他不语,便开始解释:“当家,我们在涂州已经折了虚宿。若少当家真如参宿所言,敢对星宿痛下杀手,那参宿一人奔赴惊雀山时若碰上她,岂不是万分危险?我愿与参宿相互照应,无论有没有少当家的消息,务必一同平安归来。”
此言一出,亢金龙立即附和道:“当家,心宿所言极是。那纪莫邀生性狡诈,必有阴邪之计对付我们。参宿行事稳重、才智过人,我们自不担心。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古来便多有端正之人遭小人之术所害。心宿心思缜密、足智多谋,有她同行,定能事半功倍。不知当家与参宿意下如何?”
其余星宿似乎也觉得这是更周全的安排,并无一人反对。
心宿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便是平日里与大家处好关系的裨益。
姜骥听罢,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也好,有人照应,我也放心些。否则有个什么万一,只能靠同生会施援,实在有失脸面。你们两个立刻回去打点,明日一早启程。”
夜深人静时,房宿面带愁容地帮心宿收拾行装。
上一个跟参宿一同外出的人,回来时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这次心宿居然主动请缨,实在令人费解。
心宿见她暗自神伤,便握住她的手,道:“先别收拾了,听我一言。”
房宿抬眼看她,眼中满是不解,“你明明不用去的……”
“你这只小兔子,大家同为星宿,你就放心让参宿单枪匹马去吗?”
“我就算不放心他,也不会想你同行啊。这不是我……私心作祟吗?”
心宿笑了,“我知道你担心我。”
“知道就好,下次就让别人去吧。”
心宿没有立刻接下这句玩笑话,而是挪到房宿身前,正色问道:“房宿,我问你一些事,你能如实答我吗?”
房日兔见她突然变了称呼,心头一颤,道:“你说便是。”
“当家与少当家如今势成水火,道理都在当家这边,你一定也是向着他的吧?”
房宿道:“如果少当家确实杀害了星宿,那当然不能轻饶。我就算再怎么疼爱她,也不能姑息杀人之罪啊。”
“也就是说,你会站在有理的一方。”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那如果有一日,”心月狐诚恳地望着房日兔的眼睛,“我与当家互为敌对,你又会向着哪一方?”
房日兔愣住了,“你、你这是何意?”
“如果我跟当家说出相反的话,而你不晓得道理在哪一边,你又会相信谁?”
房宿被她吓得手心直冒汗,“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
“你直接答我,是信当家还是信我?”
房宿含泪抱住她,哽咽道:“我信你!我无论如何也信你!”
心宿也不禁泪下,“你不骗我?”
房宿连连摇头,“当家对我有知遇之恩,此生无以为报。可你我十年共枕、鱼水恩深,是无论什么也取代不了的。何况你我早在定情之时,便已经选择了为彼此违背门规。星宿间互报本家是头等大忌,可我们还是承诺,万一一人遭遇不测,另一人一定要替对方赡养双亲。一旦东窗事发,我们不仅做不成星宿,还会令氏族蒙羞,可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可以不做登河姜氏的星宿,但我不能没有你……你永远是我的老狐狸,我也永远是你的小兔子。我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又怎会为了区区当家弃你而去?”
心宿深受触动,情不自禁地吻了对方,“我就等你这句话……”她捧着房宿的脸,恳求道:“我有重任相托,非卿莫属。”
“你说,刀山火海我也愿去。”
“那倒不必。”心宿轻笑,“我明日远行,无法赴约,只能靠你替我去见一个人了。”
“见谁?”
“少当家。”
马车穿过木荷镇,嫏嬛隔着车帘见到了穿梭的人群与熙攘的市集。
她几乎已经忘记这个镇子的模样了。
小时候,她很少迈出家门。温家位于木荷镇外,几乎是市镇与琪花林的中点位置。她对镇子的噪音与气息说不上熟悉,自然也就没有一般人怀念故乡时的归属感。从小到大,她从未觉得自己是木荷镇出身,只知道自己是温家的女儿。
车子停在温家门前,开门的是龙卧溪——
“可把你们盼回来了,快进来……”
马四革正在前院给花草浇水——一棵新植的香橼树正在开花,小巧的葶苈草布满了围墙内的每一个角落。一切都焕然一新,却又似曾相识。
“二姐!”葶苈从屋里冲出,与嫏嬛紧紧相拥,“你终于、终于回家了!我们三个,数你最后了。”
嫏嬛顿时泪下,“八年一晃而过,你离开时只有九岁,现在都是成了家的人了。”
赵晗青也跟着出来了,“嬛姐姐……”她小心地走到嫏嬛与葶苈身侧,却也立刻被嫏嬛拉进怀抱。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马四革放下水桶,环顾四周,“咦,大师兄呢?”
孙望庭笑着答道:“大师兄好没良心,丢下新娘跑了。”
葶苈大惊,“二姐,你和……”
嫏嬛立即按了一根手指在他嘴上,“你还叫他大师兄,千万不要叫他‘姐夫’。否则,他在千里之外也会打冷战的。”
其余人忙着去张罗饭菜,葶苈和马四革则带着嫏嬛参观翻新的宅院。
他们先给父母上香,随后便看了几间卧房和重新装潢过的书斋。
马四革道:“书房是火起之地,损毁最为严重。现在也只是修好了八成,就等你们添上藏书字画来充实了。”
葶苈拉着嫏嬛到书房一角——“二姐,你看,这个箱子。”
嫏嬛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想不到一个戏耍用的浅显机关,竟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俩的性命。”
“是啊……”葶苈上前重新打开箱子,坐了进去,“现在也只能容下一个人了。”
“那肯定啊,我们那时都还是小孩子。”
主人的卧室,还是爹娘离去时的样子。
“这可以做你跟大师兄的房间啊。”
“我还是……先睡在我自己的房间吧。”
最后,三人来到了一个徒有四壁的房间。
四面墙上贴满了嫏嬛的图纸。
“这里是你交给我的所有手稿。”马四革道,“你的图纸里并没有注明这间房的用途,你想怎么改?”
嫏嬛摇头,“这是以往摆放各种机关巧器、边角物料的库房。现在这样就挺好,不需要改。ᴊsɢ我行李中还有新的画稿,到时也放在这里。”
葶苈见她从容自得的样子,笑言:“我和一姐在时都不觉得,但二姐你一出现,我就觉得这个家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嫏嬛笑了,“说什么呢?我们三个都是这个家的主人。”
入夜,众人在园中摆下久违的筵席。
嫏嬛举杯赔礼,“只可惜这酒食非我置办,不能算是补给你们的喜酒。”
龙卧溪笑道:“说什么话呢,当然要等你们夫妻双全,才能算是喜酒啊。”
“那你们可能……要等一段日子了。”
“不怕、不怕,大师兄的喜酒,我孙望庭可是吃定了!”
葶苈道:“这一顿是为二姐洗尘,也是为留夷姐和望庭师兄践行。大家今晚一定要尽兴。”
子都似乎还有一点遗憾,“如果师父也在就好了。他老人家一个人在惊雀山,我总不放心。”
龙卧溪揉了揉太阳穴,“说起来,祝临雕放话要拿葶苈,也有些日子了,可同生会迟迟不见有行动。姜骥说要抓姜芍也是,到现在还不曾怀疑到我们头上,说明我们藏得够严实。”
嫏嬛正色道:“但他们若有一天踏上惊雀山,发现葶苈和姜芍都不在无度门,就会开始怀疑下一个最可能的地方。我们虽然一直小心藏匿、低调行动,但时间一久,终究不可避免会留下蛛丝马迹。同生会与姜家找上门来……只怕是迟早的事。”
大家齐齐望着嫏嬛,心里清楚她并非危言耸听,均沉默不语。
“但你们不要担心。”嫏嬛淡然一笑,“往日在无度门,我们姐弟仰赖诸位悉心照顾,方得以保全。如今在我家,就让我来保护大家——围墙之内,不会有人能伤到你们的性命。”
众人听罢,备受鼓舞,纷纷敬酒致意。说来也奇怪,那份自离山之后油然而生的客旅之心,还有即便宾至如归却仍站不稳脚的空虚感,竟真在嫏嬛这几句话后一扫而空。
时值初夏,正是芍药的花期,路上万紫千红,好不艳丽。
“你要是看到喜欢的,我可以摘给你啊。”
姜芍笑了笑,“你这个孙望庭,人家花开得好好的,你去摘来作甚?”
“给你戴啊。”
“我又不与人动武,不用戴花。”
“平日里自己戴着好看不行么?虽说不戴也是很好看的……”
姜芍从马车里听他声音渐小,道:“我懂你的意思。”
“我就是怕等我们返程,花都谢了。”
“没事,戴别的花也不是不可以啊。”
孙望庭笑了,笑得爽朗中带一点傻气,“少当家,你说你干什么不好,非要离家出走,跟我们这群亡命之徒浪迹天涯。现在连戴朵花都要将就。”
姜芍听罢,面带悦色,“我高兴。”
如果她放走孙望庭之后留在了姜家堡,也许虚宿就不会死。
但这样一来,自己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永远不知家中竟深藏一桩二十年前的惨案。
用自己的无知换取虚宿的性命,值得吗?
值得。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无论如何也会以虚宿的生命为重。
不过那种奇迹不会发生。她已经无法回头。她清楚无论自己作何选择,当年惨死之人依旧含冤。即便救下了虚宿,说不定牺牲的又是别人。此事一日不清清楚楚地作个了结,就会不断有无辜的性命倒在试图掩盖一切的剑下。
她必须相信,自己在向正确的方向前进。
传说中的地通关其实在前朝已经弃用,现在只剩一座荒废的城楼,单薄地伫立着。远近还能见到往昔市镇的痕迹,想必曾经也是个热闹的地方,后来才因战乱而败落。而就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芜之中,突兀地立着一栋陈旧的酒楼。
从酒楼外部的装潢仍可窥见旧日繁荣。穷乡僻县绝不会这么讲究,就算放在长安、洛阳这样的大都会,如此规模也实属少见。
“师父说,这里百年前是达官贵人的游猎场,树林也更加茂密,周边遍布着许多食宿的好去处。后来野兽渐少,又加天灾战乱,这才荒废了。这栋酒楼就是那时留下的,后来被子都的父母接管,改做一些寻常商旅的生意。”
两人跳下马车,仰望酒楼正门摇摇欲坠的牌匾。
“鹿狮楼,父姓为陆,母姓为施……这上面的斑驳痕迹,会不会是血?”
孙望庭长叹一声,“应该不会错。如果没有这些事,子都就是鹿狮楼的少主人。虽无巨富,起码衣食无忧,也不会被人欺负。”
“我见子都其实特别想来拜祭双亲,可又不想妨碍我与心宿见面,这才刻意避嫌。我总觉得欠他一个人情。”
二人唏嘘一番,便推门登楼。
他们跟心月狐约在了前代心宿丧生的地方——三楼那间最豪华的客房。
上楼前,姜芍叮嘱道:“我先一个人进去,以防有变。”
“有变又如何?我进去救你?”
“当然是立刻逃走。”
孙望庭嗤之以鼻,“我才不会丢下你。”
“听话。”
孙望庭于是不再争辩,只在心里暗暗反驳。
来到门前,孙望庭立在一侧待命,姜芍则直接推门进去了——“你是……”
“房日兔见过少当家!”只见房宿慌忙下拜,“房日兔有罪!”
“快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房日兔不敢怠慢,立刻取出心宿的亲笔信,“少当家,心月狐嘱托我代她来见你,一同寻找前代心宿的遗骸。她已随参宿下山,与同生会邢至端合流,不日便要杀上无度门。少当家认得心宿笔迹,便知我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姜芍差点喘不过气来,“惊雀山?何时出发?”
“他们两日前出发,怕是后日就能到。”
姜芍看过信件,确实是心宿亲笔,不会有假。
房宿见她焦急,再次叩头谢罪,“房日兔受奸人蒙骗,令少当家含冤漂泊,罪无可恕!请少当家严惩!”
“行了,现在罚你有什么用……”姜芍收起信件,心乱如麻,“既然来了,还是赶快找到前代心宿的墓穴,然后……”她推开门,一把拉着孙望庭就往楼下冲,“然后,我们要赶回惊雀山,救你师父!”
山上多闲客,地下有故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章 地心月 无羽雀(上)
鹿狮楼后有片黑松林,正是吕尚休埋葬三位死者之地。
孙望庭道:“他们当年若一把火将这地方烧个精光,师父便无迹可寻,这事就更难追究了。”
姜芍行至窗边,远眺松林另一头的炊烟,“一旦燃起大火,必招远近之注目,反而会引得好事者早早前来一探究竟,这样暴露得就更快了。”
“心宿与我有一事不解,”房日兔发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处置杨浦君的遗体就离开了?她万一生还,这事不就路人皆知了?”
“当年的二十八星宿,并不知自己被父亲与参水猿出卖。也就是说,一旦有人幸存,一定还会想办法返回登河山,结局只会是一样。如此一来,父亲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这只是猜想,说不定当时还有别的考虑与顾忌。我们时隔二十年,已无从得知。”
三人穿过丛林,根据吕尚休的指示,找到了那三块突兀伫立的石板。其中两块靠得很近,第三块则在稍远一些的位置。
“真希望子都能在这里,见上他爹娘一面。”孙望庭说完,便替子都在陆氏夫妇墓前摆下简单的祭品,又磕了几个头。
万事俱备,三人拿起锄头开始掘墓,目的只有一个:找到杨浦君的月牙手镯。
姜芍武功高强,但从未干过掘地松土这等粗活,拿起锄头总觉得使不上力。相比起来,房宿倒是驾轻就熟,甚至能抛开工具,直接上手。
“也幸好是唤了房宿来,兔子和狐狸都是打洞的能手。”
“少当家哪里话?要说挖洞,我们又怎能跟虚日鼠和轸水蚓比呢?”
一提起虚宿,姜芍又沉默了。
孙望庭忙打诨道:“房宿这么会挖洞,在姜家堡怕不是有三间卧房吧。”
房宿抬头,一脸错愕。
姜芍没好气地将孙望庭往边上一推,“房宿,别理他。自以为很诙谐……真是的,把我脸都丢尽了。”
孙望庭瞪大眼反问:“你这话就很奇怪了。你是登河山的少当家,我是无度门的孙二郎,又不是你的属下,怎么谈得上丢你的脸呢?”
姜芍轻轻“哼”了一声,倒也不像是在生气,继续埋头掘土。
三人挖了半个时辰有余,终于被房宿摸索到一片白骨。
“别碰坏了她的身子……”姜芍说着,缓缓扭过头来看了孙望庭一眼,“望庭,这、这就是你的表姐杨浦君吧……”
孙望庭知道墓穴里是他的表姐,但直到姜芍亲口把话说出来,一切才终于变得真实起来。眼前这幅逐渐清晰的尸骨,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浦君表姐——母亲疼爱又倾慕的浦君表姐ᴊsɢ。
母亲是为了她的死,才被父兄逐出家门的。
眼前的惨状,印证了母亲坚守多年的清醒与理智,却换不回她为此作出的牺牲。二十年光阴、至亲的鄙弃、清苦的生活,全都无法逆转。
“浦君表姐……”孙望庭强忍泪水,埋头继续挖掘,“二郎为你……讨公道来了。”
墓穴里的人,是子都的救命恩人、是师父的知己好友、是我的亲人。
孙望庭怕碰碎她的遗骸,便丢下锄头,开始用手去挖。
她叫杨浦君。
她自幼聪颖、文武两全,十八岁那年被姜疾明选为二十八星宿之一,自此以心月狐的身份在登河山修行。
她知书达理,对姜家忠心耿耿。
她孝顺父母,爽朗善良。
她酒量了得,就连自诩“醉猴”吕尚休也甘拜下风,二人更因此成为忘年之交。
她用尽最后一口气,救下了一个孩子的性命。
她死时只有二十六岁。
她最敬爱的母亲,深信女儿在一处悬崖深渊为姜家壮烈捐躯,却不知她二十年来孤零零地躺在荒郊野外一个简陋的土坑里。
杨浦君是一个真正存在过的人,她本应在人世间度过多彩的一生,如今却只剩一副白骨。
孙望庭似乎发现了什么,“是、是这个吗?”
姜芍弯腰将月牙手镯捡起,小心吹走上面的泥土。
陆子都没有自己躲起来、吕尚休没有说谎、蒋千风也没有信错人。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尽管不曾怀疑过这个结果,但真正看到手镯的那一刻,三人心中落下的那一块大石还是激起了千层浪花。
“少当家,这手镯该如何处置?”
姜芍想了一阵,答道:“你带回去给心宿。只有让她以此为凭,才可能劝服杨家。毕竟是要与父亲走上对立,一般星宿的家眷也断不可能接受外人的游说。不过这都是后话……”她开始着手重新安葬杨浦君,“了了这件事,你快回登河山,我们也要立刻返回无度门。”
温枸橼在涂州可谓不枉此行。且不论从缪寿春处收获颇丰,出城时竟又撞见同生会右护卫邢至端带队远行。同生会在涂州势力庞大,人人敬畏,因此弟子外出从不知低调,谈话也是声大气粗。温枸橼暗中跟从,轻易便听到他们是往惊雀山问罪。她本想一路跟随,再设计阻挠,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毕竟自己不久前才将涓州始末告诉无度门,此刻只怕山中之人早已出发前往青刀涧。若找到了嫏嬛,也一定会先回木荷镇与葶苈会合。如此一来,无度门很大机会已经空虚。与其去救惊雀空山,倒不如直奔木荷镇说明一切,再作定夺。
温枸橼惯于远行,星夜兼程视作平常,并不担心同生会的大队人马能赶在自己之前到达。但她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在前往木荷镇的路上往素装山靛衣门送了一封信。
终于回到木荷镇时,她见人齐,便号召大家前往惊雀山,“我马不停蹄从涂州赶回来,就是想赶在同生会踏破山门前向你们通风报信。你们师父有难,要立刻去救!”
陆子都与马四革自是义不容辞,但葶苈却犹豫了,“我们若是都走了,二姐和晗青怎么办呢?”
温枸橼也踌躇了,“也是,我们不能都走。要不我留下来。”
嫏嬛却提议:“留葶苈足矣,你们都去惊雀山。”
马四革思量了一阵,道:“同生会名义上是来找葶苈问罪的,我们确实不应暴露葶苈。而鹿狮楼惨案的所有笔记,我们都带到这里交给你了。如今无度门中,已经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们若按兵不动,让他们扑个空,又如何?”
“万万不可。”嫏嬛当机立断,“你们不但要速速回山,还要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恨不得要用肉身堵住山门,与来犯者玉石俱焚。”
众人暗里倒吸一口凉气。
“试想同生会若在惊雀山上一无所获,甚至看不到你们的身影,必定会怀疑我们已在别处栖身。那我这间刚修葺过的宅院便危若累卵,不日便会被再次践踏。相反,如果你们齐齐整整地在山上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那就算你们矢口否定,他们也会坚信山中有所匿藏,才不会轻易打别处的主意。”
“嫏嬛所言极是。”龙卧溪点头,“我们还是尽快出发吧。”
温枸橼一面意欲动身,一面又放心不下家人,“葶苈,惊雀山的事就别操心了,在家里好好听二姐话啊。”
嫏嬛笑道:“一姐莫要挂心,葶苈一定会好好保护我与晗青的。”
葶苈望着嫏嬛,嘴角不受控地弯了起来。
两姐弟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葶苈最初习武时,嫏嬛火冒三丈地想逼他放弃的情景。纪莫邀当日苦心劝说的话,他们可一个字都不曾忘记。
“一姐,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姐妹惜别时,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其实,我也可以留下的。你们跳桥之后,我虽坚信你性命无虞,但现在毕竟也才刚刚与你重逢……我还没好好计较你与那姓纪的私定终身之事呢。”
嫏嬛苦笑,“这有什么好计较的,你不是早就都看在眼里了吗?也罢,待他回来,你再跟我们算账。至于惊雀山,你还是同去的好。不然龙前辈有个什么闪失,你在这里也是坐立不安。”
温枸橼被说到痛处,真是恨不得封了嫏嬛的嘴,“就你聪明。”
于是龙卧溪、温枸橼、马四革与陆子都一行四人启程返回惊雀山。而从另一个方向快马加鞭而来的,还有姜芍与孙望庭。
温枸橼一行来到惊雀山脚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山前没有新鲜的马蹄印,总算是赶在同生会之前到了。
四人虽为大敌当前而紧张,但心中并不畏惧,加上回到山中清幽之地,心情也更放松,一路上都有说有笑的。
哪知距离大门还有百步之遥时,迎面竟吹来肃杀之气。
四人停下脚步,祭起武器戒备。
只见丛林中卷起一阵狂风,“唿”地飞出一袭白衣,挥舞双剑直取四人而来。
陆子都一见来人,疾步上前叫道:“阿晟,是我们!”
欧阳晟听是陆子都声音,立即回身一转,落在山阶之上,“子都……四师兄……师叔?”
温枸橼一拍大腿,沾沾自喜地问:“你、你是靛衣门的弟子,是因为我的求救信才来这里的吗?”
欧阳晟看了她一眼,问:“你就是温师弟的姐姐?”
同门相见,不禁为方才的误会捏一把汗。
“是我愚钝,错把各位当成来犯之人……”欧阳晟朝所有人深深鞠躬。
龙卧溪忙将他扯起来,道:“别往心里去。多亏温枸橼心细,请得你这个大名鼎鼎的门神相助,真可谓如虎添翼。”
陆子都关切地问:“阿晟几时来的?师伯和师父可好?”
欧阳晟答道:“师父并无大碍,也是他亲自命我前来助力的。我前天夜里到达,已将信中所言之事知会师叔。他不知你们几时会来,只怕同生会先一步到,便嘱咐我守住山门。”
“太好了。”陆子都如释重负,“守门你最在行。”
温枸橼叹道:“真是奇了,如果你刚来没几天,这些日子又不曾下雨,怎么没在山下看到车马痕迹?”
“这你就不知道了,阿晟从素装山过来从不用车马,都是徒步奔跑而已。”马四革笑道。
温枸橼瞠目结舌,暗自赞叹。
马四革又好奇地问:“阿晟什么时候耍起双剑来了?”
欧阳晟解释道:“是二师兄的剑……手里握着他的剑,就觉得他还与我同在。”
其余人还未来得及一同神伤,便听得下方传来嘈杂之声。
龙卧溪不敢有误,“定是他们来了,我们还是快些入内,与我二哥商讨应对之策。”
欧阳晟伫立不动,“我奉师命到此守卫无度门,绝不会擅离职守。你们放心进去,我来应门。”
就在同生会杀上山来而无度门又在斟酌对策的同时,孙望庭与姜芍亦刚好向正门靠近。
因为不知同生会是否已经到达,为免暴露姜芍行踪,他们一直抄小路登山。姜芍在山中长大,是攀岩越岭的熟手,二人很快便来到了距离大门不过百阶的位置。
“方才在捷径里,无法体察外面的动静。现在靠近大路了,你可听得下面传来人声?”
姜芍听孙望庭这么问,便小心拨开枝叶往外窥视,“真是邢至端来了……心月狐和参水猿也在。”
孙望庭点点头,正要加快速度跑回无度门时,惊见欧阳晟立在门前,宛如一尊石像,肃穆而沉稳。“阿晟怎么会在这里……不好了。”他喃喃道。
“他是你师伯的弟子,在此帮手怎么不好?”
“你不知道,阿晟这人是个死脑筋,最不会变通。他未必晓得心宿是我们的内应,一旦两方开战,只怕一时手重,伤及无辜。”
眼看两路人ᴊsɢ马就要碰面,孙望庭一把抓住姜芍,道:“留夷,你先回去知会我师父。让我去会会他们。”
“孙望庭,同生会声势浩大自不用说,就凭参宿一人的武艺与杀心,我又怎能放你去送死?”
“我孙二郎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你在我们这里藏了这么久,总不能前功尽弃。快去!”
“临阵脱逃,不是英雄所为。”
“我若技不如人,死便死了,又怎能背负师兄所托,陷知己于险境?”
姜芍见说他不过,便道:“罢了,我先上山。但你若敌不过,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本回待续)
第六十章 地心月 无羽雀(下)
同生会与二位星宿来到无度门前,见白衣蓝带的欧阳晟手持双剑,立在台阶之顶。
邢至端认得对方不是无度门的弟子,便问:“足下可是靛衣门生?”
欧阳晟反问:“客人好不懂规矩,哪有主人家先报姓名的?”
对方冷笑道:“在下同生会右护卫邢至端,今日邀登河山二位星宿,连带一众师弟,探望吕掌门来了。”
欧阳晟依旧一动不动,“既是探望,怎么不见带有礼物?身为晚辈竟空手而来,成何体统?”
同生会的小喽啰们按捺不住了,顿时议论纷纷。
“师兄,别跟他废话。”
“找块木头堵着门,我们难道就不敢进了吗?”
“就是!分明就是心虚,还想拖延时间。”
邢至端没被他们的话语煽动,但也并没有制止他们继续发难。
心月狐朝参水猿使了个眼色。
参宿于是一步上前,作揖道:“小兄弟不要误会,我们的确为正事而来,只想见上前辈一面,并无恶意。还望放行。”
欧阳晟目不斜视,道:“所为何事?可有前辈的请帖、书信为凭?若是不请自来,还请来客清楚交代缘由,我好进去通报。”
邢至端终于不再掩饰,问:“温葶苈可在山中?”
欧阳晟应道:“既是要找尊师贤婿,可有家书?”
邢至端被他绕烦了,厉声喝道:“我见你是靛衣门弟子,还打算给洪老留几分薄面,想不到你竟如此无理取闹。我非但没有家书,还要将温葶苈五花大绑回涂州受家法伺候!我看你拦不拦得住!”
他话音刚落,同生会弟子们便纷纷拔剑。
心宿见势不对,小声道:“无度门似乎早有准备,难道有人走漏消息?”
参宿不置可否,“如此严阵以待,只怕大有玄机。”
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从林中突然飞出一条长鞭,“啪”一下打在欧阳晟与邢至端之间。其力之劲,竟在石阶上留下枝节般的裂纹。
“何方妖孽,胆敢闯你孙爷爷仙山!”
心月狐一下就认出对方——“孙望庭!”
孙望庭扶了扶下滑的头巾,笑道:“这不是姜家堡的心月狐和参水猿吗?既是同生会与我们间的家事,你们又来凑什么热闹?”
参宿冷眼而视,“少当家可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孙望庭愣了一下,随后捧腹大笑道:“哈哈……我还道猿猴狐狸乃多智之兽,想不到竟满口胡话。没本事去找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活人,也别在我家门前狗血喷人啊。你们少当家是何等人物?看多我们一眼都浪费目力,还能被我们藏起来?你当她是娇滴滴的落难小娘子吗?说出去多让人笑话!”
心月狐气不打一处来,反问:“既然如此,你们为何如此严防?连靛衣门的弟子也请来看门,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孙望庭一听,往脚边又是狠狠一鞭,“你什么意思?谁做贼?谁心虚了?我们偷了什么?偷了你们少当家吗?你们可有凭证?无凭无据闯到我们山里来,不由分说就要对我同门动武,如此师出无名、蛮不讲理,我还觉得你们才是心里有鬼呢!”
参宿见他愈骂愈狠,便警告道:“孙望庭,并非我们不肯放过你,只是刀剑无眼,你们无度门人丁稀少,可吃得消?”
“怎么?终于决定直接以多欺少了吗?可以啊,抛下名门正派的包袱,来跟我打一场市井流氓的群架。你爷爷我就好这一口!”
正说着,孙望庭背后的门“啪”地飞开,跳出一个人来,“什么事大呼小叫?”
“四哥!”孙望庭忙唤他来帮口,“同生会和登河山合伙欺负我们,真是气死人了。”
马四革瞥了其余人一眼,问:“他们来干什么?”
“来找葶苈和姜芍,你说好不好笑?”
马四革冷笑道:“他们不在山中,你们请回吧。”
心月狐自然不买账,“你说不在就不在吗?别忘了,你们第一次绑架少当家时可是谎话连篇,我们这次又凭什么信你?”
“四哥,别跟他们废话。要打就打,还怕了他们不成?”
正说着,陆子都也跟了出来,他显然有着与众不同的立场,“你们别胡闹了!没有师父的允许,谁都不许动武!”
马四革皱起眉头,“如果师父能劝走这群人也就罢了。只是来者不善,恐怕连师父的面子都不肯给。”
“谁不肯给我面子啊?”
众人往门里一看,见吕尚休幽幽踱步而出。他面色泰然,仿佛只是来迎接一个例行来访的老友。
邢至端见话事人出来,忙向前作揖道:“前辈有怪莫怪,晚辈奉二位掌门之命,来接温公子伉俪去涂州探望岳丈。”
吕尚休把手一摆,“可他们夫妻不在山中啊。”
“前辈此话当真?”
马四革火冒三丈,“邢至端,你怎么跟我师父说话呢?”
谁知吕尚休伸手就往马四革脑门上一拍,骂道:“休得无礼!我跟贵客说话,哪里轮到你插嘴?”
见师父少有地发怒,几个人都不敢吱声了,乖乖在一旁站着。
吕尚休转而笑脸迎客,“都怪我家教不严,让劣徒冲撞了各位,还望海涵。至于你们要找的人……”他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前额,“确实不在山中。你们就算不信,我也没办法把他们变出来啊。”
参水猿又问:“敢问高徒纪莫邀可在山中?”眼看着无度门的弟子都出来了,居然不见纪莫邀,实在蹊跷。
吕尚休笑道:“说来也巧,他亦不在山中。”
邢至端禁不住笑出声来,“那前辈可知他们云游何方?我们好去寻访。”
吕尚休长叹一声,道:“你们若是早些知会一声,他们也许就不会外出了。人也走了好久,你们又来得突然,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如今所在呢?”
邢至端得寸进尺,“如果他们确实不在山中,不知前辈可否允许我们搜山为证?”
一听到“搜山”二字,两位星宿不禁打了个冷战——上次搜山不果的耻辱,实在刻骨铭心。
“邢护卫,”心宿提醒道,“只怕有诈。”
邢至端摇摇头,“怕他甚的。”
吕尚休听到这个请求,愁眉紧锁,“这……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毕竟是我家地方,让外人随意出入始终有失体统。如果让我座下弟子领着诸位搜查,又怕他们有所冒犯。”
孙望庭急了,“师父,你不能让他们搜山!”
吕尚休瞪了他一眼,孙望庭立刻不出声了。
心月狐想了一阵,提议道:“前辈不必忧虑,我知前辈生来最爱赌胜,不如就当是一场游戏,大家赌个输赢。既然是游戏,只要定下规矩,就无所谓体统不体统的事了。”
吕尚休听到“赌”字,两眼发亮,忙问:“那心宿打算如何设局?”
“就赌邢护卫一行能否在山中找到别人,不管是温葶苈还是纪莫邀,反正只要是如今不在场的人都算数。我们赌找得到,你们赌找不到。若是我们赢了,我们就要带走找到的人;若是你们赢了,那我就留下,直到当家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为止。”
参宿一听,忙劝阻道:“心宿怎可如此鲁莽?你若是留在了这里,我怎么跟当家交待?”
心宿并不焦虑,“只是缓兵之计,参宿不必担心,先搜再说。”
邢至端见赌输了也没同生会什么事,便一口答应:“我愿奉陪,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吕尚休倒是没多加考虑,爽快应道:“我愿一赌。为表公平,你们搜山我绝不阻挠。但也不知你们要搜多久,我们干坐着等也不是办法。还希望你们中有一位能留步,陪老汉下盘棋解闷,如何?”
邢至端是带着一群师弟来冲锋陷阵的,根本不屑于跟吕尚休附庸风雅。他的眼神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二位星宿。
“参宿心细,应当由你去搜山。”心宿提议道,“让我留下来吧。”
参宿似有迟疑,但他显然也并不愿意留下来,于是便同意了。
赌局就此设下,无度门三位弟子皆面有不忿,可师命难违,又不得不接受。
大门一开,邢至端立刻带人蜂拥而入。
吕尚休着陆子都去取棋盘,摆在前院的亭子里。
参水猿还不放心,“我信得过前辈为人,只怕几位高徒ᴊsɢ对心宿心怀不轨。”
吕尚休笑道:“参宿多虑了。”说完就把手一指,“你们几个,阿晟也一起——将武器放在山门前,脱去上衣,在棋局四面坐下,搜山全程不许离开。如此安排,可合参宿心意?”
参宿虽有疑虑,可既然已经做到这个份上,纪莫邀又不在,似乎确实没什么蹊跷。眼看无度门几人愈发恼怒,他便不愿节外生枝,应允了下来。
四人于是脱下上衣,裸身而坐。
同生会的弟子一见,纷纷嬉笑道:“什么惊雀,原是一群秃鸡!”
孙望庭气得要跳起来,却立即被陆子都与马四革一人摁住一边肩膀,好歹压制在地。而欧阳晟向来十分听话,全程没有任何异议。
吕尚休邀心月狐入局,又跟其余人道:“各位可以开始搜山了。”
邢至端随即带人四散而去。参宿屡屡回首注目心宿,心宿只能不断朝他使眼色,这才终于将他打发。
搜山的人远离后,棋局开始。
心月狐开门见山,“既然孙望庭在,想必少当家也在山中吧?”
“心宿莫怕,你们少当家被我藏于珍奇轩地窖之中,不会有人发现的。”
“前辈似乎早有准备,可是少当家给你们带的消息?”
“非也。她跟你们前后脚到,给我们消息的另有其人。温葶苈与纪莫邀不在山中,也是实话。”
心月狐笑道:“既然如此,我恐怕要留下来了?”
“那倒不必。心宿是我们在姜家的内应,只有回到姜骥身边才有用武之地。你们输了不要紧,只要我们先出尔反尔,你们就没有遵守赌约的必要了。”
相谈中,棋局也顺利继续着。
吕尚休又道:“姜芍已挖到杨浦君的遗骨,月牙手镯也已交予房日兔,留待日后有用。”
“多谢诸位相助。”
忽然,吕尚休举棋的手悬在半空,望了心宿一阵,问:“恕我冒昧,心宿的发饰之中,可有杨家所赠之物?”
心月狐轻轻“啊”了一声,从头上拔下一根刻有牡丹花纹的金钗,“前辈好眼力,这的确是杨家所赠。听老夫人说,还是浦君小姐心爱之物。”
吕尚休忍俊不禁,“若真是心爱,为何又不佩戴在身上?她跟我说过,此钗乃是她母亲赠送。她嫌老气,却又不敢伤母心,因此戴了一阵后,便借口怕在外碰坏了,又交还给母亲保存。老夫人这才误会是她心爱之物。”
心月狐听罢,也一起笑了,“我不嫌弃,送给我最好不过。”说完又将发钗重新戴上。
棋盘上的黑白二子逐渐拥挤起来。
“心宿,你这步棋不能这样下。”
心月狐望着棋盘,不明所以。
“棋行处对我毫无威胁,你若下在此处,便显得心有懈怠、有所旁骛。参宿见了,定会起疑。”
心月狐恍然大悟,临忙改了过来,“多谢前辈提点……险些误了大事。”
“与此二人同行,心宿定要多加小心。”
“你怕我若从中取事,他们会联手加害于我?”
吕尚休摇头,“无需联手,只一人亦足为祸。”
“邢至端是谄媚小人不错,但对我似乎并无恶意。”
“邢至端自私自利、生性多疑,只可谋之,而不可与之谋。”
“他若要害我,参宿总不会袖手旁观吧?”
吕尚休失笑,“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因他将助纣为虐。”
“多年同袍,他真会这么狠心?”
“他害死老当家与二十七位星宿手足,尚不曾有丝毫迟疑,何况心宿?有虚日鼠为前车之鉴,心宿难道还不能决断吗?”
“若如前辈所言,参水猿心狠手辣,邢至端多疑狡诈,我背腹受敌,如之奈何?”
吕尚休笑道:“虚日鼠秉性纯良,加之不知内情,方遭奸人所害。心宿既已洞悉乾坤,又才智过人,面对两个狼狈为奸的虚伪小人,怎么会想不出逐一击破的办法呢?”
心月狐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姜芍藏于地窖,温枸橼与龙卧溪又是梁上君子,最善藏匿,因此搜山一无所获是理所当然之事。唯一值得同生会庆幸的是,他们这一次不用面对纪莫邀全知全能的奸笑。
邢至端的脸色尚可,也许是故作淡定,可他的跟班们就没那么老练了。
“师兄,这里头肯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么轻易就让我们进来搜,说不定早就把人藏好了。”
“哪里有我们一来,要找的人都刚好不在山中这么巧合的事情?”
总之极尽强词,也要给无度门安个罪名。
心宿起身往参宿而去,“一场空?”
参宿想了一阵,道:“你说得对,定是有人通风报信,让他们提早将温葶苈藏到了别处,这才躲过一番搜捕。否则他与赵家小姐成亲之后,怎么可能不在山中?”
“确实……何况他们如此咄咄逼人,生怕我们越山门一步,也定是因为此行戳中了痛处。你们可都搜查彻底了?一时藏人容易,可生活痕迹是没法彻底消除的。”
参水猿道:“问题就在这里,我们确实也没有看到任何暗示山里有别人的证据。纪莫邀和温葶苈的房间都有积尘,看起来就是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这是没法临时装出来的。”
“那你觉得会是谁走漏了风声呢?我们与邢至端中途合流,总不能是你我泄的密吧。”
“这个……容后再议。现在先解决输赌的问题。”参宿随即来到吕尚休面前行了个礼,对着棋局端详了好一阵。
吕尚休与心月狐可谓棋逢敌手,一路下来都难分难解。亏得吕尚休在第三十三回合一着险棋将心宿逼入绝路,否则只怕这时还没决出胜负。
“前辈是高手,我输得心悦诚服。”心宿话音刚落,一直坐在她背后观棋的孙望庭“唿”地跃起,竟一手从她腰间拔走佩剑,直取心月狐咽喉。
参水猿眼疾手快,举剑“咣当”一声将他挡下——“好你个孙望庭,真想暗算心宿不成?”
“孙爷爷今天替天行道,宰了你们这群目中无人的恶霸!”
参宿喝道:“孙望庭,尊师与我们有约在先,你怎可背信弃——”
“老猿妖狐,何足惧也?今日不剥汝皮、饮汝血、啖汝肉,则我心不甘、我意难平!”
“放肆!登河星宿岂容你如此羞辱!”
见二人剑拔弩张,两边忙将他们拉开。
心月狐将参水猿扯到一旁劝道:“莫与庶子一般见识。吕掌门待我以礼,我们不能伤了他的弟子。”
另一边,陆子都、马四革与欧阳晟三人一齐将孙望庭按倒在地。吕尚休一手将佩剑从他手中夺出,送到心月狐面前,“真是羞家……心宿,既然是我的徒弟背约在先,你便不必遵循约定留下,你们当家也不用来道歉了。”
心月狐接过剑,叹道:“孙望庭这暴脾气……”
邢至端看完热闹,也幸灾乐祸地插嘴道:“虽然你们不算入流,但做这种没口齿的亏心事,就不怕良心作祟、长夜无眠吗?”
马四革手上虽摁着孙望庭,可嘴上却不肯吃亏,“我们害怕?还长夜无眠?开什么玩笑?忘了我们大师兄是谁了吗?我们都是从小被他吓大的!还想吓唬我们的良心,等下辈子吧!”
孙望庭趴在地上,附和着骂道:“就是,我管你什么豺狼虎豹、妖魔鬼怪,比起我大师兄,那都是小意思。孤魂野鬼见他要退避三舍,魑魅魍魉迎面要敬他三分。仅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怎么可能吓到我们?”
“够了!”吕尚休喝住他们,“出尔反尔已为人不齿,还出言不逊,实在放肆!是不是只有大师兄在,你们才能好好听话?他的脸不能丢,我的脸就不值钱是不是?”
陆子都也在一旁劝道:“是啊,你们都少说两句,不要让师父难堪。”
心月狐有些进退两难——她不愿对无度门呼来喝去,可若态度太过软弱,只怕参宿与邢至端会因此生疑。“参宿,你在气头上,就不要跟他们动武了。”她又转向邢至端一众,“邢护卫找不到温葶苈,回去可会挨骂?”
邢至端面有难色,“邢某不敢揣测家师心意……可找不到人,也只能硬着头皮交差了。”
“暂且不论尊师的态度,既然如今两家都颇有不平,江湖事江湖决,不如由我与他们比试一场,以娱众目。这样给他们留足脸面,也不失我们大家风度。此后便互不亏欠。不知邢护卫与参宿意下如何?”
参宿似乎也想尽快解决眼前之事,“只是不知他们会让何人出战。”
“区区一群黄毛小子,参宿还信不过我的武艺吗?”
邢至端见不需自己出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
心月狐随即转向吕尚休,“江湖儿女最重义气,无不敢爱敢恨、快人快语。不怕当面得罪,最忌暗箭伤人。不知前辈座下弟子可愿以武会友,与我一战?无论输赢,只ᴊsɢ求个干净利落、公平公正,今日的不快就算一笔勾销。前辈以为如何?”
吕尚休回头看看自己的三个弟子,扁了扁嘴,道:“劣徒不受驯化,只怕打起来受私心所累。我师侄欧阳晟为人稳重,最识大体,且武艺不在三位小徒之下,配为心宿对手。我愿让他迎战。”
心宿一口答应:“如此甚好。”
吕尚休又问:“只是他使双剑,心宿只有一把剑,会不会有失公平?”
“不打紧,我也能使双剑。”心月狐回头望向参水猿,“参宿,可否借你的佩剑一用?”
剑不在长,意不在酒,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章 剑留痕 梦成真(上)
心月狐与欧阳晟真可谓旗鼓相当。
“前辈,我现在遇到一个难题,恐怕还要借诸位一臂之力。”心月狐拔出自己的佩剑,“只有证明参宿所用的是虚日鼠的佩剑,才能坐实他凶手的身份。虚宿佩剑比其余星宿的要短上一些,证明此剑曾经属于她乃是易事。难就难在证明这把剑如今为参宿所用,也怕他暗地里掉包。因此我要想法,在上面留下标记。”
借剑而武,其意在此。
但谁有足够的力道,在剑上留痕呢?
好一场打斗:四剑交织,两身相拼。心月狐灵动矫健,半空飞身如穿云彩虹;欧阳晟稳中带劲,平地跃起似破土山神。一刻妖狐腾挪头顶戏金刚,彼时罗汉扑杀脚下擒兽精。二人乒乒啪啪杀了上百个回合,好似个云里闪电、风里生花。看得人眼花缭乱,却不知孰胜孰负。
“前辈的几位高徒武艺并不差,也不是不会使双剑,为何不让他们与我对战?”
吕尚休笑言:“今日之战非关输赢,不需争强好胜之心。何况他们武艺虽好,然架式零散、招法随性,酣战时又易忘形,恐有节外生枝之险。阿晟则不然,他功底扎实,剑法精准,深晓熟能生巧、融会贯通之道。由他应战,一定能达成心宿的目的。更何况……”他顿了顿,“阿晟本来就使双剑。心宿为了不吃亏而向参宿借剑,总比两方都毫无缘由地转用双剑要来得自然吧。”
欧阳晟一剑劈在了心宿左刃上。
左手之剑,来自参宿。
剑锋最薄,赫然被刮出一道显眼的划痕。
心月狐为避其利,忙侧身一躲,同时右臂反手一切,砍下欧阳晟一段发带。
欧阳晟见发带已断,忙收剑立定,道:“发带断如头颅断,晚生技不如人,此番是心宿赢了。”
孙望庭和马四革发出了不甘心的怨声,但没人理他们。
吕尚休拍手叫好,“好一场厮杀!畅快淋漓、赏心悦目。一日之内尝尽赌胜、博弈、比武之快,老夫十分尽兴,也不枉你们长途跋涉。”
无度门这边是如释重负了,可同生会仍心有不满。
“师兄,这要怎么回去交差啊?”
“不如再搜一遍,说不定刚才使了什么诡计呢。”
“纪莫邀真的不在无度门吗?会不会消息有误?”
邢至端沉默不语。
心月狐提剑回到参宿面前,“是我大意,害你的剑被划了一道痕。”她还特地将剑在邢至端一行人前晃了几轮,再把剑还给参水猿。
参水猿也没有恼怒,苦笑收回佩剑。
事已至此,再不告辞只会留下骂名。于是邢至端与二位星宿离开了无度门,转而在山下投宿,待第二日再各自回家。
无度门送走了不速之客,又等了半日,见没有杀来回马枪,这才放心回到后房,与姜芍、温枸橼与龙卧溪三人相见。大家互通有无,终于理清了事情的脉络。
吕尚休在珍奇轩内设下酒席,为众人洗尘。一一坐下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不禁对龙卧溪叹道:“姜芍不知你龙三一行来,你们又不知姜芍在外收到消息赶回。如此阴差阳错,竟也无心插柳,让大家团聚于此。温大小姐与心月狐实在功不可没。”
温枸橼笑道:“同生会那群小子真不应大声喧哗,让我在涂州就能洞悉敌情、抢占先机。”
姜芍感叹:“天算人算皆中我怀,也是大幸。”
陆子都见吕尚休逐一为众人斟酒,便将酒壶要了过来,为师代劳,“也多亏师父一番计谋,让我们轮流在门外吵闹,拖延时间。”
“师父这般运筹帷幄,颇有大师兄之风。”孙望庭调侃道。
吕尚休脸一黑,嗤之以鼻,“谁像他了?你才像他,你全家都像那姓纪的。”
子都也帮口道:“就算我们所有人都晚来一步,师父与阿晟二人也足以退敌。”
吕尚休被这么一夸,喜上眉梢,但也不忘自谦道:“阿晟上门跟我说明缘由时,我就知道大小姐一定会将消息带到木荷镇。只是不知你们会不会按兵不动,以避其锋芒。”
马四革解释道:“我确实想过这样,但嫏嬛说我们若无故缺席,定会加重同生会的疑心,弄巧成拙。我们一想有理,便速速赶回。”
吕尚休叹道:“多亏有她提点,才不至于误事。如此想来,你们大师兄并非将嫏嬛托付给你们照顾,而是将你们交托给嫏嬛才是。他们本可共进退,却又放心不下你们,这才忍痛割爱。此番苦心,你们日后定要好好报答。”
如今首要未解之事,就是邢至端为何会在此时奔赴无度门。若在气头上问罪尚可理解,但祝蕴红大闹婚礼之事好不容易才淡出回忆。如今突然秋后算账,怎么看都是同生会更理亏。
姜家堡的参与,则更匪夷所思。坊间对姜芍的下落有诸多说法,但还不曾有人能证明她与无度门有什么来往。心月狐还说,姜骥本来只想参宿一人前来,是她主动请缨才得以同行。
龙卧溪推测道:“心月狐近水楼台,姜骥的所思所想,可以留待她去解释。而我观邢至端此番前来,并非祝临雕心血来潮所致。这姓邢的为人精明,不像缪泰愚那般蠢钝,绝不会为了邀功而仰赖什么捕风捉影的消息,更不会轻易去做无把握之事。我见他方才空手而归,却也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想必是认为此行虽没赚到便宜,但也没吃大亏。回涂州复命,亦不会受到过多责罚。由此可见,来惊雀山应该不是同生会自己的主意……大概是纪尤尊的意思。”
吕尚休连连点头,“目睹亲儿坠入深涧,首先想到的不是去救他性命,而是利用他遇险缺席的时机来围攻无度门——的确像是纪尤尊所为。”
“不错,同生会所顾忌者无他,唯我师侄纪莫邀而已。知他不在,料定无度门黔驴技穷,正是报复之机。只是不应邀请姜骥,反让我们能与心月狐里应外——”
“不……”谁知温枸橼神色逐渐凝固,如噩梦初醒,打断了他们的话,“不止纪尤尊,不止他能给同生会出这种主意。”
龙卧溪恍然大悟,“你是说宁孤生……”
温枸橼一个翻身跃起,“我要回去。宁孤生在木荷镇与我相识,知道我家所在。邢至端一到涂州,说出我们三姐弟不在惊雀山,那姓宁的定会亲自到我家寻仇。他被我和嫏嬛连番哄骗,怀恨在心。我若不归,弟妹必遭毒手!”
谁知龙卧溪一手牵住她,道:“莫急,邢至端今晚不会赶路,消息不会这么快传回涂州。况且心宿那边不知会否有变,还是再等一晚吧。”
温枸橼唯有吞下这口急气,待明日再行。
心月狐留意到,邢至端的房间一直没有熄灯。
他们一行人多,店里恰好又没有别的旅客,于是同生会的弟子们便趁着包场的气势大肆欢饮一晚,借此忘记在无度门扑空的不忿。但闹过一夜,此刻也大多醉醺醺地睡去了,不知明日有几人能按时动身。
唯有邢至端只是小酌几杯,不曾痛饮。这也不奇怪——他是兄长,是领队,同行又有外人,这脸可丢不起。
而能令他此刻未眠的苦恼,心宿已然洞悉。
她确认隔壁房的参水猿已经睡下,随后秉烛敲开邢至端的房门。
两人呷着小酒,为白天的事寒暄了一番。
“心宿也太过好心,处处给台阶,护着他们的脸面,倒显得我们是坏人了。”
“待之以礼,他们才会放松警惕啊。”
邢至端来了兴致,“此话怎讲?”
“无度门未卜先知,早早准备妥当,我们要找的人恰好都外出‘云游’,又调了欧阳晟来帮忙,不正说明他们一早就收到了我们将来的消息吗?我们一路远来,不曾在哪里与人见面停留,那行踪是谁泄漏出去的?难不成在我们出发之前,就已经有人告密?”
这番话说到了邢至端心上。只听他低叹一声,恨恨道:“我就觉得师父有失考虑……”然而欲言又止。
心宿趁热打铁,“我今日对他们有求必应,只是一时妥协。让他们误会我们束手无策,才是长ᴊsɢ久之计。如果山中真藏了不该之人,见我们远去后,必然还会现身。如果此时再上山,说不定会有特别的发现。”
邢至端抿抿嘴,推辞道:“明日还要赶路,恐怕不妥。”
“如果有所发现,岂不是大功一件?”
邢至端瞥了她一眼,笑道:“既是大功,心宿怎不亲自去领?”
心月狐面露难色,“我若独领此功,将置参宿于何地?可我若叫上他,什么大功小功……只怕会成泡影。”
邢至端认真望了她一阵,问道:“心宿是怕被参宿抢去功劳,还是别有意思?”
“邢护卫人在涂州,对虚日鼠被杀之事再清楚不过。当时与虚宿同行的就是参宿。少当家能顺利杀人逃逸,在涂州必有内应。”
邢至端略抬眼眉,像是懂了她的意思,“你们当家特意派你随行……原来是为了这个?”
心宿笑而不语,只是看着对方满饮杯中酒。
第二日一早,参宿发现同生会竟无一人整装。烂醉者卧床不起,轻醉者散漫洗漱,甚至连邢至端的房门也依旧紧闭。
“奇了,说好辰时启程,我已经觉得晚,他们竟如此懒惰。”
心宿在一旁备马,心不在焉地说:“邢护卫昨晚没怎么喝酒,居然也起不来。”
参宿愣了一下,凑上前问:“你觉得他为何未曾起身?”
心宿眯眼思量片刻,道:“昨日我们一直在想,这个告密的人是谁。我们跟无度门又没有人情,不可能做这种得不偿失之事。可同生会与他们通婚在前,赵之寅对女儿的态度又如此飘忽……说不定在最后一刻。对女儿女婿动了恻隐之心,一封密信便让他们免遭祝临雕的追捕。”
“你这么说,邢至端昨日的反应就很值得玩味了。”
“是吧?”心月狐略带戏谑地说,“赵之寅估计跟他打过招呼,所以他知道回去不会被骂。”
“而他昼寝至此,怕是因为夜里外出。”
心月狐瞪大眼,“参宿,这话可不能乱说。”
参水猿冷笑道:“邢至端这人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仅仅不被骂,不足以吸引他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但如果略施举手之劳,回去就能领功请赏,他肯定一马当先。”
心宿长叹,“若真是赵之寅暗地里指使他做这么多小动作,那祝临雕岂不是虚有掌门之名了?”
“别家的事,我们议论一下便罢。”参宿看着东倒西歪吃着早膳的同生会弟子,揉揉鼻尖,“我们反正也不同路,就不等他们了。留封信道别就走吧。”
温枸橼还是在天亮前走了,而昨晚也并没有人再潜入山中。
“不去追她吗?”吕尚休问。
龙卧溪苦笑,“进退两难。只怕你留我还有用处。”
“一把年纪了,还装什么兄弟情深?”吕尚休笑着为他斟酒,“我这几个弟子虽不才,看家护院倒是绰绰有余。你若不追,她到时怨你薄情寡义,别怪为兄没提醒你。”
龙卧溪一杯酒下肚,还是摇头,“我宁愿她怨我。”
吕尚休长吁一声,道:“龙三,就算你主动躺到棺材里,她也会把你拉出来的。”
“我知道。”
“淡泊名利了大半生,临老还是犯了旧时那妄自菲薄的毛病,真是受不了你。”
二位星宿返回登河地界,见一辆马车迎面而来。
心月狐认得车上的装饰,知是自己人,立刻催马上前。
车里探出个头来,懒懒道:“可把你们盼来了。”
心月狐笑道:“让轸宿久等,有怪莫怪。”
轸水蚓摆摆手,“哪里,都是一家人,我就是嘴上发发牢骚而已。”说着就笑嘻嘻地替心宿牵住缰绳,“一路辛苦,快进来躺会。”同时不忘召唤缓缓靠近的参水猿,“参宿也上来坐吧。”
哪知参宿目不斜视地超越二人,“你们坐罢,我还骑马。”
心宿看他头也不回地走远,若有所思。可还没定神,就被轸宿催下马来——
“上车,你的马归我管了。”
心宿仓促跳下,看轸宿熟练地在车前一阵摆弄,一马拉车转眼变成骈马并驾。
“还看什么?快上来呀。”
心宿上车坐下,道:“你也看得到,我们不曾找到少当家。参宿想是因此苦恼,才无心闲叙……你莫要介怀。”
轸宿鼻子一抽,笑言:“不用替他说话。他向来对我有些微词,不想坐我的车也正常。”
心宿皱起眉来,“有这等事?我们同为星宿,应坦诚相待、亲密无间,怎可有轻慢之心、欺凌之意?他若哪里刻薄过你,大可跟当家一一言明,让他为你主持公道。”
轸宿扭过头来,一脸匪夷所思,“心宿你这话有意思……当家和参宿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觉得当家偏心?”
“君王偏心误国的先例,难道还少?”
心宿低下头来,“那你为何跟我倾诉?”
“那心宿为何主动与参宿同行?”
心宿心头一惊,答不上话来。
轸宿似乎并不在意她的错愕,继续道:“我是觉得,参宿肯定不是唯一一个看我不顺眼的人吧?但你不是那种人,也不会为我添麻烦。至于为什么,我还真说不清,也许只是直觉。”
心月狐忙转换话题,“那他到底说你什么了?背地里说的坏话吗?”
“笑话我是条不阴不阳的妖虫……你难道没听过?”
心月狐愣了一下:如此恶毒的诋毁她确实没听过,但星宿们私下对轸宿的调侃倒是知道一些,而且意思大都相近。“你们同属水曜,本应团结一心、互不欺瞒,他竟这样骂你?”
“骂我也就罢了,还骂得下作。蚯蚓无眼无面,无雌无雄,我又凭什么要跟别的畜生一般活法?庙里的菩萨还有万千法相呢。既然菩萨不分男女,而禽兽有分公母,难道他们是觉得,为人者应更近禽兽?”轸宿说到气处,摇了摇头,“我也是不吐不快,说了就算。你不用替我讨什么公道。我在当家眼里不过一介车马奴,就算与我不和的是别人,他也不会站在我这边,就更不用说参宿了。”
心宿对轸宿的抵触情绪很是在意,“你就这么信不过当家?”
轸宿沉默半晌,话锋一转,问:“你们一路上,就一点少当家的消息都没打听到?”
心宿摇头,“同生会也没找到温葶苈。大家都空手而归。”
“又是那纪莫邀耍诡计了?”
“不,他不在惊雀山。”心宿随即将路上见闻相告。
轸宿听罢,并不惊讶,“少当家这是在有意躲着我们呢。哪里这么容易找到?”
“怎么,你真觉得她在惊雀山?”
“那心宿是否相信,少当家是杀害虚宿的真凶呢?”
心宿默然不语。
“我们看着少当家长大,难道还不清楚她的为人吗?以她的担当,怎么可能会杀人潜逃?如果虚宿真是她杀的,无论是失手还是蓄意,她都会立刻自首,绝不会逃之夭夭。我们现在找不到她,定是因为她不信我们能还她清白。说起来,少当家本来就不是那种能被几句情话所动摇的人。虚宿那次先斩后奏,无疑像在背后捅她一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因此对我们失望,也无可厚非,又怎会轻易将性命交回曾经中伤自己的人手上?”
“你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吗?除了你,还有别人这样想吗?”
轸宿冷笑道:“你是我们当中心水最清的,又怎么可能没有过同样的推断?发生这种事,星宿中自然会分成两派——一派绝对信任当家,另一派则阳奉阴违,实际对参宿的一面之词深深存疑。尤其是跟少当家更亲近的星宿,除非听她亲口承认,否则绝不会相信她能对虚日鼠下杀手。你当初自荐随行,难道不也是为了留意参宿吗?说什么怕少当家伤害参宿性命……骗得了当家,可瞒不过我。”
心宿没有承认,但也并未否定轸宿的说法,“你这番话,想必也不打算对当家说了。”
“哼,当家哪会让我教他做事?”
心宿长舒一口气,躺在了车里,“那我们这些心里话,就当没说过吧。”
轸宿笑笑,“幸好参宿没上车。”
如此看来,建在当家与参宿周围的堡垒,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不可摧。
(本回待续)
第六十一章 剑留痕 梦成真(下)
“嬛姐姐,要不要吃……”赵晗青推开作坊的大门,竟见嫏嬛侧卧在地,不省人事,“嬛姐姐!”
嫏嬛这才睁眼,慵懒地撑起上身,“我睡着了?”
“昨夜很晚睡么?大白天就犯困。”赵晗青小心绕过地上的图纸来到对方跟前,“要吃蜜桃吗?”
“没有晚睡,只是一睁眼就觉得好累。不过这样兀自睡去,也是头一回。”嫏嬛接过桃子,咬了一口,“还有些酸涩,是不熟吗?”
赵晗青在她的桃子上啃了一小块下来,“我觉得挺甜的啊……你若觉得不好吃,就给ᴊsɢ我吃好了。”她津津有味地嚼着,又见嫏嬛跟前摆着一个形状奇特的架子,此时还未成型,状如手骨,但更像一棵随风摇曳的歪柳树。“这又是什么?”
嫏嬛笑道:“我也不知道,就砌来玩玩。”
赵晗青环顾脚边的图纸,又问:“家里真的像纸上画的那样,布满了机关吗?”
“用得上的就是机关,用不上的只是装饰。放心,多数都只是为了方便手脚,不会伤人。”
“真有意思。”赵晗青吃过桃子,正想出去洗个手,却又被嫏嬛叫住。
“小青,我回木荷镇有多少时日了?”
赵晗青想了想,道:“我没细算,可少说也有二十日了吧。”
“是吧……”嫏嬛打了个哈欠,“葶苈哪里去了?”
“在后院练武。”
“你去洗手,然后叫上他一齐过来……我有话说。”
葶苈还道是什么要紧事,没一会就拖着钩子跟赵晗青回来了。
嫏嬛倒还是很淡定,在屋中煮了一壶水。
“二姐,怎么了?”
“小青,劳烦为我把脉。”
赵晗青有些错愕地坐下,问:“嬛姐姐是哪里不舒服吗?”
嫏嬛一手托腮,另一手伸到她面前,面上有隐隐笑意,“你先号脉。”
赵晗青屏气凝神,生怕自己的触觉有了偏差。指尖在嫏嬛脉搏上转了一阵后,她双眼逐渐瞪大。
葶苈看得云里雾里,催问道:“怎么了?二姐生了什么病?”
“没有病。”赵晗青禁不住笑了起来,“葶苈,你要做舅舅了。”
葶苈先是一愣,随即扑到嫏嬛膝前,“二姐,你……我……”他看嫏嬛眼神游离,思绪似已远去,“你难道已经知道了吗?”
“惦记着日子,有所预感而已,不想是真的。”
“真是的,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他最该知道。”
赵晗青还没来得及兴奋太久,便颤颤巍巍地坐在了地上,“可我、我没有接生的经验。除了一般的月事调理,我什么都不懂。就连妊娠临盆这个过程,都没有亲眼见过!”
嫏嬛安慰道:“怕甚?还有好些个月可以慢慢学。”
“医书上说得再多,也只是纸上谈兵,无法对付因人而异的状况。可我哪怕找个稳婆学习,也不免要抛头露面,我怕……”
“担惊受怕的,想干什么呢?”门外传来第四个声音。
三人齐齐望向门外。
“一姐……”嫏嬛两眼放光,站了起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其他人呢?”
“打发掉了同生会那帮人,我怕宁孤生找到这里,所以就一个人马不停蹄地先回来了。”温枸橼说完又问赵晗青:“你刚才慌慌张张的,在担心什么呢?”
葶苈喜不自胜地挽着她的胳膊,答道:“二姐有了身孕,小青还在担心自己不会照顾呢。”
温枸橼一听,嘴角立刻弯起了无法抑制的笑意,可两眼却眯出了一丝牢骚之气,“好你个纪莫邀。”
“对啊,我们要想办法告诉大师——”
“不要告诉他。”嫏嬛煞有其事地摆了摆手,“就算见到他也别说,就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啊?”温枸橼听不懂了,“别提什么怕他分心坏事的借口。他这么大个人了,该懂得分寸主次,何况还有什么比你重要?”
嫏嬛笑道:“我才不会为了这种理由隐瞒呢。”她边说边饶有兴味地转动着那个手骨状的机关,“我只是想……像他为我留下这个孩子一样,给他也留一个惊喜。这种事情,只有自己发现才更刺激,不是吗?”
温枸橼轻轻抱住她,道:“行,你的男人你说了算。最重要是照顾好自己。”
嫏嬛靠在姐姐臂间,叹道:“唉,好想他。”
纪莫邀回头,向东方注目。
声杀天王一个回转落在他左肩,“为何不行?”
“感觉好像……”他眨了眨眼,“算了,没事。”
夜观太阴圆缺,离开青刀涧怕也有一个月了。他一路辗转,去了琪花林,又跑了一趟地通关,如今终于来到了他计划中的目的地——奇韵峰。
很难想象他竟是第一次亲身来到这个仙境般的是非之地。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所留下的痕迹,就是他要寻找的答案。但这并非他此行唯一目的。
天上下起小雨,纪莫邀拉紧披风,不让怀里的卷轴沾湿。
这世上没有比奇韵峰水牢更适合修炼《截泉掌法》的地方了。焉知发现我取走此卷的话,一定会知道我来了这里。
他在奇韵峰下用马换了好些干粮,再步行上山。为避开天籁宫,他没有走九韶径,而是根据马四革等人的叙述,抄小路而行。奇韵峰是个鸟语花香的人间仙境,没有毒虫猛兽之忧,需要留意的只有两个地方——瀑布与巨岩。
瀑布怕失足,巨岩忧失语。
毕竟一旦站在错误的方向,就算是轻声细语,也会被奇韵降世岩广传于山内外。
爬了半日山,已闻水声。
“天王,我昨晚做了个梦。”
“什么是梦?”
“好问题……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
“看到焉知。”
水声渐大。
“天王,帮我去前面探探路。”
声杀天王领命飞走。
纪莫邀停步稍息,开始回味昨晚的梦。
他确实在梦里见到了嫏嬛,可她对自己说的话却一点没听到。那并不是一个无声的梦,他清楚地记得嫏嬛有在说话,但周围一直响着嘈杂的音乐,完全盖过了她的声音。而那音乐……他没法凭记忆哼唱出来,只知道如果他再次听到,应该能立刻认出。
如果是从未听过的音乐,怎么会出现在他梦里?如果是听过的音乐,为什么他又没有记忆?在登上奇韵峰之前做这样一个梦,真是应景又怪异。
声杀天王飞回来了,“大水盖顶。”
“有路吗?”
“有水无路。”
想必前方就是龙卧溪与温枸橼跳下的位置。虽然可以直通水牢,但纪莫邀不想弄湿身上的卷轴与干粮,只好绕远路而行。
时隔多日,不知水牢内外,还是不是他们去时的模样。
希望已经有人收拾了阴家四兄弟的尸首——那是他唯一不想见到的——其他都好说。
自从商佐死后,天籁宫便闭门谢客,已经很久没有派弟子在外了。也难怪,毕竟就算一般的市井帮派,也耻于残杀同门的恶名,更何况是以谈和止戈、以乐化人著称的天籁宫。这种指望世人暂时忘记自己的刻意低调,究竟是出于深深的耻感,还是另有考虑,纪莫邀发自内心地感到好奇。
商佐在天籁宫的品级不高。在她之上,必然还有同党。
他一路走,一路想着昨晚梦到的那段旋律。明明完全哼唱不出来,也不知道怎么去描述。唯一的感觉就是很烦,因为盖住了嫏嬛说话的声音。
往杜仙仪草庐去的小路杂草丛生,十分崎岖,看样子最近应该没有人来过。
一想起杜仙仪,他就很头痛。
所有人的行为,好的坏的,总有个缘由。可只有她——只有她的行为无法解释。就算找到了草庐,也不用指望她在哪里留下什么答案。而就算有,就算是天大的苦衷,纪莫邀也不会原谅她。
每次想起高知命,他的心就痛得无以复加。
鼻尖拾起浓烈的香草味。
“快到了吧?”他问声杀天王。
八哥在前方的几个枝头来回跳了跳,道:“花花草草。”
“那就行了。”
豁然开朗处,是无人打理后肆意生长的植物。香还是很香,只是比起一般花圃园艺,有些面目狰狞罢了。
杜仙仪曾经栖居的小庐已被包裹在藤蔓之中,竟有些阴森可怖,仿佛门后通往一个比水牢更幽深神秘的境界。
纪莫邀径直上前推开了门。
阴叔狂的尸体并不在屋内。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可这就很奇怪了。因为马四革说过,他与杜、安二人下山前还回过小庐,当时阴叔狂还躺在地上,但他们谁都没碰就走了。
他立刻转身进入了水牢。
另外三个人的尸体也不在了。空气里亦没有腐败酸臭的气息。
难道是商佐在事后清走了四兄弟的尸体?也有可能是杜仙仪交给孙迟行的任务。他倾向于后者。小的三个还好说,可那老大阴伯痴是出了名的魁梧肥壮,就算是同等健硕的人,也不免要一番折腾才能移走他的尸体。天籁宫那些惜手的乐师,大概不屑于打这种下手。
纪莫邀又折返回到草庐。
除了疯长的花草之外,一路已经不见旧人生活和打斗的痕迹。杜仙仪离开时也收拾过屋里,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
太奇怪了。
他坐在草庐里,望着安玉唯曾经埋伏的衣柜。
刚来就这么一筹莫展,未免令人失望。也许是他期许太高?
不过他还没有彻底探过水牢,可能那里还有线索。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焦虑的鸟叫。随后就见声杀天王从门外飞进来,落在他肩上ᴊsɢ——“野鸟打我。”
纪莫邀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只野八哥跳到了门槛上。
“它打你了?”
声杀天王朝野鸟一阵尖叫,可对方不为所动。
“好了,人家是住这里的,有些排外也不奇怪。让我跟它说去。”
纪莫邀于是上前蹲下,问那鸟道:“我家声杀天王惊扰到你了?”
那只八哥拍打翅膀,将胸腔鼓得高高的,随即发出一阵诡异的嘶鸣。
纪莫邀只觉两脚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好不容易扶门而起,又觉得头晕目眩。
这是……啊。
梦里的旋律“唿”地在脑海中流畅地响了起来,再没有任何生涩朦胧的段落。
他捂住耳朵退回屋里,那鸟见他与声杀天王没有动作,叫了一阵便自行飞走了。
这绝对不是鸟类能自然发出的声音。那只久居奇韵峰的八哥,一定是从哪里反复听过这段旋律,才学会了模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阴功法阵”?可如果真的是这传说中的魔音,他又为什么会觉得如此熟悉?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人演奏过,何况除了阴家四兄弟,还有谁会演奏呢?
先不管了。
另一边厢,声杀天王受不了野八哥这朴素而原始的挑衅,恼羞成怒,开始对半空丢书袋——“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四言正体,雅润为本!”
纪莫邀只能一边在屋里找文房四宝,一边劝道:“这是野八哥,没有学过《文章流别论》和《文心雕龙》,更不会像你一样四个字四个字地说话,不要跟人家一般见识!”
好不容易安抚好声杀天王之后,他才跑去水牢研墨,趁忘记之前,将那段音乐记了下来。
如果连鸟儿口齿不清地唱出来,都能令他举步维艰……那么用上等乐器精准演奏出来的效果,可想而知。
写下乐谱之后,他反复阅读了几遍。
他所知道的阴间四鬼,皆是草莽出身的亡命之徒。只有一身蛮力与满肚子的坏心眼,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更不用说通晓音律乐理了。纪莫邀实在难以想象,那样的四个人能设计这样直击灵魂的乐阵。
也许大家一开始就想错了。总想着是谁将懂得“阴功法阵”的四兄弟请来看守水牢,但事实可能完全相反——四兄弟是学会了“阴功法阵”之后,才能胜任看守水牢的职责。
所谓的“阴功法阵”,也许根本就是天籁宫所创,只是假借阴间四鬼之名流传,让人无法追溯到她们头上而已。阴家兄弟皆是好名逐利的庸俗之人,必然不会介意世人将不属于他们的本事归功于自己头上。
但纪莫邀不明白,这段音乐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进入他意识中的。他好歹也是通晓乐理之人,也对这段音乐有切实的反应,如果有人曾在面前演奏过,他绝对不会毫无印象。
难道不是演奏?
没有演奏过,难道有人哼唱过?
他忽然回忆起嫏嬛偶尔会哼唱一段不知名的小调,旋律与这段音乐似乎大致吻合。
那时问她,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反正脑子里就有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音乐。
如果自己是从嫏嬛那里听回来的,那嫏嬛又是从哪里听回来的呢?
天籁宫仙乐飘飘,冷水牢靡音萦绕。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章 恶无边 杀有眼(上)
在奇韵峰第二日,纪莫邀深入水牢。
他经过杜仙仪等人当日与阴家三兄弟对战的大水池。水池后方是往上的台阶,走到顶端,就能见到被马四革称为“龙齿”的栅栏。栅栏开着,不知是否有意为之。
栅栏之后有两条岔路,一条通往外面。那时马四革与安玉唯从巨岩滚下后失散,安玉唯直接摔在了杜仙仪的花圃里,而马四革则掉到了稍远一些的地方,最终从这条路进入水牢。
而另一条路,便连接着温枸橼到来的方向。她当时从瀑布坠入,通过吊桥直入水牢,中途遭遇孙迟行拦截,被迫折返,因此不曾深入。
温枸橼与马四革的路线合在一起而留下的空白,就是这条未经探索的道路。
纪莫邀一路前行。
水牢湿冷,盛夏烈日根本晒不到,就连声杀天王也要缩在他怀中取暖。
他来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位置。温枸橼当时似乎正好止步于此。她说洞里漆黑一片,根本不知周围是什么情景。
点燃随身火种,纪莫邀终于看清了水牢的真实面目,也就是水牢之所以为水牢的原因:一个圆形的岩洞,来去两条通路,一条往瀑布,一条往水池。岩洞内壁建着一大一小两个囚室。
两个囚室彼此相对,一览无余。
温言睿就是在这里,目睹爱妻林文茵被纪尤尊凌辱,最后眼巴巴看着她自缢而死。
纪莫邀立在两个囚笼之间,皮肤仿佛被那一刻的无助与绝望刺穿,令他无法移步。
也难怪温言睿自那以后,便不再在乎自己的眼睛。见过那样的炼狱,又怎会再对世间任何事物抱有希冀怜惜之情?
那份心情,纪莫邀再清楚不过了。
他甚至能够听到温言睿隔着栅栏伸出手臂,却永远也无法碰到爱人时的哀嚎。
而自己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纪莫邀朝两侧的囚笼分别跪拜。
三姐弟口中的父母并非迂腐守旧之人,应该不会介意从未和嫏嬛拜堂的自己,跑到面前来认亲认戚吧?
他们的苦难因纪尤尊而起,如今却和他的儿子做了一家,是不幸,还是讽刺?
“望前辈在上,保佑晚生学有所成,来日定让纪尤尊血债血偿,以慰亲颜。”
本想练成截泉掌之后,对付纪尤尊便能事半功倍。但现在,那段来路不明的音乐又成了新的问题。如果天籁宫和纪尤尊也掌握这段魔音,那恐怕再好的武功也难以奏效。
他必须在天籁宫中找到破解的办法。
如果师叔和温枸橼在就好了。
他又待了一阵,便开始往瀑布方向去。路上还经过了楚澄的灵位,而旁边的空位,应是上次温枸橼取走母亲灵牌后留下的。他一路走到吊桥尽头。从这里跳入面前的水池,就能穿过瀑布,沿着溪流下山。
面对这么多的水,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嫏嬛和她最爱的水车。如此壮观磅礴的瀑布,一定能让水车转得飞快,不知能替多少机关提供动力。
好想她。
纪莫邀不想弄湿衣服,未几便原路折返。
一人一鸟的闭关生活,就此开始。
心月狐回到姜家堡,跟房宿谈了一夜。
“水曜星宿之间,原来还有这等私怨,我还真的一无所知。”
“你这种没心眼的小白兔,当然看不出来了。”
“讨厌……”
心宿翻过身来,从枕边摸出那个月牙手镯,“你觉得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呢?有没有证据是一回事,当家和别的星宿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他们若是仗着人多,对人证物证视而不见,再神不知鬼不觉把我们两个埋了,那少当家还能找谁说理啊?”
“可轸宿不是说,有很多人心里是向着少当家的吗?我们只要把这些人找出来,到时说话不就有底气了吗?”
心宿苦笑道:“谈何容易?如果要治参水猿的罪,少说也要在星宿里有一半人做盟友,也就是要十四个。算上我们两个和轸宿,还差十一个呢。况且我们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试探对了还好说,若是遇上个对当家至死尽忠的一根筋,那就前功尽弃了。你想想,我们都是十几岁就上山的,谁不是抱着一腔热血登天河,不封星宿誓不还的气势来为当家效力?大家有多在乎姜家的名声,就会有多抗拒任何对当家不利的说法。就算是你我,若非有铁证在手,突然听到一个人说当家纵容参水猿欺凌手足、诬陷少主,肯定也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厌恶吧?”
“也是。”房宿轻叹,“我们和前代,都对姜家有根深蒂固的崇拜之情。当年有多努力上山,现在就有多努力护主。我最近还跟前代房宿家人通信,说起她的事。原来当年家中长辈不愿她投身江湖,还一早为她定下亲事。只是她坚持己见,死活不嫁,不仅私下苦练武艺,还瞒着家人偷偷去见老当家姜疾明。老当家对她颇为欣赏,便纳入账下,命为房宿。而她为报姜家知遇之恩,最终奋战惨死,通体无一处完肤。”
“可那并不是有价值的牺牲,而是计划周详的谋害。”
“你信老当家真是被自己亲生儿子杀死的吗?”
“必须要铲除二十七位星宿才能隐瞒的事,恐怕也只有这个了。”
房宿面色惨白,掩面而叹:“只是……少当家该怎么受得了?”
“少当家是个顶天立地的豪杰,我不担心。你我不能事不义之主,只有为少当家沉冤昭雪,方不负当日对姜氏的许诺。哪怕找不到同盟,我也不能变卦。”
“不怕,你还有我呢。”房宿握着心ᴊsɢ月狐的手,柔声道:“既然知道了轸宿的心思,不如与之共谋,一定能找到更多的同道中人。”
“正有此意。”一吻之后,二人相拥而眠。
姜芍仰望夜空,不禁想起小时与星宿们一同观星的情景。
秦岭有峰,可登天河。
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陪过自己观星。不知在父亲幼时,祖父有没有陪过他。
自来了惊雀山后,她最大的感悟,就是人很难在固有的认知之外行事。以前的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离开姜家堡,更不用说公然与父亲决裂。但现在的她不但做了,甚至可以想象如果自己为人母亲,有什么样的行为能逼儿女走上同样的不归路。
祖父当年如何对待父亲,她无从知晓,但她知道这种至亲间的恨意必须在她这里终结。
“孙望庭,”她问身旁陪酒之人,“你觉得如果我此刻站在父亲面前,他会杀了我吗?”
孙望庭吐吐舌头,“你知道我最怕回答这种问题了。”
“是啊……作为局外人,如果说会杀,难免要背负离间之嫌;可如果说不会,未免也太过天真了。毕竟我祖父就可能死于亲儿之手。父亲因此觉得我会对他有同样的恶意,也不奇怪。虽然你们劝过我多次,可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自己……太窝囊了。”
“一直躲躲藏藏,确实不好受。何况外面还有这么多关于你的流言蜚语。”
“我不怕闲人口舌,只恨不能早日为虚宿讨回公道,警恶惩奸。”
孙望庭忙劝道:“越是心急,就越要听心宿的话呀。”
心宿当日在棋局之上,曾嘱咐道:求少主忍辱负重,待我聚星河之力,还君清白。昭雪之日,再饶心月狐今日死罪。
姜芍不止一次想过,真相大白之后自己应该怎么办。
杀了参宿为虚宿偿命吗?如果这样的话,她是否又应该用父亲的性命来祭奠祖父?那样自己不就也成了弑父之人吗?
她逼自己不要去想后果。
“龙前辈已经回洛阳了,你们会在山里留多久?有再去木荷镇的打算吗?”她问。
“怕她们三姐弟有危险吗?”
“如果纪尤尊真是那么全知全能、心狠手辣的人,肯定不会因为一次扑空而罢休吧?”
孙望庭点头道:“也是。我明天再跟师父说说。不过阿晟也回了素装山,我们总不能倾巢而去。”
“我留下来照顾师父吧。”陆子都自告奋勇,“四哥不是还有修葺的工作没完成吗?望庭和姜芍也可以过去帮忙。这里有我就够了。”
“你确定?留在这里对着我这个老人家,不会闷吗?”吕尚休问。
陆子都连连摇头,“哪里话?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本来就打算一直孝敬师父的。”
吕尚休叹道:“也罢,子都一人足矣。你们回木荷镇,人多好办事,才不会顾此失彼、耽误良机。不要担心我们,真要出事了,大不了走为上着。”
孙望庭喃喃道:“师父随口说出这种话,有够没志气。”
“要你管。”
时隔七年,三姐弟终于能在故居团聚,每一日都在缅怀儿时天真与感慨物是人非中度过。
爹娘若是还在,想必早已孙辈满堂,在此尽享天伦之乐。
但直觉告诉三姐弟,即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父母也从未后悔曾经的选择。他们不会让自己成为掩埋真相的帮凶,更没办法昧着良心继续过安稳日子。要他们无视他人的苦难,恐怕比让他们死更难受。
作为儿女,她们只希望能完成父母的遗愿,不让他们白白牺牲。不到为最后一人沉冤之时,她们便无法面对双亲在天之灵。
“你二姐整天捣鼓的那个,是什么东西?”温枸橼问葶苈。
葶苈此时正帮赵晗青舂药,“她说是模仿大师兄扶摇喝呼掌做的假手。”
“又是那个姓纪的混账东西。”温枸橼嗤之以鼻,“一想到我外甥会长成他那副嘴脸,就觉得很心痛。”
赵晗青打趣道:“一姐这是什么话?邀哥哥长得又不丑。”
“我知道,我这不是……算了。”温枸橼埋头继续磨刀,“我就不应该想那个姓纪的。我管他下落死活,最重要是焉知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说起这个,我其实还是……”赵晗青欲言又止。
“想出门学医?”葶苈替她把心声说出来。
赵晗青点头,“如果没有亲眼见过别人生孩子,我是万万不敢替嬛姐姐接生的。那样太危险了。”
温枸橼提议道:“要不我把你打扮一下,到镇上请个稳婆带你学习?小地方的人不会想太多的,给够好处就会答应。”
“我倒不是怕她们不要我,我只是怕万一被人发现,会连累无辜之人。”
“也是……”温枸橼一筹莫展,“不过还有大半年呢,总有办法的。你先把书上的看熟,说不定到时一上手就会了。”她见刀磨得差不多了,便离开去找嫏嬛。
“你这个机关啊……”温枸橼一进门就调侃道,“也实在太像人手了。远看都有些瘆人。”
“一姐有什么没见过,一个木头砌成的假手又怎么能吓到你?”
“是对着那谁的手做的么?”
嫏嬛点头,“我把他左手每一个骨节都摸透了。而且他说,要让扶摇喝呼掌发挥最大功力,手掌一定不能太厚,要越瘦越好。如此说来,一个纯粹的骨架,应该就是最厉害的。我按捺不住想试验一下这个猜想,所以就做了这个。”
温枸橼没好气地将磨利的刀片递了上去,“你小心点啊,身怀六甲还不知避忌利器。”
嫏嬛笑着将刀片摆在案上,道:“我会留意的,反而是一姐你千万别过来。我刚吐过,漱了好久口,怕熏到你。”
“要不要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吃了更吐。”嫏嬛目不转睛地往假手上加附零件,“我觉得……完成在即了。”
“是吗?完成之后能做什么?”
“扶摇喝呼掌能够做什么,这个就应该能模仿什么吧……虽然功力没法比,但扔个飞镖、丢个石子大概没有难度。”
温枸橼笑道:“那还不如亲手去扔飞镖、丢石子。”
“你练过武功,自然不会觉得难。可对于一个不会武功或者双臂乏力的人来说,这个假手就有用处了啊。”
温枸橼还是无法想象,嫏嬛能在什么情况下需要用上这个东西,但她没有再问。就算是完全没用的东西,只要嫏嬛做得开心,就值得。
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这倒也不是怪事。皆因家里重新住了人之后,偶尔就有旧时的乡里出于好奇跑来串门问询。三姐弟几乎都不认识这些人,只能在门前打发一下,说自己是外地来此买下这间宅子,主人家刚好都姓温而已。遇到记性不好的,马上就会走。怕就怕那些看着三姐弟脸熟的人,缠着问小时候是不是抱过他们,好说歹说才能撵走。
温枸橼跑去开门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祈祷不要是后面那种人。
“别来无恙。”
打开门的那一瞬,温枸橼宁愿门前堵了一群旧街坊,个个口水四溅地回忆着和她家过去的种种。
虽然烦,但也不是坏事。
她立刻想将门合上,却被宁孤生一手抓住——
“还想逃?”
“姓宁的,你忘了自己在涓州那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嘴脸了吗?都惨败成那样了,还有脸来找我们晦气?”
谁知宁孤生只是冷笑。
“怎么,我一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就只能站在门口跟你寒暄吗?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你别想进来。”
“纪尤尊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了。现在我想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没有人能拦我。”他透过门缝见屋里没有人出来,忍不住放声大笑,“看来邢至端所言非虚,我来得真是时候。”
“看刀!”温枸橼从腰间拔出匕首,“唿”地就往宁孤生身上刺。
宁孤生松手往后一躲,正好被对方找到间隙将门掩上。
随着“啪”一声上锁,温枸橼还未及喘息,就听得头上一阵杀气越墙而来。
“温可知,忘了你的轻功是谁教的吗?就这点小把戏也想将我拒于门外?”
温枸橼手持匕首刺向刚落地的宁孤生。她虽有青胜于蓝的自信,可宁孤生毕竟功力深厚。他往日总有顾忌,未曾放开来打——但今天不同,他赤手空拳,一番腾挪闪避下来,温枸橼硬是未能伤他半分。
“我的好徒儿,莫要因安生惰,生疏了功法。”
“我不是你徒弟!你不配为人师!”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奢望你能视我如父,可旧日鱼水之情真真切切,你怎么变得如此凉薄?”
温枸橼总是近不了他身,越发焦躁起来,“你别恶心我了!”
宁孤生只是笑。
嫏嬛见姐姐开门未归,又听得外头有些动静,便好奇起来。她起身往外走了两步,方听得是打斗之声,心知ᴊsɢ有变,立刻转入药斋中对葶苈与晗青说:“想是来了不速之客,你们锁上门,不要出去。”
“那二姐你——”
“莫怕,我自有办法。”
嫏嬛蹑手蹑脚潜入前厅,在屏风下拉出一面镜子,稍加挪移,便与大门前一直到屏风后挂起的许多镜子连成一线,映出了前庭的景象。
温枸橼的担忧果然应验,第一个找上门来的真是宁孤生。
嫏嬛见姐姐与对方僵持不下,丝毫占不了上风,甚至已经露出疲态,心中惶恐不已。如果连姐姐也败下阵来,那葶苈就更不用说了。
她立刻折返,未几便将仍未完工的假手抱了出来。
心跳好快。
这是她自己的心跳,还是她腹中孩儿的心跳,还是两个心跳的共鸣?
温枸橼方才为她磨好的小刀片,本来只是为假手底座雕琢装饰之用。但现在没时间找别的利器了,只能将就。
嫏嬛又拖来案台,站在上面,从屏风后勉强看到前庭的状况。她随即将刀片固定在假手的食指与拇指之间,又将假手固定在屏风的折角上。
如今他们你来我往,缠打一块,贸然插手,只怕会误伤了姐姐,可是……
温嫏嬛放开一直攥在手中的拉绳,假手开始以“手腕”为轴飞快旋转,直到刀片从指间飞出——
温枸橼恨透了这一天。
为什么直到现在,她依然无法逃离宁孤生的魔掌?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在宁孤生来去莫测的身法之中,她隐约发现了什么——他每次出拳用的都是左手,右手乃至右臂至今未动。
“姓宁的,纪尤尊是不是把你的右臂给废了?”
宁孤生脸色一沉,骂道:“贱人休卖口乖。”
“那就是真的了?”温枸橼放声大笑,“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报应!是你当年将同门师弟沈海通打残废的报应!”
一提起陈年旧耻,宁孤生便恼羞成怒,浑身忽然生出万钧之力,一掌将温枸橼击倒。她手中匕首一下飞出数丈之外。
温枸橼倒伏在地,刚要起身逃开,就见宁孤生满脸狞笑地压了上来。
就在这时,面前晃过一道银光——
(本回待续)
第六十二章 恶无边 杀有眼(下)
温枸橼清醒过来时,手上已满是鲜血。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盯着插在宁孤生太阳穴上的利刃。
如此望着宁孤生的尸体,很难不想起十五岁时的自己。那时候,宁孤生就是她的整个世界,是唯一能救她出苦海的希望。
而这个自己曾经如此虔诚地仰望、如此真挚地取悦、如此由衷地敬畏的人,原来只是这么的肤浅、渺小和猥琐。这个即便身在千里之外,也能让她如芒在背、仿佛时刻被注视的可怕的存在,到头来只是一坨如此不堪一击、一文不值的肉而已。
当年的自己,是何等天真与盲目,不仅相信这个人可以拯救自己破碎的人生,甚至想把自己的未来也一并献祭给他。
是,妹妹和弟弟不会怪她,不会嫌弃她。
但这份耻辱,她无法允许自己放下。
她无法不带着巨大的自责,去接受自己曾经屈服于一个如此卑鄙而愚蠢的人脚下。
如今,地上、脸上、手上,都是这只恶鬼的血。
她颤抖着站起来,一扭头,就见屏风上刚刚停止旋转的假手。
“焉知……”她踉踉跄跄来到屏风后,见嫏嬛蜷卧在地,两手捂着眼睛,大声喘气。“焉知,没事吧?”她抱起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宁孤生已经……”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嫏嬛依旧捂着脸,几乎是呜咽着在重复这句话,“我杀了人……”
“没、没有这回事……”温枸橼将妹妹紧紧楼在怀中,安慰道:“你没有射中他。刀片飞偏了,被我择机拾起,趁其不备扎进了他的脑袋。”
嫏嬛这才松开手。她脸色苍白,说出每个字之间都要停顿,“真、真的吗……”
“真的,是我杀了她,你不巧没看到而已。你只是为我天降神兵,并没有杀人。你看,我手上都是血。如果他是被你一刀毙命,我手上怎么会这么狼狈?”
“可、可那样一姐就杀了人了……”
“杀了一个十恶不赦的败类,有什么好怕的?”
嫏嬛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按在嘴上,泪流不止,“真不是我杀的吗?”
“不是,你放心。”
“你会做噩梦吗?”
“他活着才是我的噩梦,死后又何足惧?没事,不用担心我。”温枸橼也将手按在嫏嬛小腹上,“不要怕,他已经死透了,不会再来骚扰你,更不会来骚扰我外甥。”
“一姐,我怕……”
“我陪着你,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他要是敢来打搅你,我就再杀他一次!”
“别、别说那种话……”嫏嬛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在姐姐怀中缓慢恢复正常呼吸。
此时大门再次被敲响,两姐妹几乎又被吓了一跳,可立刻就听到门外熟悉的声音——
“都在家吗?马老四回来啦!”
温枸橼轻拍嫏嬛,道:“焉知,我去开门,你留在这里。”
谁知嫏嬛一把抓住她,“一姐,不是说要陪着我的吗?”
“可我不去开门,他们怎么进来啊?”
嫏嬛如梦方醒,“也、也是……快去,别让他们等。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回来。”
“好,你别怕,我去去就回。”温枸橼在妹妹额上吻了一下,这才绕过宁孤生的尸体去开了门。
一开门,马四革、孙望庭和姜芍都吓傻了。
“反应别太大,总之就是,我刚刚把宁孤生杀了。”
姜芍瞪着她,细声道:“你未免也太冷静了……”
“说来话长,你们先进来帮我收尸吧。”
是夜,嫏嬛熟睡之后,温枸橼才敢让赵晗青代为看护,为自己找到喘息的机会。
其余人不出意外,都还没睡。
所有人都很清楚,今日能除去宁孤生实属侥幸。他能来,意味着纪尤尊也一定推断出三姐弟身在木荷镇。如果来的人是他,又该怎么办?
马四革愁眉紧锁,“往日纪尤尊顾忌大师兄,才没敢伤害嫏嬛。现在大师兄不在,他一定会要了你们命。”
“看你这话说的,纪尤尊从来就没对我和葶苈留过手,有没有纪莫邀根本没分别。”
孙望庭也一筹莫展,“大师兄一定知道怎么做。可现在去找他也不是,不找也不是……”
温枸橼道:“就算他不在,焉知肯定也是有办法的,只是她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让她太操劳。”
“我看啊……”马四革起身道,“就该先把这屋子装好。毕竟嫏嬛处处留下设计,就是为了让这间宅院成为固若金汤的堡垒。大师兄往日最欣赏姜芍的本事,如果由他安排,一定会让你来贴身保护嫏嬛。”
姜芍正有此意,“愿尽本分。”
“望庭就留意着与令堂的通信,千万不可断了与心月狐的联络。温大小姐和葶苈,你们就好好照顾嫏嬛吧。”
众人这才鼓舞士气,各自去睡。
马四革似乎留意到了什么,散席后还跟着温枸橼。
“你没有问师叔的事。”
温枸橼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我一个人偷偷跑回来,他不追不问,那还管他作甚?”
“你们本来还好好的,怎么跑了一趟惊雀山,就又别扭了呢?”
“你还好意思问我?那老泥鳅就喜欢自作多情。”温枸橼想到这里,长叹一声,“其实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看到自己义兄和你们这群年轻的徒弟们,就是在提醒他自己长辈的身份。你们可以堂堂正正地以师徒父子的礼数相处,而我和他……什么都不是。他跟我发过牢骚,所以我知道他在介意什么。还不是那套怕误了我青春的陈词滥调……进来说吧。”她将马四革请到房中。
二人坐下,煮了壶茶。
“我就觉得很奇怪,明明没有逼他做任何事,更没要他给我任何所谓的名分,为什么他总是循环往复地在嫌弃自己的老迈。是,他年纪不小了,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与将死之人打交道。和他一起,我觉得轻松快活,这才是我喜欢他的地方。他明明也是这么想的,却非要装作自己不过是我命中一浮云,随时可以飘走。”
马四革笑笑,“师叔习惯了独来独往,对你这样主动亲近的人,怕是有些胆怯。”
“那我也不止一次开导他了啊。但是过一阵子就又打回原形,简直气死人了。”
“毕竟是老人家,虽说师叔绝非冥顽不灵之辈,但大概总有些奇怪的坚持,比如说拿回兰锋剑的时候。”
“兰锋剑?兰锋剑怎么了?”温枸橼一脸迷茫。
马四革问:“师叔没跟你说过,兰锋剑是怎么回到同生会手上的吗?”
温枸橼更懵了,“什么意思?当时不是直接让同生会给抢回去了吗?”
“咦,我以为你知道……看来那姓纪的忘了跟你说。”马四革坏笑,“那剑当时确实被同生会夺回,可我片刻ᴊsɢ之后就帮你们抢回来了。本想还给师叔,结果他居然说不要,你说费不费解?”
温枸橼眨了两下眼,扭过头去,不出声了。
龙卧溪从未跟她提起此事,她也从不知原来当时他是故意空手而归,只为能继续帮自己寻找父母。
马四革见她偷偷抹眼角,提议道:“你要不给他写信,起码别断了来往。否则,他应该不会主动给你寄信。”
“这倒是。”温枸橼说着便开始张罗笔墨,随即话锋一转,“宁孤生死了,该不会有人来替他寻仇吧?”
“这人声名狼藉,做了好多年过街老鼠了,不会有事的。”
“也是,毕竟上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人,就是杀了他的人。”温枸橼挠挠脸颊,面上露出复杂的苦笑。
“他在同生会时的那个老相好龚云昭,现在去哪里了?有她的消息吗?”
“应该是去投奔她娘家人了。孤儿寡母,估计也安顿下来了吧。小姑娘挺可怜的,希望以后能好好过日子,莫要为江湖事所累。”
马四革若有所思,道:“你说……杜仙仪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
温枸橼抬眉瞥了对方一眼,“她如果是这么想的话,就不会将我弟妹交到你们手里了。跟着你们生活,怎么可能不为江湖事所累?”
“也是……”马四革自嘲般地笑笑,“不过那时的我们,确实不像是江湖中人,惬意得很。大师兄天天钓鱼种草,望庭夜夜吃喝玩乐。大家都浑浑噩噩地生活,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着眼前的畅快自由。”
“那也只是表象而已。”温枸橼停笔,“你们即使在那个时候,心里也有未解之事,尤其是纪莫邀。他就算活得再潇洒自若,也始终不曾放下涓州旧事。杜仙仪如果知道他的身份,一定不会将嫏嬛和葶苈交到他手里。”
“也是,那样他就当不成你妹夫了。”
“啧,别提了。”
“你的字不错啊。”马四革凑到案前称赞道。
温枸橼原本没有特别在意信上的字体,被马四革这么一说,也开始注目那一笔一划了。
“我发现你们三姐弟的字都挺好看的。”
“托爹娘的福。毕竟,我也是大文豪的女儿啊。”温枸橼托着腮,试图在过去的苦涩中寻找一点回甘。
第二日清晨,赵晗青从案上醒来,见卧榻上已没了人影。她担心嫏嬛晨起害喜得厉害,忙开门去找。
可有水的地方都找不到她,反而是库房后面传来一阵焦味。
晗青寻味而至,竟见嫏嬛立在墙边,目光呆滞地望着脚下燃烧的废堆。
“嬛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嫏嬛摇头,“我只是烧了些没用的东西而已。”
“要帮忙吗?”
“不用……”
“那、那你饿了吗……要不我给你找点吃的?”
“可以。”
“嗯,小心。”赵晗青回身离去。
火焰里,分明有一只手的骨架。
自那天后,没有人再见过那只假手与其图纸。
转眼夏去秋来,竟真让他们过了三四个月的太平日子。
龙卧溪确实有给温枸橼回信,闲扯洛阳的人文景趣。温枸橼读得津津有味,也会不厌其烦地在每封信的结尾写下“思君意切”四个字。
心月狐经蒋千风处捎来过两封信,但因为层层传递,耗时颇久,因此很难把握姜家堡内最近的状况。只能说,她还在物色同道中人。
吕尚休也写过信来。他与子都两师徒过得十分安逸,偶尔还会去素装山串个门。
宁孤生的死,除了在三姐弟心里之外,没有在任何地方掀起哪怕丝毫波澜。没有人在乎他突然从人世间消失,有的只是生者的庆幸,想来也是挺让人唏嘘的。
纪尤尊不知道去哪里了。
纪莫邀也不知道在哪里。
温枸橼想过再去涂州走一趟,探一探同生会的动静,可又放不下身怀有孕的嫏嬛,只能作罢。但木荷镇地小人稀,长久地无所事事,又没个去处,令她实在不习惯。
马四革见她闷得慌,还带她去琪花林转了一圈散心。不过收效甚微。
“要我说,一姐就该去洛阳玩上半年。”嫏嬛调侃道。如今,她已不再为宁孤生之死而困扰,只是也不会主动提起。
“再过几个月你就要临盆了,我可不想贪玩误事,错过我外甥出生。”
“都过了这么些日子,大师兄还是音信全无。”孙望庭难掩好奇,“到底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这么久没有露面,想必是去哪里闭关练功了吧。”马四革猜测道。
嫏嬛听罢,抬了抬眼眉,但没出声。
姜芍笑道:“确实,如果我们这时打搅了他,反为不美。”
一群哥哥姐姐们围坐在园中谈笑风生,唯有温葶苈和赵晗青在药斋里研究医书。准确来说,是赵晗青在温习处方,葶苈只是帮她传书递物而已。
“葶苈,你这几日练武已经很辛苦了,不用替我跑上跑下,我自己能做。”
“没事,我不累。”
晗青放下手中的书卷,对他说:“葶苈,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一句话正中葶苈的痛处。只见他肩膀一卸,靠着书柜坐了下来,“小青,我知道这样想不对,但我真的觉得我很没用。”
晗青坐到了他旁边,“那要怎么样才算有用呢?”
“至少……要在危险时能挺身而出吧。就算面对强敌,也要有视死如归的气势吧?我是老幺,姐姐和师兄们遇到任何事,直觉永远是让我留在最安全的地方,生怕我受伤。我自然懂这是因为疼爱我,可我、我也想帮忙……就算不能扭转乾坤,至少能尽绵薄之力吧?每次都只能留在后方,感觉自己就是个累赘。”他不耐烦地挠了挠头发,“我明白他们没有恶意,可我就是觉得……不畅快。”
“我懂。”晗青觉得他焦躁起来的样子怪滑稽的,掩嘴一笑,“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保护他们,才会显得你是有用之人?”
葶苈恍恍惚惚地想了一会,转头望向晗青,一脸歉意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有你在身边陪着我,我觉得很安全。我觉得这就是你的功劳。怎么可以因为没有和别人一样冲锋陷阵,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呢?”
“小青……”葶苈深有感触,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晗青愣了一下,随后缓缓将被握住的手收了回来。“我觉得现在挺好的。有你陪着,我很开心。”
“嗯……”葶苈不知所措地搓起手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屋内药香满溢,每一个角落都是甘苦的气息。
“小青,将来你成了名扬天下的神医,万人景仰,估计就轮不到我来保护你了。”
“说什么呢?医者又非权贵,哪里有这么多人鞍前马后?医好了,也许能受一餐茶饭招待;要是医不好,人家指不定还怪我呢。”
“也是,这世道庸医太多,鱼龙混杂。好多人病了也不投医,只怕投医还死得快;要不就是求神拜佛,白白浪费了时日。像你这么认真尽责的医人,实在只是少数。”
“无论是坐堂还是游方,只要有真才实学,就能改变一个地方对医药之理的偏见。我跟老师学习时,就亲眼见过他从一个陌生的旅人变成村子里最受尊敬的名医。我不求名声,只要能好好治病救人,我觉得哪里都值得一去、什么都值得一做。我答应与你成亲,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如果我日后学有小成,你绝对功不可没。”
“明白,我不会再这么没志气了。”
两人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孙望庭推门来问:“葶苈,你姐想到市集里逛逛,我和四哥也一起去,你来吗?”
葶苈本来还不是很想去的,谁知晗青来了句——
“如果我也能去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布匹就好了。可惜我不方便出门。”
“我替你去看,如何?”葶苈提议道。
晗青见他积极,欣然应允。
四人出门,三人看家,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章 活小人 罪君子(上)
那日天清气朗,正适合游玩。留在家中的三人,不免羡慕起能外出的人来。
“我其实对市集杂货没太多兴趣,毕竟在山中修炼时,也不怎么出门。不过姜家堡毕竟地方更大,有广袤山林供我纵横。现在守着一门一户,难免觉得烦闷。”
“留夷姐姐以前不是会戴上帷帽出入吗?”赵晗青问。
姜芍笑道:“以前是以前,我今天不是要保护你们两个么?啊,我赢了。”
嫏嬛不无惋惜,“小青,你最后两步走神了,本来不必输得这么快的。”
赵晗青看着残局,胜负心倒是燃起来了,“再来一局!我不指望能赢嬛姐姐,可就这样输给留夷姐姐,也太窝囊了。”
姜芍乐意奉陪,“好、好,但能输给我,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
三人有说有笑,本想着余日就此消磨而ᴊsɢ过,想不到大门竟突然“嘭”一声被撞开。
赵晗青刚要起身去看,却被嫏嬛叫住——
“来者不善,你赶快回屋,不要四处走动。”
“嫏嬛,让我去。”姜芍刚一起身,又被嫏嬛牵住——
“你跟在我身近,未必要你亲自动手。小青,还不快去躲起来!”
赵晗青不敢久留,立刻照做。
嫏嬛与姜芍一路来到正堂屏风之后。此时宅院已经修葺完成,五步一镜,不移寸步而知前后;十步一杆,区区反掌可定输赢。二人从屏风缝隙之中往外看,见一个虎背熊腰、风尘仆仆的大汉大步迈了进来。他身上没有武器,却由头到脚都是杀气。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久违的白面蚩尤孙迟行。
“纪莫邀!”他立在前庭喝道,“姓纪的小人,给我滚出来!”
嫏嬛没有作声,只是看着他一路走上堂来,四处张望。
“纪莫邀!我知道你在这里!快快现身,否则我将你的屋子碾成齑粉!”
屏风之后传出女子幽幽的劝诫——“死物何辜?英雄莫要焦躁,纪莫邀不在这里。”
孙迟行愣了一下,然后望向面前的屏障,知道声音是从后方传来,“你是谁?”
“孙大哥还记得温嫏嬛否?”
孙迟行眯着眼想了一阵,“啊,你就是无度门的那个丫头!纪莫邀在哪里?快快从实招来。”
嫏嬛笑道:“我若是知道,就不会在这里痴等了。”
“胡说,我总见你们几个一同出入。如今你好端端在这里,纪莫邀怎会走远?”
“孙大哥此话不假。但就算我知道他去向,你也该告诉我为何来此,好让我通报于他。”
孙迟行冷笑道:“真是牙尖嘴利。我就不跟你绕弯了——我是来找那小子算账的!别以为我忘了为仙仪复仇之事,何况如今他处处树敌,重金要他脑袋的大有人在,我不过来讨口饭吃罢了。”
嫏嬛思量片刻,故作惊讶地答道:“那就坏了,我若是告诉你他的下落,你去害他性命,那我腹中孩儿岂不是无法得见生父一面?”
孙迟行眉头一皱,“你原来和那小子有些瓜葛,如今护起短来了。”
“孙大哥真会说笑。他是我男人,我怎么可能随便透露他的行踪?就算给你点了一个地方,八成也是骗你的。”
“哼,你跟他一样奸诈狡黠。”他转过身去,漫无目的地在堂前踱步,“可我现在除了教训那小子一顿之外,没有别的愿望。既然找不到他,那不如让他上门找我好了。”他狞笑着回过身来,隔屏望向嫏嬛坐着的位置,“他妻儿若是落在我手中,你觉得他会不会发疯地来救?”
嫏嬛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将手按在隆起的腹部上,试图控制自己加速的心跳。“孙大哥,你们虽然有些仇怨,但说什么也是同门,为什么非要喊打喊杀呢?”
“同门?说得好听!正是那小子抢了我的大师兄之位!”
“明明是你愿赌不服输,出尔反尔!”
孙迟行一时语塞,但马上又辩解道:“可那小子欺人太甚,是他逼死了仙仪!”
“如果你觉得姑姑是被人逼死的,那我也有份参与!”嫏嬛驳斥道,“那你为何不连我也一并杀掉?”
孙迟行犹豫了一阵,道:“我不对妇孺动手。”
“怎么,觉得我配不上你的拳脚吗?”
“欺负一个女流之辈,有伤我清誉。”
“仅仅不打女人,难道就算得上是豪杰所为了吗?况且,谁告诉你跟女人交手,就只有你欺负我们的份?你见过姜芍吗?”
孙迟行有些不耐烦了,“我不跟你废话。如果那小子不在,我就去别处寻他。找不到了就再回来找你,你若是真怀有他的骨肉,他终究也要来见你,我不怕守株待兔。”他说着就开始往外头走,可刚抬起一只脚,就见那台阶“刷”一下陷落,从地下伸出密密麻麻的尖顶木桩——“什么东西……”他险些踩在尖刺上,当场大惊后退。
“孙大哥,你若是执意要害他性命,只怕我不能放任你离开。”
“贱人,竟设计陷阱来威胁我!”
嫏嬛冷冷道:“是你不请自来。”
“你是要杀我吗?”
“身怀六甲的女人情绪起伏很大,你没听说过吗?”嫏嬛淡淡然答道,“还请孙大哥不要步步相逼,我只怕一激动起来,会忍不住害了你的性命。可我又不想在我未出世的孩儿面前杀生……”
这时节,一身冷汗的人就成了孙迟行。“你这女人,到底藏了多少把戏?”
“足够杀你就行,何须要多?只不过……”嫏嬛长舒一口气,“我应该还是下不了手。望庭不会愿意见到亲兄死于非命。”
“我呸!别以为提起那小子就会让我心软!那野种不是我弟弟!”
嫏嬛扑哧一笑,“那正巧了,我与望庭亦非一母所生。”
孙迟行被戳中痛处,恨得咬牙切齿,却又答不上话来。
“望庭心肠好,我待他像亲兄弟一样。任何会伤害到他的事,我都会三思而行。”
“你、你这个妖女……没错,你也有份逼死仙仪。她对你有养育之恩,而你竟恩将仇报,简直毫无人性!我今天就算碰不上纪莫邀,也该杀你这不孝不义之人为她报仇雪恨!”
“你可以为杜仙仪报仇雪恨,那谁该来为蒋千风讨回公道?”
孙迟行被自己的无心快语逼入死角,气不打一处来,“我、我……”
“孙迟行,我再送你二十个字——乃父返光时,妻儿哪处知?枕边清冷寞,流火再燃迟。”
孙迟行入门时虽然来势汹汹,好歹还能淡定讲话。但听到这首诗时,他彻底恼怒了,厉声喝道:“是、是纪莫邀告诉你的!”
“当天他用这四句话激怒你,从而赢走你的大弟子之位。今天我也能用同样的手段,让你无功而返。”嫏嬛一手稳着蠢蠢欲动的姜芍,深吸一口气,道:“你的表姐杨浦君死于非命,你不思为她报仇也罢。可令堂欲为她沉冤,你竟与父亲合谋,将亲母逐出家门,致使望庭母子多年流离在外,受尽贫寒疾苦、闲言冷语。令尊孙凫弥留之际,方生悔意,又不愿见你执迷不悟、泥足深陷,才将你送到无度门修行。而你却忤逆父意、轻慢师长、欺凌同门,落得个蛮横无理、目中无人的名声。纪莫邀与你公平对赌,是你自己把持不住,招致惨败。尊师吕尚休本该将你逐出师门,只是念托孤之意、师徒之情,才没有赶你走,只是扣押在山中面壁清修,反省己过。你非但不肯思过,还妄图以我的性命威胁纪莫邀。而后你又被杜仙仪三言两语煽动,杀害封锦山与陈俭生二位长者。纪莫邀当日还你自由,是念在你人性尚存,知错能改,谁知你至今毫无悔意!杜仙仪自知罪孽深重,尚有慷慨赴死之决绝。而孙迟行你,不问亲死、不忧母贫、不顾弟饥、不尊父意、不敬师恩、不守诺言、不悯无辜、不知悔改。我温焉知就算是个牙尖嘴利、奸诈狡黠、恩将仇报、不孝不义之人,那你孙迟行——”她“啪”一下拍在案上,“你孙迟行又是个什么丧尽天良的东西?!”
此话一出,孙迟行开始浑身发抖,面色白中涌红、红中泛黑。恼羞之极时,只见他目露凶光,气急败坏地喝道:“我今天杀了你——”
话音未落,就见屏风后飞出一人,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孙迟行始料未及,险些跌在依然暴露的尖刺上,“你又是何方神圣?”
姜芍原本还有些迟疑,但只听得嫏嬛在背后道:“孙迟行恶名在外,无人愿信,无处可去,说给他听也无妨。”于是便答道:“好你个孤陋寡闻的孙大郎,没见过登河少主姜芍吗?”
孙迟行恍然大悟,方知嫏嬛并不是在吓唬他。可他自然不甘心落败,于是打了个滚起来,非要和姜芍决个输赢。
姜芍哪有半分惧意,可又有所顾忌。“嫏嬛,打坏了你家怎么办?”
“屋檐之下怎么能放开打?要打还是到前庭打去罢。”
这孙迟行倒也不执拗,与姜芍一同跳到前庭决战。
嫏嬛依然坐在屏风后,手里捧着镜子,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
孙迟行若是力拔山河的熊罴,姜芍便是气吞天地之虎豹。单论气力,两人不相上下,但孙迟行过于依赖天生蛮力,从未在招式身法上下过深功夫,面对不曾落下一日操练的姜芍,根本毫无破招之力。
姜芍也不浪费时间跟他周旋:见力泄力、见招拆招,甚至不需要随机应变。只见她一脚在背,将孙迟行踢倒在地,再飞身一骑,便将这魁梧骇人的白面蚩尤坐在身下——“孙迟行,你认不认输?”
就在这时,外出的四人刚好回来,见大门洞开,吓得立刻冲上台阶,结果一眼就见到姜芍ᴊsɢ将孙迟行压在地上。
“大、大哥?”
孙迟行被亲弟目睹自己胯下惨败的丑态,顷刻无地自容,高声叫道:“你杀了我!杀了我罢!”
孙望庭走到他跟前,又惊又怕地问:“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姜芍替他答道:“他想来找你大师兄寻仇,结果被嫏嬛说了两句就要动粗,我只好出手制服他。”
温枸橼忙到屏风后将嫏嬛扶出来,“没吓着吧?”
嫏嬛笑道:“不打紧,他都没能近我身。”她来到孙迟行面前,又道:“让他起来。”
葶苈也忙跑到二位姐姐身前,生怕孙迟行突然发难。
姜芍这才缓缓起身,可一只手还钳着孙迟行的琵琶骨不放。
嫏嬛问:“孙迟行,你可知罪?”
孙迟行俯身在地,低头不语,可地上分明已见涕泪之迹。
孙望庭于心不忍,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肩膀。
孙迟行呢喃道:“我意在杀你,你现在怎么不杀了我……”
嫏嬛轻叹一声,“我说过了,我与望庭虽为异姓,但情同骨肉。他还指望你有朝一日能为母尽孝,我总不能断了他的念想。”
“我愧为人子,乃是十恶不赦、无可救药之人。你网开一面,就不怕我日后再来害你?”
这句话虽然粗糙,却印证了孙迟行从未丧失的清醒。毕竟,如果他心里真觉得自己没做错事,大概不至于被一个十岁小儿嘴里的二十个字激到发疯。
所以,他一定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是个何其荒谬又残忍的儿子,知道自己对母亲犯下了一世也无法弥补的罪孽,并因此痛恨自己。无奈,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强硬个性,令他没有低头承认错误的勇气,只能通过欺负弱小来掩饰自己的慌张与虚伪。
而这丑陋的面具,竟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彻底打破了。
如果连纪莫邀都知道他的卑劣,那他的自尊便再无立足之地。
所有粉饰太平的嘴脸,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孙迟行疯了,而他不疯时,则无时不在痛恨自己,直至麻木。
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因为如果他不是的话,早就跪在母亲面前谢罪了。
而被囚困在惊雀山面壁思过,是他过盛的虚荣心试图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
嫏嬛道:“当日你挟我为质,纪莫邀却放你归山时,我也有过同样的疑问。后来你确实做出了天理难容的事,但要怪他放你一马,我又觉得未必。取你性命有何难?于你于我,都不过是一瞬之事。你不会承受过多的痛苦,我也不需背负过多的烦忧。但你这样不曾忏悔地死去,又怎对得起被你辜负与残害的这许多人?”她于是扭头问孙望庭,“你想怎么处置他?”
“还能怎么样?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放任他逃窜了。带他去见我娘。”
“就你一个人?”姜芍问。
孙望庭也迟疑了,但又无法决定邀谁同行。
“我跟你去吧。”马四革主动请缨,“反正也好久没有探望令堂大人了。”
姜芍自知不能随行,没有出声。
大家沉默了一阵,就听得嫏嬛问:“一姐,不打算一同去耍耍么?”
“我?我怎么可以?我这不是要留在这里……”
“你已经闷得快疯了,还是出去走走,也好帮我们留意外面的风声。这里有的是人照顾我,你不用担心。”
“焉知……”
葶苈也怂恿起来,“就是,二姐又没有那么快生,你们去一趟再回来,也不过个把月的事情。”
温枸橼纠结了好一阵,终于妥协了,“好,那我也去。”
(本回待续)
第六十三章 活小人 罪君子(下)
深秋之时的奇韵峰,又是别样风光。
纪莫邀没有刻意去打理花圃——除了门前那几株薄荷,他什么都不关心。
天籁宫每日会传来撞钟之声,音律亦日日不同。他虽然有认真地记录着每日钟声,顺带计算着自己在山上的日子,但却总觉得已经过去了更长的时间。
那只野八哥偶尔还会在附近出没,也许是因为跟声杀天王熟稔了,于是再没有发出那骇人的声音。
纪莫邀平日也不管天王飞去哪里,只是提醒它不要对人开口,亦不要吃经过人手的食物。若是过早向天籁宫暴露了自己的存在,只会功亏一篑。
有赖于水牢得天独厚的条件,截泉掌已经略有小成,只是还不曾有对手能一试功力。至于竹叶青居士所著的护身心法《七寸不死》,则比想象中更加简洁易明,只要静下心来修炼,就能事半功倍。唯一让他困扰的,是传说中的《七寸不死》应有七章,一章对应一寸之意,可手里的这本真迹竟有八章。若这第八章与前七章首尾相顾、贯通互补,也就罢了。可他即使反复阅读,也觉得前七章已经是一套完整的心法——第八章不仅和前七章的内容连不上,甚至完全不知所云,仅仅只是罗列了一些穴位,可又没有说要怎么处置。想到周易知与周殷月兄妹乃是医道名家之传人,也许这是他们添加进去的……可就算要添加内容,也总要让人看得明白吧?
“八邪、二间、四满、十王……”
都是些天南地北的穴位,断不会是要人按顺序点上一轮吧?这也忒荒谬了。
其余一切都相对顺利的时候,这个没头没脑的第八章几乎是唯一一件让纪莫邀夜不能寐的事。
天气越发寒冷,声杀天王也很少出屋了。
“不要开窗。”鸟儿劝道。
“不开窗,可我也要开门出去啊。你怕冷的话,要不要窝进柜子里算了?”
“柜子里闷。”
“天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忍一忍,我出去摘两片薄荷就回来,不会一直开着门的。”
纪莫邀披上斗篷,刚推门踏入瑟瑟秋风之中,便觉察到不妥。他扫视四周,随即用左手指尖在门前声杀天王的饮盆里蘸了些水。
大路方向传来草木被践踏的声音。
纪莫邀不敢怠慢,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朝声音来的方向丢了出去——枯枝在空中飞快地旋转,甩出微小的冰晶,正好落在来人的橙色领巾上。
那人侧头一闪,枯枝便插进了一旁的树干之中。
“啊,夏……”纪莫邀盯着那抹醒目的橙色,悬崖勒马般地改口道:“晚辈不知夏大哥到此。适才冒犯,还望饶恕。”
夏语冰茫然地眨眨眼,随即大力击掌,笑道:“哈!想不到能在这里遇上你。”
东蓬剑寨与天籁宫相隔甚远,素来无甚瓜葛。夏语冰为什么会来奇韵峰?她是一个人来的吗?她这次变成兄长夏语炎,又会持续多久?
“敢问夏大哥此次来奇韵峰,有何贵干?”
“我……”夏语冰一边走近一边嘀咕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与从宽师弟一路走来,不知怎地就迷路了。”
纪莫邀一听白从宽也来了,顿时又放心一些。“兄长莫忧,从宽不时便会来找你。山中寒凉,不介意的话,不如到我庐中小坐,稍事歇息?”
二人在屋里坐下,烧起热茶。
夏语冰继续一问三不知,想是身份变换得突然,又没个人在旁边提醒,于是便成了如今这一头雾水的样子。
“我记得阁下一直在惊雀山,如今怎么来了奇韵峰?其他人又到何处去了?”
纪莫邀笑笑,“我如今说了,只怕兄长健忘,又要我再说一次。不如待见到令妹时,再向她闻讯。”
“也是,冰冰心细,必然记得更清楚……”
时过中午,出了太阳,室外也暖和些了。
纪莫邀见夏语冰一直坐着不说话,像是在想什么,便不打搅她。
谁想她忽然“哇”一声将茶碗丢在地上,猛地站了起来——“从宽哥!”
终于回来了。
纪莫邀微微一笑,替她捡起茶碗,道:“夏姑娘,别来无恙?”
夏语冰扯下橙色领巾,目瞪口呆,“纪、纪大哥?”
“先师雅量高致,亦是爱乐之人。”
一番谈笑,总算把事情理清楚了。
“是,所以他心爱之琴断弦,我们整个剑寨的人都不敢碰,马上就让我和从宽哥背到天籁宫来修复了。”
纪莫邀叹道:“能在这里重遇故人,也是机缘。”
夏语冰不好意思地笑笑,“谁知我又犯毛病了。”
“不妨。此乃天生异能,不能说是毛病。”
夏语冰听纪莫邀讲了这许多前情,也有些唏嘘,“我听过令尊的大名,只是不知他竟是如此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之人。如今你与嫏嬛姐姐天各一方,一定十分思念……若是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
纪莫邀笑道:“你断了我一条手臂,我当然不会跟你客气了。”
二人说得正欢,却忽然听得山顶上传来一阵天音。
“冰——冰——”
夏语冰倒吸一口凉气,尴尬得无地自容,“好个从宽哥,居然跑到奇韵降世岩上来喊我……羞死人了。”
纪莫邀大笑道:“谁知你钻到我这里来了?当然要将大名ᴊsɢ广播于仙山内外,不然你怎么能听到?”
“我还是乖乖回去吧。”她望向纪莫邀,“纪大哥既然还不曾深入天籁宫一探究竟,不如让我和从宽哥助你一臂之力。我们里应外合,早日将这水牢里的冤情大白于天下!”
“甚合我意。”
二人一鸟在庐中密谋不表。
那白从宽怎会想到,自己解个手回来,师妹便丢了。他四处寻找无果,无奈只好先敲开天籁宫的大门,再借她们之力把夏语冰找回来。不想这宫中之人似乎都有些忌惮出门,也不知往山中哪里去找。司琴便提议,不如在奇韵降世岩上吼一吼,也许夏语冰就能听见了。
白从宽无计可施,自然什么都要试一试。可试过之后,他自己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不说,只怕夏语冰也会被他气死。他回到天籁宫接受司钟设宴款待,还没坐下喝上一口水,就见弦柱二使上前报道:“外头有个女子敲门,与白公子一般装束,想是夏姑娘了。”
白从宽二话不说便冲到门前去迎接夏语冰,而对方的反应也果然不出所料——
“从宽哥,你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冰冰,可让我找到你了……”
夏语冰强颜欢笑跟他来到厅中,见过天籁宫八司。可脸一扭向白从宽,眼里便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嫌弃。
白从宽见她恼怒,更不敢提刚才的事,只能说些客套话,先将饭局熬过去。
筵席将散时,白从宽道:“多谢八司款待,先师爱琴就有劳各位照顾了。我与师妹在山下已经找了住处,就不打搅仙宫的各位。琴弦修好之时,到山下知会我们一声,我们必定再携重礼,登门拜谢。”
夏语冰全程瞪着白从宽,可又没说什么。
司钟点点头,“如果二位已经安排妥当,我自然不敢擅留。修琴乃是分内之事,又是先师遗物,意义非凡,我们乐而为之,又怎敢再受谢礼?实在不必、实在不必。”
眼看白从宽辞别在即,夏语冰却还一直找不到机会插嘴,真是个如坐针毡、心急如焚。
白从宽与八司各自又说了些没用的好话,正要正式告辞时,回头看了一眼夏语冰,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冰……”他将第二个字吞了回去。
只见夏语冰依旧端坐在席上,木讷地低着头,脖子上则扎着那条鲜艳的橙色领巾。
白从宽嘴半张着,不知是进是退,“这,啊,那个……师、师兄……”
“夏语炎”一听对方喊自己,一下跳起来,拔剑指向白从宽道:“好你个白从宽,师父临终时将宝琴托付于你,而你竟粗心大意、擅离职守。如今坏了师父的心爱之物,我看你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八司也傻了眼,一个个坐着,动也不动。
白从宽慌忙俯身下拜,忏悔道:“是我不对,是我未尽全心,对不起师父的厚望与栽培……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师兄息怒呢?”
“夏语炎”扫视四周,问道:“我如今可是在天籁宫?”
“正是!我们正是来托付天籁宫司琴主持续弦之事,刚才还在说呢。”
“好,算你想得明白。那你还会做什么?”
白从宽有些懵了,“这……我将琴交与司琴,然后便下山耐心等待,直到琴弦修好之日。那时我将亲自背负厚礼来谢,一定不负天籁宫恩德,亦不负师父爱琴之心!”
谁知“夏语炎”厉声大喝:“荒谬!天籁宫美名远播,愿为我等慷慨修琴,乃是剑寨的福分。可你有手有脚,大有用得上的地方,又怎能单单将辛劳留给托付之人?亏你也敢说此琴乃师父心爱之物,那对宝物日夜守护、寸步不离,难道不是应份的吗?轻易便说什么到山下安歇、来日再谢的话,实在是不分轻重、有失体统!”
白从宽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师父当年没少教你待人接物的礼数,你也算是最为勤学好问的一个。没想到师父离世不足两年,你便轻慢宝器、敷衍大家,我作为你师兄,实在是颜面无存……”
“夏语炎”话音刚落,白从宽便在剑下高声恳求道:“求师兄恕罪!从宽再也不敢了!”
八司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虽然依旧是云里雾里,但见状也附和起来。
“少侠且饶了白公子吧。”
“是,莫要伤了兄弟和气。”
“修琴小事,本不需要白公子时刻陪同,切莫因此动怒。”
“夏语炎”长叹一声,这才将剑收起,道:“念在八司为你求情,又看在师父面上,今日暂且饶过你。”
“多谢师兄不罪之恩!多谢八司为我求情!从宽有愧,从宽不配!”
司钟急忙又上前进一步,提议道:“白公子,既然你师兄挂心宝琴,你也有赎罪之心,那不如还是不要下山,就在宫中住下便是。我们有干净的客房,山里头虽是清冷苦闷,但也不失为个修身养性的所在。二位不介意的话,一直住到宝琴修好之日,再走不迟。”
白从宽还不忘谦让一番,“我们两个男人,惊扰到了各位仙子清修之地,实在太过意不去。”
司钟见他七情上面,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夏语冰,觉得心疼又好笑,便小声劝道:“别多嘴了,好歹先应下来。”
“那就多谢司钟厚意,恭敬不如从命了。”白从宽这时又转向“夏语炎”,“师兄以为如何?”
“夏语炎”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要太麻烦主人家。只需一间小房,我们简单打个地铺就行。”
“一定、一定。”司钟随即跟近身的镈侍说:“快带贵客去厢房歇息。”
司钟身为八司之首,乃是天籁宫最年长者,年近古稀依然中气十足,因而她的近侍亦非等闲。那镈侍少说也有四十岁,一举一动大方得体,却又笼着一股一人之下的傲气。她带着白从宽与夏语冰来到厢房安顿下,道:“每日餐饭自会有人送来。二位若是有什么需要,可在用膳时告知。如有急事,在园中敲钟,我便来了。”
白从宽在园里扫视一圈——这里似乎都是空置的客房,并没有宫人居住。每个房间一开门,就能见到院中央的亭子与挂在里头的一口吊钟。
“多谢镈侍带路,今晚不必再劳烦阁下,我们自行打点便是。”
镈侍见他急于打发自己,便识趣地离开了。走了没多远,便遇见司笛与近身萧侍。
司笛问道:“那夏姑娘回过神来没有?”
镈侍摇摇头,“若是回过神来了,又怎会轻易跟师兄同房?”
“也是。”司笛不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说不定这本来就是装的。难得能远离师门铁律,我们嘴巴又严,就算有什么风流事,也是传不出去的。”
三人一阵嬉笑,逐渐走远。
房门一合,白从宽便凑到夏语冰跟前,问:“冰冰,没事吧?”
夏语冰双唇紧闭,只是警觉地环顾四周。
“莫怕,人都走了。”
夏语冰这才像刚从水里浮上来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宽哥,”她牵着白从宽到卧榻上坐下,“你怎么知道我是假装的?”
白从宽笑笑,“你哥性格随师父,从来都不会凶人。更何况他天性自由,是绝对不会放弃山下的逍遥,来逼迫我留住在这围墙之中的。天籁宫没见过你哥,你当然能轻易瞒天过海,可又怎能骗过我的眼睛?”
夏语冰脸一红,道:“只怕要是真的发作,便露出破绽了……先不谈这个,从宽哥,你可知我迷路山中时见到了谁?”
二人一直谈到深夜。
白从宽深有感触,“如此奇冤,我们自当相助。可你为了能赖在天籁宫,演这么一出戏……纵是奏效,只怕也坏了你的名声。”
“从宽哥怎么这般迂腐?”夏语冰轻拍他的脸,“师父教过我们,伸张大义,本非易事。一切虚名假节,生前难立,死后不闻,又何足挂齿?”说完,她从袖中掏出两片薄荷叶,夹在窗扉之下。
到了三更天时,声杀天王果然找到这间房。夏语冰随即将今日之事写成信,托天王带回给纪莫邀。
“从宽哥,你说这琴弦要多久能修好呢?”
“天籁宫的话,恐怕不需要太久。”
“那我们要抓紧时间了。若是不巧,就反其道而行之,强行拖延……”
“你的意思是说,”白从宽皱起眉头,似笑非笑,“就算牺牲师父的琴,也在所不惜吗?”
“死物哪有人重要?如果是师父和哥哥的话,一定也会这么做的。不过这也是万般无奈的下下策,我自然不希望要走到那一步。”
心月狐在姜家堡并没有闲着。
自打从惊雀山归来之后,各位星宿便都听说了参宿佩剑被欧阳晟刮花的事,也有不少人亲眼见过那道划痕。这里头少不了心月狐暗地里推波助澜,毕竟越多人知道,对她最终指证便越有利。ᴊsɢ
而自回山之后,她留意到当家与涂州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
往日两家传书十分频密,而且当家几乎都在收信当日回信。星宿们就算不知信里说了什么,也一定知道当家有多殷勤。
不过现在,涂州照样来信,当家却一点都不着急,甚至连续收到两封信后才磨磨蹭蹭地回复。
这说明,她在邢至端酒中下药、令他迟睡不起,已经成功让参宿误会邢至端趁夜与无度门互通消息。只要参宿生了这个疑心,当家就会认为同生会——至少赵之寅这一边——在暗中勾结无度门。他自然不会亲自跟同生会挑明,但只要涂州继续如常来信,这一层怀疑就会继续加深。
而目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寻找相信姜芍清白的盟友。
轸宿说得没错,大家无论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的都是同一套话。若是过分试探,又怕会打草惊蛇,因此这事一直没有进展。即便是轸宿,心月狐也还不曾将全盘计划相告,只知道大家都是向着少当家而已。正想着要怎么跟苦苦等待转机的姜芍交代时,山外却传来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
“我听昴宿说——他前日才从日升客栈回来——当年被祝临雕逐出师门的那个宁孤生……没了。”
这些莫名其妙的捕风捉影,总能让轸宿异常亢奋。
“那个被扒光衣服逐出同生会的人叫宁孤生?”心月狐知道同生会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可对这个人完全没有记忆。莫说她了,单是“宁孤生”这三个字,十有八九的人都不认识。但一提起“同生会扒了衣服的那个人”,大家脑中立刻便涌出鲜活生动的画面来了。“自那之后,也没人再提起他了吧?怎么知道他现在怎么样的?而且‘没了’又是什么意思?死了?还是下落不明?”
轸宿搓了搓手掌,“我也觉得奇怪,因为消息似乎都是从同生会那边传来的。”
“噢?你的意思是,同生会还有人在关心他的动向?”
轸宿越发激动起来,“对!你说奇不奇怪?那样一匹害群之马,多年前已经用这么决绝的方法赶出门了,照理就该由他自生自灭,再不过问死活。但现在却忽然发现他不知所踪,还在意起来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有说他原本在哪里出没,又是在哪里没了踪影吗?”
轸宿摇摇头,“昴宿也是听人随口说的,你要不去问他?”
心月狐只是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结果她当晚就因为这件事,一直到凌晨都还没睡着。
宁孤生……
一个仅仅耳闻的名字为什么会令她如此困扰?她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直觉告诉她,这事情不简单。
她再无意睡眠,披衣起身。正好天也快亮了——天亮就意味着昴日鸡要在中庭“打鸣”,叫大家起来。说是“打鸣”,其实就是敲钟,活生生把大家吵醒。平日里二人见面机会不多,这也许是个难得的契机。
心月狐于是急急赶往中庭,却恰好碰上结束夜巡的女土蝠。
那女土蝠衣着不可谓不怪异:一袭黑衣包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有下半边脸能见。相传她好食花蜜,亦时而饮血,多年来在昏暗处修炼出百毒之身,肌肤体液皆有剧毒,尝者害命,触者伤身。因此星宿们都对她敬而远之,她也惯于独来独往。平日里唯一能说上话的,似乎也只有大大咧咧的轸宿。
“女宿,夜巡辛苦了。”
女土蝠朝她点头致意,问:“心宿这么早往哪里去?”
“我……去找昴宿。”
“那正好了,我也想找他问个事情。”
心月狐心里“咯噔”一下,一下陷入进退两难之地:若是这个时候突然又不去了,女宿会不会觉得她是在刻意回避自己,如此伤了和气?可若是去了,在第三人面前面问宁孤生的事,又怕走漏了风声。
究竟心宿该如何是好,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章 人言起 靡声厉(上)
心月狐满腹踌躇地与女宿一同来到中庭,先是立在一旁听昴宿“咣咣咣”敲完一通钟,之后才并肩上前问讯。
昴日鸡欣然答道:“若是我帮得上的地方,但说无妨。”
心月狐抢先道:“女宿刚刚夜巡归来,让她先问,不要耽误她回去休息。”毕竟只有她先问完离开,自己才能放心开口。
女宿反倒不好意思了,“心宿哪里话……我也不要耽误了你才是。”
“快问吧,你都累一夜了。”虽然心宿自己也彻夜未眠。
谁知女宿接下来问的问题,让心月狐再次陷入奇怪的选择旋涡中——“敢问昴宿是从何人口中听说宁孤生失踪之事?他又是在哪里不见的?”
糟了,我的问题被女宿问了。那等她走了,我又该问昴宿什么问题?
昴宿一听,立刻笑了,“见鬼了,你们怎么都在关心这个人?明明在此之前,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你们都怎么回事啊?”
原来女宿也不是第一个追问他的人了。
“轸宿已经追着我问过一轮,昨晚在日曜诸星那里又被问了,真是的……”昴宿哭笑不得,可还是很耐心地开始解释,“同生会当年将一个弟子赤身裸体逐出师门的事,可以说是人尽皆知,即使时隔多年,也兴趣不减。如今听说这个人原来叫宁孤生,还下落不明,好奇心一下就燃起来了。”
听到这里,心月狐不禁为自己的多心感到好笑。亏她还想了一堆理由用于事后解释,结果大家都是随性而问。
“我是在客栈里听一个去过沈海通家的客人说的。记得沈海通么?祝临雕当年最心爱的弟子之一,后来被同门打断了腿,就被迫引退了。打断他腿的人就是宁孤生,祝临雕也是因此将他扫地出门。这个沈海通之后离开涂州,在别处成家立业,早就不理江湖事了。不过他多年来似乎还没放下断腿之仇,一直在关心宁孤生的动静,也有跟他的二位师长保持来往。这个客人就是从沈海通那里听来的,而沈海通又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但大概的意思就是,宁孤生前些日子去了个叫木荷镇的地方,还在那里的客店住下。可自从一天出门之后,他便再没有回来。店家见他过了预定的日子,还没收拾行装离开,就觉得奇怪。可后来镇上一直找不到人,这事就传开了。”
木荷镇!
少当家就在木荷镇!
心月狐心里清楚,这恐怕一定与温家和无度门有关,甚至姜芍也可能牵扯在内。
“木荷镇这个地方,我也没怎么听说过……他为什么会去那里?”女土蝠嘀咕了一句。
昴日鸡不置可否,“谁知道呢?现在人不见了,说不定会招致好事者去木荷镇一探究竟。也许再过几个月,又会有什么惊天大发现呢。”
昴宿一句戏言,却令心宿冒出一身冷汗。
是啊,宁孤生虽不是什么风云人物,但一旦成为猎奇故事的主人公,定会引起许多人的兴趣。温家无论和宁孤生的失踪有没有关联,也会因此招来不必要的关注……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既然是经了几重口舌才传到自己这里,那想必在江湖上一早便流传开来了。她现在的担忧,很有可能已经成为现实,也意味着留给自己应对的时间越来越少。如果再不为姜芍正名,她一旦在木荷镇被别人发现,那事情就会彻底失控。
“心宿?”
昴日鸡的声音将心月狐一下拉回现实。
“你不是也有想问我的事情么?”
“啊……”心宿眨眨眼,“说来也巧,我和女宿一样,也是来问宁孤生的事。”她胡乱搪塞过去后,便急急回房——必须要尽快写信提醒少当家。
纪莫邀将《七寸不死》的第八章一字不漏地抄在墙上,天天对着看。执念告诉他,只要这么做,总有一天能明白个中的用意。
但至今依然毫无进展。
周易知兄妹也好,竹叶青居士也罢,无论第八章出自谁手,一定事出有因。这一章明显破坏了整套心法的完整和美感,如果不是因为有莫大的意义,没有人会如此画蛇添足,尤其不会是对“美”有执念的人。
想到白从宽与夏语冰已经成功下榻天籁宫,他决定暂且忘记这见鬼的第八章。
现在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到天籁宫与所谓“阴功法阵”的真实关系。天籁宫中,一定有“阴功法阵”的乐谱。而这乐谱如果真的存在,肯定不会跟一般的书籍放在一起。这种显然被视为禁忌的音乐,应该掌握在某个人的手上,而这个人必然在天籁宫有一定地位。
天籁宫唯一能称为宫主的人,是师祖奇韵仙庄清涟。她去世后,宫中事务便由她最具资历的八位弟子共同掌管,是为八司。弟子死后又挑选后来者更替,如此代代相传ᴊsɢ。按规矩,八司的地位是平等的。但在重视年资的风气下,大家通常都认最年长的司钟为宫中最有话语权的人。
能够容许水牢存在于山中,并且收藏了“阴功法阵”乐谱的人,必然是天籁宫最高决策者之一,不出八司之外。
但要怎么样才能找到这个人呢?
他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看着写在墙上的第八章,直到字体在眼中模糊。
他需要一把胡琴。毕竟,别的他也不会弹。
这可给白从宽和夏语冰出难题了。
“纪大哥也对我们太有信心了……”白从宽将纪莫邀的手书丢进火里,皱起眉头,“如果说是笛子、埙这类小巧的乐器,那也许还有可能。但胡琴要怎么藏在身上带出去?”
夏语冰倒在卧榻上,问:“你知道她们都把乐器放在哪里么?”
“好像是有个宝库一样的地方,要问问才知道。”
“我们既然委托她们修琴,那么顺势请求去大名鼎鼎的乐器库瞻仰一番……也不过分吧?”
白从宽挠挠后脑,“那然后怎么办?把胡琴夹在两腿之间走出来吗?”
夏语冰被逗笑了,“你不要把这个画面送到我脑里,以后我一想起来就会笑。”
两人在灯火前好生思索了一阵。
“如果不能将胡琴带出来……”夏语冰提议道,“你觉得我们能不能把纪大哥送进去呢?”
“乐器库?”司琴眨眨眼,“啊,你是说囚牛殿吗?”
夏语冰一知半解地点头,“就是你们存放所有一等一乐器的地方。”
“你们想去看些什么呢?”
“想看琴,形形色色的琴!师父爱琴,只可惜我们不如他学识渊博,更不懂琴,才会闹出断弦的笑话来。这次难得来一趟,我想多跟你们学习,这样才知道以后该怎么保护师父的宝贝。”
司琴见她诚意拳拳,看来并不想拒绝,但又不敢轻易应允。“我欣赏你这份孝心。只是囚牛殿是宫中重地,我不能贸然带你们进入……且容我先向各司通报,再知会你们。”
辞别后,两人不禁感叹天籁宫戒律森严。
“不像我们……”白从宽想起无度门光临剑寨的经历,“只要对方没有明显的恶意,我是不会拒人于门外的。”
夏语冰笑道:“那时若不是二位师兄抢走了你手里的钥匙,纪大哥他们恐怕早就在书库七进七出了。”
二人又在房里闲坐了半日,就见镈侍来到房前。
“容我带二位到囚牛殿一游。”
夏语冰见到来者是镈侍时,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上次见面时,她还在扮演自己的哥哥。如今以本人身份再见,竟莫名地有一种被看穿的恐惧感。
镈侍一路也不多话,未几便来到囚牛殿的大门前。
囚牛殿依山而建,需登上长长的楼梯才能到达。所谓宫殿,其实是一个空灵的山洞。洞外高大厚重的木门肃穆庄严,将所有的声音都挡在囚牛殿之外,也将囚牛殿中所有的声音牢牢锁在里面。
门旁墙上有一圆盘,盘上平均划成十二格,上面并无字迹标注。镈侍在盘上似是随意地按了六格,殿门便开了。
白从宽与夏语冰心中又是一悬——这开门又该怎么办?
进到殿内,二人又被眼前所见震撼得目瞪口呆。
殿表囚牛,珍藏乐器千般;四壁默然,回荡世间万响。这古往今来、中原内外形形色色的乐器,都能在这里找到。令人目不暇接之余,更感叹历代乐师工匠的奇思妙手,竟能从死物之中奏出无数曼妙的音乐。
“天啊,这里也太……”夏语冰自言自语,竟也在殿里听到了回音。
镈侍见她惊讶,便解释道:“你在殿里讲话,小声化大,但不泄于外。”
夏语冰忙点头,不敢再出声,也庆幸自己没有与白从宽细语密谋。
“你们除了琴瑟之外,可还有其余想欣赏的乐器?”
“有,我想看看胡琴。”白从宽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仿佛内心的图谋也被放大,不免心虚起来,冷汗连连。
镈侍于是带两人来到陈列各式胡琴的地方,“若有兴趣,客人可以选称心的乐器试一试手。”
夏语冰错愕了,“真的可以吗?不怕我们弄坏了宝贝吗?”
镈侍笑道:“这里多数的乐器都是我们自己制作,作展示之用,本身并不贵重。就算弄坏了。也很容易修好。”
“恕我多嘴,那真正贵重的乐器,比如说你们师祖的遗物,又在哪里呢?”夏语冰的问题在空气中回荡,荡出了一丝童言无忌的韵律。
镈侍缓缓抚平方才的笑容,但仍不失礼貌地答道:“师祖遗物,多已随她入土。其余宝器,自有安身之处。”
白从宽忙责怪夏语冰起来——“冰冰,别这么没大没小。宫中秘事,怎可能随便说与我们外人听?”
走了一转后,镈侍便带二人离开了囚牛殿。离开时,她再次按动圆盘上的空白按钮,将殿门锁住。
二人将按钮的顺序铭记于心,却依然不解其意,只能在当晚的手书中向纪莫邀阐明。
纪莫邀看着信中的圆盘图案,若有所思,随口问声杀天王:“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吗?”
“鬼才知道。”
纪莫邀翻了个白眼,伸手揉起鸟儿的脖子,“就会顶嘴!”
十二格,但没有文字标记。也就是说,每格可能代表多于一种含义。以十二为数的事物很多,时辰、地支、月份、音律……都是十二。
他顺手又将圆盘画在了墙上。
在墙上涂画,是他多年来在惊雀山养成的习惯。无论是研究阵法,还是计算方程,都免不了在墙上大肆书写。仿佛只有将思绪印在宽阔的空白之上,才算是真正开始解决问题。
又想起焉知了。
想念和她整夜在墙上写写画画的日子。如果她在的话,定能一眼看出其中玄机。
没有我在身边,她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沮丧?
应该不会。
纪莫邀自嘲般地笑了笑。
两个人一起自然是最好,也能更快找到答案。但就算分隔两地,他们也一定能独自脱困。当初狠心分开,不正是因为有这种自信吗?
目光不可避免地又落在了那诅咒一般的第八章上。
“三焦俞、六华灸、四白、五枢、十七椎……”
他随意地念诵着那一串穴位的名字。
都是带数字的穴位名。
数字。
他又看着面前的圆盘。
若是以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划分,以正北向为起始,那第一格则代表黄钟子月,也就是十一月。
照此推演,镈侍按下的第一格位于东南偏南,第二格则在正西,正对应了今年是巳酉年。而第三格按在了西北偏西的方向,代表的是无射九月。如今正是巳酉年九月,这是前三格的含义。那后面的三格呢?
他顺便将十二律标记在圆盘每一格内。
后三格的位置按顺序分别对应大吕、南吕和中吕。
纪莫邀恍然大悟,立刻翻出自己每天记下的敲钟记录——“果然如此……”
原来这大吕、南吕和中吕,正对应前日、昨日与今日的钟声。
也就是说,打开囚牛殿的暗码会随日期而改变。只有在天籁宫连续听过三日钟声且知道圆盘含义的人,才能够进入殿内。
纪莫邀心满意足地坐在地上。
虽然片刻之前还在为此焦头烂额,但一旦找到了答案,原本的问题就显得非常浅显,甚至一目了然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七寸不死》第八章。
对啊,这里的穴位都是带数字的。
他将数字单独抄写了下来。
“哈……”
如此看来,他更需要有乐器在手了。
白从宽在夜里被冻醒,爬起来一看,竟是声杀天王将窗户撞开,让夜风漏入所致。他忙起身替熟睡的夏语冰盖好被子,再到窗边收信。
半夜急书,定有要事。
果然,纪莫邀又送来了一个难题。
白从宽长叹一声,在纸上撕下一角,写下一个“善”字,托天王带回。
“冰冰,起来吧……”
(本回待续)
第六十四章 人言起 靡声厉(下)
司琴一直忙于为客人更换琴弦,终日在房中不出,只是偶尔让瑟侍等人在身旁伺候。
“我这么慢条斯理地调音,客人会不会嫌我磨蹭?”她打趣道。
瑟侍摇摇头,“我看他们连日在宫中游览,并无烦闷之色。况且这是他们先师遗物,自然也是希望能修得个尽善尽美,才好带回剑寨。镈侍跟我说,他们昨日还去了囚牛殿,长了一番见识才肯出来。”
司琴浅笑,“我看他们,似乎不大懂音律。”
“是,难怪断了琴弦会手足无措。”
“还说什么要白从宽日夜不离地陪我续弦……我还巴不得他跑得远远的,我还能专心些。不然身边立着个门外汉,凡事都左问右问,真不知几时才能弄好。”司琴说到这里,又别有兴味地问:“那夏姑娘,还有再失神么?”
“那倒不见有,就是一般姑娘家的样子,ᴊsɢ天真烂漫、娇俏可人,可讨人喜欢了。”
二人相视一笑。
瑟侍又言:“我听别人说,她这所谓失神之疾,也许本来就是子虚乌有。”
司琴抿嘴沉思,道:“心智之疾、神志之差,终是一面之词,本人也未必能准判,就更不用指望旁人能分辨真假虚实了。这不像那伤筋动骨、损手烂脚的毛病,任谁都能明白看见。不管她是否有病,也不管她是否在调戏白从宽,我们这些清修的妇人家、蓄发的比丘尼,竟多嘴妄议他人心病与情事,传出去让人笑话。”
时至日中,宫内钟声回荡。
司琴自语道:“今日是姑洗。”
夏语冰回到囚牛殿前,几乎是三步一回头,生怕自己被人留意。
她飞快地在圆盘上照顺序按下对应巳、酉、无射、姑洗、大吕、南吕的位置,殿门果然开了。
进到殿内刚合上门,还没站稳脚跟,就听得耳边一阵怪声——不是噪音,本身也说不上难听,但就是这错落有致的音调,令她神志溃散、骨酥肉麻。
夏语冰立刻捂住耳朵,可没走上两步,便不支倒地。
怪声戛然而止。
“果然名不虚传……”竟是纪莫邀的声音。
夏语冰迷蒙着眼抬起头来,见纪莫邀提着一把胡琴走近。
“阴公法阵……听说过吗?”他向夏语冰伸出手。
夏语冰拉着他的手,好歹站直身子,恍惚间还没能缓过气来,“阴公法阵?就是阴家四兄弟臭名昭著的魔音阵吗?”
纪莫邀点头道:“他们在口中吹一支短笛,而且要四人合奏,才能刚好达到让人晕厥的效果。而我用胡琴在囚牛殿这得天独厚的乐室中演奏,片刻就能让你倒地不起。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
夏语冰心有余悸,“太玄乎了,声音传于无形之中,无缝不钻、无孔不入,但凡没有耳聋之人都不能幸免。还好只是纪大哥你试我一试,若换了个居心叵测之人,我这一倒下便毫无招架之力,任杀任剐,全不在话下……”
“正因如此,你不觉得只有天籁宫才有能力创造出如此骇人的音乐吗?”
夏语冰连连点头,“坊间都说这是阴家四兄弟的技艺,可照你这么一说,他们不过学了个皮毛。”
纪莫邀又将野八哥之事相告,夏语冰只觉得天籁宫更加可疑。
“如今你有胡琴,我也潜到囚牛殿里来了。下一步就该等从宽哥来……希望他那边不会出乱子吧。”
“一定要我去吗?瑟侍亦通晓乐器,她陪你去也是一样的。我若是去了,可就耽误修琴之事了。”
“不打紧,我们也不着急。”白从宽只觉得自己的底气在慢慢流失,只能加快脚步,“更何况我邀司琴同去,也是因为你在修琴,已经是除先师以外最懂这宝琴之人。唯有与司琴同往,才能从先师的目光来鉴赏各类琴瑟,融会贯通。”
司琴拗不过他好学之心,便应允了。
二人进到囚牛殿,还不曾深入,便听得空中响起一阵怪曲,未几便双双倒地。
可怜那白从宽刚昏过去,便被藏在一旁的夏语冰拉扯起来,“从宽哥,快别睡了。”
白从宽睁开眼,还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站也站不稳,“怎么回事……”
“别废话,快去喊人来。”
三人早有计划,由白从宽踉踉跄跄地出殿求助,而夏语冰则掩护纪莫邀窃琴而去。
“来人、快来人……”白从宽顶着头痛爬下楼梯,远远见到几位宫人便高声喊道,“司琴……司琴她……”
事情很快惊动了八司其余成员,于是她们纷纷带着近侍赶到囚牛殿。夏语冰送走纪莫邀后,也若无其事地混到了来一探究竟的队伍里,对“劫后余生”的白从宽问长问短。
司钟主持众人仔细搜查囚牛殿后,发现只是丢了一副普通的胡琴,还是她们所有的胡琴中最不值钱的一副。
司琴也在众人照顾下渐渐醒来,说起方才的事,亦不失条理,“我带着白公子进来,刚走了几步,就听得殿内东南角传来一阵……似是胡琴之声。其调甚怪,入耳神昏,旋律就像锁在脑袋里出不来一样,反复回响。我见白公子也不堪其声,与我双双倒地……”
瑟侍伏在司琴腿边,叹道:“还多亏白公子硬朗,能自己起身呼救。”
司琴望着白从宽与夏语冰,满脸歉意,“我还有些手抖,怕是要歇息几日才能继续修琴。可我又不想耽误你们,不如就让瑟侍主持续弦之事。她跟随我多年,可以胜任,我也会在一旁监察,绝不会亏待尊师之宝。”
“一切就依司琴所言,我们没有异议。”夏语冰答道。既然纪莫邀手中已有胡琴,那他们也不需要再延长逗留,要尽早告辞,以免节外生枝。与此同时,她也留意到,虽然司琴反复提到那段令人昏厥的音乐,却没有人问她那段音乐到底是什么。难道是怕自己听到也会受苦吗?还是另有缘由?
之后两日,声杀天王再没来找过白、夏二人。而瑟侍也不负重托,将秦榛的宝琴修复如新,音色甚至更胜从前。
二人满意辞行,背琴下山。镈侍与瑟侍一路送到山脚才折返。
“算下来不过几日光景,可我怎么觉得这么累啊……”白从宽一边埋怨,夏语冰便一边帮他揉肩,“幸好有冰冰陪着我,不然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招架纪大哥。”
“嘻嘻,要是没有我,你们也碰不上面呀。”
“也是……”
两人行至渡口,打算泛舟东行,返回剑寨。
河边恰好停了一艘船,船头坐着个钓鱼翁。
两人走近,白从宽刚开口道:“船家,我——”便又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钓鱼翁抬起斗笠,露出一嘴尖利的牙齿,“怎么,吓到你们了?”
“纪大哥!”夏语冰兴致勃勃地跳上船,“你怎么也跑出来了?我以为你在天籁宫还有未竟之事呢。”
“确实还有未竟之事。但故人返归,怎能不亲自相送?这次让二位受苦,纪某无以为报,唯有一壶小酒与一顿便宜茶饭,聊加款待。”他又指向河对面,“我已在对岸为你们找了手快的舟子。用过酒菜后,我再送你们到他船上,不日便能回到剑寨。”
白从宽被他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起来,“哪里的话,纪大哥言重了。”
“啧,从宽哥刚才还在喊累,现在又在客气个什么?”
“冰冰,你就少说两句,给师兄我留点面子吧……”
三人泛舟河上,畅谈前事。
纪莫邀道:“我观那司琴为人淡泊,是个有德的乐师,应该没有接触过‘阴公法阵’的音乐。而经她描述,但凡通晓‘阴公法阵’真身之人,一定会有所觉察,继而有所猜疑。人心惶惶之时,便是我釜底抽薪之日。”
白从宽敬酒道:“从宽有幸相助,祈愿功成——罪者伏罪,冤者平冤。”
几巡酒过后,夏语冰又道:“此行东返,沿途经木荷镇、惊雀山地界。纪大哥若有家书未寄,可以交给我们。”
纪莫邀想了一会,笑道:“我若是寄了,他们便知道我在这里了。”
“那报个平安也不行么?你明明那么想嫏嬛姐姐,她一定也十分想你,难道连一句问候也不能说吗?”
纪莫邀合眼叹道:“非我无心,只是身不由己……”他忽然睁开眼,像是想起什么来了,“不寄家书,倒也不是完全无物可寄。”他于是从襟中掏出两张纸来。
夏语冰一看,见是乐谱。
“这本是我写下来带在身上的,既然你们提起,就劳烦二位将这两份乐谱送与焉知。千万不要亲送,亦不要提是谁从哪里送出。到手之时,焉知自知。”
白从宽问:“可这乐谱寄出去,纪大哥手上不就没有了?”
纪莫邀笑笑,用指骨敲了一下脑门,“烂熟于此,不必多虑。”
故人一跃船东去,乐韵随风到府门。
吴迁自成亲后便没有离开涂州,几乎日夜陪伴祝蕴红左右。
至于祝蕴红,还是那个样子。
她装疯,他装傻,互相欺骗,两不亏欠。
吴迁没有想过自己能坚持到几时,但如果这时能出现一个让他暂时抽身的契机,便再好不过了。
邢至端从无度门无功而返,算是他意料之中。而此行似乎也没有在二位师父那里激起多少波澜。他没有刻意去猜测自己姑父兼岳丈大人的初衷,毕竟事情也过去这么久了,突然要活捉温葶苈,怎么看都觉得很滑稽。而二掌门赵之寅对亲生女儿的处境没有半点顾虑之情,也颇让人玩味。是谁让他们这么心血来潮、不计情面地做出这个决定,又是什么原因令他们空手而归却又偃旗息鼓?
他以照顾妻子为由,一直置身事外,却又将一切看在眼里。隐隐之中,他总觉得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左右着长辈们的行为与情绪。
他也知道姜ᴊsɢ骥曾经派出两位星宿同往惊雀山。事后姜家堡也如常和涂州保持通信,只是没以前那么密了。
这都是小事,他也说不上有多少实质的兴趣。但有一件事,却在弟子间如星火燎原般传开,颇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迁公子还记得宁孤生么?”
对于阿求的明知故问,吴迁嗤之以鼻。
怎么会有人不记得?他当时虽然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但一个成年男人被剥光衣服推出门的场景实在太过震撼,他至今记忆犹新。
“听说他在木荷镇不见了,找都找不到。”阿其在一旁补充道。
“那又如何?”吴迁就算再无所事事,也不想加入这种口水四溅的讨论之中。
阿求戏谑道:“如果真是死了,海通师兄怕是要杀鸡还神。”
“那一定的。”阿其语气中还满是对当年事的不忿,“若不是那姓宁的发酒疯,把海通师兄打残废了,哪里轮得到老邢去做这个右护卫?”
“是啊,师父可喜欢海通师兄了……”
吴迁顺口问:“他现在过得好么?听说孩子都有两个了。”
“是。”阿其答道,“先有了个女孩,前两年又生了个儿子。儿女双全、夫妻恩爱,也算是可以了。若是做了这个护卫,还未必那么美满呢。”话毕,他与阿求同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冷笑。
吴迁知道他们在笑缪泰愚,但没有点破。
阿求又问:“迁公子不好奇宁孤生出了什么事么?”
“早不是同门师兄,不过一只无足轻重的过街老鼠,有什么好好奇的?”
阿其笑道:“嘻嘻,迁公子不像我们俗人,对这些陈年旧事没有兴趣。”
吴迁僵硬地笑笑,没再说话。
关于宁孤生的讨论,却并没有因为吴迁的冷淡而结束,反而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延续下去了。
“我听人说,宁孤生下落不明,不知是生是死,可有此事?”
吴迁望着祝蕴红,眼中满是错愕。
祝蕴红的神色却很是认真。
有那么一瞬间,吴迁以为她真的卸下伪装了。
“葶苈,还记得他差点要了我们的命么?就是你第一次来涂州的时候。他将你抛入微波湖,又将我打昏,后来是你从水里爬出来救的我。”
祝蕴红没跟自己讲过这件事。
“啊,是的……确实。”吴迁支吾以对。
“你不恨他么?不想杀了他么?”
吴迁明知她在装疯卖傻,但还是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用意。
“他是很可恶……”吴迁尝试进入温葶苈的身份,看看祝蕴红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我武艺平平,根本不足以跟他匹敌啊。”
“你不行,可你的师兄们行,你的姐姐说不定也行啊。”
“可我又不知他身在何处,就算想杀也无从下手吧。”
祝蕴红莞尔一笑,“葶苈,可别忘了你是木荷镇出身之人。仇敌在你家门前不知所踪,你就一点不好奇吗?”
木荷镇?对,那里是温葶苈的家乡。
也难怪邢至端在惊雀山扑了个空。温葶苈说不定早就归返本家,在木荷镇安居乐业了。
“他可是为我们牵线的大功臣啊。”祝蕴红忽然说。
吴迁心头一紧,“这……又是什么意思?”
祝蕴红的眼神兀自凌厉了起来,“大婚当日,我是怎么从家里逃出来的,你怎么从不过问呢?”
吴迁一想起那个晚上,便止不住微微发抖。他一把抓住祝蕴红的手腕,追问道:“告诉我,你迷惑吴迁之后,是怎么逃出祝家的。”
“就是宁孤生暗地里帮我翻墙而出的。他是赵叔叔爱徒,熟悉家中环境。是他跟我说,只要想办法牵制住表哥,拖延时间,就有办法让我逃出生天,去做你的新娘。我心急要嫁你,也不顾他跟我们往日的仇怨,便答应了。结果还真的得偿所愿!”
吴迁背脊冒起一阵冷汗,“如此说来,他既是仇敌,又是功臣。你跟我说这些,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就看看你有没有兴趣而已,若是没有,也就罢了。”祝蕴红说完便转身离开,更衣就寝去了。
吴迁坐在屋外想了一夜。
小红不是真傻,所以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她告诉了我三件事:温葶苈很可能就在木荷镇、宁孤生与温葶苈有旧怨,以及宁孤生就是破坏两家婚宴的中心人物。
如果宁孤生确实曾经助小红逃婚,那么同生会——至少祝家——完全可以以此为由,追究他的确切下落。也就是说,同生会现在有足够理由前往木荷镇,以寻找宁孤生为名,把温葶苈捞出来……
找到温葶苈,也许才是小红的本来目的。
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温葶苈又不想娶她。
但他觉得,不能用理智的思维来揣测她的动机。
小红之所以身在涂州,是因为不知道温葶苈的下落。现在装疯卖傻,只是她为了和自己保持距离而使出的权宜之计。一旦找到了温葶苈,小红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向他,无论对方答不答应。
可二位师父会答应我们去木荷镇吗?邢至端去惊雀山闹腾了一番,什么结果都没有。现在还要以不知所踪的宁孤生为由,去找下落不明的温葶苈,简直比水中捞月还没谱。
可不去的话……他和祝蕴红的表演就没办法停止。
吴迁累了。
如果找到温葶苈,让他说出些决绝的话,也许小红就会对他死心。那样她就算不爱自己,至少也不需要再演戏了。
就算只是一丁点的可能也好,他也希望能够除下这沉重的面具。
想到这里,他走向了祝临雕的书房。
究竟吴迁有何打算,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章 子夜酒 破晓书(上)
押送孙迟行往漆头村的路上,总能听到有人提起木荷镇。
几个人没有公开议论,但心里都明白,必然事关宁孤生的失踪。
温枸橼想不明白——她与宁孤生共同生活达六年之久,从不觉得他与谁深交到招人缅怀的地步。这种人,生时声名狼藉、无人问津,死了也不应激起多少浪花才是,何况他现在只是被传失踪而已。江湖中人,四海为家大有人在,一时找不到下落,何其平常?值得东西南北的人一齐大惊小怪吗?
只有一直在意着宁孤生动静的人,才会这么快觉察到他销声匿迹。而能够快速散布消息,引起坊间讨论,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瞬间变成谈资的推手……这世上并不多。
纪尤尊和赵之寅必有其一,甚至是二者同谋。
木荷镇也因此暴露在了天下人的眼皮底下。也许很快就有人发现,温言睿的儿女回来了。而同生会找到葶苈,姜骥找到姜芍,都不过是时间问题。
嫏嬛对此早有预言,只是没料到宁孤生一死,会加快这个过程。
希望她们都有所准备吧。
又或者,他们在外也能做些什么。
马四革留意到温枸橼心神不宁,只能安慰道:“嫏嬛心思缜密,姜芍无人能敌,她们处事低调,不会有问题的。”
“道理我都懂,可还是放心不下……早知道就不出来了,要不我立刻赶回木荷镇?”她刚有这个想法,又自己驳回了,“不行。回到家里,消息反而没那么灵通,在外面还能耳听八方。唉,好纠结。”
“如果大师兄在嫏嬛身边的话,你应该不会这么担心吧。”
温枸橼笑笑,“你一天不在我面前说他好话会死吗?”
马四革也笑道:“就是因为他的名字一定能提起你的精神,才屡试不爽。”
“真是的,”温枸橼解释道,“我也不是以前那个仇视他的我了。他对我们一家都有恩,又是我的妹夫、我外甥的父亲、我的家人。我对他,早就没有恶意了。”
“那你怪他丢下嫏嬛吗?”
“这是他们共同的决定,你怎么不说是嫏嬛赶他走的呢?我不会怪他。”温枸橼又叹道,“但我是真的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深秋时节,夜深愈寒,两人便退回屋里了。
路边的小客店,今晚只有他们一行四人留宿,倒也惬意。
孙迟行应该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路上都寡言少语,乖乖地跟着他们出入。
温枸橼心想,也许这才是吕尚休当年想尽办法要拯救的孩子吧。当年的他,虽然有着那么多的缺点,但却总能得到改过自新的机会……母亲、弟弟、师父,甚至被他欺负过的师弟,都不曾视他为无可救药之人。但这也确实是一头因杜仙仪三言两语而杀害陌生人的野兽。在失去杜仙仪之后,又会不会有别人再次激发他的兽性呢?
看着孙家两兄弟相顾无言地在吃羊肉汤羹,温枸橼问了一个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孙迟行,可以跟我讲讲水牢的事吗?”
孙迟行放下碗,黯然望向她。
孙望庭继续啃着羊骨,但注意力和警觉性都明显提了起来。
马四革斜瞥了她一眼,为自己倒了一杯ᴊsɢ酒。
“杜仙仪从惊雀山将你带走,然后就直接去了水牢,不错吧?”
“没有,我们先去了登河山。”
马四革立刻放下了酒杯,“你们还去过登河山?去见姜骥吗?”
“不是,是去见安玉唯。”
一直试图埋葬的记忆再次从坟墓中爬了出来,张牙舞爪地撕裂着脑海中存有的一幕幕景象。
马四革没有看孙迟行,只是恍惚地直视前方,“是跟他密谋绑架姜芍的事吗?”
“是。”
“小安和师姐……从来就没有断过联系吗?”
孙迟行答道:“至少在仙仪带我走之后,他们就一直有传书。”
“那他还大费周章地找师姐做什么?他为了找寻师姐的下落,不仅绑架了姜芍,还谎称自己杀了宫佐和羽佐,但其实他根本就知道师姐在奇韵峰水牢!”马四革咬牙切齿地低下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
温枸橼追问道:“所以绑架姜芍……根本就是杜仙仪主谋?安玉唯只是为她效力,再顺便拉了老四这个冤大头进来而已?”
孙迟行点点头,“仙仪交给安玉唯一支口笛,还教了他吹……就是阴间四鬼在水牢里对你吹的那段音乐。”
“阴功法阵。”马四革干巴巴地应道。
孙望庭这才终于出声:“难怪姜芍武功盖世,却轻易被小安和四哥绑架。这一点,她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原来是因为有上佳的迷魂之术。”
“这么说的话,”温枸橼侧着脑袋想了一阵,“她是跟阴家四兄弟学的?”
孙迟行摇摇头,“她在‘阴功法阵’上的造诣,远胜阴家四兄弟。那四个家伙要合奏才能将人迷昏。当时马四革你在水牢与其中三人对峙时,虽然深受其害,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尚能与之搏斗,其实是因为他们合奏得并不整齐。”
温枸橼又问:“那杜仙仪又是跟谁学的?”
“不知道。但我猜……既然水牢是在奇韵峰,应该是天籁宫的人教的。”
“天籁宫?天籁宫!”温枸橼气得差点要掀翻食案,“寻寻觅觅一大圈,结果还是回到这个鬼地方来!”
孙望庭问:“那你要去天籁宫吗?”
“我本来就想着哪天要再访水牢,现在正好了,我要一劳永逸,将天籁宫翻个底朝天!如果你说的都属实,那天籁宫不仅在传播‘阴功法阵’这种害人的魔音,而且一定非常清楚水牢的孽债。纪尤尊、阴家四兄弟还有杜仙仪,这些人跟天籁宫狼狈为奸,利用水牢清除异己,一定是这样!我爹娘遭此厄运,天籁宫一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孙望庭见她在气头上,不好意思打岔,只好小声跟孙迟行说:“哥,你要是还知道什么,就赶快都告诉大小姐吧。”
“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师姐就没跟你说,她为什么带你去水牢吗?”马四革问。
“她说想我帮她一个忙,说只有我能帮她。”孙迟行说着便低下了头,“我也不知她到底想我帮什么忙。但她让我做的事,我都会答应。”
孙望庭叹道:“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一定不会拒绝的。”
温枸橼摆摆手,“罢了、罢了,为了心爱之人赴汤蹈火,我们四人都不能免俗。”
马四革又问她:“你真的想去天籁宫吗?”
“去,现在就想去。”温枸橼当即一杯酒下肚。
“你看你这暴脾气。”马四革劝道,“都来这么远了,先送他们两兄弟与母亲团聚,再作打算吧。不然你一个人离队,我们很难跟嫏嬛和葶苈交差的。”
“是啊,大小姐。”孙望庭也在一旁附和,“你自己跑掉了,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多不好。四哥也去过那里,走过你没走过的捷径,你好歹等他一道再去。”
温枸橼一听有理,便没有执着于一时之气,一切等见过蒋千风之后再说。
酒足饭饱之后,两兄弟便先去睡了,留下温枸橼和马四革共饮最后半壶酒。
“你是真的从来都没有发现,杜仙仪和安玉唯也会演奏‘阴功法阵’?”
马四革伏案摇头,“现在想起来,我就像个傻子。明明跟他们一起做了这么多事,却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们有意蒙骗你,不要太自责。”
马四革却不肯接受对方的安慰,“不,是我太懈怠、太幼稚、太……”
“太爱安玉唯了?”
一阵沉默之后,马四革枕在臂间低泣,肩头不住地颤抖。
温枸橼忙凑上前抱住他的肩膀,“别这样、别这样,是我不好,是我说错话了,我就不该……”
“不,你说得没错。”
“那我也不该挑你的伤心事来开说。作为朋友,不该这么粗暴地戳彼此的软肋,就算是调侃也不应该。我反省,我以后不会了。”
马四革坐起身,摇了摇头,“我真是一个懦夫,竟一次次为这种事落泪。”
温枸橼为他满上一杯酒,“为情洒泪又怎么了?我们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更不是冷血无情的恶鬼。心里有痴情、有弱点、有伤疤,不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吗?”她伸手抓了一下马四革束在腰间的香囊,“你将安玉唯的头发带在身边,是因为你答应过要带他游遍天涯海角,更是因为你珍惜和他的感情。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软弱,就说明你不是懦夫。我觉得这很勇敢,你应该以此为荣。”
马四革叹道:“看你这话说得……我在这里悲戚戚地哭一场,反成勇士了。”
“哭又怎么样?我们的眼睛生来就能落泪,这是天赐的本事,又怎么会是不堪呢?”她见对方还沉浸在自责中无法自拔,便话锋一转,道:“你也不想想,如果你大师兄、我妹夫没有坦然接受自己对焉知的感情,如果他没有将焉知视为自己最大的弱点,又怎会为她回头?他为了我妹妹违背初衷,而选择与她毫无保留地相爱,你觉得那是懦弱吗?你自然不会这样想他,那又为何要如此苛责自己呢?”
马四革深吸一口气,道:“你跟嫏嬛一样,劝人的本事真是一流。居然连那姓纪的都搬出来了,真是……醍醐灌顶。”
“过奖了。大家肝胆相照,没什么话不能说的。”
星寒月寒夜更寒,酒暖灯暖心最暖。
温嫏嬛虽在家养胎,闭门不出,但一直都紧密地留意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温葶苈与赵晗青偶尔会打扮成童仆,到镇上匆匆买些油盐酱醋。但更多时候,他们只是直接在门前跟相熟的农户买猪羊酒菜、米粮瓜果。江湖若无事,这样深居简出的日子倒也不坏。
但嫏嬛知道,这种日子是有时限的。
宁孤生的肉身在十几里外的乱葬岗里腐烂,但他的名字却开始出现在木荷镇的大街小巷里。
孙迟行刚被带走没多久,温葶苈和赵晗青便在市集里听到了关于他的传言。
“他原来在镇西有住店,还留下了行李一直无人问津。现在镇上都在说,这个人到底去了哪里……”葶苈对此不无忧虑,“二姐,你说会不会很快就有人找到我们这里?”
嫏嬛面不改色,“迟早的事,不可避免。我只是想知道,是谁这么关心宁孤生,能够这么敏锐地觉察到他失踪。”
姜芍见她气定神闲的样子,道:“你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嫏嬛淡然一笑,道:“纪尤尊或赵之寅,或两者同谋。除了这两个人,不会有第三人在意宁孤生的存亡。当然,他们其实也不是关心宁孤生是生是死。他们只是紧张这个人脑子里的东西,有没有被尽数抖出来而已。”
赵晗青想起父亲,脸色一沉,“宁孤生曾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徒弟。我当时虽然年幼,但也记得他被逐出师门后,父亲一蹶不振的样子。而且他被扫地出门的方式……那份耻辱,从来就不仅属于宁孤生一个人。你们猜测我父亲和他一直有来往,我觉得一点都不奇怪。他没法放下这个徒弟,甚至可能觉得对他有所亏欠,才会让他在暗处继续为自己效力,不失师徒一场。长此下来,宁孤生一定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葶苈低声道:“你爹如果动身来木荷镇,我们就无路可逃了。”
“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气越发寒冷,嫏嬛拉了拉肩上的披风,“无论谁来,只要踏进这家门,便不由得他们作主。”
“天啊,我真的好想知道宁孤生到底出了什么事。”
心月狐看着轸水蚓激动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心宿,你别笑,你明明也好奇得要命!你们所有人都好奇得要命,可都藏着掖着,好像是串通好来反衬得我特别滑稽一样。”
“哪里,你也想太多了。”
轸宿确实也只是趁一时口快,没有真的责怪她。但宁孤生之事不平,这个话题是绝对放不下的。“如果能去木荷镇看个究竟就好了。”
心月狐ᴊsɢ心头一紧,“你真的那么想知道?”
“想啊!想得茶饭不思。”
“我看你最近也没什么事,不如跟当家请缨,去木荷镇走一转罢。”
轸宿抿抿嘴,道:“我若是这么做,那目的也太明显了,到头来还让你们笑话。何况宁孤生与我们素无渊源,我这么去……师出无名啊。”
“可大家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急人所急而敢人所不敢,怎么会被笑话呢?”心月狐说到这里,不无遗憾,“我也想去一探究竟,不过上回已经跟参宿跑了一趟,如果又是我去,就显得当家偏心了。你也不必一个人去,可找上个志同道合的人同行。要知道,我们大家可都盼着有这么个先锋呢。你要是将这事跟当家一提,就算当家本人犹豫不决,我们怎么也能给你编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无论如何也会促你成行。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千万不要担心。”
轸宿被她这么一劝,真是越发蠢蠢欲动,“你可别信口开河。”
“我还有把柄在你手上呢,怎么敢?”
轸宿放声大笑,“心宿真是小人之心,我是那种人吗?”
“那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轸宿低头切着羊腿,没有立刻回答心月狐的问题。
正值戌时,秋夜气寒。健壮如星宿,也更愿意坐在屋里享用酒肉。
再晚一些,心月狐就要回离开轸宿所在的羽喙园,返回鳞角园了。
轸宿显然是清楚这一点的,“如果能带上你这个智多星就好了,可惜你还要避嫌。”
“是啊……”
房门突然飞开,放入一阵冷风。
一个漆黑的身影一进屋便窜上了房梁。
轸宿对此见怪不怪,抬头问:“女宿要不要来块羊肉?”
房梁上的黑影反问:“可是煮熟了的?”
“啊,生的也有,我去给你拿来。”
“不必了,我不饿……”
心月狐对两人的默契深感诧异,“女宿今晚不用夜巡么?”
“天冷,我偶尔会入室取暖。”
轸宿笑嘻嘻地说:“女宿就爱来我这里蹲着。所以一入秋,我就会在屋里准备生鲜血肉,就等着款待她呢。”
“我不知道……心宿也在。”女土蝠弱弱地说,“可以不要告诉别人吗?值勤时串门……始终不合规矩。”
“没事,我不说。”心宿说着便将眼前的小菜吃光,准备告辞了。“我还是回去吧,晚了我也会被闲话。”可刚走到门前,她便灵光一闪,抬头问道:“女宿也对宁孤生失踪之事十分好奇吧?”
轸宿一听,两眼一亮,“对啊,女宿,我们不如一齐去木荷镇,看看他到底是活是死?心宿说了,会帮我们想理由的。”
女宿在梁上坐成一团,道:“我是有兴趣,可也没有非要亲自去寻访的意思……”
轸宿找到了伙伴,哪里会善罢甘休,忙劝道:“女宿也好久没有下山走走了。如今天寒地冻,正适合去江南之地取取暖。何况这眼看就要大雪封山,飞禽走兽早就躲得无影无踪,你巡山也没什么意思。再不趁早出去玩玩,就只能等到明年春暖雪融的时候了。我可憋不了这么久。”
女宿打趣道:“轸宿似乎势在必行。”
“心宿言之凿凿都给我安排好了,我若不受命前行,还真对不起她一番苦心。”
心月狐笑道:“轸宿真是……明明刚才还犹犹豫豫的,现在都开始劝别人了。”
女宿沉默了一阵,道:“如此想来,倒也不错。”
“那一言为定了!我们两个一起,去木荷镇好好玩一圈!”
心月狐长吁一口气——终于能够对少当家有所交代了。
(本回待续)
第六十五章 子夜酒 破晓书(下)
吴迁怎么也没想到,祝临雕居然会答应自己的请求。
去木荷镇看看这个宁孤生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随性的理由,他居然直接应允了。
也许姑父已经当宁孤生是外人了吧。当年因宁孤生的暴行而带来的嘲笑与讥讽,什么家风不正、同门争妻,都过去了……
罢了,找到宁孤生,也算是给沈海通师兄一个结果。
吴迁没打算多带人,只让余是、余但兄弟同行。何求、何其虽然勇武,但口无遮拦、容易闯祸,他不想节外生枝。
他甚至没有跟祝蕴红说太多,只告诉她自己将要远行。说是如此,但他也清楚自己瞒不了太久。
天气渐冷,难得有个晴朗的日子,吴迁就此出行。
三个男人出远门,行装本应一切从简,但门前却停了一架马车。
吴迁顿时心一沉。
“葶苈!”祝蕴红从车上跳下来,亲昵地抱住了他,“带我去木荷镇,好吗?”
事已至此,吴迁甚至不想去问是谁将消息泄露给她的。毕竟是掌门之女,就算疯疯癫癫的,在她面前守不住口风的胆小下人依然比比皆是。
“师父答应了吗?”吴迁问。
祝蕴红笑道:“赵叔叔说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这虽然不是吴迁期待的答案,但他知道这是实话。
赵之寅溺爱祝蕴红是真,但让她抛头露面是为了什么?她若是真见到了温葶苈和赵晗青,难道不会重演婚宴时的闹剧吗?
他想不通,但也无力去扭转局势。
就这样吧。让她去,让她亲自面对长久逃避的真相。也许这样,就没必要再疯了。
木荷镇今年入冬偏暖,估计是不会下雪了。
嫏嬛一点也不介意。腹中胎儿越来越重,身上的衣服能少一件是一件。
算着日子,自己应该会在春季临盆。
“嬛姐姐是想要女孩还是男孩啊?”赵晗青问她。
嫏嬛笑道:“我若说了一个,生下来又是另一个,那多伤孩子的心。”
“嘻嘻,我就是好奇。也不知邀哥哥是怎么想的。”
“他应该更无所谓,毕竟又不是我们能选择的。”
正说着,葶苈从外头走了进来,“好奇怪啊。”他手里攥着两张纸,“刚才膘哥来到门口,我都还没开口说想买肉,他就说不要钱,还递给我这个。说是已经有人替我们付了钱,我们只要收下这个就行了。”
嫏嬛接过那两张不幸沾上猪血的纸张,细细端详了一阵,忙问:“那膘哥走远了吗?能否追上问问这是谁给他的?”
“我在门前已经问过膘哥了。他说不能讲,讲了就收不到尾款。”
“这样啊……”嫏嬛轻叹一声,又有些想笑,“真是的,要是挑了个种菜采花的农户,沾湿了纸张,晒晒也就干了。偏偏要找个杀猪的传信,你说这上面的血迹是猪血还是人血……”
赵晗青心一寒,“会、会是人血吗?”
嫏嬛摇摇头,“应该是猪血,看着挺新鲜的。”
葶苈坐了下来,“不过我刚看了好久,也看不懂这里头写了什么。”
“这是速记乐谱,你不熟悉音律,自然不懂。”
晗青又问:“那嬛姐姐知道这是谁寄来的吗?”
嫏嬛长叹一声,笑道:“还能是谁?”
葶苈恍然大悟,“你是说……大师兄?那你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吗?”
“这乐谱的出处,我是知道的。但他人在哪里,我不敢断言。现在还不是找他的时候,不过这也提醒了我……葶苈,替我准备文房四宝,我要行贿。”
葶苈与晗青不敢怠慢,一同准备好纸笔,看着嫏嬛奋笔疾书,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打断了她的思路。
书毕,嫏嬛将信封好,交与葶苈,“你知道宁孤生下榻的客店是哪一间么?”
“知道,镇西圆水桥前的簇云居,往日爹娘招待书友常去的那间。”
嫏嬛警觉起来了,“那里的掌柜会不会认得你呢?”
“应该不会吧……我那时还是小孩子,而且爹娘也就带我去过一两次而已。”
“也是,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她随手挑了几片精致的花钿夹在信里,“你将这封信交给簇云居的掌柜,一定要亲手交给他,然后告诉他如有消息,就交给膘哥。但千万不能让掌柜的知道是我们在收买他。之后你再去找膘哥,将今天的肉钱双倍补上,嘱咐他一定要每天去簇云居问掌柜有没有要给他的东西,有就带回来给我们,我们还会有酬劳。”
“明白了。”
葶苈不过在镇上小跑了一趟,一共花了不到两个时辰,没想到第二天便大有收获。
屠户膘哥一早来到门前,将又沾着些许血污的信件递上,还顺带送了两个猪蹄。
谁知信一到手,嫏嬛脸色骤变,“葶苈,快去叫小青来。”
二人来到嫏嬛面前坐下,姜芍亦同席而听。
嫏嬛将簇云居掌柜的密信交给三人传阅,“就在昨天,同生会的余是、余但兄弟已经下榻此店,并且明言是先行为吴迁公子与家眷打点。”
葶苈咽了口唾沫,“家眷……这是吴迁和祝蕴红要来了。”
“宁孤生也是住的这家客店。也就是说,吴迁他们是为这件事而来?”姜芍发问。
葶苈不住地摇头,“但小ᴊsɢ红……祝蕴红她知道我是木荷镇生人。她能让吴迁带她来,就一定会来找我。”
赵晗青倒吸一口凉气,“终于还是来了。可她想来是一回事,吴迁怎么就让她来了呢?祝伯伯就没有意见吗?我爹就没有意见吗?他们对此事的默许,比祝蕴红到来更让我不安。还是他们都打算将错就错、破罐破摔……”
“不用怕。”嫏嬛安慰道,“你们只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结果就行了,不需要担心他们带了什么人、玩什么花样。”
赵晗青毅然点头,“放心,没人能逼我回涂州。”
姜芍笑道:“也不必怕他们动粗,还有我呢。”
正说着,门外竟又传来膘哥的喊声——“送猪蹄咯!”
葶苈忙出门去迎,见膘哥又送上一封信来。
“掌柜的又叮嘱我跑了一趟,这个还有猪蹄都收好啊。”
盛情难却,葶苈硬生生又被塞了两个猪蹄。
而这第二封信,则令一直旁观者清的姜芍手足无措。
“轸宿和女宿……”她眯着眼,只觉得信里每一个字都认识,可就是读不懂其用意,“为什么是这两位星宿?”
嫏嬛忙问:“此二位又如何?”
姜芍解释道:“你们有所不知,二十八宿论武艺与修行,可以说不相伯仲,地位亦相当,但仍因专长不同而各司其职。久而久之,有些星宿因职责便利,更容易出现在人前,就做上了当家的口舌与门面。相反,有些星宿则不为人所知,也不会主动抛头露面。这本是各星宿职责所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因此也不会轻易改变。例如负责外出办事跑腿的,多是四蹄的星宿,马牛羊鹿之类。而轸宿掌车驾,女宿主夜勤,此二人几乎从来不会被派出来办事。父亲不会主动派,也很难想象轸宿和女宿会自告奋勇。”
嫏嬛细细听她说完,道:“你若觉得事情反常,也许正是有人有意为之。你平日与此二位星宿交情如何?”
“这二位的性情都有些古怪,平日里总是独来独往的,可从小就很疼我。父亲很严格,我有时练功未见成效,抑或是课业未完成,是不能用膳就寝的。但轸宿总会偷偷给我带水果小点,而女宿则会在夜里为我指点功课,好让我能早些休息……”想起小时候,姜芍不禁又唏嘘起来,“不知道二位星宿会不会相信我的清白。”
嫏嬛又问:“那这二位……有没有可能是心宿使来,与你同谋的呢?”
这话一下点醒了姜芍,“确、确实有这个可能……但彼在明,我在暗,我不可能去主动试探,只能等二位星宿找上门来。”
“不怕,迟早会上门来的。”嫏嬛安慰道,“别忘了,吴迁与祝蕴红将会入住同一间旅店。我们这里……很快便门庭若市了。”
“女宿认得那两个人么?”轸宿惬意地呷着小酒,“就刚才进门时,跟我擦肩而过的那两个彪形大汉。”
女宿坐在梁上摇头,“我见的人少……而且白天,我也看不清。”
“同生会的喽啰,我见过几次。”
“那就是说,宁孤生的师门已经来人了。他们想必会比我们更早查到真相吧?”
“那可未必。”轸宿沾沾自喜,“我总觉得,有心宿的锦囊,我们能够抢占先机。”
“你觉得?”女宿少有地笑了,“什么时候能拆还不知道呢。”
“倒也是。”轸宿想起心月狐临行时的嘱托,“一因遇故人,二因惊错愕;二者缺其一,不用锦囊计。”
女宿嘀咕道:“心宿的要求好奇怪啊。我们又没来过木荷镇,怎会在这里遇到故人?就算遇到识人,又为什么要惊错愕?”
“我也纳闷。但心宿是助我们成行的第一功臣,答应她的话一定要做到。你看好我的手,别让我犯贱偷看了锦囊。”
女宿笑道:“我就算看到了又如何?又不能上去阻止你。”
“你可以吼我啊。”轸宿说着,顺手给女宿递了个柿子。
女宿默默吃着柿子,嘴里难得地哼起了小调。
“女宿好兴致。”
“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能出来一趟,挺好的。”
轸宿往榻上一滚,用力伸了个懒腰,“我说啊,不如回去之后跟当家提个建议,以后这种出行的美差让我们所有人轮着来。不然老是让带蹄的占了便宜,我们却只能窝在山里发霉。”
“你有车驾之功,确实也挺适合跑腿的。我的话……”女宿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我形容丑陋,还是少露面为好。不然坏了当家的名声,反为不美。”
轸宿一听就来气,“不许你这么说自己!既为星宿,便不可再以貌取人。大家都是凭本事占有这一席之地的,与天生的姿容相貌又有何干?何况女宿的武艺在二十八人中可数一二,本该位列仙兽,为蛟龙獬貐之一。当家为何如此没眼力?”
“我……果然还是太丑了,不配。”
“那就更怪了,仙兽本来也是精怪,传说中就是一副骇人的模样,当家怎么还挑剔起来了?女宿黑衣覆体,不露面容,难道也是为了迎合当家的喜好?”
“我练有百毒之身,一般人碰不得,自然要裹得密实,以免误伤无辜。”
轸宿见她蜷缩在梁上的样子,不禁心疼起来,“女宿,我虽碰不得你,可我不觉得你丑,也不会因为你的毒而躲避你,你是知道的吧?”
女宿细声应道:“嗯……”
“不许说那些没志气的话了。堂堂星宿,怎么可以这样妄自菲薄?我们此次代当家出面,实至名归,一点都不丢人!”
正说着,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轸宿又来了兴致,立刻推开半边门偷看,“哎呀,晓得是谁来了吗?”
女宿也跳下屋梁,远远地站在轸宿背后,“难道是故人?”
轸宿摆摆手,“不是,是祝临雕的女儿和女婿。”
“居然……可他女儿不是疯了吗?”
“就是啊,”轸宿索性将半个身子伸了出去,力求一睹究竟,“我这么远远看她,倒是挺正常的。能让她出来见人,想必已经有所好转了吧?”
吴迁带着祝蕴红进客房后,二位星宿也尽兴合门。
“这也过去快一年了吧?”轸宿津津有味地回忆起来,“成亲能成出那副惊世骇俗的光景,也真是同生会的造化。”
“我听人说,这都是因为无度门的温葶苈。说什么同生会二位掌门的千金为他争风吃醋、反目成仇,竟闹到祝小姐差点逃婚另嫁。如今木已成舟,祝小姐疯了,赵小姐随温葶苈又不知云游何方,祸福不明。”女宿不无唏嘘,“年纪轻轻就为男女之情失了智,真是不该。”
轸宿的关注点却完全不同,“温葶苈上姜家堡时,我碰巧不在家,没见识过他是个怎样风姿绰约的少年才俊,竟能在同生会中惹出这么一段风流事来。论年龄他也不过十六七岁而已,真是后生可畏。”
“无度门本来就奇奇怪怪的……出了他这样的人,我倒是不惊讶。”
“就是。少当家不也是跟他们熟络之后,就开始跟当家不对付的吗?说来真是好笑,无度门像是看准了人下手一样。但凡跟他们接触过的,最后都落得个忤逆之名。”轸宿虽是这么说,但语气中并无一丝愤慨不平之情,反倒有点欣慰的意思。
“我一直以为少当家会逃到无度门去,不过似乎缺乏依据。”
“她如果去了,以她的小心和纪莫邀的狡猾,又怎么可能轻易被人发现?”
“倒也是。”
轸宿打了个哈欠,“天才刚黑,我居然就困了。”
“你快去歇息。我倒是越坐越精神了。”
轸宿正要宽衣就寝,却听得外头有人大力敲门,还吼道——
“里头有人吗?”
轸宿暗暗怨道:“屋里亮着灯,还能没人么?发什么疯……”
一开门,外头竟是余是、余但兄弟。他们一见轸宿,也不自报家门,劈头就问:“楼下的破车可是你的?”
轸宿一听不爽了,“怎么说话呢?那车驾是我的,碍着你了?”
“还劳烦你将车停到别处去,不然我家公子的车便没位置停了。”
“可我是先来的,凭什么呀?”
“让你挪一挪车,又不是不给好处,怎么这么扭拧呢?”
轸宿越发来气了,“你什么意思啊?我现在缺你那几个臭钱了吗?先来后到的道理不懂吗?这天也黑了,马也睡了,我才不挪呢。有本事你自己去抬!”
余是一脸不屑,“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余但也烦躁了起来,“看你这不男不女、不人不妖的德行,就不该跟你讲道理。”
轸宿刚张嘴,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就见头上一阵黑风掠过。
小镇招得好事客,隐士专治烂舌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章 四人影 二兽踪(上)
一阵黑风从轸宿屋里吹出。还不等余是、余但反应过来ᴊsɢ,就见头顶倒吊下一个黑漆漆的身影,伸出两只利爪悬在二人额头上。
“登河山轸水、女土星君在此,无名小卒休得无礼!”
余是、余但这才知道自己惹错了人,膝盖一软便跪倒在轸宿面前,大声赔罪道:“是我等有眼无珠,不识二位星宿尊颜!万望二位高抬贵手,莫怪小儿冒犯之罪!”
他们这么一吼,惊动了吴迁。只见他提枪上楼来问:“让你们去问车驾之事,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轸宿倚在门边,没好气地反问:“吴公子看来平日没少管教师弟啊?陪起礼来一个个都出口成章。”
女宿依旧倒挂,冷冷道:“此二人出言冒犯轸宿,理应割舌哑口,以绝后患。”
两兄弟一听,吓得冷汗连连,忙大声自责,跪拜不起。
吴迁亦吃惊不小,上前拱手道:“本来只是让他们问问这附近可有空地安置车驾,谁知竟打搅了二位星宿,实在不该。是我家教不严,多有得罪。”他用枪柄往两兄弟后门上狠狠敲了一下,“就算是一般住客,也不由得你们强取,更何况是登河星宿!你们也忒大胆了!”
轸宿看他骂了一阵,也有些心烦,道:“认了错便罢,我也不要他们的舌头,更不用赔钱送礼。以后别再打扰我们就行。”
吴迁深深作揖,“一定、一定……”随后便拖二人下楼去了。
女宿这才从梁上跳下,与轸宿回到房中。
“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轸宿两手一摊,“不然呢?毕竟是祝家的姑爷,我可不想节外生枝。”
“可那两个家伙……实在可恶。”女宿说完又跃上房梁,“每次听人那样骂你,我就好生气。”
轸宿盈盈笑道:“我知道你最好了。”
女宿伸手扯了扯面具,像在试图掩饰什么。“你听到那样恶毒的话,难道不气恼么?”
“恼啊,怎么不恼?要是没有王法,那两个家伙早就被我埋了。可真要那样做的话,要埋的人又何止这两个?”
“我知道……可我也不能放任他们那样说你啊。这两个粗人不行,别人也不行。”
轸宿大概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但没有点破。“没事,都习惯了。我没有因此沉沦,他们也没有因此登天。不用替我担心。”
女宿隐入房顶暗角,幽幽道:“你说当家待薄于我,是毫无眼力……那当家对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你我服侍姜家多年,虽无盖世之功,但也算尽忠职守、问心无愧。我并不讨厌夜岗,你也确实喜欢养马驾车,可你我的本事远不限于此,更不应沦为他人信口的玩笑。明明成为星宿时,乡里还奔走相告,仿佛是天大的荣耀……罢了、罢了,不谈私事,提起本家,就不合规矩了。”
轸宿吹灭案上的蜡烛,好让女宿的眼睛好受些。“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又怕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屋里黑下来,女宿又从角落里爬出,“你还不睡么?”
“睡,当然睡。就指望你在夜里好好看着我,别让人来要了我的小命。”
女宿又被逗笑了,“谁敢取轸宿的性命?”
得知吴迁和祝蕴红正式入住簇云居的第一天,温葶苈与赵晗青便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如果没有后顾之忧,你我早就该远走高飞了,不必等到现在提心吊胆。”
赵晗青见葶苈忧心忡忡,知他不是在担心自身安危。“没事的,我不会让他们带我走。”
“坦白说,既然吴迁在,我其实不担心小红怎么撒泼耍赖。至少她没法对我和吴迁做什么。但小红一年前能够为报复而逼你回涂州,一年后也能出于报复再次逼你中断与世无争的生活。比起自己快乐,她更想看到你跟她一样痛苦。这一点……我真希望自己能早些看清。”
“我明白。”赵晗青轻叹一声,“她也有她的难处,我实在也不想再去责怪批判。只是不要逼我太紧,否则我也不让她好过……我知道冤冤相报不好,可就是吞不下这口气。”
“没事,我们大家都站在你这边。姜芍也说了,若是有人动武,她一定会保护你。”
“可留夷姐姐的难处更大。我总不能因为有她仗义相助,便轻易让自己陷入险境吧?要是让余是、余但那两个大嘴巴知道了留夷姐姐的下落,不出半日这里就会被围攻。那时就算嬛姐姐给这屋子装上金钟罩,也无济于事。”
“那还真是……她背负的毕竟是杀人罪名,而我们还不知来的二位星宿是什么想法。太多未知之数,我也不会像二姐和大师兄那样运筹帷幄,只能干着急。”
晗青为他斟茶,劝道:“不怕,我们还做这挂名夫妻。”
吴迁在木荷镇,一刻都没有闲着。
毕竟一闲下来,就要面对祝蕴红那欲说还休的表情。与其跟她过多纠缠,不如到外头去打探打探消息。
“温公的府邸,早就易手了。”镇上的人如是说,“现在不知是什么人住在里头,终日也不见出来。”
吴迁立刻就觉得不对劲,便留下余氏兄弟看着祝蕴红,单枪匹马来温家一探究竟。
嫏嬛正在前厅与姜芍下双陆棋,忽觉头顶镜中有人影晃动。她抬起头,从镜里能一直看到正门内外的景象。“这是……”她认出了那根青茸缨枪,“是吴迁。”
姜芍立刻抓住棋盘,“我是回避还是……”
“吴迁不会伤我,你不用太紧张。”她笑着按住姜芍蠢蠢欲动的肩膀,“我还有两步就赢了,可别在这节骨眼上动来动去。到时棋局有出入,大家都不认账就坏了。”
此时敲门声至。
“你去跟葶苈和小青知会一声,再回屏风后看着就行。吴迁不会为难我的。”
姜芍笑笑,“他怎能为难你?怕是只有你为难他的份。”
“那是自然。”
姜芍一走,嫏嬛便亲自去开门。
门一开,眼神刚与吴迁对上,他便立刻将长枪置于地上,退下两步台阶拜道——
“我、我不知温娘子在家……多有冒犯……”
嫏嬛笑道:“吴公子,别来无恙?”
吴迁一时不知怎么开口。面对嫏嬛,他只觉得自己的来意着实不堪,唯有闪烁其词:“我、我因公来到镇上,听闻这里是温先生旧居……本想来瞻仰一番,不知原来……”
“若是瞻仰,为何提枪,又何必敲门?”嫏嬛朝他招手,“进来坐吧。许久不见,你我应有说不完的话。”
吴迁拾起长枪,跟她进了屋,此时背脊已被汗液浸湿。
“请坐。”进到厅里,嫏嬛见吴迁注视未完的棋局,又问:“你在猜我刚才跟谁下棋吗?”
吴迁忙扭过脸来,低头道:“不敢……是我失礼了。”
“有宁孤生的消息吗?”
吴迁没料到嫏嬛会直奔要害,一下不知如何应答。“他……最后一次出没,确实在木荷镇……阁下知道些什么吗?”
嫏嬛冷笑,“我吗?我身怀六甲,已经好久没出门了,又怎么会知道?”
吴迁这才反应过来,“是我迟钝了……恭喜温娘子。我未有听闻大婚的喜讯,因此不曾备有贺礼。早知阁下将得贵子,理应带上些补身的药膳佳品。如此空手而来,实在是罪过。”
“无妨,我也不曾大婚。”
吴迁错愕了,呆呆望着她。
“我与纪莫邀都觉得,这婚与不婚对我们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她说着便为吴迁倒了一碗茶,“彼此高兴就好。姜葱糖盐都在一旁,请自便。”
吴迁盯着渐渐溢满的茶碗,两手在大腿上缓缓握成拳头。
“你怎么还不问我,葶苈在哪里呢?”
吴迁的拳头黯然张开,两肩也泄气地坠了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
“小红知道这里是葶苈故乡。你既然带得她来,意向已经很明显了,不关我聪不聪明。”
“那他……在吗?”
“问题在于,你和小红见了他,又打算怎样呢?他是我弟弟,我绝对不会置他于险境,而我也并不信任你们。”
“我……”吴迁几乎哽咽,他真的好想将心中挤压已久的痛苦尽数吐出,但眼前是冷若冰霜的温嫏嬛,他没有胆量,也没有信心去指望对方能够理解自己的处境。
甚至,他觉得嫏嬛根本不想去理解。
“不问葶苈了,如果见了小青,你们又会如何?”
吴迁跪伏在地,无言以对。
嫏嬛见他凄楚,亦于心不忍,便轻拍他的肩膀,道:“你跟小红,过得并不快乐吧?”
吴迁终于崩溃,放声大哭起来。
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直穿到了里屋。
温葶苈与赵晗青立在中庭,心中百感交集。
“我们原本……不必落到如此局面。”晗青别过脸去,眼中落下一滴清泪。
葶苈细声道:“不如我去跟他……”
“别。他见到你,更要哭断肠了。”
吴迁哭到泪干时,嫏嬛为他递上一方丝巾。
“温娘子……”
“哭不丢人。ᴊsɢ”
吴迁颤抖着接过丝巾,捂在面上好久,才终于开口道:“如果我跟小红分开,葶苈会娶她吗?”
“我不能代他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答案也不应影响你的决定……吴迁,不要忘了,葶苈原本没打算在这个年纪考虑婚姻大事。皆因你要娶祝蕴红,她才将想出个鬼主意来,终令葶苈和小青做了假夫妻。她计不成,是因她视小青如棋子,从未过问她的感受。而你不仅从未过问祝蕴红的感受,更不曾在小青被污蔑与葶苈私通时,为他们主持公道。如今心生悔意,首先想到的,却还是葶苈能否延续你意欲抛弃的丈夫身份,是不是有些太晚,又有些太过自私了?”
吴迁被嫏嬛说得无地自容,低头不敢正脸看她。
“这些话,其实应让葶苈和小青跟你说……但他们——尤其是始终对你有手足之情的小青——念在旧日交情,不想让激烈的言辞取代了快乐的回忆。他们不忍见你悲怆自责,更不愿你因为在人前流泪失态而心存余悸。由始至终,他们没有求你和祝蕴红做什么,只想你们还他们自由,让他们可以可以堂堂正正地过日子。我唯一担心的,是你有心无力,做不了这个决定。”
“我……”吴迁终于坐直了身子,“我答应你,虽然只能以我个人的名义,但我绝对不会再来过问他们的事了,以后都不会了。至于小红……她也许和我一样,需要一次当头棒喝。”
嫏嬛笑道:“让她来吧。”
“小红执念颇深,还望温娘子能够宽容以待。”
“我可没说见她的人会是我。”
吴迁嘴半张着,没吱声。
“她与你不同,所以应对的方法也不会一样。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伤她一根头发。但你清楚她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我们这里,没有能让她心满意足的灵丹妙药。”
吴迁落寞道:“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吧……”
“好与不好,不是我们一人能说了算的。如果你还是这样想,便是重蹈覆撤,如此反反复复无尽时。”
吴迁叩首拜谢道:“受教了。”
离开时,他久违地感到了一丝轻松。要说感觉卸下了千斤重担,倒也未必;不过五百斤,应是有了。
轸宿看着吴迁单骑归来,笑道:“吴迁想是有收获了。”
女宿趴在梁上问道:“你刚才跟他出去这么久,怎么还只是猜想?就没看到什么有用的么?”
“那倒也不是……”轸宿跳到榻上躺下,“可里头没有动静,我也不敢越墙。你是不知道,那家人从前到后、从里到外,到处都挂着镜子。我就算钻到土里只冒个头出来,一旦不慎晃进了一面镜里,恐怕屋里处处都能看得见。”
“这么厉害吗?那里头住的,还是温葶苈那家人么?”
“这个不好说。我只见到开门的女子,怀着孕,有四五个月了。但是隔得远,我又不敢太多动静,所以也没看清她的面貌,但应该不是赵晗青。”
女宿想了一阵,“温葶苈不是有两个姐姐么?会不会是其中一个?”
“也是,她们也好久没有露面了。心宿在惊雀山也没见到她们。”
“要不我去看看?”
轸宿听她跃跃欲试的样子,笑道:“新奇了,女宿主动去做近人身的勾当。”
“说什么呢……我就是好奇。”话毕,她又有些犹豫了,“不过你说她怀着身孕,那我还是……不要去了。万一有什么意外,伤到她就不好了。”
“不怕。这镜阵妙是妙,可到了晚上,除非屋里灯火通明,否则也只是形同虚设。我可以挑夜里再去看看,你也一起来,在外接应我就行,不会伤到人的。”
女宿又被轸宿说心动了,半推半就地点了头。
(本回待续)
第六十六章 四人影 二兽踪(下)
二人来到温家时,已是三更天。
屋里没有亮灯,也没有人员来往的迹象。
女宿攀上近处的高枝,俯瞰整间府邸——“我觉得可以进去了。”正要起飞时,树干却猛地晃了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轸宿慌慌张张地像有话要说。她于是跳下树来,“怎么,又不进去了吗?”
轸宿摇头,“你光看屋里了,没留意从镇上来的方向。猜我刚才看到谁了?祝蕴红!”
“她……一个人吗?”
“对!这里头大有问题。我们还是等她走了再说。”
话毕,祝蕴红已单骑来到温家门前。
不等她敲门,门竟自己开了。
她径直入内。
“葶苈?二姐姐?”
她丝毫不惧黑暗,借着月色一路来到正堂之上。
“有人吗?”
正堂的屏风后“唿”地亮起了烛光。
祝蕴红微微抖了一下,但正眼看清屏风后的人影,面上便露出笑容,“葶苈,是你吗?”
温葶苈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祝蕴红欣喜若狂地要上前,梁上却忽然降下一道帘幕,将二人分隔两侧。
“小红,你是有夫之妇,我是有妇之夫。三更半夜在此私会……大概不妥。”
祝蕴红忙问:“你怎么说这种话?做夫妻的本应是你我二人,又与他人何干?”
“那你今日前来,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葶苈,我们远走高飞吧!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从头开始。我受够了祝家女儿的身份,也受够了表哥。你被逼着娶赵晗青,一定也吃尽了苦头。但是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我们一直期盼的日子!”
“外面一直说,祝小姐疯了。”葶苈道,“如今看来,似乎只是谣传。”
祝蕴红失笑,“那只是用来和表哥周旋的手段,也让父亲气得不轻呢。不过也好,惹恼了他们,这样我跟你一起消失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太心痛。”
“如果我们走了……小青该怎么办呢?”
祝蕴红的表情凝固了,“她?她又能怎么办?我管不了这么多。”
“可我们这么不明不白地一走,小青不就成了弃妇吗?你要她以后怎么生活?”
祝蕴红厉声喝道:“我不管!她抢走你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葶苈,你忘了她在微波湖畔跟我说过的话了吗?我当天好言相劝,她甚至可以嫁给我表哥,来日在同生会一呼百应,可她偏偏死皮赖脸不肯放手。她是存心要拆散我们,用你做她离开涂州的垫脚石而已!我们都被她利用了!”她骂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你怕不是跟她日久生情,还怜惜起她的处境来了。她若是不嫁你,就什么事都没有。这都是她的阴谋,葶苈,是阴谋!是这个贱人故意要折磨我们,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当初你装病离开涂州,就是小青出的主意,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她?”
“她根本就不知道装病的人会是我,才会慷慨献计!如果你告诉她,你是在为我筹谋,她怎可能这么好心?葶苈,她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不要被她蛊惑了。”
“就算小青是个这么不堪的人,那我大不了休妻。可那也……与你无关。”
祝蕴红恨不得亲手撕破帘幕,狠狠摇醒葶苈——“葶苈,我、我们明明是相爱的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话?为什么句句带刺?我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再见你一面,为了回到过去那样……”话毕,她跪倒在地,泪如泉涌。
帘幕之后的身影沉默许久。
“我这么想你,为你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与肉体,你却连正脸都不让我看清……”
烛火晃动,星光闪烁。
“葶苈,你说话啊……你害怕吗?你怕你这么一走,会有大祸临头吗?可我不怕,我只要想到能和你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用去怕世人的仇视与冷眼。我们去天涯海角,去最远最远的地方,双宿双栖、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好不好啊,葶苈?你回答我,好不好啊?”
帘幕后传来一阵轻柔的吟诵之声——“有女彤华红如丹,有女乌浩青似晗。二子织鞋喜相赠,异色深恩情更欢。有女吹灰愿可成,有女深闺无人问。姻缘错配为哪般?游子去乡谁人恨?”
祝蕴红抬起哭红的双眼,顿时怒火中烧,破口大骂道:“赵晗青……你、你还有脸问?你有没有廉耻?”
“你有没有想过,”赵晗青在帘幕另一边反问,“你如果当初没有跟父亲提议带我回涂州,根本就不会有后面的弄巧成拙?”
“你胡说!就算他诬蔑你,你清者自清,大可以不加理会。可你偏不,你偏偏要将错就错,抢走葶苈!你现在还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是想恶心谁呢?”
“你小时候送我的红布鞋,我还随身带着。”
“你不要跟我提小时候!我想起来就反胃。”
“我们两个,还有迁哥哥,我们形影不离,一起玩耍,一起荡秋千……所有人ᴊsɢ都说,我们就跟亲姐妹一样。”
“闭嘴!”
“我对迁哥哥动了心,第一个就告诉了你。你跟我说,那是你的表哥,我不可以喜欢……那时我们都好小,根本不懂事,可你后来就再没对我笑过。”赵晗青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抑制什么情绪,“我以为你和迁哥哥是一对,所以才会生我的气。可你对他根本就没有爱意……你只是单纯讨厌我,讨厌我胆敢喜欢属于你的表哥而已。我难道有说错吗?”
“你什么意思?跟我提那种陈年旧事,是指望我对你心生愧疚,好原谅你抢走葶苈的恶行吗?做梦!做梦!”
赵晗青淡然道:“我不需要你愧疚,也不需要你原谅。我只是……想跟你回顾一下,我们是怎么来到这步田地的。”
“好啊,你想回顾吗?我奉陪到底!你说我为了表哥疏远你,可你不也为了赵叔叔疏远我?赵叔叔对我稍微好一点,你就躲在角落里顾影自怜。明明是你们父女感情冷淡,却非要怪在我身上。你觉得我霸占表哥,还抢走了你的父亲,是我令你孤苦无依、寂寞悲戚!你越是相信自己受害,就越是能心安理得地报复我、抢走属于我的一切……我难道说错了吗?”
“报复?你别忘了,葶苈当日选择留下我而送你回涂州,不是因为他对你变心,而是因为他觉得我处境比你更艰难,也更难扭转。他是出于仁义之心才这么做的。这份心到今天也一直未变,你当初怎么就不肯相信呢?”
祝蕴红骂道:“我凭什么要接受自己的男人为了你出卖我!我凭什么要理解他这所谓济世为怀的慈悲之心?他为了你丢下我,就是背叛!是被你唆使的背叛!我可以原谅他的懦弱,但我不能原谅你的挑拨!”
“挑拨?你忘了葶苈和我为什么要成亲吗?是你提议把我带回涂州的!我好不容易逃到惊雀山,如果你息事宁人,我们相安无事,怎么可能会来到这一步?我做个游医,跟你有什么关系?可你偏偏无法忍受,一定要我回到涂州,以笼中鸟的身份见证你的大婚。谁曾想父亲为了满足你的小小心愿,竟指控惊雀山拐带幼女,说我和葶苈通奸私奔!他为了你,不惜如此羞辱自己的亲生女儿,将我逼入死角。你是没有亲口替他出这毒计,可不也是心安理得地看着我被自己父亲逼得身败名裂吗?你当时何曾想过收手?”
“赵叔叔怎么对你,与我何干?”
“葶苈为了保护我的名声与从医的理想,才答应与我做挂名夫妻。他虽知你要与迁哥哥成亲,但那时也并不曾完全死心。他对你始终有疚意,帮我也只是出于义气。你若不是将我们逼入那进退两难的境地,他又何须做出这种选择?”赵晗青长叹一声,“我直白告诉你吧。葶苈与我成亲至今,始终以朋友相称,不曾有过肌肤之亲。他对我没有越礼之举,我对他也没有非分之想。你可以不信,但这是事实。”
祝蕴红更加不解,猛地摇头,“你胡说!如果你们只是假夫妻,他也不曾对我死心,那为什么他不肯跟我走?我已经抛下一切跟他远走高飞了,他为什么还要守着你这个虚情假意的夫人?”
“你听清楚了,我刚才是说葶苈‘那时’还不曾死心。然而微波湖畔,你们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你见势不妙,又想出了个匪夷所思的办法,试图力挽狂澜。说什么交换新郎、各成佳偶……我直到现在想起那晚,还觉得非常可笑。我跟你坦白一切,你却对我起了杀心……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可他、他为什么只照顾你的感受?他难道不爱我吗?”
“我们尝试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向你解释一切,只是不想……无论如何,葶苈保全了我行医的理想,仅仅为了这件事,我就没有资格去指责他。”
“小红,”此时,幕帘后的声音又变了,“从你对小青动刀的那一刻起,我们便不能……”
“葶苈……”
“小红,你我缘分已尽。我就算没娶小青,就算将来与她分道扬镳,我们也不可能再续前缘。当初因为家仇未报,不敢念及婚姻大事,在那种情况下令你枉费爱心,是我之罪。如今我的亲人都在这里,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所以我哪里都不会去,更做不到抛下一切远走高飞。你可以恨我、可以惩罚我,但我不会跟你私奔……”
幕帘后的身影倒身下拜,久跪不起。
祝蕴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的脸庞与衣衫都被泪水浸湿。
“我恨你,温葶苈,我恨你恨到骨髓里……”
她低声重复着同样的话,一路后退。
一骑红衣绝尘去,四行清泪洒烛台。
温葶苈依然伏地未起,他的手指与袖口都已湿透。
赵晗青反复拭面,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葶苈,她已经走了。你起来……都结束了。”
“结束了……”葶苈哽咽着爬起来,“是我对不起她……”
“我们已经……”晗青上前扶起他,“已经说了我们所有要说的话。今后如何,便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了。”
“小青……我伤她伤得这么深,只怕余生再也无法弥补,而我也无法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人了。”
“你拯救了我的理想,你是我的英雄。”
葶苈听罢,倒身向晗青下拜,无语凝噎。
晗青默然回礼,泪湿衣襟。
幕帘外,前情已尽;烛光里,两影对拜。
轸宿与女宿见祝蕴红离去,又开始盘算起如何进入温家了。
“前门还是太招摇,我们偷偷从后面进。”轸宿提议道。
女宿问:“我可以爬树跳墙,轸宿又该怎么办呢?”
“那简单啊,你进去之后,给我开个后门不就好了?”
“我们虽然没有恶意,不过……”女宿忍俊不禁,“堂堂星宿私闯民宅,也是挺滑稽的。”
“我们背负着二十八星宿的好奇之心,不可拘小节。既然祝蕴红在里头逗留了这么久,说明温葶苈和赵晗青很有可能就在这里。如果宁孤生在木荷镇失踪时,温家姐弟已经回到家中,那他们也许知道些什么。”
“其实我们直接登门拜访……是不是也可以呢?”
“那多没底?你我都是喜阴之人,肯定要趁晚上先来探个究竟。如有需要,再在白天拜访。”
二人议定后,便让女宿先行过墙。
女宿来到温家后墙前,攀上一棵光秃秃的枫树,随后纵身一跃,落到后院里。全程无声无息,就跟一片叶子飘进院里一样。
轸宿立在后门外,满心期待地等对方开门。
可没等到女宿开锁的声音,却惊见后院一瞬间灯火通明、光芒四射。后门随之骤然开启,闪光熠熠,令轸宿一下睁不开眼。
万丈金光之后,传来一个声音——“有劳二位星宿深夜大驾光临,温嫏嬛在此久候。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轸宿跌跌撞撞踏入后门,这才见到女宿已经在墙角缩成了一团。“温娘子,可、可以将这灯光先熄了吗?女宿怕光,你这样照着她,她寸步难移。”
话音刚落,光芒竟瞬间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支静静燃烧的长烛。
轸宿这才看清,原来那耀眼的光芒全是墙上的镜子从别的房间层层折射到后院里来的。如今那些镜子全部扭转了方向,这才只剩下一根蜡烛的微弱光芒。
“女宿,没事吧?”轸宿慌忙凑前探问。
女宿急急伸手制止对方前行,“不怕,我可以起来……你别靠太近,会伤到你的。”
二人逐渐从晃眼的灯光中缓过劲来,站住了脚。
屋里慢条斯理地走出一个人。
轸宿认得这是前日在门口迎接吴迁的人,“你就是……温嫏嬛?”
“正是。”
轸宿本来没指望会遇上人,现在竟被屋主当面抓获,一下竟不知说什么好。
“二位远道而来,不如进屋用茶?”
轸宿吞了口唾沫,一时又羞又气,只恨自己与女宿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怕光。自己更没料到,虽然温嫏嬛手无寸铁,但这间屋子就是她的武器——任何踏入这间屋子的人,就是踏入她的陷阱之中。
女宿顺手想将后门先拉上,却见那门已自行掩实。
“贵客这边请。”
两人忐忑不安地跟着嫏嬛来到屋里。
然而嫏嬛并没有带二人去待客的前堂,而是在内室设下了招待的茶具。她请客人坐下,便着手煮茶。
女宿道:“二娘子身重,不宜操劳。我们自己张罗便是。”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用过茶后,嫏嬛便问:“二位可是为宁孤生而来?”
轸宿也不扭拧,答道:“正是。他失踪多时,我们都想知道他的下落。”
“可宁孤生与登河山并无瓜葛,为何要劳烦二位星宿亲自出马?”
“这不是……”轸宿腼腆ᴊsɢ地笑笑,“好奇之心作祟吗?”
“那又为何要来我家呢?难道我们与宁孤生的失踪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吗?”
轸宿也不顾理由牵强,照直解释道:“宁孤生乃同生会旧部,我们见吴迁上门找过你,因此才暗中夜访,一探究竟。”
“原来是这样……”嫏嬛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可他并不是为了宁孤生来找我们的。”
轸宿点点头,努力掩饰语气中的尴尬,“我、我也猜到了不是。”
“那你们是——”
“少当家……”女宿终于开口了,“我们是为了少当家而来。”
嫏嬛放下手中茶碗,盯着女宿看。
女宿似乎也在看她,只是她的脸几乎完全被面罩覆盖,根本无法判断眼神的落点。“少当家自一年前出现在涂州后,便再无音讯。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嫏嬛不置可否,“你们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她的下落?”
女宿答道:“除了你们,我想不到还有别人会收留她到现在。只有惊雀山无度门会无视当家,窝藏凶犯……”
嫏嬛不出声了。
女宿像是还有话说,可却说不下去了。
轸宿的眼神在两人间转了转,细声道:“少当家是清白的吧?”
嫏嬛朝轸宿眨眨眼,耐心等对方把话说完。
“少当家定是遭人陷害,无处申冤,这才不敢回山。无度门向来特立独行,当家也拿你们无可奈何,所以你们一定不会将少当家供出来。更何况……”轸宿擦了擦眼角,“她真心当你们是朋友,就算针锋相对时,也从未心生杀意。我看得出,她从心底里信任你们。换做是我,面对同样的困境,也一定会来找你们帮忙。”
“原来是这样……”嫏嬛掀开茶壶,“啊,水干了,我去添水。二位稍等。”说完便提壶离开了。
二位星宿坐在原地,低头思量着自己方才有没有说错话。
未几,一人拎着茶壶回来了。
轸宿抬头一看,脑子一下空了。真如个大梦未醒、半知半觉、真假难辨。这是传说中的开口中,还是其实这根本就是温嫏嬛设下的虚幻迷局?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眼前出现的……
“锦囊!心宿的锦囊!”轸宿立刻手忙脚乱地将心月狐的锦囊掏了出来。
一因遇故人,二因惊错愕;二者缺其一,不用锦囊计。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章 沐前尘 蜕厚土(上)
“少、少当家……”
姜芍放下茶壶,坐到了二位星宿跟前,“一年不见,别来无恙?”
轸宿伸手悬在半空,久久不能动弹。
“怎么了?我变化很大吗?”
轸宿飞快地摇头,随后“哇”一声扑倒在姜芍怀中大哭,“少、少当家受苦了……”
姜芍措手不及被轸宿抱住,只能连声安慰,可对方还是不肯松开。
女宿更懵了,因为轸宿连锦囊里写了什么都还没看。她忙爬前一步,将丢在地上的锦囊拆开阅读。可没看两句,便被那字字血泪深深震撼。
“少当家……”她伸长手,将心月狐的密信交给姜芍,“这是心宿给我们的。她说我们遇到故人,又吃惊错愕时……就可以拆开来看。”
“啊,对了,还有锦囊……”轸宿这才松开姜芍,手忙脚乱为姜芍接过信来。
三人一同看完心宿的话,恍如隔世。
轸宿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原来我驾车迎接她从惊雀山回来时,她就已经在动念头了!难怪心宿千方百计也要让我们成行,想必她早料到我们能在木荷镇找到少当家。”
姜芍欣慰笑道:“那也是因为她相信你们的为人,知道你们不会偏信谗言。我听闻是你们来木荷镇时,虽然不清楚你们的想法,但心里也像落了一块大石,没有那么紧张忧虑了。若是换了别人,还真未必如此。心宿果然慧眼识英雄。”
“不、不是……”女宿受宠若惊地跪伏在姜芍跟前,“是我们后知后觉、愚钝不堪,到现在才确信少当家的清白,让少当家在外白白漂泊一整年!实在有辱使命,应治失职之罪!”
轸宿也附和道:“少当家千万不要跟我们客气!没勇气在当家面前直抒己见,是为无德;没为少当家说半句有用的好话,是为无能。少当家寄人篱下、不见天日,皆是我等暗弱失智之故,应当严惩!”
“好了,你们不要自责。”姜芍忙招呼二人起身,“真是的,房日兔跟我来这么一套已经够了,你们两个实在不必如此。”
“若不认罪,我心不安。”轸宿伏在姜芍膝前,不敢抬头,“少当家受了莫大的委屈,却丝毫不恼我等为虎作伥之人,反而好言相劝……轸水蚓受不起,曾经许诺守护少当家的轸水蚓实在受不起……”
“轸宿说得不错,我宁愿少当家怒斥我们一番……如此劝慰,女土蝠实在不配。”
“好了、好了,我只是一介凡人,你们也不是真的天上星宿。我们都是有缺点的人,都有被蒙蔽的时候。以前的我,也是挣扎了很久才决定来惊雀山,以致于现在回想起那时来,还会感到无比羞愧与不堪。这都是修行……”姜芍将轸宿扶起,也示意女宿不要再跪,“这都是我在无度门领会到的一点道理。”
一提起无度门,轸宿更恨不得自扇耳光,“我怎么就想着要偷偷钻进来呢?怎么就想到了这么龌龊猥琐的想法呢?冒犯了少当家的恩人,我、我……”
“够了,轸宿。”姜芍伸手按住轸宿喋喋不休的快嘴,“没事,我不怪你们,嫏嬛更不会怪你们。只要我们里应外合,一定能扭转乾坤、拨乱反正。”她拿起心宿的密信,再次细阅,“心宿真是……字写得这样好,笔触又是那么的神乎其神。看她写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竟然比我亲身经历感觉还要跌宕起伏。更可贵的是,她没有因为文辞牺牲了条理,一气读下来真是个荡气回肠、余音绕梁。往后若是要将我这一年的所见所想集结成书,还非让她执笔不可。”
三人畅谈,不觉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嫏嬛为客人们送来了早点。
这下轮到姜芍不好意思了,“嫏嬛,你快去休息吧,可别来伺候我们了。”
嫏嬛按住隆起的肚子,“没事,我睡不着——小家伙也不知道消停。”说完又为大家倒茶,“而且你们说得这么欢,我若是不找个理由回来,总觉得错过了什么。”
轸宿这才想起来问:“恕在下冒昧,但一直不知温娘子婚配谁家,也不见其余家眷,若是不便相见,还请……”
嫏嬛摆摆手,“没有这回事,方便得很。你们要是想见,等葶苈和晗青醒了,我让他们来见你。至于我夫家,虽说没成亲应算不上夫家……但二位星宿若是‘不幸’遇到了纪莫邀,还请不要告诉他我怀有身孕之事。”
女宿坐在一角问道:“这是喜事……为什么不能说?”
“提前说了,等他回来时就吓不到他了。”
轸宿似乎很理解这种喜欢惊吓别人的心情,一点就通——“一言为定,我们口风很紧的。不过,我们确实也有一阵子没听过他的消息了。”
女宿补充道:“温娘子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千万不要跟客气。你们照顾少当家多时,我们作为家人,实在无以为报……但凭调遣。”
“这……”嫏嬛并没有婉拒的意思,反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我自己倒是不缺什么,不过晗青学医心切,家里的书早就不够她学了。加上我怀孕之后,她总担心自己不通产科,到时不会照顾我……如果方便的话,烦请二位星宿找来远近最熟手的稳婆和名医,让晗青能够跟随学习,也算了她一个心愿。”
轸宿拍拍胸膛,“包在我身上,好歹给你们抓一个回来。”
女宿笑道:“我们又不缺钱请人,说得跟土匪抢亲一样。”
四人一同用过早点,言谈甚欢。但平复了久别重逢的激动之情后,终究还是要回归正题。
轸宿分析道:“如今星宿中只有心、房、轸、女四星与少当家一心,着实太少。心宿担心是真,如果盟友不及半数,只怕无法撼动当家。”
“但还会有星宿能为我而背离父亲吗?”姜芍说这话时,表情十分轻松,甚至像在戏谑,可大家都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艰辛。“我能见到你们,自然是好事。可我也知道这不能代表所有星宿的看法。大家虽说都看着我长大,但毕竟跟了父亲这么多年。我若忤逆父亲,他们还是会维护他的。”
“可大家也是讲道理的,不是吗?”轸宿反问,“如果道理摆在面前,总不能昧着良心再诬陷少当家吧?”
“可父亲不也默认了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吗?亲生父女尚且不共戴天,又有什么事是绝对的ᴊsɢ呢?有像你们一样忠肝义胆、耳聪目明的人,就一定有狼狈为奸、指鹿为马的败类。星宿里一定有这样的人,否则心月狐也不用步步为营。”
女宿轻叹一声,“少当家所言极是。道理虽在我们这边,可如果不能一举得胜,只会弄巧成拙,反为不美。”
轸宿认真想了起来,“少当家平日里对大家都挺好的,往日也从没听过星宿对少当家存有微词。而要说格外亲近的,其实也就我们几个了,还有就是虚日鼠……”
说到这里,大家又感伤起来。
嫏嬛忽然问道:“星宿中可有通音律者?”
“有的,牛金牛会很多乐器,然后……”轸宿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壁水貐博览群书,不会弹应该也会念。”
姜芍道:“胃土雉、昴日鸡、危月燕和毕月乌可能也行,但恐怕比不上牛宿。”
嫏嬛又问:“那么牛宿与壁宿二人,又对你们当家忠心如何呢?”
轸宿脸色一沉,“牛宿,人如其名,牛脾气、一根筋。他除非亲眼看着当家杀人放火,否则绝对不会倒戈。他跟星日马,就是一门心思给姜家做牛做马的,说服起来难过登天。至于壁宿,倒是不好说。壁宿主管书府,学识渊博,想必不会轻信任何一方。她为人低调,我们平日也很难知晓她的真实想法。”
“若是这样,也许可以从壁宿下手。”嫏嬛随即掏出两份抄好的乐谱,“这两份乐谱抄本,我交给你们,日后如果遇上通晓音律的同道中人,请务必熟记这两段音乐。”
轸宿接过乐谱,道:“愿闻其详。”
祝蕴红回到客店时,吴迁还是醒着的。
那是自然,毕竟故意放她离去的人就是吴迁——余是、余但很容易就能打发走,自己只要佯装熟睡,祝蕴红就一定会趁夜前往温家。
她回来时,吴迁不用看她的神色,也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酸楚与恨意。
他继续装睡,没有被祝蕴红进屋的动静惊醒。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一具钻入他怀中的躯体。
“小红?”吴迁慌忙睁眼,惊见对方赤身裸体地爬进了自己被窝里,“你、你这是……”
“你不高兴么?”
祝蕴红的眼神冷淡得像是一个死人。
“我……可是,我们……”吴迁只能先用被子将她裹紧,自己再起身披衣,“你这样会着凉的,现在都这么冷了。”
祝蕴红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又问:“你只担心我有没有着凉吗?别的就不重要吗?”
吴迁都要疯了,“小红,你不爱我,我知道。你不需要我施与任何情感上的慰藉,我给了也是白给,你又何苦向我索取?”
“我不需要,但你需要啊……”
吴迁在屋里来回踱步,就是找不准能够正眼看她的角度。
“你不想要我吗?”
“小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累了,你也累了,不要跟我玩这种无意义的游戏……”
“我不是你的妻子吗?”祝蕴红从被褥里爬出,宛如一只来不及长好翅膀便破茧的蝴蝶,“我们是夫妻,夫妻间做夫妻的事,不是最寻常的吗?”
吴迁万般不愿走近她一步,可又实在不忍心见她裸肤受寒,最后还是上前为她盖好被褥。“累了就好好睡一觉,不要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祝蕴红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
“小红,别这样。”
祝蕴红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小红……”
祝蕴红吻了他,吻得是那样的精准、那样的熟练。
吴迁几乎是无意识地深陷其中,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一下起身后退,“不,小红,不要……”
祝蕴红直接站了起来,赤条条地缠在他身上。
“小红,别……啊……”
不可以,他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这连一天都还没过去,他怎么可以……
吴迁握住祝蕴红的肩膀,轻轻一抬,便将那满是痴言怨语的红唇送到了自己嘴边。
他爱这个女人。
就算被出卖、背叛、羞辱,千次万次,他都依然爱她爱得无法自拔。她只消看自己一眼,他便心甘情愿做任何事。
吴迁拥着祝蕴红柔软的身体,饥渴地吮吸着她口中甜腻的气息。
一年前那懵懂可悲的洞房花烛夜,仿佛已是前世记忆。
如今的他们,明明如此痛恨着自己的处境,又如此痛恨着令自己无法脱身的对方,却决定要踩着那冰冻三尺的愤恨与不甘,如野兽般发泄着最原始的欲望。
吴迁深知身下不过是一具失去了感情的躯壳。可只要一看到那依旧令他怦然心动的面容,他便有了目空一切的勇气。就算她不爱自己,甚至在肉体结合时呼唤别人的名字,吴迁也不愿再去理会。如果永远也得不到她的爱,那他不如理所当然、义无反顾地占有她的身体。他知道这是可笑又懦弱的行为,但他决定坦然接受自己的可笑与懦弱。他心甘情愿,甘愿可笑至痴狂,甘愿懦弱至成瘾。
时至日中,温葶苈与赵晗青也相继醒来,与二位星宿打了照面。六人共用午饭后,二位星宿才暂且辞别。
轸宿许诺道:“我们回山前,一定再来看望各位。”
姜芍将二人送到门前,这才聊起那件连星宿们自己也差点忘记的事——
“对了,少当家知道宁孤生其人吗?”轸宿问道。
姜芍恍然大悟,“啊,对,你们是为了他才来的。”她思量着如果将温枸橼供了出去,那全天下人就都知道温言睿的儿女回到了木荷镇。吴迁虽然承诺不会再为难温家,那也只是他个人的誓言,用处不大。如此想来,还是小心为上。“我连他来了木荷镇都不知道,就更不晓得他是怎么不见的了。”
“那就尴尬了,我们没法交差。”轸宿苦笑,“大家可都指望着我们回去讲故事呢。”
女宿提议道:“不如我们去城镇周边找找?他应该不曾离开木荷镇,如果还活着的话,估计还是藏在这一带的。”
轸宿觉得可行,便辞别了姜芍。
姜芍返回屋里后,找嫏嬛专门说了这件事。
嫏嬛警觉起来了,“人人都抱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态度来木荷镇,如果长久寻不到线索,反而容易节外生枝。二位星宿和吴迁虽然都在我家找到了自己想见的人,但这终究不是他们来的本意。如果带不回关于宁孤生的答案,只会令整件事更加扑朔迷离,继续引人前来。姜家堡还好说,毕竟从头到尾不过是别家的闲话。但同生会就……”她轻叹一声,“赵之寅与宁孤生师徒情深,他如果执意要一查到底,吴迁对他根本没有震慑作用。”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嫏嬛合眼思考,道:“吴迁还没走。他一天还在木荷镇,葶苈和小青就依然安全……我会有办法的。”
漆头村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他们总算是到了。
孙望庭往前方一指,“你看,那就是我家。”
其实这么远,大家根本看不清他指的是哪一间屋子。
“哥,娘就住在那里。你可想好了要跟她说什么了吗?”
孙迟行没有出声。
孙望庭似乎也没指望能听到他的回答,又开始介绍附近的景致了。
马四革顺道一指,“大小姐,这里往西南去二百里,就是奇韵峰。”
温枸橼来劲了,“还要往西,可以啊。”
“你不急着回木荷镇么?万一在奇韵峰耽误了时间,可就见不到你外甥出世了。”
“可若不去,我心里痒痒。”
谈笑间,四人已来到蒋千风家门前。
孙望庭才轻敲了两下门,老夫人便开门来迎,仿佛早已觉察到屋外的动静。“二郎回来了啊……”她刚握住孙望庭的手,就见到了立在他背后的孙迟行。
母子相见,一时无言。
“娘,我带大哥回来了……”
“大郎……”
孙迟行被母亲这么一叫唤,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发了疯似地开始磕头。
蒋千风吓得马上拉住他,“我儿,不必如此,实在不必如此……”
孙望庭也上前扶孙迟行起来,“外头冷,我们快进屋说话吧。”
蒋千风伸手抹去长子白脸上的尘土,不禁唏嘘——“这一晃眼,二十年就过去了。都长大了……你们都是大人了。”泪水从她眼中涌出,滑落她不再年轻的面庞。
马四革跟孙望庭使了个眼色,便与温枸橼先行回避,留他们母子三人叙旧。
温枸橼很是感慨,“我们姐弟三人与父亲分别六年,重逢时那是好生一场大哭。老夫人被亲儿视作仇人达二十年之久,夫妻情尽、母子决裂、兄弟相残,所有辛酸都要她自己一个人扛着,而她竟然可以……这么淡然。太不容易了,简直难以想象。”
“心里越是山崩地裂、波涛汹涌,面上越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吧……”
“老四,你说……”温枸橼低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玩,“ᴊsɢ等这一切都结束,真相大白之时,我们是会觉得释然,还是会后悔呢?”
“为什么这么问?”马四革将滚到脚边的小石子又踢了回去。
“不知道呢。我只是无法预料,我们前面还要付出何等牺牲。如果能预知将来的代价,我们是会选择坚持,还是悬崖勒马……我不是在揣测你们,我只是不完全信任自己的人性罢了。”
“你怕将来后悔吗?”
“是啊。毕竟一旦有了悔意,就是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魇。就算有别的收获,就算达到了最初的目的,一旦觉得哪一步走得不值,就会不断想起。我对自己的过去,常常有这种困扰。”
马四革劝道:“那你也不是一个人。”
温枸橼笑了,“我知道。”
“继续往前吧,毕竟已经有人牺牲过了。我们如果临阵退缩,对于那些辞世之人便更无公道可言。就算怕自己吃亏,也不能不为死者出一口恶气。如果连我们也轻言放弃,就没有别人了。”
两人立在漆头村外的小土坡上,朝西南方向的山岭望去。
“不知你师叔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在想你。”
“啧,油嘴滑舌。”
再回到蒋千风家里时,孙望庭已经在张罗晚饭了。
马四革叹道:“好小子,杀鸡宰羊不费吹灰之力啊。”
“不然你以为呢?可别小看我孙二郎的厨艺啊。快坐下喝酒,今晚不醉不休。”
温枸橼进到屋里,见蒋千风举着一件长衣在孙迟行身上比划着,便偷偷问孙望庭:“令堂跟你哥……挺好的吧?”
孙望庭一抹眼角,“算是这样吧。你也晓得我哥不会说话……我最想听他反省当年赶我娘出家门的错误,但我娘毕竟二十年没见他,这心一软,就都不愿提那陈年旧事了。”
马四革道:“会有时间的,你哥现在也不会反反复复、喜怒无常了。何况就算不提旧事,也不代表老夫人已经原谅了他。这种事还是要慢慢来,不能一蹴而就。”
“对了,你们是不是很想去奇韵峰啊?”孙望庭又问,“我应该还会跟我哥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好好陪我娘。你们如果想去走一遭,不如尽早出发。村里有熟悉路途的向导,也有老练的快马。你们如此来回一趟,慢到极致也不需半个月。心不心动?”
温枸橼满饮一杯温酒,“非常心动……”
“这么说来,倒比我想象中要容易些。”马四革为温枸橼添上酒,“这样好了,我们今晚就吃个酒足饭饱,早些休息,明日天亮就出发。我们定个期限,多少日之内一定回到漆头村,这样你就不怕赶不回家了。”
“一言为定!”
(本回待续)
第六十七章 沐前尘 蜕厚土(下)
轸宿与女宿果真在附近找到了个产科圣手,介绍给赵晗青之后,她便日日到那老医师处学习,早出晚归,好不勤奋。
二位星宿一边护送她出入,一边也在继续留意吴迁一行,看看对方有没有宁孤生的消息。
但好些日子过去了,宁孤生依旧毫无音讯。
轸宿白天会到镇里走上一圈,女宿也会在夜里出动,可寻寻觅觅,宁孤生似乎真的没有在木荷镇留下任何痕迹。
吴迁一直没有离开木荷镇,想必也跟星宿们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但转机却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
“轸宿,你猜我今天打听到什么了?”
下课回家路上,晗青坐在轸宿身边,惬意地啃着小半个肉包子。
“是什么新奇的疑难杂症吗?”
“不是,我无意中听到医馆的病人说,镇外发现了一具不知名的尸体。附近都没人认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埋下的。”
轸宿瞬间来精神了,“这么玄乎?”
“对啊,不知来历,也不知姓甚名谁……”
“你知道那人埋在哪里么?或者告诉我谁知道,我直接去问。”
赵晗青喝了口水,答道:“我明天再打听一下,晚上就能告诉你。”
“不能更快吗?”轸宿已经蠢蠢欲动了,“我是怕吴迁他们捷足先登,我们就讨不到第一手的消息了。”
“这样啊……那要不我打听完之后,立刻让人送到簇云居给你?这样就不耽误时间了。”
“对对对,就这样定了。这样我们就能马上出发去找。”
正说着,马车已经来到温家门前。
赵晗青回到屋里,说起刚才的事,嫏嬛便取出一张纸。
“你抄一张,明日择机送给轸宿。”
“嬛姐姐,你觉得他们找到宁孤生之后,真的都会走吗?我是说迁哥哥他们。”
“走是一定要走的,但什么时候换另一批人回来,就不知道了。”
“如果是我爹,肯定会来找我的。”
嫏嬛捏捏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有我们在呢。”
“可我怕……”晗青轻触嫏嬛的肚子,“我怕连累了你们。”
“你认识我们这么久,什么时候见过我们被人连累?”
晗青笑了,“也是,你们总能化险为夷。”
“我会保证我的孩子平安出生的。这一点,我比你们都更要在意。”
马四革与温枸橼骑着从漆头村要来的两匹快马,一路往奇韵峰而去。
路上经过几个官家的驿站,不过身为平民,只能看看作罢,不会有酒菜招待,更谈不上更换马匹。行了半日,两人终于能在路边酒肆里歇上一歇。
马四革叹道:“幸好这路还算平坦,不然这天寒地冻的,可真苦了马儿。”
“官家开拓的路,自然好走些。我们也都疼着马匹,没有飞速快跑,不然非得把马跑死不可。”
店家送来饭菜,马四革顺道问了句:“这里离奇韵峰还有多少路程?”
“郎君是走水路还是陆路?”
“还有水路可走吗?”温枸橼显得很意外,“往日来去匆匆,都没注意到还有这个选择。”
“有的,不少行船逆流而西,都会经过奇韵峰。”
“水路可比陆路好走?”马四革问道,“我们时间有限,只想尽快跑一趟。”
“现在天冷,陆路或有积雪,马匹难行,兴许水路还通畅些。离这里不出十里路就有渡口,天公作美的话,一日夜必到。”店家又笑笑,“不过我也好久没出远门了,这都是猜测。若是说错了,二位可别怪我。”
“哪里的事,我谢谢你还来不及呢。”马四革于是跟温枸橼说:“现在天冷,这一路走来,确实开始见到路面堆雪。如果继续走陆路,我怕会遇到阻塞,不如坐船试试?”
“可是逆流而行,会不会很慢啊?”
“回程的时候不就顺流了吗?不会耽误很多时间的……我猜。”
温枸橼仔细一想,点头应允,“不妨一试。”
轸宿第二天刚送完赵晗青去医馆没多久,簇云居的掌柜便亲自递上了一封来自她的手书。
二位星宿打开一看,顿时喜出望外。
“如果这真是宁孤生,那我们也不枉此行。”
女宿不改谨慎,“我们也别太喜形于色,不然让吴迁知道我们抢了头功,倒显得我们不地道了。”
“说得对,可不能让他们起疑心。”
二位星宿好容易熬到天黑,才出发前往那个无名氏的坟头。
“早想到要这么小心翼翼,我也不用赵娘子这么着急给我回信了。”
女宿笑道:“你不是心急吗?情有可原。何况我们也没想到,她真能那么快打听到消息啊。”
两人趁着夜色,来到了信中所说的那个地方。
“这里离木荷镇并不远呢。”轸宿回望小镇灯火,又朝路的另一头望去,“那片树林是……”
女宿答道:“我记得叫琪花林。温家大约就在木荷镇与琪花林的中点位置,而这个地方大概就是温家与琪花林的中点。”
“这个人也不知埋了多久,就这么挖出来,说不定还满布着蛆虫呢。”
女宿冷笑,“说得好像我们会怕一样。”
黑夜里,蝙蝠眼观八面之物而无所不视,蚯蚓身披四方之土而无所不知。两人各展所长,很快便找到了一个新鲜的墓地。
对虫毒无所畏惧的两位星宿,挖掘起坟墓来可谓得心应手,全不费功夫。未几,那无名氏的下身便露了出来。
女宿见那人的鞋袜尚存,道:“簇云居的人不知还认不认得宁孤生当日的穿着。不如我们带些遗物回去让他们认认。如果不是宁孤生,我们还能亡羊补牢,不至于掘开这无辜乡民的坟头。”
轸宿二话不说便脱下了死尸的鞋子。
“轸宿,重要的东西让我收着吧,以防有人动了贼心。”
“你揣在怀里不嫌臭么?”
“在我的味觉里,只知其实,不知其质。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行了,早已无香臭之分。”
轸宿很是佩服,“也不知我要苦练多少年,才能达到女宿的境界。”
“轸宿现在就很好,不必刻意去吃同样的苦。”
如此一路闲聊,回到簇云居的时候也不过四更天。二人又等到清晨,店里开始忙活的ᴊsɢ时候,才悄悄到掌柜处问:“敢问店里可有人认得宁孤生最后离开时的装束?”
掌柜错愕了,“这不好说……我跟几个帮工都在那天见过他,但到底穿了什么,确实不大记得。”
“不用你记得。”轸宿笑道,“我们只想知道,如果那身衣物摆在你面前,你能否认出来而已。”
“那我看看。”
女宿于是取出那只鞋子。
掌柜的想走近看个仔细,可又闻到一股腐臭味,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轸宿哭笑不得,只好伸手替掌柜夹住鼻子,一路牵到女宿跟前,“看清楚了,这是不是他的鞋子?”
掌柜瞪大眼睛,连连点头。
轸宿又将他扯远,松开了他的鼻子。
“是这只鞋子!”掌柜干呕着喊道。
女宿又问:“这只鞋子并无甚特别,掌柜的怎么就认得是宁孤生那日穿的?”
“他住在二楼的客房上,每日下楼来,我都能看到他的鞋子,因此记得。不过你这么一说,说不定也有雷同者。”
但掌柜后来的话,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二位星宿当晚再次回到无名氏之坟,毫无保留地将整具尸体挖了出来。
尸身一直完全被埋在土里,加上已是秋冬之际,因此还不曾完全腐烂。
女宿围着尸骸走了一圈,“看残留的衣物,确实也不像是一般乡民。既然还没完全化成白骨,就是死了没多久。时间上是跟宁孤生失踪的日子吻合的。”
“女宿可知他的死因?”
女土蝠细细检查尸身,时不时伸手去拨弄残余的皮肉,“头骨有破裂,你看,太阳穴这里……然后就是颈部,都有裂纹。”
“是致命伤吗?”
“我看是,因为别处找不到伤口。当然,也不能排除毒杀……”
轸宿又一筹莫展了,“这真是要了命了。本来想说找到宁孤生就能交差,现在知道他死在了木荷镇,可又不知他是被谁人所杀。那你说我们是回还是不回?”
“轸宿,我看这事……还是见好就收。”
“怎么说?”
女宿道:“我们若是什么都搞清楚了,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干了这挖坟刨尸的勾当。这宁孤生与我们非亲非故,我们关心他的死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到时传出去,登河山面上无光,我们更不好跟人解释个中的来龙去脉。能略略满足我们自家人的好奇心便罢,绝不能顾此失彼。”
“你说得对……”轸宿连连点头,“虽说我们不该关心他的生死,但换做同生会就名正言顺了呀。”
两人分别立在死尸头脚处,一切尽在不言中。
“迁公子!迁公子!”余是急促拍打着吴迁房门,恨不得要立刻破门闯入,“快起来,天大的消息!”
吴迁将熟睡的祝蕴红轻轻推开,翻身而起,披衣开门。“什么消息?”
“城外挖出一具无名氏的遗骸,迁公子你快去看看吧。”
“无名氏?你怀疑是……”吴迁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可是这乡野地方,乱葬死人不也是常有的事么?怎么就知道……”
“簇云居的伙计去看过了,说就是宁孤生最后离开时穿的衣服!”
余但这时也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迁公子,快去看看吧。不然这看热闹的人一多,就不好办事了。”
吴迁不敢怠慢,立刻就出发了。
轸宿与女宿从窗口看着吴迁一行匆匆离去。
“你说,掌柜的会不会把我们捅出去?”
女宿摇头,“吴迁出手不会比我们阔绰,收买不去。何况,那掌柜的对我倒吊房梁仍历历在目,就算没给好处,他也不敢怠慢。”
“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功成身退。”
女宿一声叹息:“唉,这就要回去了。”
“别说了,越说我越不想走。”
“难得出来一次,虽然做了很多事,可回想起来,又像是一瞬间而已……”女宿倚在窗边,恋恋不舍。
轸宿也是一脸不情愿,“以后我们多多争取出来玩的机会。真是的,这么多年都让那些长蹄的畜生占了这天大的便宜,气死我了。”
“等少当家话事时,记得让她将规矩改过来。”
“轸宿与女宿今日就走,而吴迁也恰好在今天发现了宁孤生的尸体……”葶苈一边嘀咕着,一边看着坐在案前练字的嫏嬛,“二姐,这都是你的安排吗?”
“哪里?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
“你让小青走漏消息,先引二位星宿找到埋尸之处。又预料星宿们碍于身份,不会公开深究他的死因,反而会顺水推舟,让吴迁得偿所愿。轸宿与女宿都是聪明人,可这最后一步,却完全在二姐你的算计之中呢。”
赵晗青小声道:“医馆里的人总说,女人怀孕会变笨,可嬛姐姐却越发厉害了。”
嫏嬛一直专心写字,没理会两人的调侃。
“小青,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赵晗青抬头看着葶苈,一脸不解。
“我在想,我的外甥该会是个多可怕的人。”
两人对望片刻,同时间笑了出来。
嫏嬛听他们傻笑,便放下笔,道:“你们背着人说坏话,惹恼了这小家伙,到时受罪的还是我。”
“不敢、不敢……”葶苈连忙上前帮嫏嬛压纸磨墨,“我若对我外甥有半点诋毁,就活该被大师兄夜里托上噩梦。”
嫏嬛一听,面上自自然地露出了笑意。
“二姐,你说大师兄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跟你团聚呢?”
“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欲速则不达。只有充足的时间,他才能学成出山。”
葶苈又懵了,“我若再让你解释,你肯定还是不会跟我说全套。”
“那当然了。”嫏嬛托起腮,笑盈盈地看着拿自己没办法的弟弟,“因为这是我和他之间的小秘密啊。”
同床可异梦,两地仍一心。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章 逆流船 钟鸣乱(上)
白从宽与夏语冰走后,司琴仍在房中休养了一段日子。
她对那段令人神志崩溃的音乐记忆非常模糊,甚至无法凭印象哼唱。但她知道,如果音乐再次响起,自己一定能认出来。
除此之外,她能做的事非常有限。
丝部的宫人每日轮流来料理她的饮食起居,就这么过了半个月,事情也没了下文。
丢失的胡琴没有找回来,也没有宫人再被魔音困扰。
一切莫名其妙,像是被一只路过的鬼闹了一日,从此再不见其踪影。
但就算其余人不提此事,作为亲历者的司琴也不可能轻易忘怀。她不止一次怀疑,那天发生的事会不会只是自己的臆想——也许她是病了。可白从宽明明是跟自己一起的,如果他也有同样的感受,那这一定不是她的想象。更何况,胡琴也不会凭空消失。
她几乎每一日都要重新经历这番挣扎,再重复着同样的论据来说服自己,不要再钻牛角尖。
瑟侍见她神色恍惚,十分忧虑,可又不知如何安慰。
“那时我们还笑夏语冰……”司琴有一天忽然念叨起来,“笑她失心疯,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生生变成另一个人,说自己平日不会说的话,做自己平日不会做的事,又在醒来后失去所有的记忆。”
瑟侍听她自言自语,不敢插嘴。
“瑟侍,你说我……”司琴面色苍白地趴在案上,“你说我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人?也许是我在无意识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偷走了胡琴,演奏出令人昏厥的魔音,又在醒来时忘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许我才是罪魁祸首?”
“可如果真是这样,那被你偷走的胡琴又去了哪里呢?司琴不曾离宫,就算真是你偷走了东西,也总该落在宫中某处吧?可现在完全没人知道那胡琴的下落。再者,如果司琴真是罪魁祸首,那白从宽也总该见到一些端倪吧?可他对司琴全然不疑,说明司琴确实与他一样是无辜的。”瑟侍跪在司琴案前,劝道:“请司琴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可若不是我,还能是谁?别部的人又不会拉胡琴。难道是丝部的人吗?但你那日认真点过人数,没有人擅离职守,我、我真是不知道……”司琴焦躁地扯着头发,“为什么只发生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正在这时,竹部的箫侍出现在了门前。
“司琴,大事不好!司鼓在奇韵降世岩后昏倒,也是说听到了怪异的音乐!”
革部司鼓出事,已经要操劳别部来通风报信,想必本部宫人已经分身乏术。
司琴顾不上披头散发,匆匆穿上鞋袜便前往看望。
她到革部宫室时,各司均已到齐,只差她一人。
一问果然不错——司鼓从听到乐声到昏厥倒地,一切都与司琴经历如出一辙。
“那音乐……同样也是来自胡琴吗?”司琴问道。
司鼓侧卧在榻上,细声答道:“是。”
司钟道:“我们刚才点过人数,并无行踪怪异之人。至于司琴——”
瑟侍忙抢过话来,“司琴今日ᴊsɢ一直在房中歇息,我可以作证。”
司钟眉头一皱,“我问司琴话,几时轮到你多嘴?”
“瑟侍不敢。请司钟息怒!”
司琴慌忙解释道:“瑟侍一直担心我的身体,几乎日夜不离左右。她实在不应冒犯司钟,我代她向司钟赔礼了。”
“一个护主,一个护短,还让不让人说话了?”司钟正在气头上,长袖一挥,道:“罢了,你已深受其害,断不会以此谋害同门。我不疑你。”
“司钟明察……”
这么一来二去,余下几部也不敢再出声了。眼看司鼓并无大碍,众人便草草散去。
待司鼓恢复元气之后,同样的事居然第三次发生。这次的倒霉鬼又变成了司笛。
“谁会想到司笛自己去井边打桶水也会……”箫侍没能在事发时第一个赶到司笛身边照料,事后仍十分自责,“早知我就该跟你们一样,寸步不离左右!”
瑟侍见她泣涕涟涟,不知从何劝起。
八司中已有三人被魔音所伤,还是在三个完全不同的地方。胡琴依然没有归位,宫人中也一直找不到疑犯。
“难不成……”箫侍的眼珠逐渐扩大,“是胡琴成精?还是妖精作怪,要害八司!”
“不、不会的,什么胡琴成精啊……不要疑神疑鬼。”瑟侍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毕竟,闹鬼的说法从司琴中招时便开始流传,箫侍也绝非唯一的信徒。只是司钟向来深恶神鬼之说,因此大家不敢高调谈论而已。
是夜,瑟侍又来到司琴房中,伺候她就寝。
冬夜寒风从门窗缝隙钻入屋里,时不时发出怪异的低吟。
往年秋冬之际,宫人们都会聚在火炉边争论风声的音调高低,甚至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取出自家乐器亲自将风声演奏出来,非要对手甘拜下风不可。
如此争辩,虽有些小孩子气,大家却都真的乐在其中,事后也不会彼此怨恨,实则是天籁宫中最有意思的游戏。
但今年不会了。
瑟侍吹灭屋里最后一点烛火。
现在只要天一黑,大家便匆匆回房,紧闭门窗。只要有一点声响,人人便如惊弓之鸟——仿佛什么都听不真切,便已要自行晕过去了。
如今的风声,只令人恐惧。而天籁宫,也变成了一座被阴风笼罩的孤城。宫人们无处可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等待那段无法名状的音乐,随风钻入下一个人的耳中。
那一夜,从奇韵降世岩上传来了鬼魅的笑声。其声凄厉刺耳,在山中一直回荡、回荡……
“去奇韵峰?”舟子听到二人的请求,显得十分惊讶,“出什么事了,怎么都要去奇韵峰?”
马四革听出了不妥,“怎么,还有谁要去奇韵峰?”
“没有,就是前几日有位先生,看打扮还挺富贵的。本来要坐我的船去那里,后来不知什么事,就没有成行。不过他约好了明日再来,你们如果不介意,可以等他一起出发。这样我少跑一趟,你们还能分摊船费。”
“你这船夫,好生贴心。”温枸橼笑道。
“哪里,除非你们不喜欢和生人同船。毕竟也是要坐上一昼夜的,若是介意,我也无妨。”
“没事,那我们明日再来坐船。”
“你们去奇韵峰,会上山么?”舟子别有意味地问道。
马四革心中生疑,没有直接回答。“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这段时间,山上像在闹鬼。”
温枸橼来神了,“闹鬼?谁说的?”
“没有谁说,就是我们这些往来行船赶路之人,又或是住在山下的农户,都亲耳听到了山上传来鬼叫。”
马四革笑道:“你也听到了?”
舟子连连点头,面上露出平淡半生终于亲历灵异事件的兴奋笑容,“就在前天半夜时分!那时我的船停在山下,人也还没睡去,就听到奇韵峰上飘来一阵怪声,一直在耳边晃荡了好久。所幸那晚还有另外几个一起行船的兄弟壮胆,不然我都不敢闭眼!后来我们一想,声音估计是经降世岩,才传到山下的。真是怪瘆人的,现在想起来,还会打冷战。”
“这么玄乎吗?”温枸橼还是半信半疑,“什么样的怪声啊?”
“怎么说呢……就像一只快断气的厉鬼在狂笑。”
温枸橼和马四革沉默了一阵。
“那不就是我妹夫吗?”
舟子侧目道:“你说什么?”
马四革一手捂住温枸橼的嘴,笑道:“没什么,出门太久,思念亲人了……我、我们明天再来找你坐船啊!”说完便扯着温枸橼走远。
一直走到看不见渡口时,温枸橼才终于开口——“你说会不会……”
“我觉得是了。”
“这么肯定吗?”
“你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吗?”
“可纪莫邀为什么要来奇韵峰?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马四革想了一阵,“且不说他的初衷,如果在山上装神弄鬼的人确实是他,那他要针对的人就显而易见了。”
“是啊,水牢就建在天籁宫眼皮底下,而天籁宫却装作浑然不知……宫里一定还藏着更多见不得光的东西。”温枸橼连连点头,“他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以他的本事,等我们上去的时候,可能什么都真相大白了。”
“那不正好把他抓回去给嫏嬛吗?”温枸橼说着就已经在摩拳擦掌,“我知道我刚刚才跟你说过,他是我的亲人。但一想起他的嘴脸,还是有一点点想打。”
两人一路往回走,打算就近找个店家住宿。实在没有,就是残屋破庙也能凑合,毕竟天这么冷,在外头过夜真是太辛苦了。
前方有个驿站,门前停着由高头大马牵着的华贵车驾。
温枸橼远远看着,艳羡不已,“官府的排场就是不一样。不像我们这些漂泊小民,想要有瓦遮头都难。”
马四革忍不住笑了,“你都四海为家这么久了,还说这么没志气的话。以你的性子,就算真的做了官,还不得闷死?”
“我对住的要求还真不高,可吃喝上就确实……很容易眼红别人。”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见那车驾上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是位披着镶钻袈裟的老和尚,另一个则……
马四革还有些慢半拍,可温枸橼的表情顿时凝固了。
他们是确实没想到,那个人在官府处也有人情,竟能入住驿站。
“真是他吗……”马四革说话都慢了下来,“我都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了。”
“是他了。”温枸橼拉着同伴就往回走,“先寻到自家妹夫,现在又遇上亲家公了。”
“他会不会就是明天乘船去奇韵峰的人?”
温枸橼停下脚步,如梦方醒,“是啊……如果纪尤尊也往奇韵峰而去,那他一定也是去找纪莫邀的。换个方向来说,既然纪尤尊已经出现在此,那奇韵峰上闹鬼的肯定是纪莫邀无误。”
“那我们还……”
温枸橼陷入了两难之地,“但我们答应了望庭快去快回。如果贸然阻止纪尤尊去奇韵峰,无论能不能找到纪莫邀,也一定会耽搁许多时日。何况我们的武艺尚不能与他匹敌,可我们如果不去……”
马四革肃然道:“不去的话,就是要大师兄独自面对他。天籁宫又不是大师兄的朋友,这相当于是背腹受敌。”
“如果我们没走这一趟,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也就罢了。但既然发现了纪尤尊的行踪,若什么都不做……”温枸橼捂着心口,咬牙切齿,“如果纪莫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更没面目去见焉知……”
“同感。”马四革长叹一声,“只是这两种选择,都太危险了。”
“一定有第三种选择。无论如何,绝对、绝对不能让我妹妹成为寡妇。”
“我在想,”马四革直视前方,“既然他明天也要乘船,我们有没有办法将计就计?”
温枸橼灵光一闪,道:“不说了,直接回船上睡吧。”
飘雪的清晨,纪尤尊恭恭敬敬地拜别老僧人,登上了前往渡口的马车。
随行的奴仆都长着一副劳碌又老实的面孔,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趣来。如果不是因为下着雪,他更愿意骑一匹快马自己去乘船。
沿路能一览河道两岸白花花的景色,可他始终坐在车里,连头也不抬一下。
看到水,他就会想起纪莫邀。
那个以为只要划舟渡江,只要投身入水,就能将父亲从命中驱逐的纪莫邀——那个天真、幼稚又无知的孩子。
纪尤尊冷笑。
父子血亲,岂是你一手能轻易割裂的?
我儿,你我重逢,只在明日。
“先生,前面就是渡口了。”
纪尤尊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渡口处的确停着他约好的那艘船,只是不见了舟子。
“这船真有意思。”车夫拉马儿停步,“先生明明要往上游去,这船头却是向着下游的。可别忘了提醒船夫,ᴊsɢ否则就走了相反的方向咯。”
纪尤尊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没说话。
车夫走到河边,朝船上唤道:“可是去奇韵峰的渡船?纪先生已经来了。”
船里有个声音应道:“是的,上来吧。”
车夫依旧疑惑,“可奇韵峰不是往上游去的吗?你这船方向不对啊。”
“我晓得。”船上的声音答道,“我等一阵会把船头掉过来的,你们先上船。”
车夫如是报与纪尤尊:“先生,还是快些上船,就着火炉取暖吧。”
纪尤尊没有答话,头也不回地下了车。他一路走到船边,问:“船上可有别人?”
“没有,今天就先生一人。”
纪尤尊将驿馆的车夫打发走,一脚踩上船头。
舟子依然在船里,没有出来迎接。
纪尤尊早觉得这船不对劲,于是一手扯开帘幕,却立刻被撒了一脸石灰。
他感知到眼前有两个人,可眼睛入灰,一时无法分辨长相。
一个女人问道:“纪尤尊,打算去哪里呢?”
“你、你们是……”
“想上奇韵峰找你儿子是不是?”
纪尤尊认出她的声音来了。“你是……温言睿的大女儿。”他感觉到船已经在快速移动了,由于没有掉头,所以此刻一定是向着下游而去。“是纪莫邀让你们来算计我的?”
温枸橼冷笑,“是又怎样?”
纪尤尊用衣袖擦了擦眼上的石灰,这才勉勉强强看清眼前的人,“你是来报仇的。”
“不敢,上次父亲的教训还不够吗?”
“那你又来做什么?用这种下三滥的卑劣招数戏弄我?取笑我?这样你会好受些?”
温枸橼转身踏上船头,“在你面前,还怕什么卑不卑劣?我就算用尽世上最肮脏的手段对付你,也抵不过你罪孽之万一。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看着你这幅样子,确实也挺滑稽的。”
她话音刚落,纪尤尊便“唿”地跳起,从船舱中举掌扑来。
谁知温枸橼竟“扑通”一声跳到了水里,霎时间无踪无影。
纪尤尊不敢涉水,怕灼伤了眼睛。
但船却一直往下游行进,速度还越来越快了。
船头已无人,船夫想必在船尾。
纪尤尊于是跳上船顶,快步来到船尾,果见一人正奋力撑船。他恼羞成怒,一掌往那人天灵盖上拍了下去。
谁知那人往下一缩,“扑通”一声,也落到了河里。
纪尤尊扑了个空,而飞快前进的小船中只剩他一人。
“冷死了、冷死了……”温枸橼蜷缩在马车一角,疯狂地摩擦手臂,“我们是疯了,才会想到在冬天跳河。”
马四革倒是淡定多了,“你是第一次才觉得难受,习惯了就好。我乡里好多老人家,六七十岁了还能冬泳。”
“我为什么要找这种罪受……”
马车往漆头村而去,行进缓慢。之前的担心,在回程道路上也应验了:连日飘雪虽然没有完全堵塞道路,但路面湿滑也很成问题。他们一路走来,不时会经过打滑的车驾。所幸马四革经验丰富,他们才不至于太狼狈。
“你说他会不会追上我们呢?还是继续往奇韵峰而去?”
马四革想了一阵,答道:“如果大师兄已经不在奇韵峰,我们就没必要做这一出了。纪尤尊大概会把这当成是大师兄争取时间的伎俩,所以去估计还是要去,只是我们拖延了他的行程而已。”
“你觉得能拖延多久?”
马四革失笑,“这就难说了,他被我们滞留在河中央,又不敢跳河,恐怕也要等到有另一艘船经过才能脱身。就算脱身了,那也不知道往下游飘了多远……希望能尽量拖吧。毕竟我们打不过他,实在是想不到什么能一劳永逸的办法。”
温枸橼叹道:“真是气人。”
“别怕,现在还能指望我们送去奇韵峰的信件能够发挥一点作用,还不算完全无计可施。”
(本回待续)
第六十八章 逆流船 钟鸣乱(下)
纪莫邀有预感,天籁宫很快就会迎来访客。
他每天都留意着出入宫门的人。多数日子,门前一个人影都没有。但宫里终究是有衣食需求的凡人,因此隔三差五还是有山下的农户抬着米粮菜蔬,或是赶着几只羊上来。而就在这些时候,他会看到宫人将酬金与信件交给农户,还会反复叮嘱,生怕他们只顾着收钱,忘了寄信。
他不知道天籁宫旧时多久寄一次信。但自他开始在宫墙内外演奏所谓的“阴功法阵”后,每次有人中招的第二天,都会有一封新的信件寄出。他还计算过,每封信之后七至十日,便会收到回信。至于是不是之前信件的回信,还是无关的信件,他还无法判断,只能暂且记着这个规律。
所有信件,都经司钟之府出入。
他那晚在奇韵降世岩笑了两声之后,司钟再次寄出一封信。而这次,居然只过了三天就有回信。
也就是说,收信的人已经在奇韵峰附近了吗?难道不日便会登门拜访?
会是谁呢?
纪莫邀决定潜入司钟房里,一探究竟。
司钟年届古稀,其人端庄而严肃。虽是宫中最年长,但精力丝毫不逊年轻人,思维也异常敏锐清晰。想来,乐律本身就很考记忆力,还有着许多数理上的规则。一个老糊涂,是断不可能成为八司之首的。能让众多宫人服气的司钟,绝非等闲之辈。
纪莫邀也不是第一天观察司钟,对她的日课早已了如指掌。每日几时起、几时寝、几时用膳、几时敲钟,都精准地按照时刻而来,从不早亦从不晚。纪莫邀不得不佩服她的坚持,亦更能体会她的可敬可怕之处。
而精准的日程,也给他提供了入室的绝佳时段。
每日午膳后,司钟会带着金部的近侍们在各部巡视,询问近况、互通有无。这个过程每次大约半个时辰,随后她便会回到自己房中处理文书,而这又需要一个时辰。
纪莫邀初时还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么多文书要看,毕竟宫外送来的信件一只手就能数完。后来才发现,原来宫人们对乐理的感悟与疑问,又或是一些难以启齿的心语心事,全部都会写成信件呈到司钟案上来。司钟会一一细阅,认真回复。
八司个个天赋异禀、技艺超群,跟她们书信交流的宫人也不少。但司钟亲笔信的分量,却比其余七人加起来还重。纪莫邀潜伏在天籁宫数月,不止一次见到年轻的宫人因收到司钟的亲笔点拨而欣喜若狂、废寝忘食。她们似乎从不跟人提起,仿佛这是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荣耀。而后每次与司钟再次见面时,她们面上就会露出期待对方注目的神色。即便司钟未曾跟她们说过一句话,甚至根本没有留意到她们,这些女孩事后也能久久回味一番。
纪莫邀大概可以摸索出这种心态的形成脉络,但无法理解、更不能想象自己对任何一个人产生这样的崇拜。
之所以能有如此完整的观察,是因为司钟会将宫人的手书敞开放在书案上。又因每日浏览书信的时间是固定的,司钟虽会在既定的时段内细致回复,但只要时间一到,她便不会再多看一封信。而回复到一半的书信,也会公然置于案上。如此一来,纪莫邀偷看信中内容就十分容易了。
而与此成为鲜明对比的,是司钟对外来书信的态度。
每次只要山下来信,宫人们第一个会送给司钟查阅。如果是家书或是江湖中人泛泛的问候,她会立刻交给近侍们分发处理。但总有那么几封信,她会锁在枕边的一个木匣里。
纪莫邀一开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拆开这些信来看。后来有一日半夜来访,才恰巧见到司钟挑灯回信。
如此私密,想必大有文章。
就在那来得太早的回信到达当日,纪莫邀趁司钟在外巡视期间,潜入房中。
木匣的钥匙被司钟亲自带在身上,从不假手他人。但纪莫邀才不会管有没有钥匙。跟锁匠的儿子马四革做了这么多年兄弟,如果连个老旧的木盒子都打不开,以后就没脸见人了。
何况,嫏嬛送给他的铜丝还在。
想起来,被姜骥软禁在登河山,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上次在姜家堡发现了关于天籁宫的秘密,如今在天籁宫,不知又会发现什么。
盒子轻松开启,里面的塞满了信纸,而且很多看起来已颇有年头。
纪莫邀立刻找出最近的几封——果然是纪尤尊。
自从天籁宫响起了来历不明的“阴功法阵”之后,司钟便开始向纪尤尊求助。
纪尤尊在回信里表示,会尽快赶来一探究竟。只有最近的这一封,并不是他亲笔所写。信中提到他手生冻疮,不能写字,只能托随从代笔。但没有说自己几时会到,只说天寒地冻,路程受阻,恐怕近日无法到达。
说是这么说,但纪莫邀一眼就认出了马四革的字迹。
也就是说,马ᴊsɢ四革知道纪尤尊要来奇韵峰,甚至已经设法阻挠,还写了这封信来扰乱视听……可这不就意味着,他知道自己身在奇韵峰吗?难道焉知告诉他们了?
但焉知如果知道我在奇韵峰,应该也会清楚我是来闭关修炼的,绝对不会这么快暴露我的下落。难道是因为怕纪尤尊捷足先登,迫不得已才说出?
不行,这些问题在这个时节是不会有答案的。暂且放在一边。
他开始翻查更早的书信。
司钟木匣里最多的书信,来自一个署名“千里”的人。两人的来往,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而信中内容,竟意外地……家常。
这个“千里”的信十分隐晦,从不见一个能够暗示其身份的地名、人名或事件,但笔触却异常轻松柔和。信里常提到他在各地的游历见闻,一些浅显的人生感悟,又或是与身边人的相处点滴,而无论话题是什么,最后都会以一句“静待司钟解疑”作结。
这谦卑好学的姿态,倒是很像宫人的密信。但通篇随性自由的文笔,则与宫人们生怕冒犯司钟而使用的谨慎措辞大相径庭。
平日里总是板着个脸的司钟,竟会收藏着这样多风格欢快的信件。这个“千里”与她的关系定不一般。
眼看司钟马上就要回来,纪莫邀于是取走一封年代相对久远的信,回去继续研究,心中则希望司钟不会太快发现。
“在看什么?”声杀天王停在了纪莫邀手腕上。
“看信。”
“谁人之信?”
“不知道……”纪莫邀将一片薄荷叶对半撕开,一半喂给天王,一半放到了自己嘴里。
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天籁宫的乐人不是天上仙娥,始终是凡俗人家出身,绝大多数依然和山下的家人有来往。这个“千里”,应该也是司钟的家人。也许是她非常钟爱的某个侄甥,所以才会乐此不疲地为这个孩子排忧解难。
那算起来,如果二十多年前“千里”已经能写字作文,而且字迹已经相对老成,那如今少说也该有三十多乃至四十岁了。这个年纪,多数人已经成家立室。但“千里”却从来不提家里的情况,依旧像个不定性的孩子一样,向司钟诉说着自己无法排遣的烦恼。
也许“千里”就是这样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没有家室之累。纪莫邀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自己的师父吕尚休和他的两个异姓兄弟,也是这样活到老的。
但这也让纪莫邀有了一个疑问。
既然“千里”和司钟的感情这样好,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那为什么他们最早的来信没有出现得更早呢?换句话说,如果司钟家里一直有这样一个讨她喜欢的侄甥,他为什么没有从小给司钟写信,而是到了一定年龄后才开始呢?如果小时候不会写字,那也应该有家中长辈的信件来填补这段空白。但木匣里没有这样的信,给人的感觉就是,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这个叫“千里”的年轻男子突然出现在了司钟的生命里,而且从第一天就成了司钟推心置腹的对象。
这也……太奇怪了。
纪莫邀不是没想过情人的可能性,但除非司钟和“千里”在用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复杂暗语互通书信,这些信远远谈不上有什么情爱的意味。“千里”甚至没有太多地表达过对司钟的思念,更多只是滔滔不绝地在诉说着自己的生活。
怎么说也好,他手上只有“千里”写给司钟的信,还不知道司钟给他的回信是什么口吻。
纪尤尊随时可能出现,现在又多了一个“千里”。
纪莫邀盯着信里的字,直到每个字都在眼里糊成一片,失去意思。
是自己想太多了吗?也许“千里”就是司钟的亲人。知道他的存在,对自己一点意义也没有。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司钟有必要将他的信和跟纪尤尊的来信藏在一起吗?普通的家书,有秘藏的必要吗?
放下“千里”的身份不谈,光是司钟会因“阴功法阵”向纪尤尊求助这一点,就已经非常意味深长了。
他至今还不曾在司钟面前演奏过那段音乐。司钟如果从没听过,又怎会知道这就是“阴功法阵”?
这意味着,她仅凭司琴等人的反应,就已经推断出这就是“阴功法阵”。而向纪尤尊求助,说明这两个人都对“阴功法阵”非常熟悉,彼此一早知根知底。
身为天籁宫资历最老的乐师,却要因为音乐上的问题向外人求助,说明纪尤尊对这段音乐的了解和造诣更高。
也就是说,“阴功法阵”并非天籁宫第一手创作,很可能是从外面传入。再者,由于“阴功法阵”是为了将这段魔音归功于阴间四鬼而专门编造的名字,这段音乐在更早的时候,一定有另外一个名称。只有知道这个名称,才能真正追究其源头。
偷信后的第二天夜里,他来到司钟房外,果然又见她开始秘密回信——也许是写给纪尤尊,也许是写给“千里”。他没有看,只是一门心思地等司钟熄灯。
烛光终于泯灭,纪莫邀便在司钟窗外奏起了那所谓的“阴功法阵”。
这一次,他故意拉慢了节奏。
他早已发现,演奏者不会受到音乐的影响。但听者无论对乐谱有多烂熟于心,都会有强烈的反应。音乐节奏越快,入脑就越快,失神也就越快。相反,放慢演奏的话,就能给人以喘息的时间。
纪莫邀拉了全曲大概四分之三,便草草收尾。毕竟他今晚的目的,并不是要司钟完全昏死过去。
音乐停止后不久,司钟屋里便传来了手忙脚乱起身更衣的声响。此时恰好有夜班的宫人经过,司钟立刻将她们唤了进屋,并在她们娴熟的伺候下穿好衣服,离开了房间。
夜班宫人本要跟随,但司钟拒绝了。女孩们继续沿着原先的路线巡夜,而司钟则独自一人往相反方向而去。
纪莫邀暗中跟随,最后来到了天籁宫无声阁。
无声阁是号称收藏古往今来所有乐曲的巨大书库,多少乐人穷尽一生,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收录其中。即便回响于宫廷,即便传唱于天下,似乎也比不上来自天籁宫的首肯。
司钟进入无声阁,从背后将门合上。
此时已是四更,天阴无月。
纪莫邀没有跟着进去,而是一直等司钟离开后,才独自潜入。
一踏进无声阁,声杀天王便飞到了脚边。
“嘘……”纪莫邀一手捧起鸟儿,“你别讲话,直接飞到她刚才逗留的位置就行了。”
声杀天王于是起飞,一直飞到无声阁的最深处,停在了两排书柜的尽头。
纪莫邀问,“她看的是哪一边?”
声杀天王没有指示,但却原地跳了两跳。
纪莫邀有些不解,“她没有查阅这两边的书卷吗?”
声杀天王开始啄脚下的木地板,又反复张开鸟喙,像是要咬什么东西。
纪莫邀于是趴在了地上,问:“她是……下去了吗?”他参考着声杀天王啄的位置去摸,竟真的被他摸出一块活动的木板。
这一切一切,怎么都跟在登河山的经历如此相像?
掀开地板,果见地下另有乾坤。
纪莫邀带着声杀天王沿台阶往下走,进入一个地下室。里头放了一个书案,周围堆着许多卷轴。面积不算大,就是一般卧房大小。
“你只看到她走下来,没看到她进来做了什么。也就是说……”纪莫邀走到书案旁的那堆卷轴前,“我们要好好看看,这里都写了些什么。”
如果司钟刚刚来过,那她展开看过的卷轴理应还放在最上层。纪莫邀随手拿了一个来看,里面讲了一些上古流传下来关于哀乐郑音的故事。大概的意思,就是音乐也分善恶。听了不好的音乐,轻则道德败坏,重则国破家亡。
他又开了另一卷来看,里面记录了一段残谱,据称是蚩尤时流传下来的毒蛊之音,有魅惑人心的效果,绝对不能登大雅之堂,就算是私下演奏也万万不可。纪莫邀对着乐谱亲自哼唱了一遍,却并没有走火入魔,也许因为是残谱的缘故。
这么看下来,地窖似乎用来收藏能危害人心的音乐。纪莫邀完全可以理解,这种又想尽量完善收藏,但又不想祸害苍生的愿望。何况,留着这些记录,总有用处。
他拉开了第三卷。
“啊哈……”
果然。
究竟纪莫邀有何发现,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章 不死曲 断尾蜥(上)
一拉开第三个卷轴,纪莫邀就觉得怪怪的。
因为这一卷,乃是奇韵仙庄清涟亲笔所写。
师祖的真迹居然没有挂在显眼处供后人瞻仰,而是堆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洞里,实在蹊跷之极。
但一看到所写内容,纪莫邀便立刻明白原因所在。
“有曲魅惑,闻者伤神。一朝入耳,心欲洞开…ᴊsɢ…”他轻声念了出来,“其所谓乱神之志,集古今郑音之大成……”
根据庄清涟描述,这首曲子流传已久,早已无法追溯起源,就跟那些传说中的上古神曲一样。但不同于无凭无据的神话,庄清涟真实地记录下了这首曲子的乐谱——竟跟他写下的一模一样。
嫏嬛哼唱的、出现在他梦里的、野八哥唱出来的那首不知名的小调,原来都是同一首曲子——都是《乱神志》。
然而,庄清涟只记录了乐曲的前半部。
她在文中坦白,自己对整首曲子已经烂熟于心,但因为不想予后人以心生邪念的方便,才只记下一半。之所以没有将乐谱带到坟墓里,从而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是因为《乱神志》仍有残谱流传于世。
残谱一日仍存,便定会有人试图还原其全貌,世间无谓的争夺便永远不会止息。
庄清涟自问有生之年无法解决这个难题,于是她想了一个办法——改写前半部乐谱,并对继任者宣称,这才是正统的《乱神志》。
这一改写,导致《乱神志》即便复原,也无法再发挥原本的魔力,而仅仅会令人头昏脑涨而已。虽说这还不算尽善尽美,但她也有不能重写或销毁的理由:只有保全曲子原有的风格与律调,后人才能快速凭上半部辨认出这段音乐的下半部,从而完成她的遗愿——让《乱神志》从人世间彻底消失。
纪莫邀冷笑。
庄清涟不愧是个超凡脱俗的仙人,竟对人性有着如此天真的信任。
因为就在她的叮嘱之后,下半部的乐谱便以完全不同的字迹出现了。
庄清涟应该到死也没有想到,自己倾心托付的“后人”不但没有让《乱神志》消失,反而费尽心机将她刻意隐瞒的下半部找了回来。而这个人的字迹,纪莫邀已经非常熟悉了——司钟。
司钟出于某种目的,将《乱神志》下半部找了出来,从而补全先祖毕生期望销毁的邪乐。
无论这下半部的来历如何,完整的《乱神志》一定是以天籁宫为新的起点,再次为祸人间。
想到这里,庄清涟的改编实在不能再说是天真,而是太有远见。
既然司钟向纪尤尊求助,那也许这下半部就来自纪尤尊。她也许在期待,曾经持有半部乐谱的纪尤尊会有办法对付如今出现在山中的“鬼魅”。
可司钟最初为什么要复原《乱神志》呢?
一个德高望重的七旬老人,为什么会做出违背祖训的事?有什么原因,或什么人,会让她背弃作为天籁宫乐师所有的操守与原则?
会是“千里”吗?
纪莫邀将卷轴复原,放回书堆上。
他可以选择不与纪尤尊正面交锋,毕竟截泉掌与七寸不死都练出些眉目了,应该尽快回去与大家会合。但他不舍得这么快走。
作为纪尤尊一生之敌,他不舍得这个机会。
这也许不是他们最后的决战,未来必然还会再见,但他无法说服自己在这一刻离开。
那天晚上,他又梦到嫏嬛了。
“我特别喜欢看他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纪莫邀依旧盯着温嫏嬛手中那只由竹叶编成的鸟儿,“小心割到手。”
嫏嬛则继续着关于纪尤尊的话题。
那是大雨过后的某一天,两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房里,四肢毫无章法地叠在一起。
“他看到你,就会想到他多年来对你用尽的一切手段,都是一场空。那种怨恨又带一点后悔的神色,挺解恨的。”
“后悔?”纪莫邀从她大腿间爬起来,“你也太抬举他了。”
嫏嬛笑笑,“我觉得……你真的特别好。”
纪莫邀愣了一下,又道:“夸,接着夸。”
嫏嬛将折好的竹鸟放在他手心,“你的新宠——无声天王。”
“好看。”
嫏嬛顺势又抱住他,道:“我也不是泛泛地在夸你好,虽然你确实什么都好……”她被自己逗笑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说了这么羞耻的情话,“但纪尤尊的阴谋总是一次次落空,都是因为低估了你。他觉得,仅仅因为你们是父子,有一些父子会有的相似之处,你就必定会臣服,甚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他以为你作为他的儿子,不可能在他以外的人身上找到认可与价值。他没了你不完整,就以为你没了他,也必然不完整。”
纪莫邀没说话,只是将半片薄荷叶夹在了无声天王的嘴里。
“他以为只要让你看起来可疑、为你招来仇恨,你就会立刻被孤立。而你一旦变得无依无靠,就只有回到他身边这一条路。他这么相信着,才会一次次地挑拨离间。将你秘密叫去摩云峰时就是这样,还有后来对我们一家人做的事,都是为了有一天,我们会跟你完全决裂。那样你就毫无退路,而只剩下他作为唯一的救赎。”
“你这番话,”纪莫邀若有所思,“让我想起师父当年叮嘱过我的事。”
“吕前辈?他早就提点过你了?”
“是,我在无度门的第一天,就什么都告诉师父了。师父也跟我说了很多,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嫏嬛一头钻进纪莫邀的怀里,笑道:“那我刚才说了这么多,算不算是陈词滥调?”
纪莫邀放下竹鸟,笑着拍了拍她,“没事,他的话怎么能跟你的比?”
“那行了,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就好。”
谁知纪莫邀脸色一沉,道:“不懂,麻烦二娘子详细解释清楚。”
“啧,又在装。”
“就算是老生常谈,也该把话说完吧。”
“真要我继续说吗?”
“别浪费了你好不容易在脑里打好的稿子。”
嫏嬛于是凑到他嘴边,“那先亲一下。”
“怎么还做起买卖来了……”纪莫邀嘀咕着,但还是立刻吻了她。
“嘻嘻,你要是喜欢,也可以跟我礼尚往来。”
纪莫邀睁开眼。
又是新的一天。
夜里梦到了什么,他已经不太清楚。反正是看到了嫏嬛。
每次这么意犹未尽地醒来,他就会变本加厉地回忆着和嫏嬛在竹林小居的二人时光。
说不尽的话、看不厌的脸、云不散的雨。
以前他没参透,以为情欲是单独于其余情感之外的存在。看惯了父母残忍而绝望的关系,他以为自己也会走同样的路。他以为只要浅薄地满足欲望,不需要过多的感情,这辈子也就过去了。但现在他明白,父亲对母亲并不是缺乏爱心的肉欲,而是处心积虑的虐待。也明白了自己与嫏嬛之所以能来到这一步,是因为他们很早、很早就已经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无论是对嫏嬛也好,对师弟们也罢,如果没有深厚的友爱作为基石,他的世界早就被纪尤尊彻底侵蚀了。
从无声阁出来后五六日里,他都没有再靠近天籁宫,顶多也只是在九韶径边瞥一眼,看有没有人上山。
无论马四革做了什么,应该都没办法阻止纪尤尊到来。而一旦纪尤尊来了,自己在奇韵峰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司钟听到《乱神志》后的第八天凌晨,纪尤尊敲开了天籁宫的大门。
“斯人已至。”声杀天王在纪莫邀耳边说道。
他从半睡中彻底惊醒。“准备好了吗?”他问鸟儿。
“蓄势待发。”
“纪尤尊?”司琴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有些惊讶,“他会有办法?”
瑟侍一心侍奉早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既然是司钟所邀,必然是有些本事。”
“以前隐约听过这个名字,可又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是,我们私下都这么说呢。不过他所到之处,大家都很敬重,我看也不会是浪得虚名之辈。”
“也是……”司琴却还有一事不解,“可如果是得道的高人,司钟怎么也不让我们见上一见呢?往日但凡是有身份的客人,都是我们八司一同接待。如今这个纪尤尊一来,我们都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别部有见到的吗?还是司钟只让金部在接待?”
“我今日不曾见过各部的人,所以不清楚呢。”
司琴于是不再追问。
纪莫邀没有出发前往天籁宫。
纪尤尊一定会找到水牢这里来。当年他在这里对林文茵与温言睿百般折磨,对山中这片洞天是再熟悉不过了。照理说,司钟应该能猜到,无论是谁在演奏《乱神志》,大概都会藏身于水牢附近。之前,她一是无法确定那段音乐的真身,二是没有应对之法,因此才不曾踏足。有赖于此,纪莫邀才能闭关数月而无人知晓。
但现在她已经亲耳听过,而纪尤尊也来助她一臂之力,水牢便不再是禁地了。
纪莫邀现在要做的,只是静静地等待他们到来。
他同时亦好奇,天籁宫还有多少人知道《乱神志》的秘密。再缜密的阴谋,参与人越多,泄密就越快。以他目前所知,被杜仙仪灭口的商佐应是其中一员。他曾经的想法是,既然商佐在天籁宫的地位不高,那ᴊsɢ在她之上必然还有更多的人知情。不过现在看来,如果司钟真心想隐藏这个秘密,她一定只会选择对她最言听计从的宫人作为爪牙。
司钟需要的,是那些瞒着同伴、脸红心跳地阅读她亲笔回信的女孩们。
而且越是下层的宫人,就越会看重司钟的青睐与信任。一旦被司钟选中,那份超脱旁人的荣誉与被尊长眷顾的悸动,能令单纯良善的人做出最丧尽天良、匪夷所思的行径。
天籁宫是高山中的仙宫,不通天,不接地。在这里诞生的一切思想与情感都鲜有机会踏出宫门——外面的世界无法批判,内里的人物无法摆脱——最终只会在这个封闭的仙境中扭曲堕落,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商佐只是被司钟利用的崇拜者,那杜仙仪又是什么?她为什么要为司钟、为纪尤尊、为姜骥走上这条肮脏龌龊的道路?
纪莫邀想为温嫏嬛找到这个答案,否则她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终有一天,他们要摆脱过去的包袱开始新的生活,不能遗留任何未解之谜。
他坐在丛林中,远远地观望自己寄居数月的小草庐。
声杀天王开始不安分了,在他膝边跳来跳去,偶尔还会啄一下他的鞋子。
“你觉得他们要来了吗?”
声杀天王没有回答,只是焦躁地咬了他的手指。
“不怕,此曲只对人有作用,你在一旁看着就行了。”
“祝君平安。”
“乖。”他用手指蹭了蹭鸟儿的脑袋。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司钟与纪尤尊双双出现在了草庐之外。
纪莫邀没有刻意抹除屋里生活的痕迹,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他唯一用心处理过的,是墙上的涂鸦。现在进屋,只会看到被划得凹凸不平的墙面,再也辨认不出任何文字。
纪尤尊与司钟先后在小庐里转了一圈出来。
钟磬之类的乐器又大又重,因此司钟在宫外难有用武之地。即便她懂得演奏《乱神志》,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
至于纪尤尊……
纪莫邀记不起父亲会否演奏乐器。以前家里常有僧人作法奏乐,但从来没听他碰过乐器。父亲对自己学习胡琴一事也是爱理不理,实在感觉不到这个人对音乐有什么肉眼可见的热情。
正想着,他就见到纪尤尊从袖中掏出一根长笛。
纪莫邀于是立刻架起胡琴,准备冒一个险。
在此之前,他一直没办法印证这个猜想,直到这一刻。
司钟立在一旁,堵住了耳朵。
纪尤尊举起笛子,开始吹奏《乱神志》。
第一个音刚刚响起,林中便传来了一首闻所未闻的曲子。
纪尤尊的眼神立刻变了。
司钟虽然有所准备,但似乎还是马上感知到耳边出现了新的声音。她缓缓移除一边耳朵的堵塞,顿时面色苍白,目瞪口呆。
纪尤尊就在她面前吹奏着货真价实的《乱神志》,但她却神志清晰,不为所动。
林子里那来历不明的曲调,竟令《乱神志》彻底失效。
那是什么?
两首曲子夹杂在一起,司钟无法分辨。
她急得快要哭了。
纪尤尊强忍心急,将《乱神志》吹完。他一停,那一首曲子也戛然而止。
山中一片静谧,仿佛从来就只有风声经过。
“那、那是……”司钟扶着草庐外的篱笆,惊诧不已,“乱神志……被、被……”
“被抹掉了。”纪尤尊自语道。
“是谁,怎么会……到底是什么……这是什么曲子……”
纪莫邀没有久留,带着胡琴与声杀天王转身离去。
这首曲子,他还没有命名。如果非要给个名字的话,不如就先叫《第八章》吧。
(本回待续)
第六十九章 不死曲 断尾蜥(下)
回到漆头村时,温枸橼甚至顾不上打招呼,一头闯进屋,蹲在火炉边不肯动了。“只有像我这样的白痴,才会在冬天往西边跑……以后再也不干了,冻死我也。”
马四革倒是很淡定,先拴好马匹才进屋里来,“你别听她这么说,这次我们还是颇有收获的。”
温枸橼偷笑不语。
孙望庭忙问:“都打听到什么了?我们在村里,也听到了关于奇韵峰的传闻呢。”
“哦?是什么?”温枸橼明知故问。
“前几日听从上游省亲回来的人说,奇韵峰正在闹鬼,半夜里鬼哭狼嚎的,可吓人了。”
温枸橼又问:“你猜那个鬼是谁?”
孙望庭盯了她一阵,往后一仰,难以置信地说:“不会吧……”
“就是大师兄。大小姐你就别卖关子了。”
“啧,可望庭不都猜出来了吗?”
“那、那四哥你们见到大师兄了吗?”
马四革摇头,又将与纪尤尊的遭遇战悉数相告。
“这也不是万全之计,只能拖延时间。”温枸橼坦白道,“我们以纪尤尊的名义写了封信给天籁宫,说好听点就是混淆视听,难听点就是多此一举——毕竟纪尤尊一出现就能辨别真伪。之所以这么做,也只是赌你们大师兄有眼观八方的本事,能从这封伪造的信里看出端倪。”
孙望庭依然不懂,“可是信是给天籁宫的,大师兄也未必能看到啊?”
“这不是在碰运气吗?”马四革笑道,“大师兄在奇韵峰估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天籁宫中的一举一动肯定逃不过他的第三只眼。”
“如果是我一个人行动,”温枸橼喃喃道,“肯定不会对那姓纪的这么有信心。但是事出紧急,不小心就被老四教坏了……”
三人哄笑成一团。
孙望庭忙为两人倒上暖酒,“既然你们回来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启程回木荷镇呢?”
“就看你了啊,望庭。”马四革道,“蒋姨和你哥……怎么样了?”
孙望庭的五官又扭成一团,说不上是气愤,更不能说是伤心,可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不爽,“就还是那样……和和睦睦的。今天娘还带他去村里的太公家里做客,想是聊得兴起,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那不是挺好的么?”温枸橼一边喝酒,一边已经在不停嘴地吃起零食来,“不然你想他们怎么样?”
“母亲如此宽待我哥,他一旦接受了这样的纵容,不就一辈子都不用忏悔了么?别忘了,当年父亲还犹犹豫豫的时候,就是被他挑唆,才下定决心休了母亲的!罪魁祸首就是孙迟行!他那时都十六岁了,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如此不辨是非、不分黑白,对待骨肉至亲如此残忍,总不能因为他痛哭流涕地磕几个头,就算一笔勾销了吧?”
马四革有些意外,“往日在山上时,不曾见你这般着紧。”
“以前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对他一直有种不知者不罪的宽容。可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杨浦君可是我们兄弟的亲表姐!她死于非命,我哥作为亲人不闻不问也就罢了,竟然还利用她的死赶走自己亲生母亲——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怎么可能轻描淡写就算数?”孙望庭越说越气,忍不住站了起来,“我知道母子多年未见,难免会有些心软,可就算母亲觉得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也放不下。如果娘原谅了他,那是娘的事;我不原谅……是我的事。”
“没什么不对的。”温枸橼继续咀嚼着可口的小吃,“你们母子都深受其害,应该各自决定如何面对曾经伤害自己的人,不能相提并论,也没必要说服对方和自己持同样的态度。”
马四革正色道:“道理我们都懂,可望庭也是个孝子啊……”他顺手往火炉里添了些柴,“如果蒋姨不想提起孙迟行过去的所作所为,望庭作为儿子,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会愿意与母亲争执的。”
孙望庭泄气地重新坐下,“反正就是这么一个情况……我也说不好该怎么办。我看,还是跟你们回木荷镇算了,不想这里的事。”
温枸橼吃完了手边的东西,又跑进屋里找别的吃。“望庭,这是谁家送来的礼物啊?”她指着炉灶边堆着的大盒小盒,“包装得还挺精致。能吃吗?”
“应该能吃吧……”孙望庭跟进房里来,“说是些过冬的补品……”
马四革也好奇走了过来,“谁这么大手笔啊?”
“姜家堡前两日送来的。”
温枸橼身子一紧,“当真?”
“对啊,因为姜芍吩咐过,逢年过节都要来孝敬我娘。二十八星宿也挺够意思的,就算后来出了这么多事,他们也没断了这个规矩。”
马四革也警觉起来了,“是哪几位星宿?可跟你说上话了?”
“不是跟我说的。”孙望庭抬头想了想,“好像是奎木狼和娄金狗,我娘亲自出门迎接他们的。她怕我们跟星宿起冲突,就让我们在屋里别出来。”
“那……他们可知道我们几个在这里?”温枸橼问。
孙望庭面露难色,答道:“本来我娘也不想说的,可院子里突然多了马匹,实在没办法解释……她没说你们ᴊsɢ的名字,就说惊雀山的干儿子们来玩了。”
马四革倒吸一口凉气,“时运低咯。”
“怎么说?”孙望庭问。
温枸橼似乎知道马四革在想什么,道:“假如纪尤尊离开天籁宫后去了姜家堡……”
“那他就知道我们在漆头村。我们如此耍弄他,他不可能不来寻仇。”马四革扶墙而立,低头苦思,“如果我们就这么走了,蒋姨就危险了。”
“啊……那、那怎么办?”孙望庭开始急了,“带我娘跑路吗?”
温枸橼望向窗外,“这都这么晚了,又下着雪,蒋姨怎么还没回来?不如我们亲自去接?”
孙望庭猛地一击掌,“我认得路,赶紧出发吧。”
三人立刻披衣出屋,见地上已有积雪,便丢下马匹,徒步前往。
时至戌时,起初的零星飘雪现在已经越发密集,开始干扰视线了。孙望庭说,老太公家离自己家不过半里路,可这黑天雪地的,加上村里的路本来就不太好走,因此短短的脚程感觉翻了几倍。
所幸三人出发没多久,就远远见到前方出现了灯光。
“是蒋姨么?”马四革望前跑了两步,“是他们吧?是蒋姨提着灯笼呢。”
孙望庭如释重负,一路往前冲,“娘,你这天聊得够久啊!我还怕你回不来呢。”
蒋千风笑盈盈地应道:“一时大意,都没留意变了天。你们也是有心,还专门来接我。”
孙望庭走近,见孙迟行腋下与指间都挂着好些礼物,“这都是太公给我们的?”
“是呀,你们回去时多拿点路上吃。”
雪越下越大,两拨人眼看就能会合,一个黑影忽然从天而降。
孙望庭离他最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心,是纪尤尊!”温枸橼大喊道。
马四革抡起棍子先一步冲到纪尤尊与蒋千风中间,朝孙迟行骂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点带蒋姨回家!这里交给我们。”
其实他也没把握,就自己这几个人能把纪尤尊怎么样,但至少不能让他伤及村里的乡亲。
孙望庭也上前要护送母亲,却被孙迟行一把推开。
“有我保护娘就够了。你先在这里顶着,我随后就来。”
孙望庭一听,有些来气:这是在暗示我们打不过纪尤尊吗?但转念一想,如果自己也走掉了,马四革和温枸橼两个确实没多大胜算。毕竟他们在船上时也是走为上计,不敢正面交锋。
“该死的,”他咬咬牙,挥鞭上前,“在哪里打不好,非要在我家门前打。有种到大路上决一死战!别弄坏我村子里的东西。”
纪尤尊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一直没有出招。
温枸橼见他不吭声,便问:“怎么?没找到你儿子吗?还是像你被我们摆了一道一样,也被他好生暗算了一番?”
纪尤尊还真是最听不得关于纪莫邀的话,反身就要给温枸橼来上一掌。
温枸橼自知技不如人,但论轻功,在场无人可敌。她飞身躲避,引得纪尤尊步步紧追,借此将他一直带到大路上,这才让漆头村的村民免去一场无妄之灾。
她刚站稳,马四革和孙望庭便飞奔而至。
马四革当头朝纪尤尊就是一棍,谁知对方一手握住棍子,稍加用力,便将他连人带棍震出十步以外——正如在涂州婚宴上,纪莫邀对付吴迁一般。
“四哥小心,别让他碰到了!”孙望庭认出这是扶摇喝呼掌,立即舞动蜥尾鞭,直冲纪尤尊而来。
纪尤尊故技重施,一手拽住蜥尾鞭末端,再用力一旋——但从手中飞出去的竟只有半截鞭子,而孙望庭早已跳到了背后。
“没见过孙爷爷断尾求生,吓傻了吧?”孙望庭趁其不备,用余下的半段长鞭在纪尤尊手背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纪尤尊恼怒不已,捡起断掉的半段鞭子想予以反击,却不料上面长满倒刺,一抓便满手是血,他只好丢弃在路边不顾。
“干得好!”马四革收拾好脚步,再次举棍来杀。这次他留心了,只朝对方下盘攻击,尽量不让对方的手有机可乘。
孙望庭也趁机捡回断掉的鞭子,重新接上。
温枸橼手上没有适合近战的兵器,只有随身的小匕首,因此一直躲在一旁树上,等待时机进行偷袭。
雪一直下,稍稍远离,便分不清眼前是敌是友。
纪尤尊也懒得跟他们游戏,骂道:“一群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我今天非灭了你们不可!”
马四革与孙望庭分别跳到大道两侧,将纪尤尊夹在路中间。
这个与他们大师兄有着相似眼神的人,身上正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他们明白,刚才的小打小闹只是侥幸。纪尤尊若是认真起来,流血的一定是自己。
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了。
“去死吧!”孙望庭一跃而起,一鞭抽在纪尤尊肩上。
“吃我一棍!”马四革压棍一扫,逼得纪尤尊抬腿躲闪。
温枸橼居高临下,看准对方应接不暇的间隙,抽出匕首,从空中直扑而下,“禽兽,纳命来!”
纪尤尊三面受敌,被团团围住,直接移步闪躲已不可能。可万万没想到,他竟弯腰下蹲,祭起一掌,狠狠地往雪地上一拍——
天上飘雪,地上积雪,瞬间全部融化成了围绕掌心飞旋的水珠。
马四革、孙望庭与温枸橼三人受扶摇喝呼掌的巨大冲击,顷刻被打退回自己出发的位置。
温枸橼好容易才扶稳树枝,不至摔伤。
这才是扶摇喝呼掌真正的力量吧……曾经在她身上留下伤疤的那一掌,乃至曾经要了父亲性命的那一掌,相比起来都不足挂齿。
她挨过教训,知道下一次绝不会这么幸运。“老四、望庭,快跑!”
马四革撑着棍子稳住脚,可还没迈出一步,就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这掌法果然厉害,还不曾到肉,就已留下内伤。
孙望庭滚到了路边的雪地里,蜥尾鞭被甩出数丈之外。他吃力地爬起来,却又腿软跪倒,如此反复几次,才站直身子,朝蜥尾鞭而去。
可他没走上两步,纪尤尊便捷足先登,拾起了掉在地上的鞭子。
“还给我!”孙望庭喊道,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子。
纪尤尊没理他,开始把玩手中的长鞭。
孙望庭恼了。看着纪尤尊碰自己的兵器,就像是看着流氓调戏自己心上人一样,心里立刻翻腾起千万句粗言秽语。
纪尤尊也不看他,捏住末端,将蜥尾鞭一分为二,随即左右开弓地往孙望庭打了过来。
好不容易落在地上的雪花纷纷被扬回空中,洒落在两人的身上,形成斑驳水迹。
孙望庭还不知死活,跟蛮牛一样正面冲了上去,一心要夺回蜥尾鞭。
“这个傻子……”马四革恨不得立刻上去将他拽回来,可自己气还没喘匀,根本分身乏术。
直到被心爱的武器丝毫不念旧情地打在身上时,孙望庭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纪尤尊用两段鞭子拦截了他左右的退路,整个人又挡在正面。自己只有背对着敌人逃走,才能避开攻击。但他跟马四革一样,还未从第一掌的冲击中缓过劲来,膝盖发软,根本不可能达到能摆脱纪尤尊的速度。
温枸橼看得焦急万分,正思量着自己不如破釜沉舟从后方偷袭时,漆头村方向却突然有一头黑漆漆的野兽汹汹而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有言在先的孙迟行。
只见他一个飞扑将纪尤尊推倒在地,替孙望庭解了困。
纪尤尊起初还用鞭子抽他,可蜥尾鞭打在孙迟行魁梧的身躯上,就跟用稻草给老虎瘙痒一样。他于是翻身而起,将断鞭丢在一边,后退了几步。
孙迟行从天而降,纪尤尊还道是眼前来了只走火入魔的怪物。可没过两招,他竟释然了:这如同蛮荒野兽般的杀法,甚至不能称之为武功,只能算是某种原始野性的苏醒。没有技巧,更说不上有什么策略——只剩蛮力,与将对手撕碎后饮血啖肉的期待。
孙迟行对纪尤尊紧追不舍,似是杀红了眼,却没有说话。
温枸橼对这沉默的杀气是再熟悉不过了。她想知道,孙迟行是不愿意说话,还是杀性起时会暂时丧失言语的能力——她更倾向于后者。
纪尤尊敷衍地躲避了一阵后,便佯装逃跑,引得孙迟行一路来追。趁对方杀到脚后跟时,他再一个反身,一掌打在孙迟行胸脯上。
孙迟行被打得连退几步。可他非但没倒下,反而跟没事人一样,晃晃脑袋又复扑上来了。
温枸橼都看傻了:这是扶摇喝呼掌?将我打得剩半条命的扶摇喝呼掌?一瞬间就要了父亲性命的扶摇喝呼掌?是孙迟行肉太厚,还是纪尤尊根本没用力?
纪尤尊显然也是一脸错愕。
温枸橼认得那个表情:他拍死父亲时,也是这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家伙不可能对孙迟行留力,必然是抱着ᴊsɢ杀他的心出掌,可竟未造成丝毫损伤。而对父亲动手时,又像是错手杀人一般的诧异。
难道纪尤尊……无法随心控制扶摇喝呼掌的力度吗?
相反,纪莫邀似乎从未有过这个问题。
温枸橼陷入沉思:他在琪花林打我一掌,痛得我死去活来,却没有留下任何内外伤。嫏嬛说他在涂州时,也对同生会的人做过同样的事。也就是说,纪莫邀的掌力只能将人打痛,却不会伤及性命?更何况,他脸上从来没有那般错愕的神色,仿佛永远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扶摇喝呼掌到底是什么不靠谱的武功?这两父子是造诣相差太远,还是道行都不到家?
如此一来,纪莫邀到底是从谁那里学来的掌法?跟一个自己都还用不明白的人学吗?那要青胜于蓝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像他那样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难道我的妹夫是个武学天才?
温枸橼抿抿嘴,重新将注意力投放在眼前的战局中。
纪尤尊一掌伤不了孙迟行,便犹豫了起来,于是转攻为守,四处躲避。
马四革见有机可乘,忙拉刚刚捡回鞭子的孙望庭到路边,嘱咐道:“那家伙看着像在蓄力,保不准什么时候又来一掌。我们不如从左右夹击,好歹干扰一下,这样你哥才有机会伤到他。”
二人说定,便分别从路两侧潜行向前。
纪尤尊躲避孙迟行那点拙劣的攻击,可谓是绰绰有余,因此很快就留意到正暗中靠近的马四革与孙望庭。他冷冷一笑,看准马四革将棍子伸到脚边时,将棍子往孙迟行的方向一踢。
孙迟行也不看路,一下便绊倒在雪地里。
纪尤尊都快要笑出声来了。
没有纪莫邀的无度门,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但那一闪而过的自豪感转瞬又被仇恨所吞噬。
我怎么可以为纪莫邀感到骄傲呢?他是叛徒,他不配做我的儿子……
不知不觉间,雪已经停了。
孙望庭见势不妙,立刻挥鞭来救。
不料纪尤尊经过方才的交战,早将蜥尾鞭的能耐摸了个透彻,一下便揪住长鞭两段接驳的位置,随之在指间一旋——
蜥尾鞭瞬间断成两节,与孙望庭一同飞出数步之外。
纪尤尊紧咬不放,也不再理会那掉落的鞭子,飞身上前,一掌直冲孙望庭天灵盖而下。
孙望庭甫一抬头,便觉眼前一黑。
这一掌要是中了,怕是能将头颅拍成碎片。
随着“嘭”一声闷响,他脸上溅满了温热的鲜血。
究竟孙望庭是生是死,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章 别慈母 破陈规(上)
孙望庭睁开眼,身边的雪地都变成了红色。
是他已被打成一滩血水,灵魂出窍,还是……
不,是他的眼界红了。
孙望庭定睛一看。
“哥……”
孙迟行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冲他天灵盖而来的那一掌。
而这一掌的力度,并没有令纪尤尊失望。
“哥!”孙望庭想扶孙迟行起来,却被他庞大而笨重的身躯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哥、哥,你……”
纪尤尊哪会给他们嘘寒问暖的机会,再度举掌杀来。
马四革与温枸橼奋力前冲,试图制止,无奈为时已晚,根本鞭长莫及。
孙望庭看着那手掌再次占领自己的视线,却忽然听得耳边一阵尖利而诡异的叫声。
纪尤尊警觉地收手,像是知道谁来了一样,四处张望片刻,随即风一般逃离。
众人抬头一看,见一个浑身漆黑的人倒吊在一棵枯树上。
那人见纪尤尊跑了,正要去追,又听得树下另一个声音道:“女宿莫追,先料理眼前之事再说。”
树上那人这才跳到地上,却没有走近。
树下的人则来到孙望庭身边,帮他将孙迟行平放在路边,“这……伤得不轻啊。”
孙望庭见到对方的虎爪靴,忙问:“你们是星宿?”
“这不是孙望庭么?居然不认得我们?”那人说完又笑了,“不认得我们两个也不出奇,我们确实很少出门。帮你们吓跑纪尤尊的是女土蝠,我是轸水蚓。”
温枸橼与马四革立刻上前拜谢。
“多谢二位及时出现,真是如有神助。”温枸橼道。
轸宿笑道:“哪有什么神灵相助,都是人情和机缘罢了。你们一定猜不到,我们刚从哪里回来……不过先不说这个。”轸宿借着雪地与月光,仔细查看不省人事的孙迟行,“那一掌打在他后脑勺上,一般人早就一命呜呼了。他居然一息尚存,实属难得。”
“轸宿,我、我哥他……”孙望庭颤抖着伏在孙迟行身侧,“他还有救吗?”
轸宿沉默不语。
马四革见状,揪住温枸橼说:“你跑路快,赶快将蒋姨接过来……”
温枸橼连连点头,回身往村子一路狂奔。
孙望庭也顾不上一身血污,倒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哥他为了、为了救我……”
马四革上前扶他,道:“他知道你是他亲弟弟,知道要保护你……”
轸宿一动不动,与仍站在远处观望的女宿交换了一个凄怆的眼神。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纪尤尊引起的动静,漆头村时至深夜依然灯火通明,无人入眠。
“哥,你不能死……”孙望庭轻轻拍打孙迟行已然惨白的脸——相比起来,他原本的白皙肤色看起来是那么的红润。“你还没好好尽孝呢……你不可以丢下娘,你不可以就这样……”
温枸橼也是尽力,未几便背着瘦削的蒋千风一路跑了回来。
不过是一晚的时间,蒋千风却像老了二十岁。她凌乱的白发在北风中飘动,整个人仿佛一根欲熄未熄的蜡烛。
“我的儿……”她被温枸橼搀扶着来到孙迟行身边,“我的儿呀。”她握着孙迟行逐渐变凉的手。“你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怎么就……”
孙望庭一手握着孙迟行,一手握着母亲,道:“他是因为救我才……”
蒋千风一边听他说,一边点头,“他是真的有听我话,是真的懂了。”
“什么话……”孙望庭一头雾水。
蒋千风长叹一声,含泪道:“他知道你怨他,但他这个人,你也知道的……从小就不怎么机灵,耳根软,性情反复,又不懂人情世故。他清楚自己亏欠我们母子太多,但不知道要怎么做……我就跟他说,他有这份心,就是一个好的开始。我说,先别管我,我跟你们父亲做过情真意切的夫妻,跟他也有十多年的母子情分,这些都是真的,没有半点虚假。我有这些就够了,但弟弟不同。”
孙望庭听到这里,面上血泪交融,悲不自胜。
“我跟他说,弟弟因为你,从小就没有家。他从没体会过父兄之爱,更谈不上跟你一样过衣食无忧的公子哥生活,还因此饱受欺凌。我说,迟行啊,当年你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与宠爱,甘心和他一错再错,犯下人伦所不齿的罪孽。你若是觉得亏欠了娘,那你亏欠弟弟的就是娘的百倍、千倍。我宁愿你不孝顺我,但你不能不补偿望庭。就算弟弟永远不原谅你,你也要赎罪。在我们这个破裂的家里,弟弟是最无辜的受害者。你们父亲临死都没能跟望庭相认,两父子一辈子都不曾见上一面——这天大的遗憾,只能由你来一点点弥补。”蒋千风说到这里,低头伏倒在孙迟行的心脏之上。
那是孙迟行最后的心跳,抑或只是夜风的呼啸。
“他不会说话,但他还是……懂的。他知道他不可以再让你受到伤害。”她捏了捏望庭的手,“二郎啊,这是你哥哥为你做的第一件事,只可惜也是最后一件了。”
“娘,我不要、不要……我原谅他了,我不要他死……”
“二郎,让他安心去陪你父亲吧。最好代我们,将那老汉臭骂一顿……”蒋千风念及亡夫,面上不知是怀想还是唏嘘,“他走的时候,我们都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在弥留之际,有没有喊我的名字。我知他那时已经后悔赶走了我,又没能跟你相认,可挽回又已太晚。至少现在,还有我们陪着迟行。”
“哥……”
“儿呀,你放心去吧……不用担心娘。”
“哥!”
没有人知道孙迟行支撑了多久才最终断气,只知他在为孙望庭挡下致命一击时,无憾于心。
“嬛姐姐,你怎么哭了……”
温嫏嬛望着窗外,摇了摇头。
“是、是因为我多嘴说了太多生小孩的故事,吓到你了吗?我以后不说了!”
“不,小青,不是因为这个。”嫏嬛轻抹眼角,“只是天冷时,容易多愁善感而已。想着这世间受苦受冻的人,也都是母亲辛苦怀胎养育而成的……没事,我们接着下棋。”
赵晗青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我不太记得我娘了,但她应是疼我的。可惜她过得不好,最后走到自尽这一步……”
“你依旧不解其因?”
赵晗青摇头ᴊsɢ,“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也不晓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可能什么都做不了。但她应该希望我知道。”
“因不被理解而厌世的人,对于任何敢于进入自己内心的勇士,都会心怀感激,更何况是亲生女儿。”
赵晗青点点头,然后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
“真希望春天快点来……”嫏嬛轻声怨道。
“是啊。”
“纪尤尊确实去了姜家堡,这才知道无度门有人正在漆头村做客。心月狐知他必定要来害你们,本已经打算冒险连夜亲自来救,谁知刚下山就碰到我们从木荷镇赶回来。我觉得她一个人出跑太显眼,容易被当家怀疑,就说不如让我们来帮忙,反正家里还不知我们几时回山。”
听轸宿说完,温枸橼不无忧虑,“心宿真不会引山中怀疑?”
“不怕,她是在夜巡期间偷跑出来的,没走多远就被我们撵回去了。月曜四星都是好说话的人,没那么多心眼,不会发觉的。”
“不过……”女宿坐在一角,自语道,“纪尤尊知道是我来救你们,只怕也瞒不了太久。”
“对啊。”马四革顺势问道,“他怎么一听到声音就逃之夭夭?是怕了女宿么?”
轸宿冷笑,“不必惊讶。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敢近女宿的身,何况一个小小的纪尤尊。”
女宿解释道:“我身有百毒,触之即死,他自然不敢在我面前造次。我所虑者,是当家……”
轸宿道:“我们能考虑到的问题,心宿也一定能想到。她既然放胆让我们走了这一趟,就一定有化险为夷的办法。”
温枸橼叹道:“又是一个鱼与熊掌的问题。她若没有让你们来救,你们在姜家堡就没事,可我们这边一定死伤惨重。及时救下我们是好,但这一年来的暗度陈仓就危在旦夕。看来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四人无法得出一个令彼此完全放心的答案,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各自认识的那个智多星身上。
岁末年关,本是辞旧迎新的喜庆日子。在这个时候办丧事,还要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免不了更令人心碎。
马四革与温枸橼对孙迟行其人,说不上有多少难以割舍的情分——那个漆黑水牢里的怪物,偶尔还会出现在他们的噩梦里。但习惯了孙望庭为兄长的罪行义愤填膺,如今见他悲痛欲绝,心中依然很受触动。
“可怜啊……”温枸橼低声叹道,“原本那么恨的人居然为自己死了,他心里一定……”
“你别看他平时嘴上不饶人,可心地还是纯良得很。他想要的,是孙迟行活着补偿蒋姨。谁知孙迟行为他而死,母亲又要为刚刚悔过自新的儿子送葬……所欲求者一一落空,所期盼者彻底泯灭。他作为儿子,必然对母亲深怀愧疚。”
“我们难道注定……”温枸橼仰头望天,“注定要有一个亲人死在纪尤尊手下吗?”
马四革望着前方,道:“我去过水牢之后,也觉得我父亲是因此而死的。”
“你跟我说过这个。自己引以为傲的作品,竟被赋予如此肮脏残忍的用途。那种感觉,估计就像自己的孩子被居心叵测之人调教成禽兽一样吧。”
“你之前还问我,前面的路上还会有何样的牺牲……没想到会这么快应验。”
“是啊,有时我真想掌自己的嘴。”
蒋千风把儿子葬在了漆头村几里外的一个山坡上。她说,等事情过去了,再想办法让长子移回孙家的墓地,好让父子团聚。
而在这之前,她更想风光大葬的人,依然是杨浦君。
“一想到浦君暴尸荒野,连个棺椁都没有,我就安乐不下来……我自家人死得明明白白,葬在哪里不是葬?可浦君沉冤未雪,至今死不瞑目。我年纪大了,只能替你们传书递信,真正的难关还要靠你们这些当年还在襁褓之中的年轻人来闯。每念及此,我便愧不堪言。”
“蒋姨言重了。”马四革劝道,“我们哪个没有切肤之痛?又不是蒋姨一人的职责。”
“我那时还跟大郎说,望庭虽然无缘享受父亲的关怀与兄长的保护,所幸他在惊雀山能够重新找到父兄之爱,我也就安乐了。但我觉得最讽刺的是,这一切还要得益于纪莫邀当年将迟行从大弟子之位上赶下来。如果他没有失势,望庭就永远也无法堂堂正正地生活,无论是过去,还是以后。这是纪莫邀的造化,也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命数。”感叹一番后,蒋千风擦干泪水,又催促起来——“家中的事,我自有分数,你们不必为繁文缛节所限,还是快快回去罢。只怕耽误了时日,又不知会错过什么大事。”
温枸橼与马四革正有此意,只是孙望庭依然迟疑不决。
“娘,我还是……陪着你吧。”
蒋千风两眼一瞪,问:“陪我作甚?”
“也不知纪尤尊几时卷土重来,你身边没个人照应,怎么行呢?”
“轸宿与女宿不是说了吗?山上会有人留心我的,你不用牵挂。”
“可是——”
“二郎,你难道要临阵退缩吗?”
孙望庭一听,“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含泪道:“望庭不敢!只是父兄不在人世,我若远去,便无人尽孝。”
蒋千风怒道:“你去惊雀山修行这些年,我也过得好好的,如今也不需要你在身边伺候。你若是真心疼我,怎么不想想我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孙望庭抬头望着母亲,无言以对。
“是,我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也许会长久地悲痛,心中的空虚一辈子也无法填补……但二郎啊,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二十七位母亲与我一样,有一个死于非命的孩子。她们的痛苦该与谁说?她们的无助与困惑,又有谁能解脱?孩子,我们不能只为了自己眼前的安逸,而置大义于不顾啊。”
“可、可是万一母亲有什么三长两短——”
“我一条老命,要拿便拿,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你哥哥舍命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在我身边做个听话孝子!”蒋千风说到气头上,转过身去,不肯再看孙望庭,“你要留也罢,只是不要进我家门。我蒋千风没有这么没志气的儿子。”
孙望庭见母亲态度坚决,顿时无地自容。于是他不再多言,对着母亲的背影连连磕头,决意离去。
(本回待续)
第七十章 别慈母 破陈规(下)
轸、女二宿的归来,意味着心月狐在姜家堡的使命进入了一个更为紧迫与危险的阶段。
她太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了。
宁孤生横死木荷镇的猎奇故事,终究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根本没有持久的影响力。等大家不再好奇的时候,姜芍的下落又会回到所有人的视线里。
如果当家要派别人再去一趟木荷镇,那少当家与温家上下的安危可就难说了。
更何况,现在纪尤尊已经知道有星宿跟无度门勾结。当家一旦知晓,指不定谁就会成为虚日鼠第二。当务之急,就是阻隔或者延迟纪尤尊将这一消息送到姜家堡。
纪尤尊本人离开已有些日子,近期应该不会再次登门。因此拦截他的来信便至关重要。
登河山所有的信件来往,都会经过书库。而书库的掌事人,是壁水貐。
说起壁宿,心月狐不免有些头痛。
二十八星宿多为现世可寻的飞禽走兽,但也有为数不多的所谓仙兽。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些怪物长成什么样子,只能从上古的典籍中略略了解。这份神秘感是一把双刃剑。历代当家都喜欢将仙兽的称号交给武功最为高强的几人——这绝对是对实力的肯定,但伴随而来的压力与虚无感,则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既为仙兽,便背负着当家与其余星宿的期待与景仰,想在几十年任期里保持鹤立鸡群的状态绝非易事。而当多数星宿都能从鸟兽身上汲取修行的灵感时,仙兽们却无法找到任何触手可及的参照。如何凭古书上寥寥数语更上一层楼,心月狐根本无法想象。正因为这种种原因,但凡是星宿中的仙兽,多少都有些孤芳自赏的脾气。
倒不是说他们会看轻了一般鸟兽。如今的几位仙兽中,像亢金龙这样平日值勤经常碰面的,也还好说。但壁水貐常年守在书库之中,无大事不现身。因此心月狐与她几乎没有私交,只能从别的星宿那里领略她铁面无私、循规蹈矩的性格。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不能毫无准备。
那时还是正月间,好些没有勤务的星宿已经回乡探亲,山中比平日清净了许多。
心月狐独自来到书库,想看壁宿在不在。
雪后初晴的上午,室内外都还十分寒冷。
为防失火,书库中无论昼夜都绝不允许点灯或烧火取暖。白天尚可借日光办事,可夜里如有急事,就只能等女土蝠在夜巡ᴊsɢ的空隙来帮一帮眼了。
心月狐大白天进入书库,不料里头仍如此阴暗冰冷。偌大的书库,仅靠有限的几个窗户射入自然光照亮,锁住的是前一晚仍未散去的寒意。
心宿步步深入,最终找到了正在整理书柜的壁宿。
她永远是那么的冷漠与专注,总令心月狐联想起君王赐死妃嫔时,送上毒酒或白绢的冷面女官。
两人打过招呼,交换了毫无暖意的寒暄。
“这里这么冷,真是苦了壁宿。”
壁宿面无表情地继续手中的工作,“习惯了就好,就当是锻炼身体。”
“啊,是……就跟我们有时候裸衣在雪地里练武一样,哈哈……”
壁水貐瞥了她一眼,问:“心宿专程来找我,有什么事?”
“对,我这是来……”心宿挠了挠脸颊,“当家让我来问问,这两天有没有给他的信件。”
壁宿停了下来,答道:“当家的信,我会直接送到他手上,不需假手他人。”
心宿心中一凉,怀疑自己是否泄露天机。但如果就此作罢,只怕会更加可疑,唯有硬着头皮再问:“那、那当家如果寄信出去,也是直接经你手吗?”
壁宿的回答令她十分意外——“不会,当家自己的信,都是经参水猿寄出去的。”
“真的?”
壁水貐仿佛受到了侮辱,斩钉截铁地答道:“我不说谎。”
“不、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心月狐紧张起来,加上书库里实在冷得厉害,说话的间隙都开始打哆嗦了。“我就是有些意外而已,毕竟以前都不知道。”
壁宿似乎接受了她的解释,道:“你现在知道了。”
“那壁宿知不知道,当家为什么会这样做呢?直接经你的手来往,不是更加方便么?参水猿日夜陪伴当家左右,已经应接不暇,还要帮他送信,真是太劳苦功高了。”
壁水貐一直没停下整理,但动作已经逐渐慢下来了。“我成为星宿时,就已经这样安排。当家定有他的道理。”
“道理?会是什么道理呢?”
“也许是先代留下来的习惯吧……许多传统的做法,现在看起来都是解释不通的,但在以前必然有其缘由。”
心宿连连点头,“但愿我能知道以前为什么会这么安排。壁宿博览群书,也许能指点我去哪里寻找一番?先代留下的日志、笔记、诗文之类的……”
说起索引,壁宿那双如子夜长河般漆黑的眼里,顿时亮起了几盏渔灯,“可以,我替你找。”
“一言为定,心月狐恭候壁宿提点。”
直觉告诉心宿,壁水貐就算将书库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找到先例。如果在茫茫书海中找不到答案,沉着冷淡的她也许就会是另一副模样。
翌日,壁水貐便带着她的答案回来了——又或者应该说,带着不存在的答案。
心月狐没想到她动作会这么快。壁宿毫无征兆地闯入她与轸宿小酌的席间时,她还差点吓得洒了手里的酒。
但转念一想,这也很正常。壁宿终日都在书库里,平常也少有十万火急的事务,定有许多闲暇时光不知如何消磨。有人带着问题找上门来,她就算表面如何波澜不惊,心里也一定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投入搜索之中,尽快找出满意的答案。
心月狐与轸水蚓殷勤地将壁水貐请到酒席中,但这位客人根本无心吃喝。
“你昨天问我的事情……”壁水貐的声音很轻,但咬字清晰,“我找不到。”
“噢?所以没有先例吗?”心月狐明知故问。
壁水貐摇头,“我翻遍了登河姜氏创业以来所有的家规传统,没有找到当家让两位星宿分别负责信件来往的先例。我连前代当家与星宿们的便条、赠诗、节日祝词等等也都查过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当家如今的做法,也许是这一代才开始的。”
“那就奇怪了……”心月狐顺势问道,“如果是当家开创的做法,那他应该在什么地方留下过解释才对。毕竟先代也常有移风易俗的举措,但都会完完整整地将前因后果记录下来,供后世子孙学习。当家突然改了规矩,难道就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吗?”
“没有。”壁水貐的神色变得复杂,“当家从来没有留下这方面的记录……”
轸宿知道其中玄机,便趁热打铁,道:“壁宿如果不知,又找不到依据,何不找当家问个究竟?”
心宿忙朝轸宿使了个眼色,接过话来道:“如此说来,你手上想必也没有当家寄出信件的记录,而只有他收信的记录吧?”
“对。”
“这在以往,可有先例?”
“没有……历代当家的书信我们虽无权阅览,但信往哪里去、从哪里来、何年何月何日,这些都是记录在案的。”她的语调慌乱起来,“但我现在只有一半的记录……我、我无法向后人交待。”
“别急啊,我们慢慢说。”心宿柔声劝诫,还不忘为壁宿递上一杯小酒。
壁宿一饮而尽,稍微平静下来了,又道:“想不到我的工作竟有如此疏漏,我太失职了。”
轸宿嗤笑,“未必是你的过错啊,壁宿。”
“不是我,还能有谁?”
心宿问道:“这会不会是……当家有意为之?他不想让你知道,他全部的通信记录。”
壁宿又气又急,道:“那这不正是说明我玩忽职守,当家早已不信任我了吗?”
“可壁宿初来之时就已经接掌书库,何来失信一说?”心月狐逐渐引入正题,“如果从第一天起,当家已经如此安排,此事必定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那又是为什么?”
“壁宿是聪明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呢?”轸宿忍不住插嘴,“当家明显是藏有秘密,不想让你知道端倪啊。”
壁宿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当家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心宿与轸宿一齐盯着她看了好一阵。
壁水貐被二人看得心里发毛,“你们这是何意?你们觉得当家是有什么居心吗?”
心月狐握住壁宿一只手,道:“壁宿最看重书面记录,什么都讲究个眼见为实,从来不会轻信盲从。我说得对吗?”
壁水貐并没有挣脱的意思,只是陷入了苦思。
轸宿起身检查了一遍门窗,确认四周无人,才又回到席间坐下。
壁宿阴沉沉地问:“心宿昨日来找我,难道已经是在试探?难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法找到你要的记录?”
心宿没有否认,依然抓着她不放。
“可你为什么要……”
“壁宿,你查不到、理不清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心月狐,我希望你能把话说清楚。”
“我可以说,但我说的话只是一面之词,甚至没有白纸黑字的依据。我不希望这些难以立足的话语扰乱了壁宿的心智。但如果壁宿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我定会将全盘故事相告。”
“什么请求?”
心月狐将她拉近,耳语道:“当你收到纪尤尊寄给当家的来信时,拆开来看,便知分晓。”
壁宿脸色大变,“你、你这是将我陷于不忠不义之地……”
“但如果不是壁宿亲眼所见,我说什么都是枉然。你只有看到纪尤尊的信,才会明白我要跟你说的话是何等生死攸关。”
壁水貐不愧是书海中浸淫过的人,即便是面对如此过分的请求,即便心月狐如此故弄玄虚,她也没有失去耐性。只见她深吸一口气,道:“你说到这份上,就不怕我会向当家通报?”
“当家也有许多没跟你通报过的事,他难道有怕?”
“当家与我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
“壁宿这话真是……”轸宿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你博览群书,经史子集样样皆精,这其中暴君直臣的故事难道还少了吗?一个人的地位,与品行有什么关系?”
“轸宿认为当家人品败坏吗?”壁宿语气平和,并不像是在愤然逼问,更像是在虚心求证。
心宿怕两人吵起来,忙悬崖勒马,扯回正题——“壁宿,听我一言,直接拆开纪尤尊的信好好看一看。你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我,我一定有你需要的答案。”
“心宿,我明白你有万分紧要的事情想让我知道。但拆过的信无法复原,当家迟早会知道,到时又该怎么办?”
心月狐摇头,“当家不知道纪尤尊会写这么一封信来,你放心看就好。看完了就烧掉,不留一点痕迹。”
“你似乎成竹在胸,但这其中一旦出了任何差池,我便要一人担上所有罪责,而你与轸宿都能轻松置身事外。我又凭什么要冒这个险?”
“壁宿完全不需要冒险。”心宿冷笑,终于放开了她的手,“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安全的。”
壁宿不语。
心宿推开房门,“壁宿想必要务缠身,我不敢久留。”
壁宿凝望被日光突然照亮的酒桌,随后起身。
直ᴊsɢ到离开,她也没有答应下任何事。
壁水貐离开后,轸宿心有不安,“心月狐,你这招险棋若是走错了,我们就都要去陪虚日鼠了啊。”
心月狐道:“换了别人,我根本就不会这么冒险。但壁宿……正是我们需要的人。若不趁此机会将她拉到我们阵营中,纪尤尊迟早也能断送我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兵行险着。”
轸宿笑了,“少当家让你做她在山中的军师,真是没看错人。”
心宿也懒得客气,回到酒席间,收拾起没吃完的小菜来了。
“你都带回去吃吧。”轸宿道,“房宿今日值勤辛苦,就等你好好犒劳她了——你看,这还有个完整的兔头。”
“你发神经吗?”
“啧,开玩笑而已。”
心宿也不气恼,只是脸一红,低声道:“你这张嘴啊……真是让人心惊胆战。”
轸宿笑道:“哎呀,我们谁跟谁。你放一万个心好了。”
“刚才也是,我都怕你跟壁宿打起来。”
“如果我没有说些过火的话,哪里能彰显你的循循善诱呢?更何况,壁宿才不会跟自家人动手呢。越是厉害的人,越不喜欢出这种廉价的风头。”
“你这最后一句话,正是我坚信她不会向当家告密的原因。”
正月初八这一日,一摞信件来到了壁宿面前。
元月里人人都在家中庆祝,就连平日里送信跑腿的人也减少了活动。因此这个时候收到的信件,其实多是年末时寄出的。
但这对壁宿并不重要,反正多数也只会是些贺岁的祝词。
她有条不紊地将信件分类,准备随后再一一送到星宿们手上。
心月狐与轸水蚓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脑中未去。
如果是以前,这就是赤裸裸的串谋违逆,不仅要立刻知会当家,而且还要严肃惩处有不轨之心的星宿。
这在以往,也有过零星的先例。
但即便是那些先例,也不足以作为现今的借鉴。
二十八星宿对姜家忠心不二,就跟太阳从东边升起、流水从高往低处流一样,是不容置疑、不能改变的事实。人性再复杂难测,身居其位时,也会被某些无形的框架所重塑。旧时的那些所谓违逆,也不过是中饱私囊、私通偷欢这些小家子气的错误。再严重,也只能算小处失德,根本不曾上升到公然与姜家对立,甚至背叛姜家的地步。
壁宿知道,她所面对的,是一个前无古人的事态。
有人突然进入了书库。
虽然隔了几层书柜,根本还看不到彼此,壁宿还是飞快地将信件全数拨到一边,再取出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放在案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心虚什么。这种感觉太反常了。
过了一阵,斗木獬探了个头进来,“啊,原来壁宿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
斗木獬笑笑,走近问道:“今天是不是有信到?”
“是,我正在整理。”
“有给我的吗?”
壁宿抬眉,“斗宿在等家书?”
斗宿不置可否,直接坐到了案前,叹道:“说出来要笑死人了。你听说过做了登河星宿,还被家里人催着定亲的吗?”
壁宿并没有笑,只是干巴巴地问:“是谁前世造孽,要做星宿的姻缘?”
“就是啊。”斗宿气不打一处来,“我可是十七岁就承诺了要终生效命姜氏的,这就跟出家了一样。就算要成家立室,那也只能等退下来了,年过半百再去考虑。哪里有当星宿当到一半就回家娶妻的?”
“想是你家人舍不得你,可又没法劝你不做星宿,只好尽快婚配,好歹生个一男半女给老人家解解闷。”壁宿揉揉眼角,“这在以往,也并非没有先例。前代当家还为此送过贺礼呢。”
“我知道这不违规,可就是……”斗木獬一手托腮,一手焦虑地敲打着书案,“我不想娶妻生子啊。”
壁宿没有为对方显而易见的烦闷表现出任何情绪,“你若是实在不想,可以跟当家说,让他出面帮你把婚事退了。你家里人再心焦,也会给当家面子的。”
“真的可以吗?这也有先例吗?”
壁宿点头。
“那、那我再想想……”斗宿于是起身,“如果有给我的信,就告诉我。”
“一定的。你我同住甲信园,如果有你的家书,绝对不会遗漏。”
斗木獬讪讪离去——又是向壁宿旁敲侧击,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一天。再这样下去,他难道只能继续编造这个成亲的谎言?还是说,无论他的婚姻大事何去何从,壁宿都不会表现出一丁点的关切不舍之心?
他拍拍脑门,苦笑道:“是谁前世造孽,要做星宿的姻缘……说得真没错。”
送走了斗木獬,壁宿继续处理信件。
没有给斗宿的家书,但有一封给当家的信。
壁宿望着信封上的名字,久久不动。
“纪尤尊……”
她环顾四周,心跳莫名加快。
可她是在怕什么?不过一封信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把信单独放在案上,“这是给当家的……”
将信亲手送到当家手上,是她与这封信唯一应有的联系。
心宿的话却再次在她脑中响起。
信里会写些什么呢?
年末时纪尤尊来过一次,那时奎木狼与娄金狗刚好从漆头村办事回来。当家还设宴招待了纪尤尊,多位星宿也列席左右。大家一坐下,便听说无度门正好在漆头村做客。但也只是提了一下而已,没有深入讨论。
心月狐与自己当时都有出席。整个宴会的时间、地点与大致经过,她也悉心记录在案。
壁宿兀自摇摇头,试图将当晚的情景从脑中甩走,强迫自己继续处理余下的信件。
那是给当家的信,只有当家可以看。我无权过问,更不能偷拆……
“壁宿,你查不到、理不清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不要说了……
但壁宿怎么也没法让脑里的心月狐闭上嘴。
不可以。她曾发誓要效忠当家,发誓要遵从当家的指令,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越权失职之事……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安全的。”
壁水貐瞪大双眼,一手揪住纪尤尊的信,仿佛为了抢信刚刚跟书案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书库依旧阴冷,可她却浑身是汗。
“去他的……安全。”
究竟壁宿将如何定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章 冬雪后 春雷前(上)
温枸橼、马四革与孙望庭回到木荷镇时,已是正月下旬。
每个人面上都挂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沮丧。
嫏嬛自觉做不了什么,只能让晗青与葶苈为大家熬些暖身补气的药汤。
孙望庭失去一个曾如此刻薄自己的兄长,尚且如此悲不自胜。三姐弟除了感恩手足依然平安之外,亦不敢多想。
当然,此行也并非没有好消息。
“我外甥的爹、我妹夫、那个谁,就在奇韵峰。”
“一姐直接说他的名字,是会给雷劈吗?”嫏嬛打趣道。
温枸橼坐直了身子,十分玩味地盯着嫏嬛,“焉知,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
嫏嬛笑而不语。
温枸橼倒吸一口气,质问道:“你一直都知道他在奇韵峰?”
“他走时给我留下了线索。”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他如果想被你们找到的话,就不会留下只有我才看得懂的蛛丝马迹了。”
“啧,你们两个真是……”
“不过,他应该已经离开奇韵峰了吧……”嫏嬛轻叹道,“现在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还是焉知厉害,足不出户,居然什么也没耽误。而且如果你们没有跟轸水蚓和女土蝠见面,我们恐怕早就全军覆没了。”
“时机正好,非我之功。”
温枸橼长吁一声,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还是有点担心登河山那头。”她说着便爬到嫏嬛身边,轻轻将耳朵贴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心月狐一定能化险为夷,一姐不用担心。”
“啊,我外甥在踢我的脸。”
“都说外甥似舅,你觉得孩子生下来是像你还是像葶苈呢?”
温枸橼笑道:“最好有我的身手,性格的话……还是葶苈那样的更讨人喜欢吧。”
“你怎么就不讨人喜欢了?”
“我性子容易得罪人,会走很多弯路的。”
“这种话,等你七老八十,回顾一生时说还差不多。你现在还这么年轻,有什么不对的,马上改过来就行了,何必如此自轻?”
“唉,还是你会说话。”温枸橼翻了个身,侧卧在嫏嬛面前,又道:“我总是无法决定自己是更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嫏嬛哭笑不得,“说得好像你能决定一样。”
“不是,你难道就没想过吗?你想想,如果是个男孩,长得跟他父亲一样,就等于是两个纪莫邀,那谁受得了啊?我初时就觉得,还是女孩好。可转念一想,若是女孩,长成他那副嘴脸,那也……”
嫏嬛被她惹得大笑不止,“一姐,你是真的嫌弃纪莫邀,还是只是ᴊsɢ很享受嫌弃他的过程?”
“我这不是心疼你吗?不然谁有功夫嫌弃他啊。”
两人正说着,姜芍来到了门外。
“刚刚收到登河山送来的信。”
嫏嬛一下警觉起来——过往所有跟登河山的通信都需经蒋千风转手,夹在孙望庭的家书中送来。如今竟然收到了从登河山直接寄来的信,意味着情况有变。
三人正襟危坐,悬着一口气将信拆开。
一见信里还是心月狐的字迹,大家立刻放下心头大石。
“她居然劝服了壁宿,实在是太好了……”姜芍欣喜不已,“壁宿执掌山中书信来往。即便父亲寄出的信件仍由参宿负责,只要送达姜家堡的信件还要经壁水貐处理,我们就等于控制了消息进入登河山的命脉。消息一滞后,他们就很难暗算我们,而我们也能更快知晓他们在盘算什么。”
温枸橼为之一振,“如此甚好,直接通信还能省下很多时间。”
“而且也给了我们伪造信件的机会。”
姜芍与温枸橼双双望向嫏嬛。
但嫏嬛没有细说,只是感叹道:“如果我知道纪莫邀身在何处就好了。”
龙卧溪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厌恶孤独。
他生性如此,也清楚自己有多嫌弃被人拖后腿。只是想不到,自己也会期待身边有人陪伴。也许真的是年纪大了。
东都洛阳此时就如一个披着雪袄的美人,素裹之中又点缀着令人惊喜的颜色。
龙卧溪几乎年年都在洛阳过冬,却年年都不厌。唯一不同的,就是今年他更希望有人能共赏美景。
趁着放晴,他在外头散步足足一个下午,才回到小庐里来。
雪后黄昏,又是另一番姿色。
他依依不舍地回到屋里,却被扑面而来的暖意吓了一跳。
房中不仅已经烧起暖炉,还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薄荷茶香。
龙卧溪顺着香气来到书斋里,果然见纪莫邀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声杀天王则在茶具间跃动。
“贤侄,你出现得好突然啊。”
“来喝茶,师叔。”
龙卧溪欣然坐下,对着热茶的蒸汽暖了暖手。“贤侄,你这一去,可真是让人挂心。”
“如果只有我让人挂心,想必大家都平安无事。”
“是,都挺好的……”龙卧溪欲言又止。因为他忽然想起来,不能说破了温嫏嬛留给纪莫邀的惊喜。“你、你也挺好吧?看着瘦了些。”
“一直在外奔波,这是难免的。”
“你怎么来洛阳了呢?照理说,我不是更有可能在惊雀山或木荷镇吗?”
纪莫邀笑道:“我确实不是来找师叔的。不过顺道经过,想来碰碰运气,结果发现你在家,就不客气地登堂入室了。”
“你离开青刀涧后,都去了些什么地方啊?”
“师叔应该一直与木荷镇有书信来往吧?”
“是有来往,可大家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自然不曾告诉我。就算知道了,送信也要时间。至少在我最近收到的信里,他们只说送孙迟行回漆头村这么一件事而已。”
纪莫邀思量片刻,道:“这就说得通了。”于是将自己在奇韵峰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龙卧溪。
龙卧溪叹道:“好一个无心插柳,我现在越来越想知道,他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如此说来,老四他们并不曾与你会面,想必也不知你的安危吧?”
“我会留书一封,只是劳烦师叔了。”
“没事。”
叔侄俩说完近况,日已西沉,周遭的空气又冷起来了。
“你不急着走吧?”龙卧溪问。
“当然不急,怎么说也要在师叔你这里躺上一晚。这天寒地冻的,我可不会再往外跑了。”
“好,别说一晚了,就算再住上两个月也不打紧……不过也别太久。”
太久了,你可能会错过很重要的事。
“那就多谢师叔了。”
次日清晨,龙卧溪是被声杀天王吵醒的。
“师叔起来,有人找你。”
“你这臭鸟,好大的口气。师叔是你能叫的吗?我二哥什么时候收了你做徒弟?”龙卧溪好容易爬起来,见纪莫邀已经拿着什么坐到了跟前,“怎么了?”
“从木荷镇寄来的信,刚带到的。”
龙卧溪急忙拆开来看,不禁叹道:“幸好你昨晚没走,不然真是……”
这封信的内容可谓丰富:从送孙迟行到达漆头村,马四革与温枸橼偶遇纪尤尊开始,一直到孙迟行之死与如今壁水貐管控登河山书信来往,仔仔细细都记录了下来。
令龙卧溪庆幸的是,因为信中内容过分充实,最后也没有暴露了嫏嬛的惊喜。如果这事在他手上功亏一篑,以后真不知该怎么面对温枸橼。“如此一说,应是极好的进展。”
“确实。虽说孙迟行新亡,终究是我们这里折了一个人……”纪莫邀说着便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了。
龙卧溪见他行囊里有一副胡琴,调侃道:“你的三股叉没带在身上,反而把这偷来的琴到处背。”
“往日需要称手的兵器,是因为掌法仍太生涩,成不了气候。现在不同了。更何况,师叔又怎么会介意偷来的东西呢?”
龙卧溪笑笑,招手道:“别急着走,先在我这里用过早饭,等外头暖和些了,再上路。”
“这里离洛阳城还要走上一段路吧。”
“不怕,我等会教你怎么走,很快就到了。”
盛情难却,纪莫邀便又坐了下来。
日出东方,和煦的冬阳将室内慢慢照暖。两人在窗边享用晨炊。
“你下一步要去哪里?”龙卧溪问。
纪莫邀答道:“鹿狮楼惨案涉及登河姜氏、涂州同生会、天籁宫与纪尤尊四股势力。当年的目标是登河山二十八宿中的二十七人,可以推断事情的起因与直接受益者都是姜骥。同生会与天籁宫为什么会参与进来,又到底做了什么,这个有待了解。而将这三方牵到一起的人,就是纪尤尊。假如他不是这个计划的主谋,他绝不会绞尽脑汁地去阻止我们。而我们现在所知的一切,早已经超过他容忍的底线。他如若再见到我们之中任何一人,包括我,包括焉知,都不会再有丝毫姑息侥幸之情,只会立刻杀人灭口。因此我们要保证,下一次见到他时,便是最后一面。”
“你要杀了他。”
“我从十岁起,就在等这个机会……以前的我没有能力,只能不断退避。但今不同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不先除掉他,其余三方便始终能够仰赖他的掩护而逃避责任。只有等他一死,才有让始作俑者伏罪的机会。”
“以你一人之力,足够吗?”
“单挑向来不是我强项,所以要靠师叔帮我把大家都叫上。”
“去哪里?鹿狮楼吗?约定什么日子?我们今天就写信寄出。”
“寄信?”纪莫邀笑道,“师叔,别骗自己了。亲自去传话吧。”
龙卧溪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叹道:“羡慕你和嫏嬛啊……能在相宜的年纪遇上。”
纪莫邀略带玩味地看着对方,笑道:“师叔又怎么知道,自己现在不是相宜的年纪呢?”
阳光穿过纱窗洒在二人半边身子上。
龙卧溪略带茫然地凝视前方,默默将茶杯举到嘴边。有那么一瞬,光线经窗纸折射,落在纪莫邀额心,竟晃出了一只眼睛的形状。
“贤侄……”龙卧溪指了指对方脑门,“还请收起你第三只眼的神通吧。”
别过龙卧溪后,纪莫邀骑马进入洛阳城。
他在这里还有一位久违的故人。
开门的是个衣不蔽体的少年,他见纪莫邀立在阶前,便小声问道:“你也是来找叶娘子的吗?”
纪莫邀懒得理他,径直进去喊道:“阿芝!”
未几,叶芦芝便披着松散的外衣从里屋跑了出来,“稀客……”她来不及跟纪莫邀打招呼,而是对那立在门边的小白脸道:“你今天先回去罢。”
“呃?我们才刚开……”
“滚。”
那人不想自讨没趣,讪讪离去。
叶芦芝这才上前牵纪莫邀进门,“你从哪里来?”
“里头还有别人吗?”
叶芦芝松开手,缓缓回到屋里,从被褥里又扯出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今天到此为止,你先回去。”
“咦,为什么啊?”那人瞄了纪莫邀一眼,“喜新厌旧……”
“闭嘴!老娘今天有正事要谈,改天再找你。”
“阿刘呢?”
“已经走了。再不滚我就扔你出去。”
那人不再争持,在被子里七手八脚穿上衣服,这才经过纪莫邀,离开宅院。
屋里恢复平静。
纪莫邀除下帷帽,冷笑道:“三人成众,好兴致啊。”
叶芦芝笑着将卧榻铺好,道:“有时间你也可以试一下。”
纪莫邀干咳两声,答道:“那样的话,我得想好怎么跟焉知解释了。”
叶芦芝回过头来,媚笑道:“我又没说不参她一份……是你自己说的,三人成众。”
纪莫邀哭笑不得,“就你最会天马行空。”
“不说这个了ᴊsɢ,我还以为你们都没命了呢。她现在在哪里?”
“她在木荷镇,很安全。”
叶芦芝上前拉他坐下,又问:“那你们怎么不在一起?”
“因为我才是她最大的危险。”
叶芦芝盈盈笑了起来,“你啊……终究还是不能免俗。”她推了纪莫邀一下,“往日还说什么最好不要碰到知己,自己一个人也很好……都是胡说八道。”
纪莫邀立刻辩驳道:“可我那时确实这么想,是后来才改变主意的。”
“还狡辩!我一早就看出你们相互动了心思。还是说,你以前怕连累了她,才没敢表露心迹?”
“真是的……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如今一切如你所愿,难道还不满意吗?”
“满意!怎么不满意?”叶芦芝说着又起身往门外唤道:“逢香,上茶!”
过了一阵,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瘦瘦小小的侍女捧着香茶进来了。
纪莫邀看这逢香,长得说不上有多惊艳,但从头到脚都装扮得娇俏可人,显然是受过叶芦芝的点拨。她人虽瘦小,眼神却凌厉得很。奉茶时,眉目间似有一股莫名的敌意。
献过茶,逢香便柔声问道:“娘子还有何吩咐?”
叶芦芝亲昵地揉了一下她的手臂,笑道:“没事了,你玩去吧。”
那逢香羞怯地低头,缓缓退下了。
逢香走后,纪莫邀喃喃道:“真是行云流水,全不费功夫……”
“那是,否则当年家里为何从没侍女告发我,而要劳烦祝临雕亲自捉奸?钱银虽不归我管,不代表我没法贿赂啊。”
纪莫邀笑而不语。
“何况,论钱财,别人总能比我给得更多,这关系终不得牢靠。可软玉温香中的快意,只我一家独有,同生会的男人这辈子都给不了。小娘子们见识虽不多,但这一点还是分辨得清的。”
纪莫邀点点头,拱手道:“佩服。”
“啧,不用眼红我的魅力。”
“我对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不会眼红你。”
两人说起笑来,全无负担。
“别的不说,”叶芦芝为他添茶,“我替你高兴,真的。”
“我知道。”
“我虽没见过温嫏嬛几面,但她每次都能给我惊喜。我想你也有这种感觉。”
纪莫邀警告道:“可不许对她动心思啊。”
“哈哈……不跟你抢,抢也抢不动啊。”叶芦芝躺了下来,望着这华丽无比的居室,“我现在只想在这间金碧辉煌的豪宅里快活地虚度余生,才不枉钟究图对我一番错爱。”
“他现在去哪里了?”
“他呀……不知道呢。估计在哪里学佛学道,不理这尘世的事了。”叶芦芝无聊地盯着房顶,“他已看破红尘,不会回来了。只是留了这间屋子给我打理。”
“那说明他还对你有情,知道你一定能让这间屋子充满人气。”
叶芦芝柳眉颦蹙,“有情是不错,但也只是……绝情之前的最后一点人情而已。你也清楚,康檑的坎,我们是迈不过去的。而守住这间屋子,是我能为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了。”
“我觉得挺好。情分虽然断了,但缘分还是维系着的。他不忍心完全抛下你,而你也不忍心彻底离开他。就算只是靠着这一间屋子、就算你身边的卧榻被千万人躺过,你们也不失为一对痴男怨女。”
“是啊……”叶芦芝感叹,“人若有情,又何必朝暮共对?你可不许学我啊!你与温嫏嬛必须给我莺莺燕燕、卿卿我我、白头偕老、至死不渝,否则我就真的对人性彻底失望了。”
纪莫邀差点没把茶喷出来,“你这么看重我们的感情,真是辛苦你了。”
“我就是这样的。自己的姻缘凑合就行,但别人的姻缘可不能随便。”
纪莫邀笑道:“那被你染指的那些‘姻缘’呢?”
叶芦芝一脸不屑,道:“往日与我厮混的人里,哪有不知后果的?如果连他们都不在乎,就更不用指望我上心了。我叶芦芝本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女子,也从来没假装自己是。这不是挺好吗?省得谁还要为我的堕落痛心疾首。”
“是,焉知最佩服你的也是这一点。”
“那真是谢谢她青睐,也难得你这么多年也没跟我断交。”
纪莫邀摆摆手,“千万别这么说。我跟你来往又算不上什么牺牲。你配得起,无需对我感恩戴德。”
“说得好。我也一早想通了——别人再不待见你,也总有不将你放在心上的时候。到那时节,你若还常常在意别人的目光,岂不是吃大亏了?不过我最鄙视的,还是那些只会怪我献媚勾引,或怪家中妻妾服侍不周,却不晓得管好自己的男人……相比起来,逢香白天伺候我,我夜里伺候她。彼此尽欢,两家都有些敬意,这才是最好的。”
“无法反驳。”
(本回待续)
第七十一章 冬雪后 春雷前(下)
二人闲扯了半日,叶芦芝又问:“你千辛万苦跑到洛阳来,总不会是为了跟我叙旧吧?说,找我来是为了什么?”
纪莫邀这才慢条斯理地掏出两张纸,“我所认识的人中,数你的琵琶造诣最高。我这两部乐谱是以胡琴为乐器记录下来的,我希望你能帮我改写成琵琶谱。”
“这是什么乐曲?要给谁弹呢?”
“你听说过阴间四鬼吧?这里其中一曲就是臭名昭著的‘阴功法阵’。但其实,这是为了引人误解而特地起的别名。其实这是一首叫《乱神志》的曲子,而天籁宫存有完整的乐谱。”
“《乱神志》……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这曲子不是已经失传很久了吗?”
“说来话长,我可以与你慢慢道来。至于另一首,则是我根据先人留下的心法《七寸不死》第八章谱出来的。这一段音乐的长度和节拍都与《乱神志》完全一致,韵律上刚好互相抵消。”
“如此说来,”叶芦芝细阅琴谱,顺手拿来纸笔开始记录,“你已经熟习此二曲了?”
“那是自然。只是我一个人一次只能演奏一首曲子,力量有限。焉知会弹琵琶,虽不是很熟练,但如果有清晰准确的琴谱作为参照,以她的才智,必定能够事半功倍。只有我们分别都熟习了这两首曲子,才能立于可退可进、可攻可守的不败之地。”
“考虑得还挺周全……好,我给你写。可我帮了你这个忙,你又能替我做什么呢?”
“除了出卖色相,一切但凭吩咐。”
叶芦芝放声大笑,“天底下对我投怀送抱的新鲜男子多的是,才不用稀罕你这个有妇之夫。”她托了一下头上过重的发簪,“我一下还想不起来有什么要你帮手的,迟些再说吧。你几时要走?有住处了吗?”
“我进了你的豪宅,可不打算再去挤小小的客店了。至于几日……我也不会久留,七日之内必走。”
“我就知道。行了,我让逢香给你收拾房间去,好吃好喝招待着。啊,还有——”她拿举起第二首曲子的乐谱,“这首用来抵消《乱神志》的曲子,有名字吗?”
纪莫邀答道:“我还没想好。你先改着吧。”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席卷入室。
早上出发时还是大晴天,现在又开始下雪了。
天越冷,他就越怀念刚刚过去的仲夏时光。
“我先上吧。”温嫏嬛抓着架在大榕树旁的梯子,跃跃欲试,“我上去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然后你再上来。”
纪莫邀问:“你挑了最好的位置,那我坐哪里?”
嫏嬛窃笑,“你可以坐我大腿上。”
在竹林里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多是在外人看来无聊又幼稚的玩笑话中度过。
最终还是嫏嬛先上树,挑了个绝佳的丫杈位坐了下来。纪莫邀随后也爬到了她身边,两人一同俯视从小庐前流过的山溪。
“人真的好奇怪啊。”嫏嬛懒懒地倒在纪莫邀肩上,随性地把玩着他的手指,“钓鱼的时候想爬树登高,爬上来了看到水里有鱼,又想马上下去抓。”
“你可以做一根很长的鱼竿,然后坐在树上钓鱼。”
嫏嬛笑出了声,“那样一定很容易从树上摔下来。”
“那你再做一张能固定在树上的座椅,周围安上护栏,就不会掉下来了。”
“你的灵感我都收下了,虽然应该永远都不会着手去做。”
“不去做,可以画下来啊。画画没那么费劲。”
“好。”嫏嬛说着就爬到了纪莫邀腿上,“树皮有点扎,我坐你身上吧。”
“你慢点,掉下去了我可不够力气拉你。”纪莫邀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小心后移,腾出位置,再一手将嫏嬛稳稳拉到怀中。
嫏嬛捧起他的脸,二人深情相吻。
分开时,纪莫邀还托着嫏嬛的后脑勺,“你可别乱动,往前会撞头,往后我们就一起滚下去。”
嫏嬛紧紧抱着他,小声怨道:“在树下看着挺宽敞的,爬上来反而哪里都伸展不开了。”
“二娘子ᴊsɢ今天的感悟很多啊。”
“是的……”嫏嬛还没说完,似乎终于在树杈和纪莫邀的腿间找到了一个刚好舒服的位置,这才稳妥地坐踏实了。“这里刚刚好。你也不要动,腿坐麻了再告诉我。”
“哦……”纪莫邀一手扶着树杈,一手搂着嫏嬛的腰,静静地享受着树荫中的清凉。
自从温枸橼等人回到木荷镇之后,大家趁着天寒无事,又静静地休养生息了一段日子。
唯一不曾闲下来的,是依然坚持每天跟医人学习的赵晗青。
她内心的焦虑随着嫏嬛的肚子一天天变大。
只有亲眼目睹,才会明白临盆是有多么激烈而狼狈。即使到时有经验丰富的稳婆帮忙,她依然担心自己无法胜任。
日子越近,她越是害怕书到用时方恨少。
相比之下,温嫏嬛倒是淡定很多,每天照样看书下棋,什么也没耽误,甚至会发出“有几成人会难产而死”这种大吉利是的问题。
赵晗青连敷衍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如实将残酷的可能相告。
结果也只换来嫏嬛一句“生孩子真不容易啊”的感叹,仿佛她自己根本不在产妇之列。
也许对于嫏嬛来说,为未知的生死过分忧虑只会浪费时间,抑或是她对自己的生死有着超乎常人的自信,因而没有丝毫担忧。
也难怪的,能够一头跳入漆黑深渊而活下来的人,确实不会战战兢兢地度日。
此时已是二月,纪莫邀的下落依然未知。唯一还能期待的,就是来自登河山或龙卧溪的信件。
这日,温枸橼正在前院与葶苈切磋武艺。
“好小子,跟了姜芍几个月,进步神速啊。”
“哪里……是姜芍姐教得好。”
姜芍在一旁看着,也非常客气,“葶苈很刻苦,自然长进得快。”
温枸橼感叹道:“我要是再不努力,别说棋技了,武艺也迟早会被葶苈超越。”
葶苈笑道:“下棋就别指望了。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们三个天天轮流跟二姐下棋,现在无论是围棋还是双陆棋都可傲视群雄。你如果想赢我们,估计也要跟二姐苦练上几个月。”
姐弟正说笑,便听得有人敲门。
温枸橼离门最近,便去开了——“老、老泥鳅……”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对方。
龙卧溪措手不及地被她紧抱,动弹不得。
直到屋里人闻讯而出,温枸橼才终于松手,问:“你这是……从洛阳赶过来的吗?”
“是啊。”
“怎么都不告诉——”
“师叔!”
两人久别重逢的私语,被孙望庭等人不合时宜地打断。
温枸橼不再作声,任龙卧溪前去与师侄们欢聚,自己则默默将门合上。
“你们猜谁来洛阳找我了?”
大家心中似乎都有答案,可没人敢第一个说出来。
龙卧溪见众人不语,又道:“我们还是到屋里说话,不能冷落了主人。”
所有人聚于正厅。
嫏嬛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她一来,便笑道:“前辈突然出现,大家面上又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想是知道某人的下落了?”
龙卧溪大笑,“本来还想卖个关子,后来觉得还是不要丢这个人了……是,他来洛阳找过我,同时也想我给他传话。”
“大师兄现在还在洛阳吗?”葶苈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他跟你们约定,三月二日在鹿狮楼见。”
嫏嬛低下头,肃然道:“他准备好迎战纪尤尊了。”
“是。”龙卧溪答道。
“我们都去吧。”马四革号召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算。”
“可二姐眼看就要……”葶苈有些犹豫,“我们都去吗?”
“当然去啊。”竟是嫏嬛在怂恿,“你和一姐都去。留下姜芍和晗青在这里照顾我就足够了。杀亲之仇,不可不报。纪莫邀不会让他父亲活着离开鹿狮楼。你们如果缺席,就是错过手刃仇人的唯一机会。”
温枸橼眼中已有决意,可还是放不下心,“我们都走了,你们三人真的没问题吗?”
嫏嬛答道:“我所忌者,唯纪尤尊而已。他只要不来,其余人不过乌合之众,对付起来绰绰有余。”
“这样的话……”温枸橼长叹一声,“万一你提早临盆,那我们不就都错过了。”
“别说这种没志气的话。”嫏嬛笑道,“我大不了憋着,等你们回来再生。”
“如此一来,”马四革开始点将,“大小姐、葶苈、我、望庭、师叔……啊,对了,还要叫上子都。”
“想起来,大师兄已经一整年没有回惊雀山了。”
惊雀山平静的一天,随着陆子都跟吕尚休晨读开始。
“是啊……”
“不过很快又能见到他了。”子都面上难掩兴奋。
“你也应该跟师兄弟们重聚了,老是陪着我多没意思。”
“师父千万别这么说!”子都慌忙解释,“我跟师父一起,每天都获益匪浅,没有一刻是虚度的,更没有一刻觉得无趣。”
吕尚休惬意地笑了,“行了,我知道你不讨厌待在这里。可你想念大家也是真,难道不是吗?”
陆子都低眉不语,面上这才有了些许苦涩。
“你最有孝心,向来都是最亲我的,这我知道。但你不必因为怕我寂寞而主动离队。明明是志趣相投、同仇敌忾的手足,就应该在一起做大事。你也应该堂堂正正地为你父母讨个公道。”
陆子都含泪点头,道:“我、我确实想念大家,也想替他们报仇。”
“那不就行了?你师叔昨日来报信时,也说得很明白了。你大师兄已经定下何时何地,就等你去找他了。”
“我会的,师父。一定会去。”
吕尚休握着徒弟的手,问道:“那你还在为什么难过呢?”
“我不知道……”陆子都伏倒在师父膝边,黯然落泪,“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卑微。我从来就做不成什么大事,更没有拿过什么主意,一直都是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人。如此平凡得不值一提的我,未经分毫努力与付出,居然还能得到替至亲报仇雪恨的机会。我觉得自己受不起……我觉得我不配……”
“子都,好孩子,起来……”吕尚休扶起徒儿,握住他的肩膀,直视入他眼中,正色道:“子都,你是你爹娘的孩子,你当然配得起为他们报仇——也只有你配得起。对于你父母而言,你就是最特别、最独一无二的人。你不是他们随意弃于人世间的一粒微尘,而是他们舍命保下的亲骨肉!记住这一点,记住你对他们有多重要。”
子都艰难地点头。
“不止他们,我和你的师兄弟们,还有你师叔、嫏嬛……大家从来也没有将你视作可有可无的一员。你是这天底下唯一的陆子都,是他们最最亲爱的陆子都,又怎么会是一个渺小而卑微的人呢?”
“我……”子都泪眼婆娑,已经顾不上抹干,“可师父难道不觉得,我人又笨,又没有大志吗?我从小认字就慢,你们怎么教都不会。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吃力,甚至不敢在人前读书写字,生怕自己会出丑。我也没什么志向……总觉得,像大师兄他们那样的人,以后一定能扬名立万,过着比我更加精彩的生活。我会替他们高兴,但我并不向往山外的世界,更谈不上羡慕谁。外面的一切,我都觉得好陌生……”说到这里,他望着师父傻笑了一下,“我就是想安安分分地留在无度门孝敬师父,就这样平平淡淡,一直到老。这是我唯一的愿望,这里是我唯一的家。”
吕尚休将陆子都揽入怀中,道:“子都,我的好孩子……”
“师父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
“不要再这样说自己了。”吕尚休重新替子都摆正坐姿,“我觉得你的愿望特别好,一点也不丢人。也许很多人觉得,要天上地下闯荡一番,才算是不枉此生。但这并非每个人都想要的人生。有人就想平静安稳地守护至亲之人。这个心愿看似浅显,实现起来却比许多惊天动地的壮举更加困难艰辛。想想你爹娘,他们也并没有想着成为什么大人物,但却为了保护自己的小家而失去了性命。不要轻视自己的本心,子都。这就是你的大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陆子都抬起脸看着面前的老者,“师父……”他匆忙而羞愧地擦干面上的泪水,“在师父面前像个懦夫一样流泪,真是……”
“千万不要这样想。”吕尚休亦伸手替子都将脸擦干净,“是不是懦夫,和流不流泪,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大师兄,老四,还有望庭,是懦夫吗?”
“当然不是了。”
“可他们都曾为各种各样的事流过泪。不要相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鬼话。越是不敢直视自己内心柔软一面的人,越是会用匪夷所思的手段来维系坚强的表象。那种在谎言中作茧自缚的人,才是真正的懦夫ᴊsɢ,而子都你不是。”
子都似懂非懂地点头,“多谢师父指点。”
吕尚休露出欣慰的笑容,“子都,听师父一言,莫要妄自菲薄,莫以他人之长度己之短。你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是无可取替的。温柔与善良,就是你的力量。在这一点上,你的师兄弟们都要向你学习。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去跟你日思夜想的弟兄们重聚吧。”
陆子都满腔感慨,不知说什么才能准确表达内心的感激与觉悟,只能退后一步,朝吕尚休磕了好几个响头。
披毫地藏一直端坐在房门外,时而望天,时而眺望远方的山景。
它好久不曾听过声杀天王烦人的叫声,也好久没有见过它的主人翁了。
狼会感到孤独吗?也许只有狼会知道。
究竟众人能否如期在鹿狮楼重聚,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章 香盘震 琴弦稳(上)
七日之期转眼就要到头,而琵琶乐谱也进入了最后的润色阶段。
与此同时,叶芦芝也没有荒废别的事务。
“事务”也许是一种太过古板的叫法。
纪莫邀在客房中拉琴,而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则是此起彼伏的欢淫之声。
他来时被赶走的那两个小白脸,第二天晚上便回来了。
叶芦芝没有说谎,的确有很多新鲜男子主动送上门。
纪莫邀甚至好奇,这些人是真的垂涎叶芦芝的美貌与技巧,还是觉得与同生会掌门的女人共赴巫山是一件值得夸耀的壮举。也许两者皆有吧。
叶芦芝跟他说过,当年她在同生会之所以能明目张胆地淫乱后院,很大程度是第二个原因作祟。
“你根本无法想象,那些白天里对长辈卑躬屈膝、毕恭毕敬的少年郎,到了夜里会有多粗暴野蛮。”
白天被掌门差遣,夜里却能驾驭掌门的妻妾,大概是某种无比刺激的癖好。
“自然,祝家的丫鬟我也没少照顾……”她说到这里时,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在旁低头煮茶的逢香,“不然早就瞒不住了。”
纪莫邀继续奏乐,隔壁屋里也继续着激烈的运动。
外头有人敲门,是逢香送茶来了。
相处了几日,逢香看他的眼神已经柔善许多,全无初时的凌冽敌意。
“公子,请用茶。”
纪莫邀将胡琴放在一边,捧起了茶碗。
“这么吵也能静心奏乐,公子的定力真不一般。”
纪莫邀笑道:“你该比我更加习惯,不是吗?”
逢香不置可否,只是扭脸望向门外,“娘子高兴就好,我习不习惯又算什么?”
“那两个人上门来时,你眼里更多的是鄙视与不屑。但我第一天来时,你几乎要用眼神杀死我。只有见到我与你家娘子并无私情,你才对我客气些。”话毕,纪莫邀为逢香也倒了一碗茶,“别干坐着了,一起用茶吧。”
逢香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接受了邀请。“多谢公子。”
邻房的声响稍微消停些了,但谁也不知道这是确切的结尾还是暂时的休憩。
“平日里来找娘子耍子的人,本来就不正经,更谈不上有什么才情姿貌。娘子贪欢,才跟那些庸脂俗粉玩玩,根本不会动心,过几日就忘了。”逢香说到这里,开始久久凝视纪莫邀,“但从你进门起,娘子就非常着紧你。你说话时,她会看着你,认认真真地听你说的每一句话。我没见过她这么尊重一个人,所以我以为你们是……”她说到这里自行打住,似乎羞于提及自己曾经的狭隘猜想。
纪莫邀问:“你跟了阿芝多久?没有见过她旧日的相好、这间屋子的正主钟究图吗?”
逢香摇头,“我来这里做事时,钟先生已经离开了。娘子说钟先生将这件宅院交了给她,以后恐怕也不会再踏足此地。随后,她遣散了家中大多数的佣人,只留了几个烧火做饭的。我什么也不会,本来也是待不下去的,但娘子喜欢我,就让我留下来了。”
“那你……喜欢你家娘子吗?”
逢香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娘子对我最好了。”
“因此你见到她对我表现出异样的重视,便心有不忿?”纪莫邀笑了,取来胡琴继续演奏,“你若是见过钟究图,就知道阿芝也十分敬重他。而且他们是真的有鱼水之情。不像我,与阿芝始终只是君子之交。”
“原来是这样……确实是我见识短浅,误会公子了。”
“没事。”
“但公子面对娘子这样的绝代佳人,难道真的从未动心吗?”
“逢香,并非所有的感情都来自原始的欲望……我不否认阿芝是个美艳绝伦、风情万种的女子。但欣赏她的美,乃至欣赏她整个人,不代表我对她有色性之冲动。你若是问她,她对我也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逢香晃了晃脑袋,若有所思,“我还真没这样想过。我总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只有肉欲的交换,不可能有单纯的交心。”
“那你与你家娘子又怎么说?你在认识阿芝之前,想必也没有听过女人和女人之间能有肉欲的交换吧?”
逢香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可以有肉欲的交换,也可以有单纯的交心。二者不冲突,也不需并存。”
“没错。”
逢香欣然一笑,“公子真是见多识广。”她听纪莫邀琴声幽怨,又问:“公子是在思念谁吗?”
“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一些人。”
“是什么样的人呢?亲人?友人?还是爱人?我听你们说话,公子应是有心上人的吧?”
“是。”
“她也是和娘子一样貌美的女子吗?”
纪莫邀轻笑,“你这个问题真是——我若如实回答,你怕是会跟我打起来。”
逢香也笑了出声,“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倒也不是。你若见了焉知,也会觉得她堪比西子。美人又不是只有一种,何必互相比较?”
“也是,公子的话总是那么在理,难怪娘子对你如此看重。”
纪莫邀道:“你也很虚心好学啊。”
“哪里……”逢香红着脸低下头,“我来这里之前,字也不识几个,更不会打扮。都是跟了娘子之后,才渐渐学懂这些事的。娘子真的特别好,对我从来没有架子,还破费为我买了好多新衣首饰……”说到这里,逢香又皱起了眉头,“公子见过世面,或许可以回答一个困惑了我很久的问题。”
纪莫邀停止演奏,“但说无妨。”
“我虽然很少出门,但关于娘子的闲言碎语也是听过一些的。我知道她在外名声不好,连家里的侍从也会笑话她是淫娃荡妇,用的都是最不堪的字眼。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娘子待人至诚,为何落得如此骂名。”
“那你觉得,阿芝是不是一个淫乱之人呢?”
逢香想了很久,道:“娘子爱色,与娘子共欢者亦爱色。志同道合,你情我愿,与人无害。如果这就是淫乱,那娘子的确是一个淫乱之人。但这样的所谓淫乱,为什么又会被视为坏事呢?来这里找娘子的男人也好,我这个小小的婢女也罢,我们都知道娘子风流,但她没有背叛、欺骗、蛊惑我们任何一人,更不曾耽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仅仅只是在居室之中享乐,却要背负天下人的羞辱,我觉得很不公平,所以一直想不明白。”
纪莫邀长叹道:“你有如此悟性,难怪阿芝对你青睐有加。只可惜世间人多不如你。”
“可我并不聪明。我能看懂的事,多数人也应该能明白吧?”
纪莫邀摇摇头,“你将自己看得太低了。但你也没说错,确实有很多人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们选择了相反的态度而已。”
“为什么啊?”
“因为如果阿芝不是一个千夫所指的堕落淫娃,那所有鄙视、亏待、诬蔑阿芝的人就失去了贬低她的理由,而后他们真正的目的就会浮现出来。他们是怕被世人看透,才会将自己身上的问题归罪于阿芝。”
逢香听得云里雾里,“公子说的那些……都是什么人啊?是家里的佣人吗?”
“不……”纪莫邀话说到一半,就听得隔壁屋的人陆续出来。
今晚的欢聚终于来到尾声。
逢香也顾不上未完的话题,急急起身去伺候叶芦芝了。
望着那两个小青年一边披衣一边打着哆嗦离开,又听着邻屋中渐渐暧昧的女声,纪莫邀重新取来胡琴,继续未奏完的曲子。
“如果这里有一副胡琴就好了。”
嫏嬛坐在山溪边垂钓,而纪莫邀则在她身侧指引。
“怎么,我教你钓鱼不够,还要我在一旁伴奏助兴吗?”
嫏嬛笑着倒在他臂间,但两手还是稳稳地扶着钓竿,“我喜欢听你拉胡琴。”
纪莫邀低头吻了她。“以后会有机会的。”
“可惜我琵琶弹得实在一般,不然我们可以合奏一曲。现在的话,恐怕只会拖ᴊsɢ你的后腿。”
“没事,到时再慢慢学。”
“好。啊,你扶我一下,我起不来了。”
纪莫邀忍着笑将嫏嬛的上身扶正,再帮她稳住已经开始剧烈晃动的钓竿,“是不是有鱼上钩了?”
“啊,怎么办,要不你来?”
“不是,我教了你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有鱼来了,你又扔给我做什么?”
“可是……”
“来,你抓好鱼竿,我抓住你的手,对,就这样……”
两人起身,合力将钓竿从水中抽出——上钩的只是一尾小鱼,小得几乎无法与方才拉扯的强力联系起来。
“啊,钓上来了。”
“恭喜二娘子,收获生命中的第一尾鱼。”
嫏嬛笑了,“我开始有些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钓鱼了。”
“公子既然有心上人,为何又与她分隔两地?”
那是纪莫邀在洛阳城的第六日早晨。叶芦芝因为前夜纵欢过度,至今仍沉睡未起。逢香无所事事,便趁着送来早膳的间隙,又跟他攀上话来了。
“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需要暂时分开才能实现。”
“什么目的?”
“报仇。”
逢香愣了一下,又问:“是要杀人的那种报仇吗?”
“是。”
“那一定很危险吧?你一定很担心她的安危。”
“还好,有比我厉害千百倍的人在身边保护她。”
“说是如此,但一日不见人,心里还是会挂念吧?何况,自己身边有人护持,她不是会更忧心孑然一身的公子你吗?”
纪莫邀轻叹道:“人之常情,无可避免……”
“我的话,一定受不了这样分离。我若是没了娘子,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这么聪明伶俐,不会有问题的。”
逢香打趣道:“你再夸我,我也不愿离开娘子。就算家里的佣人都走光了,我也会留在娘子身边。”
“家里有下人说要走吗?”
逢香颇为不齿地“哼”了一声,“我是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等娘子起来了,我还要告状呢。就在今天早上,我见往日来玩过的一个小郎君爬墙,跟家里的厨子说悄悄话。我一走近,那个小郎君就吓得摔了下去,结果那个厨子还骂我!他仗着在家里的年月久,本来就有些倚老卖老,现在明明被我抓到他跟人偷偷说话,居然还骂我不懂事……”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的?”
“厨子跟我说,同生会就要来找娘子了。那个小郎君就是来通风报信,要我们快逃的。”
纪莫邀猛地抬头,“同生会?有说是谁、什么时候吗?”
逢香见他表情突然变了,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我、我还以为同生会要来找娘子分家产什么的,那个厨子怕娘子山穷水尽,混不下去才要走的。”
“祝临雕休掉阿芝时,阿芝没有从同生会带走一文钱,何来家产可分?”纪莫邀立即起身,“快,去叫醒你家娘子。”
逢香慌忙冲到隔壁房中。她刚帮睡眼惺忪的叶芦芝穿好衣服,就听得纪莫邀在门外问——
“我可以进来了吗?”
叶芦芝打了个哈欠,“进来吧……反正给你看到也无所谓。”
纪莫邀于是推门而入,坐到了未及梳妆的叶芦芝面前,“阿芝,同生会要来找你。”
叶芦芝略微抬眉,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对方的意思,“为什么啊?”
“你忘了我来时跟你说过什么吗?纪尤尊已经知道登河山中有星宿倒戈到我们这边了,也就是说他、姜骥和同生会都有份参与的鹿狮楼惨案,离真相大白只有一步之遥。而其中很重要的一环证据,正正是经你传到我们手上的。”
“你是说……”叶芦芝揉揉眼睛,“纪尤尊指给我看的那沓密信?”
“正是。那一沓密信是将此三方联系起来的关键。”
叶芦芝想起旧事,嗤之以鼻,“明明是纪尤尊那家伙没管好自己的嘴,一时兴起跟我炫耀,才暴露了秘密。”
“他当然知道自己理亏了,可他怎么可能如实告诉祝临雕?”
“你觉得他去了涂州找那姓祝的?”
“奇韵峰和登河山都去过了,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同生会。”
叶芦芝长叹一声,道:“也是,任何对我的诬陷,祝临雕都会全盘接受,不会有丝毫怀疑。只是我好奇,纪尤尊会怎么自圆其说。毕竟密信是他自己放到祝家书房里,又是他自己口风不紧泄露出去的。就算要怪我盗信,我毕竟又不是写信的人,是不是还应该有个同谋啊?”
“你忘了他们以前给你安插的那个同谋了吗?”
叶芦芝一拍额头,道:“天啊,你说宁孤生吗?”
“现在已经死无对证,正好了。”
“可宁孤生也没有参与到他们的通信之中啊。祝临雕就算想一箭双雕,也不至于接受这么牵强的解释吧?”
纪莫邀摇了摇头,“如果祝临雕与赵之寅同时在场,这个解释确实无法自圆其说。但如果纪尤尊单独找上祝临雕,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宁孤生曾经是赵之寅最钟爱的徒弟,而赵之寅又有份参与密信,这样不就都连起来了吗?”
“你是说,纪尤尊打算连赵之寅也一并牵连在内吗?”
“如果纪尤尊有陷害之意,祝临雕又有猜忌之心,牺牲一个赵之寅又算什么?”
叶芦芝倒吸一口凉气,道:“这才是暗里的真实目的,我明白了。但现在派人来找我算账,又会打着什么旗号?”
“他们还没抓到杀死宁孤生的凶手。”
叶芦芝无力地苦笑两声,“好,我现在还成杀人凶手了。”
“阿芝,你还是尽快离开洛阳,再作打算。”
谁知叶芦芝连连摇头,“钟郎托付给我的屋子,我不能弃之而去。同生会的门生多是些贪得无厌之辈,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他们一定会将这里劫掠一空的。”
“可你留在这里,难道就能阻止他们吗?”
“这……我好歹与同生会有些旧情,会有办法的。”
“阿芝,就算来的人全都是你旧日的相好,你也不能指望他们会对你有半分恻隐怜惜之心。”
“够了。”叶芦芝少有地对他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你除了让我一走了之,不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吗?钟郎亲自将这所宅院交托给我,我也答应他要好好打理。你一个外人,当然觉得无所谓。可我若走了,不就是再一次背弃与钟郎的承诺吗?我因为康檑的死,已经欠他太多,你难道还要陷我于不义之地吗?”
“阿芝,你若不走,便是同生会的俎上鱼肉。”
“谁是谁的鱼肉,还不知道呢!”叶芦芝焦躁地摆摆手,“你不要再劝,我自有分数。乐谱我今天内给你,你还是早些走吧。省得到时牵扯在内,不得脱身。”
纪莫邀无可奈何,只能劝道:“阿芝,你不走也行,但要让我帮你斥退同生会的人,再走不迟。”
“傻瓜,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家温二娘?”
“阿芝,你明知这是杀身之祸,怎么还跟我在这里执拗?”
“我没有执拗,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一,我不会走;二,我自有办法退敌;三,我想你尽快离开。分明是你步步阻挠、不肯就范,怎么还怪我执拗了呢?”
纪莫邀见她不听劝,只好暂时作罢。“行,那我不劝你走。但七日之期未到,我也不会提早走。”
“随你便。”叶芦芝随即起身,将刚刚穿好的衣裙逐层解开,“逢香,我要沐浴——还请纪公子不要打扰。”
(本回待续)
第七十二章 香盘震 琴弦稳(下)
出发去鹿狮楼的前夜,温枸橼决定与妹妹同被。
“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但如果孩子真的要生了,也别憋着啊。”
嫏嬛被逗得大笑,“说得好像我真的能控制一样。”
“真是的,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走开,烦死了。”
“会顺利的,我不担心你们。”
温枸橼爬到嫏嬛背后抱住她,“明明曾经那么多次跟纪尤尊正面对决,但现在马上要决一死战,还是觉得好不真实……甚至觉得,我以前从来就没见过他这个人一样。”
“往时见他,总是在剑拔弩张、精神紧绷的状态,稍有失手便有杀身之祸。因此才不曾对他的形容留下根深蒂固的记忆。但如今是有准备的决战,这才突然有了充足的时间来具体想象纪尤尊其人。”
“等见了纪莫邀,你想我跟他说什么?”
嫏嬛笑道:“别叫他妹夫就行了,他会脚软的。”
“啧,你这么说,我反而更加想叫了。”
“也没什么要你说的,记得保守我的秘密就行。然后……”嫏嬛说着就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信封,“把这个给他。”
温枸橼接过信,“真有你的,什么时候写了这么长的信?”
“每天写一点,日积月累,你自然不觉。”
“见面就给吗?还是跟纪尤尊决战之后再给?”
“当然见面给了。谁知ᴊsɢ道你们会打得多狼狈,弄脏就不好了。”
“好。”温枸橼将手摆在嫏嬛肚子上,“我外甥在踢我的手呢。”
“明明就在踢我。”
“我妹夫错过了太多。希望他一个人在外的收获,值得你们这么大的牺牲吧。”
嫏嬛沉默了一阵,道:“他又不知道,很难说值不值得。别说他了,我也没想到啊。”
“你就安心给我养胎,我一定会尽快把他带回来的。”
“谢谢一姐。”
直到第七日早上,叶芦芝都没有再跟纪莫邀交换过一句话。
纪莫邀知道,她就是在等自己先行离开。
但同生会随时就能踏进门来,他实在做不出临阵逃脱的事。
逢香送来早饭,神色慌张。
“纪公子,你说娘子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她战战兢兢地放下托盘,还差点打翻了茶碗,“家里好些下人都连夜偷偷躲出去了。我、我好害怕,可又不敢问她……”
“她在等我今日内自行离开,然后一个人面对同生会。但我不会这么做。”
“对,公子是有情有义的人,千万不要丢下娘子不管!”
“别怕,她就算赶我,我也会留在城里保护你们的。”
“多谢公子,逢香给你磕头——”
“别,你快起来。”纪莫邀扶起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的少女,“倒是你,不如也快些躲到外面去,免得殃及池鱼。”
“不……”逢香坚决地摇头,“我不可以离开娘子。”
“可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公子好刻薄。前几日还夸我聪明伶俐,怎么现在又说我一无是处了?”逢香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坐直了身子,“我、我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可我若不在,娘子连个斟茶递水的人都没有,实在太失身份。”
纪莫邀长吁一声,心想这主仆二人真是连固执都如出一辙,于是也不再多言。“那这样,你快去侍奉你家娘子,无论如何也不要离开她身边。”
“好……”
两人话音刚落,叶芦芝便突然推门进来了。
“吃了东西没有?没有的话,就来我房里,与我共进早膳。逢香,把茶点拿到我房间去。”
她显然没打算征询纪莫邀的意见。
逢香听话地将托盘拿走。
纪莫邀站起身,但不曾移步。
“怎么,不肯来吗?”叶芦芝倚在门边,“还在生我气?”
“我可没兴趣跟你闹小孩子脾气。”
“那你黑着个脸做什么?过来吧。”叶芦芝说着便向纪莫邀伸出一只手。
纪莫邀没有牵,径直出门往她的房间去了。
叶芦芝没有立刻回身,只是望着纪莫邀原先占据的坐席,凄怆地叹了一声。
两人最终还是来到了叶芦芝房中,面前放着各自的食物。
“逢香,倒过茶水就行了,不用在一旁伺候。”
“娘子……”
“我要跟纪公子单独说话,你先出去。”
逢香惊慌失措地望向纪莫邀,乞求对方有所指示。
纪莫邀瞥了她一眼,示意她可以离开。
逢香无可奈何,唯有低头退出。
房里只剩下彼此,呼之欲出的话题却仍迟迟不能启齿。
最终还是叶芦芝先出声了,“我家的厨子手艺还是可以的吧?富贵之家的炉灶,总不会失礼。”
纪莫邀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还说不闹小孩子脾气,跟我翻什么白眼?”
“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要拐弯抹角了。我知道我答应了今天就走。但就算我踏出这扇门,也不会远离。同生会随时杀到,我不能放任他们欺负你。”
“啧,我是不是应该很感动?”
“别跟我说没用的。你就算不感动,一场朋友,我也应该留下来保护你。”
叶芦芝不说话了。过了一阵,她忽地又说:“钟郎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是一套玳瑁拨子。我那时还笑话他,说我早不用拨子,都是直接用手弹的。他羞得脸都红了,不停地道歉,说光顾着看我的脸,都不晓得我是怎么弹的琵琶——想起来就好笑。”说到这里,她苦涩地笑出了声。“我有次随口说,我的启蒙老师是龟兹人。结果他两天后就带了一整个龟兹乐队到家中表演,还留他们住了大半年。我那时日日跟着乐师们奏乐,有时几天也没法跟他说上一句话。可送乐队走时,他却哭得比谁都厉害……我还记得他跟乐师们说,分别之后,怕是再也没人能让叶娘子这般快乐了。我听到这话时,也偷偷哭了……”
纪莫邀静静地望着她眼波中的流光——他见过这光泽。
嫏嬛当初从自己手里接过惊雀山地图时,眼里便是这光泽。
那是心底热情终于被看到的喜悦的光泽。
“父兄向来不待见我弹琵琶,后来跟同生会走得越近,就越觉得域外之物碍眼,更不用说让我拜师学艺了。我入了祝家之后,更是几年没碰过一根弦。唯有钟郎,唯有他在乎我喜欢什么,唯有他会如此珍视我的想望。虽然他一点也不懂音律,我就算弹得一塌糊涂,他也听不出来。但这世上怕是没有比他更明白我的人了,你要我如何忍心背弃?”
“阿芝,你在乎的是他的人,不是这间屋子。屋子是死物,可以重建,钱也可以再挣——”
“可这宅院每一处角落都是他的心血。我保护这里,就是保护他的人。士为知己者死,你若是我,也会如此抉择。莫要再劝。”叶芦芝肃然放下食具,又别有意味地问:“你这么紧张我,就不怕枕边人猜忌吗?”
纪莫邀皱起眉头:这个问题很奇怪,奇怪得更像是出自闲人之口,而非叶芦芝本人。“她如果知道我的处境,也会让我尽力保护你的。”
叶芦芝忽然站了起来,漫步到纪莫邀身侧坐下,“那你呢?你就算不担心你家二娘子责怪,对我难道真的只有所谓的义气吗?”
纪莫邀知道叶芦芝正在实施某种计划,不然绝对不会发出这种可笑的疑问。可他就是想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
“阿芝,有话直说,不要拿你对付别人的花言巧语来混淆视听。”
叶芦芝往后缩了一缩,可也丝毫没有流露被看穿的坦然。
纪莫邀见她不说话,猜测她是否已经黔驴技穷。
谁知叶芦芝猛地扑到他怀中,含情脉脉地抬头望着他,“不要骗自己了,你明明就……”说着便环住他的脖子,要拉他下来接吻。
纪莫邀慌忙一手按住她的脸,蹬着腿从坐席上挣脱开来,“阿芝,你——”他恍然大悟,“你在嘴唇上涂了迷药,是不是?”
叶芦芝似被当头棒喝,灰溜溜地爬起来,骂道:“差一点就要成功了!你怎么这么难办?”
“你打算迷晕我,然后把我送出城,是不是?”
叶芦芝火冒三丈地站了起来,“别说了,都没用了。”
“你疯了吗?这种伎俩怎么可能对我有用?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我想赌一把看看能否侥幸成功,也不行吗?真是的,我知道你对我没那意思,只是你这么抗拒也太夸张了。”
“你是要鬼上身了,才会想到勾引我。”
“不要提了,我现在回想都觉得有一点反胃……感觉像是血亲乱伦,却又不如真乱伦那般刺激。”她于是退到屏风后,“我先洗个脸。”
纪莫邀没好气地重新坐下。
屏风后传来叶芦芝来回走动的声音,她却久久不出来。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不要再盘算怎么赶我走了。”
“不盘算了……谁盘算得过你三眼魔蛟?”
纪莫邀见她迟迟不归,又问:“你真的只是在洗脸吗?怎么这么磨蹭?”
“你管我?吃你的东西吧。”
纪莫邀才不会被轻易说服,于是起身一路走到屏风前。
“阿芝,你我二人共谋,总有办法对付他们。广厦金银都是身外物,你又何必——”
“过来。”屏风后传来叶芦芝的声音。
纪莫邀愣住了,没答话。
“别站在外头说话,过来。没事,我衣服穿得好好的,不会让你背负非礼之罪。”
纪莫邀原地踮了踮脚,这才朝屏风后迈出一步。
叶芦芝端坐于屏风之后。在她面前,放置着一个朴素的灵位。
“阿芝……”
“你大概不认识她。”叶芦芝伸手触摸灵牌上的名字,“她姓柳,但除此之外,我打听不到别的,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就是那个不幸被许配给康檑的女子。”
纪莫邀记得那件事——康檑收买了陌生的男人代替自己与新妇行房,次日妻子发现丈夫真实身份之后,在羞愤中自尽了。
“我知道汉人里也有不在意的。但我总在想,假如她是胡人,会不会更有可能不那么做,不为一个素未谋面又不顾自己死活的男人牺牲性命。”叶芦芝开始对着牌位喃喃自语,“她死得那样不甘、那样凄惨,在当时还有几声惋惜。可那又如何呢?她本不需死,当时叹息的人也早就忘了她。我总是隐隐觉得ᴊsɢ,家里人宁愿我像她一样,变成一个牌位,也不想我如此活着。而我越是想着她,就越觉得,贞节真是世上最无意义之事。如今我每天对着她的牌位弹弹琵琶,希望她在天之灵能听到。”
一听到“琵琶”二字,纪莫邀恍然大悟,立即冒出一身冷汗。
不。
不可以。
叶芦芝望着他,没说话,抱起琵琶,手指开始飞快地拨动琴弦。
找她改谱,实在是太对了。
明明只在不到七天前才第一次接触《乱神志》,如今竟已弹得如此出神入化。
“不要……”
曲可封神,人要失魂。
在叶芦芝登峰造极的技艺下,《乱神志》威力大增。加之是在室内当面演奏,根本不会受到外部风声与杂音的影响,因此纪莫邀几乎从一开始便已眼冒金星。他本想,自己如此熟悉这首曲子,也许可以在意念上顽抗一下。但叶芦芝的指法实在太过娴熟,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全曲未过半,纪莫邀已经晕厥在地,不省人事。
叶芦芝一直坚持着将全曲奏完,方敢起身。
望着躺在地上的纪莫邀,她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但与此同时,眼中的泪水已经不受控地涌了出来,洒落在脚边。
她从袖中掏出两份乐谱,压在纪莫邀手臂下。又除下手上的玉镯,端详许久,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塞到纪莫邀手中。
虽有纪莫邀首肯,但逢香不敢走远,一直在院子里待命。
屋里似乎传来奏乐之声,但她听得不真切,又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累了,便四处走动提神,一直走到前院,神志才终于恢复正常。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人群聚集之声。
有人开始剧烈拍打正门,“姓叶的贱人,快来开门!”
逢香吓得立刻往回跑,竟迎面见叶芦芝抱着琵琶往外走。
“娘、娘子,外头……”
叶芦芝牵住她的手,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呢。”
“纪公子呢?”
叶芦芝顺手将她往身后的房间推,“没事,你们都会没事的。”
“娘子,让我陪你。”
叶芦芝苦笑,“你看你,抖得都说不出话来了。还说陪我,我扶你还差不多。快进屋,别出来。”
“不,娘子,纪公子说了,要我一直陪着……”
叶芦芝不等她说完,便一把将她推到屋里,并飞快地锁上门。
逢香惊慌失措地趴在门扉上,想再恳求,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她环顾四周,知道这是叶芦芝平日过夜的房间之一。虽不是主人的卧房,甚至在客房中也不是最大的,但叶芦芝一直对个房间喜爱有加,屋内也装饰得十分华丽精致。
作为一家之主,叶芦芝为什么喜欢偏居侧室,而几乎不踏足正房,逢香作为下人从来不曾过问。即便是现在,她也一点不好奇。毕竟这不仅仅是叶芦芝睡觉的地方,更是她们肌肤相亲、平镜相映的场所。有多少个夜,她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披着温馨的烛光在叶芦芝臂间睡去。每次进入这个房间,她的心跳就会不自主地加快,就连皮肤也开始意味不明地略略发痒。这样一个神奇的空间是不是主人的居室,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在这一刻,这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卧室也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逢香在房中蹑手蹑脚地走了一圈,却什么也没发现。
“纪公子?”
她以为纪莫邀也一同被锁在这里。但这里不见人,外头也听不到他出入的声音,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难道纪公子已经离开,正在暗中保护我们?
逢香不敢过多揣测,只能退到屏风之后,默默等待。
大门终于洞开,叶芦芝望着眼前人,嫣然而笑。
“邢护卫,别来无恙?”
邢至端盯着她看了好一阵,欲言又止。
叶芦芝左右扫视,对着她猜是拍门之人的一个魁梧弟子问:“好哥哥,你来拍奴家的门,却又不说明来意,是为何啊?”
不等那人答话,邢至端便板着脸上前道:“你们在门外守着。没我准许,谁都不能进来!”
弟子们于是都退到阶下,不再作声,只在暗处交换着意味深长的坏笑。
邢至端跨过门槛,亲自将大门合上,这才回身问叶芦芝:“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
叶芦芝抿抿嘴,柔声道:“我怎么知道……”
“别装了,你显然有所准备。是不是我手下告密给你的?他们多是师父休了你之后才收的弟子,照理应该不认识你才对。”
叶芦芝杏眼含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可你不就认识我吗?而且还是……很熟悉的那种。”
邢至端别过脸去,恨恨道:“别这么大声!那群小子多心得很,可能此刻就趴在门上偷听呢。”
叶芦芝嗤笑了两声,牵住邢至端的手,“难得来一趟,邢护卫别急着走啊。”
“你别……”邢至端口头的抗拒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两脚早已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别跟我婆婆妈妈。大家都是老相好了,我家里又没人,还怕怎地?”
邢至端认真环视四周,“真没人?”
“放心。”
叶芦芝一路牵着他来到宅院深处的主卧室。
甫一进屋,她便一手环上邢至端的脖子,两人饥渴难耐地深吻起来。
顷刻之间,衣衫大开,娇香满怀。
正如纪莫邀所言:行云流水,全不费功夫。
无论是在涂州祝家的内室,还是如今洛阳钟氏的豪宅,对于叶芦芝而言都是一样的。
“我现在不是你师母,跟我偷欢可没以前刺激了呢。”
邢至端在她胸脯上喘息道:“没了那种刺激,自有别样快意。”
“说来听听。”
“往日只是背着师父一人,如今却是将好一大队人关在门外,不知我们意欲何为。想到他们面面相觑、无聊发愣的样子,也是挺好玩的。”
叶芦芝将头一仰,干笑道:“你的癖好,怎么总是那么奇怪……”
究竟纪莫邀身在何处,叶芦芝又能否全身而退,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章 深闺内 马蹄先(上)
邢至端似乎并不着急,云雨后也没有立刻更衣。
“你让师弟们在门外傻等,就不怕他们说你闲话?”
“又不会上告师父,只在兄弟之间说来玩玩,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也是,就算告诉了祝临雕,说不定还会被大骂一顿……羞辱师长这种事,你们向来只敢偷偷摸摸,根本没胆子拿上台面议论。”
邢至端枕在她腰上,淡然道:“你看到是我来,应该如释重负吧?”
叶芦芝干笑,“是啊,你可比缪泰愚那个大老粗好太多了。”
“若是他来,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破大门,再进来翻箱倒柜……估计连自己为什么来都忘了。”
叶芦芝将邢至端推开,翻了个身,顺势问:“那你又是为什么来?”
“宁孤生死在木荷镇的事,你知道吗?”
“听说过。可我又跟他不熟,怎么了?”
“不觉得很诡异吗?许久不见的人,突然就成了土堆里的白骨。”
“说得好像你很怀念他一样……明明你们没一个人看他顺眼。”
邢至端冷笑,“我们怎么想又算什么?奈何二师父喜欢他啊。”
“说起来,你应该感激他才是。”叶芦芝轻拍他的大腿,“他若是没把沈海通打残废,这个右护卫的美差几时轮到你?”
邢至端暗笑道:“这种话心里明白就行,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你们来找我,难道是为了他吗?你知道我们没有来往。”
“我知道……”邢至端皱起眉头,“这不是师命难违,好歹来做做姿态吗?你若是有什么听起来像那么一回事的传闻,甭管有关无关,给我说说,能回去交差就行。”
“就这么简单吗?”叶芦芝半信半疑,“你连门都不让你师弟进,从你嘴里吐出来的所谓结果……真能服众吗?”
邢至端面露难色,“那不然呢?总不能让他们烧了你的屋子吧?那多糟蹋东西。大家相好一场,没必要做得这么绝。”
叶芦芝“哼”了一声,趴到他肩上,娇声怨道:“你倒是心安理得了。但万一你师父不满意,又派别人来拷问我怎么办?别人……可就没你好说话了。”
邢至端想了想,又问:“那你想怎样?我只能使唤门外那群小子。师父以后怎么打算,我可担保不了。”
“那你也不要将他们拒于门外啊。你与我偷欢事小,可若是有人说你因私误事,没有尽心尽力,这种闲话祝临雕可就不怕听了。”叶芦芝说着便起身更衣,“我看啊,反正我这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如放人进来搜上一圈,好歹让他们觉得此行不虚。钟究图颇有家财,我事后给你们每人分上一点,大家好聚好散,岂不美哉?”
邢至端听罢,点了点头,“可以。但他们个个笨手笨脚,你有什么经不起碰的精巧细ᴊsɢ微之物,或是什么娇俏可怜的侍婢,都先给我藏好。”
叶芦芝喜出望外,一下又扑回邢至端怀中,娇嗔道:“邢护卫,你怎么这么善解人意?”
邢至端禁不住又狠狠亲了她一口,“不是我心地好,是你功夫高啊。”
逢香在房中忐忐忑忑等了不知有多久,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急忙躲到帘帐之后,只探了半边脸出来。
叶芦芝推门而入,问:“逢香?人呢?”
“娘子,我在这里……”逢香犹犹豫豫地荡出来,一抬头就见门外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顿时又吓得脸色煞白。
叶芦芝忙挽着她,道:“别怕,这是同生会的邢护卫,他不会伤害你的。”她一路牵着逢香往外走,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这间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翻个底朝天也不打紧。我把逢香带到我卧房去。那间屋子最豪华,可不能让你们进。”
邢至端跟在后面,心不在焉地答应道:“知道了,我会让他们小心的。”
如今回到寒冷刺骨的室外,逢香才算是完全清醒了。
现在叶芦芝要带她去的房间,正是与纪莫邀共进早饭的地方。
一进屋,叶芦芝便叮嘱道:“乖乖待在里面别出声……一点声音都不要发出来。我一会自会来放你出去,懂了吗?”
逢香连连点头,“知道了,娘子。”
叶芦芝反复捏着她的手,似乎还是放心不下,但在邢至端反复催促后,还是回身合上了门。
逢香站在屋里,不敢随处走动,甚至不敢自言自语。
外面传来人群涌入的声音,像是谁在清晨打开门闸,放出一群在牢笼里挤了一夜的牲畜。
有好几次,还有人直接来到了门外,甚至拍了几下门,但立刻又被别人喝止。
逢香提心吊胆地坐着,默默祈求不速之客可以快些离开。
过了一阵,喧嚣之声开始减退,渐渐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但叶芦芝还没来。
逢香料她还在与那邢护卫周旋,并不心急。如今大军已过,她终于能松一口气了。久坐腿麻,她于是起来走了几步。
纪公子难道真的已经走了吗?方才那态势,如果他还在的话,应该根本就不会放那群人进来胡闹吧?可他明明说了会留在这里保护娘子。男人的话,还真是信不过……
正在这时,逢香绕到屏风之后,哑然失色——只见纪莫邀倒伏在地,一动不动。
她意欲惊呼,可又怕吵到外面,只好强压惶恐,跪下来察看。“纪公子?纪公子,你没事吧?”
还有呼吸,似乎只是昏过去了。
逢香本能地想要摇醒对方,可又怕发出声响,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叶芦芝刻意的安排——娘子原本将我安置在另一间房,也许本来就不想让我见到纪公子这副模样。如今被迫无奈将我们关在一起,也没有要我照看他的意思……还是不要碰为好,不然坏了娘子的计谋,我可担当不起。
她于是退回屏风外坐下,静静等待这一切结束。
同生会的弟子们离开大宅时,各自袖中都沾了些油水。一群人互相攀比打趣,好不惬意。
谁知门外突然有个师弟喊道:“缪护卫来了!”
众人慌忙将手中的金银珠宝藏起来,齐刷刷地站直排好。
缪泰愚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一路来到钟家大门前。
“右护卫人呢?”
方才带头拍门的那个弟子答道:“师兄在里头善后呢。”
“善什么后?里面有什么人?”
里头有个认得的,出列答道:“邢护卫在跟叶芦芝说话呢。”
缪泰愚听罢,两眼一瞪,“岂有此理!”说着便要破门而入,却被一众师弟拦住。
“左护卫息怒!你若是就这样进去了,右护卫日后肯定会怪罪我们的……”
“是我自己要进去的,又不是你们怂恿,怕什么?”
那几个带头的又来劝道:“右护卫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他哪敢直接找左护卫算账啊?到头来有什么不顺心,还不是发泄在我们身上?师兄还是怜惜怜惜我们晚辈,等他出来再商议吧。”
缪泰愚见师弟们苦苦哀求,又确实了解邢至端欺软怕硬的性子,当下有些犹豫。“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可师父暗中派我跟随你们来洛阳,就是为了看看邢至端这小子有没有遵从他的意思办事。如今他摆明在里头干着有伤风化的勾当,难道还要我在门外迎接他尽兴归来吗?”见大家面有不安,他继而解释道:“我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挫挫他的锐气,哪里有在门外干等的道理?别怕,他若敢给你们半点脸色,我就告诉师父,让他老人家主持公道。”他拍了拍胸脯,“一言九鼎,你们就放心吧!”
缪泰愚的承诺有几斤几两,弟子们心中有数。但说到这份上,也不会有人再敢阻挠了。
毕竟,当师父派一个师兄来监视另一个师兄的时候,自己还是别做这个不知好歹的磨心为妙。
“焉知……”
纪莫邀睁开眼,见是嫏嬛坐在自己身侧。
空气中混杂着竹叶与薄荷的香气。
“还在睡?我都洗漱好了。”
纪莫邀迷蒙着眼爬到嫏嬛怀里,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这么累吗?”
“和累不累没关系,就是想睡而已。”
“真是的……”嫏嬛抱着他也躺了下来,“可是我好想出去玩啊。”
“玩什么?”
“没想好呢。出去逛两圈不就知道了?来啊,快起来……”
纪莫邀含糊地嗯哼了几声,终于睁开眼,“你自己早起,还不让我睡,过分。”他一边埋怨,一边用手指蹭了蹭嫏嬛夹在发辫中的竹叶,“你自己别上去的?”
嫏嬛戏谑道:“不是,是你在梦里给我别的。”
纪莫邀笑了,“我梦里的手势还挺不错,真好看。”
嫏嬛凑上前吻了他,“还好意思说我过分。你没漱口,嘴里就这么好闻,这才过分呢。”她终于不耐烦了,开始拉拽纪莫邀的手臂,“别躺了,快起来啊。”
“焉知……”
纪莫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
也是,明明自己身在洛阳还未离开,怎么可能会突然见到嫏嬛?
他想揉揉眼睛,却发现手中放着一个玉镯,再翻个身,见叶芦芝改好的琵琶谱就压在臂下。
费尽心思将他迷昏,还将东西提前放在他手里,这分明是不打算跟他道别了。
叶芦芝到底在想什么?这间宅院对她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地方不还是一样会被好事者夷为平地?
他艰难地撑起上身。
《乱神志》的余韵依然未从脑中散去。
这时,逢香也听到动静,匆匆赶了过来,“纪公子,你醒了……”
“你家娘子呢?”
“娘子……娘子可能还在跟那男人说话呢,叫什么……邢护卫。”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娘子把我安置在这里,然后放了一群人进来。他们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吵闹得很,但是没有进这间屋,后来又离开了。我在这里等娘子放我出去呢。”
“她没有跟你说怎么处置我?”
逢香摇头,“她就说别发出声响,可能是为了不吵醒公子吧。”她见纪莫邀愁眉紧锁,又问:“公子头痛么?要不我给你倒水?”
“没事,我就……坐一会。”纪莫邀靠墙坐直,颤抖着往嘴里塞了一片薄荷叶。
缪泰愚听了师弟们的意见,没有蛮横硬闯,而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了。
想来也是,如果骂骂咧咧地破门,势必会惊动邢至端,反而让他有所准备。如今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说不定能捉奸在席,到时在师父面前可就有故事说了。
钟家院落庞大,冬天里又没什么显眼的花草景物作为参照。缪泰愚第一次进来,没两下便找不到方向了。他倒也不着急,一边回味着自己欲擒故纵的妙计,一边漫无目的地东看看、西翻翻。走了一阵,便来到了一个像是书房,但也像是会客之地,同时又能睡觉的地方。
“哼,对那姓叶的贱人来说,哪里不是睡觉的宝地?”
阴冷的四壁中飘荡着浅浅的茶香。
缪泰愚走到书案前,见上面放着一包茶叶。再看丢在一旁的麻绳与彩缎,估计是哪里送来的礼品。他不懂茶,自然闻不出好坏,于是便将包裹拿起来,看看是什么来历。
“舒山……”他吃力地辨认茶包上有些模糊的印章,“薛……家茶。”
他心头一惊。
虽然从来没去过那里,更没见过那家人——但自己小姨子的夫家,他还是有印象的。
龚云昭带着女儿缪毓心失踪多时,杳无音讯。他心里推断,多半也是投靠她嫁到舒山的妹妹去了。这倒不算什么,等有空了再去揪她们回来就行。但这包茶叶今天出现在叶芦芝的家里,就说明她与龚云昭一直保持来往……
背叛了自己的女人和背叛了师父的女人暗中勾结。
“祸事ᴊsɢ,祸事了……”
师父让自己前来,本来就是因为邢至端在惊雀山行径可疑。如今他跟叶芦芝不清不楚,而叶芦芝又跟自己叛逃的妻子藕断丝连……这里头难道有什么巨大的阴谋?邢至端位高权重,如果他存有二心,那同生会岂不是有倾覆之危?
缪泰愚的思绪前所未有地飞速跳跃着,几乎要冲破他空间并不宽敞的头脑。
“邢至端!”他站在院子里吼道,“邢至端,快出来!”
纪莫邀与逢香听到宅院某处传来吼叫之声,双双站了起来。
“纪公子,这又是……”
“别怕,留在这里别动。”
逢香跟在他身侧,又问:“公子要出去吗?可你的手还在抖呢。”
纪莫邀摇头,“来不及了。”
“娘子不会有事吧……”
纪莫邀叹道:“我知道这样说不厚道,但是她如果没将我迷晕,我们也不至于这么提心吊胆……没办法了,手抖也没办法,我再不出去,难道还坐在这里等人收拾吗?”他轻轻按住逢香的肩膀,“我先去取我的乐器,以防万一。你暂时不要离开这个房间。若有人来,就找个角落先躲一躲。就算被找到了,也不要强行反抗。你不会武功,反应太激烈的话,我怕他们会灭口。你这么聪明,足以用说话拖延时间,这样我才有机会来救你。懂了吗?”
逢香连连点头,“谨记公子叮嘱。”
纪莫邀于是将颤抖的手收回,推门离开。
(本回待续)
第七十三章 深闺内 马蹄先(下)
缪泰愚一声吼,将邢至端整个人都吓软了。
“怎么会……那姓缪的,怎么来了……”
叶芦芝心头一惊,忙从对方身下滚到一旁,“你不知道他要来?”
邢至端冒出一身冷汗,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我、我完全不……师父明明……怎么可能……”
“你怕他?”
“你懂什么?快拿我衣服来!”
叶芦芝面露不快,可还是立刻起身为对方披衣。
邢至端越想越不对劲:缪泰愚不可能自把自为,必定是有师父指令才会出现在这里。但师父明明派了自己领队来洛阳,为何还让缪泰愚暗中跟随?难道师父已经……
他想不通自己哪一步走错,以致于背上了什么莫名的嫌疑——难道师父不满我上回在惊雀山一无所获吗?可师父明明也没有责怪我啊……他如果信不过我,为什么又派我来洛阳呢?这难道是什么欲擒故纵之术?难道师父已经对我有想法,正要借此机会将我捉个正着?
他的思绪飞快地在脑里穿梭。
缪泰愚已进入大宅,迟早会找到自己跟前,那时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晚辈师弟不敢议论的事情,缪泰愚可不会顾忌。他巴不得自己行差踏错,这样他缪泰愚就能受师父独宠,在同生会一手遮天了……
说什么呢?缪泰愚那种傻瓜,只是比较容易使唤而已,别的地方二位师父根本就看不上。真正懂得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是自己,而师父们真正赏识和宠爱的人也应该是自己。
宁孤生也好,沈海通也罢,都是局外人了。吴迁是掌门的女婿,地位稳固,自己本来也不打算跟他争。因此真正的威胁只剩下缪泰愚而已。如果轻易被这种头脑简单的武夫扳倒,那他邢至端在同生会可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正所谓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邢至端扭头看了一眼正为自己束腰带的叶芦芝。
“我自己来。”他推开对方的手,“把我鞋拿来。”
叶芦芝知他气恼,也不争执,转身便往外走。
说时迟那时快,邢至端两手握住腰带,从后方狠狠勒住叶芦芝的脖子。
叶芦芝来不及呼救,只能抓着带子拼命挣扎。
“邢至端!”缪泰愚的呼叫声再次传来,而这次比之前清晰了很多——他离这个房间越来越近了。
邢至端浑身是汗,使出全身的力气扯紧腰带,不敢给叶芦芝半分喘息的机会。
“邢至端,我都看到人影晃动了,你是不是在里头?”缪泰愚的声音从走廊处传来。
邢至端在屏气与急促呼吸之间反复,手却一刻不曾松动,一直往死里扯。
“邢至端,还躲着做什么?我进来了啊。”
缪泰愚“啪”一声踹开房门——只见邢至端一手抓着腰带,一脚踩在叶芦芝背上,气定神闲地望着他。
“左护卫来得好及时。”
缪泰愚迈进屋里,“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气喘吁吁、衣冠不整的。”
“我、我替师父除了大患。方才一番搏斗,因此凌乱了衣裳。”
缪泰愚的五官扭在了一起,显然是不相信这番鬼话。“我听师弟们说,你在这里跟她独处了很久,怎么才搏斗完?是她太彪悍,还是你太孱弱?”
“那我总要先……从她嘴里套出些话来。一来就动手,不还是一无所获?”他说完便束上腰带,穿好鞋袜。“先礼后兵,这是高招,你不懂的。”
缪泰愚很想骂人,但又不知道骂什么,只能继续问:“那她跟你说什么了?”
“别急啊,左护卫。”邢至端整好衣冠,提剑与缪泰愚一同步出房间,“师父让你来,可有要事告知?”
缪泰愚斜眼道:“倒也没有,就是怕你在这里遇到什么阻滞,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邢至端放声大笑,“师父多虑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至于叶芦芝……再也做不出任何有伤师父声誉的事了。”
“也是……”缪泰愚感觉自己的脑子瞬间又不够用了。
如果邢至端除掉了叶芦芝,那就不能指控他通奸了。相反,龚云昭依然还是自己的妻子,不曾正式断绝关系。如果主动提出叶芦芝与龚云昭仍有来往,不仅无法伤害已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的邢至端,反而会把疑点扣在自己头上。这事若让邢至端知道,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想到这里,缪泰愚只好催促邢至端快些随他离开,不让他再于钟府逗留。
纪莫邀回到自己下榻的客房,一路无事,看来同生会的弟子们已经全数离开。
如果只剩下邢至端没走,那来找他的人有会是谁呢?邢至端是祝临雕的左膀右臂,能够直呼其名的恐怕只有与他平起平坐的缪泰愚。
这就有趣了。
为什么缪泰愚会在邢至端之后到达,又为什么会如此咄咄逼人地寻找他的下落?
这里头有多少师徒、同门之间的博弈,纪莫邀并不关心。他只在乎有无能够为他所用的软肋而已。
从房中取回胡琴时,他的手终于不再抖了。
亲身见识过《乱神志》的巅峰威力之后,再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奇袭,也无法令他惊讶。只此一曲,便胜过千膀万臂、千刀万剑。即使内功再深厚的人,恐怕也免不了一番痛苦挣扎。
他带着胡琴赶回逢香所在的房中,她却没了踪影。
“怎么回事,刚才还说谨遵嘱咐……”他在附近绕了一圈不见人,便径直往内院而去。
雪地上交错着数不清的凌乱脚印。
他远远就见主卧室的房门大开,心知不妙。
来到门前,为时已晚。
只见叶芦芝倒在室内,脖子上有清晰可见的勒痕。
“阿芝!”纪莫邀扑上前将她抱起,可伊人早已香消玉殒。
纪莫邀又气又恨,恰在此时,背后又传来一阵动静。他猛一回头,喝道:“来者何人?”
逢香几乎是爬着来到门前,颤颤巍巍地扶着墙,问:“娘、娘子她……”
“逢香,你听我说……”
“娘子!”逢香大惊上前,伏在叶芦芝身上嚎啕大哭,“是我没用……是我没能保护娘子……”
纪莫邀依旧将叶芦芝搂在臂间,真切地感知她的体温一点点地流失,仿佛自己隔着皮肤在吸收她的生气。
“阿芝……”眼泪滴在女郎面上,与她未曾散去的香汗相融。
最终,他将叶芦芝交到逢香怀里,起身往外走,留女孩尽情嚎哭。
假如叶芦芝没有将自己迷晕,她一定不会……
是,如果自己醒着,势必会与同生会有一番恶战,说不定会将这华丽的宅院打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但至少叶芦芝还在,还有将这个地方恢复原貌的机会。
她怎么就这么傻呢?
钟究图已经不在乎的东西,真的值得她牺牲性命去保全吗?还是说,她作为一家之主,不肯将保家护院的重担假手外人?一生不拘小节的人,为什么又在这个时候重起虚名来了?明明除了她,根本就不会有别人在意。
士为知己者死,这是叶芦芝的决意。但纪莫邀不认为她只有被人谋杀才能达到目的。
他想不明白,叶芦芝一开始为什么要将逢香和自己分开关押,却又在邢至端来了之后,把逢香送到自己所在的房里。
纪莫邀立在雪地里,久久无法冷静。
“纪公子……”逢香终于哭完,来到了他身边,“你知道是谁杀了娘子吗ᴊsɢ?”
纪莫邀望着她,没出声。
逢香幽幽道:“我没看到,但我觉得应该是那个邢护卫。”
“为什么?”
“你走后,我实在放心不下娘子,又见外人都已散去,一时心急,才没听你的话,偷偷跑了出来。我一路来到这里,老远就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凶神恶煞地往卧房而去,一路还喊着邢护卫的名字。他来到房前,一脚踢开门,然后邢护卫就出来跟他说了一会话。再后来,他们就离开了。我躲在一角偷看,听不清他们讲什么,可那个大汉来去匆匆,几乎没在屋里逗留,所以娘子一定不是他杀的。”
纪莫邀点头,“有道理。”
可邢至端为什么要杀阿芝呢?难道是因为缪泰愚突然出现?为了不让缪泰愚抓到把柄,因此痛下杀手?素闻邢至端心术不正、自私自利,只是想不到他竟然会是如此心狠手辣之徒。
纪莫邀踩着交错的脚印一路往屋外走,似乎想通了什么。
叶芦芝第一次去开门时,无法知晓门外站着的是邢至端还是缪泰愚。她了解这两个人脾性的差异,便同时做了两手准备。
将逢香关在另一个房间,是为了不让她过早唤醒自己。
见到来人是邢至端之后,鉴于对方是自己旧日相好,叶芦芝判断自己能以色诱敌,便说服那姓邢的收了好处,草草离去。在这时,她虽不能让纪莫邀醒来搅局,但也害怕逢香会被同生会的弟子欺负。为防万一,这才将两人关到一起,同时提醒逢香不要作声。
而假如来的人是缪泰愚,色诱就行不通了。缪泰愚一定会带人硬闯,那时叶芦芝将别无选择,只能将纪莫邀叫醒,与同生会正面对抗。一旦开战,难免伤及无辜,因此逢香要在另一个房间里才更安全。
两个都不是完美的计划,但都是叶芦芝在千钧一发之际能考虑到最周全的安排。
当然,也许她还有更高一层的部署,只是自己未能参透罢了。
一间宅院、一个爱奴、一位挚友,她通通无法取舍。
最终三者皆得以保全,而她却死于非命。
不,他不应该质疑叶芦芝的折中与妥协。
假如邢至端没有因为缪泰愚的突然出现而起杀心,那这就是一个兵不血刃、十全十美的计划。
所以问题不在于她的布局是否无懈可击,而在于邢至端根本就是一个败类。
“逢香,”纪莫邀与女孩回到房里,一同将叶芦芝的遗体安放好,“你家娘子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保护你。”
逢香再次放声大哭,“娘子真是分不清轻重……我不过一个贱婢,哪里配得起她这般费心劳力?现在娘子不在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别这样说,她会生气的。”纪莫邀起身,“你在她心目中,从来就不是一个奴婢。她已遭毒手,你就更不能轻慢了自己的性命。你若有什么不测,你家娘子不就白死了?更何况……”他的声音弱了下去。
逢香抬眼,问:“更何况什么?”
纪莫邀冷笑道:“你若也死了,就没人见证我为她报仇了。”
缪泰愚与邢至端并驾齐驱,跟在一众弟子后面,缓缓往洛阳城东而去。
“邢护卫,你说我们该不该将那女人的尸首收了,送回去给师父呢?”
“死就死了,还收尸回去给师父添堵吗?何况她早就不是祝家人了,拿回去也说不通啊。”
两人聊着虚情假意的家常,仿佛今早只是在钟家门前路过,更谈不上出过什么人命。
“钟究图也销声匿迹好久了。”邢至端喃喃道,“一时间恐怕也传不到他那里。”
“传到了又如何?他还能到涂州喊冤不成?”
邢至端笑道:“也是。他跟那女人又不是夫妻,不清不楚的,说出来只让人笑话。”
缪泰愚见邢至端不着边际地自言自语,猜他因动手杀人而心有余悸,这才要一直说话来转移注意力,心中不禁嘲笑对方是个无胆匪类,竟会为这种小事后怕。
邢至端在马上频频回头。
“怎么,邢护卫还怕那女人的鬼魂追上来不成?”
“别乱讲……”邢至端拉紧了外衣,“我总觉得有一股寒意涌来。”
“大冬天的,自然寒冷,你又想到哪里去了?要不我叫哪个小辈把外衣让给你?小伙子们血气方刚,不用穿这么多。”
令他意外的是,邢至端竟没有因为被暗讽年纪大而气恼,只是一直回望刚刚走过的路,眼神闪烁地捕捉着不存在的光景。
“像你这般心神不宁,要不先喝口酒再上路?”
邢至端这才扭脸看他,点点头,“也好。”
缪泰愚于是嘱咐师弟们先出城等候,随即与邢至端二人来到了路边的酒肆里。
手里捧着温酒,面前肉汤蒸腾,可邢至端的脸上却无半点血色。
缪泰愚难得见他这般魂不守舍,心里自然快慰,但又忍不住想问出个所以然来。
“邢护卫是不是有心事啊?”他借着酒意问。
邢至端闷头喝了两杯酒,道:“师父让你来,是不是为了试探我?”
缪泰愚懵了:他虽然知道祝临雕派他来的用意,也为自己独得密令而沾沾自喜,但这都是建立在邢至端对此一无所知的前提下。如今邢至端一下捅破了他的伪装,直击要害,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应答。
“你这是……”他假笑两声,为邢至端添酒,“一场师兄弟,怎么问这种话呢?师父向来待你不薄,你还这样怀疑他老人家。幸好只是对我说,若是让小的听见了,还道我们手足不和,那该如何向晚辈表率?”
邢至端对着酒杯冷笑,“缪护卫跟随师父多年,口才也确实长进不少,令人刮目相看啊。”
缪泰愚不愿再答话,埋头啃起羊骨,只希望邢至端不要看穿自己已经词穷的窘态。
酒楼里初时还有些客人的,过了午后也渐渐散去了。外面雪一停,四周立刻就静了下来,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缪泰愚并没有要将邢至端灌醉的意思——大家内力都摆在那里,本来就不容易醉。再加上他要是醉了,操劳的还是自己。缪泰愚可不打算伺候这姓邢的上马。
早知道让几个小的陪他来喝就算了,我也真是热心过头。
“邢护卫,”酒足饭饱之后,缪泰愚推了推对方,“时候不早了,还是快些赶路,回去向师父通报吧。”
邢至端此时神志依然清醒,只是心绪显然还很恍惚。看着他直立而起,步履平稳地出门牵马,缪泰愚却总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像坨软泥般倒地不起。
不过是杀了个神憎鬼厌的淫妇罢了,又不是什么亏心事,这人也真是脆弱。
他对着邢至端的背影轻蔑一笑,起身去结账了。
邢至端面无表情地绕到酒楼外牵马。风雪早停,可他还是觉得衣衫缝隙间钻着细丝般的寒意。
这应该跟叶芦芝无关。
他在内心重复道。
师父恨透了她。所有人都恨透了她。就算是我,就算是垂涎她美色的我……也是恨透了她的。
杀她,根本不需要经过道德的讨论。
邢至端轻轻拍了自己一掌。
为了这种女人失神,我真是没用。
明明杀她足以邀功,师父一定也会更加器重自己……这份当机立断的果敢,缪泰愚那个蠢材做梦都盼不来。
他干咳了两声,以免自己忽然笑出声来。
头上刮过一阵凉风。
邢至端仰望天空,却又立刻低下头来。
天空一片花白,有什么不敢看的?
他看着自己的脚,没有发抖。
突然,一只手夹住了他的后颈。
“谁——”邢至端因惊吓僵直了身子,却只能发出蚊蝇一般的声响。
一个鬼魅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答道:“我代叶芦芝,纳你命来了。”
“我、我没……”
“休要抵赖,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从速认罪,说不定判官还能从轻发落。”
“我不是……故意的……”
“所以你是‘不小心’从背后勒死她的?”
“不、不是……我、我……”邢至端奋力挣扎,也似乎认出了这个声音,“你是不是……纪……”
“是我。”
“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忘了吗?”纪莫邀渐渐松手,将张开的手掌悬在邢至端后脑勺上,“我有三只眼睛啊。”
随即,他一掌拍入邢至端头骨。
玉骨香魂缥缈,酒肉皮囊沉沦。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章 重逢日 暗涌时(上)
缪泰愚结过酒钱,却久久不见邢至端出现。他一心等对方牵马来迎,如此还能享受几分被伺候的快感;若亲自去催,又显得自己小气了。
不过,这里就他们两个,也没师弟看着,还是别想太多,快些起行为好。
他于是风风火火地跑到马厩里,却吓得几乎原地瘫倒——只见邢至端头骨碎裂,倒在两马间一片血泊之中。
四周有呈环形飞溅的血迹,与散落一地的红色结晶。
而在马槽前的雪ᴊsɢ地上,写着一行血字:三月初二鹿狮楼,不见不散父与子。
“纪公子,你方才奏的是什么曲子啊?真好听。”
叶芦芝最终被葬在洛阳城外的山郊,可以遥望出入城池的车马人烟。
也许有一天,钟究图会再次从她眼前经过。
“不知道,我还没起名字呢。”
逢香眼中有光,“是公子谱的曲子吗?”
纪莫邀摇头,“是先人留下的,我可写不出这么舒心疗愈的音乐。”
“公子哪里话……”
纪莫邀收起胡琴,掏出一个玉镯,“你家娘子给了我这个,你认得吗?”
逢香接过看了两眼,道:“此乃娘子心爱之物,日日都戴在手上,沐浴时也不舍得摘下。我问过她,她说是钟先生所赠。”
“如我所料。”
“公子这是要去找钟先生吗?”逢香问罢,又嘀咕起来,“我到现在还不知他长什么样子呢。”
“你想见他吗?”
逢香摇头,“他未必想见我。”
“我又不是在问他的意思。”
逢香踮脚想了一阵,道:“我其实挺好奇的。毕竟,娘子对他是真的有情。我也想知道,一个值得娘子如此付出的男人,到底有何过人之处。但我也怕会失望……万一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我恐怕会恨死他。”
“你觉得阿芝不应为一个普通人牺牲这么多?”
“我这样想不对吗?”
纪莫邀笑笑,“没有什么对不对的,但是……逢香你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啊。”
泪水在女孩的眼眶中化成了晶莹的花。
“娘子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下人……是,我替她斟茶递水,但这更像是,怎么说呢……”
“等价交换?”
逢香笑了出来,“也许吧。我不知道娘子真心爱谁,但能够感受到她对我的疼爱,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无论怎样都好,也不要说自己配不起。阿芝最讨厌这种妄自菲薄的鬼话了。何况她的品味我清楚,一般凡俗之人,怎能入她法眼?”
“我知道了。”
两人在坟前驻足多时。
“公子也该离开洛阳了吧?”
“是啊。再不走,就要失约了。”
“那就不要耽误了行程。有我在这里守着娘子,公子不必挂忧。”
“怕不怕同生会回来寻仇?”
逢香连连摇头,“公子说过,他们只会找你,不会再回来找我们了。愿公子一路平安,逢香今世若有机会,定来报答公子大恩。”
“不用了。你能守着阿芝,就是同时在报答我们两个。”纪莫邀走开两步,又折返道:“但你也不用太执拗。若是有了新的志向,就放心离开吧。阿芝疼你,不会希望你为她耽误了终身幸福。”
逢香苦笑,“道理我懂,只是我还能碰到跟娘子一样好的人吗?”
纪莫邀沉默了。
逢香见他不语,道:“公子不用担心,我自会定夺。”她舍不得,又一直送纪莫邀到山脚下。“多谢公子,临行还为我着想。你我萍水相逢,相识不过七日,别时却已有如此大义。公子的心上人真是前世修到,今生有福。”
纪莫邀浅笑,望天叹道:“我比她有福。”
“你相信白头偕老吗?”
纪莫邀扭头望着温嫏嬛,指尖仍绕着她的发尾。“我相不相信,重要吗?”他反问。
嫏嬛又说:“如果不相信,就不会用心去维护吧?”
月光穿过层层竹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影格。
纪莫邀抱住她,道:“自己根本没见过的东西,恐怕也只能谈信与不信了。”
“就跟鬼神一样。”
“根本就是鬼神的一种。”
嫏嬛躺在他怀里,似是倦了,可一开口又精神得很。“确实,指望神佛保佑,就跟指望能与子偕老一样。总有人交好运,总有人能白头——但万人之中有几个?为何有些姻缘由父母包办,彼此素未谋面,却能从一而终;而有些人两情相悦,患难与共,最终还是分道扬镳?就算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能如愿以偿,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那万里挑一的倒霉鬼呢?”
纪莫邀知道嫏嬛并不是在质疑他的感情,而是试图在变幻莫测的生死间,找到一个清净的角落。
“爹娘那样恩爱,至死亦无二心,可也没能白头。”
纪莫邀握着她的手,无言。
“好想让你答应我不要死,可那样太幼稚,也没有意义。毕竟你不会主动选择丢下我去死,而我也不应让你背负违约的骂名。”
“焉知,我能承诺的,只有尽量不让自己死而已。”
“我知道。”
“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我知道。”
“如果有什么万一,你也一定能……”
“不要说了。”嫏嬛猛地抱紧他,“我都知道。”
二人深深拥吻,在草叶间辗转缠绵。
纪莫邀托着嫏嬛的腰站了起来。
嫏嬛突然被举高,开始还吓了一跳。“你的手臂……”
“没事,你不重。”
嫏嬛低下头,捧着他的脸。她披散的长发如幕帘般,围住了彼此对视的眼神。
纪莫邀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毫无征兆地消失,那嫏嬛在事前就不会经受太多痛苦。但回想起那一夜,他觉得自己应是错了。其实嫏嬛从来就不打算阻止他离开。也许比起突如其来的离去,她会更愿意面对循序渐进的告别。
那时的他,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九个月。
离开时还是仲夏炎炎,如今已是来年之春。
温枸橼、温葶苈、龙卧溪、孙望庭与马四革一行五人从木荷镇往鹿狮楼进发。此前来过的孙望庭便成了当仁不让的向导。
距离鹿狮楼还有半日路程时,从惊雀山出发的陆子都与他们会合。
马四革叹道:“子都也是操心,把大师兄的三股叉都背来了。”
龙卧溪笑道:“他如今有掌法傍身,恐怕连兵器也不需要了。”
“无妨。”陆子都道,“大师兄太久没回山,就算只是睹物念情,聊解思愁,那我这一趟也没白跑。”
六人有说有笑地来到地通关前。
温枸橼望着眼前的一片荒芜,“今日是三月初一,不知他到了没有。”
没走两步,就见葶苈指向前方,“你看那是个人么?”
众人齐齐远望,果见一人立于高坡之上,与破败的鹿狮楼遥遥相望。
“会是大师兄吗?”陆子都问道。
马四革喃喃道:“谅也不会是纪尤尊吧。”又走近了些,他便自信起来了,“一定是了。你看那黑披风,头上顶只鸟,生怕方圆十里看不见他一样。肯定就是大师兄没错了。”
大家一听,立刻精神一振,策马奔上土坡。
那人远远见他们赶来,但没挪动。
龙卧溪与温枸橼心照不宣地放慢脚步,让其余四人拍马前行。
“大——师——兄——”
那人终于转身。
声杀天王腾飞入空,在土坡上方盘旋。
孙望庭下马最快,飞奔到纪莫邀跟前一下扑到他身上,“大师兄!我才貌双全、文韬武略的大师兄!”
“你的用词能不能稍微讲究一些?”
孙望庭兴奋叫道:“大师兄真的一点没变!我们都想死你了!”
马四革这时也上前抱住两人,“好小子,让我们足足担心了快一年啊。”
葶苈也冲了过来,最后是陆子都。
四人将纪莫邀围在中间,久久不肯松开。
“太好了。”马四革捏了捏纪莫邀的肩膀,“你还完完整整,真是太好了。”
“是啊。”葶苈道,“不然也不知道怎么跟二——”他兀自打住了,生怕自己口快,泄漏了天机。
但纪莫邀还是问道:“你们都来了,那家里……”
孙望庭立刻回答:“家里有姜芍守着,放一万个心吧。”
纪莫邀点点头,“既是姜芍,我无所惧。”
孙望庭立刻耷拉着脸,道:“说得好像我们都是废物一样,大师兄也稍微照顾一下你师弟们的感受好吗……”
大家一阵哄笑。
随着龙卧溪与温枸橼赶到,众人终于松开。
“师叔也来了……”纪莫邀随后望向温枸橼,却一时不知怎么打招呼。
温枸橼也看着他,舌头艰难地与几乎脱口而出的两个字作斗争。
龙卧溪忙一脚插到中间,道:“大家长途跋涉,早就累了,还是不要在这高处吹风,快些下去吧。”
孙望庭也来劲了,“是啊,我带你们去鹿狮楼!”
一行人兴致勃勃地下坡。也不知是不是龙卧溪有意引导,走着走着,纪莫邀与温枸橼便落在了最后面。
温枸橼也懒得多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纪莫邀,“焉知给你的。”纪莫邀刚接过信,她又提醒道:“等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再看。我怕你哭,让师弟们看到就不好了。”
纪莫邀一笑置之,“多谢了。”
“焉知让我和葶苈……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你。”
“我同意。”
“我会听她的话。总之,你知道我不把你当外人就行了。好了,不说了,说多了矫情……”
“没事……”
“这封信是她在这九ᴊsɢ个月里日日积淀而成的……她很想你,每天都在想你。”
“我知道。”
温枸橼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好了,信已经交到你手上,我其中一个任务就算完成了。”
说笑间,众人已来到鹿狮楼前。
这是陆子都第一次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
孙望庭领着他走进门,“子都,你可是这里的少东家啊。”
陆子都只是茫然环顾四周,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马四革也跟了上来,“师父带走子都的时候,子都还是襁褓中的婴儿。那么小的孩子,能记起来的东西想必不多。”
陆子都在一楼绕了一圈,试图捕捉哪怕一丁点熟悉的气息。“我对这里……”他平缓而落寞地叹道,“只感到陌生。如果师父没有告诉我,我绝对不会相信自己来自这个地方。”
“没事,子都。”孙望庭说着就牵他上楼,“你现在回来了,才是最重要的。”
一行人相继进入鹿狮楼,在不同楼层间来回,试图寻找前人留下的信息。
纪莫邀是最后一个进门的。跨过门槛前,他回头眺望刚才登上的那个土坡。
土坡上有很多断壁残垣,以前应是个不小的村落。
哪一处废墟曾是母亲登上的那间茅屋,他无从知晓。
但他相信,从鹿狮楼一定能一清二楚地看到当日母亲立在屋顶、高举火把的身影。
最终,鹿狮楼并未告诉他们太多。这也不奇怪,毕竟已过多年,而且孙望庭和姜芍还先一步来过这里。如果有什么显而易见的证物,他们也早该发现了。
唯一能证明的,只有当日的血腥屠戮而已。
众人于是回到户外,在孙望庭引路下,来到了杨浦君与子都父母下葬的地方。
陆子都拿出简单的祭品,放在父母坟前,却发现原来所有人都准备了相应的献祭。简陋的墓地前,一下子林林总总堆了好些东西。“你们怎么都……”
纪莫邀笑道:“我们都是兄弟,你的父母自然就是我们的父母。有问题吗?”
陆子都眨眨眼,忙把头扭到一边,暗暗抹泪。
纪莫邀又补充道:“但你们见到纪尤尊时,可千万不要有顾虑。”
其实就算他不特别说明,大家也早就心照不宣。
进入三月,壁水貐开始觉察到姜骥似乎在为某事焦急。
第一次销毁纪尤尊的信后,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参水猿才开始询问有没有漏网的信件。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壁宿将一切记录在案,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与此同时,心宿也一直保持与木荷镇的来往。
最近一次来信中,姜芍将无度门在鹿狮楼的部署相告。她虽然没有要求星宿们有所行动,但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对此行的忧虑。
壁宿没有正面跟纪尤尊交过手,甚至没亲眼看过他施展武艺。但能让姜芍无法放心的人,必定不是省油的灯。
她几番与心月狐等人商议,却总是在助无度门一臂之力与不要打草惊蛇之间摇摆不定。
毕竟这次不同以往。旧时在杨家和木荷镇这些地方,就算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看到,也总有能自圆其说的理由,不至于令当家起疑。可如若这次有星宿出现在鹿狮楼,而纪尤尊又不幸逃出生天,那立马就会牵起整面人网。消息一旦传到姜骥这里,她们所要面对的,则是以少敌多的无情清算,从而导致全盘皆输。
她们明白,姜骥与参水猿都不会在杀人灭口上犹豫半分。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后,她们决定在山中等候纪尤尊的死讯。
只要纪尤尊一死,她们就能变被动为主动了。
(本回待续)
第七十四章 重逢日 暗涌时(下)
涂州今年的春天,与去年相比,似乎暖和了一些。
吴迁想起昨年新婚时,总会不寒而栗。
虽然现在……也说不上好了多少。但他还是觉得,自己与祝蕴红的关系稍稍近了一些。至少在肉体上,他们还能做正常的夫妻。
她心里到底爱不爱自己,吴迁发现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豁达还是痴愚?
吴迁决定不去想。
反正祝蕴红也没办法和温葶苈在一起,这已经是他想要的结果了。
如果缪泰愚没有从洛阳带回邢至端的死讯,这个初春还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以邢至端在弟子中的地位,他的死所激起的波澜实在小得可笑。大家所表现出来的震惊与悲痛,甚至还不如当年沈海通被打断腿。二位师父虽然也十分痛心愤恨,但吴迁却总觉得欠缺了些真情实感。
无论是祝临雕还是赵之寅,对邢至端其人都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祝临雕最器重的是沈海通,赵之寅最器重的是宁孤生。此二者已是同生会的外人,甚至不是阳世间的人了。退而求其次让邢至端上位,实属无奈之举。但他又不如缪泰愚那般听话好使,所以无论是他得势还是惨死,师父们应该都是五味杂陈。
当初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消息,令师父们猜忌起邢至端来。吴迁记得大概是邢至端从惊雀山回来之后,师徒三人间的氛围就开始变得微妙。而派缪泰愚跟踪到洛阳的行为,则令吴迁惊觉,原来邢至端的位置已经岌岌可危到了这种地步。
吴迁有很多想法,但没有付诸话语。作为祝临雕的外甥兼女婿,他在同生会的地位已经很特殊了。就算他无心参与门派里的势力拉锯,也迟早会被拉到旋涡中来。他能做的,只是延迟那一天的到来而已。
最终,是缪泰愚主动来找他的。
“迁公子,有件事……我想问一下你的意思。”
吴迁请他到屋里坐下,“右护卫的继任人选,师父应该还没有定夺吧?”
“我看还远着呢。可我不关心这个。”屋里明明只有他们两人,但缪泰愚还是一直坐到了吴迁面前说话。“我在洛阳叶芦芝的屋子里,见到了舒山薛家送的茶叶。迁公子不知道记不记得,贱内的胞妹就是嫁给了这个薛家的长子。”
吴迁抬抬眉,“啊,我记得。”他气定神闲地呷了口茶。“你觉得你家娘子跑去舒山了?”
“我一早就这么觉得。毕竟她娘家跟师父关系亲近,断然不会收留她,因此只能逃到远嫁的妹妹那头。可她与叶芦芝藕断丝连,不觉得蹊跷吗?”
吴迁道:“当日是你亲自请求师父,让他派龚云昭潜伏在叶芦芝身边的。这两人一早相识,如今仍有来往,很奇怪么?”
缪泰愚又凑近追问:“迁公子真不觉得,这里头有什么阴谋吗?”
他靠得太近,吴迁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缩,“就算有,叶芦芝一死,也就化为泡影了吧?”
“迁公子真是大气。”缪泰愚感叹道。
但吴迁并不觉得那是在赞美他。
“就没有什么办法……查一查吗?”
吴迁懂了:如果真查出什么来了,那缪泰愚就是当之无愧的头功。“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可以跟师父去说啊。”他敷衍道。
缪泰愚又气短了,“可这……毕竟是我家事。直接惊动他们老人家,好像又不妥当。本来想着纪先生在师父那里做客,可以问问他的意见。不是都说纪先生足智多谋、神机妙算吗?谁知我一回来,他第二天就离开涂州了!”
纪尤尊在如此暧昧的时间离开,也是吴迁十分好奇的一件事。
纪尤尊虽非同生会中人,但主人家有弟子新亡,作为上宾的他却立刻在次日离开,实属奇怪。如果不是因为他一直住在祝家,还以为邢至端是他杀的,所以才要赶紧跑路。
“纪尤尊没解释缘由吗?”吴迁问。
“我不知道啊。我回来那天跟师父报告了在洛阳的来龙去脉之后,已经很晚了,所以就先回自家睡下。结果第二天一早回来再问,纪先生就已经走了。”
“如果你见到了杀死邢护卫的凶手,那也许还能解释。”吴迁皱起眉头,“可你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啊。难道纪尤尊猜出来了?”
缪泰愚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吗?那纪先生真是神了!”
“跟我说说,你在洛阳都看到了什么?也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呢。”
缪泰愚将跟踪邢至端一行前往洛阳的过程一一相告。“吃饱喝足之后,他去牵马,我去结账。结果我见他老久不归,就亲自去马厩一看——人已经死在地上了。要说什么线索,也许就是凶手留下的那句话吧。”
“什么话?”
“三月初二鹿狮楼,不见不散父与子。”
吴迁大惊,“别的细节在弟子间都已传开,唯独这一句话闻所未闻。”
缪泰愚又解释道:“我跟师父说了整件事后,是师父特意叮嘱我不要把这句话漏出去的。”
“那你还跟我说?”
缪泰愚憨笑道:“迁公子是祝家的姑爷,就是师父的亲儿子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吴迁懂了。
毕竟纪尤尊是纪莫邀父亲这一ᴊsɢ事实,早就不是秘密了。
原来是纪莫邀杀了邢至端。
也就是说,师父很清楚凶手的身份,只是故意按兵不动,先让纪尤尊去教训儿子。
不知道邢至端泉下有知,会怎么想。
“如果纪先生已经洞彻玄机,那我们只要静候佳音便是。”
“是,迁公子说得在理。”
“我婚后为了照料妻子,已经减少参与常务,因此很多事都是道听途说,难免会有谬误……”吴迁起身,直接把房门合上,“你可知当初师父为何会对邢护卫起疑?”
缪泰愚一脸空白,“迁公子这是在……问我吗?”
吴迁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我跟你有什么好阴阳怪气的?当然是真心在问你了!我是真的不知道答案,只知邢至端从惊雀山回来之后,师父就开始疏远他。”
缪泰愚松了一口气,答道:“那就好。我、我人笨,公子莫要见怪。”他抓了抓并不灵光的脑袋,“要说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时跟他同行的弟子,你我也是常见的。听他们讲,那一路确实没什么出奇之事。找不到温葶苈又不是他的错,跟无度门比武的也不是他。除了返程第一天睡懒觉,延误了归期之外,实在挑不出什么不可原谅的毛病。”
“邢至端向来早起,还喜欢催人起身。突然睡懒觉,确实也挺突然的。”
“是,但想来也不至于会让师父起疑吧?他刚回来的时候,师父还夸他会随机应变呢。是到了后来不知怎地,才会让我跟踪他去洛阳的。”
如果师弟们看到了什么不妥的地方,肯定会第一个告诉缪泰愚。但如果师弟们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还能有谁呢?
难道会是登河山的二位星宿吗?姜家从不过问同生会的事务,很难想象星宿们会向祝临雕告发邢至端。
两人的思绪就卡在了这里。
到头来,吴迁并没有了解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不久的将来,他将会收到一则死讯。
死的是纪莫邀,还是纪尤尊,他只能等待。
入夜,所有人围坐在鹿狮楼后的空地上,共叙过去一年的种种。
有劳频繁来往的书信,多数事大家都不是第一次听了。给大家带来最大惊喜的,只剩下纪莫邀在奇韵峰的见闻。
“‘千里’这个名字,我也从来没听过呢。”龙卧溪道。
温枸橼调侃他说:“不用指望你了,你当年连宁孤生是同生会的弟子也记不得。这里消息最不灵通的,反而是你这个居无定所的所谓‘神偷’,真是服了。”
龙卧溪打趣道:“我向来对死物的外观和名称更为敏感。”
众人笑成一团。
陆子都又问:“大师兄,我们都好久没听你演奏胡琴了。要不……”他掏出自己专程从惊雀山背来的胡琴,可捧在手里时又犹豫了,“这副琴有些老旧,做工也不如你从天籁宫偷来的那个精细。也许用那一副演奏更好吧?”
“不必了。”纪莫邀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旧琴,“还是自己的用起来顺手。”随后坐到众人中央,拉奏起那首先人留下的无名之曲。
乐声悠扬,沁人心扉,在这春寒料峭之夜,于心上点缀出持久的暖意。
大家听得沉醉,一个个都痴痴然陷入沉思,仿佛被音乐拉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这曲子绝对称不上是什么喜庆的音乐,节奏不快,也不会让人突然亢奋。但也不是一首悠长的哀乐,慢则慢了,曲调之中却丝毫没有悲戚消极之情,并不会让人徒生怆然之感。
一曲终了,所有人又立刻回过神来,好像刚刚进行了精神的沐浴,神清气爽、心平气和。
龙卧溪感叹道:“真神曲也……敢问是谁人所作?”
纪莫邀答道:“这是竹叶青居士写在《七寸不死》第七章后的乐谱,可以完全抵消《乱神志》的作用。”
葶苈又问:“这曲子没有名字么?”
“没有,我一直称之为《第八章》。”纪莫邀收起乐器,“其实乐谱我一早就寄给焉知了。想必是因为不适合用琵琶演奏,所以她没有试过?”
温枸橼很用力地抿抿嘴,深思熟虑之后才开口道:“她……一直在忙别的事。”
憋住这个秘密,真的太难受了。
纪莫邀没有听出异样,“倒也无妨,毕竟叶芦芝已经给我们改出了绝佳的琵琶谱,等回到木荷镇,一试便知。”
“是啊……”葶苈亦惜字如金,生怕一提起嫏嬛就会说漏嘴。
“也就是说,”温枸橼赶快将话题从嫏嬛身上移开,以免露馅,“只要有这首曲子,无论是纪尤尊还是天籁宫,都无法再用《乱神志》来制衡我们了。”
孙望庭又提出疑问:“但我们这里,只有大师兄能够演奏那首曲子。也就是说,纪尤尊来时,肉搏还是得指望我们。”
纪莫邀解释道:“如果我要奏乐来抵消《乱神志》,说明纪尤尊就在演奏《乱神志》,那样的他也无法跟你们动手,不正好了吗?反正,对手只有他一人的话,无论有没有《乱神志》,我们都不会吃亏的。”
马四革拍拍孙望庭的脑壳,“真是,赶路都赶傻了。”
龙卧溪问纪莫邀:“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做什么,不言而喻。
纪莫邀答道:“自我十岁起,一直在准备。”
温枸橼站起身,笑道:“我们不需要多余的鼓舞。这里每一个人,都与纪尤尊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若来了,便是血债血偿之时。纪尤尊不死,我们谁都不会离开。”
纪莫邀道:“师叔,明日鹿狮楼就交给我们。还请你帮我们守住外围,不要让闲杂人等进入,坏了我们的大计。”
“知道了。除了纪尤尊之外,一个活人都不会放进地通关。”
温枸橼又转向纪莫邀,“现在的你,真的能打败他吗?”
纪莫邀冷笑,“我们人多势众,会赢的。”
“在漆头村时,我们合共四人都未能伤他半分,还折了一个孙迟行。如今我们虽有六人之众,可没一个人能对付扶摇喝呼掌——除你之外。只有你有胜算时,我们才有胜算。所以我需要一个绝对清晰的答案。”话毕,她走到了纪莫邀面前,“如果你没有胜算,我们当然也不会走。但至少让我们先给家人写封诀别书,好让老泥鳅能连着我们的尸体一并带回去。”
纪莫邀也站起身,直视她眼睛深处,答道:“纪尤尊一定会死在鹿狮楼,你们也一定能活着离开。这就是我的答案。”
夜深,大家在鹿狮楼内收拾出简单的空间,稍作歇息。
只有纪莫邀,还坐在室外的篝火边。
他的手里,握着温嫏嬛的信——那封在枕边写下,全然不顾敬辞文法,如同在耳边呢喃的絮语情书。
“数月不见,君可安好?我时时念君,亦知君心思我。当日急别,我心虽苦,亦知君志难移。非君舍我而去,诚为君托我于众力,而舍己身于孤行耳。
你我日日相思,自是情趣。唯不知除我外,又最常思念何人?人生于天地间,成肉身、知世故、懂人情,皆非一己之功,而总有所凭依者。而凭依之人几何,我以为大有学问。生而依一人者,喜一人所喜,悲一人所悲。如孤儿凭寡母,节臣忠君王。其情虽切,然一旦所依之人有变,或亡故、或移情,则如大厦倾、如巨木摧,顷刻陷绝境而无望矣。失一君而弃世归隐者,岂有少乎?身怀济世之才,竟因一人而吝济天下,实为社稷之失,岂不谬哉?余者亦同理。
人心无常,喜怒又岂能专寄于一人?我爱君之心不假,君爱我之心亦至诚。然君非我所爱之唯一,我亦不应为君所爱之唯一。人情有万般形象,男女之欢不过其一。君未识我时,亦有师友爱护;我未识君时,常感骨肉情深。你我有幸,生而蒙他人所爱,其中大恩,又岂能与情爱区分优劣?
若将满腔之情寄一人之身,则居心叵测者可退左右而孤君身,牵一人而撼君心。如此则大事难成、乾坤难转矣。纪尤尊曾有此心,终未得逞,乃众人爱君信君之故也。如此想来,你我心中思念他人,于情寻常,于理必要,实在无甚稀奇,亦是你我制胜之道。
君漂泊在外,不知所到之处,薄荷可有惊雀山中爽口?
我在家中欢适,勿忧。想我时笑笑即可。再会之日,必与君细述衷情。”
纪莫邀将信举到嘴边,轻吻了嫏嬛的署名。
泪水顺着纸张滑进了他的嘴角。
“焉知……”
“我们一定能笑到最后,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竹林的那段日子,多数都是轻松快活的。那是两个长久绷紧着神经的人难得获赠的逍遥。
但也有好几个夜晚,他们沉浸在哀痛中无法自拔。
迷上《楼非楼外传》这种ᴊsɢ悲剧故事,更是加重了这种不平与悲愤。
“我知道纪尤尊想做什么。从一开始,他就想孤立你、让我们都不信你。发现没用之后,他就变了一个玩法。他看出你我间的情分,于是表面上开始纵容我们亲近,以此来讨好你。他以为,一旦我们加深了感情,那在他一手创作的绝境之中,我们便是彼此唯一的救赎。我如果没了你,就是他的猎物;你如果没了我,就只剩下他可以依靠。”
纪莫邀枕在嫏嬛膝上,静静地听她讲话。
“但我们不是也不应是彼此唯一的救赎。就算没有相遇、就算没有相爱,我们身边一直有欣赏、爱护和信任我们的人。他总以为能切断我们命悬之最后一线,却不知我们脚下踩着的网坚韧无比、绵延不绝。他试图从我们身边夺去的人,不仅从来没有动摇信念,反而越发坚定地守在了原地——包括那些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来保全我们的人。这是我们的造化。纪尤尊自以为找到了摧毁我们的捷径,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纪莫邀将头埋在她怀里,不说话。
嫏嬛抱住他,问:“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纪莫邀在她背上写下“非也”二字。
嫏嬛笑着倒在了卧榻上,“好痒……”
“你说他们……”嫏嬛望着屋顶,未能入眠。
躺在侧近的姜芍也还没睡着,“如无意外,就是明日了。”
“是啊。”
“别担心。”
“唉……”
她们都知道,这种简单的安慰无济于事。
“不如想象一下他们归来时的反应吧?”姜芍提议。
“那我还要有两手想象——生了孩子,或是没生孩子。”
“你更愿意是哪一种呢?”
“不知道呢……无论如何,他应该都会吓得不轻吧。”
“是啊。”姜芍笑道,“毫无预兆就做了父亲,任谁都会很吃惊吧。”
两人沉默了一阵。
“给我一个数字。”嫏嬛忽然又道。
姜芍眨眨眼,“呃……四十六?”
“好。”
然后又是一阵沉寂。
姜芍憋不住,就问:“要数字做什么?”
嫏嬛没有立刻回答。
姜芍见她神色专注,显然是在思考什么,便没有再问。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睡意侵袭,眼皮都快要黏在一起了,却听得嫏嬛突然道——
“六又十万分之七万八千二百三十三。”
姜芍骤然惊醒,“什么?”
嫏嬛扭过头来,道:“刚才那个数字,是四十六开方所得。”
姜芍一头雾水,木讷地“嗯”了一声。
“其实还能往下算,但我有些困倦了,就四舍五入作罢。用了脑之后,应该会容易入睡吧?”嫏嬛自语道。
可姜芍已经飞快地睡着了。
父子决战,一触即发。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章 恨不尽 血已枯(上)
三月初二的早晨,纪莫邀坐在鹿狮楼门前。
声杀天王停在他右肩上,难得地唱着鸟儿的歌曲。
纪莫邀将一片薄荷叶放入口中。
周遭空气已经开始有春天的味道,但风起时,仍有残冬余劲。
到这一刻为止,他一半的人生,都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如果他是匹孤狼,手刃仇人之后,也许就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吧?
纪莫邀知道自己很幸运,幸运可以有下一个起点在等着他。
太久了。
这一天来得……太艰难了。
地通关前出现了一人一马。
纪莫邀依然坐着没动。
声杀天王按捺不住,叫道:“来者何人?”
纪莫邀笑道:“将死之人。”
“因何而死?”
“因果报应。”
那人逐渐靠近,其面孔也越发清晰起来。
纪莫邀深吸一口气,对天王道:“你先回避一下,我跟他单独说话。”
“吾乃天王,非是奴仆。人鸟不通,天机不漏。”
纪莫邀苦笑道:“我不是把你当作下人般打发走,更不是怕你泄露了我们的对话。我只是……”他将鸟儿托在手上,亲昵地用手指抚摸它的爪子,“我只是想独自面对他,在没有你、没有任何人替我壮胆的情况下,独自完成这件事。”
“原来如此。”
“那你……不会怪我?”
“合情合理,何怪之有?”声杀天王于是抖擞羽毛、鼓起胸膛,对着纪莫邀高叫了一声,便一跃上空,没了踪影。
纪尤尊来到面前时,纪莫邀还望着自己的手指,望着声杀天王适才站立的位置。
“我来了。”
纪莫邀抬眼,与那无辜的马儿对视。
“邢至端是你杀的?”
“没错。”
“他杀了叶芦芝,你就要替那贱人报仇吗?”
“我是替阿芝报仇,杀了一个贱人。”
纪尤尊冷笑着跳下马,“自以为风高亮节,做着警恶惩奸的勾当……很是自豪吧?”
“知己之士死于非命,报仇乃分内之事,与自豪无关。但邢至端与你非亲非故,他死在我手里,来寻仇的不应是同生会么?还是说你赋闲已久,为了排遣无聊,做起了祝临雕的爪牙?”
“你私闯天籁宫,盗琴伤人。又勾结登河星宿,密谋离间。最后在洛阳,竟为一区区妇人残杀同生会右护卫。如此种种,证据确凿。罪大恶极,必须严惩!幸好我在江湖上还有些名望,大家都相信我能主持公道。即便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的人是我亲儿,他们也没有咄咄逼人,还容许我亲自来处置你。这一点,你应该谢谢我。”
纪莫邀听罢,突然放声大笑,随后迈前一步,问:“那不知父亲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纪尤尊眼神一变,大喝道:“逆子,吃我一掌!”
扶摇喝呼掌以千钧之力向纪莫邀飞来,而他只是微转肩头,便立刻从相反方向挥出一掌。
两只手掌正面相抵。都是扶摇喝呼掌,出力的道理完全一样,又因方向相反,相互完美抵销。一时间,掌间之力不知应往哪一个方向旋转。
纪莫邀感觉左臂骨骼中愈合的缝隙开始微微晃动。
痛是一定会痛的,只有深浅之分,而无法完全避免。
纪尤尊能感受到纪莫邀的掌力,但随之而来的痛觉并不显著,甚至有将要逆向消除的迹象。
但这并不是他在意的地方。
他想不通——为何自己手中开始有冰冻刺痛的感觉。
这绝对不是来自扶摇喝呼掌。
纪尤尊忽然收掌后退,问道:“你这是哪里学来的?”
纪莫邀笑道:“就是家里学来的。”
“胡说,家里的那套掌法去到极致,也只会令皮肉有灼烧撕裂之痛,哪会有丝毫寒意?”
“你对家里的那套,似乎很清楚啊?”
“那是我传给你的武功,当然清楚了。”
纪莫邀望着自己的手掌,笑而不语。
“到底是谁教你的?”
“死人。”纪莫邀答道。
纪尤尊的脸色变得无法描述。
纪莫邀口中的死人,是截泉掌的作者周易知,一位作古已久的高人。
但他知道,纪尤尊所理解的“死人”,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不可能。”纪尤尊骂道,“分明是你信口开河!扶摇喝呼掌晦涩深奥,需多年透彻钻研,才能勉强有个小成。这套掌法只在我们家中内传,世间通晓者也只有你我父子二人。尚不存在第三人,造诣高到可以如此天衣无缝地将外家功法融入其中。”
纪莫邀笑笑,“你这话,倒也不是不对。”他信步向前,又问:“那你觉得实情究竟如何?这个死人又会是谁?”
纪尤尊不语。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个死人……跟我说过多少你永远都无法得知的话。”
纪尤尊依旧不出声。
纪莫邀的神色越发悠哉起来,走着走着,甚至背过身去,将自己的躯体暴露在了纪尤尊盛怒之前。
他的脚步很慢,似乎故意在保持能让纪尤尊快速拍死自己的距离。
纪尤尊右掌握拳,眼中凸显的血丝像一张试图吞噬一切的网。
纪莫邀是个叛徒。
自己没有任何犹豫的理由。
纪尤尊飞身一跃,一掌往纪莫邀天灵盖而来。
一记鞭子“啪”地打在他背上。纪尤尊立刻回身,脑后又“唿”地扫来一根长棍。他低身回避,脚下却飞出一条长钩。飞身跳出重围,竟见明晃晃的剑锋迎面而来。
纪尤尊于是故技重施,一掌拍在地上——顿时扬起漫天沙尘,所有人都散开了。
尘埃落定之后,纪尤尊眼前出现了五个人。
纪莫邀立在中间,是唯一一个没有手持武器的人。
纪尤尊不屑道:“你们就算能在这里要了我的命又如何?五个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儿围攻一个长辈,这种事足以令你们蒙羞一世。”
纪莫邀往两边的师弟们看了一眼,大家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笑意。他本来也是想忍着的,可后来实在受不了,便放开怀高声大笑了起来。
这里不是奇韵峰,没有奇韵降世岩,但他的笑声在地势平坦的地通关内外回响,像有妖仙从天而降。
大家都快忘了,他们大师兄的笑声有多刺耳。
这种让人耳朵发ᴊsɢ疼却又欲罢不能的狂笑,真是太让人怀念了。
但忽然,纪莫邀毫无预兆地收起笑容,瞪着眼前人喝道:“纪尤尊,我们今天就是来围剿你这个狂妄自大、冷血无情的败类!此地无人见证,我们怎么杀你,只取决于我们怎么去讲这个故事而已。没有人能证明我们做了任何有违伦常之事——就算有,我们也一点不在乎!颠黑倒白,指鹿为马,本应是你的专长。今日我子承父业,将这些宝贵的教诲悉数还给父亲大人,你怎么不感动!怎么不欣慰!”
纪尤尊听得怒火攻心,懒得再跟他争论,立刻举掌直冲纪莫邀而来。
大家虽然从未将“虎毒不食子”的说法太过放在心上,但第一次见到一个父亲迫不及待地要杀死自己唯一的儿子时,所有人的心脏都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们每一人的家,都因纪尤尊而破碎。每一人心中,都有着穷尽一生也无法填补的遗憾。但在这一刻,他们只想知道——
是什么样的勇气,让纪莫邀支撑到现在。
是什么样的魄力,让纪莫邀没有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人。
是什么样的经历,让纪莫邀在明知亲生父亲恨不得杀死自己时,还能对这个世界存有善意。
十岁以前的纪莫邀,究竟走过了一个什么样的地狱而没有被业火吞噬。
纪尤尊一掌打在了剑与棍交叉而成的屏障上。
纪莫邀立在屏障后,一步未动,仿佛自信两位师弟一定能及时挡住这致命一击。
何况刚才那一掌,功力并未发挥到极致。
马四革有切身体会:如果说打死孙迟行的一掌是十成功力,适才那一下充其量只有三四成。
这个力度,与纪尤尊期许的结果落差太大——他果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出掌的力度。
众人一见,立刻趁热打铁,蜂拥而上,用四种兵器将纪尤尊团团围住。
纪尤尊赤手空拳,应对起来却毫不含糊。论内力,无度门的年轻人根本无法与他匹敌。但被紧紧收在只能近距离攻击的包围圈中,扶摇喝呼掌暂时还无法找到合适的着力点。
而这种相互拉锯、反复周旋,却也伤不了纪尤尊半分。相反,大家一旦力乏——哪怕只有一个人露出疲态——纪尤尊便有机可乘。
这样下去,根本杀不了纪尤尊。
显然,纪尤尊也很清楚这一点。
时至日中,仍未决出胜负。
空中飞来一只黑鸟,发出了响彻长空的鸣叫。
马四革、陆子都、孙望庭、温葶苈四人像是收到了指示一样同时散开,但依然将纪尤尊围在中间。
纪尤尊可以往地上再来一掌,但大家对他这种打法已经非常熟悉,可谓应对自如。
他也可以随便挑一个人来攻击,但这样后方就会立刻暴露在其余三人面前。
纪莫邀一直立在包围圈外,没有动过。
他们彼此都清楚——纪尤尊掌力的不定性,是胜负未决的唯一原因。
但他们谁都没办法。
纪尤尊无法决定自己下一掌能致胜。纪莫邀也无法指望对方下一掌能给自己可乘之机。
双方都迫切地需要一个能打破胶着的契机。
纪尤尊先发制人,奋力往地上拍了一掌,将包围圈进一步驱散。随即直冲所有人里力量最弱的温葶苈而来。
可他刚朝葶苈迈出一步,就听得背后的鹿狮楼中有人高声喊道:“纪尤尊,纳命来!”
只见蛰伏已久的温枸橼从鹿狮楼二楼的窗户中飞出,她手中还是那把又短又小的匕首。
纪尤尊立刻回身一跃,要一掌接住她从天而降的身躯。可他甫一抬腿,脚腕就被温葶苈的截发钩套住,生生扯回了地上。
温枸橼在半空里一个侧翻,早有准备地落在了包围圈的边沿,随即与其他三人齐齐杀向纪尤尊。
纪尤尊一脚甩开截发钩,又往地上来了一掌。
这一掌力量比方才的都要大,正面攻来的四人慌忙退开。
只有温葶苈因刚刚收回武器而未曾远离,被掌力震翻在地。
纪尤尊立刻转身,一掌拍向葶苈的后脑。
一个身影“嗖”地扑到葶苈身上,替他挡下了这一掌。
周围的地上第一次出现了血迹。
其余人都已经退到远处,这个人难道是……
“大师兄!”
温葶苈口中飞出的这三个字,令纪尤尊打得近乎麻木的手掌找回了一点知觉。
纪莫邀倒在尘埃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背后传来了陆子都撕心裂肺的叫声——“纪尤尊,我跟你拼了!”
纪尤尊望着惊惶无措的温葶苈,又望着眼前这个明显是自己儿子的身躯。
刚才那一掌,究竟有几成功力呢?
温葶苈狼狈地抱起没了气息的纪莫邀,试图缓慢后退,可纪尤尊哪会准许?只见他一手抓住葶苈的钩链,来回缠在自己手掌上,再用力一推——扶摇喝呼掌的旋力将葶苈连人带钩送到了数丈之外。
远处的四人发疯一样冲了上来。
纪尤尊冷冷一笑,先从最左边的马四革入手。他一手握住长棍,将马四革推向右边三人,再轻轻一震,当下就将孙望庭也一并扫倒在地。
温枸橼手上只有匕首,除了偷袭根本黔驴技穷,只好退到陆子都背后。
陆子都使剑,是除匕首外最短的武器,挥舞起来会在全身露出许多破绽。他显然清楚自己的弱点,因而也在连连后退。
被打倒的孙望庭不甘心,一鞭子抽了过来,却被纪尤尊稳稳揪住。他只能再次断尾,抱憾退开。
陆子都想利用这个间隙从右方出其不意,谁知纪尤尊竟用蜥尾鞭的末端缠住了剑锋,然后又是那屡试不爽的一震——被震倒时,还不幸波及了身侧的温枸橼。
至此,所有人都倒在了尘埃里,拿纪尤尊一点办法都没有。
纪尤尊深深呼吸,面上露出浅浅笑意,“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迈开步子走向鹿狮楼,“阔别多年,故地重游,只是想不到对手还是一样的不自量——”
一只手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钳住了他右手的手腕。
纪尤尊望着眼前这长长的手指,“你……”
“父亲大人,我想你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纪莫邀的喉咙里涌出一汪低沉而冷酷的声音,绵绵送入耳中,令人骨酥肉麻。
“我一掌拍在你要害之处,就算不死,也应是重伤,怎么……”
“是啊,你打在了我的‘七寸’之上。”纪莫邀又忍不住要笑了,“可我偏偏死不去,你奈得我何?”
纪尤尊合上眼睛,“你要杀便杀,废什么话?”
纪莫邀突然捏得更紧了,“我就是要跟你废话!我就是要逼你听,让你无法拒绝、无法逃离地听!纪尤尊,我告诉你,你不配速死。”话毕,他忽然两臂一旋,将纪尤尊转到面对自己的方向。
纪尤尊初时还不明白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但当他的左手腕也被纪莫邀握住时,觉悟已经太晚。
纪莫邀像过去无数次握着长柄的武器一样,看似毫不费力地一旋——冰冷的刺痛如同瞬间结霜的树枝,直插纪尤尊的肺脏。而在此之后,便是经脉因冷热骤变而断裂的钻心之痛。
这绝对是扶摇喝呼掌,但又不仅仅是扶摇喝呼掌。
纪尤尊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双臂的经脉竟被全数撕裂。
纪莫邀随即轻轻一推,将纪尤尊按倒在地,又飞快地提起他的两条腿,故技重施。
四肢皆废,武功已失。但纪尤尊在极致的痛楚之下,仍然迫切地想知道一件事:为什么纪莫邀的每一次发力,力度都如此精准地一致?
这不可能。
扶摇喝呼掌最显著的弊病,就是出力不定。就算运气十分好时,也不可能会有前后两掌力度完全相当的情况,就更不用说连续四掌的力量都掐得一模一样。
纪莫邀连施四掌,见纪尤尊趴在地上,像个漏气的皮囊,笑道:“是我不好,让父亲大人受苦了。”他于是将纪尤尊一路拖到鹿狮楼正门的台阶前,又将人翻转过来。随后一腿立起而坐,将纪尤尊的脑袋枕到了自己平放的腿上。
“枕膝而卧,这样应该舒服了吧?”纪莫邀用手托起纪尤尊的下巴,令他以极为不适的姿势倒着仰视自己,“你一定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忽然将纪尤尊的头扭向不远处的山坡方向,“看到那个土坡了吗?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不是吗?”
纪尤尊无法动弹,只能忍着剧痛答道:“是……”
“那间屋子,是不是已经烧成废墟了?”
“我不知道……”
纪莫邀只是笑,又将他扭回了仰视自己的位置。
“我想你一定有很多问题,但在你问之前,我更想听听,你对我刚才所作所为的看法。”
纪尤尊怒目而瞪,像是要用眼神杀死他,“你这个……逆子。我、我也许待薄了你的母亲,但你……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也、也尽心陪伴ᴊsɢ你母亲至最后一刻……反倒是你,忘恩负义、不忠不孝。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生身父母,你何以为人?何以、何以……”
纪莫邀几乎是温柔地合上了父亲的嘴,“好,我不想听了。”
纪尤尊以为他会捂死自己,但纪莫邀确实只是合上了他的嘴而已。
“不说出生那么远的事了——我那时又不懂事,你更不记得。我们说近的。”纪莫邀两手轮流捏着纪尤尊的嘴,仿佛在这简单幼稚的行为里找到了某种趣味,“就说乌子虚道长吧。你是背对着太上老君的塑像勒死他的,是不是?”
纪尤尊无法回答,而纪莫邀也没指望他回答。
“我一开始还震惊于你竟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残忍。后来才想起,在我小时候,他曾经和你面红耳赤地争佛论道……你大概一直没有忘记,也因此能够毫不犹豫地痛下狠手。”他顿了顿,又深吸一口气,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背对着神像杀人,你会不会很惊讶?”
纪尤尊圆瞪的眼中,第一次射出了惊恐的神色。
“如果我告诉你,我向你询问关于母亲的每一个问题,都是虚情假意,你会不会很惊讶?”
纪尤尊肩膀以上的部位开始剧烈挣扎,但纪莫邀一臂锁喉便将他制服。
“焉知教过我,说人被紧绑时,只要手中握着一段绳索,死结就能变成活结。你知道我握住的是什么吗?”纪莫邀的语速逐渐加快,而他的眼里,逐渐蒙上一层又一层的悲恸与愤恨,“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是靠什么坚持到这一刻的吗?”他用手指将纪尤尊的眼睛扒到最开,“你看着我,睁眼看着我!”
纪尤尊整副面孔都在抽搐。
“你面前的这双眼睛,就是你亲手杀死梁紫砚的唯一见证!”
(本回待续)
第七十五章 恨不尽 血已枯(下)
那一瞬,有什么不能名状的东西似乎同时从两人身上释放出来。
对于纪莫邀,便是这个深藏在心里十多年的秘密。
对于纪尤尊,也许是继续抵抗的欲望。
“我只是没想到,背对神像勒杀……会是你的习惯。你是害怕神灵正面的审视,还是害怕面对死者的怒目?但其实都不是。你崇拜神佛,但更崇拜那个在神佛面前肆意杀戮的自己。那样全知全能的神,眼睁睁地看着你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却无能为力……那种满足感,怕不是常人所能理解。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就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绞杀。因为这样,可以让你亲手感觉到一个人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你甚至可以感受到那最后一丝呼吸从指间逃脱。你享受这个掌控生杀大权的自己,你欲罢不能。”
同样地,他并不期待纪尤尊有所回应。
“至少母亲断气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不是你。而我双眼所见,双耳所闻,乃至我整个存在,都是你的罪证。”
他依然扒着纪尤尊的眼睑,在父亲混乱而狂躁的神色面前,他的表情平静得像是挂在火堆边的一幅画——一抹在光影中忽明忽暗,但又静止不动的颜色。
纪莫邀也许永远也没办法改变,自己在父亲眼中那近似猎物的姿态。但他可以告诉这个缔造自己性命的男人——即使一辈子被视为猎物,也不代表他无能为力。
“你有没有数过……你从她的人生里夺走了多少东西?”
“我……”
“你没有!你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纪莫邀将手从父亲眼睛上松开,但立刻又暴躁地抓住了他的下颚,“你现在动不了,以后也动不了。我如今有千万种法子弄死你,可我偏偏一样都不做。我就是要你用这个扭曲的姿势痛苦地躺着,逼你看我,逼你听我……纪尤尊,是你窃走了她的人生,如今就算万死,又如何能偿还其万一?如果我今天不将你折磨得生不如死,就对不起母亲对我的养育之恩。”
师弟们远远地看着两父子那怪诞的姿势,没有一人出声。
他们知道大师兄恨自己的父亲,但从没有想过这种恨竟是这么的刻骨铭心、张牙舞爪。
“你夺走了她的自由、她的梦想、她所有的热情与盼望、她本应潇洒自由的一生……你千方百计地摧残她,试图令她认输,可你发现你到最后都没办法令她的灵魂臣服,于是你杀了她。”
天色渐变,阴云滚滚,也许不久就要下雨。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因为害怕母亲将我带走,才狠下心来杀她的。但现在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了。”纪莫邀喉咙深处颤抖出一阵阵冷笑,“你从不怕她在家里如何顽抗,因为围墙之内,是你完全掌控的世界。她就算声嘶力竭,也不会得到回应。不,你不是因为她恨你而杀了她。她的情感与喜恶,于你而言,根本无足轻重。你杀她,是因为她戳破了你最引以为傲的诡计,她威胁到了你的自尊、地位与声誉——这才是你的软肋、你的死穴、你无法原谅的污点。楚澄死后,你从他家里找到了来自高先生的书信。高先生没有泄露母亲的身份。但她毕竟是惨案当日唯一一个局外人,你知道不可能有别人能如此细致而准确地描述当日的情景。你无法容忍深以为傲的阴谋从自己家中泄露出去,因此你决定杀掉那个几乎令你身败名裂的告密者。你可以容忍梁紫砚恨你一辈子,但你不能容忍她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传出深柳园墙。”
“不、不是这样的……”纪尤尊艰难地反驳道,“她想毁了我、毁了我们……你不曾为人父,怎么会懂为父的苦心?你母亲只是想利用你来报复我,那是爱你吗?”
“你现在是在指责我不懂爱为何物吗?你真的以为,仅仅因为恨你,我就没有经历过爱吗?你不要忘了,我有一半以上的人生,是在惊雀山度过的。师父爱我,师弟们爱我,焉知爱我……所以我能更加清楚地明白,母亲也是爱我的。哪怕深陷无尽的苦痛,她也选择真心爱我,所以今天我心甘情愿做她复仇的剑,这不是利用,这是报答!而你居然还想对我说教,实在可笑至极。我哪有你的惊天阴谋重要?就算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我就能心安理得地留在深柳园吗?你难道忘了石二哥吗?”
纪尤尊双眼兀自睁到最大,“你……不是,我……”
“我亲眼看着石二哥满腿鲜血,被人从你房间里抬出来……不然你以为,我当初为何这么抗拒知命做我的书童?”
“是、是他……是那个小孩……”
“是那个小孩勾引你?是不是?我都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
纪莫邀眺望山坡的另一头,那里似乎已经开始风雨飘摇。
“母亲这么不喜欢你碰我,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纪莫邀轻叹,“我大概算是……你至高无上的猎物吧?”
“不……”
“父亲,你渴求我吗?”
“我……”
“你以为我对你的答案有兴趣吗?”
纪尤尊虽然痛苦万分,动弹不得,但被纪莫邀这么折腾一番,也急躁了起来,“你到底想我怎样!想我死就杀了我,不要、不要说一套……做一套……”他话未完,眼里竟涌出泪来。
那真是纪莫邀这辈子见过最好笑的情景。
“纪尤尊,你现在是不是终于开始明白……那些被你压在身下的人,到底是什么感受?那种绝望与无助,你又能领略几分?”
纪尤尊不说话了。
“你接着哭啊,怎么不哭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哭。你不是在忏悔,你只是遗憾被我骗了。你以为能利用我对母亲的愧疚来操控我,于是编一个无儿送终的悲惨故事,将自己描绘成从一而终的痴心丈夫。你以为我能将对母亲的感情转嫁到你身上,最终回到你身边,做你的跟班……可你这自命不凡的蠢材根本没想过,从我看到母亲被你亲手勒死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再是父子,而是毕生的仇人了。”
看着倒悬的人脸,能否准确地判断一个人的感情呢?
真是一个玄妙的问题。
“你夺去了梁紫砚全部的人生,你能拿什么还?我问你,能拿什么还?你就算死了,她也无法复生。”
“她……她要我死,你就让我死罢……”
“闭嘴,没问你问题。”纪莫邀说到这里,也许是腿坐麻了,于是起身蹬了两蹬,随后又回到了相同的坐姿上——只是互换了左右脚。
“母亲心里,应该也是想你去死的,这一点我不质疑。但这其实不是她最担心的。她知你罪孽深重,终将不得好死。但她最最害怕见到的结果,是我成为了与你一样的人。而如她所愿,我没有变成你。只有不成为你,我今日才能代梁紫砚完成她梦寐以求的复仇大计——让你不ᴊsɢ得好死。我没办法弥补她命中的遗憾,但我可以让你非常、非常、非常后悔,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纪尤尊久久凝视儿子的面庞。“作为你的父亲……你开心就好。”
“突然又开始演慈父了?别忘了,在我人生最初的十年,母亲是唯一一个爱我的人。今天,我替她报了这生仇死恨,乃是天经地义,与你是否我生身父亲,毫无关系!又或是你以为,杀死你真的会让我快乐吗?不会……而且我从很早就知道了不会。看着你咽气,我心里没有丝毫的欣喜与轻松。但会不会感到安慰?哈哈……”他垂下头,发出一阵令人骨寒的狞笑,“只可惜,不能亲眼看你坠入奈落迦,永受业火焚烧,否则我会更感安慰。”
纪尤尊心头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虽然自己说得流利,当年在家中招待僧人也时时用到,但他从没有教过纪莫邀,连想也不曾想过——但这一刻竟也不觉得意外——儿子原来在潜移默化、耳濡目染之下,早就学会了梵语。
“十八泥犁,哪一层容得下你?”
对啊,否则他为什么会把自己最亲密的伙伴叫做“天王”和“地藏”。
纪尤尊终于合上眼睛,像是由衷地放弃了什么。
“如果母亲没有将鹿狮楼的所见所闻告诉楚澄,那这一切……这一切一切,也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如果母亲没有冒着生命危险去写那第一封信,那温家三姐弟也许还跟父母在木荷镇共享天伦,而姜芍父女也能相安无事。但与此同时,我无法离开深柳园这个人间地狱,马四革无法理解父亲为何郁郁而终,孙望庭无法明白父兄为何抛弃自己,陆子都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为何是孤儿。而知命……”他抽出挂在胸前的眼罩,凝视良久。“你帮姜骥和同生会布下的陷阱,夺去的远不仅仅是枉死的二十七位星宿。这笔孽债,你还不完。”
二十七宿、陆氏夫妇、楚澄一家、林文茵、温言睿、安玉唯、杜仙仪、孙迟行、叶芦芝、康檑、虚日鼠、宫商羽三佐、乌子虚、谷繁之、封锦山、陈南笙……高知命。
怎么可能还得完?
他意欲起身,却又低头补充道:“对了,扶摇喝呼掌最后一章的开头是:扶摇落掌,痛而不伤。喝呼指上,意达人亡。没听过吧?因为这是母亲口头传授给我的。你现在开始学,为时已晚。”
“你……”纪尤尊更想问儿子到底想怎么样,但他已经没力气了。
纪莫邀不再说话,只是草草将纪尤尊的脑袋摆回台阶上,起身走远。
那几个面容疲倦的年轻人还在远远地看着自己,他们脸上也没有复仇的喜悦,但也绝对谈不上有丝毫的同情。
纪莫邀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他难道不想亲眼见证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吗?
当然想。
但是他怕转头的那一瞬间,自己会因为目睹了一个人露骨的死状,而本能地浮现出恻隐的神色。
哪怕可能性再小,他也不想让纪尤尊享受配不上的慰藉。
被自己亲生儿子杀死,是纪尤尊不配实现的愿望。他不配得到那样私密的宽慰,不配去扮演那个人伦上的受害者。他必须要死在别人手上,并在垂死之际,只能看到儿子的背影一步步地远离。
纪尤尊扫过眼前的每一个人。
对啊,怎么还……少了一个。
一股浓重的杀气从他头顶上压了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温枸橼已经再次回到了鹿狮楼二楼的窗边。她披头散发,在大风中有如一棵朝四面八方疯长的植物,正俯视纪尤尊那半死不活、烂泥一般的躯体。
“纪尤尊……”温枸橼抽出还不曾染血的匕首,一跃而下,“还我爹娘命来!”
匕首直入纪尤尊的心脏。
但这只是开始。
温枸橼稳住脚步之后,猛地又将匕首抽出,然后再插入纪尤尊的身子,再次抽出、再次插入……
仇人腥臭的血肉在眼前不受控制地飞溅,很快便染红了她全部的面孔与衣裳。可此刻的温枸橼,只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手中的动作,一次又一次地哭喊着:“还我爹娘命来!还我爹娘命来!”
她知道爹娘不会复生,一家人永远也不能再团聚。但看着纪尤尊被鲜血浸没的身躯,她心中快慰——她愿意在这一刻,做一个万劫不复的狂人。
“还我爹娘命来……”
被眼泪冲散的血迹是她崭新的妆容。
她知道自己应该停手了,可她就是停不下来。
她没办法停。任何一个慢下来的动作、被喘息打乱的节奏,都像是对父母的背叛,仿佛在暗示自己还不够诚心、不够专注、不够决绝……
她不能停。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将纪尤尊捅成什么模样,但她知道现在还不能停。
这个人根本没有在忏悔。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不可原谅。
不可……
一只瘦削的手握住了她高举匕首的手臂。
“他已经死了。”龙卧溪低声道。
温枸橼连连摇头,“不要妨碍我,我还要……”
葶苈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一姐,可以了……他已经死了,你为爹娘报了仇……可以了……”
“葶苈……定知……”温枸橼听到弟弟的哭声,心上绷紧的神经一瞬间松弛开来,最终无力地放下匕首。
狂人,最终变回了人。
她转身将葶苈抱在怀里,“他再也不会回来伤害我们了。”
龙卧溪拾起已被完全染红的匕首,捏了捏温枸橼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的肩膀,“他已死透,不会再起来了。没事的……”
两姐弟坐在纪尤尊尸骸边,想起父母遭受的种种冤屈与虐待,不禁又抱头痛哭。
而纪莫邀,只是一直站在远处,背对着这一切。
马四革见他神情恍惚,脚步亦有摇摇欲坠之意,本想上前搀扶,却被回绝——
“你们也去……有什么旧仇新恨……现在去了结,不然往后就没机会了。”
“大师兄,你才是最应该亲眼看着这个败类去死的人……”
但纪莫邀没再说话,只是摆手让他快去。
雨云终于吹到了鹿狮楼前。
细雨落在纪莫邀疲惫的脸上,而他第一个反应是将高知命的眼罩夹回衣领里,以防打湿。
马四革想起什么,忙叫上孙望庭和陆子都一起往纪尤尊尸身而去,“温枸橼是杀够了,你们还要不要补刀?”
陆子都摇头,“她已代我们每人捅了一刀,绰绰有余了。”
“望庭呢?”
向来快人快语的孙望庭此时竟迟疑了,“这人一掌拍死我哥,我刚才却连碰都没碰过他。”
“你现在可以碰了。”马四革道。
“我知道,可我……”孙望庭来回踱步,“他已经死翘翘了,我再做什么,也不会……你懂我的意思。”
马四革又望向纪莫邀的背影,随后来到龙卧溪面前,“师叔,匕首借我一用?”
龙卧溪刚将匕首擦拭干净,多少有些不情愿,“真是的,不早说……”
“给他。”匕首的主人命令道。
龙卧溪瞥了一眼已经停止哭泣的温枸橼,乖乖将匕首交到了马四革手里。
马四革又将匕首递给了孙望庭。
“四哥,你这是……”
“我知道你想泄愤,只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而已。大师兄最无法释怀的……就是知命。知命的眼睛是这个人夺去的,我们今天就替他还一只眼睛回去,怎么样?”
孙望庭连连点头,“你这么说,又是为了知命,我可就不怕下手了。”话毕,他用匕首将纪尤尊的右眼挖了下来,丢在一旁。
“知命他……一定看得见这一切吧。”陆子都自语道。
“是啊。”马四革望天长叹。
雨丝顺着风向,一排排掠过地通关。
纪尤尊死了。
他不能再伤害任何人了。
那一刻,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这并非结束,但一路来到这里,已经太不容易。
他们同时在心里默默向家人报喜,希望彼岸的至亲能会心一笑。
背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众人回头一看——
“大师兄!”陆子都第一个冲了上去。
纪莫邀倒下了。
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倒在了泥泞里。
马四革惊恐万分地紧随其后——他刚才的模样……对啊,我怎么就那么笨呢!
“大师兄!大师兄!”马四革赶上前与陆子都一同抱起纪莫邀,“还、还有气,没事,死不去……”
“四哥,大师兄这是……”
“啧,我们太大意了……”马四革后悔不已,“他说他修炼了《七寸不死》,就算被扶摇喝呼掌打中要害也死不去,这话不错。可死不去和醒不来是两回事!纪尤尊的那一掌发挥了几成功力,只有大师兄自己知道……还、还有他废掉纪尤尊四肢经脉,已经连续四次使出扶摇喝呼掌——不,这是截泉掌与扶摇喝呼掌合二为一而成的掌法,内力消耗巨大,ᴊsɢ何况他左臂有旧患。如此一来,怎不灯枯油尽……”
温枸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跟前,“他怎么了?不是死了吧?他不能死!我妹夫不能死!”
“没事,你冷静。”马四革按住她,“他只是内力耗尽,昏死过去了。”
“那赶快把他弄醒啊!”
“没那么简单的,”龙卧溪跟了过来,“当今之计,还是快些带他回木荷镇,让赵姑娘诊治吧。”
众人于是匆匆起行,将纪尤尊残破的尸体留在了鹿狮楼门前。
没走多远,温枸橼又停步回头,朝众人道:“你们先行一步,我去去就来。”
大家料她也是去补个刀,心中好奇,可又实在累得不愿再走重复的路。
过了一阵,温枸橼回来了。
龙卧溪道:“我还以为,你要提了他的五脏六腑去卖呢。”
温枸橼不停地在破旧的外衣边沿擦着手,“你别胡说。我只是觉得,不去处理了那万恶之源,有些不够意思。”
大家心领神会,唯有葶苈在原地眨眼——“什么意思?”
温枸橼冷冷一笑,答道:“断其恶根,堵其淫喉。我让他做个有口难言的阉鬼!”
“我说啊,把纪尤尊丢在那个位置再合适不过了。”孙望庭调侃道,“冤死的亡魂一眼就能找到他,不用长途跋涉去寻仇。”
“而且也可以离大师兄的母亲远远的。”陆子都道。
马四革叹道:“是啊。她无论葬在哪里,都不需要担心和这个混账同穴了。”
“她终于可以……”温枸橼就着雨水抹去脸上的血污,“安息了。”
梁紫砚的复仇,在她死后第十二年,终于完成了。
正所谓:万恶之根终究断,自食其凶体无完。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章 紫石碎 星湖泪(上)
七星下凡筑岩山,湖江一色绿波澜。
第一次踏上端州的土地时,纪尤尊已年近而立。虽然声名在外,却依旧孑然一身。
“纪兄此行造访,有何打算?”坐在身旁的梁果正问。
纪尤尊笑答:“自然是游玩为先,顺道见些熟人。”他掀开帘子,望向船外碧绿的星湖水面。
“我们向着的那座石山,便是天柱岩。”梁果正介绍道,“七星之最。”
“今日天公待我不薄,真是美不胜收。”
“纪兄有所不知,若是到了雨季里,烟雨星湖,朦朦胧胧,也别有一番味道啊。”
小舟缓缓靠岸。
甫一下船,梁果正便兴致勃勃地拉着纪尤尊去登天柱岩,“登高望远,可俯瞰全城!”
纪尤尊一心奉陪到底——此次造访毕竟借宿在梁家,若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就颇不地道了。
两人一路攀登,未几来到半山腰的文昌宫。
梁果正一踏入门,便叫道:“紫砚!”
一位撑伞的年轻女子回过头来,淡然应道:“兄长,你们来了。”
纪尤尊半带惊奇地问:“我怎不知令妹早我们一步来到这里?”
梁果正笑得合不拢嘴,“我还道紫砚今日一早出门做甚,原来是和我们斗快呢。”
梁紫砚不答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抿着嘴。
梁果正也许不知道妹妹在想什么,但纪尤尊似乎有些明白了。于是他趁梁果正去焚香拜佛的空隙,来到紫砚身边问:“二娘子是对纪某有什么误会吗?”
梁紫砚冷冷道:“有吗?”
“若是没有,二娘子为何总是冷眼以待?”
“我天生就是这副冷眼。你若是不惯,便不要看罢。”
“二娘子难道觉得,纪某是有什么企图?”
梁紫砚没再搭理他,而笑容也逐渐从纪尤尊面上消失。
从天柱岩坐船回去时,纪尤尊一直与梁果正低语不止,而紫砚则独自坐在船尾。
靠岸时,梁果正走到船尾,对妹妹耳语几声,却立刻遭到一句斩钉截铁的“不要”。
他发愁了,“紫砚,既然纪公子有如此雅兴,你就跟他过两招,权当交个朋友,也给你兄长我一点面子,有何不好?”他悠悠劝着,顺道从袖里取出巾帕,擦干刚刚掰过水果的手。
梁紫砚却依旧不情不愿,“兄长难道不知,这身武艺不是用来卖弄的么?”
“我当然知道,但现在也不是要你卖艺,是不是?纪公子乃我同窗,是曾经与我同游两都的挚友,也算你半个兄长。和他切磋,怎么能叫卖弄呢?再说,人家是什么出身,能看得上你这身技艺,也是我们面上有光啊!”
梁紫砚扭脸,用余光瞥见那个已经登上码头的男人——他此刻正与几位萍水相逢的僧人相谈甚欢。“兄长当真觉得,扶摇喝呼掌会被人看不起么?”
梁果正听妹妹语气抵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毕竟,他没有修习掌法的资格,自然也无从评判。
不过,他虽因体质不佳而被迫从文,那张读书人的嘴皮子也不是浪得虚名。“紫砚,我又怎会轻慢了家传的武艺呢?可只有你我视若至宝,又有何用?别人没见识过,当然会觉得这不过是穷乡僻县的小把戏,你又能怪谁?”他挽住妹妹的手腕,“纪公子也不是外人,远道而来不容易。就算是为了尽好客之道,你满足他一个小心愿,又有何不可?”
梁紫砚盯着纪尤尊的背影,眉头逐渐紧绷。“可我想钓鱼……”
但梁果正没有理会她的话,拉她上了岸。
僧人们陆续登船,纪尤尊恭恭敬敬向他们辞行,随后一转身,目光正好与梁紫砚相接。
他微微一笑,然而女子的五官没有一点动静。
梁果正见纪尤尊回头,脸上立刻堆起笑意,一颠一颠地又挪下斜坡,唤道:“来,我们岸上喝酒。”
纪尤尊徐徐向前,一手扶住梁果正的肩膀,仿佛害怕他肥硕的身躯一不小心滚入水中。“果正兄太客气了,还劳烦令妹相陪,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话?紫砚又何尝不是久仰大名!”
纪尤尊依旧笑盈盈地望向梁紫砚,但她竟然别过脸去,看也不看他。“果正兄,”他低头道,“如果令妹实在……我看比武之事就……”
“别,不要,你、你迁就她小姑娘脾气做什么?她就是心高气傲,不能跟人相处,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想和你一决高下!”话毕,梁果正揪住纪尤尊的衣袖,将他扯上斜坡,带到梁紫砚跟前,“我看这里地势平坦,周围也无行人,正好能让你们过过瘾,如何?”
纪尤尊行了个礼,“还请二娘子不要留力。”
话音刚落,湖上惊起一群白鹭,引得船上僧人纷纷回头。只见一圈圈波纹自岸边涌起,顷刻便完全掩盖小船划出的尾纹。
如果不是纪尤尊及时跳到半空,梁紫砚第一掌恐怕已经将他震倒在地。
也许,只有梁果正这种身材,才能保持巍然不动……而这,难道就是扶摇喝呼掌的真正实力?
“看掌!”只见梁紫砚飞身一跃,如无羽之惊鸿,褪麟之游龙,翩飘中似有千钧之力,迅逸间如入无人之境。
纪尤尊纵是身法了得,也只是刚刚好能躲开这来势汹汹的一掌。
梁紫砚面不改色,一个急转,再次袭来。
既然说了要切磋,总是退避似乎也不够意思……
纪尤尊于是停下脚步,转身用手肘从侧向阻挡。他不敢直接用血肉之躯挨下扶摇喝呼掌——他不敢冒这个险。
谁知梁紫砚轻易便看穿他的手法,顷刻身子一缩,以退为进,不断地移到纪尤尊刚好够不着的位置。
说什么比武,到头来只是纪尤尊疲于闪避,而梁紫砚距离胜利永远只有一掌之遥。
纪尤尊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这个扶摇喝呼掌,难道真的如传闻般厉害,以至于自己仅仅是因为害怕,便让对手占尽上风?如果到头来只是夸大其词,那自己如今这番躲闪,岂不是贻笑大方?再看梁紫砚这咄咄逼人的招式,恨不得每一掌都打在他身上。这是扶摇喝呼掌自身的威力,还是梁紫砚的私心使然?之前在梁家不过几面之缘,自己又无越礼之举,她为什么会……
“紫砚,你别——”
梁果正一声高呼,将纪尤尊从恍惚中惊醒,无奈为时已晚。
只见梁紫砚用右手拨开他试图自卫的双臂,左手“啪”一声拍在暴露无遗的胸膛上。
那一刻,纪尤尊仿佛看到自己过去的人生在眼前飞过。人世间大概没有足够的词汇来形容这种痛楚,而他以后再也不会轻易用“钻心之痛”来描述任何其它的感觉。
没有挨过这一掌的人,对真正的钻心之痛,一无所知。
明明压在胸前的,只是一个年轻女子柔软的手掌,但肋骨之中、心肺之间,却像刺进了一根无比锋利的钻头,层层深入,同时飞速旋转,直搅得血肉翻腾、五脏俱裂。
纪尤尊只觉眼前一黑,捂着心口连退数步,最后靠在一棵树上,才勉强站稳。
梁果正急忙冲过来扶他,嘴里还絮絮叨叨在骂着:“我都叫你不ᴊsɢ要这么重手了,你看把人打成什么样子!纪兄,要不我扶你回马车上……”
纪尤尊还喘着粗气,但朦胧间瞄到立在不远处的梁紫砚,似乎一点也不着紧,甚至有些冷淡。他正纳闷之时,忽然一口凉气从喉咙里升上来——胸口,竟不痛了。
刚才痛得有如濒死,甚至已经真切地感觉到内脏碎裂出血,但现在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他反复按压被打的位置,果然已经恢复如初,没有留下任何内伤,连余痛都谈不上。“果正兄,”他站直身子,转而握住好友的手,“我已无大碍,请不必再责怪紫砚。”
梁果正仍是一脸歉意,“我倒不是担心你性命,只是没想到会把你痛成这样。你看你,脸都煞白了。”他转脸又责备妹妹,“紫砚,还不快来跟纪公子道歉?人家好意跟你比试,你怎么把人往死里打呢?”
梁紫砚却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喃喃道:“我若真把他往死里打,他就不能站在这里了……”她不指望有人听到这句话,也没有道歉的打算。
纪尤尊早听说,扶摇喝护掌能一掌毙命,因此要真的让人撕心裂肺,根本不在话下。到那时,任凭华佗再世,也救不活他。然而,自己却只体验到了痛觉,并没有真正受伤。这也就意味着,梁紫砚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伤害自己。
在刻骨铭心的痛楚之中,纪尤尊竟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果正兄,比武必有输赢。我又没有真的受伤,实在是技不如人,不是紫砚的错。况且,今日终于能见识扶摇喝呼掌的厉害,真可谓抟扶摇而上者,虽千万里所不能及也。有劳赐教,我应道谢才是,又怎敢叫二娘子向我道歉呢?”
梁果正用力抹一把汗,“唉,你还是心地好……紫砚也不知道闹什么脾气,就是不能跟你好好说话。”
这时,梁紫砚又问:“我现在可以去钓鱼了吗?”
“可以,去吧……”梁果正不耐烦地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随后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只恨爹娘无福,没有多生一个儿子,我又不争气。”
纪尤尊笑笑,“紫砚还不够好么?”
梁果正满面愁容,道:“如今青春少艾,如何不好?可以后不要嫁人、不要生儿育女么?女人生过孩子,身子就不一样了……”
纪尤尊没有出声。
“我跟叔伯们为此商议过多次了。以梁家在岭南的名望,招个夫婿入赘也不是难事。可要个能传承扶摇喝呼掌的上门女婿,可就难上加难了……试问哪个有武艺的儿郎,愿意受这种委屈?但扶摇喝呼掌终究是我们自家独传,实在不好让紫砚外嫁,如此才陷入两难啊。”梁果正一面抱怨,一面斜视纪尤尊,试图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来。
但纪尤尊只是目视前方,没能给他任何有用的暗示。
梁果正于是默然低眉,在心里劝自己打消这个天真的想法,但嘴上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一番。
“家中可有为你定亲?”
纪尤尊摇头,“我行踪不定,目前也没这个打算。”
梁果正羡慕地笑了,“你的话,无论几时有打算,都不算晚。你看你,一表人才,有武艺,自小吃斋念佛,秉性忠良,还会读梵经。若不是无意于官场,也不知多少权贵愿意将你纳入麾下。真要娶亲,那媒人还不是排着队登门?”
纪尤尊只是笑笑,没有附和,也没有自谦。
梁果正总觉得,纪尤尊是不是也在等自己先示意。然而思量再三,他还是无法向好友开口。
眼下对于任何一个求婚者来说,似乎并不存在一个既能学会扶摇喝呼掌,又能保全名声的选择。一方面,梁家无论怎么遗憾没有儿子继承家业,也不可能轻易将唯一的传人拱手让给亲家;另一方面,纪尤尊横竖算个小有名气的才俊,就算与梁紫砚情投意合,入赘梁家的代价实在太大,只怕余生都会被人瞧不起。
梁果正也是男人,自然明白这种尴尬。因此作为朋友,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鱼与熊掌,终不能兼得。”他替纪尤尊发出一声感叹。
纪尤尊却反问:“如何不能?”但没有往下说。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地行在河堤上,看舟楫来去,鱼鸟戏水。路边偶尔经过几个在石矿工作的苦力,都会跟梁果正问好,分享矿井里的新发现。
“纪兄离开时,一定要记得带走一个称心的砚台。不然到了别处,可就没有了啊。”
纪尤尊暗笑,“来你家做客,还取走你的心爱之物,怎么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梁果正仍旧笑容满面,“端州虽小,砚台最珍。你能拿得走,我就舍得给。一场朋友,有何不可?”
纪尤尊再一次望向前方——夕阳在七星岩围绕下沉入湖中,在晶莹的水面上倒洒一汪橙红。“既然果正兄慷慨相赠,那纪某便不客气了。”
而那时候,乃至一直到二十多年后,梁果正依然以为,纪尤尊说的“心爱之物”是指砚台。
梁家在端州也算半个名族,在高要有家业,在番禺有人脉。梁果正与纪尤尊少时同在关中求学,后因疾病回乡休养,但多年来不曾断过联络。纪尤尊此次来访最大的收获,无疑是发现这个迂腐的儒生竟有个如此特立独行的妹妹。
梁紫砚很特别,特别到让阅人无数的纪尤尊一见难忘。
梁家双亲早逝,梁果正长兄为父,自幼喜好金石古玩,尤其是收藏砚台,对唯一的妹妹也十分疼爱放任。梁紫砚因此得以博览群书、识古通今,兼又知晓各类市井漫话、俚语怪谈。与她谈天,永远都能找到新的话题。
纪尤尊觉得,自己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梁紫砚,他是娶定了。
扶摇喝呼掌,他也要定了。
如何得到扶摇喝呼掌,又不必委屈自己做上门女婿,确实是个难题。然而鱼与熊掌,看似无法兼得,对纪尤尊却不然。
他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个只有男人可以对女人施加的办法。
于是在那一夜,梁家内院响起了演奏《乱神志》的笛声。内院的男女老幼,全数陷入昏昏沉睡,无一幸免。
也是在那一夜,纪尤尊强暴了梁家唯一清醒的人。
次日,纪尤尊隆重地向梁家提亲,丰厚的彩礼从正门一直排到街尾。
梁果正显然被吓了个不轻,但立刻又满怀喜悦。
“紫砚、紫砚!”他急急冲到妹妹房前报喜,“纪尤尊向你提亲来了!”
梁紫砚如惊弓之鸟,闭门不见。
夜里的事,她记得并不真切。但就算头脑一片混乱,身体却不会说谎和隐瞒。
她知道纪尤尊对自己做了什么,但她没有证据,不晓得要怎样才能让天真愚钝的兄长明白这一切。
此刻,她只能倒在卧榻上,愤恨不已地喘息。
被纪尤尊撕扯下来的衣物,还散落在房间一角。她不敢碰,甚至不敢看。
“紫砚,我跟你说话呢。”
还未从痛苦中解脱的梁紫砚神情恍惚地爬起来,艰难地开门将兄长牵入屋内,随即将房门紧闭。
梁果正见妹妹面上毫无血色,心知不妙,忙问:“怎么了?”
“听我一言……”梁紫砚握着兄长的手,声音在微微颤抖,“不要和纪尤尊扯上关系……”
“说什么呢?他可是我多年的同窗好友。”
紫砚双眼通红,恳求道:“知人口面不知心。你只看到他是旧日同窗……可我、我不是这么想的。”她打算跟哥哥坦白一切,可又说不出口,只能搪塞应对,好歹先拒绝他了事。“我和他相处不来,我不喜欢他这个人。你就忍心让我带着怨气过一辈子吗?”
“你当真这么觉得?”梁果正虽然愚笨,但兄妹感情向来不错。见妹妹神色如此坚定,他也就起了恻隐之心,“也是,虽然我觉得他人不错,但你看不上也没办法……还是要找个你心里喜欢的,不是吗?那、那我想办法回绝他。”
“你觉得他会怀恨在心吗?”
梁果正摆摆手,“我们终究是老友,不至于。”
让人宽心的是,纪尤尊在梁果正以命格不合的原因拒绝后,并没有作过多的纠缠。梁果正也就放心了。
然而,梁紫砚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纪尤尊在求亲被拒之后,依然如常地借住在梁家,没有表露出半分沮丧。眼看他告辞之日渐近,梁果正的难堪之情也逐渐减轻。
我们毕竟是同窗,他心想。事情虽然尴尬,但也无伤两人的友谊。也许,他也并不是十分认真吧。天下女子多了去了,总会遇到比紫砚更好的。
可他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
多数罪行,对施暴者和受害人的身份都没有限制。父母可以伤害儿女,贱民也可以屠杀权贵。只要有适当的时机与工具,所有人都可以犯罪,也都可能受罪。
但唯ᴊsɢ独有一样罪行,只有男人可以施加,也只有女人会受害。
纪尤尊离开的前夜,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将梁家搅了个天翻地覆——紫砚怀孕了。
梁果正怒了。
“紫砚,那个奸夫到底是谁?”
梁紫砚哭诉道:“纪尤尊奸污了我,是他干的……”
梁果正火冒三丈地屏退下人,上前“啪”地打了妹妹一个耳光,“你、你现在说这种话,还要不要脸了?”
梁紫砚倒在案前,惶惶无措。
“做了苟且之事后你不说,纪尤尊跟你提亲了你不说,他坦然接受了你的拒绝后,你还是不说!现在怀了孩子才说这种话,当我是傻子吗?”梁果正气不打一处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你跟他眉来眼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总是跟我说你的好。人家那怜香惜玉的心是明摆着的,你不受用,我也没有强求,甚至还替你们觉得可惜。只是没想到……你嘴上说得那么义正言辞,背地里却真的跟他勾搭到了一起!他是够气度了,被你不清不楚地勾引,还能坦坦荡荡地求亲,只求给你名分。可你非但敬酒不吃,还要在我面前诋毁他!”
梁紫砚疯狂摇头,驳斥道:“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勾引他!我没有!”
“别狡辩了!若是没有这个孩子,你这桩闺中丑事,只怕会瞒我一辈子!幸好他人还没走,他若走了,我该拿你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亲妹妹在自己家里被人搞大了肚子,我这辈子还能在端州抬起头吗?”
“阿兄,我求求你,相信我……”梁紫砚跪在兄长面前苦苦恳求,“我当初没有跟你说实话,只是想尽快息事宁人,待他走了就算。我也只当做了一场噩梦,以后不作他想。我真的没有勾引他,是他……”
“行了,不要说了。”梁果正长叹一声,眼中也落下泪来,“事到如今,你说这种话还有用吗?在我家里恭恭敬敬地住了快两个月的客人,突然被我怀孕的妹妹指控是淫贼,你觉得真的有说服力吗?大家都知道纪尤尊向你求亲遭拒,已经怀疑你是过河拆桥,但我也从来没有揣测过你的意图。如今真相大白,只能说你是自食其果……无法自圆其说的事,还指望我替你说清楚吗?”
“我怎么说不清了?我句句属实,没有一言虚假!”
梁果正推开妹妹,叹着气离开了房间。
仿佛未卜先知,纪尤尊在辞别之日再次求亲。这一次,他带来了比第一次更加厚重的彩礼。
这次从梁家出来迎接他的,除了梁果正外,还有一些未曾会面的梁氏叔伯。
在纪尤尊意料之中的是,梁果正并未解释家里为何突然来了这么多长辈,而是直奔求亲的主题。这次,他不但对先前推辞之事只字未提,反而热切地向人介绍纪尤尊,言语间不乏溢美之词。
纪尤尊自己还不曾说上两句,整门亲事就得到了梁家上下的同意。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两个月里,家中不少下人早已被纪尤尊收为眼线。因此他很清楚,梁家恨不得马上把紫砚嫁出去的真实原因。所以他第二次提亲,是抱着必胜之心。
说到底,让一个黄花闺女被亲人唾弃,又有什么比摧残她玉洁冰清的身体更直接的方法?
如果无法将她留在身边,那就先把她身边的人都赶走。
现在的梁紫砚,是梁果正和家中长辈的眼中钉——这种通奸失节的女人,应该弃之而后快。而在万急关头再次求亲的纪尤尊,就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及时雨。他们恨不得纪尤尊能在这种难以启齿的丑事张扬出去前,立刻把这个肮脏的女人娶走。
纪尤尊也许不够了解梁紫砚,但对梁果正的性情,他了如指掌。这个人耳朵软,又迂腐不化。梁紫砚当初拒绝自己的托辞,一定被梁果正视为掩饰私情的谎言。而未婚有孕的事实,更让他深信自己最亲的妹妹是一个不诚实的荡妇。
连叔伯长辈都请出来了,纪尤尊根本不用再添油加醋。
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人相信梁紫砚。而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给将自己逼入绝境的罪魁祸首。
而她带来最宝贵的嫁妆,就是梁家秘传的绝世掌法——扶摇喝呼掌。
“没有人能算计我——梁紫砚,你不是例外。”
花烛夜,他干脆地掀开了紫砚的外衣。
梁紫砚一个巴掌打在了他脸上。
纪尤尊被这始料不及的掌掴吓了一小跳,可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惬意地揉了揉被打的位置,低声道:“你当初要是快些答应嫁给我,便不至于有今日众叛亲离之苦了。”
“就算没有人再愿意信我,我也知道我没有错。”
纪尤尊冷笑,“都没有人相信你了,你还逞什么强?以后你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我,你连这个都不懂吗?”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们两个都再清楚不过。”
“那又如何?在你兄长眼里,我可是个不嫌弃你的好妹夫。他做梦都盼不来这么一个好人,能及时娶走马上就会败坏家族名声的妹妹。你是没听到他称赞我——什么一表人才、前途无量,诸多俗气的话都说遍了。”
“他不肯信我,视我为污物,是他错了……”紫砚眼中含泪,“但这仍是你的罪孽——你永远都没办法改变这一点。”
“你也许没错……”纪尤尊伸手夹住梁紫砚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但这世上会有什么人相信一个失节女人的辩词?你也许知道得比他们多,但在他们眼里,你所经受的一切都是自找的。有本事就把话放出去,他们也只会觉得是你诱惑我,是你让我欲火焚身,是你邀我共眠!梁紫砚,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就算你巧言令色,也无法改变这一结果,又何必白费力气?”
“我可以死。”
“你当然可以了,但你注意……”纪尤尊松开手,拍了拍她的脸,“你若是死了,我让你全家陪葬。”
梁紫砚瞪着他,绝望地合上眼,不再多言。
她想起梁果正在婚宴上的的笑脸,突然意识到——即便那晚纪尤尊没有使诡计让全家陷入昏睡,即便那晚她的尖叫声真的能传到兄长耳中,结果也都是一样的。她的绝望告诉她,不必为这样的家人委曲求全。但她无论对兄长有多失望,无论她对兄长的死活有多不在乎,这个家也并不只有他一人。她终归做不到,因为恨兄长一人,而置全家老小女眷不顾。
她们不是自己遭遇的帮凶,也不应该成为自己复仇的对象。
“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丈夫、你的主人。”纪尤尊顿了顿,又伸手摆在紫砚腰间,“我要谢谢我们未出世的孩儿……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事恐怕没有这么顺利。紫砚,你别激动,这腹中骨肉也有你一半。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难道就不心痛吗?”
“我恨你……”梁紫砚气若游丝地答道。
纪尤尊用力地吻住她。
梁紫砚使劲将他推开。
纪尤尊兴奋地笑了,更加蛮横地将她压倒,还不忘在讪笑的间隙叮嘱道:“别怕,我会顾着我们的孩儿,不会对你太粗暴的。”
那地狱般的经历,一次比一次痛苦。那种身体不再受控于、甚至不再属于自己的无助,伴着血与泪,被她吞进了快要被绝望撕裂的喉咙里。
她无时不想逃出生天,但只要纪尤尊活着,她就哪里也去不了。她恨自己无法杀死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她甚至想过不顾家人死活而自尽,可错又不在自己身上——既然无罪,何必寻死?不,梁紫砚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但她也看不到这场噩梦的终结。她知道自己无法得到公道,甚至连最基本的安慰和理解,也不会有人施舍……
但她还是选择活下去。
即便她再也不是曾经的自己了。
对于纪尤尊而言,“占有”就是他对梁紫砚的唯一目的。梁紫砚就算每句话都是铁一般的事实,也改变不了她沦为家族弃置品的命运。而纪尤尊,则是为这个弃置品施舍了一个家的大善人。这一生,她都会是纪尤尊的囚徒,永不见天日的囚徒。
(本回待续)
第七十六章 紫石碎 星湖泪(下)
纪莫邀的降生,是梁紫砚苦难的证据,却也燃起了她希望的火苗。
她选择活下来,就是选择了去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明知前路黑暗却仍支撑她作出这个选择的,除了家人的性命之外,便是在她之后无人继承的扶摇喝呼掌。
为了一套掌法,将一个无辜的孩子带到这个世上来,公平吗?
梁紫砚不敢说自己对孩子没有亏欠之情,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无论是她,还是这个孩子,都不是自愿加入这个家的。就算无法拥有寻常的母子关系,他们也可以是彼此最亲密的伙伴。
梁紫砚既然没有选择死去,就ᴊsɢ意味着她没有放弃自由。
她坚信终有一天,自己与这个孩子能离开深柳园,离开纪尤尊,离开这一切。
到那时,就算母子分离,各自为家,也是好的。
她一边幻想着这个圆满的结局,一边小心翼翼地抚养纪莫邀长大。
这个孩子,却比想象中还要弱小。
梁紫砚知道,多数的孩子是养不大的。无论平民皇室,无论男女贫富,每一个能活到三岁的孩子都是奇迹。而在纪莫邀生命最初的三年,她并不确定奇迹能否降临在自己身上。
一个如此弱质的孩子,真的能够练成扶摇喝呼掌吗?
每个陪在病床边的不眠夜,她都在自问有否后悔。
父母都是习武之人,为什么会生下这么一个风一吹就病的小婴孩?
她想了好久,最终还是想明白了。
纪莫邀的体质,是被母亲怀孕时的痛苦所吞噬的。
一个身心每日都遭受折磨的母亲,根本无法生下一个完全健康的孩子。就算她逼自己注意饮食,就算她骗自己去期待母子终将挽回的未来,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与不甘,最终还是会从骨髓里渗出来,一点一点地流入孩子的血脉里。
一个并非母亲情愿生下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如母亲所情愿那般长大?
纪尤尊也许可以满足这个孩子一辈子所有的欲求,却无法改变他诞生所背负的罪孽与绝望。母亲的心痛,通过妊娠的骨肉相连,最终都会变成孩子的病痛,而没有人有能力去逆转。
所幸,他最终还是熬过了这一关。
纪莫邀懂事后,纪尤尊便开始向他传授扶摇喝呼掌。
梁紫砚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也许永远无法以母亲的身份去真心爱这个孩子,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让他沦为第二个纪尤尊。
如果不是因为梁果正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扶摇喝呼掌根本轮不到纪尤尊这个妹夫继承。只可惜梁紫砚怀孕生子之后元气大伤,仅存的内力已经不足以维系她继续修炼掌法,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尤尊以正统继承人的身份带着儿子修习。
但幸好……幸好她还留了一手。
因为从一开始,梁紫砚就知道纪尤尊觊觎扶摇喝呼掌。
没有“误会”,只有事实。
因此,在得知自己出嫁的命运无法扭转之后,她偷偷烧毁了秘籍的最后一章。
唯有烧毁最后一章,纪尤尊才不会发现有缺漏。而没有最后一章,他练出来的就是有缺陷的掌法。
“今日又跟你父亲练掌了?”她替浑身大汗的儿子擦拭身子时,故作平常地问。
“是,今天讲到最后一章了。”
“哦?真的吗?”
纪莫邀于是流利地背出了最后一章的口诀。
梁紫砚听罢笑笑,“这不是倒数第二章的内容吗?”
纪莫邀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可我熟背全套掌法,往后确实没有了啊。”
梁紫砚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你可别告诉他啊。”
“好,我不说。”
“最后一章,在娘这里呢。”梁紫砚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娘可以教你,你偷偷练,以后一定能胜过他。”
“真的吗?”
“是的,不练到最后一章,根本无法掌握扶摇喝呼掌的精髓,甚至无法控制出掌的力度,也就无法主宰自己掌下的结果。只有练到最后一章,你才能收放自如,既不会滥杀无辜,也不会轻放罪人。”
男孩偎依到母亲怀中,问:“这么厉害的掌法,娘自己为什么不练呢?”
梁紫砚叹息道:“娘没有力气,练不了。可你有,你可以练。就当是……娘把内力传给你,让你替我练了,好好不好?”
“好。”
梁紫砚亲吻儿子的额头,“不能告诉他啊。”
纪莫邀摇头,“我不告诉任何人。”
为了保护纪莫邀,梁紫砚几乎变成了少女时最厌烦的老婶婆——孩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都要知道,片刻也不敢错过。生怕自己看漏了一眼,眼前天真单纯的少年郎就会堕落成无恶不作的禽兽。
即便如此,她也注意不能矫枉过正。如果因过分关注而让孩子厌烦了自己,反而会将他推向父亲身边。
她于是带着纪莫邀种花养鸟、看书画画,跟他讲上古的传说,陪他读现世的游记;听庙堂上的钟罄之音,品街巷里的闲谈小调。她教会了纪莫邀自己的乡音,每夜用这仅属于母子间的语言,跟他讲从不重复的故事。
她不能让孩子觉得自己无聊,更不能让他失去了对万千世界的爱心。
只有学会去爱和保护美好的事物,才不会轻易屈服于世间的恶意。
她有时也会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明明孩子长得越来越像那个人,为什么还要向他倾注那样真挚的感情?她其实真的没有责任要做到这一步。
但她不忍心。
纪莫邀并没有选择要在深柳园长大,正如她没有选择要在深柳园度过余生。
我们都是无辜的。
梁紫砚爱这个孩子,正如她渴望有人能这样爱自己。
她给这个孩子的一切,也是她希望自己能够获得的一切。
到底,她不希望世上再有第二人重复自己的经历。因此她不能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罪人。
如果纪莫邀有幸能够平安长大,梁紫砚希望他可以被人真心诚意地爱戴与尊重,也希望他能真挚地爱护别人。
她心里想实现的太多,而她能做的又是那么的少。
纪尤尊每次伤害她,她都会很害怕——怕自己如果突然死去,这个孩子的未来该怎么办。
如果我死了,他就只有纪尤尊这个父亲了。
这个想法,总会让她在半夜里惊醒。而也是这些时候,她开始思考要怎么把这个家的所有真相告诉纪莫邀。
孩子这么小,懂的那么少,也不知要何时才能明白这许多,更不知要怎样才能不让他父亲觉察到随之而来的微妙变化。
如果孩子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难道懂得去掩饰内心的恨意吗?
如果孩子不肯相信自己又如何?他会向父亲告密吗?
那时,她虽心如刀割,却始终无法衷心去相信自己的儿子。
她讨厌那种感觉,却冒不起那个险。
而这一切,都因为绒嫂的出现而改变。
这个巧手的糖糕匠,竟是登河山当家的书童之妻。
得知此事时,梁紫砚只觉得天旋地转。
发生在地通关鹿狮楼的那场血案,时时会回到她梦中。
可她又能跟谁诉说呢?
多年来,她只能将那一晚的见闻收在心里,期待有一天至少可以跟长大的纪莫邀言明。
但如今楚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她的等待得以提前结束。
她甚至不想去管楚澄的性格与立场。她只想找一个人去证明,自己不是在幻想,只想确定那晚的事真实发生过。
她渴望倾诉的欲望无比强烈,却又在看到绒嫂自豪地谈起自己一双儿女时,打了退堂鼓——绒嫂只是个普通妇人,根本不懂江湖上的血雨腥风。
如果托她帮自己传话,轻则招来不必要的误会,重则连累她全家。梁紫砚不忍心如此对待这个淳朴的女人。
于是她只好作罢。
谁知老天爷没有放弃梁紫砚。
她难得一次带纪莫邀上街时,遇到了高运墨。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安全联络楚澄的办法。
楚澄和高运墨回复她的每一个字,都是无比可贵的安慰。
这都是真的——她看到的是真的,听到的是真的,感受到的也是真的。
她终于冲破了深柳园的围墙,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送到了外面的世界。与园外的世界取得联系,令她如获新生。终于,她可以在纪莫邀长大前,找到能够理解自己的人。
梁紫砚不眠不休地将自己一生的故事倾诉与这两个深明大义的读书人。就算他们现在无力救自己离开这个囚笼,也没关系。至少,有人知道她在这里受苦;至少,有人知道她仍渴望自由。
她甚至最终都没有当面见过楚澄。
得知楚澄死讯时,梁紫砚预感自己也许就是下一个。
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绒嫂送离涓州。
在这之后,她就不知道了……
纪莫邀只有十岁,如果自己不在了,他该怎么办?她就算能带着孩子逃出深柳园,也逃不出纪尤尊的手掌心。毕竟,孤儿寡母又能投靠谁呢?高运墨父子也会因此遭殃……
可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四个人一起出逃吗?真的可以吗?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
纪尤尊一定会追上来,但说不定能逃走呢?
无计可施之下,她将信心寄托于侥幸。
“你想跟娘回端州吗?”
“想啊。”
母亲的故乡,是纪莫邀一直向往的地方。
“如果娘带上你,还叫上高先生和知命,我们四个人一起远走高飞,以后再也不回来,你愿意吗?”
纪莫邀望着母亲,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父亲……不会答应吧。”ᴊsɢ
“我不打算问他意见。”
“我们背着他偷偷跑出去?”
“对。”
“好。”
梁紫砚知道儿子的心一直向着自己,可听到他干脆应允时,仍不禁喜极而泣,“那就……说定了啊。”
母子相拥无言,不忍哪怕片刻的远离。
有人忽然开始烦躁地拍门。
梁紫砚叹了一声,道:“进来。”
一个瘦削而凶狠的妇人提着灯笼立在门外,“小郎君早就该睡了,娘子怎么还在屋里呢?”
梁紫砚无奈地松开儿子,跟着那个妇人离开了。
纪莫邀想不明白,父亲的乳娘凭什么对自己的母亲如此颐指气使。
母亲离开后,他也没有乖乖去睡,而是偷偷跑到了后厨。
“小郎君?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
纪莫邀轻轻按住余妈妈的嘴,“小声点。”
余妈妈会意,压低声音问:“小郎君想吃什么?”
“还有芝麻饼吗?”
余妈妈笑着替他掰了半个,“小孩子长身体,就是容易饿。”
“我可以拿另外半片给我娘吗?”
余妈妈面露难色,“小郎君亲自拿去吗?我可不能代劳。”
“你怕那个老乳娘吗?”纪莫邀问。
余妈妈顺手替男孩擦去粘在嘴角的芝麻,“她什么都跟主人说。我若是给娘子带吃的,回头主人知道了,怪起我来,我害怕……”
“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娘?就连帮她带吃的也不行吗?”
余妈妈摇头,“我也不晓得。也许小郎君长大就知道了。”
“我现在还不够大吗?多大才够大?”
余妈妈低头沉默许久,道:“小郎君,我还是送你回房吧。”
梁紫砚最后也没能逃出深柳园。
楚家被灭门半个月后,纪尤尊就在香火弥漫的佛堂里,背对着金身佛像,勒死了梁紫砚。
她的死,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乳娘将下人都支走了。没有人看见娘子去了哪里,也不会有人问娘子为什么消失了。
但那一天,纪莫邀也不见了。
乳娘在小郎君的房里,找到了他与高家父子来往的便条,里面写明:今天便是离开涓州,渡船南下之日。
她气急败坏地将这个消息告诉纪尤尊。
纪尤尊于是亲自出马去将儿子追回来,顺便将碍事的高家父子也铲除掉。
然而他并没有成功。
他更加不知道,其实那些便条是纪莫邀临时伪造的。
他们根本还没来得及策划如何逃脱,又谈何定下日子?
之所以要令纪尤尊产生这样的误会,是因为纪莫邀不能让父亲怀疑自己离家的动机。
他要让父亲相信,自己是遵循计划行事,才在这一天离家——而非因为目睹了父亲杀死母亲的全过程。
母亲临死前隔着门缝与自己的目光相接。
走。
母亲用尽最后的气力向他做出这个嘴型。
走。
而要成功逃脱,就不能让父亲有杀自己的理由。如果父亲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就知道这一切已无法挽回,留着这个孩子也就没有意义了。
不能让父亲知道。
纪莫邀从离开深柳园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要扮演一个为一己之私而抛下母亲的不孝子。
就算要一生背负这个骂名,他也要将真相隐瞒。在有能力复仇之前,他绝对不能死在父亲手下。
母亲一个无声的“走”字,包含了太多的意义。
只有活着,才能离开。只有活着,才能回来。
很多想法,母亲不曾明言,甚至只是含糊其辞。小时候的纪莫邀虽不知其所以然,但仍将母亲的话牢牢记在了心上。
就是那些孩提时不曾参透的话,时常令长大后的他夜不能寐。他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但没有人教过,也没有人能教他,如何去面对自己身世的真相。哪怕竭尽所能、哪怕耗尽一生,每当忆起母亲次次凝望自己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恐惧,他依然会冷汗连连,坐卧不安。
“娘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啊。”
“说吧。”
梁紫砚帮儿子将案上的纸压平,好下笔作画,“其实娘……并不希望做你的娘,就像是你并没有选择做我的孩子一样。”
纪莫邀一边在纸上勾勒出简单的轮廓,一边说:“我确实不记得,有选择你和爹做我的父母。”
“是啊,没有孩子做过那样的选择。”
“可你也没有选择我……又是什么意思?”纪莫邀没有停笔,似乎一点也不被这个诡异的话题所困扰。
“就是……”梁紫砚低头轻叹,“怎么解释好呢?我们之所以成为母子,其实完全是你爹的意思。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都是你父亲逼的。”
“原来还有这样的。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后悔?”
梁紫砚一手按在画纸一角,柔声道:“后悔自然有,但娘不曾怪你,从来就没有怪你。”
“嗯,因为这不是我的选择。”
“不错。是纪尤尊主动选择去做你的父亲,你从没有选择去做他的儿子。他未尽父责,你不欠孝义。”梁紫砚将脸扭到一边,不让儿子看到自己含泪的红眼,“我们没人能选择谁来做自己的父母,但我至少希望,每一个孩子的出世……都是母亲衷心的决定。”
“我们不是这样,所以你有遗憾吗?”
“是啊,很遗憾。”梁紫砚强颜欢笑。
纪莫邀真正懂得那番话时,母亲已辞世多年,而他也早已离家千里。
不。
他所逃离的,根本不能称为是家。
他所逃离的,是一个暴君用血泪将活人粘合而成的地狱。
而他,是这个地狱的产物。
“焉知,你说我娘会不会恨我?”
嫏嬛眼角一颤,忙抱紧他问道:“何出此言?她明明跟你说过,自己从未怪你。”
“我知道。我就是好奇……好奇她是不是每天都在压抑这种恨意。”
嫏嬛不说话了,只是躺在他怀中,静静听他解释。
“我是她被奸污而生下的孩子。她每一次看到我,理应会勾起最痛苦的回忆……我很难想象,她能够真心为我的存在而欣慰。但她对我所倾注的温柔与耐心,又如此真实。要对自己被施暴的证据付出真挚的母爱,必然是一种煎熬。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嫏嬛听他说完,细声道:“我不敢说她对你完全没有恨。我不是她,更没有经历过她所经历的一切。我甚至觉得,也许她对你怀有一丝恨意,才是更合理的。但她太理智了,她知道就算自己恨你,也不能让你去背负这份恨意,更不能让你被这份恨意所玷染。更何况,比起恨你,她更恨纪尤尊。”
夜风穿过竹林,发出阵阵莫名凄婉的怪声。
“她无法选择是否生下你,但她选择了去爱你。是她亲手选了你做继承人,所以你要相信,你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你是她在长夜里为自己点亮的灯,寄托了她的希望与热爱——只有跟你一起时,她才是自由的。”
纪莫邀抱着嫏嬛躺下,含泪道:“如果真有地狱就好了。”
“是啊。”
地狱,是善者的臆想。在最绝望无助时,唯有相信地狱的存在,方能体会到一丝善恶有报的安慰。
鹿狮楼那一晚的真相,从深柳园传到楚澄手里,又经楚澄落到温言睿手中,最后通过温言睿与林文茵小心缜密的保存,由他们的儿女在多年后重新公诸于世。
如果没有梁紫砚亲笔泣诉,这条曲折的道路根本就没有起点。
温嫏嬛望着窗外的淅沥春雨,毫无预兆地哭了。
“嬛姐姐……”赵晗青被她忽然落泪的举动吓到,“是、是要生了吗?”
“不。”嫏嬛轻抚自己隆起的腹部,“如果真是要生了,我一定会疼得声嘶力竭,而不是在这里默默流泪。”
“那就好。”赵晗青松了一口气,可还是不放心,“那你怎么突然……”
“我想起一个人。”
“是邀哥哥吗?”
“不……”
赵晗青不问了,只怕自己问不到点子上。
“你知道梁紫砚这个人吗?”嫏嬛问。
赵晗青摇头,“没听说过。”
“是啊。认识她的人,多数都不在人世了。”
“是古人吗?”
“作古之人,但并不遥远。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如今应该也就四十岁上下,和我父母差不多年纪。”
赵晗青递上一块手帕,“受人爱戴的人,就算百岁而逝,也觉得太早。”
“是啊……”嫏嬛抓着手帕,“如果他们在地通关一切顺利的话,这几日应该也能回来了吧?”
“对,那样你就终于能给邀哥哥一个惊喜了!”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一说就到,我去开门!”
门外究竟何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章 脱母身 醒父魂(上)
赵晗青兴致勃勃开门,却见台阶下立着一个陌生的妇人,生得丰腴圆润,好不富态。
“阁下是……”
那妇人见她应门,忙上前一步道:“敢问温枸橼、温嫏嬛娘子住在这里吗?”
赵晗青犹犹豫豫地答了一声:“嗯……”
“劳烦通报,说绒嫂来ᴊsɢ看望她们了。”
赵晗青忙转身回屋,一路上还因为害怕说错了话而冒出一身冷汗。
“嬛姐姐,外头有位绒嫂来找你。”
嫏嬛两眼一亮,“绒嫂?”
赵晗青又不自信了,“她、她问你是不是住在这里,我想也没想就答了是……我是不是暴露你们了?她会不会是哪里派来的——”
“没事,小青。”嫏嬛握住女孩的手,安慰道:“她是故人,快去请她进来吧。”
绒嫂来到正厅,见嫏嬛已经备好茶点。
“二娘子……”
“绒嫂,别来无恙?”嫏嬛正要起身来迎,却立刻被劝了下去。
“二娘子,你身怀六甲,千万不要跟我行礼。”
嫏嬛笑笑,“一年多不见,如今绒嫂比起我还显瘦了。”
绒嫂感慨万分地坐到她对面,问:“家里人可安好?”
“说来话长……”
上次与绒嫂见面,已是在涂州参加婚宴的时候了。将中间的事交代完毕,已经过了半日。
“一姐上次去涂州时本想找你,不巧恰逢你店里休息,唯有往门缝里塞了一封信。本意只是不想与你断了联络,想不到绒嫂竟亲自来访。”
“哪里、哪里……千万不要跟我客气。”绒嫂抓着嫏嬛的手,一刻也不忍放开,“往日总是你们来看望我,又替我报仇雪恨、排忧解难。如今好不容易知道你们的住处,理应亲身登门拜访,可不能倚老卖老,怠慢了恩人。”
“多谢绒嫂。”
“何况我若是不来,还不知道你的喜事呢。”她关切地问道:“有八九个月了吧?”
嫏嬛羞怯地点点头,“我觉得……就在这几日了。”
“可找好了稳婆?”
赵晗青倒吸一口气,道:“嬛姐姐说我、我就能胜任。”
嫏嬛笑道:“小青已苦学了大半年,就差没悬梁刺股了。我觉得她没问题,可她总是战战兢兢的。”
绒嫂道:“她与你有亲,当然怕出差错。试想你和孩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以后怎么面对你家人?”
嫏嬛眉头一皱,“可我不想让外人进家里来。”
“没事,”绒嫂一拍胸膛,“你不把我当外人就行。”
赵晗青顿时振奋,“绒嫂,你、你会接生吗?”
“我虽不是熟手的稳婆,可也是生过两次孩子的人,邻里生孩子时也打过下手。赵姑娘有书中道理为纲,我有亲身记忆为辅。你我随机应变,一定能保母子平安。”
“太好了!”赵晗青在最后关头找到援军,心中大石终于落下。她紧张又兴奋地抱住绒嫂,好容易冷静下来,又道:“那现在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不知邀哥哥能否赶在嬛姐姐临盆之日前回来。”
“吴迁,有些事,舅舅不想劳烦你,毕竟你照顾小红已经非常操劳。但……”
吴迁几个月来第一次被二位师父约见,不用想也知道是出了大事。
“师父但说无妨。”
虽然祝临雕同时是自己的舅舅与岳丈,可吴迁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嫌弃这些亲昵的称呼。大家越是知道他与祝临雕亲上加亲,他就越不喜欢将裙带关系摆在台面上给人看。
叫师父,显得自己更谦恭一些。
“之前纪尤尊来访,你是知道的。”赵之寅接过话来,“缪泰愚从洛阳回来后,他就离开了。”
“是,这些徒儿都晓得。”
赵之寅继续道:“纪尤尊之后就去了地通关鹿狮楼赴约……去见纪莫邀。”
“原来如此。”吴迁假装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我们当时就觉得他此行凶多吉少。”祝临雕面色阴沉地坐下,“他离开后,你赵叔叔放不下心,还亲自跟了去一看究竟。”
吴迁继续点头。
确实,赵之寅之前外出了一段日子,直到昨日才回来。原来是跟踪纪尤尊去了。
赵之寅肃然道:“果然已遭毒手。”
吴迁心头一冷,“纪先生武功盖世,居然也……”
祝临雕破口骂道:“死也就算了,还被挖眼剖心,就连……总之残忍至极!”
吴迁其实不太明白,祝临雕为何因纪尤尊的死而怒火攻心。
毕竟,他们感情也没看出来有多好。二位师父在纪尤尊面前,永远是一副气短理亏的神色,像是有什么把柄被抓住一样。如此想来,纪尤尊的死应该令他们如释重负才是,实在犯不上发火。
“弑父毁尸,简直灭绝人性。”吴迁违心地附和道。
赵之寅亦唏嘘不已,“纪先生是我们故交,竟落得个惨死郊野、无人收尸的下场!这个纪莫邀真是……十恶不赦、禽兽不如!”
吴迁开始有些明白这个对话的走向了,“二位师父是要……拿纪莫邀问罪么?”
壁水貐拆开一封来自涂州的信。
纪尤尊已经好久没有来信了,而木荷镇也暂时没有消息。
她没想到,送来纪尤尊死讯的,竟是赵之寅。
壁水貐将信反复读了几遍,思量着要怎么处置。
如果将信销毁,只要涂州那边一来人对证,自己将无所遁形;但如若将信完整交给当家,又不知他会如何应对。自己尚不知无度门和少当家如今的情况,万一与纪尤尊一战后元气大伤,又该如何招架来自登河山与同生会的围攻呢?
思前想后,她还是将信收了起来。
不能让少当家冒这个险。
反正涂州一天不来人,就没人会发现自己做了手脚。
壁宿收拾好其余书信后,便动身离开书库。
可刚站起来,她便觉得近处有人。
书库阴冷僻静,能够不动声色地藏匿其中而不被自己察觉的人,在星宿里也属少数。
壁宿缓缓前行,问道:“是哪位星宿来我书库之中?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对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壁宿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她还不知道对方躲在哪里,也就不知道对方看到了什么。
“还请阁下现身,莫要戏弄于我。”
不远处传来了双脚落地的声音。
壁宿认得这脚步声,“斗宿……”
斗木獬板着脸从书柜间出现,“书库大家都可以自由出入,什么时候成了壁宿的地盘?”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当家让我执掌书库,我理应知道有谁出入。否则当家问起来,我又答不上,就算失职。”
斗宿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壁宿是真的担心失职吗?”
壁水貐微微抬头,与眼前人四目相对。
斗木獬与她同在仙兽之列,在星宿中地位都举足轻重,但他也是最没架子的,跟自己说话还会没大没小。壁宿从不曾介意,甚至还有些享受这种轻松的关系。因此如今看到对方忽然严肃起来的面孔,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
“斗宿若要责备我,还请明言。”
斗木獬屏气瞪了她一阵,却又两肩一卸,摇头道:“我说不出口。”
“斗宿……”壁水貐一手牵住他,问:“你看到什么了吗?”
斗木獬愁眉紧锁,似乎执意要走,“你别问了,我就当没看到。”
“斗宿,你不说清楚,我绝不放你走。”
斗木獬猛地回过身来,一把挽住壁水貐双臂,道:“你别逼我。我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你放心。”
壁水貐摇头,“我凭什么信你?”
“壁水貐,我博学多才、耳聪目明的壁水貐……你怎么就、就这么糊涂呢?”他本应是要慷慨激昂地说一番话的,可却在半途泄气了。“算了、算了,是我多心、多事、多情……”他松开手,一筹莫展地坐在地上,“我就是个傻子。”
壁水貐呆呆地看了他一阵,也坐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静静并肩坐着,谁也不说话。
外头来来去去了好些人,幸好都没进书库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壁水貐才细声道:“斗宿心里有我。”
“是啊……”斗木獬捂着半边脸,似笑非笑地应道。
壁宿惯常下弯的唇角开始微微上翘,“你很怕我知道么?”
斗木獬自嘲般地笑了出声,“怕呀,因为你一定会拒绝我。”
“那你怎么老是找借口来见我?还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催婚、什么定亲……把我惹烦了,难道就比拒绝你要好受么?”
斗木獬被揭旧账,一时间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别提了,我都说了,我就是个傻子。”
壁宿瞄了一眼对方的窘态,掩嘴而笑。
斗宿痴痴地看着她,叹道:“罢了、罢了,能见你为我一笑,也算不枉此生。”
壁宿眼神一变,轻声骂道:“没志气。”
“那你想我怎么样?跟你说实话,你要不就不肯信,要不就说我没出息。真是的……”
“好你个斗木獬,还跟我赖皮起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发现自己已经跑题很久了。
“斗宿,我可以跟你说实话,但你真的会帮我保守秘密吗?”
斗木獬转身握住壁水貐的手,“我若泄露半个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壁宿轻笑,“你知道毒誓说服不了我。”
“那你要我怎么做ᴊsɢ,才肯相信呢?”
“你看到什么了?跟我一五一十道来。”
斗木獬见她认真起来了,只好收回双手,解释道:“其实也没看到什么……就是见你将信拆开来看,又放回信封里收了起来而已。”
“但你知道这不合规矩。”
“当然了。你自家的信可以光明正大地在房里看,绝对不会这么鬼鬼祟祟。定是在偷看别人的信,还打算隐瞒此事。”
壁水貐没有反驳。
斗木獬关切地问:“真的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啊?你一向都按规矩办事,前人留下的金科玉律,半个字也不会折中。如今竟做出这等越权不轨之事,实在令人费解。”
壁水貐倒也不急着解释,只是幽幽问道:“斗宿,你有没有试过……所有的信仰,在一瞬间,彻底崩塌?”
姜芍坐在后院里,沏一壶香茶,尝两三甜点。绒嫂的手艺,果真名不虚传。
春风暖,真得意。
一向对自己严格的姜芍,其实也是懂得享受之人。
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
这话也不知是谁最先提出来的,但偷懒时总觉得特别有道理。
这样写意的生活,也不知还能持续几时——
“留夷姐姐!留夷姐姐!”
赵晗青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她跟前。
“怎么了?谁来了?”
赵晗青连连摇头,“不是谁来了,是、是嬛姐姐要生了!”她说完便立刻转身往屋里跑。
姜芍顾不上收拾茶点,也立刻跟了上去。
她知道自己完全帮不上忙,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看一下。
嫏嬛的叫声越近,她的脚步也越急。
听起来好痛。
赵晗青全程没有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仿佛真的只是去传一下话,随后便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接生的重任中。
姜芍来到门前,隔着屏风能看到绒嫂和赵晗青忙碌的身影。她看不到嫏嬛,却被她的声音震得心碎。
小青说,生孩子就是在撕裂母亲的身体。
临危不惧、雷打不动、一身是胆如姜芍,想到挚友在经历如此苦难,而自己却一点忙都帮不上,一时间无所适从。
有好几次,她都想问一声有没有需要她帮手的地方,哪怕递张巾帕也好。可看到绒嫂和小青全神贯注的样子,她又不忍心打断。
她们也许和自己一样,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终究还是要靠嫏嬛自己。
她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忽然,嫏嬛的呻吟中,似乎夹杂了一阵不和谐的闷响。
咚、咚、咚。
“有人敲门!我、我去应门!”姜芍也不知道屋里人有没有听到自己说话,但两脚已经抢先往大门而去。
一开门,见大家齐刷刷地立在外头。
“啊,你们回来了——”姜芍手忙脚乱地揪住温枸橼和温葶苈,“你们、你们的外甥要来了……快、快去……”
温枸橼浑身一震,立即拖着葶苈往屋里跑。
还堵在门口的其余人也都抖了一抖,紧张起来了。
紧张,而又恐惧。
姜芍见他们一个个神色复杂,便问:“怎么了?嫏嬛要生孩子,你们都是知道的……”她这才发现视野里少了一个本应存在的人,“咦……纪莫邀呢?”
陆子都怯怯地指向停在路上的车驾,“大师兄他……”
“别担心,他没死。”龙卧溪先给姜芍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过灯枯油尽,昏死未醒。”
姜芍跟着众人来到车前,见纪莫邀依旧静静地躺在里头。“他……不像有外伤。”
“确实没有。”马四革道,“呼吸均匀,脉搏也正常。但就是醒不来。”
“试过别的办法了吗?摇一摇、拍一拍……之类的。”
孙望庭笑道:“我们下得了手的招式都用过了。太重手的,师叔叫我们别冒险。”
龙卧溪解释道:“他是因内力耗尽而失去意识的,如今经脉虚弱,血气低迷,几乎是一碰即散。如果还要强行唤醒,只怕一个不留神断了哪处命脉,到时就真的回天乏术咯。”
姜芍点点头,“前辈说得在理。重症孱弱之人,尤其忌讳凶悍激进的疗法。如此说来,我们也帮不了他什么……”
“是啊。”龙卧溪长叹,“就算我们有盖世武功,遇到这种情形,也实在束手无策。只能靠他自己了……”
姜芍看了看沉睡的纪莫邀,又抬头望了望敞开的大门。
虽然并不高亢,但嫏嬛痛苦的叫声此起彼伏,完全没有止息的迹象。
“靠自己,就像嫏嬛生孩子一样……”姜芍低语道。
(本回待续)
第七十七章 脱母身 醒父魂(下)
“焉知,别怕……姐姐在。”
温枸橼紧紧握着妹妹几乎要融成汗水的手,很快便陷入了词穷。
葶苈坐在屏风之外,只能用言语加以鼓励。
她们能做的太少了。
“焉知,我真的恨不得……恨不得替你生。”
“别……”嫏嬛仰头看着姐姐,弱弱地捏了她的手,“太痛了,我没力气跟你说话……”
“这天杀的。”
嫏嬛知道她在骂谁。即便痛得撕心裂肺,她还是忍不住问:“他、他人呢……”
温枸橼满脑子都想着嫏嬛生孩子的事,几乎都快忘记纪莫邀这个名字了。如今被突然这么一问,她当下瞠目结舌,答不上话来,只能隔着屏风望向葶苈,指望弟弟能有应答的急才。
然而葶苈并没有。
“定知,你二姐问你大师兄人在哪里呢……”
被问到第二遍,葶苈才颤颤巍巍地起身,“我、我这就去叫他。”他刚踏出房门,就见龙卧溪与三位师兄风风火火地赶到跟前。
“怎么样了?生下来没有?”孙望庭小声问。
葶苈惊慌失措地连连摇头,“二姐要找大师兄,我该怎么办啊……”
陆子都脸色一白,“这、这如果说了实话,会不会……”
“不管了,随机应变吧。”马四革于是又将葶苈拉回房前,高声答道:“大师兄他旅途劳累,一觉睡下,还没醒来呢。我们见他一路操劳,实在不忍惊扰。但是别担心!他一醒,我们就马上把他拉过来,绝对不敢耽误你们相见!”末了,他还朝周围人使眼色。
“对啊、对啊。”孙望庭立刻会意,“大师兄真的太累了,好不容易才终于能眯一会……”
“是,我们都怕吵醒了他,所以就……”陆子都最怕撒谎,说到一半便没了声音。
“二姐你就专心生,反正大师兄一醒来,我们就带他来见——”
“够了!”
嫏嬛那一吼,不知激发了什么神秘的力量,令四个人膝盖同时一软,“扑通”一声跪在门前。
“你们要骗我到何时?你们大师兄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比你们清楚?他就算再累、就算只剩一口气,怎么可能不立刻赶到我身边?怎么可能为了片刻休眠,而置我于不顾?”
葶苈伏地解释道:“我、我们不是有心要……我们只是……”
嫏嬛大口喘着气,可依然厉声问道:“他死了吗?”
“没有!”马四革高声回答。
“大师兄没有死!这绝对不假!”孙望庭也澄清道,“他只是挨了纪尤尊一掌,又运功过猛,一下昏了过去……”
陆子都低泣道:“我们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叫醒他……是我们没用,说好了要把大师兄完完整整地带回来给你的,可是……”
嫏嬛听罢,又抬起头望向依然抱着自己的姐姐,“一姐,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温枸橼艰难地点点头,“可我们也杀了纪尤尊。他已经死了,死透了,不会活过来了。这都是纪莫邀的功劳。”
嫏嬛看着姐姐,又隔着屏风看着门外跪着的四个人影。身体此刻的疼痛并不比上一刻要轻,只是随着心痛加剧,比重渐渐变小了而已。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几乎在滴出的同时便与脸上的汗液融为一体。
温枸橼恨自己在这一刻说不出合适的话。
房间里是血与汗混杂的腥臭味。
温枸橼对嫏嬛出生的情景,只有非常模糊的记忆。
那时自己只有三岁,甚至不怎么记得母亲怀着嫏嬛时的模样。只知道有一天,自己就突然多了个妹妹。
孩童意识中的“突然”,原来要经历这样一个鲜血淋漓、狼狈不堪的过程。
很难想象,我们所有人都是这样浑身污秽地来到这个世界的。
“焉知,你还记不记得定知出生的时候……那时你太小,也许都不记得了。但我已经六岁,记得可清楚了。”
说起童年时,她明显感觉到,嫏嬛的呼吸渐渐恢复了规律。
温枸橼抬眼望着另一头的绒嫂和赵晗青:她们虽然一直默不作声,但似乎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两人的神色都专注而疲倦,一面为目前的进展而满意,一面又为未知的终点而茫然。
这到底要生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温枸橼此刻能做的,只有一直说话而已,“我们三姐弟,唯有你是在书斋生的,我和定知都是在爹娘卧室里出世。定知出生那天,家里为数不多的ᴊsɢ仆从都跑去伺候母亲了,留下我们两姐妹在前院踢球。你还记得吗?”
“嬛姐姐,用力!对,再来!”
本打算娓娓道来的故事,频繁地被赵晗青和绒嫂新的指令打断。
不过比起听自己回忆过往,肯定还是赶快把孩子生下来比较要紧。
“焉知,现在抱着你的人,不应是我……”温枸橼毫无预兆地哭了,“他本可以亲手了结纪尤尊的性命,可他、他故意将手刃仇人的机会留给我。他是为了我们姐弟的这口怨气,才不惜用尽全身气力废了纪尤尊的武功,我才好下手……是我没有照顾好他,我们没用……”
谁知嫏嬛一把抓住她的手,骂道:“我都只剩半条命了,你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凄凄惨惨!”
温枸橼破涕为笑。
她知道嫏嬛并不是有意要用这种粗暴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只是实在痛得厉害,无论做什么都要额外用力,所以连一句玩笑话也变得像劈头痛骂。
“也不要说什么应不应该。”嫏嬛大力呼吸着,“你怎么就不比他应该了?你是我姐姐,你陪我生孩子,有什么不妥吗?”
“二娘子,快了、快了!对,再用力!”
真是奇怪,同样是在鼓舞、在引导,可绒嫂说出口的话,就是比赵晗青的更有韵律和节奏。所谓经验,实在是无法言喻的玄妙之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温枸橼已经无法想象,嫏嬛那纤弱的身体里,怎么可能剩余哪怕一丁点的气力,然而她还在用力、还在喘息、还紧紧抓着自己的手。
温枸橼不知道在场的女人都是怎么想的,但自己是真的永远都不要生孩子。
那四个活宝还跪在门外,像是等待县官提刑审问的犯人。
温枸橼其实很想探个头出去,好好嘲笑他们一番,可实在不忍心松开嫏嬛,只好忍痛作罢。
龙卧溪去哪里了?
可能去陪着纪莫邀了。
也好,反正那条老泥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看到了,嬛姐姐,出来了!”
“来,再来最后一下,好——”
随着嫏嬛最后一推,所有人都听到了什么东西滑出来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清脆的哭声。
温枸橼觉得自己怀里的人,瞬间从一根绷紧的弓弦化成一坨柔软的丝绵。
“生下来了,焉知。”
嫏嬛合上眼,没有说话。
“你可以休息了。”
外头跪着的四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四革拍了拍葶苈的肩膀,“葶苈,恭喜了。”
“你们也是!你们现在都是叔叔了。”
孙望庭嘀咕道:“天啊,我还这么年轻,就要做叔叔了。”
“你又在发瘟。”马四革推了一下他,“也不想想你在漆头村那些同龄人,哪个没有一儿半女?在他们眼里,我们都要算命格不好的。现在只是让你做个叔叔,看把你委屈的。”
陆子都喜极而泣,“太好了……如、如果大师兄可以……”
“噢,生下来了啊。”龙卧溪不知何时来到门外。
“师叔,”葶苈起身问,“大师兄他……”
“我把他放到你们爹娘旧时的卧室去了。好好躺着的,不用担心。”
屏风后一阵忙乎,赵晗青便抱着孩子走了出来——“是个女孩。”
葶苈一个箭步上前,可来到跟前又不敢碰,生怕碰坏了,“她好小。”
“是啊……就是这么一个小家伙,可把嬛姐姐累坏了。”
大家都簇拥上来看——襁褓中的这个小粉团子,已经眨巴着眼睛在看面前这许多陌生的面孔。
“嫏嬛和大师兄的孩子,原来是这个样子。”孙望庭煞有其事地说。
马四革道:“说得好像你有认真想象过她的模样一样。”
这时,有人敲了敲敞开的门扉,“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原来是终于为众人安放好车驾马匹的姜芍。
“留夷姐姐,快来看,是个女孩。”
姜芍穿过众人,从赵晗青怀里接过女婴,“嫏嬛叫得那样凄惨,我还以为是个沉甸甸的胖孩子。没想到原来这么小、这么轻……”
“我、我可以抱抱她吗?”
姜芍一抬头,见是已经浑身湿透的温枸橼,忙将婴儿递上,“快,你这个姨娘应该先抱个够。”
温枸橼接过初生的外甥女。“你好呀……”她与女婴四目相对,“我是你姨娘,我们以后一起玩,好吗?”她说着便抱着孩子回到屏风后面。“焉知,还睁得开眼么?别急着睡,要不要先看一眼你女儿?”
嫏嬛迷迷蒙蒙地伸出一只手,“你们都……看好了吗?我来日方长,不急着这一时。”
“真是的,你是她亲娘,稍微有点好奇行吗?”
嫏嬛忍着笑睁眼,轻轻揪住了襁褓的一角,“来,给我看。”
温枸橼将孩子摆在她枕边,“给你看个够。”
嫏嬛用手指轻轻蹭了一下婴儿轻柔的脸颊,“你真好看。”
温枸橼道:“像你。”
“乱讲,这么小一张脸,怎么看得出像我了?”
“就是像你。”
嫏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连上辈子的力气也用尽了。”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她还是小心地将女儿拉到了胸前。
说来奇怪,女婴生下来哭喊了一声后,便没有再闹,甚至在一群亲眷臂间递来递去,也没有丝毫扭拧。然而,在母亲将她揽入怀中的一瞬间,她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开始尖声啼叫起来。
温枸橼忙凑上前察看,绒嫂与赵晗青也聚了上来,可大家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哪里不合这孩子的心意,以致于要如此哭闹。
嫏嬛也是一头雾水。她这时也顾不上喘息,来去换了好几个姿势,想了所有的办法,可婴儿对一切安抚都无动于衷,似乎只是一心执着于大哭一场。
“刚生下来就这么大脾气。”温枸橼茫茫然地抓住外甥女的小手,“可你又不会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孩子一直在哭,可听着又不像是在索要什么,就只是单纯地在制造噪音。
大家聚在屋里,面面相觑。就连阅历丰富的绒嫂也一筹莫展,不知怎么去哄这个小祖宗。
哭声穿过屏风、穿过门窗、穿过屋墙。
她一定是在为了什么而哭。
可什么都在她面前了,她为何还不心足?
幸好温家的宅子够大,附近也没有邻居,不然估计都要被街坊怨他们扰民了。
温枸橼甚至觉得,如果这是别家的孩子,自己早就发飙了。
嫏嬛的表情却很平静,仿佛知道女儿为何而哭。她合眼抱着大叫不止的孩子,淡定得像是故意将自己的喉舌借给了女儿,如今是女儿在替自己哭闹。
温枸橼轻抚妹妹的头发。
啊,好吵。
正一筹莫展之时,半掩的门被“咿——”地推开。
“谁家的小孩,吵死人了……”
这干涩而沙哑,仿佛刚从久眠中醒来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唿”一声闷响。
众人往外一看——虽然盖在披风之下还看不到脸,但这屋子里只剩一人不曾到场。
就在纪莫邀被门槛绊倒的那一刻,婴儿停止了哭泣。
“见鬼了。”大家还没回过神来,只有温枸橼第一个起身,扶起倒地之人,“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吗?还谁家的小孩?你还有脸问?”她随即一手推开屏风,推开阻隔了十个月的重重屏障。
温嫏嬛与纪莫邀聪明一世,却从未想象会这样重逢。
嫏嬛小心将女儿推开,朝对方伸出一只手。
纪莫邀立刻扑到她身边,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嫏嬛说得没错——就算再累,就算只剩一口气,就算站也站不稳,他也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
“焉知……”
嫏嬛用另一只手蹭了蹭他的脸,“你瘦了好多。”
“我本来就瘦。”
嫏嬛笑了,那没掉的半条命一下子又涌了回来,“能和你一起活着,真的太好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两人同时泪如泉涌。
那是他们最疲惫、最狼狈、最脆弱的时刻。哪怕只是相视而泣,也已经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量。
但他们不知道,即便是那样,旁人看到的,却是这世间最坚不可摧的画面。
其实,在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某一个明知存在却不敢提及的角落里,他们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
也许一别便是永别。
在深柳园是如此,在青刀涧是如此,在竹林也是如此。每一次转身而去,下一刻就可能阴阳两隔。
这句话于他们而言,熟悉而又沉重,快慰而又辛酸。
“还问是谁家的孩子……”嫏嬛流着泪放声大笑,“还能是谁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女儿啊,大魔头!”
纪莫邀这才看到四脚朝天,躺在一边的小婴儿。
“这是……”他情不自禁地碰了一下女婴的手,立刻就被她握住了食指。“可是怎么……没人……告诉我?”
嫏嬛见他一脸错愕,沾沾自喜地答道:“是我叫她们替我保守秘密的。你走时给我留了一个惊喜ᴊsɢ,所以回来时,我也要给你一个惊喜。”
纪莫邀久久地凝视女儿,“是她在哭。”
“是啊。”嫏嬛细声道。
“她吵醒了我。”
嫏嬛轻轻将女儿推到纪莫邀跟前,“不跟你的救命恩人打声招呼吗?”
纪莫邀只是盯着她,没出声。
恍惚间,父女间似乎已经交流了千言万语。
嫏嬛见两人都不作声,打了个哈欠,气若游丝地呢喃道:“我好累,想睡……”她抓紧了纪莫邀的手,“等我睡醒时,你一定要在啊。”
“在,我哪里也不去。”
趁嫏嬛合眼之前,温枸橼又问:“那女儿呢?女儿要不要留在身边?还是我替你先抱走?”
嫏嬛摆手道:“你们有力气,先代我们陪陪她吧。”
温枸橼哭笑不得地将外甥女抱起来,“可怜虫,你爹娘要腻在一起,不肯理你咯。”
但女婴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乖乖地沉入她臂间。
“你娘说得对,来日方长。你以后再慢慢烦他们,今天就先让你爹娘休息一下。”
温枸橼抱着孩子来到门外,见大家虽然都很识趣地退出了房间,可半步也未曾走远。
“大师兄他没事吧?”葶苈关切地问。
温枸橼笑道:“他们两个一起,什么事都不会有。让他们休息去吧。”她扭头叮嘱绒嫂和赵晗青:“一个刚生过孩子,一个刚从昏迷中醒来,说话都没力气了。劳烦多做些温和补身的汤羹,让他们好好调养一下。至于你……”她望着怀里的小粉团,“就先跟我过。”温枸橼抱着外甥女刚迈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好奇怪啊……”她凝望眼前的走廊,又扫了一眼庭院,“你们大师兄,应该从没来过我家吧?两间卧室相隔甚远,他这么迷迷糊糊、误打误撞,竟没有迷路。”
“是不是因为看过嫏嬛的图纸?”马四革笑道。
温枸橼没好气地抿抿嘴,“真是受不了这些聪明而不自知,但你又不得不服的人……”她低头看着襁褓中昏昏欲睡的婴儿,“你爹娘都是这样,估计你也逃不掉了。”
人死恶未死,人生绊已生。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章 玉无瑕 庭满花(上)
嫏嬛睁眼时,恍如隔世。
酸楚遍布全身,仿佛任何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可能让身体的哪个部分掉出来。
“焉知……”
幸好还能看到他。
“我睡了多久?”
纪莫邀躺在她身侧,答道:“快四更天了,但我没留意时辰。”
“大家都去睡了?”
“对。绒嫂和小青就在隔壁屋,孩子在你姐姐那里,如果要她们过来,我替你叫。”
“不用了。”嫏嬛细声道,“有你在就行了。”
两人对视了一阵,又笑了起来。
笑得有气无力,但已经是他们近乎虚脱的身体能够发出的最狂野的笑声了。
“真把你吓到了吧?”
“吓到了,真吓到了。”
“不是哄我?真的吓到了?”
“平白无故,怎么可能预见自己突然有一个女儿?”
嫏嬛有些心疼地抱住他,“我这个玩笑,没有过火吧?”
“说什么呢?”纪莫邀将她拉入怀中,“我不辞而别,丢下你一个人承受这诸多辛苦,才是过火的那个。”
“没事,我又不是不晓得你会走,也从来不是孤单一人。何况你走时,我们也不知道这许多……”
“我如果知道……”纪莫邀轻吻嫏嬛额头,“就不会走了。”
“如果知道了,我更要赶你走。不然我们什么都做不成。”
“道理我都懂,只是……”纪莫邀松开手,仰天扶额,“母亲说过,虽然没人能选择谁来做自己的父母,但她希望每一个孩子出世,都是母亲由衷的选择。我就是觉得……”他长叹一声,“我剥夺了你选择的机会。”
嫏嬛伸手替他按摩太阳穴,“你情我愿,说什么剥夺不剥夺的?我们都没想到生儿育女那么长远的事,确实是挺突然的——现在想来也还是很错愕——但既然都生了,便不是坏事。”
纪莫邀依旧望着房顶,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也是……”
“又在想什么呢?”
“在想……不能说是在想,更像是在害怕。”
嫏嬛抱紧了他。
“焉知,我怕我不知道怎么做人父亲。甚至连‘父亲’这个称呼,在我脑里都……带有贬义。”
“没关系。”嫏嬛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左手,“你知道一个称职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就足够了。你有疑问时,就想想你的母亲会怎么做。孩子我已经生下来了,接下来的职责就由我们共同分担,无分父母。”
纪莫邀笑了,“所谓父职母职,想来也都是些生造出来的说法,何必过分纠结?只要觉得合适,就该一起做。”
嫏嬛见他的左手一直不消停,索性牢牢握住,问:“是截泉掌的寒气侵袭吗?”
“不。”纪莫邀转了个身,自行压住左臂,“是扶摇喝呼掌……我拧断纪尤尊四肢经脉时,耗力过度,导致筋骨内损,才会一直颤抖。不怕,这都是掌法里提到过的隐患,母亲也警告过我。只要慢慢休养恢复就行了,不会落下病根。”
嫏嬛面对着他,眼眶又红了,“就在前几天,我还想起她了。就毫无预兆地……突然想起她,然后想起关于她的所有事。你那时还问我,她会不会恨你。”她捧着纪莫邀瘦削的面孔,“也许她曾经恨你,也许她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爱你,也许你永远也没办法知道她真实的想法……但能看到你亲自将纪尤尊送入阴曹地府,她一定发自内心地感到自豪。”
纪莫邀失笑,“给出致命一击的是你姐,不是我。”
“我知道。”
阔别十月,两人相互都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太多太多的秘密要交到对方手中,而不敢与第三人言。
他们都很清楚,纪尤尊的死固然关键,也是所有人急需解开的第一个心结,但二十年前的惨案远未结束。
纪尤尊只是一人,是惨案的谋划者,手中握着所有参与者的把柄。如今他死了,那些曾经活在他控制下的人面对从天而降的自由和突然消失的安全感,将会陷入一种恐慌与癫狂交织的状态。纪尤尊活着时,一直不遗余力地堵截真相大白的渠道,几乎要将当年惨案天衣无缝地封印。如今他虽然不能再威胁任何人,却也意味着事件不再是秘密。而掌握了真相的纪莫邀,乃至于整个无度门,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比起将来要面对的,我们往日与同生会的交锋不过儿戏。祝临雕和赵之寅一直不敢在儿女婚事上对我们认真,应该也有纪尤尊在其中斡旋的缘故。但如今纪尤尊已死,他们可以用最微不足道的理由,将我们赶尽杀绝,而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更何况,我杀了邢至端,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吴迁应该做不了什么……”嫏嬛低叹道。
“吴迁从来就做不了什么。如果我是他,我甚至不会主动做什么。他也许对二位师父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但那只是为了方便,并不是因为他真心拥戴祝临雕和赵之寅。我们最初认识的那个热血少年郎,从来也只是表象而已。”
“那你有没有想过将他变成盟友?就像星宿们那样。”
纪莫邀笑问:“你最近才见过他,又为何不曾向他示好?”
嫏嬛挨在他臂间,答道:“因为不可能。”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个中原因。
“吴迁不是星宿。众星拱月,而月在我手,因此才有号召力。”纪莫邀语气中透出一丝不屑,“但吴迁对小青和葶苈,从来都没有至死不渝的忠诚。他的世界一直都以祝蕴红为中心。无论是同生会,还是他的师父们,吴迁都没有很明显的执着。他是一个很容易听进道理的人,这一点你我都深有体会。但无论有多相信一条道理,只要不能满足他围绕祝蕴红而生的目的,他是不会付诸实践的。祝蕴红对祝临雕和同生会满怀厌恶,吴迁也就没必要投入过多的感情。但祝蕴红对我们也没有任何不可割舍的情谊,因此吴迁也不可能出于纯粹的正义感而为我们冒险。”
“他会坐山观虎斗。”
“更何况,祝临雕和赵之寅如果身败名裂,他还有渔翁之利可图。”
嫏嬛皱起眉头,“他应该……不会那么功利吧?”
“他现在当然不会这么想。但当机缘送到面前时,为了祝蕴红,他不会有丝毫犹豫。”
“那就看看你能否言中了。”
“不必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语气,你知道我不会错。”
“讨厌……”嫏嬛轻轻挠了一下他的脸,“可我又好喜欢你这样,怎么办?”
“怎么办?先睡个回笼再想怎么办吧……”纪莫邀说完便往嫏嬛怀里钻。
“喂,你睡的时候,能不能顺便给女儿想个名字?”
纪莫邀两眼一瞪,顿时ᴊsɢ没了睡意,“我以为过了这么久……你都想好了。”
“没有。我怀着她已经很累了,想名字的重任当然要交给你了。”
“那……容我想想。”纪莫邀又恢复了方才的姿势,沉默了一阵后,他又道:“孩子……跟你姓。”
嫏嬛抱着他的肩膀,对此并不意外,“你不想她跟纪尤尊姓?”
“我……”纪莫邀用额头挨着嫏嬛的下巴,“我的名字,是母亲留给世人的警告,是她苦难的证词。这个警告,包含了她所有的绝望,但又存着她对人性的一丝期待。而我和这个名字一样,都是她在别无选择之下的创造,是她留在世上最深刻的印记。我如果改名,便不会有人记得她曾背负的苦难。所以,我必须永远与这个名字同行。只有这样,才会被人问起;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回答,才有机会将梁紫砚的一生相告。我不会因为纪尤尊的死而抹除她苦心埋下的伏笔,这是我生来就要背负的。但我们女儿……不需要这么沉重的包袱。”
嫏嬛道:“那不如这样,大名跟我姓,你先给她取个顺口又有意思的小名。”
纪莫邀笑了,“怎么有意思法?”
“你的名字给过我太多遐想,我想让她也有这样一个名字。”
“你是指谐音吗?”
“你别管,反正你好歹要取个小名。大名可以留给我。”
“好。”
日渐东升,二人相拥复眠。
清晨时,姜芍照常来到后院练功,惊见孙望庭坐在回廊上发呆。
“这么早?”她上前问。
孙望庭挠挠耳朵,挪开腿请她坐到身侧,“也不知道为什么,醒来就睡不着了。”
姜芍欣然坐下,“一路辛苦了。”
“我还好,比起大师兄,那真是一点都不辛苦。”
“我不单单是说去鹿狮楼这一趟……”
孙望庭扭脸看了她一下,却又在她回望之前将眼神闪开。
“你从漆头村归来还未及喘息,就又出发去地通关了。现在正好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
“是啊……”
“等事情结束了,我陪你去探望令堂大人。”
孙望庭捂着脸,艰难地应道:“好。”
姜芍扶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孙迟行他……一定不后悔救了你。”
孙望庭一手托着额头,试图遮住自己双眼,低语道:“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记住他……我不晓得怎么解释才好。我无法轻易说出原谅二字,可要说恨……我又觉得不是。”
“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好的坏的都记住就行了,没必要逼自己下一个定论。我们谁都无法被只言片语来公道描述,你哥哥自然也不例外。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就别找了。不想去原谅,就不要原谅。不想去恨,那就不恨。也不矛盾啊。”
孙望庭用力抹干眼角,苦笑道:“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是我自作多情了。”
“哪里……我们都有迷惑的时候。我刚从登河山跑出来时,不也是多得你开解,才逐渐学会坦然面对的吗?”
孙望庭蜻蜓点水般拍拍自己肩上的手,指尖却不敢过多地在对方手背上逗留,“你真好。”
姜芍见他有些怯意,便主动将手收了回来。
孙望庭自抱双臂,像是在自讨没趣后挽回颜面的无奈之举。
姜芍低头道:“你虽然没有再提起,但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很在乎我的。”
孙望庭偷笑了一下,但更像是在笑自己。
“以前的我,根本不敢分心去想那方面的事。不敢接受你,可也不敢彻底拒绝你……那时心里太乱,感觉无论如何决定,都无法表达我的真情实意。从那时起就一直在耗费你的一番衷情,如今想起,挺不应该的。”
“千万别这样说……”孙望庭展开双臂,换了一个较为轻松的坐姿,“我早就想通了。我跟大师兄和嫏嬛说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将你逼入两难的境地。那不是我喜欢你的初衷。”
姜芍笑了,“你总说我好。其实你也特别好,你知道吗?”
孙望庭脸一红,道:“嘻嘻,你这么说,我可就信了啊。”
“当然要信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现在的我,已经不怕父亲的诬蔑了。无论他给我扣什么无中生有的罪名,都会有人相信我的清白,而我也不会再因此而沉郁。他说我们通奸又如何?我们真有私情又如何?我们活得堂堂正正,难道还怕了吗?葶苈和小青比我们年幼,尚不曾有半点惧意。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又怎能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而畏首畏尾?”
孙望庭眼睛渐渐瞪大,“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吗?”他觉得姜芍好像给了他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可又怕自己想太多,不能解其真意。
姜芍抿嘴笑了,不说话。
孙望庭这下急了,“留夷,你回答我啊。你、你跟我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芍捏了一下他的脸,“傻子。”
孙望庭按着被捏的位置,爬到姜芍跟前,恳求道:“我人笨,只怕曲解了你的本意。求你给我个痛快。”
姜芍坦然一笑,抓住了孙望庭的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最清楚。现在的我,肯定没有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但我就是……有点想去喜欢你,你懂吗?”
孙望庭激动得浑身发抖,“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那我刚才捏你那一下痛不痛?”
“痛,真痛。”
“那就行了。”
两人握手坐了一阵,眼看晨露散去,这才想起他们来到后院的本来目的。
“望庭,要不趁早先打一架?”
“好呀。”
(本回待续)
第七十八章 玉无瑕 庭满花(下)
“乃父返光时,妻儿哪处知?枕边清冷寞,流火再燃迟。”纪莫邀将一封封心月狐的来信在面前铺开,不禁感慨,“七月流火……流火指代的就是心宿。当初纪尤尊拿孙凫的临终之辞来取笑他,被我听到,这才造就了与孙迟行打赌的契机。我一直以为,‘流火’是在比喻亲情,想不到真正的答案,就在字面上。”
当初纪莫邀第一次跟嫏嬛说起这首诗时,两个人都没多想。但自从跟心月狐暗中联络之后,嫏嬛便意识到诗中还有一层意思。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够精准地揭开孙迟行内心最羞愧脆弱的伤疤。
“也多亏纪尤尊未能参透真意,否则,他怎可能放过孙、杨二家老小?”嫏嬛掀开被子,伸了个懒腰。
“毕竟师父与孙家交情不浅,关于杨浦君的讨论都是私下进行的,外人根本无从知晓。纪尤尊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众叛亲离的窝囊废在弥留之际陷入懊悔的笑话。”
“以如今的情势,你觉得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我们在登河山有内应,而姜骥也已经被我们引入了后知后觉的死角,无法迅速应对变局。因此,首先对我们动刀的,一定是同生会。他们会以替邢至端与纪尤尊复仇为名,围攻无度门。”
“那你来得及吗?”嫏嬛不无忧虑地握住他的左臂,“你兼有新伤旧患,一定要慢慢休养,不能操之过急。”
“真要来时,也不由得我。但同生会在动手前,应该还要处置一个人。”
嫏嬛刚要开口,就见赵晗青推门进来——
“嬛姐姐,你的肉羹来了。”
纪莫邀与温嫏嬛双双凝望乐此不疲地忙碌着的赵晗青,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放下餐食后,晗青又问:“还需要什么吗?我给你们拿。”
纪莫邀草草收起案上的信,道:“可以把……孩子抱过来吗?”
晗青连连点头,“当然可以,我这就去。”
赵晗青走后,嫏嬛问:“你觉得赵之寅会怎么做?”
纪莫邀轻叹,“赵之寅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你永远只记得他和颜悦色的模样,却无法预料他会不会主动牺牲自己的亲生女儿。所以我不知道,他会否在铲除无度门之前,想起小青还在我们这里。”
“就算赵之寅想把女儿捞出来,祝家也不会希望小青回涂州的。”
“当然。祝蕴红已经恨她入骨。而对于祝临雕而言,跟我们生活了这么久的小青,早就不是自己人了。带她回涂州,就等于是帮我们安插了一个内应。祝临雕和赵之寅都不是傻子,肯定清楚后果。祝临雕不会主动要求赵之寅放弃自己的女儿,而赵之寅也不会主动在祝临雕面前为女儿求情。一切心照不宣,只看他们暗中博弈最终由谁胜出而已。”
嫏嬛哀怨地望着房顶,“你说得没错。就是不知道赵之寅最终会作何选择,才是最可悲的。但来自父辈的恶意,我们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只盼我们的女儿……不用经历同样的煎熬。”
正说着,温枸橼已到门外,“我进来了啊。”
嫏嬛还未及应答,就见姐姐抱着孩子推门而入。
“你们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女儿了。绒嫂说小孩子ᴊsɢ长得特别快,一天一个样。你们再不来看,哪天就不认得了。”温枸橼笑嘻嘻地将孩子递到纪莫邀跟前,“你还没抱过她呢。”
纪莫邀眨眨眼,没有伸手接,而是指着嫏嬛躺着的卧榻说:“先、先把她放下来吧。我手抖,怕抱不稳。”
温枸橼照做了,“吃饱喝足、干干净净、精神爽利,现在陪她玩最合适了。”
“多谢一姐,把脏活累活都替我们做了。”
“大家都有帮忙,我也没觉得有多劳累。”
嫏嬛笑着握住女儿的小手,“你看你,一生下来就有这么多人伺候,真是有福气。”
“想好名字了吗?”温枸橼又问。
“没有呢……”嫏嬛好奇地抬眉,“你们是不是已经给她起了好多名字了?”
“没有,哪里敢啊?我们生怕叫顺口了,以后改不回来。所以都只敢叫‘侄女’、‘外甥女’,这些肯定没错的。”
“有心了,我们会尽快起名的。”嫏嬛望向纪莫邀,“是不是?”
纪莫邀从与女儿的对视中猛然抽离出来,仓促地应了一句:“是,在想了。”
“行,那就静候佳音。我先去医肚,快饿死我了。”
温枸橼离开后,嫏嬛打趣道:“你怎么总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她?”
纪莫邀皱皱眉,依旧盯着女儿看,答道:“遇到第一次认识的人,不都应认真审视一番么?”
“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她……”纪莫邀望着在软垫上咿咿呀呀地伸展四肢的女婴,“长得不像我。”
嫏嬛错愕地瞪了他一眼。
“也不像你。”
嫏嬛顿时失声大笑,“你要把我吓死——下次说话给我说全了!哪有小婴儿长得十足像大人的?渐渐长开了,才能看出和我们相像的地方啊。”
“也是。”
嫏嬛见他还是恍恍惚惚、不知所措的样子,便拉住他,道:“扶我起来。”
纪莫邀小心将她从榻上扶起坐好。
嫏嬛把女儿抱到臂间,“你看她,好像认得我们。”
“她也是第一次认识我们,自然也要仔细审视一番,看看她爹娘到底是何方妖魔鬼怪。”
嫏嬛被逗笑了,“你别胡说八道,笑得我也手抖。”
纪莫邀不再出声,而是惬意地移到书案边,提笔写下一个字。“这个名字好不好?”他举起纸给嫏嬛看。
纸上写着一个“瑜”字。
“小瑜?”嫏嬛在嘴里小声念了几遍,“等等,如果用了你的姓,纪瑜……觊觎?”
“我们两个都喜欢这个字,又暗藏谐音,可以说是满足了你所有的愿望。”
“就是‘觊觎’这个词……有些过分有意思了。”嫏嬛的语气全不像是在挑刺,反而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我觉得她不会介意。”
“我也觉得她不会介意。”嫏嬛低头问女儿:“对吗,小瑜?”
纪瑜在她胸前发出一阵“咕咕”的笑声。
纪莫邀于是置笔起身,“那就这么定了,谁都不许反悔啊。”他将那张纸贴在了门外。“我的任务完成了,大名就交给你了。”
温枸橼回来探望时,一眼就见到了贴在门上的“瑜”字。她推开半掩的门,问:“你们想了一天一夜,最后敲定了一个带贬义的谐音?”
嫏嬛抬头望着她,“美玉为名,不好吗?”
温枸橼看他们一脸自满的样子,实在是哭笑不得,“你们是真的不怕招女儿咒。”
“小瑜才不是那种古板的人呢。”嫏嬛举起纪瑜晃了晃,“你跟姨娘说,是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温枸橼接过孩子,调侃道:“冷静地想一下,她是你们的女儿,应该会喜欢这种阴阳怪气、意味不明的名字。”
纪莫邀坐在一旁,强忍着没笑出声。
“笑什么呢,妹夫?”
一听到温枸橼喊他“妹夫”,原本好好坐着的纪莫邀仿佛被人在背上踢了一脚,差点没趴倒在书案上。“别……不要这样叫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嫏嬛拍了姐姐一下,“我们明明说好的,何况他还没恢复元气。”
温枸橼纳闷了,“我还以为焉知是开玩笑的,原来你真是受不了。”她抱着纪瑜准备离去,“没什么别的,我就带她回去了。你们继续休息。”
谁知嫏嬛叫住了她,“一姐,还有件事……我想问你的意见。”
温枸橼又复坐下,“怎么了?”
嫏嬛正色道:“事关小青。”
时至下午,趁纪瑜熟睡时,大家便偷闲到后院来小聚。
“春意渐暖,万物复苏,实在是郊游的好时节。”龙卧溪仰天赞叹,“如此好天,踏马寻芳,岂不美哉?”
“趁还没人来要我们命,应该抓紧时间出去玩一玩……”温枸橼提议道。
陆子都不无怀念地说:“以前在惊雀山时,我们也常与师父在春夏之际一同外游,可开心了。”
马四革忆起少年时,两眼发亮,“出发时是师父带着我们,回来时就是我们拖着他咯。”
“为什么啊?”赵晗青不明就里地问。
孙望庭答道:“因为师父已经喝得大醉了啊!”
众人哄笑,又盘算起下次出游的目的地。
葶苈道:“这附近也有好些去处,小时候爹娘带我们玩过。我已不大记得了,一姐应该知道。”
温枸橼轻笑,“小时候觉得,只要是家门外,一个雨后的水洼都是好玩的。可现在游历多了,见识广了,就觉得木荷镇这种弹丸之地,着实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景致。实在想郊游的话,最近估计也只有琪花林了。”
孙望庭扭脸问姜芍:“登河山春天时肯定也很美吧?你们会春游吗?”
姜芍木讷地摇摇头,“美是美,但无论季节怎么变,修行是不能断的。”
正说着,绒嫂便捧着一大盘刚出炉的糕点出来了,“大家趁热吃。”
春风得意,饮宴正欢。
上一次这样无忧无虑地聚会,大概是离开东蓬剑寨之后。
能与思念的人共度时光,原来是那么难得的事情。
有时分别太久,甚至会忘记当初还有不分开的选项。
但没有一人后悔。
如今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毕竟下一次,也不知是几时。
就在大家谈笑风生之际,温枸橼觉得背后隐隐有股压力。
她一回头,就见纪莫邀披着斗篷出现。
从后院的绿叶彩花、粉面丹唇转身,看着纪莫邀黑色斗篷之下略带苍白的面孔,仿佛两眼忽然失去了色觉。
“你吓死人了,走上来不说一声!”
“明明是你先回头的……”
“能够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往我脊梁骨里送一阵阴风的,估计也只有你了。”温枸橼没好气地起身,“来坐下。”
但纪莫邀无意入席,“我的胡琴放哪里了?”
陆子都立刻举手,“我去拿!”
“我跟你去取……”纪莫邀幽幽转身,“焉知突然想听我演奏一曲。”
两人走后,绒嫂不禁感慨,“我总觉得先夫待我已十分不错。如今一比,还是有所不足啊。”
赵晗青点头附和,“我和绒嫂一早准备好要贴身陪护嬛姐姐,谁知邀哥哥完全不用我们插手。所有斟茶递水、洗漱更衣的事情他都亲力亲为,我们顶多只是递递东西而已。明明他也算是大病初愈,我也劝他不必那么操劳,可他好像很执着。”
“这样也好。”温枸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们轮流看孩子,他守着焉知,挺公道的。”
姜芍又道:“我昨日贪新鲜,跟小青一起照顾孩子,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都颇觉手忙脚乱。一般人家里也没个帮手,只有父母两个日夜不眠地操劳,真是太辛苦了。”她瞄了一眼孙望庭,“令堂大人就更加……实在难以想象。”
孙望庭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如此说来,二十八星宿养大你一个天下无敌的少当家,也不过分。”
马四革叹道:“贫贱夫妻独自拉扯大好几个孩子,才是常态。养不大的也有好多……我小时的乡里,家中多有早夭的兄弟姐妹。能像姜芍和我侄女这样的,不过凤毛麟角,实属有福。”
正说着,陆子都也回来了。“我没有错过什么好玩的吧?怎么一个两个都在打哈欠?”
温枸橼慵懒地侧卧在地衣上,“本小姐起了个头,现在收不回来了。”可她刚倒下没多久,便又“唿”地坐了起来,“有妖气。”
众人往院门方向一看,见纪莫邀拎着胡琴又回来了。
“我就走开一会,焉知就睡着了。”纪莫邀立在花前,无所适从,“要不我奏给你们听吧。”
龙卧溪顺手替他留出空位,“无任欢迎,快来、快来。”
但纪莫邀没有加入筵席,而是直接坐在了花丛边的石栏杆上。“有什么想听的吗?”
温枸橼笑道:“来首欢快的吧。表达一下你初为人父的心情。”
然而纪莫邀似乎没有听取她的提议,天南地北地一口气奏了好几首——一时春雨润物,一时金戈铁马,一时人声鼎沸,一时ᴊsɢ午夜独酌——几乎不带间歇,上一曲余音未消,下一曲便捷足先登。
纪莫邀面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能凭音声来判断乐曲的情绪。
他停下时,已然浑身是汗,但面上终于回了一层血色。
陆子都做出要击掌的手势,可却像是害怕惊扰了乐曲止息后的寂静而作罢。他无处安放的手最终倒了一碗水,送到纪莫邀跟前,“大师兄,歇一会吧。”
马四革问:“这些曲子里有些我们没听过,是新作的么?”
纪莫邀将空碗交还陆子都,答道:“我哪里有闲暇作曲?都是从天籁宫中偷出来的。”
“好厉害啊。”葶苈用指尖互捧代替击掌,“那、那在鹿狮楼给我们演奏的那一曲——那个《第八章》——有名目了么?”
纪莫邀摇头,“这两天光想女儿的名字了,那首曲子要再等。”他从石栏杆上跳下来,环视后院。“我从卧室一路走来,都能隐约听到你们嬉笑之声。想必在这里奏乐,整间屋子的人多少都能听见。”
温枸橼点点头,“我家确实……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也就意味着,我与焉知无法在家中练习《乱神志》。”
众人恍然大悟。
这确实是个问题。胡琴音色低婉,独奏时并非十分响亮。但琵琶穿透力太强,演奏《乱神志》势必鸡犬不宁。
“不能在家里练,可以去琪花林练啊。”温枸橼道。
纪莫邀一口答应:“好,那等焉知身子恢复了,我们就去琪花林。”
“就你们两个吗?去多久?”
“不能带第三人,只能我们两个去。至于多久,起码要熟习为止。”
“那小瑜呢?就交给我们了吗?”
纪莫邀几乎要脱口言是,但最后还是让步了,“我们……早出晚归便是,不会亏待女儿的。”他见众人没有异议,便回房去了。
大家又坐了一阵,便尽兴散去。
温枸橼回到房中,见纪瑜还未睡醒。
刚出生时五官还挤在一块,如今圆润些了,确实颇像嫏嬛幼年时,甚至跟葶苈小时候也有六七成像。
外甥多似舅,她长得像我和葶苈也不奇怪。
温枸橼趴在纪瑜身边,喃喃道:“你不要怪你爹娘没时间来陪你。他们身负重任,一刻也不能懈怠。你这么聪明,以后一定能够谅解这番苦心。”
纪瑜似乎在做梦,面上带有隐隐笑意。
“真是个豁达的孩子。”
宅院的另一头,忽然传来悠扬的胡琴之声。
“听,你娘都醒了,你却还在睡。”
纪瑜七日大时,第一次随父母来到琪花林。随行的还有姨娘和舅舅。
在嫏嬛和葶苈心目中,这里依然是仙仪姑姑抚养他们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回忆。
纪莫邀和温枸橼对琪花林的印象则完全不同:在他们眼里,这里永远都只是纪尤尊杀死温言睿的地方,很难再赋予其它含义。
在金池旁逗留了一阵后,温枸橼与葶苈便带着纪瑜返回。
“来,跟你爹娘道别。”
嫏嬛吻过女儿,轻声道:“晚些见。”
一阵凌厉的春风穿过丛林,扬起漫天桃花。
马儿惬意地在路边吃草。声杀天王埋头在马腿间捉虫。
嫏嬛抱着琵琶在池边坐下,“事先提醒,我的手势非常生疏。”
纪莫邀咧嘴笑道:“阿芝已特地将乐谱简化,变得更易上手。她还亲自在我面前弹过,我当场倒下,半天都没缓过来。以你的天资,加上她的指点,一定很快就能练好。”
“我若练不好,就白费她一番苦心了。愿她在天之灵,保佑我指下生风。”
二人架起手中乐器,屏气凝神。
《乱神》起,风向逆;《乱神》止,水波平。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章 归途水 践行炊(上)
大地回春,气温渐暖,转眼又过了一些日子。
“小瑜,你是不是快要满月了?”
女婴望着温枸橼,小小的眼里有着大大的错愕。
“没那么快,这才……”葶苈掐指一算,“过了十七天而已。”
温枸橼叹道:“我们在这里天天好吃好喝哄孩子,全然不像命若累卵的江湖中人。”
绒嫂道:“这样不是挺好吗?你们之前走南闯北,九死一生。如今难得享用片刻安宁。”
“绒嫂有所不知,”温枸橼轻笑,“惯于在不安中生活的人,不会将任何岁月静好视作当然。简而言之,我们都是血雨腥风后的惊弓之鸟。越是安逸的日子,我们过得越心虚。”
“但你们也没有视作当然啊。”绒嫂也笑了,“你们是我见过活得最清楚明白的年轻人了。我在你们这个年纪,还对世间险恶一无所知呢。”
温枸橼将小瑜举高,逗得她“咯咯”直笑,“希望小瑜不用像我们这样,小小年纪就要承受来自大人的恶意。”
“也不知二姐和大师兄要练到几时才觉得满意。”葶苈托起腮,一脸茫然。
“他们两个肯定要精益求精,力求完美。就算同生会五更杀上门来,他们起码也要练到三更天。何况,唯有练好了,我们才有以少胜多的希望……否则你觉得,我们各自能撂倒几个同生会的喽啰?”
葶苈自知理亏,正色点了点头。
时至黄昏,他们应该也快要回来了。
其实那两个人在琪花林,也不完全是在奏乐。
身处没有第三人的空间里,他们会自然而然地回到一种久违的状态。有时一睁眼,也不知这里是琪花林,还是青刀涧。
但这不重要,毕竟乐曲也是有在认真练习的。
“我发现你在弹胡琴的时候……”嫏嬛低头拨弄着纪莫邀的前发,“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无论曲子的喜怒哀乐,你都是板着脸。”
纪莫邀在她膝上转了个身,“习惯使然。小时练琴就是这样,不会七情上面。”
“因为纪尤尊不喜欢吗?”
“可能吧。从小我就知道,嚎啕大哭无法让他心软,挤眉弄眼也无法逗他发笑。大了学琴,也就不会把情绪留在脸上了……反正有弓弦替我说话。”
“女儿总是聚精会神地看人,可又不知道她在看什么。说不定就是学了你的喜怒不形于色。”
“那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像你,不会是坏事。”
天色渐暗,纪莫邀起身为嫏嬛披衣,驱车返回。
此时,温枸橼在前院坐立不安,“这两个家伙是不是打算在琪花林过夜了?怎么还不回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车马声。
温枸橼抬脚要往外走,又不敢掉以轻心,便往悬梁上的镜子里望了一眼——果然来者不善。
她深吸一口气,亲自去开门。
门外立着两个大汉,都是吴迁的跟班。只是温枸橼不大记得是哪一对兄弟,甚至来的是不是一对兄弟,也不一定。
“贵客哪位?”
其中一个大汉两眼一瞪,道:“你阿爷。”
温枸橼当场想一拳抡过去,可还是强忍怒火,继续堆笑问道:“不知二位爷爷有何贵干?”
另一个大汉不屑地笑笑,单手递上一封信,“这是给晗青的家书。看过之后,识趣就照信里说的做,否则……”
他们没有把话说全,只是把信交给温枸橼,便嬉笑着离开了。
果然跟之前预料的一样。
拆开信后,赵晗青一眼就认出了字迹,“是吴迁亲笔。”她飞快地看过全文,看得手心冒汗,眼眶盈泪。
葶苈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问:“是他们威胁你回去吗?否则就要对我们动手?”
“不……”赵晗青将信丢在面前,“是老师他……”
温枸橼将信拿到眼前一看——信中只字不提无度门与纪尤尊,只说缪寿春突染顽疾,命不久矣。老人自知时日无多,只希望死前能见上心爱的徒儿一面。
“小青,”温枸橼握住赵晗青的手,“这是陷阱。他们投鼠忌器,才要先支走你。”
“我知道。”赵晗青颤抖着抹了一下眼角,“我明白他们的意图,可我不敢揣测老师病情的真伪。万一、万一老师真的……”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声——纪莫邀和温嫏嬛终于回来了。
“看到门前有客,就没急着回来,跟上去看了个究竟。”纪莫邀扶嫏嬛坐下,顺势从温枸橼手里接过信来看,“人还是住在簇云居,不难找。”
嫏嬛冷笑,“外来之人,也只看得上那里。”
赵晗青见大家都在,也不怯场,坦白道:“我、我想回去看看师父。”在任何人插嘴制止前,她匆忙解释道:“我知道回去一定会被他们关起来,也没办法再与你们来往。我也知道这一走,他们没了后顾之忧,便会大肆宣战,跟你们斗个你死我活。所有的后果,我都清楚,可是……”她跪伏在众人面前,“老师是我的再造恩人,我不能让他孤独终老!我让他失去了最爱的孙女,已经罪无可恕。如果他弥留之际,身边连个暖手的人也没有,那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ᴊsɢ自己。”
温枸橼忍不住问:“可如果这是骗你的呢?如果他身体好得很呢?”
“可我怎么知道呢?老师本就年迈,身边又没个亲人陪伴。不管有多不可能,他万一真的时日无多,我难道就不回去陪他最后一程吗?”晗青连连摇头,“我亏欠他太多,我冒不起这个险……”
温枸橼见劝不动,只好将希望寄予嫏嬛和纪莫邀。
谁知嫏嬛一把握住晗青的手,道:“放心回去吧。我们不怕。”
“嬛姐姐……”
“无论缪寿春是否真的患病,你都要回去。”
“焉知,”温枸橼急了,“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一姐,如果小青不回去,那就算这一刻缪寿春毫发无损,下一刻同生会也能用他的性命来威胁小青。我们何必逼她做这种非人的抉择?”
温枸橼心急如焚,“道理我懂。可这一回去,回祝家那个不见天日的小花园里,我们再救你出来就难了啊。”
“所以你不要回祝家。”嫏嬛叮嘱道,“投奔你老师,然后乖乖地让同生会把你们软禁在那里。”
“二姐,这是何意?”葶苈问。
“小青身在医馆,祝蕴红就无法轻易骚扰她。而且有缪寿春作陪,容易从中取事。”
赵晗青半喜半忧,又问:“可万一他们不理会我的请求,非要把我关在祝家呢?”
纪莫邀摇头道:“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听从你的请求。”他于是朝温枸橼使了个眼色,“因为你将会有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
温枸橼恍然大悟,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先回避,把小瑜也带走。容我跟小青单独说话。”
赵晗青终于回到自己房间时,见温葶苈坐在门前,已昏昏欲睡。
她没有叫醒对方,只是落寞地坐在他身旁。
温枸橼跟自己说的话,她每一句都记得,却似乎没一个字听得懂。
不,她其实比谁都懂。
但她宁愿自己什么也没听懂。
从小到大,所有让她抓耳挠腮也想不通的种种,如今豁然开朗,变得无比通透。
这应该是好事,自己以后也一定会感激这一晚。
可嘴里为何如此苦涩?
她疲惫地枕在了葶苈肩上。
葶苈骤然惊醒,“小青?你回来了?”
晗青“唿”地坐直,假装自己从来没有靠近,“嗯……你怎么坐在这里?”
“我、我本来想等你回来,跟你说说话。想不到睡着了,真是……”
“没事,我们现在就能说啊。”她推门请葶苈进屋,“你要是凉病了,姐姐们可要怨我。”
葶苈傻傻笑了,但一坐下,又肃然问道:“你决定好了吗?是不是真的按信里要求那样,明日就跟他们回涂州?”
晗青点头,“他们明天一早就会来接我走。”
葶苈并没有显得十分惊讶,“我多少也猜到了……你不会丢下你老师不管的。”
“对不起,葶苈。”
葶苈诧异地抬眼,见伊人已泪流满面,“小青……”
“你费尽心思将我从牢笼中救出来,我现在却主动要回去……我这么任性,让你所有的让步与牺牲都付诸流水……我对不起你……”
“小青,不要说了。”葶苈爬到她跟前,抓住了她的手,“你没有对不起我,一点也没有。”
赵晗青望着他,泪眼之中似含着笑。
葶苈见过她笑,见过无数次了。但即便是她笑得最合不拢嘴、花枝乱颤的时候,也远没有这晶莹泪光下似有似无的笑意一样释然与欣慰。
晗青抱住了他。
抑或是,他将晗青揽入怀中呢?
不重要了。
他们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反正就觉得这样抱着合适,仿佛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表达离别前夜的心情。
“葶苈,谢谢你。”
“我愿意。”
女孩的泪水浸湿他的肩头,他却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要同时哭出来。
他如果哭了,只怕就不能干净利落地分别,那便有违初衷。
“我们不会分别很久的,小青。”葶苈抱紧了她,“肯定很快就能见面,到时……就不会再有人能控制你了。不用窝在我们这里,也不用担心会被抓回涂州。云游四方,悬壶济世,多好。”
“葶苈,我……”
“你老师叫你回去,说不定是有什么仙方要秘授与你,要是错过了,岂不可惜?”
赵晗青破涕为笑,“又在胡说……”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屈服而回去的,所以不要觉得辜负了我。你依然是我们努力保护的那个向往自由、胸怀苍生的医人——我们做的一切都值得。只要你没有放弃你的志向,就没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问题。这只是你卧薪尝胆的试炼,熬过去了,就没人能阻止你。”
“我记住了。”
他们终于松开彼此。
“我舍不得你们。”
“那当然。跟我们一起,最好玩了。”
晗青浅笑,“我每天都会想你的。”
葶苈怯怯低头,希望深夜的暗影能够掩盖他此刻面上的颜色,“我也会想你……”他揉了一下鼻子,匆忙起身,“我还是不要打搅你休息了。回去路远,他们又不心疼你,赶紧趁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晗青点头,“你也不要太晚。”
葶苈不敢再流连,推门离开了。
一迈出门,两行清泪便决堤而下。
这也许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表露心迹的机会,但他主动放弃了。
他答应过自己:永远不可以做小青理想路上的绊脚石——以前不可以,现在不可以,未来也不可以。
天知道何时能再见面,那时又是什么光景?
一路滴泪回到房中,温葶苈无法安睡。他左思右想,还是点燃蜡烛,倒水研墨,下笔写那份他一直都没有胆量写的文书。
第二日一早,车驾便来到门外。
嫏嬛在房中为赵晗青扎上崭新的披风,“涂州地北,不如我们这里暖和。你一路上想吃什么、要什么,就让他们伺候,千万不要吝啬开口。你是掌门千金,要有威仪,就跟你留夷姐姐那样。心里越是不忿,就越不能瑟缩,越不能牺牲了体面。”
“我知道了。”晗青摸着扎在胸前的领结,欲言又止。
“不用担心我们。”
“我不担心,也不害怕。”晗青道,“我只是会很想你们……跟你们在一起,每一刻都很自在快乐。”
“那就行了。”
这时,纪莫邀推开了一边门,但没有进屋。
嫏嬛道:“我们准备好了。”
纪莫邀摇摇头,“不急。让他们等。”
晗青偷笑,“不愧是邀哥哥。”
纪莫邀叮嘱道:“小青,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
晗青朝他点头,“一刻也不曾忘记。”
纪莫邀满意地笑了,“缪寿春没有白收你这个徒弟。”
晗青笑笑,转身再看了一眼自己居住近一年的房间。
“我不会给别人住的。这里就是你的房间。”嫏嬛道。
“谢谢嬛姐姐。”
不远处传来孙望庭在前院的嚷嚷——“催什么催啊?你们赵娘子千金之躯,磨蹭一点怎么了?有没有点礼数了?”
赵晗青面露难色,“我还是不要耽误太久,不然都要打起来了……”她急步来到前院,见门外车马齐备。来接她的是何其、何求兄弟,随行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仿佛单凭眼神也要将她挫矮几寸。
幸好,她早就习惯了别人居高临下的目光。
她往前迈出一步,却还是忍不住再次回头,跟所有人默默道别。
她的目光,最终与葶苈相接。
喉咙里似乎有话要跑出来,可就是发不出声音。
葶苈见她犹豫,便走到她跟前,道:“等你回来,我送你一件大礼。”
“什么大礼?”
“是惊喜,现在不能告诉你。”
她微微一笑,“那你要等我回来,不能送给别人啊。”
“我哪里敢啊?只有你,才受得起这份礼物。”
“那就好。”她低头,“就当我是省亲,我们还是夫妻,这一点依旧不变。”
葶苈坚定地答道:“不变,当然不变。”
“那我走了。”
“保重。”
她终于回头,艰难地踏出离开的第一步。
一定很快就能再见的。
但万一……
赵晗青猛地转身,一把抱住温葶苈——一切尽在不言中。
嫏嬛看到此情此景,一时情难自控,扭头倒在了纪莫邀肩上。
“怎么了?”纪莫邀搂着她问。
“你那时独自去了摩云峰,因此不曾见过……”嫏嬛偷偷回头看着相拥的少男少女,“那时祝蕴红为了催葶苈早日求亲,决定不再诈病,提早跟吴迁离开。分别时,也曾这样突然回身抱住葶苈。”
“原来如此,不愧是两——”
嫏嬛警觉地按住了他的嘴。
葶苈又何尝没有忆起旧时?
但此刻的心境,与彼时真有天渊之别。
若再见到那日的自己,葶苈一定会破口痛骂。骂自己为何如此轻浮任性、优柔寡断、后知后觉,恨自己为何心存疑虑,却没早点悬崖勒马,怪自己是否毁了别人一生。
那份无法言喻的愧疚,从不曾离ᴊsɢ去。
而如今,当另一个女孩再一次真挚地抱住自己时,他提醒自己不能重蹈覆辙。
尽管,他知道这一次内心的感情更真实,也更深厚。
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幼稚愚蠢的温葶苈了。他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许下的承诺——即便只是在心里向自己许下的——一个也不能违背。
这也许就是……长大的代价。
他不能变回那个连自己也鄙视的人。
他纵容不起。
“小青……”葶苈抱着她,但不敢比她抱得更紧,“我等你回来取礼物。”
赵晗青终于松开怀抱,她的脸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
“等我,定知。”
谁曾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称呼,几乎压垮葶苈内心所有的堤坝。
他不敢再说话,只能流着泪点头。
最终,赵晗青在一群大汉的簇拥下,登上了归返涂州的马车。
她在木荷镇这一年其实长高了不少,可还是轻易被那群虎背熊腰的男人淹没其中。
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车里。风干的泪痕印在脸上,痒痒的。
离开涂州时,她还是那个不起眼的“二小姐”——不起眼到连夜离家出走,也要第二天日中才有人察觉。如今车马相迎,招摇过市,确实有名门闺秀出行的阵仗。
她掀开窗帘,朝跟在车下的弟子问道:“可带有可口的糕饼?我饿了。”
那群人始料未及,一下乱了方寸,“哎,我、我去问问师兄。”
“远行路上备好食水,随时伺候,还要我吩咐吗?车里坐着的若是你们掌门,若是祝小姐,你们难道还敢这么一问三不知?”
周遭的弟子们被这么一骂,立刻乱哄哄地奔前跑后,过了好一会才,从窗外递入一碗水和几个薄薄的小烙饼。
赵晗青自然不会计较送进来的是什么东西,她只是想小尝被人服侍的滋味而已。
撕开烙饼,车中香气四溢。
跟绒嫂的手艺还是差太远。
嘴里嚼着食物,她觉得心情没有方才压抑了。这一路也许孤单,但她已经不再害怕。她未必会迷上使唤别人的快感,但曾经那个低声下气、人微言轻的自己,也早就不复存在。
(本回待续)
第七十九章 归途水 践行炊(下)
炉灶前,马四革望着案上的食谱,一筹莫展。
陆子都和孙望庭凑上来围观。
“四哥,绒嫂一走,你就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了。”
“望庭,你别添乱了。四哥不是正在研究吗?他有做面食的经验,一定能够还原绒嫂的味道!”
马四革眉头一皱,“你们别吵了,我现在如履薄冰。”他指着食谱问:“你们有没有人知道……‘若干’到底是指多少分量?”
正说着,所有人都聚到厨房里来了。
“不是,你们都要来看我闹笑话吗?”
龙卧溪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做,我们借个地方说话而已。”
“偌大一个屋子,为什么偏要挤进这里来?”
温枸橼挂着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坐了下来,“还不是因为不想让你因为烹饪而错过了什么!都是为了迁就你,就别抱怨了。”
马四革左看右看,“你们都来了,没人看孩子吗?”
姜芍立刻将小瑜举到头顶,“我抱着呢!”
纪莫邀领着嫏嬛和葶苈最后到达,“老四你做你的,不用管我们。”
马四革恨不得拍他一脸面粉,“你们千万不要太期待。绒嫂是靠这门手艺吃饭的,早就如入化境。我大半年才偶尔和一次面,第一次做更绝不可能还原她的味道。还请你们事后不要找我麻烦。”
纪莫邀权当没听到,“好,我们计划一下今后的事。”
不久后,赵晗青就会回到涂州。而同生会一确定她的安全,便会立刻出动。如今他们已经知晓无度门的弟子全部身处木荷镇,主力必然会向着这里来。而为了堵截后路,惊雀山也一定会遭殃。
显然,没人希望温家姐弟苦心重建的家园再次成为战场。
“我们必须全部离开这里,决出胜负之后才能返回。但与此同时……”纪莫邀往嘴里放了一片薄荷叶,“还是要有人看门,而且不能人少。否则随便一个小喽啰,也能一把火将这里烧光。”
温枸橼问:“人不能少,还能让同生会望而却步?有这样的一群人吗?”
嫏嬛第一个点头,“有的。”
“但我们也不能回惊雀山。”纪莫邀接着说,“我们要将同生会的主力引到别的地方。惊雀山虽不能幸免,但毕竟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只留少数人看门便可。”
马四革一边擀面一边问:“那你又挑了哪里作为正式的决战之地?”
“还会有别的地方吗?”纪莫邀冷笑。
龙卧溪点头,“地通关地势平坦,视野开阔,附近又没有居民。更重要的是,同生会在那里占不了你们的便宜。”
“但他们会去吗?”葶苈的心情还未平复,一直缩在角落认真听着,“他们会不会不理你们,直取木荷镇和惊雀山?”
温枸橼玩味地笑了,“定知,这你就不懂了。你师叔和我做贼,平日里最难压抑的,就是返回作案地的冲动。尤其是成事之后,总会因为好奇被盗人的反应,或是想证明自己是否只是侥幸成功,而忍不住回到同一个地方。偷东西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杀人这种刺激千万倍的罪行。”
龙卧溪接过话来,“简单点说,既然祝临雕和赵之寅当年在地通关杀害二十七位星宿,那他们一定很在意那里是否留下了蛛丝马迹。一旦知道我们奔赴此地,他们就很难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既不想罪行被揭穿,却又因真相将要大白而兴奋……这是跟饥饿、口渴一样原始的欲望。”
“还有一个原因。”纪莫邀阴沉沉地说,“他们有信心在那里消灭我们,因此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们比起当年的二十七位星宿,远有不足;他们比起当年的同生会,颇有壮大。对手更弱,自己更强,而且地点还是己方曾经完胜的战场。只要赢了我们,那地通关的一切都能再次被深埋地下,以后永远也没人能威胁他们。这么划算的买卖,他们怎会不欣然前行?”
“更何况……纪尤尊就是死在鹿狮楼的。”嫏嬛顺手从姜芍怀里接过孩子,“自己一直恐惧却又不敢公然表达厌恶的人,居然狼狈暴死。就算不承认,在那一刻,他们心中一定雀跃万分。请他们去同一个地方,意味着他们有机会证明自己比纪尤尊更有能耐。一旦赢了,便是完成了连纪尤尊也没办法完成的事。谁会不想这样羞辱自己暗暗痛恨多年的人?”
纪莫邀继而又道:“同生会弟子众多,我们对祝临雕等人的武功又不甚了解,希望大家不要因为解决掉了纪尤尊而自满。我们要引同生会去地通关,但也要保证姜骥不能和他们合流。他们万一前后夹攻,我们必败无疑。”他于是转向沉默良久的姜芍,“少当家,你怎么看?”
姜芍答道:“在理。心月狐必须严守消息来往的命脉,不能让参水猿嗅到同生会的动向。如今难就难在,壁宿已经扣下好几个月的信件了。父亲与同生会来往多年,这么长时间收不到回信,定然生疑。也就是说,壁宿的阻挠已经来到一个临界点。再继续下去,恐怕得不偿失。既然我能想到这一步,那心月狐也一定清楚此非长久之计。如果还想限制父亲的消息来源,必须另辟蹊径,而且要尽快……留给她慢慢试探的时间,已经不多。”
纪莫邀连连点头,“鹿狮楼于姜骥而言,同样有不得不去的诱惑。实在不行的话,就想办法让他出现的时间跟同生会的错开。心宿一直以来的安排都没让我们失望,我相信她。”
姜芍捏紧了拳头,“趁小青回到涂州之前,还能给心宿寄最后一封信交待情况。在此之后,就只能看我们是否灵犀相通了。”
讨论告一段落,而马四革也在案上排起一个个面团。“大家都挑一个,用竹签在上面画些花纹,或者写写字,算是我初试绒嫂食谱的纪念。”
纪莫邀问:“但蒸出来就完全变形了吧?”
“那就看你们造化了。”
众人一下来了兴致,纷纷挑选面团,开始掂量着画什么才好。
龙卧溪在自己的面团上画了一条弯来弯去的曲线。
孙望庭问:“师叔画的是游龙吗?”
温枸橼取笑道:“分明就是一条泥鳅。”
龙卧溪心有不平,指着她的面团问:“那你画的这一个圆不圆、尖不尖的又是什么?”
“枸橼的果实就是这样的啊!有些像梨,有些又是两头尖尖。没见识!”
马四革在自己的面团上写了一个“四”字。
陆子都见状,便学着写了一个“子”。
孙望庭道:“子都你真好笑。我们平时都‘四哥’、‘四哥’地叫,所以说起‘四ᴊsɢ’字才会想到他。可你写个‘子’又是为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孔夫子呢。”
陆子都腼腆一笑,“我的名字里,笔画最少的就是‘子’字啊。别的字,我怕写错了。”
姜芍插嘴道:“子都爱写什么字就写什么字,不许笑话他。”她说着便往面团上画了一朵花,“反倒是孙望庭你,怎么还没下笔?”
“我本来想画蜥尾鞭,可师叔已经画了差不多的形状。写字又太古板……”孙望庭思量许久,最终在面团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笑脸,还满怀恶趣味地期待成品,“这张脸蒸出来,肯定面目全非。”
葶苈也想了很久,末了在面团上画出一棵小草,“小草青青,正好跟留夷姐姐的芍药相衬。”
大家互相欣赏着彼此的大作,这才发现还有两个人盯着面团不曾下笔。
温枸橼凑上前问:“脑子好的人,连画面团也要苦思冥想这么久吗?”
纪莫邀与温嫏嬛同时摇头。
嫏嬛抱着女儿,长叹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有这个问题,但以往都只是一笑置之,如今方意识到……”她无奈捂脸,“我们的名字……笔划真的太多了。”
纪莫邀也托腮道:“你的名字里,笔划最少的是‘知’字。”
“而这个字还是跟别人共用的。”
“对。”
“女儿的小名笔画也太多了,写上去会把面团划烂的。”
两人一齐叹息。
温枸橼替嫏嬛揉起了肩膀,“你们的名字不怪你们,但小瑜的名字纯粹是你们自作自受。”
小瑜在母亲怀里躺着,四肢不安分地来回舞动。
纪莫邀一下抓住她的小手,提议道:“不如让她按个手印,一边一个。”
“甚好。”嫏嬛于是举起女儿,让她分别在两个面团上按下了左右手的印记。
温枸橼又问:“那要不要给小瑜也弄个面团啊?”
纪莫邀摆摆手,“弄了她也不能吃,还不如让老四擀平了烙成饼。”
温枸橼跟外甥女交换了一个眼神,“你看你爹娘,多没良心。”
壁水貐与心月狐坐在书库最深处,低声议论着同生会最近的来信。
纪尤尊已死,而凶手是无度门。祝临雕与赵之寅若打出为故人复仇的旗号,向无度门宣战,引姜骥入局则势在必行。如果姜家堡一直不为所动,同生会必然会觉察登河山中出现内鬼。
但那都是后话。
壁宿喃喃道:“他们对无度门不会姑息,只是不知遇上少当家又会如何。”
心宿干笑,“当家先斩后奏的指令,还不曾收回呢。少当家知道同生会这么多秘密,他们岂有留活口的道理?”
“那我们更不能干等他们开战,总该做些什么。”
心月狐皱起眉头,“当家许久收不到涂州的回音,已经有些焦躁,恐怕我们也不能糊弄太久。同生会收不到当家的回应,一定也会生疑。”
壁水貐望着手中信,道:“如果将这封信直接交给当家,他发现前言不搭后语,势必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所以这封信我们还是留着。”心月狐示意案上的笔墨,“我们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可以伪造一封让当家无法察觉异样的来信。”
壁水貐半闭双眼,幽幽问道:“销毁信件已是渎职,如今居然还要伪造信件……心宿这是要我错上加错?”
心月狐往前一倾,笑道:“壁宿若是良心上过不去,大可将此事记下,以供后世评判。”
两人对望片刻,竟同时笑了出来。
“心宿,你这就有些迟钝了。”壁水貐说着便开始在稿纸上临摹赵之寅的字迹,“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认真记录如今所做的一切。当家和参宿不能知道,但后人不能不知。”
“你不担心被他们发现吗?”
“他们不会发现的。”
“那万一我们功败垂成呢?成王败寇,你不怕这些记录会成为我们遗臭万年的佐证?”
壁宿淡淡然摇头,“我们连上一世的枉死、这一世的冤屈都还未解开,哪有功夫担心百年后的评述?”
心月狐深表赞同,正打算继续盘算,便听得有人进入书库。她本能地要帮壁宿将案上的东西清走,却被对方一手按住——
“莫慌,自己人。”
心宿一头雾水地回头,就见斗木獬拎着什么来到面前。
“新到的信,我看到有从木荷镇来的。”
“来得正好。”壁宿欣然接过斗宿手中的信件。
心宿盯着斗木獬,错愕之中带着一丝戏谑,惶恐之中又带着一丝嘲讽,“斗宿你终于还是……”
斗木獬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闭嘴。”
壁宿忙招呼斗宿坐下,劝道:“别闹了。大家都是为了少当家才来到这里,可不许伤了和气。”
“不伤和气,只是……”心宿难掩兴奋,“我就该知道,斗宿会因你倒戈。”
斗木獬慌忙伸手捂住心月狐的嘴,“壁宿,别听这条老狐狸胡说八道。”
壁宿旁若无人地拆起了信。
心宿一点不怕斗宿的反抗,“别装了,所有人都知道你单相思壁水貐多年。就算壁宿也是知道的,只是人家心如止水,不曾越雷池一步。是不是?”
壁水貐瞄了她一眼,笑道:“这倒不错。只是斗宿今日会在这里,非关色心,乃是我晓之以理的结果。”
斗宿听心上人这么说,也消停下来,正色道:“壁宿说得对。我是真心诚意站在少当家这边的,还请心宿莫要相疑。”
心宿也适可而止,朝斗宿作揖,达成和解,随后问:“信里都写什么了?”
壁水貐将来信铺开,“同生会从木荷镇接走了赵之寅的女儿。”
斗宿问:“那下一步,就是直捣惊雀山了?”
壁宿道:“没那么简单,你看少当家说的……木荷镇和惊雀山都会成为同生会的目标,但无度门打算直接前往鹿狮楼,在老地方迎战同生会主力。也就是说,少当家也会去鹿狮楼。”
心宿点头道:“结合赵之寅最近的来信,他一定指望当家派人支援。如果登河山没人出现,同生会意识到我们中有内鬼,那壁宿就危险了。”
斗宿道:“也就是说,我们既要让当家答应同生会的邀请,又要暗中顾及少当家和无度门的安全。”
另外二人一齐看向斗宿,颇有刮目相看之意。
斗宿笑笑,“真是的,我平时给你们的印象就那么不济吗?”
心宿叉起双臂想了一阵,道:“当家重视此事,只会排遣精锐前往,而其中必定有参水猿。斗宿若是担心在我们心目中不够高大,也许可以在这件事上作作文章。”
“你觉得当家会派我去吗?”
壁宿道:“你也是瑞兽之一,当家肯定会先想到我们几个……我长居书库,通常都不会外出。但亢宿、角宿和你都颇受当家信赖,时常委以重任,这次也不会例外。如果你有办法将那两人拉过来——”她一把握住了斗宿的手,“那将功德无量。”
斗宿红着脸吸了口气,郑重地点了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章 药尚浓 日初升(上)
涂州的空气,何其熟悉,何其讨厌。
赵晗青深深呼吸,试图找回在这里生活的体感——并非因为怀念,只是为了更好地完成自己回来的目的而已。她的灵魂,在多年前就已经跟这个地方恩断义绝。
马车不出意外地停在了祝家门外,随行的弟子们开始将行李往屋里搬。
“恭迎二娘子归来。”
那是缪泰愚的声音吧。天啊,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老师的儿子,毓心的父亲……
不。
赵晗青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正色应道:“家父可在府上?”
“师父今日不在家,命我在此迎接二娘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有我张罗。”
赵晗青冷笑,又道:“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缪泰愚一时语塞,过了一阵才答道:“那要看二娘子想要什么了。缪泰愚一介凡夫,自然有力所不及之处,还望二娘子包涵。”
赵晗青笑道:“那倒不必担忧。我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不会让你摘星捞月。我只是……想先见见令尊大人。”
缪泰愚先是一愣,又茫茫然问:“二娘子现在就要见吗?”
“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探病。如果老师真如信中所言,病入膏肓、时日无多,那我更应尽快探望,哪里还能浪费时间安排住处?”
“这个……二娘子,这个我……”
赵晗青在心里轻叹一声:虽然心里明白,他们只想尽快软禁自己,但也不至于对这种请求毫无准备吧?同生会着实无人,只能让缪泰愚来做他最不擅长的事——待人接物。
“你若有疑虑,还是让我直接跟父亲说吧。”
“那、那请二娘子先下车。”
“我不下。你去叫他来。”
开什么玩笑?我若下了车,你一手把我推进门,那我不是白跟你纠缠了?坐在ᴊsɢ车上说话,还有些高低贵贱之分,他们才不敢贸然动手。
所谓威仪,应该就是指这个吧?
缪泰愚似乎真的怂了,丢下一句“二娘子稍等”便匆匆离去。但其余人搬东西的脚步未曾停下。
过了一会,又有人出来了。
“小青。”是吴迁的声音,“二位师父都不在家,你还是回屋里等吧。”
赵晗青眉头一皱,道:“左右退下,我要跟迁哥哥单独说话。”
吴迁一听,也摆摆手让所有人离开,留下自己站在车前。
“是谁说好了不插手我们的事,怎么转头就忘了?”
“小青,你可以随意嘲讽我、怨恨我。但我若不写这封信,二位师父就要对我有意见了。我还要照顾小红,容不得节外生枝。希望你能理解。”
邀哥哥说得不错:吴迁为了祝蕴红,可以做最匪夷所思、前后矛盾的事。
本来还想缅怀一下旧时那个温厚体贴的迁哥哥,但转念一想,他其实一直就是这样——吴迁没变,只是她赵晗青变了。
“我也不想费时责备你。你让我去医馆见见老师吧。”
“小青,师父有命,让你先安顿下来,明日再安排探望。”
“病重之人,还能为我迟一晚再死?”
“小青,别任性——”
“吴迁,别装了!你知道你那封信都是胡说八道。师父根本没有生病,是不是?你只想尽快将我关进乌浩宫,做回那个不问世事、不扰尘烟的仙女!”
吴迁沉默许久,又道:“你就打算赖在车上吗?”
“你奈得我何?”
“小青……”
“叫我父亲来。反正你也说不了算。”
吴迁长叹一声,离开了。
赵晗青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压着嗓子说话了。
幸好她坐在车里,只用声音跟外界交流。如果让他们看到了自己控制不善的表情,那她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再铿锵有力,也无济于事。
威仪这种气质,真无法一蹴而就。
好佩服哥哥姐姐们,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气定神闲、谈笑自若。自己只能东施效颦,勉强吓唬那些本来就居于下位的人。
真正的对手还没出现呢。
不知过了多久,祝家大门再次打开。
“小青。”
久违地听到父亲的声音,赵晗青竟有些想哭。
不是因为想念这个人,而是因为想到了母亲。
“吴迁跟我说了,你想去医馆看缪先生?”
“他病了,我作为学生去看望,不对么?”每次跟父亲对话,赵晗青总是很自然地陷入焦躁,仿佛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你不是不在家么?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赵之寅掀开车帘,道:“我又不是不让你去。你先下来。坐在车里对人颐指气使,算什么样子?”
“无论你用什么话来羞辱我,我都不会动。你已经给我扣过一个通奸私奔的罪名,我的名声早就毁了。现在充其量只是过过刁蛮女儿的嘴瘾,有什么大不了的?你骂吧,我受得了。”
赵之寅瞪了她一阵,又放下帘幕,退开一步。“我知道你怨我,我也不指望你会突然跟我冰释前嫌。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带你回涂州是为你好。你若是还跟无度门纠缠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
赵晗青阴阴笑道:“是我主动选择跟无度门纠缠一起的吗?你也真是好笑。明明为了祝蕴红,眼也不眨就牺牲掉了自己的女儿,现在还有脸跟说是‘为我好’?是你的廉耻丢得太快,还是我道德底线太高?”
“够了!”赵之寅喝道,“牙尖嘴利,真是像足了那个纪莫邀。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那个弃母弑父的十恶不赦之人!”
“让我去医馆。”
“不行。我劝你还是乖乖下车,不然我让人抬你下来,实在不行整架车子拆了搬进去,也要把你送回家。”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你脚下又没生根,要你进屋有何难?”
“你若再逼我,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诉祝伯伯。”
空气短暂地陷入了绝对的沉寂。
赵之寅“刷”地拉开车帘,压着声音骂道:“你胡说什么?”
赵晗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一路北上,她都在猜测父亲听到这句威胁时的反应。
“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你什么意思”、“不是真的”、“没有这种事”、“都是骗人的”……
如果他真的这么说了,那此事绝对不假。
只可惜他没有用以上的句子。能问“你胡说什么”,实在是一个能避免间接承认的绝佳反应。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跟你祝伯伯风雨同舟数十年,早就没有什么秘密了。”
“真的吗?”赵晗青歪头看了看父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祝伯伯难道一早就知道?如果他知道,那吴迁知道吗?祝蕴红知道吗?如果不知道,需要我……帮忙转达吗?你不需要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是要住回乌浩宫的。等我回去之后,再慢慢告诉他们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赵之寅再次放下帘幕。
春天潮湿的空气,竟也会有这样焦灼的触感。
赵晗青不敢动,还是端坐在车里。她不允许自己好奇,仿佛车外埋伏着一只耐心的怪物,就等着咬下她暴露出去的第一寸肌肤。
她听到大门开关,没一会又出来了一群人。
“二娘子,”是缪泰愚,“我带你去医馆。”
赵晗青如释重负。
而这也意味着,那个秘密是真的,而如今父亲知道自己是知情者。
他会因此将我灭口吗?
她早就对父亲没有好感,却依然很难想象他会对自己起杀心。
别人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终究是不同的人,对吗?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这么想,更解释不了为什么赵之寅就是有别于纪尤尊、姜骥之流。相比起那些能狠下心残害亲生骨肉的父亲,自己的父亲似乎止步于羞辱与控制。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马车停在缪寿春的医馆外。
赵晗青大力吸入令她欣喜若狂的草药味。
她在涂州时,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比起祝家,这里反倒更让她有回家的亲切感。
她没听到缪泰愚敲门,那家伙应是径直走了进去。
过了一阵,就听得他说:“二娘子,医馆已到,容我带你进去安歇。”
赵晗青这才跳下马车,随缪泰愚入内。
一进门,她就见到了那个久违的老医人。
“老师!”她狂奔到缪寿春面前,一下扑到老人怀里,“你、你没事吧?”
缪寿春一脸错愕,扶住她问:“我儿子来跟我说,我还不信……傻孩子,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赵晗青低下头,“一言难尽。”随后回头对缪泰愚说:“我就住在这里不走了,你们爱锁门锁门,爱监视监视。我不会离开,你们也不要让别人进来。”
缪泰愚似乎并不想跟父亲处在同一空间里,含糊答应后,又马上借口要把行李从祝家搬过来,匆忙离开了。
缪寿春拉赵晗青回屋里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长高了,是个大姑娘了。”
“嫁为人妇,早就不是小女孩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扑身下跪——“老师在上,是我一时大意,令老师骨肉分离……”
缪寿春忙拉她起来,劝道:“算了,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毓心跟着我,不也是与母亲分离吗?鱼与熊掌的问题,不是那么好解的。你不要自责。”
赵晗青顿时泪流满面,“可是这样的话,老师与毓心便不能相见,实在……”
缪寿春苦笑道:“你见了温枸橼没有?”
赵晗青点头。
“那她……转达了我的话没有?”
赵晗青再次点头。
“那有什么好哭的?”缪寿春笑着拍拍女孩的肩膀,“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分隔两地,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
“不是这样的、不是……”赵晗青抱着老人,嚎啕大哭,“老师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毓心也不可能这么想!她不是缪泰愚的亲生女儿又如何?老师依然是抚养她长大的祖父啊!你们依然是一家人,这和血缘没有任何关系!”
缪寿春听罢,默不作声。之前的笑容依旧僵硬地挂在他脸上,却是赵晗青见过最悲伤的表情。
“我听人说,宁孤生死了。”
“是。”赵晗青答道。
“温枸橼除了跟你说,还有跟谁提及此事吗?”
“跟她家里人也说了,但他们都很可靠,不会散布出去的。毓心也……不会知道,除非她母亲告诉她。”
“龚云昭不会说的。”缪寿春低叹道,“她能在妹妹家栖居,全凭孩子的父亲是同生会得意弟子。她妹夫是个心高气傲的郎君,眼里容不得一粒微尘。他如果知道毓心是龚云昭和宁孤生偷情生下的孩子,那孤儿寡母就要流落街头了。”
赵晗青抹干泪痕,总算平静了些。“老师也是为了毓心,才一直对ᴊsɢ此守口如瓶?”
“是啊。”
“那老师为什么要跟枸橼姐姐说实话?”
缪寿春长叹一声,低头道:“毕竟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今天宁孤生是个一文不值的败类,生前死后都遭世人唾骂。做这样一个人的孩子,当然一点好处也没有。但万一毓心想知道呢?等她长大了,懂事了,不怕闲人的流言蜚语时,可能会想知道生身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真相,也许对她百害而无一利,但她有权知道。我不晓得自己还有几年可活,恐怕等不到亲口回答她的那一天——但你可以,温枸橼也可以。你们可以替她保守这个秘密,等她准备好的时候,再告诉她。”
赵晗青挽着老人的手臂,答道:“一定的。只是老师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怎么了?”
“不要再说你跟毓心没有关系了……”赵晗青话一出口,眼泪又回来了,“我在无度门这一年多里,感触最深的就是……所谓亲人,与血缘无关。就算为人父母,也能下手谋害亲生儿女。我的父亲对我,不也是不管不顾吗?老师与我没有亲,而我嫁给温葶苈之后,身边也都是跟我毫无血缘的人。可偏偏就是跟你们一起时,我才觉得是跟亲人在一起。只有你们在,我才觉得是回到家里。毓心是你一手拉扯大的,你们感情之深,就算是龚云昭也难以匹敌,又怎么可能不值一提?就算老师能割舍,难道毓心就能彻底忘记最疼爱自己的爷爷吗?你觉得自己无权将她的身世带进坟墓,又凭什么觉得你有权将自己从她命中抹除?”
缪寿春握着她的手,感慨万分。“我早听说无度门有个伶牙俐齿的纪莫邀,想必你跟他偷师了?”他的眼里闪着晶莹。
赵晗青破涕为笑——“无度门口才了得的人,远不止邀哥哥一个。老师,不如我给你熬些粥水,再慢慢跟你说吧。你知不知道,我最近还接生了呢?”
“这么厉害啊?我都还没教过你,你就无师自通了?”
“哪里,我也是要看着别人来学,一个人可做不来。”她在炉灶间穿梭,“怎么才这点米菜……同生会就是这样孝敬老人家的吗?等下缪泰愚回来,我可要骂他。”
“甚好。你一来,他们不敢不改善饭食。我一副老骨头倒是无所谓,什么粗茶淡饭都能过日。可你这么年轻,还在长身体,千万不能饿着。”
医馆陈旧而僻静,而一老一少的谈笑声不绝于耳。
浓郁的草药香中,终于有了一丝人情的气息。
(本回待续)
第八十章 药尚浓 日初升(下)
角宿与亢宿在路口远远看到斗木獬,便开始招手。
斗木獬还装作一脸不解,“不是心宿约我们看日出的吗?怎么她自己没来?”
亢金龙喉咙里“哼”了一声,“临行了,才说腹痛起不来,让我们自己来与你会合。”
“就是。”角木蛟也哭笑不得,“整个鳞角园就数心月狐最多事。明明前两天还兴致勃勃地说,新年之后一次日出都没看过,今天非要来看一次。结果人家貉、兔、虎、豹都不肯理她。我和亢宿想着今日反正一早就要值勤,就勉为其难陪她走一趟——结果她自己来不了,你说是不是胡闹?”
斗宿笑道:“你也不想想,那其余人都是四条腿在地上爬的,巴不得躲在洞里睡多一会,哪里会对日出感兴趣?你们两条蛟龙天上飞,来看日出不是正好了吗?”
角宿边走还伸了个懒腰,“也是。就算是登上了月宫的兔子,待到日出东方,也会从天上消失。”
亢宿调侃道:“你们斑爪园就没她这么乱来的家伙,真是让人羡慕。”
“羡慕什么呀?不还是被她叫上了?”
角宿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你太好说话了,她才专挑你这种老好人。不信你让她挑女土蝠试试?”
斗木獬心不在焉地陪笑。
在登河山峰看日出,是所有星宿初受封衔后一个不成文的仪式,也是大家闲时热衷之事。即使是声称眼睛碰一点光就会瞎的女土蝠,也曾经在山峰一侧的密林中遥遥观赏过旭日霞光。
身临顶峰,傲视北南。东眺海云,西揽群山。辽阔大地,尽收眼底,而不知视野之界限。
“秦岭东有山,可登天星汉。”亢金龙往头顶上一抓,仿佛真的能抓一撮白云下来。
斗宿感叹:“若有仙家下凡,实在是没有比我们这里更便利的位置了。从云端一跳就能着地,轻轻一飘,东南西北都畅通无阻。”
“是啊。”角木蛟望着东方逐渐涌起的金光,似有所思。
斗木獬斜眼看他,没有作声。
顷刻金乌飞天,日光万丈。
无论目睹多少次日出,都无法习惯其壮观,都会在每一次重新感悟天下之大、宇宙之奇。
亢金龙不禁感慨:“每次觉得自己有点本事的时候,看一下日出,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斗木獬附和道:“说得太对了。”
可角木蛟依旧一言不发。
太阳完全升起,雾气亦全散。但三人未有去意。
“少当家小时候……”角木蛟终于开口,“我好几次带她上来看日出日落。她那时还是个小不点,我就让她坐在肩上,骑高望远。”
斗木獬留意到,他眼角有些红。
“是啊。”亢金龙也想起旧时,“少当家三四岁时最喜欢骑高高。我们里头高个的,哪个没有被她骑过?结果现在,她比我们好些人都要高了。”
自从虚日鼠死后,所有涉及姜芍的话题都会点到即止。
但斗木獬可不打算让他们停下来,“当家不擅长陪小孩子,少当家小时候都是跟我们玩的多。”
角木蛟苦笑,“是……我们那时也都是没长大的孩子,血气方刚、贪玩好胜。少当家就像是我们所有人的小妹妹一样。”
“等她以后做了当家,可就不能这么想了。”斗木獬打趣道。
亢金龙连声大笑,“那是。少当家号令起人来,可不会给你面子。”
一瞬间,姜芍所有的罪名仿佛随晨露消散,她依然还是那个独一无二、当仁不让的未来当家。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你们玄武七星……不,现在是六星了,有没有去探望过虚宿的家人?”角木蛟问。
“没有呢。”斗木獬无奈答道,“我们之间本来就不能有这么深的私交,何况这种事向来应该由少当家主持。”
“是,也真是……讽刺。”角木蛟回头看了一眼,但并不像是要走。
身在峰顶,四下无人。
“你们真觉得少当家杀了虚宿吗?”角宿问。
斗木獬心头一紧——心月狐提醒过自己,任何偏向于少当家的态度都有可能是蓄意的试探,绝对不可贸然回答,暴露了立场。
亢宿似乎也有自己的心机,反问道:“你觉得呢?”
角木蛟落寞地低头,“少当家自幼宅心仁厚,就算是走路见到蝼蚁也会绕开。我实在不能想象,她会杀害从小就那么疼爱她的虚宿。”
斗木獬道:“确实很匪夷所思。但参宿手上证据确凿,我们又能怎样?”
角宿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只希望凶手另有其人,而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亢宿上前捏住他的肩膀,“我懂你的心情。我们都……挺难接受的。”
“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斗木獬也走到两人身边,“少当家那一刻的心境,我们无从得知。”
“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角木蛟落寞叹息,“毕竟小时循规蹈矩、成年狂性大发的故事,我们都有听过。可就算这种人真的存在,我也觉得少当家不会是其中之一……”
亢金龙道:“自古就不乏邪魔外道蛊惑人心、涂炭生灵的故事,就连九五之尊也难以幸免。少当家怕不是在哪里中了邪,才会酿成大错。”
“可她是那么容易迷惑的人吗?”角木蛟连连摇头,“我们看着她长大,她又很少下山,平日相处最多的就是我们。如果她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或是一个轻易被邪术左右的蠢材,那我们又算什么?是我们教育无方,还是没有及早发现她的恶念?无论答案是什么,都是我们的失败。”
“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斗木獬强忍着心中的答案,努力地编织一个个模棱两可又毫无意义的句子。
亢金龙皱眉道:“大家都想知道,只是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当家如今的态度,怕是不想要活口了。”
角木蛟含泪点头,“我知道,亢宿你也劝过。当初还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少当家武功高强,一般人怎么可能轻易将她活捉?只怕会有利欲熏心之人,用些不入流的毒计——但就算迷晕了又如何?半路醒来逃跑了怎么办?就算顺利送到当家面前了,等少当家继位后,不还是有秋ᴊsɢ后算账的危险?唯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杀了她。这样既能领功请赏,又不会有后顾之忧。我们不是三朝小儿,也懂得一般江湖流寇的心思。”
亢宿绷紧着脸,不禁唏嘘,“少当家从不会仗着自己的武艺欺凌弱小,如今却有可能被三教九流之辈暗算。我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可就是……”
“如果当家下令要你们手刃少当家,”斗木獬发出了终极拷问,“你们会答应么?”
角木蛟立在悬崖峭壁之沿,红着眼答道:“那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亢宿忙扶着他的肩膀,好像怕他真的会一激动跳下去一样,“下不了手,我们都下不了手!那是我们亲手带大的少当家,怎么可能下得了手?”他也一筹莫展地俯视山下的密林,“只能一死,以报当家知遇之恩。”
斗木獬看着他们,竟为自己方才的无动于衷而倍感惭愧——虽然那是他刻意的伪装,但看到两位情同兄弟的伙伴为少当家如此动容,他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少当家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我们的事……换做我,也一定下不了手。”他姗姗来迟地握住两人的手臂,“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我。我发誓,如若当家终有一日要我们对少当家动手,我当与二位同死明志。”
亢宿与角宿双双点头。
他们不敢为这沉默的誓言留下任何标记,只能在心中歃血为盟。
“他们还没回来。”房日兔坐在心月狐枕边折纸,“这太阳都出来半天了。”
心月狐看着在房宿巧手里逐渐成型的小兔子,道:“想是斗宿的话说到他们心坎里了,这才一直未归。”
“我就不懂了,你明知道角宿跟少当家感情深厚,又曾经一起看过日出,为何不亲自试探?他不也是鳞角园的人么?”
心月狐惬意一笑,“行不通的。他们是仙家瑞兽,不能轻易在我们这些地上畜生面前流露出软弱犹豫的一面。斗宿与他们地位相当,他的话才更容易入耳,向他坦白真心也会更轻松些。”
“壁宿今天应该就会将伪造的信送去给当家看了吧?”房宿将折好的小兔子递给心宿,“送给你。”
“谢谢小兔子送我一只小兔子。”心宿在爱人面上吻了一下,“等当家召集我们吧,应该就在这两天了。”
正说着,外头便传来人声。
“他们回来了,你快躺好!”房日兔“唿”地将被子丢到心宿头上。
“心宿,还没起来吗?”亢宿隔着门问道。
房日兔上前开了一点门缝,道:“我在照顾呢,别担心。”
角宿如释重负,“那就行了。要帮忙就开口,不然我们就去巡山了啊。”
两人走后,心宿从被子底下伸了个脑袋出来,“也不知斗宿试探到多深。看样子,还没把我供出来。”
房宿打趣道:“也许是供了,只是他们还装作不知,在逗你玩呢。”
“亢宿可能会使坏,但角宿可不会。”心月狐从被褥里爬出来,眉头欲舒未舒,“你别说,虽然只是装病这么小的事,我还是骗了他们。我一心设计,他们却是真的在担心我的病情。”
房日兔安慰道:“你不是有心戏弄,这都是……为了少当家啊。”
“是啊。”心月狐倒头又躺下,“为了少当家。”
东蓬剑寨依然没有一个公认的寨主。
无度门走后,郭琰与单公迫认真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有辱师名,便自愿共同为历代先师守墓,直至自己心无杂念为止。
他们一带头,弟子们也都消停下来,不再为寨主之位明争暗斗。大家专心修行,亦轮流分担寨中杂务,如此已近两年。
去年夏秋之际,恰逢秦榛生忌之辰,弟子们秉承先师好宴喜乐的作风,在寨中大排筵席,与先人共庆。宴上酒肉齐全,独缺舞乐。有人便提议,不如把师父的宝琴搬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旻恩会弹琴。”不知是谁说的。
迎战无度门时的那个瘦削清秀的少年戴旻恩,如今已有十六岁。短短两年间,他已高大壮实了许多,眉眼间更有一股决绝英伟之气。
郭琰见他在席间殷勤敬酒,便小声问夏语冰:“我观旻恩有尊兄之风,你意何如?”
夏语冰仔细观察了他一阵,答道:“二八尚小,不宜过早定论。”
“不小了。夏师兄十六岁时,已经一鸣惊人。”
“可旻恩不还没有一鸣惊人么?万一他是大器晚成之辈呢?天才之人,或早或晚,终会露出锋芒,师兄又何必心急?”
“也是、也是……”郭琰饮下一杯酒,随后加入了怂恿戴旻恩一展琴技的呼声中。
戴旻恩初时还一直推脱,可师兄们反复鼓动,盛情难却,便答应演奏一曲。
宝琴存于书库中,因此取琴的任务便落在了白从宽肩上。谁知他一个不慎,弄断了琴弦,而戴旻恩最终也无法演奏。
宝琴修好已近半年,但白从宽每次想起得知琴弦断裂时,师兄弟们惊愕的表情,还是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里。
罢了,每个人命中都免不了经历几件尴尬却又怎么都忘不掉的丑事。
他对着面前的书柜深深呼吸,“现在已是春天,是新的开始。我不能再为昨年之事蹉跎了时光。”
“又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白从宽扭头一看,“冰冰?”
夏语冰手里拿着什么,一路走到他跟前,“跟书说话,书会回答你吗?”
白从宽故弄玄虚地答道:“当然会了,不会回答人的书,又怎能称之为书呢?”
夏语冰两眼一眯,生硬地应道:“啧,好深奥呢,我完全听不懂。”
“没礼貌,跟你师兄说反话。”
“不跟你玩了!”夏语冰不耐烦地将信函递到他手中,“这是纪大哥给我们的信,快拆开一起看。”
两人看过之后,双双陷入沉思。
“他不提醒,我还真的想不起来……”白从宽慎重地将信件放在书案上,又带着夏语冰绕过几重书柜,“算年龄的话,姜疾明还是师父的晚辈呢。我也听师父提起过他,惋惜他英年早逝。”
“英年?”夏语冰停了下来,“他去世时少说也有四五十岁了吧?”
“可在师父眼里,他还是青年小辈啊。再说了,以他的修为,四五十岁确实早了些。师父爱才,因此抱憾也不奇怪。”
“这么说,他们私交应该不错?”
白从宽终于在一个书柜前停下,“师父性格这么好的人,跟谁不是称兄道弟?姜疾明是个名门正派的豪杰,就算不是什么推心置腹的知己,一般书信来往肯定也是有的。”
夏语冰瞄了一眼柜上挂着的标记,“这里摆着的信件都有二十……四年了?”
“是啊,比我们都大呢。”
夏语冰又往前走了几步,“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这最远可以到多少年前啊?”
白从宽想了想,“至少能追溯到师父拜师学艺的时候吧。他成为剑寨弟子时,好像也就十来岁。如此算来,往前八十年,应该都找得到。”
“太神奇了,我都不知道。”夏语冰满怀惊奇又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旧时的记录,“那再往前呢?师父的师父,一直到师祖那时的书信,还有存留吗?”
“这个的话,”白从宽挠挠耳朵,“只剩下备忘了,比如何年何月何日,何人何地来信言何事……之类的。真迹早跟先人下葬,这里找不到的。”
夏语冰不无惋惜,“是谁规定的啊?我还想看看几百年前的人写信都说些什么呢。”
“这个你要问大师祖了,是他定下的规矩。”
“这你也知道?”
一说起寨史,白从宽又卖弄起来了,“小师祖离世在先。大师祖在整理他的书信时,开始编写备忘,好让真迹去陪葬。大师祖去世后,弟子们便延续了这个做法。”
“说明那些亲笔书信对他们两个都很重要。”夏语冰站了一会,突然又问:“可师父去世都两年多了,他的亲笔信也不曾陪葬啊?”
白从宽感觉自己背脊被戳了一下,差点连胸都挺不起来,“我、我这不是还在编写备忘吗?八十多年,全靠我一人执笔。所幸师父几年前就跟我提过这事,说他书信数量太过庞大,不必用作陪葬。备忘也照写,毕竟方便查阅,没有坏处。所以所有的信件如今都还完完整整地保存在书库里,哪里也不会去。”
“真好。”夏语冰在书柜间蹦跶了一阵,“那你觉得,我们应从哪里开始翻查呢?”
“双管齐下吧。”白从宽指向书柜的另一侧,“我从鹿狮楼惨案发生前开始逆向检索,冰冰你……就从姜骥出生的那一年看起。”
究竟纪莫邀因何事求助东蓬剑寨?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章 走兽行 飞禽鸣(上)
静安堂中的司晨钟突然响起,但此时已是傍晚。
既非司晨,必有要事。ᴊsɢ
心月狐抖擞精神,与其余星宿聚于正堂。
提前到达的人已经在传阅来自“赵之寅”的信件。昴日鸡则在姜骥身边小声说着什么。
心月狐对此并不惊讶——昴宿家的日升客栈远近闻名,经常会有江湖豪杰慕名而来。因此外头有什么风吹草动,昴宿总能搜刮到一些边角消息。由于多数都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大家多数也只是听过就算,不会深究,因此心宿并不担心他会破坏自己的部署。
现在他在当家耳边说的这些悄悄话,恐怕也只是非目击人传播的非真实故事而已。
二十七人均到齐后,姜骥便开始交待始末——“纪尤尊去年年末才刚到山里做客。不料不出数月,竟惨死于地通关,而凶手还是他亲生儿子!简直……丧尽天良、人神共愤!”
这句话从姜骥口中说出来,别有一番意味。
对于像心月狐这样对姜疾明暴死存疑的人而言,第一个反应便是:你还好意思骂?
但她清楚,对于深信姜芍是杀害虚日鼠真凶的人而言,这番剑指弑父之人的谴责,只会是先斩后奏的绝佳理由——这世上果然有狠毒到可以杀害亲生父亲的人,而少当家和这种十恶不赦之人交好,可谓近墨者黑,又怎能指望她以后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当家呢?
心月狐偷偷观察身边人的神色,心中并不乐观。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暗暗咒骂纪莫邀:臭小子,若不是你一早把自己名声搞臭了,我今日也不用在这背腹受敌。
但气话之后,她的注意力回到了姜骥身上。
姜骥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纪尤尊的死,对他打击应该不小。当年惨案是纪尤尊为他量身策划的,如今策士身死,他应该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再是秘密。如今除了同生会,他还会有别的盟友吗?
正思量着,姜骥已经开始点将——“你们谁愿支援同生会,共讨恶贼?”
星日马率先请缨,“我愿前往。”
牛金牛不甘示弱,“我愿同行。”
参水猿第三个出列,“我也愿同去。”
“参宿之前已外出多次,十分操劳。这次还是让我们替你忙吧。”轸水蚓在他背后提议道。
参水猿回头瞪了轸宿一眼。
轸宿抿嘴躲开对方的眼神,没再说话。
房日兔从星日马身后跳出,“请当家允我同去!”
心月狐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
她一早知道房宿很想走这一趟。自从在地通关见过姜芍之后,房宿一直觉得自己未尽本分,总想多帮忙,直到能配得上姜芍受的苦为止。此刻心中一颤,并不是因为惊讶,而是那种你明知一件事会吓到你,但发生时还是禁不住被吓一跳的心情。
可在房宿之前请求出战的人,都是当家一派的。她身边总不能一个自己人都没有吧?
但心月狐此刻却只能强忍出列的欲望——她已经在惊雀山走过一趟了,再次请求定会显得突兀,反而会让当家生疑。
至于为什么参水猿能够堂而皇之地再次请缨……因为他是参宿啊。
心月狐在自己冷笑出声前捂住了嘴。
“我愿领军!”下一个出列的是亢金龙。
“当家,我也想去。”这次是角木蛟。
“我也一样!”斗木獬不甘示弱。
四瑞兽已出其三,最初自荐的星日马与牛金牛立刻输了气势。
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当家,这里都是正常的星宿,应对的又是正常的江湖纷争,那多半会挑两员异兽为首,再领着六七个普通的飞禽走兽同行。
但如今,这里没一样是正常的。
当家一定会让参水猿去,而如果派了他去,就不会再让别的星宿骑在他头上了。
心月狐正飞快地转着脑子,忽然听到一个冷傲的声音响起——
“请当家允我前往。”
是壁水貐。
藏在书库里的壁水貐,从来不主动跟人说话的壁水貐,冷若冰霜的壁水貐……居然请求出战?
大家都着实吃了一惊,包括姜骥。“壁宿?”他笑了笑,“真是稀罕。”
“当家,我长居静安堂内,在外未立寸功。如今事关重大,也不知是否牵涉少当家……关系到当家声誉,我不敢不去。”
壁宿打起官腔来,确实也有一套。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跟姜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怎么就突然关乎声誉了?不敢不去又是什么意思?当家对壁宿有什么特别的期望吗?壁宿又怎么知道这番话能说服当家?
外人听起来模棱两可的废话,在姜骥耳中可是清晰得很:壁宿是负责编纂家史的人。她如果亲临现场,便意味着她的忆述最为权威。如今又在姜骥面前表露忠心,其意义不言而喻——她愿意以毋庸置疑的亲历者身份,为姜骥写下不会玷污他声誉的记录。
一般的事,还真犯不上壁宿操这种心。但纪尤尊与姜骥私交不浅,又不知是否涉及姜芍,因而姜骥对此事的重视有目共睹。既然当家如此着紧,那壁宿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当家所想、忧当家所忧,也就非常合理了。
毕竟,谁不喜欢一只懂得察言观色的忠犬?
而壁宿一出,异兽齐全。其余人纷纷自惭形秽,不敢再吱声。
姜骥见人数也差不多足够了,便随口问了一声:“还有谁有志出战?”
大堂陷入沉默。
“好,那我就让——”
“当家……”
一个幽怨的声音从角落处传出。
大家齐齐望向声音传来的大堂一角,就见女土蝠怯生生地从房梁上爬下来。
“我想去……可以吗?”
她落地之处,附近的星宿都本能地后退一步,以保持安全的距离。
女土蝠显然不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忙弯腰请愿道:“请当家允我随行。”
姜骥看着她孤零零地立在正堂中央,亦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女宿最近连番要求下山,可有缘由?”
心月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参宿频频下山的缘由又是什么?
“请当家勿疑……”女土蝠依旧低着头,但就算她抬头,也没人知道她面具之下的双眼望向何方,“我知此战非同小可,也有很多变数,愿献绵薄之力。那纪莫邀向来诡计多端,与他交锋,需眼观八面,方不至于堕入陷阱。试想万一跟他在夜里遇上,更容易被阴招暗算。如果有我在暗中留意,必定能够见招拆招,立于不败之地。”
其余星宿听罢,均点头赞同。
亢金龙道:“女宿说得有理。当家,我们都说不上对地通关的情势十分熟悉,确实容易被无度门使绊子。但无论他们有多少伎俩,也没有女宿在夜里的眼力。有她在,就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也能辨明方向。”
有亢宿撑腰,大家更加不吝赞许。
姜骥也被说动了,“那女宿就去吧。”
他话音刚落,轸水蚓便一步上前道:“既然女宿要去,还请当家准许我一同出发!”
一见是轸宿在说话,好些人立刻撤下对女宿的褒扬之色,转而开始偷笑。
姜骥也纳闷了,甚至有些厌烦,“刚才这么多人毛遂自荐,也不见你说话,如今为何突然踊跃?”
星日马也问道:“女宿有飞天夜视的本领,你又能帮上什么忙?跟纪莫邀斗挖地道吗?”
轸水蚓没理他,直接回答姜骥道:“当家且听我一言——女宿毫无疑问是万里挑一的神兵,但我们都很清楚她最大的弱点。若是真在晚上用得着她,自然最好。但赶去地通关的路途上,终归会经历白天吧?车驾中要怎么布置,才能让女宿好好休息?与同生会会合时,总会遇上灯火吧?万一纪莫邀又用这个弱点来对付女宿怎么办?论用人的眼光,我不敢与当家相提并论。但女宿的习惯异于常人,若想她到时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这一路上又怎能没人悉心照顾?而女宿上一次顺利出行,就是与我一起。我对她的喜恶已然烂熟于心,让我随行料理她的饮食起居,不必劳烦各位手足,当家也不必为细枝末节担忧,不是百利而无一害吗?我自知没法在两军交战时有所建树,也只能在这个地方有些用处了。还是说……当家心中已有比我更好的人选?”
姜骥听罢,一时无言以对。他坐下想了一阵,又问众人道:“你们之中,还有谁愿担起这个责任吗?”
心月狐心中暗笑:女宿身边,哪里还会有比轸宿更亲的人?何况大家都抱着建功之心请愿,谁会甘心屈尊降贵去做别人的奴仆?
姜骥见无人应答,只好准许。“说得在理,就让你和女宿同行,至于刚才请愿的人里……”他的目光轮流扫过四异兽,举棋不定,“你们四个难得同时自荐,我非常欣慰。可让你们全数前往,只怕会耽误山中要务。”
其实在姜骥发出疑问之前,亢宿和角宿已经蠢蠢欲动了。如今当家明明白白地表达忧虑之后,两人竟ᴊsɢ开始争相退出——
“当家,我看还是让斗宿和壁宿领队吧!”亢宿慷慨让贤。
角宿也附和道:“不错,毕竟壁宿极少有下山的机会,如今又身负重任。我与亢宿时常外出,不必争在一时。”
斗木獬见两位兄弟如此苦心成全,又羞愧又感动,可总不能这么不要脸地答应下来吧?“当、当家,壁宿是去定了,可另外一人也未必——”
“别谦让了。”亢金龙狠狠地瞪着他,“你也好久没有下山,错过这次,也不知几时才再有机会!”
“就是。”角木蛟也拉了他一下,“我们都觉得你去更合适。再推辞,到时真不让你去,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啊。”
心月狐看他们三个推推搡搡,只觉得男人间的友谊幼稚好笑之余,偶尔也会让人动容。
姜骥见状,便不再过多纠结,“你们几个不必吵了。斗宿足以胜任,去又何妨?既然亢宿与角宿有心让位,你就不要推托了。”
斗宿这才消停,红着脸应道:“遵命……”
姜骥又道:“如此一来,就定下四员了。我们也不要去太多人,否则有喧宾夺主之嫌。既然没有别人请缨,就让星、牛、参、房随行吧。”
众人先后领命,各自散去不表。
是夜,房日兔久久不能入睡,抬眼看看心月狐,见她也还睁着眼。“怎么?”她打趣道,“这次轮到你担心我了?”
心宿笑道:“担心是一定会担心的,但是这次……”她举起两只手,“房、女、轸、斗、壁,五个都是我们这边的。那边星、牛、参只有三人。我们在姜家堡内还没有达成多数,但此次出战却给了我们难得的数量优势。”
房日兔托起脑袋,问:“又在盘算什么了?”
“什么都在盘算。小兔子,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说来听听。”
“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要当家和参水猿承认当年的罪行,还老当家,还惨死的二十七位星宿,还我们的虚日鼠一个公道。之前因为当家和参水猿紧密无间,大多数人明面又偏向当家,才会一直举步维艰。但如今难得参宿离开当家身边,我们终于有机会从中取事。”
房日兔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说,我最喜欢听你思考的过程。”
“当日我去惊雀山时,曾有意离间参水猿与同生会的邢至端。参水猿明显对邢至端已有疑心,也将这份疑心转达给了同生会。但反过来呢?同生会万一也怀疑参宿是内鬼,照理也会知会当家。如今壁宿在我们这边,我们就是这个通风报信的‘同生会’。至于当家是否真心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这个想法送到他脑袋里。”
“你的意思是,利用他们两人难得分开的契机,加以离间?”
“你们此次支援同生会,不外乎两种结果——同生会胜,或是无度门胜。但无论结果如何,绝对避不开当年旧事。现在的问题就成了,一旦你们被告知当年的惨案,应该作何反应。参宿的身份暴露时,向着当家的人会如何想,而向着少当家的人又如何乘胜追击?”
房日兔立刻答道:“参宿的剑!”
“没错。你们五个人都知道换剑一事,先拿这个证明参宿是杀害虚日鼠的凶手。但参宿一定会开始编造对少当家不利的说辞。星日马与牛金牛偏心当家,估计不会轻易相信少当家的清白。这个时候,就需要我的离间计来煽风点火了。”心月狐说到兴起,直接坐了起来,“如果这时,当家派出另一支队伍专门去监视参宿,又恰逢参宿罪行败露,那星日马和牛金牛就没有理由再袒护他了。”
“对,在当家和参宿之间选择,他们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当家。”
“只要他们相信参宿就是当家要清除的内鬼,便没必要再留他活口。参宿为保命,势必会狗急跳墙,将当家参与惨案的真相全盘托出,甚至以此向少当家求情。如此一来,我们又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更加切实的证据,供日后跟当家对质。至于怎么处置参宿,少当家一定心中有数,我就不操心了。”
房日兔认真听完,缓缓点头,“确实是滴水不漏的计划,只是你打算怎么说服当家派人去监视参宿?再者,你说了这许多,却没有考虑同生会会否干预。他们总不会眼巴巴看着参宿伏罪吧?那样对他们也没有好处。”
“这就又要靠壁宿了。其一,她要以赵之寅的口吻继续伪造信件,从而加深当家对参宿的疑虑。其二,她要开始向当家汇报信件来往出现异样,暗示山中出现内鬼。其三,她在第一封伪造的信件中,已经跟当家约定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日期。意味着我们的人马会赶在同生会之前到达鹿狮楼,因此不需要担心他们坏事。”
房日兔似乎仍未完全信服,“可当家……真的会任由参宿认罪吗?他心里也是袒护着参宿的吧?”
“小兔子,你太看得起当家了。一个连亲生女儿的生死都可以不顾的人,又怎么会甘愿与同谋者平分罪责?只要参宿承认当年的罪行,当家想到的第一件事绝不会是替他辩护,而是如何撇清自己的关系。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罪名赖到参宿身上,而我们中的愚忠之人也会立刻全盘接受。”
房日兔看起来放心一些了,但愁眉仍未解开,“可我们五人一走,你在山中再无盟友,派什么人去才不会扰乱你的计划呢?”
“这个的话……”心月狐重新躺下,“我确实需要好好考虑一下。”她顺手从枕头底下掏出温嫏嬛寄来的两篇乐谱,“一曲乱神,一曲定神。无度门倒是一早熟习了这两首曲子,可我还没好好想过怎么为我所用。”
“她不是说,当年纪尤尊就是用《乱神志》来麻痹二十七位星宿,让他们陷入任人宰割的绝境吗?也就是说,当家、参宿和同生会之中,也许还存在掌握这首曲子的人。如果我们中有能演奏这个《第八章》的人,那才算得上是准备万全啊。”
心月狐点点头,“这个我也跟壁宿讨论过……论乐器,牛金牛是当仁不让的专家。可这件事,实在不能托付他,因此一直未能定夺。”
房日兔见爱人一筹莫展,便爬到她怀里,柔声道:“老狐狸,跟你说一个秘密,你别生气,也别告诉别人啊。”
“怎么?”心月狐笑了出来,“你在外头有别的女人了?”
“胡说八道!”房日兔轻轻打了她一下,“我跟你说正事呢!”
心月狐抱着她,充满好奇地问:“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居然还有秘密瞒着我?”
“我也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只是此事发生在定情之前,加上我们相互许诺不跟外人提起,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那你现在开口,不就背约了?”
“事关存亡,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们事后怨我也罢,如今我是跟你说定了。”
心月狐全神贯注地看着房宿。
“你应该没听过‘流光十二支’吧?”
心月狐摇头。
“你想想,金曜、日曜、火曜合共十二星,有什么共通之处?”
心宿当即“啊”了一声,“十二生肖!”
“金、日、火皆为闪烁之物,‘流光十二支’因此得名。我们成为星宿伊始,便偷偷组在一起。当时也没想过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是谁发起的?”
“虚日鼠。”
心月狐一拍自己的脑袋,“真是的,我早该想到。在这个小队里,她可是当之无愧的领头啊。”
“是啊。”房日兔也被她逗笑了,“她找齐我们十二人,说这样我们就在各自的方位与曜星之上,又多了一层关系。最初我们也没有多想,就是觉得有什么事多些人照应而已。加上本来就包括了金、日、火里所有的星宿,大家就当是亲上加亲。你仔细想想,我们这三部曜星是不是比其余四部要更团结亲密一些?也许太微妙了,你看不出来,但其实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
“原来如此……我们其余人完全被排除在外,才没有听说过。也正巧,我们阵营中目前只有你一人属于‘流光十二支’。”
“对。不过虚日鼠被杀之后,我们就没再聚过了。”
“当家也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房日兔连连摇头,“一点不知。”
“那你的意思是……利用这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做什么?”
“你想想,我、星日马和牛金牛就在其中。出战在即,可用践行为由,将十一人聚在一起。然后……”房日兔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我就想到这里了。我的脑筋没你转得快,只能将所知所想全盘托出。你若觉得没用,就算罢。”她有些泄气地从心月狐怀里爬起来,叹了一声。
“别气馁啊,小兔子。”心月狐拉她躺下,“ᴊsɢ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新思路。你跟我提起一个闻所未闻的‘流光十二支’,就是帮了我大忙。”
“真的吗?那太好了。”
“我不在其中,只能负责把办法想好。而付诸实践,还要靠你。”
(本回待续)
第八十一章 走兽行 飞禽鸣(下)
“流光十二支”虽然一直存在于地下,但要将所有人聚在一起并非难事。只要在金、日、火三曜之中各自通知一人,就相当于通知了十二人。毕竟,各曜星经常有四人单独执勤的机会。四人之间悄悄一说,神不知、鬼不觉,因此得以潜藏多年而无人觉察。
房日兔将此事跟星日马和昴日鸡一提,他们也十分踊跃。
“我们也好久没聚了。没了虚宿,确实不比从前。”昴宿叹道。
星日马答应会传话给牛金牛,这样金曜四星就通知到了。
剩下就是火曜四星。
房日兔很少直接跟火曜四星接触,反过来亦然。毕竟她是那么的内向羞涩,而那四个男人又真如火球一般亢奋难料。有时候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房宿也会害怕冒犯了对方。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想,无奈他们就是有这种气质。
“聚一聚好啊。”翼火蛇答应得倒是爽快,“尾宿应该也能来,我晚些问他。”
房宿松了一口气——幸好挑了相对比较容易说话的翼宿。
十一人挑了大家都不需要执勤的短暂时段,在半山腰一个山洞——虚日鼠最先发现的小山洞里,点火烤肉,把酒谈欢。
事后若是有人问起,同园的两三人间还能互为借口。
“有你们去替我们出口恶气,我放心!”尾火虎殷切地为星日马与牛金牛倒酒,“别跟那群小子客气。房宿也是!”他意识到自己忘了房日兔,忙上前为她也满上了酒。
房宿一直好奇,火曜四星当年被纪莫邀如此羞辱,为何面对报仇雪恨的大好机会,却无一人主动请缨。她很想问,但一想到尾宿脸皮这么薄,便不敢在众人面前开口。
吃喝了一阵,她说觉得洞里闷,便一个人跑了出来。
山顶极寒之处还有些许残雪,但半山腰早已回春。
她在风里站了一会,就听得有人靠近。
“一个人跑出来,不怕被别人看见吗?”
房宿回头一看,是昴日鸡。
不知是否因为昴宿每天敲钟叫醒大家的缘故,尽管他与众星宿年龄相仿,却浑身散发着慈父的气质。
她低头笑笑,“出来透透气。”
“出战在即,紧张了吗?”
“嗯……”面对同为日曜的手足,房宿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安,“你说我万一真的见到了少当家,该怎么办呢?”
昴宿没有回答。
房日兔没敢再问。这个问题无论问谁,估计也难以作答。
“没事的。”昴宿忽然说道,“不用想这么多。真见到少当家时,你一定知道怎么做。”
房宿壮胆问道:“昴宿没有请求出战,是不是因为不想面对少当家?就算只是有可能见到她,也不愿去冒这个险?”
昴宿苦笑,“何止是我?”他转身望向依然热闹的山洞,“尾火虎他们当日在纪莫邀手下一败涂地,如今终于有复仇的机会,按理应该第一个请战吧?可他们谁都说不出口。毕竟……”他长叹,“他们宁愿一辈子背负屈辱,也不愿成为少当家的敌人。”
“他们真的这么想吗?”
“觜火猴告诉我的。”
房宿很想哭,可她不敢在这个理应振奋士气的场合落泪。“其实我也……”
亢金龙忽然迈出洞口,朝二人喊道:“喂,再不回来,肉就要分完了!”
昴宿拍拍房宿肩膀,“别想太多,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生死在天,少当家若是命不该绝,就算你下得了手,也要不了她的命。”
两人被迫结束了短暂的对话,却在余夜一直偷偷交换眼神。房宿不仅需要昴宿如长辈般温和的安慰,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试探他。
一直到聚会结束,众人散去,她才终于有机会继续方才的对话。
“昴宿,自从我决定要去地通关之后,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我祖辈留下一首曲子,可以安心宁神。只是我上一次听家里老人哼唱已是多年以前,不大记得曲调了。手上有家人留下的乐谱,可我又不是很会看……昴宿通音律,可以在我出发之前,为我演奏一次吗?”
昴宿满面诧异,“演奏?用乐器吗?”
房宿懵了,“不然呢?”
昴宿轻笑,“你见过公鸡弹琴吗?”他慢慢地与房宿往山上走,与其余人远远隔绝。“敲钟可不算是演奏——那种体力活,就算五音不全的人也做得来。除此之外,我并无乐器随身。”
“那、那昴宿这么喜欢音乐的人,又是怎么……”
“你去问胃土雉、危月燕、毕月乌,甚至是张月鹿、参水猿、奎木狼——飞禽走兽不会制作人间的乐器,又是怎么发出声音的?”
房日兔恍然大悟。
“我们的乐器,”昴日鸡捏捏自己的喉咙,“就藏在这里啊。”
就在房日兔带着重要发现赶回鳞角园的同时,心月狐收到了来自姜骥的命令。
来传话的,猜都不用猜,就是参水猿。
“当家要见心宿,还请随我来。”
心月狐知道壁宿已经有所行动,而这次约见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领路人竟是参水猿,还是让她的心悬在一线上。
参宿将她带到姜骥书斋门前,“当家,心宿到了。”
“好,让她进来。”姜骥朝心月狐招手,“参宿去休息吧。”
“遵命。”
心月狐屏息进门,耳朵敏锐地追踪着参水猿逐渐远去的步伐。
“关门。”姜骥道。
“是,当家。”
“过来坐下。累了一天,不要再站着了。”
心月狐忐忑不安地坐到姜骥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书案。
参水猿真的回去了吗?会不会隔墙有耳?
“此去地通关,不必劳烦心宿,你总算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心宿客套地笑笑,道:“多谢当家关心。参宿那才是劳苦功高。”
“是、是啊……”姜骥似乎也想礼貌地笑上一声,但并不成功。
“不知当家要我前来,是为何事?”
姜骥少有地往门窗处瞄了一眼——虽是非常短促的注目,但还是被心月狐留意到了。“倒也说不上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事……”他叹了口气,“一想到地通关,也不知道留夷是不是真的和无度门一起,颇让人心烦啊。”
“当家如果有什么想法,大可与出战的八位星宿明言。”
“我已经跟他们其中几个提过了。让你来,是想再问问,你上次去惊雀山时的详情。”
“详情……参宿理应已跟当家尽述。当时我们二人行动一致,我实在没什么可补充的。”
“没事。”姜骥正坐着面对她,“就当我没听过。你从头开始,一五一十跟我说来便是。”
心月狐点点头,照做了——自然,她省去了私下与邢至端会面,还下药让他熟睡不起之事。“我们下榻客店后,便分别睡下,直至第二日起来。本来约好了跟同生会一同出发再走一段路,可邢至端起不来,我跟参宿就留下信,先行走了。”
心月狐忆述的全程,姜骥都没有打断,直到最后才发问:“你们在客店睡下后,可觉察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心月狐摇头,“我与参宿分房歇息,不知道参宿那边的情况。但我这边没有一点异样。”
参水猿一定也是这样回答当家的。
然而在壁宿伪造的信件里,盗用赵之寅的口吻,清楚地写下了邢至端当晚在客店跟参水猿有过短暂的会面。
这就是他们故意安插到姜骥脑中的矛盾。
姜骥沉默了。
心月狐观察他的神色——参水猿的证词和我不会有丝毫出入,而邢至端又死无对证,当家所能仰赖的就只有那封伪造的信。
“心宿,我怀疑山中有人暗通无度门。”
心月狐一边在心中狂欢,一边还要装作听到了噩耗——“当家,此话当真?此事非同小可,切不可妄下定论。”
“我知道……”姜骥将手捏成拳头,“但若非有人通敌,无度门又怎么可能预先知道邢至端上山的事?”
心月狐目瞪口呆,“那、那也该是同生会那边有内鬼吧?毕竟我与参宿半途加入,原本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是,我也一直在疑惑。但现在邢至端不是被纪莫邀杀了吗?外头都说是因为邢至端杀了叶芦芝,可我觉得这不过是表面的借口。如果邢至端恰恰就是无度门安插在同生会里的内鬼,那纪莫邀及时杀人灭口,就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这……”心月狐的身子往后一倾,“邢至端跟随祝临雕多年,从无二心,怎么会成了……”
“多年又如何?很多人表面忠心耿耿,不过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而已。所谓忠节,永远都是暂时的。何况邢至端这个ᴊsɢ人……向来就不怎么端正。纪莫邀略施小计,估计就能将他收入囊中,让他言听计从。”
“确、确实……”心月狐维持着僵硬拘谨的坐姿,不敢直视姜骥,“当家不会是怀、怀疑我……”
姜骥笑了出来,连连摆手,“别乱想。你和参宿若是内鬼,就不会主动要求走那一趟了。”
心宿心中暗笑:我是主动要求不错,可参宿是当家你亲自命令去的啊。但凡是涉及无度门的事务,你总是第一个将参宿考虑在内。因此能利用你这个习惯来方便自己的人,也只有参宿一个。
姜骥这是在睁眼说瞎话,极力掩饰自己已经在怀疑参水猿的事实。
“那就好……”心宿松了一口气,“只是山中若真有内鬼,还需尽早铲除,否则后患无穷。”
姜骥点点头,“这次主动要求去地通关的人数众多,我总觉得内鬼就在其中。也正因如此,我不敢跟他们八人明言。万一我眼力不好,让内鬼提早知道了我的疑心,岂不是坏了大事?”
“参宿与当家亲密无间,当家怎么不给他提个醒?”
“不,他的话……”姜骥强颜欢笑,开始编造理由,“他这个人认真。我若跟他说了,他不自觉地对那个内鬼严厉起来,不就又走漏风声了?”
“也是,还是当家想得周全。”
姜骥深深呼吸,道:“心宿,你前后多次与无度门打过交道,知道怎么跟他们周旋。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心月狐立即抬头,“当家但说无妨。”
“劳烦你带几个人,不要多,偷偷跟着那八个人去地通关,看能不能揪出这个内鬼。”
“那当家打算让哪几位星宿随行呢?”
姜骥想了一阵,问道:“你有什么建议呢?要能在暗中观察,行走于无形无影,方能辨明真相,而又不牵扯进无谓的争斗中。”
“那就是说……轻功要好,最好是擅长夜行。”
“不错。”
“论轻功当属飞鸟,论夜行当属猛兽,可供选择的人也不少啊。”
“这样,你去查一下大家的执勤时间,挑一些冲突不要太大的跟你去就好。但你不要跟他们说是去找内鬼,省得节外生枝。就跟他们说……是暗中施援。如果那八个人应付得来,便不必费神。但有什么万一,你们这一队还能力挽狂澜。”
“遵命。”心月狐正要离去,却突然折返问道:“当家,如果揪出这个内鬼,我们又该如何处置?如果我们意外遇到了少当家,又该怎办?”
姜骥坐在案前默然沉思许久,举起一只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心月狐再三确认,“两个都……这样吗?”
姜骥点头。
是夜,心月狐与房日兔在鳞角园互通消息,共谋大计。
“你的意思是说,参水猿很可能懂得把《乱神志》唱出来……”心月狐在执勤表上做起了标记,“那我们就要挑能在歌喉上胜过他的人了。”
“然后还要教他们唱第二曲呢。”
“犯不上我来教,小兔子。”心月狐最终在纸上写下一串名字,“他们能无师自通。”
纸书:胃土雉、危月燕、毕月乌、张月鹿、奎木狼。
究竟这五人能否一鸣惊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章 老人言 少年诗(上)
纪莫邀上一次离开惊雀山,是为了去涂州赴温葶苈与赵晗青的婚宴。
居然已经这么久了。
“我总觉得只是离开了一会。不想归来时,已隔双春。”
嫏嬛拉着他的手走完最后几步台阶,“我总有一种在惊雀山之外发生的事情,好像都不算数的错觉……好难解释。”
“我们在这里时,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的,没人催,没人赶……一到外面,所有事都跟洪水猛兽一样涌上来,我们疲于应付,自然没有闲暇去回味细水长流。”
“可能因为有一半的时间跟你分开了吧。”
纪莫邀立在山门前,细声笑道:“我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绪,结果你来这么一句……”
嫏嬛捏捏他的手,“好了,我不说。”
纪莫邀回头,见其余人也逐渐跟上,终于下手敲响山门。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
“师父。”
吕尚休一见到大徒弟,笑得合不拢嘴,“臭小子,终于记得回来——”
纪莫邀一把抱住老人,倒在他肩上,“师父……”
吕尚休收起雀跃的表情,稳稳地扶着这具比自己高大的身躯,“师父知道你特别不容易……没事了啊。”他反复轻拍大徒弟的后背,“师父知道你一定能够做到,从来没有怀疑。你看,我当年没看错人吧?是不是特别佩服为师的眼光?”
纪莫邀被逗笑了,再也控制不住泪水。
“孩子,师父以你为傲。”
纪莫邀赢得孙迟行大弟子之位的那个晚上,风雨交加。
好不容易制服了孙迟行,吕尚休终于有时间单独与自己新任的大徒弟谈话。
一老一少对坐房中,一侧烛光昏暗,一侧电闪雷鸣。
“孩子,我可以收你为徒,但你也要诚实地告诉我你的来历。”
“不说不行吗?”纪莫邀的语气并不像在恳求,甚至没有一丝讨价还价的意味,仿佛已经决定了完全接受或完全否决这样的安排。
吕尚休叹了口气,没有直接答他。“我如果有幸做你的师父,自然希望能尽我所能去教导你、保护你。你如果实在不想告诉我……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可我若放任自己对你一无所知,便是为师者的失职。你年纪这么小,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而我却因为不了解你而不曾未雨绸缪,我将无法原谅自己。”
纪莫邀笑了,“一言以蔽之,你想提前知道会有什么人来杀我吧?”
吕尚休突然有点想自扇嘴巴——他是抽了哪根筋,才会想到在这个小子面前说一番迂回委婉、处处保留的话语?他难道指望这个小孩会佩服自己的成熟大气吗?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对,大意就是这样。”
纪莫邀低下头,没答话。
外头风越来越大,雨点几乎都要打横飞了。
“当然,就算你决定要说,也不急于这一时。我们毕竟刚刚认识,应该给彼此多一点时间。”
“我今晚就告诉你。”纪莫邀抬头看他,“我什么都告诉你。”
吕尚休难掩意外,“你都想清楚了?”
“我既然决定要拜你为师,就会遵循你的教诲。既然横竖都是说,那自然越早越好。如果你不了解我,又怎能因材施教呢?”
“啊,对,有道理……”吕尚休连连点头,还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多谢”。
“那我该从哪里开始说呢?还是你先问我一个问题?”
吕尚休挠了挠头发稀疏的脑门,“你不如告诉我,你到底跟孙迟行说了什么话吧。”
“我给他念了一首诗:乃父返光时,妻儿哪处知?枕边清冷寞,流火再燃迟。”
吕尚休听到“流火”二字,顿时全身一震,几乎忘记了呼吸,“这……这是你在哪里听到的?”
“这是家父跟别人开玩笑时说的。”
“那、那令尊是……”
“我爹叫纪尤尊,我娘叫梁紫砚,我家……原来的家,在涓州深柳园。”
纪尤尊……这个名字有点陌生,但吕尚休确定自己在哪里听过。“他跟什么人开玩笑?你又怎么知道这首诗能惹恼孙迟行?”
“他那时在跟一群天竺的僧人说起中原趣事,讲的是梵语,我自己译成汉话了。他不知道我听得懂梵语,所以没有提防我。但我也没听到所有的前因后果,只知道他们当时正在取笑一个叫孙凫的人,说这段话是他的遗言,却没能赶在临终前亲自说给大儿子听。在素装山时,小敏告诉我,你的大弟子孙迟行就是孙凫的大儿子。我猜应是同一个人,就来碰碰运气。”
“碰运气?”吕尚休心中惊喜,却又很是后怕,“你今天差点被他当场摔死,这种运气也能碰?”
“小敏说,你肯定不会让孙迟行伤害我,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护我周全。”
吕尚休拍拍脑袋,琢磨着下次见到义兄时,该如何礼貌而又不失直接地骂他一顿。“也亏他这么看得起我……那你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就是孙凫死时沦为孤家寡人,凄凄惨惨,因而思念妻儿旧情……不是吗?”
“你父亲也是这么理解的吗?”
“对啊。”
吕尚休松了一口气——无论纪尤尊是否跟鹿狮楼惨案有直接关联,至少他还不曾参透“流火”二字其实是指心宿,也就意味着他吕某人与孙家的一场风波并不曾外传。
要不要将真实的意思告诉这个孩子呢?
他几乎没怎么挣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此事已经间接拆散蒋千风一家,他不想再让任何人去背负这个沉重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啊。”吕尚休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离家ᴊsɢ来到这里吗?”
纪莫邀正脸对着老者,眼神却偏离到了一个虚空的点上,“纪尤尊杀了我母亲。”
一道惊雷震裂长空。
吕尚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这个孩子能够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么残酷的话?这难道不是他此生最大的悲剧吗?他是怎么做到……
他的思绪被纪莫邀眼中涌出的泪水打断。
“纪尤尊杀了我母亲。”男孩重复道,仿佛这样能加强这句话的真实性。
吕尚休将男孩拉入怀中,“你受苦了,孩子。”
纪莫邀再也不压抑自己,发疯似地嚎哭起来。从涓州逃离之后,他的神经一直紧绷,所见所闻全都悬在脑袋里,没时间沉淀,没时间消化——直到现在。现在,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母亲。现在,在老人臂间,他终于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普通地害怕、普通地软弱、普通地哭泣。
普通,何其奢侈。
风雨雷电之下,他的哭声好比蚊蝇。
不知过了多久,纪莫邀终于停止了哭泣。
吕尚休依旧稳稳地搂着他,“没事,孩子,我会保护你的。”
纪莫邀却从他怀中挣脱,重新坐直了身子,“我想报仇,你也会帮我吗?”
吕尚休也挺直腰,肃然问道:“你想我帮你杀了纪尤尊?”
“不,不用麻烦你。我要亲自杀他。”
“那你是想从我这里学会什么武功吗?”
“你有绝世武功可以传我吗?”
吕尚休干咳两声,答道:“我的话,武功倒是有,但绝不绝世还真不好说。何况我还不知道纪尤尊师从何人,没法对症下药啊。”
“不必忧虑,我自有杀他的武功。”
吕尚休道:“愿闻其详。”
纪莫邀于是将扶摇喝呼掌的来龙去脉相告,“除了母亲,就只有我通晓全套掌法。我从四岁开始练,至今已六年。假以时日,一定能够胜过他。”
吕尚休凝望他许久,似乎一时无法接受一个如此小的身体里藏着如此残酷的决意。“说不定……现在这世上,就有能胜过他的人呢。”
纪莫邀却摇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胜负问题。纪尤尊所使的扶摇喝呼掌力度无定,旁人无法预测,就连他自己也难以预料。他心里要杀人,下手可能毫发无损;然而想要放生时,也许一碰就能要人命。师父愿意收我为徒,已是再造之恩,我不能让你为我冒这种险,更无论他人去为我无谓地牺牲。师父,请相信我终有一天能够亲手战胜他,不管他的掌法如何阴晴不定、出神入化。”
吕尚休听罢,十分感慨——“你原来都想得这样周全,是我多心了。若是如此,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只是纪尤尊比你学的时间早,无论你再练多少年,他的功力永远会比你高上四五个年头。还是说,你觉得你独有的最后一章,能够弥补这个差距?”
“母亲不会骗我,只要我学成全套掌法,就一定能杀死他。而且我已经有底子了,只要按现在的法子一直练下去便可,前辈不必费心。”
吕尚休一直点头,可还是忍不住问:“既然你已经成竹在胸,只需时间练功,那我又应如何帮你呢?”
“前辈开门授徒,一定懂得强身健体、运气凝神之道吧。”
“啊,这简单,我能教你。”吕尚休捏捏膝盖,又想起什么来,“孩子,也许是我多虑,但且听我一言:扶摇喝呼掌是你母亲家族秘藏的武功,纪尤尊既然有心窃取,便断然不会泄与外人。你一直在山中修炼的话,问题倒是不大,但下山了又该如何呢?你放心在光天化日之下使用这套掌法吗?这样会不会引起纪尤尊的注意,而又为你带来不便呢?”
纪莫邀恍然大悟,“前辈的意思是,我在扶摇喝呼掌之外,还应该有一些别的招数,以免过早暴露锋芒。”
“没错。”
“我觉得可以,前辈有何高见?”
“这好说,回头你跟我到地窖里挑选一样称心的兵器,我再教你一招两式,保管够用。”
“多谢前辈。”
吕尚休见他表情轻松些了,便抓住男孩的手,道:“孩子,报仇很重要,也是很了不起的决定,师父愿意奉陪到底。只是你一要有耐心等待时机成熟,二是不能让复仇成为你人生的全部,明白吗?”
纪莫邀低头看握着自己的两只大手,又抬头望了吕尚休一眼,似有不解。
“仇要报,但也要好好生活。这样大仇得报之后,你还能继续享受属于自己的人生。”吕尚休见纪莫邀一脸不明所以,又笑了笑,道:“我是不是讲得太玄乎了?那我就换个说法吧。”他拉男孩起身,推开房门——风雨扑面而来,好不清凉。
“孩子,人生只有一次,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我们不是神仙,没有飞天遁地、移形换影、扭转乾坤的法术,更没办法长生不老,只能用有限的肉身去完成无限的心愿,因此很多人命中都会有许多遗憾。我有,你也有;就算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既然终究不免有遗憾,为什么还值得来人世间走这一遭呢?”他将手伸到屋檐之外,接下噼噼啪啪的大雨滴,在掌中汇成一个小水洼,“天地日月,水火风云,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各有其法,各有趣味。我哪怕只是看着这雨下,看着天上的水汇成地上的河,感叹天下之大、乾坤之妙,也觉得无比满足、无比愉悦。”他甩甩手,低头问纪莫邀:“我跟你讲了我的兴趣,那你能告诉我,你喜欢做什么吗?”
纪莫邀也将一只手伸到雨中,“我喜欢鸟兽蛇虫,喜欢看它们怎么动、怎么吃、怎么睡。我爱种花草,最喜欢薄荷的香味。我还会拉胡琴,也喜欢画画。”
“甚好,那你以后也要一直坚持自己心爱之事。有时,我们心中不快,再亲近的人也未必能化解郁结。反而是这些小趣味,能让我们的神志短暂地抽离出来,才不至于长久地寡欢。”
纪莫邀点头,“母亲说过,世界之大,总有新的事物供我们尝试。我喜欢做的事,她都会陪着我……”
吕尚休搂着他的肩膀,道:“你母亲虽然不在身边,但她一定希望你能继续从这些事中找到快乐。我不敢奢望取代她的位置,但我可以陪你,你的师弟们也能陪你。实在不行,还有你师叔、你在素装山的师伯和他的一众弟子。记住,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你有我们,不是孤单一个人。”他重新注目于满山风雨,“十岁,多好的年纪,还有那么多可以学,那么多可以领略。”
纪莫邀轻轻地“嗯”了一声。
“何况你现在还是大师兄,就该有大师兄的样子。师弟们可都指望着向你看齐。你努力上进,他们也会努力上进;你爱护他们,他们也会爱护你。你们一起相互关心、相互学习,这样无论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你们也能彼此依靠。”
“知道了。”
“你现在记不住这么多也没关系。我就是想你明白,除了报仇之外,你的人生还有太多太多值得追求之事。不要因为报仇荒废了你的爱好、忽视了你的师友,最终蹉跎了你仅此一次的人生。等纪尤尊终于得到应有的惩罚时,试想你该有多快慰、多轻松。因为你不仅为母亲报仇了雪恨,更是夺回了本属于你自己的人生——让复仇成为你新的开始,而非你一生的终点。”
“我明白了。”说完,纪莫邀打了个喷嚏。
“哎呀,看这风吹的,冻着你了。”吕尚休急忙合上门,重新拉他坐下。
纪莫邀揉了揉鼻子,问:“前辈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吕尚休沉默片刻,道:“没有我想不想知道,只有你愿不愿说。你已经对我非常坦诚,我不该因为原始的好奇心而得寸进尺。”
纪莫邀苦笑,“前辈,以后跟我说话不用这么小心。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做到。”他也不再拘谨,直接躺在了坐席上,“我亲眼看到纪尤尊勒死我母亲。临死前,她无声地劝我快走,于是我就跑出来了。纪尤尊不喜欢我们跟高先生来往,还诬陷他们有私情。我怕他会对高家父子下毒手,就说服他们跟我离开涓州。高先生说他认识素装山靛衣门的掌门,于是我们才去了那里。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的语调依旧平静,像是在复述一个自己已经听厌了的故事。
闪电划破夜空,随即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山雷。
吕尚休望着眼前的少年,百感交集,无语凝噎。
“遭遇如此巨变,还能冷静为计;不单让自己逃出生天,更不忘带上挚友一同脱难。我隐世多年,自满看尽人情世态,然今日得见公子,不禁自惭形秽。吕某虚度半百年华,ᴊsɢ就算再活五十年,也未必能有与你一样的胆识。今生蒙受公子垂青,实在是前世修到——请受吕某一拜!”
纪莫邀吓得立刻翻身坐起,想要扶他起来,“前辈,不要这样……”他见对方一动不动,便也俯身下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吕尚休捧起纪莫邀的脸,替他擦去面上的泪水,“你看你,当年是倒在我怀里哭,现在得弓着腰,才能勉强靠在我肩上哭了。我跟你说,老了就是这点不好,骨头一年年在缩。”他松开手,指着后来的众人,“你看你们,以前一个个都是小不点,现在连葶苈都比我高半个头了。”
马四革一脸不快,“怎么连我也并进去了?我来的时候不是已经比你高了吗?”
大家一阵哄笑。
“好了,快都进来吧。”吕尚休依旧牵着纪莫邀的手,“对了,我的孙女呢?”
“来了,来了。”温枸橼抱着小瑜一路小跑到吕尚休跟前,“给你看我外甥女。”
吕尚休看着女婴,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真好……上一刻还把你们当小孩,如今你们也有自己的孩子了。”他一手还不曾松开纪莫邀,另一手便抓住了嫏嬛,“有你们这样的父母,这孩子……不得了啊。”
(本回待续)
第八十二章 老人言 少年诗(下)
“这次一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那是送葶苈和晗青去涂州完婚的前夜。嫏嬛独自坐在阶前,朝驻足的吕尚休感叹。
“如果小青妹妹可以无牵无挂地一走了之,该多好。”
吕尚休也坐了下来,叹道:“他们两个都是有担当的人,才会为了不伤害对方而折中。你不用太担心,一路上这么多人护持,同生会纵有把戏,也很难奏效。”
“也是。”嫏嬛轻笑,“谁斗得过那个大魔头呢?”
吕尚休别有意味地盯着她,不出声。
嫏嬛见他笑盈盈地瞪着自己,心里大概也知道原因,只是不好说出口,“前辈,你这是……”
“谁斗得过他,你不是很清楚吗?”
嫏嬛脸一下红了,“别笑话我了,前辈。我可不指望斗得赢他,能不输得一败涂地就不错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又不是在跟你讲才智上的输赢。”
嫏嬛笑了,“我也不是在说才智,论才智我也不会轻易认输啊。”
吕尚休点点头,“既然不在才智上认输,又何必在感情上示弱呢?”
嫏嬛低下头,抿抿嘴,“我也说不清,前辈。但既然大家一早都看出我的心思来了,他又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他既然知道,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那他还……”她合上眼,晃了晃脑袋,“我知道他有很多顾虑,我也不想成为那种因为一时兴起而不顾别人底线的人。他、他其实不欠我一个答案,我也不想逼他给我一个答案。我只是……在跟自己纠结而已。”
吕尚休抱着酒葫芦站了起来,劝道:“不必太纠结。不希望向他索求太多的那个理智的你,没错;而希望他好歹给你一个答复的那个感情用事的你,也没错。你对他怎样,他一定心知肚明。他对你怎样,你也应该看在眼里吧?”
嫏嬛茫茫然地眨眨眼,嘀咕道:“要这么说的话……”
“简单来说,你能否想象他对别人有同样的态度?”
嫏嬛摇头。
“那就行了。”吕尚休安慰道,“他在这方面没经验,你不能指望他立刻给你一个清楚明白的答复。换个方向想想,其实你也没有开诚布公地说明自己的心境吧?我知道你跟别人说过,在他面前也丝毫不掩饰。但他也许跟你一样,依然在犹豫是否应该再推一把,是不是?”
嫏嬛两肩一松,长叹一声——“倒也是。”
“没事,感情本来就难分对错。你们之间没有欺骗、没有背叛、没有二心,又有什么好忧虑的呢?如今的忐忑无措,不过是你们惴惴不安地在摸索前行的路径而已。这条路是否通往彼此,又岂是人力所能左右?”他轻拍嫏嬛的肩膀,“给自己一点耐心,也给他一点时间,往后的事,往后自见分晓。你们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任务,这个可以先放一放。别想太多,好吗?”
嫏嬛站起身,点了一下头,“前辈说得对,我会分清主次的。”
同一天夜里,纪莫邀刚躺下还没合眼,就见吕尚休“啪”一下推门而入。
“还没睡吧?”
纪莫邀翻身坐起,错愕地瞪着他,问:“干什么?”
吕尚休一屁股在卧榻上坐了下来,反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做什么了吗?”
纪莫邀摇头,“有话赶紧说,别卖关子。”
“我,一个花甲之年的糟老头子,居然要花时间开导少女的心事!”他用酒葫芦敲了一下纪莫邀的脑门,“都是你的错!”
纪莫邀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喃喃道:“让你费心了。”话毕,又重新躺下。
“知道就好。当然,为师也不是在抱怨……我只是觉得,”他爬到纪莫邀跟前,贴着他的脸,“你既然心里清楚,是好是坏也该给人家一个准信啊。青春有限,别让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为你白费了时光。”
纪莫邀盯着老者诚恳的目光,又转过身去,“我的答案,师父是清楚的。”
“我知道……”
“那你难道就不明白,我为何说不出口吗?”
吕尚休又爬到卧榻另一边,道:“师父明白你的苦衷。如果你不打算接受她的情分,那倒不如决绝一些,让她断了念头,不好吗?”
“师父,我发过誓,不会对她说谎。”
“所以这不还是你自己把后路堵死了吗?违心话你不肯讲,真心话又藏着掖着。”吕尚休趴在纪莫邀枕边,指着他鼻子劝道,“我跟你讲,小子,我也年轻过,我知道年轻人会为何等幼稚的理由畏首畏尾、思前想后。但你跟她的青春都只有一次,过了就没有了!我知道你怕自己出事,你怕自己可能会死在纪尤尊手上,怕要走上跟他同归于尽的一天。你不忍心看她为你动情伤心,是不是?”
纪莫邀不出声,一头钻进了被子里。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没有谁的感情,无论多深厚、多真挚,是以善终为前提而存在的。所有的感情——你们的兄弟情、我跟你们的师徒情分、我们各自与家人的亲情——都无法改变生死之命。所有的感情,都可能毫无预兆地终结。但你不能因为未知的将来,而置眼前的真心于不顾。我这么说吧,就算你注定早死,就算你注定明天就死!那你是希望嫏嬛抱憾为你送葬,还是让她至少真切地知道自己在你心中的位置?你是打算让她悬着一颗心度过余生,还是想让她在哀痛之余还能抓住一点点安慰?”话毕,他起身跨过纪莫邀,一路走到门前,“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不跟你废话了。”
纪莫邀这才重新把头冒出来,但没有正脸看老人。
“我问你,”吕尚休忍不住又回过身来,“你觉得除了你之外,这世上还有没有配得上温嫏嬛的男人?”
“没有。”
吕尚休手掌一拍,叫道:“既然你这样配得起她,那她怎么就配不起你的一句真心话呢?还是说你觉得她……承受不了最坏的结果?”
“她当然承受得了。”纪莫邀翻过身来,望着屋顶,“当然承受得了。”
“那就行了。”吕尚休终于推开门,“我劝她对你耐心,也希望你能对她殷勤些。否则步伐不一致,一不小心就……错过了。”
“你女儿的眉眼,还真是越看越像你。”吕尚休对大徒弟说,“你看她望过来的样子,感觉好像在审视人一样。”
嫏嬛在一旁笑道:“她一生下来,就是这样跟她父亲对视的。”
纪莫邀伸手将小瑜拉到膝上,道:“她不怕生,很好玩。”
温枸橼道:“这么小的孩子,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而且天天对着这么多人,早就习惯不同的面孔了。”
几个人在正堂坐着闲聊,其余人则在无度门内外忙乎,不愿仓促草率地度过这短暂的逗留。
黄昏将至,山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终于来了。”龙卧溪迫不及待地去开门,“大哥,好久不见!”
只见洪机敏神采奕奕地步入门来,道:“许久不见,老三你怎么又见瘦了?”
吕尚休忙起身来迎,“我们三个也总算能齐聚一堂咯!”
弟子们纷纷前来迎接师伯,请他入上座。
纪莫邀代师弟们向三老敬酒,“此去地通关后,惊雀山就交给三位师长了。”
洪机敏亦回敬道:“贤侄勿忧,有我三人在,惊雀山固若金汤。”
席间,温枸橼还是不忘问龙卧溪:“老泥鳅,真不用留人下来帮你们?”
“不用,我们三兄弟足矣。”
“同生会人数众多,你们三个老头子,万一有什么风ᴊsɢ湿骨痛——”
“别小看了我们啊。”龙卧溪笑着为她倒了杯酒,“我问你,你觉得我厉害么?”
温枸橼敷衍地点点头,“厉害啊。”那语气,像是不甘心便宜了对方一样。
“那你觉得二十岁血气方刚的我,比现在厉害吗?”
“那是自然。你现在再厉害,身板也不能跟年轻时比啊。”
龙卧溪满意地摊开手,道:“那在我二十岁最厉害的时候,就能赤手空拳将我抓获的人,算不算得上是厉害中的厉害呢?”
温枸橼顺着对方的眼神望向洪机敏与吕尚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将你交给他们了啊。”
龙卧溪捏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宽心,我们不会拖年轻人后腿的。”
温枸橼握着他摆在肩上的手,依依不舍地用下颚蹭了一蹭。
借着几分酒意,洪机敏也越说越兴起——“你们是不知道,刚结拜那会……老三还特别拘谨,生怕得罪了我们……”
吕尚休听了,也醉醺醺地笑了出来,“是、是、是,他那时还怎么说的……张口就喊我们‘义兄’,忒正经了。我就跟他说,不许这么叫!大家都谁跟谁了?就叫‘哥哥’!是不是,老三?”
龙卧溪的神志还是清醒的,笑着点头道:“没错,是这么一回事。”
“叫‘哥哥’多好?怎么不好了?”吕尚休继续反问在座众人,仿佛席间还存在着隐形的异议,“都结拜了,就没什么义不义的问题了,就跟亲的一样,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大家听着都笑了,接着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各自取乐。
倒是温嫏嬛不知为何呆呆地坐着,像在思考什么。
纪莫邀托腮瞄了她两眼,见她不理人,便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伸到她嘴边。
嫏嬛这才回过神来,张嘴接过鱼肉,吞了下去。
“想什么?”纪莫邀问她。
嫏嬛在食案下握住他的手,小声道:“你还记得仙仪姑姑死前说的话么?”
纪莫邀立刻将耳朵凑到她面前。
嫏嬛继续道:“她当时很艰难地想跟我们说什么,但是毒药太猛,才没能把话说完。但开头的几个字,我到现在都记得——‘哥哥他……’”
纪莫邀一下就明白了,“她管令尊大人一直都是叫‘义兄’……”
嫏嬛缓缓点头,仿佛刚刚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们一直都以为,那是她对我父亲的忏悔之词。如今想来,她从未称父亲为‘哥哥’,也就是说……”
“另有其人。”
嫏嬛捏了一下他的手。
“我们一直都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出卖你爹娘,毕竟他们的关系这么好……但如果她真有一个亲生的兄长,那整件事也许就说得通了。”纪莫邀轻拍嫏嬛的大腿,“正好了,能给我们答案的人如今就在眼前。等散了席,我们再去问个明白。”
嫏嬛点头,顺手夹了一颗鱼眼送到纪莫邀嘴里。
一夜欢饮,各诉衷肠。
散席后,吕尚休正要带洪机敏去歇息,却被纪莫邀叫住——
“师父,容焉知与我送师伯回房。”
吕尚休笑笑,也不多问,便先行一步。
洪机敏立在原地,略带意外地看着二人来到跟前,道:“贤侄连番喜事,我都不曾亲自道贺,这里向你赔个礼。”
纪莫邀轻轻一笑,握住对方的手缓缓前行,“不用跟我客套了,小敏。”
洪机敏觉得自己就算活到两百岁,也不可能习惯这个称呼。“你不介意就好。”他干咳两声,“你们都平平安安,我就心足了。知命如果还在,一定也替你们高兴。”
嫏嬛寸步不离地跟在老人另一侧,道:“我们明日便出发前往地通关,难得能与前辈单独说话,自然不能错过。恕我冒昧,有一事困扰许久,今日不得不问。”
洪机敏停步,“哦?有什么事非要问我不可?”
两人异口同声——“杜仙仪。”
次日,大家还在用早饭,就听温枸橼说,纪莫邀和温嫏嬛已经先一步下山去了。
“你们慢慢吃,他们到时就在山下等我们。”她边说还边抱着小瑜在转圈,“当然,也不要太慢了。”
葶苈忙上前接过外甥女,“一姐你也快吃些,别在路上饿着。”
小瑜确实一点不娇气,任谁抱都怡然自得。
“这一路上,我们可都别争着抱她。”温枸橼一边啃着饼一边唠叨,“死命把孩子往她爹娘怀里塞就对了。不然再长大一些,也不知认不认得他们两个。”
纪莫邀感到嫏嬛在自己怀里抖了一下,立刻勒马,“怎么了?”
“没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个冷战……”
“是不是你姐又在说我们了?”
“八成是。”
两人骑马来到山下,又往北走了小半里路。等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果见两骑快马迎面而来。
来者正是夏语冰与白从宽。
“二姐姐、纪大哥,好久不见!”夏语冰兴致勃勃地往四周扫视了一圈,“咦,孩子呢?”
白从宽拍了她一下,“看什么呢?先说正事。”
嫏嬛答道:“孩子还在山上,今日恐怕来不及让你们见了。下次吧,下次带她去剑寨找你们玩。”
夏语冰击掌应允,“一言为定!”
白从宽忙将话题绕回来,“我们主力已先一步往木荷镇去了。这次郭师兄和单师兄也请缨同行,其中歉意,希望你们能够接受。”
纪莫邀摆摆手,“不必介怀,我们早就不计较了。这次多得你们鼎力相助,我们方无后顾之忧。”
夏语冰依旧亢奋,“也多亏你们提醒,我们才想起要从师父的书信中寻找线索。不然就我和从宽哥这悟性,怕是答案送到面前,也视若无睹。”她说着就掏出几张纸,“我们已存誊本,正本就给你们拿去用吧。”
“真的吗?这可都是尊师的藏品。”嫏嬛提醒道。
“没事,就算不给你们,迟早也要随先师下葬,抑或是在书房中慢慢腐烂……”白从宽嘴里说着令人沮丧的字眼,语气倒是很轻松,“与其这样,倒不如交给你们有用。”
嫏嬛从夏语冰手中接过信纸,“这是……姜疾明亲笔。”
“我和从宽哥前前后后翻阅了二十多年的书信记录,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让我们找到了这几份。”
嫏嬛飞快地看了一遍后,便递给了纪莫邀,“先收好,我们路上再仔细看。”随后又对夏语冰说:“多谢二位再次慷慨助力,否则我们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全貌。”
夏语冰绽开笑容,“哪里、哪里,荣幸之极!”
白从宽看了看天,道:“我们落后主力已有半日,只怕不便久留。请放心,我们一定替你们好好守护门庭,也祝各位一路顺风。”
纪莫邀道:“恕不远送。”
“且慢。”嫏嬛又叫住二人。“还有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想问你们……”她顿了顿,兀自笑了出来,“你们上回在木荷镇给我偷偷送的乐谱,上面沾的到底是人血还是猪血?”
夏语冰当即往后一仰,猛地拍了白从宽一下,“我就说了,不要找个杀猪的替我们传信……”
白从宽慌忙赔礼道:“那、那是猪血,我们把乐谱送出去的时候还是干净的!让你们误会了,实在对不住!”
四人笑过,便正式分别。
看着白从宽与夏语冰一路往南而去,纪莫邀也调转马头返回惊雀山下,好与其余人会合。
嫏嬛望着迷雾中的前路,不自觉地往纪莫邀怀中缩了一缩,“我们如今已经有全部的答案,只等着当面清算了。”
纪莫邀轻叹,问:“你确定要带上女儿一起?”
“不然呢?给谁照顾?你舍得吗?”
纪莫邀将下巴枕在嫏嬛肩上,“舍不得。”
“我跟你一样舍不得。而且除了我们身边,一时也想不到哪里更安全。”
“其实让夏语冰抱回木荷镇,也不是不可以啊。”
嫏嬛笑着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你是真打算用一条断臂的人情来压榨他们一辈子吗?那他们也太可怜了。”
纪莫邀轻吻她的脖子,又问:“名字想好了么?”
“还没呢。最近一直没灵感。”
究竟众人能否顺利到达地通关,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章 升步辇 弃残局(上)
赵晗青是见过沈海通其人的。
那时她还小,还跟祝蕴红、吴迁两人玩在一块。
印象中的沈海通意气风发,谈吐不凡,让人眼红艳羡,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想起他当年的英姿,多少能够理解打断他两条腿的宁孤生为何会以如此屈辱的方式被逐出师门。
祝临雕没有当场要了他的命,已经是奇迹了。
父亲在那一刻,一定也十分矛盾吧……自己的爱徒断送了祝临雕爱徒的未来。唯一公平的裁决,就是让行凶者也不能拥有未来——脱去他的衣裳,抹除他的姓名,逼他余生都活在阴影里。
但父亲从没有彻底跟他断绝联系。
祝临ᴊsɢ雕将宁孤生逼入阴影,父亲则让这个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人变成了自己的武器。
毕竟,当年是宁孤生找来的哥舒鹫,杀了楚澄全家。立下这件大功时,他还是同生会的佼佼者。
被驱逐后,他受父亲指使前往木荷镇。本来只是为了杀掉那两个本来就劣迹斑斑、被视作弃卒的师弟,没想到他一时起意,杀人之后还收留了温枸橼。
不知宁孤生有否后悔这个决定,也不知父亲有没有后悔被宁孤生钻了这个空子。
再然后,宁孤生利用温枸橼引龙卧溪入局,企图以神偷之力夺去祝临雕最珍贵的宝物兰锋剑,以此羞辱对方,报当年驱逐之仇。
谁曾想温枸橼为了亲人,毅然跟他一刀两断。兰锋剑一番辗转之后,又回到了祝临雕手里。这已经不能算是得不偿失了,根本就血本无归。
而这时宁孤生所能依靠的,就只有父亲暗中的支持。父亲还对他心存怜悯,可没想到他竟连叶芦芝都杀不了——父亲的耐心,也许就是从那时起被逐渐消磨。等到祝蕴红大闹婚礼之后,父亲便彻底抛弃他了。
想到这里,赵晗青不禁冷笑。
为了祝蕴红,父亲连我都可以抛弃,你宁孤生又算什么东西?
结果就是,执意要报复温家却又走投无路的宁孤生,放弃了最后一丝尊严,做了纪尤尊的走狗。
每次想起宁孤生,赵晗青都有一种想去洗漱的冲动——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更多是关乎背后默默支持他的赵之寅。
父亲默许他残害同门、默许他暗杀无辜、默许他继续做着或多或少会伤害祝临雕的事……这真的仅仅是为了报复当年的羞辱吗?宁孤生被逐出师门,对父亲的打击真的这么大吗?还是说,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占着祝临雕的便宜,已经成为了父亲多年来的习惯?
她重新用布巾擦了一次脸。
厅中传来声响,是贵客来了。
她借口已为人妇的身份主动避嫌,不便出面招待客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暗处窥探。
沈海通确实还是那个沈海通,眉眼间还有一股英气,言谈间还有一丝自负。他被人用肩舆抬到屋里,坐着跟缪寿春行礼。
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习惯这样被人服侍着出入了。最初的时候,想必每一次被抬起来,都是一种煎熬。
见他跟缪寿春谈笑风生,赵晗青心里稍微好受些了。
至少,他没有被宁孤生彻底毁掉。
身残之后,沈海通便搬离涂州,去了妻子的家乡定居。如果他没有抱憾离开的话,缪泰愚肯定争不到今日的位置——别说争不到了,就连想也不敢想。而如果缪泰愚没有觊觎左护卫之位的话,老师一家的处境也许会大有不同。
缪寿春显然没打算让儿子扫了彼此的兴致,连提都没提缪泰愚的名字,只是滔滔不绝地跟沈海通谈论天气时鲜、育儿养生,开一些同生会禁言胡语的内部玩笑,聊缪家那个嗜赌的丫鬟,沈家那个贪杯的马夫——就如普通的忘年交,在久别重逢的日子里,就着一口小酒谈古论今。
赵晗青本来已经听得昏昏欲睡,谁知话题突然转入了她感兴趣的方向。
“这次回来,怎么没带上家眷啊?”缪寿春问。
“不了,内人上次跟我来了一趟之后,受不住涂州天寒,回去就生了一场大病,现在还没缓过来。如今春寒未褪,家中儿女尚幼,就不让他们舟车劳顿了。”
“我记得你家里是有……两个?”
“对,女孩六岁,男孩四岁。”
“四岁,那跟毓心一个年纪啊。”
“是,犬子早生三个月。”
赵晗青落寞地低下头。
毓心若是老师的亲孙女,两家人若能和和美美地住在涂州,这儿女亲家估计在娘胎里就定下来了。
“我听说,”沈海通握住老人的手,似乎预示着话题将要变得更为私密,“嫂夫人如今去了舒山?”
缪泰愚资质虽远不及沈海通,但确实年长数岁,因此沈海通一直以兄长相称,自然也就唤龚云昭为嫂夫人。
“是,是在那里。她胞妹嫁了一个富家公子,家里种茶的,在当地有些名望。”
“姓薛,是吧?”
“是。”缪寿春似乎不愿深入谈论此事,谁知沈海通却穷追不舍。
“不知嫂夫人可有归期?”
缪寿春陷入沉默。
沈海通凑得更近了,“伯父,恕晚辈直言,这绝非长久之计。”
缪寿春见避不开这个话题,只能苦笑道:“可我又能怎样?我儿子不急着去接,儿媳又不急着回来,只能一直耗着。我倒是无所谓,只要孙女平平安安就好……若是回来了——你晓得他们两夫妇是什么性子——每天鸡飞狗跳,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伯父此言差矣,嫂夫人长年在外,与缪大哥聚少离多,只怕早已离心离德……再不回来,不仅对伯父一家无益,恐怕还会成为同生会的隐患。”
“这……言过其实了吧。”缪寿春依然强颜欢笑,“孤儿寡母,寄人篱下,大不了就是面子上过不去,能有什么大害?”
“伯父,缪大哥没有告诉你,她一直没有跟叶芦芝断绝来往吗?”
这话,缪寿春和赵晗青倒是第一次听说。
缪泰愚与沈海通感情向来不错,会互通消息一点也不奇怪。但这话从沈海通嘴里毫无防备地掉出来,也不知是缪泰愚忘了提醒他保守秘密,还是他误会缪家父子之间没有隔阂。
缪寿春不愧是老练的长者,脸上没有显露半点惊讶之色,“叶芦芝又如何?终究是有过主仆情分的人,又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互通书信也并不出奇吧。你们都有些大惊小怪了。”
沈海通见对方不为所动,似乎也有些犹豫,“这……也许确实略有夸大,但既然缪大哥有这个疑虑,还是让嫂夫人早日回来为妙。就算我们真的想多了,一家团聚也不是坏事啊。”
缪寿春笑笑,谢过对方的好意,便迫不及待地转移话题了。
赵晗青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汗已经沾湿了衣裙。
厅中的对话仍在继续。
“是,昨天去吴总领府上做客了。”
吴总领……吴迁的父亲吴处道。
赵晗青的耳朵又提起来了。
“吴迁这孩子,挺不容易的。”沈海通语气中满是怜惜与同情,“我跟吴总领开玩笑说,当初就应该让两个孩子早些成亲。你想想,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姻亲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就差婚礼而已。如果早两年把事办了,那大小姐嫁为人妇,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哪里还会抛头露面,又怎会结识外头的男人呢?”
缪寿春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偶尔发出似是而非的应和之声。
作为一个早已不插手门中事务的人,沈海通对同生会的一切依然充满了热情。“可能是我年纪大了吧,真的没办法理解祝小姐是怎么想的。吴迁哪里不好了?一表人才,文武双全,而且对她是真的一往情深啊。但凡是有半点理智的人,也不至于说见到一个温葶苈就冲昏了头脑吧?我是没见过那小子,可就算他是潘安再世,论才干与出身,也无法跟吴迁相比吧?罢了,他如今也是二师父的女婿,我不便多评价。”沈海通边说边摇头,“吴迁是真的可怜,差点被一个外人横刀夺爱……幸好如今苦尽甘来,否则真的要跟无度门没完!”
缪寿春冷笑,“可你们如今,不也已经跟无度门没完了吗?”
沈海通笑道:“说得也是……只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儿女私情相比起来都是小事,弑父毁尸实在不能忍!真是人神共愤!留纪莫邀这种败类为害江湖,后患无穷啊!”
缪寿春轻拍他后背,“你呀,还是那副热心肠。如今既然退隐了,就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大家羡慕都来不及呢。门中事务,就让那些无福的人去忧心吧。”
“伯父,这次回来能见到你无病无痛,比什么都要紧。”
“有心、有心了,你这么多年来也没少孝敬我,真是太客气了。”
“应该的。我都跟缪大哥说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如果你们需要什么,就直接跟我说。涂州天太冷,你们就来我家住——江南小镇,四季如春,就算长住也没关系,就算供着你们,我也愿意。我沈海通虽然走不了路,别的本事可是一点都没丢掉。总之,伯父千万、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谢谢你啊,谢谢。”
就这样波澜不惊、毫无针锋的闲谈,结束起来竟也如此艰难。
对于沈海通,这也许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拜访,甚至不会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
然而,看着他被随从抬出医馆,缪寿春的肩膀瞬间坠了下来,立在院子里,无所适从。
赵晗青这才蹑手蹑脚地从里屋出来。“老师……”她走到老人ᴊsɢ身边,“他是不知道我在你这里吗?”
缪寿春苦笑,“他当然知道了,只是没当回事。别忘了,他的腿是你父亲的爱徒打断的。在他眼里,姓赵的都欠他。他不怕让你听到不该听的话,因为他相信同生会能够彻底控制你。他更不怕在你面前非议你的丈夫,因为你的感受和尊严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你们没有谈论宁孤生,我是真的意外。”
缪寿春挽着她的手往屋里走,“沈海通就算有委屈,也用不上跟我倾诉,同生会里跟他同仇敌忾的人比比皆是。在我这副冢中枯骨面前,发一个死人的牢骚,反而显得他小气了。”
赵晗青没吱声,似乎在怄气。
缪寿春瞥了她一眼,“怎么了?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赵晗青将脸别开,嘟囔道:“他既然没见过葶苈,凭什么说他不好?要我说,葶苈他什么都好,哪里比不上吴迁了?”
缪寿春愣了一下,随后放声大笑,“是、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说你情郎的坏话……”
赵晗青脸一红,解释道:“就算葶苈和我没有瓜葛,一个根本不认识他的人这样评头论足、指指点点,也很过分吧?”她火冒三丈坐到了台阶上,“真是越想越气……气得我都想吃甜食了。”
“那就吃啊。”
“我这就叫人去买。”她立刻跑到医馆门外,半步还没踏出去,就被守门的弟子拦住——
“二娘子,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我就是出来跟你们说话的。”
几个人立刻散开,“请二娘子吩咐。”
“我想吃糖糕,帮我买一些来——不要随便买,我只认一家店。”
不出半个时辰,还有余温的糖糕便送到了医馆里。
外酥内软的糖饼咬在嘴里,魂灵仿佛回到了木荷镇。
“老师,你不吃吗?”
“我牙都要掉光了,嚼不动。”
能够独享所有的甜点,她并无怨言。
毓心在的话,一定也会很喜欢的……
过完嘴瘾,赵晗青又拎着几包草药来到门前,“再帮我跑一趟,把这些送给做糖糕的店家。”
看门的犹犹豫豫接过那一摞纸包,“这是做什么的?”
“是补药。老师跟那店家相熟,每次买糕之后都会这样礼尚往来。”
“懂了,我这就去……”其中一个弟子眼看就要出发,却被另一个师兄截住——
“且慢,让我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他满腹狐疑地解开系绳,将纸包单独摆开,见里头夹着一封信函,“二娘子,这又是什么?”
赵晗青瞪了他一眼,“你给人送礼时,难道不用附上亲笔书信吗?没家教。”
那人也不管她气恼,直接将信拆开——信里满是嘘寒问暖之辞,有对糖糕的感激,也有强调用药顺序的医嘱,总之就是一封再寻常不过的致谢函。可那人还不肯放行,“这信里提到的药,就是这些?”
赵晗青没好气地应道:“就是些滋阴补气的药,不信你自己打开来看——算了,给女人吃的药你懂个什么?看了也是枉然。”
此话一出,旁边站着的几个弟子都偷偷笑了。
那人忍着一口气,将信夹回药包之间,又重新用绳子系好,交到跑腿的师弟手里,“去吧。”
赵晗青看着那个师弟消失在长街拐角,才一脸不忿地返回。
守门人将门合上的一瞬间,她的肩膀也骤然放松——扮演一个飞扬跋扈的刁蛮小姐真不容易。虽然知道守门的弟子不会过分为难自己,但他们怀疑的神色着实令她心跳加快、冷汗连连。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复心情,回到缪寿春煎药的炉灶边。
“都办妥了?”
“有惊无险,总算是平安送出去了。”
缪寿春点点头,“那就好。”
赵晗青静静地凝望炉中的火焰,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问道:“老师,纸包上的墨水若是没干透,让草药沾上了,还能服用么?”
(本回待续)
第八十三章 升步辇 弃残局(下)
心月狐理应料到自己会陷入这样一个困境——在安排这一趟行程时,她就该想到。
现在,她非常后悔。
“心宿,我们可都轮番唱过一曲了,该到你一展歌喉。”
春风迎面吹在脸上,心月狐却恨不得自己直接被风刮走。
“我、我还是不要了吧……”
“别呀,人人有份。”奎木狼继续煽风点火。
“可我唱歌不好听,更没有什么拿手的曲子,不像你们……”
危月燕见她窘迫,倒也不像奎宿那样一心只想看热闹,便解围道:“心宿这话也不无道理。雀鸟啼晨,孤狼唱月,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狐狸的叫声,我们可是很少听到呢。”
张月鹿来了兴致,“对啊,心宿,狐狸的叫声是什么样的啊?”
“就是介乎狗吠和狼嚎之间,非常尖利刺耳,但又没有穿透力的嘶吼,一点也不好听,更无韵律可言。比起嘤嘤鸟叫、呦呦鹿鸣,那真是天壤之别。你们还是……别难为我了。”
奎木狼依然不舍得这个话题,“这就奇了,不是总传说狐狸会变化惑人吗?既然有这本事,我还以为叫声一定也异常摄人心魂、酥麻入骨,否则怎么引诱凡人?”
心月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策马赶上奎宿,一手扯住他背上的黄袍——“你要酥麻入骨是吧?要不我到你耳边吼一嗓子,看你还坐不坐得稳?”
危月燕又来打圆场——“好啦,你们两只食肉兽不许吵架。心宿不想唱,就不要勉强了。我们唱歌不过为了寻开心,若是逼她献唱,不就伤了和气,又没了原本的兴致么?”
心月狐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也并没有改变话题的打算。
“我虽然五音不全,但不代表我不喜欢音乐。”她开始讲述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童年乡中的老乐师、不知名的悠扬曲调、多年后魂牵梦萦的旋律、如今物是人非的空虚……遗憾之深,思乡之切,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那首曲子,我至今还常常梦到。家人替我从父老那里求得乐谱,只可惜我一不能唱,二不能弹。乐谱在我手里,就跟天书一样,实在有些浪费。”
奎木狼的兴趣又被勾起来了,“什么曲子这么迷人,能哼唱两句么?”
“如果我能唱的话,我还真的不会吝啬跟你们分享,只可惜……”心月狐这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也许你们可以帮我还原这首曲子应有的模样。”
张月鹿瞪大眼睛,“天啊,心宿是真爱这曲子,居然随身带着乐谱。”
奎木狼第一个接过乐谱来看,“不是很长啊。”
心月狐笑道:“乡间传唱的乐曲,通常都很短小精悍。”
当初温嫏嬛寄来的都是胡琴谱,但心宿一直没能在山中找到适合弹奏此曲的人选。直到房宿从“流光十二支”的小聚处归来,提醒她还有用嘴唱这个办法,她才连夜找壁宿将胡琴谱改成了能够唱出来的简谱。
“我事先说明,这么一改,很可能会变得面目全非。”壁宿边说边奋笔疾书,“我虽通乐律,但只是纸上谈兵。实则跟你一样,不会弹、不能唱,只能凭借书上的记载生搬硬套。到时唱出来的效果欠佳,你莫要怨我。”
“不怨,就当是一次豪赌。就算唱不成,无度门也有办法对付《乱神志》。此非致胜绝招,不过是有备无患。”
奎木狼开嗓哼唱的那一刻,心月狐激动得有些想哭。
她从未听过这首曲子,但此时此刻入耳的这段音乐,一定错不了。
壁水貐通宵对着胡琴的构造图,逐个逐个音节推理出来的乐谱,经奎宿随性的嗓音唱出来,竟真的像一首能在山水间回荡的小调。
“很好听啊。”毕月乌赞叹。
奎木狼唱过一轮后,胃土雉又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然而她唱出来的歌调,似乎又略有不同。
心月狐兀自冒出一身冷汗:温嫏嬛在信中提醒过,这首曲子跟《乱神志》的节奏完全一致,因此能够完美中和其乱神的效果。
但如今在场的人中,没有人听过《乱神志》,自然也就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节拍来唱这首与之制衡的曲子。正因如此,奎宿和胃宿才会即兴编入新的拍子,只求自己唱得舒服、唱得痛快。
也就是说,他们就算学会了唱,也未必能唱出有用的版本。
只有亲耳听过《乱神志》,才能找到正确的节拍。
心宿强颜欢笑,欣赏着同伴们轮番献上的歌声——每个人都唱得很好听,但能够刚好押中《乱神志》拍子的机会微乎甚微。
她匆匆抹去脖子上的冷汗,希望没人发现她的不安。
但愿我们……不需要去冒这个险吧。
“你们知道大家什么时候去围剿惊雀山么?”
守门的弟子们略带惊诧地看了过来。
赵晗青悠然自得地坐在医馆大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早出炉的芝麻饼。
“ᴊsɢ你们就算不用跟去,应该也知道日程吧?”
领头的那个弟子谨慎地答道:“应该就在这几日出发,但不清楚具体的安排。”
“你也有份去么?”赵晗青问,“给我看门的人里,你的资历似乎最老。”
那人忙推脱道:“不敢……”
旁边一个师弟插嘴道:“二娘子好眼力,顾师兄确实在列,我们都还排不上呢。”
赵晗青问那领头的:“你叫什么名字?”
“回二娘子,在下顾盼舟。”
赵晗青点点头,顺势问:“如此说,迁哥哥也会去吧?”
“迁公子会去。”
“我若是想见他,他会来么?”
没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能帮我去请他么?就说,出发在即,我想跟他道个别。”
顾盼舟答道:“我们当然可以去问。只是来不来,全凭迁公子。”
“没事,他一定会来的。你们放心去吧。”
吴迁难得有闲暇跟父亲吴处道下盘棋。
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微妙。
如果不是因为妹妹嫁了祝临雕,以吴处道的武艺和才干,顶多只能混个小头目当当。祝临雕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于是生造了一个“总领”之位来满足这位平庸的大舅——一个无左无右、无上无下、无一无二,独属于他的职位。
普通的人得到了不普通的眷顾,往往容易生出与才能不匹配的自信。
吴迁记忆中的父亲,有九成时候都是在对别人狐假虎威,包括对自己。
作为儿子,他虽然心有不满,但也不好发作。撇去父亲不谈,他在同生会也算是过得不错。更何况就算他奋起反抗又如何?他难道还能离家出走吗?走去哪里?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父亲满足于现状的同时,悄无声息地成为比他更优秀的人。
然而,武功的长进并没有带来父亲的谦卑。长辈身份给了他为所欲为的令牌,即便是面对比自己更高大、更强壮、更聪明的儿子,吴处道依然没有收敛。
吴迁至今记得被吊在素装山中鞭笞的痛楚。
他是怎么也想不到,最终令父亲低头的,竟是自己与祝蕴红的婚姻。
那一刻,吴迁才明白,父亲永远也不会敬畏自己——他所敬畏的人,只有妹夫祝临雕。而自己,这个祝家的姑爷,不过是随着主人家飞升的鸡犬。甚至连祝蕴红,也因成为了两家亲上加亲的纽带,一跃从“臭丫头”变成了“祝小姐”。
更令吴迁烦躁的是,自己的这份困扰无法归罪于外人。
就算温葶苈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上,就算自己与祝蕴红两情相悦,这也是他们父子关系的必经之路。
在吴迁眼里,从来不懂真心尊重儿子的吴处道,和从来无法凭自身努力博取父亲尊重的自己,同样可悲可笑。
如今跟父亲和睦地下着围棋,竟有一种在表演的错觉:他们是戏子,演绎着虚假的父慈子孝;同时也是观众,欣赏着虚伪的骨肉至亲。
他时常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以及小红的母亲——他那个多愁善感的姑姑。
姑姑去世时,他还不懂事。但他看过姑姑尚在闺中时的诗词画作,略微了解过她忧郁敏感的灵魂。那样的性格,嫁给古板严肃又年长许多的祝临雕,应该很难感到幸福。就连生下小红这么完美的女儿,也没法支撑她活到孩子周岁。
他的母亲、小红的母亲、小青的母亲……没有一个能活着听到孩子喊娘。
吴迁知道自己的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临盆之后就只剩半条命。家里的长辈曾经告诉他,母亲能够撑到他断奶,已经是奇迹。
那番话回想起来,还让吴迁觉得有些反胃——奇迹?所以他应该感恩吗?感谢苍天?感谢神灵?他连母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有什么好感谢的?
诚然,他知道有很多女人会直接死于难产,也许他的母亲确实得到了某种恩惠。
姑姑也是生过孩子之后身体每况愈下的。不过大家都说她伤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吴迁一直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生下小红这么可爱的孩子,有什么好伤心的?还是说姑姑不想要这个孩子?不应该吧……
赵晗青的母亲,他知道得更少。只听说过她与姑姑关系不错,两人少女时就常一同出游。而与姑姑柔软的性格相反,小青的母亲是个容易气急的泼辣之人。
在这一点上,小青倒是越来越像她母亲了。
如果我们的母亲——哪怕只有一个——还在世,也许我们的关系会完全不同。
幼年丧母,却又不知失亲之悲。父亲们的冷淡与暴躁被视作理所当然,于是同病相怜的孩子们不知不觉地开始依赖彼此的陪伴……最终来到了这步田地。
每念及此,吴迁就很努力地不去细想自己在其中的责任。
太痛苦了。
他偶尔也会想起叶芦芝,那个仿佛抱起琵琶就能飞天的绝色美人。他不知道有没有人为她操持丧事,只知道叶家派了人来为邢至端吊丧。
为杀了自家女儿的凶手哭丧,大家竟视作平常。
何其荒诞,又何其可怕。
他还会想起龚云昭,那个只存在于缪泰愚埋怨中的女人。宁愿投靠远嫁的妹妹,也不肯回到夫家与娘家的庇佑之下……她一定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吧。
她们都是女儿、妻子、母亲。没有她们,这些家庭就不会有子女。但明明是这么举足轻重的一群人,明明从她们身体里爬出来的孩子们依然活蹦乱跳,但她们却不知为何,被扫到了所有人视线的最边缘,仿佛可有可无、轻如鸿毛。
只有下意识地去幻想她们还健在的情景,吴迁才能感受到现实的百孔千疮。而一旦将她们从脑中抹除,眼前的一切又变得寻常亲切起来,就像她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也不应继续占据这里的空间。
这是不幸的偶然,还是说嫁入同生会的女人注定不能善终?
为什么在这个女子可以骑马狩猎、驰骋沙场、吟诗作对、袒胸露背的时代,同生会的女人却只能痛苦地分娩,然后默默地消失?
同生共死的承诺,也许从来就没有她们的一杯羹。就算有,也只有她们必须“先走一步”的承诺。
吴迁逼自己想些别的——这个话题太沉重了。
但不想她们,他又立刻想到了祝蕴红和赵晗青。
小红和小青,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才会不计后果地逃离。就算背负骂名、就算众叛亲离、就算走火入魔,她们也要挣脱同生会的控制。
这里对于她们,真的那么难以忍受吗?
吴迁无法感同身受,也不敢去感同身受——他怕一旦共情,会因自己为虎作伥的行径而彻底崩溃。如果祝蕴红有一天也成为了“她们”的一员,自己难辞其咎。
他不愿去深思身边的恶。越是深思,就越是像在自省,随后所有的罪孽都会追溯到自己身上。
吴迁自问没有那个胆量。
毕竟,就算他自认是罪人又如何?会有什么后果吗?父亲不会惩罚他,祝临雕和赵之寅也不会非难他。只要他一天还是祝蕴红的丈夫,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父亲在新婚一夜之间堆砌起来的和颜悦色,至今闪烁如新。
吴迁明白父亲并非真心对自己改观,自己由始至终只是爱屋及乌的受惠者。他只希望父亲在假装疼爱儿子时,不会感到太勉强。
他对父亲的孝心,也到此为止。
“迁公子。”一个师弟一路小跑来到门外,“啊,吴总领也在,打搅二位了。”
吴迁摆摆手,“无妨,有什么事吗?”
“赵娘子有请。”
两父子都愣了一下。
“小青吗?”
“是……她说,想在迁公子出发前,见你一面。”
吴处道一听,立刻劝道:“别理她,哪里有你去见她一个有夫之妇的道理?要见,也是她上门拜见。再说了,你们若是私下见面,可怎么跟祝小姐交待?”
“见面又怎么了?医馆里里外外都有人看守,出不了乱子。”他招呼那位传话的师弟说,“告诉她,我随后就到。”
“吴迁……”
“父亲莫忧,我自有分数。”他整了整衣冠,“棋局待我回来再解。”
踏出门的时候,他还回头看了一眼父亲——这个曾经对自己颐指气使,如今却半句嘴也不敢驳的半老之人。
吴迁没有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知自己绝对不能够变成父亲,变成这样一条卑微而丑陋的爬虫。
转过身去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在乎父亲的看法与评价。
他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来到医馆,赵晗青已在前院摆下简单的酒席。
“为免惹人猜疑,就不请你进屋了。”她淡淡然地邀吴迁坐下,“你要是还不放心,就开着门,让他们看着我们说话。”
“不必了。”吴迁朝守门的弟子们打了个手势,前门便合上了。“我问心无愧,不需旁人作证。ᴊsɢ”
“你不怕就好,我倒是无所谓。”赵晗青为彼此倒过酒后,便在对面坐了下来。
“我们明日就走,直捣惊雀。”吴迁开门见山。
赵晗青微笑着点点头,“祝你们一路顺风……”
吴迁冷笑,“不用跟我说违心话。”
“不违心。我祝你们一路顺风,一无所获。”
吴迁笑了——毫无讽刺挖苦意味地被眼前人逗笑了。
是啊,他怎么忘了小青从小就很擅长一本正经地跟人开玩笑。小时只懂得从夸张的神色中读懂喜怒哀乐,未曾发觉她在这方面的天赋。如今长大了,才终于学会欣赏这种干巴巴又带刺的诙谐。
“我知道你怨我们。但你既然叫得我来,应该也是有事相求吧?”
赵晗青看了他一眼,道:“我就不能单纯地因为想叙旧而叫你来吗?”
吴迁低下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紧张,我不过想认真见你一面罢了。毕竟在木荷镇时,我只听到了你的哭声。”
吴迁心头一凉,顿时如芒在背。
“此番倾巢出动,想必是铁了心要将无度门夷为平地,令其永无翻身之日。”
“二位师父既然亲自出马,应该是有这个念头。”
赵晗青冷冷问道:“你愿意做他们的刽子手吗?”
“我不想杀人……但不得不杀之时,不由得我决定。”
“也就是说,就算是葶苈,就算是嬛姐姐,你也下得去手?”
“小青,你不是不知道无度门做了什么。纪莫邀先杀邢至端,后弑亲父纪尤尊,道德沦丧,天理难容。我们又怎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呢?”
“那你知道邢至端和纪尤尊又做了什么吗?为什么要为这种无耻败类高举义旗?为他们讨回所谓的公道,不就是在认可他们的罪行吗?”
“小青,我们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太远——”
“多远才叫远?一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如果纪尤尊为自己最初的罪行付出过代价的话,就轮不到他肆虐江湖数十年了,哪里还用得着你用‘太远’作为借口?他不是靠什么神机妙算活下来的,迁哥哥。就算他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庸碌之辈,只要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觉得他的罪不是罪,他就能够高枕无忧地生存下去。而这二十多年来,明知他罪行累累却置若罔闻,甚至帮他瞒天过海的人又是谁?同生会有把柄在他手上,姜骥也有把柄在他手上,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究竟吴迁会否幡然醒悟,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章 因果错 门墙空(上)
“迁哥哥,你真的要为纪尤尊这样的人讨回‘公道’吗?你要为他‘正名’吗?”
看着赵晗青声泪俱下地讲述纪尤尊的罪孽,吴迁心中大受震撼。
他不是不相信对方的话——在他眼里,纪尤尊本来就是一个恃才自傲、心术不正的人。如今确切得知他奸淫男女,杀人如麻,实在一点也不值得惊讶。
但即便在心中划清了是非的界线,吴迁仍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一个“不”字。
“小青,我非是为了纪尤尊而去。”
“你是为了祝蕴红,不是吗?你最想做的,就是带她离开同生会,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过神仙眷侣的生活。但祝伯伯和父亲都视你为继任不二人选,绝对不会放手,而小红她……也没有兴趣跟你双宿双栖。”
吴迁瞪着她,但并不是在发怒,更像是在掩盖某种无法名状的悲哀。
“她就算再恨我,甚至恨葶苈,也不意味着她会真心爱你。只要葶苈在,她就不可能完全断掉念想,你是清楚这一点的。这种同床异梦的日子,你们都过得很辛苦。”
吴迁不懂了,“我以为你恨她,不会在乎她过得如何。”
“她要杀我,我自然是忌惮她的,也不可能跟她和解。但造成她痛苦的人,难道真的只有我和葶苈吗?迁哥哥应该比我更清楚答案。”
吴迁强忍悲愤,低声道:“你只在乎她快不快乐,也不问问她曾令我多痛苦难耐。”
赵晗青冷笑,“迁哥哥,那一纸婚书在你手上,家门的钥匙在你手上,冷冰冰的锋刃也在你手上。是,你们都痛苦,但你们手中的力量是不对等的。相比起来,她那一点小姐脾气,哪里能真正威胁你、伤害你呢?你还能选择是否加入这不义之战,她却连家门都踏不出。而既然你明知邢至端和纪尤尊不配,也依然愿意参战,更证明了你想借此机会,暂时逃避小红的阴阳怪气,同时一劳永逸地断绝她的后路。试问她能改变什么,而我的话又哪里有错呢?”
吴迁看着她,半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在出声前退缩了。
“迁哥哥,你答应过不会再插手我们的生活……我没想到一次虚伪的征讨,竟成了你背信弃义的借口。”
吴迁捂着脸低下头。他不想辩驳,他累了,而且赵晗青说得没错。
“迁哥哥,我求求你……”赵晗青跪在他面前哀求,“求求你不要伤害葶苈。杀了他,不会终结你和小红的痛苦,绝对不会。”
“小青……”
吴迁的心仿佛被利刃剖开,热血在他胸腔中肆意横流,所到之处,尽是烫伤的剧痛。
看着赵晗青流泪恳求自己,吴迁却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快感。她越是无助地低头跪拜,吴迁就越发感到卑微。
曾几何时,吴迁也无比疼爱她,疼爱到令年幼的赵晗青芳心暗许。诚然,他对小青的感情跟祝蕴红完全不同,却也无比真挚。如果自己的心没有一早被祝蕴红完全占据,也许会为赵晗青悸动,也不一定……
他在想什么?
他并不是突然爱上了对方,他知道自己没有。但如果不是爱,此刻心中滚烫的感觉又是什么?
“迁哥哥,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放过葶苈……”
他懂了。
厌恶拘束、热爱自由的小青,饱尝艰辛、拨云见日的小青,胸怀大志、心系生灵的小青……这样一个违背了同生会所有规条戒律的“逆女”,如今竟为了在乎的人,甘心抛弃得来不易的一切。
她愿意为所爱之人,牺牲自己。
吴迁心里流淌的,不是爱慕的血,而是敬畏的泪。
小青回来,是为了缪寿春、为了温葶苈、为了惊雀山的哥哥姐姐们。她是那样由衷地爱着他们,又是那样由衷地被他们所爱。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承载着令吴迁艳羡的重量。
那一刻,他是多么渴望能够得到她的勇气,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也好。他更渴望,能够体会被人发自内心地爱护的感觉,哪怕稍纵即逝也好。
可吴迁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赵晗青。
他没有救死扶伤的理想,没有舍己为人的魄力,甚至没有为爱付出的胆量——说起来,自己又为祝蕴红做过什么呢?
祝蕴红活得那样痛苦,而自己在同生会、在吴家、在枕边的地位,却没有丝毫动摇。每次他可以舍弃这些身份去成全小红时,他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全自己。
看着赵晗青情真意切的泪眼,吴迁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卑鄙丑陋。
当年那个寡言内向的小青妹妹,已经活成了他配不起的模样——自己配不起她的款待,甚至配不起她的一个眼神、一句问候。怯懦又虚伪的自己,不配与果敢而真诚的她共处这个空间。
“小青,不要求我……”他伸手想去扶赵晗青起来,却又不敢碰她,不敢用自己助纣为虐的手玷污了她披荆斩棘的身躯。“我不会杀他,我答应你。”
赵晗青抬起头看他——她应是喜悦的,可渐渐风干的泪痕里依然有不信任的残迹。“真的吗?”
“我只能以我自己的名义答应你,别人的行为,我控制不了……”
赵晗青心中冷笑:在木荷镇时,你也是这样承诺的。
“反正他一定不会死在我手下,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赵晗青合上眼,似乎终于还是接受了他的许诺。“还有一事……”她扭头望了一眼医馆,“缪泰愚是不是打算将龚云昭母女从舒山带回来?”
“这……他还没做决定,但确实有这个心思。”
“不可以,她们不能回来。”
“小青,这是缪家家事,我们还是——”
“老师不想她们回来。”
吴迁愣住了,“可你怎么能阻止一个父亲去见自己的女儿呢?”
“你这话不对。”
“怎么不对了?”
赵晗青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道:“迁哥哥,你有否好奇,老师为什么放着涂州的锦衣玉食不要,非要带着那么小的毓心在外过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吴迁不语。
“他最初并不曾走远,只是在城外的村落里种菜放牛。那时他还没有想过要彻底断绝孙女与父母的纽带。缪泰愚和龚云昭如果想见女儿,易如反掌。他所厌倦的,是同生会;所坚持的,是无论如何也ᴊsɢ不能让缪毓心在同生会里长大的决心。正因他初时没有走远,我才能在离开祝家后,立刻投靠到他门下。我刚见到老师时,毓心已经被兰锋剑破相。我们都觉得涂州不能久留,这才赶着牛车一路往西南而去,没多久便在摩云峰地界安顿下来。阅星观出事后,我们害怕被同生会发现,再次搬离……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你射伤葶苈,陆子都恰好又找到我为他诊治。在那之后,我和老师就不可避免地回到了同生会的视野里。老师自知无法脱身,只希望毓心母女能够远离纷争。这里头,有旧的原因,也有新的原因。”
“事情我都知道,但缪神医究竟跟同生会有什么仇怨?缪泰愚一向受二位师父厚待,一家人在涂州衣食无忧。老人家又何必剑走偏锋?又为何会有什么新旧仇恨之分?”
“迁哥哥,老师一生行医,其中有二十多年是在涂州专心侍奉同生会。同生会中每一个人有什么顽疾旧患,他都了如指掌。甚至替我们母亲接生的女医,也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但也正因如此,老师被迫知道了一些……只有医者才能洞悉的事实。”赵晗青观察着吴迁,见他在极力掩饰等不来正题的焦急,“记不记得,祝伯伯是以什么理由休掉叶芦芝的?”
“无后。”
“而她被祝家赶走之后,尽管身边不缺男伴,却也真的没生过孩子,不是吗?”
吴迁不明就里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她确实不能生育。”
“但她刚嫁进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吴迁一惊,正襟危坐,不敢再言。
“祝伯伯想要儿子,这不是什么秘密。他娶叶芦芝,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她年轻貌美、丰腴多姿而去的。那样一个活力四射的少女,应该轻易就能三年抱两。可她嫁进来之后好几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她怀不上身孕,祝伯伯便逐渐疏远她。叶芦芝见祝伯伯嫌弃自己,她又是天性不肯吃亏的人,于是开始肆无忌惮地与同生会的年轻弟子乃至外面的男人偷欢。一时闹得满城风雨,祝伯伯也颜面尽失,打起了赶她走的注意。也就在此同时,叶芦芝病倒了,这事你应该也记得。”
吴迁点点头。
“最初说是月事不调,老师还专门去替她把过几次脉,开过方子,但叶芦芝还是病得越来越重。老师心生怀疑,最后花钱贿赂了祝家的侍女,才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有人将老师开的方子换成了毒药,让毫不知情的侍女熬成药汤给叶芦芝喝。老师亲手检验过药渣,知道那些药不致死,但长期服用极为伤身。一般人尚且不能多吃,月事中的女子只会更受其害,甚至可能从此不能生育。可惜老师手段有限,没办法继续调查是谁主使。叶芦芝离开祝家后一直没有生育,老师相信就是那些毒药所为。”
吴迁有些明白了,“有人向叶芦芝投毒?”
“迁哥哥可以去乌浩宫里,找一个腹部扎满针的木偶,那是我在院子里松土时无意间挖出来的。初时只觉得诡异,并不曾多想。但如今看来,更像是有人为了保证叶芦芝永远也生不出孩子,不惜用上厌胜之术。相比起来,投毒又有什么出奇呢?双管齐下,总有一招奏效。”
吴迁只觉得背脊发凉,不敢相信身边竟有如此险恶的用心。
“迁哥哥不觉得很奇怪吗?祝伯伯已经决定要抛弃叶芦芝了,甚至已经给她安了‘无后’的罪名,投毒不是多此一举吗?”
“这、这难道是因为叶芦芝本来是可以生育的,师父他为了不让她有辩驳的余地,才故意搞垮她的身子,坐实驱逐的理由?”
赵晗青两眼一亮,“一般人很容易就能想到这里。可更奇怪的就来了——如果一开始叶芦芝就可以生育,那祝伯伯不也是可以生育的吗?别忘了,你娶的就是祝伯伯的女儿。可为什么他们就是没有孩子呢?”
“也、也对啊……我不懂了——如果一开始叶芦芝的身体无恙,那她早该生下孩子;如果她本不能生育,那师父也没必要做这种画蛇添足、落人口舌的蠢事啊?直接把人撵走,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如果说,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呢?”赵晗青别有意味地朝吴迁笑了笑,笑得他毛骨悚然。
“这、这算什么话?师父本来就有小红这个女儿,叶芦芝如果跟他都生不出孩子,难道跟别的男人就能生?”
“对了,就是这样的顺序。”赵晗青将眼前的果品由小到大摆成一列,以比喻自己论述的条理,“祝伯伯已经生了小红这个女儿,意味着不能生育的人是叶芦芝,也就意味着她离开祝家后也不可能和别人生育,也就意味着没有人需要做到投毒这一步。然而投毒确确实实地发生了。你现在可以一步一步往回推。”
嫏嬛教她学过《九章算术》里的方程,所以她明白,只要有足够的已知之数,那未知数就只有唯一的解。
“往回推……投毒发生了,意味着叶芦芝有可能跟别人生育,意味着她可以生育,意味着……”吴迁盯着面前的一排水果,恨不得一头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洞中,“不是,不可能,你的意思是……”
“试想叶芦芝若是真的和别的男人生下孩子,祝伯伯该有多困扰。”
“小青,此等大事,口说无凭,不由得我们妄自揣测!”吴迁冒出一身冷汗,起身要走。
赵晗青没有动身阻拦,只是冷冰冰地说:“迁哥哥,老师是医人,这是一个不了解病人身体的全部真相,就无法解决问题的职业。他只凭一双眼睛,两根手指,就能令我们所有的秘密无所遁形。一个孩子的生父是谁,你觉得他真的看不出来吗?你忘了我们最开始在争论什么吗?你说缪泰愚有权跟自己的女儿见上一面。我说你的话不对,因为缪毓心不是缪泰愚的亲生女儿。而叶芦芝之所以会被蓄意投毒,是因为祝——”
医馆大门骤然洞开,一个艳红的身影飞扑入内,身影的最前端,是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刃——“我杀了你!”
吴迁吓得一把抱着赵晗青躲开,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一剑落空,还有第二剑。
可祝蕴红杀性再狂,又怎敌得过吴迁的身手?就在她对准赵晗青要再刺一剑的时候,吴迁一跃而起,徒手将她手中长剑击落。“小红,你在做什么?”
祝蕴红仍死死瞪着赵晗青,“我要杀了这个抢走葶苈的贱人!”
“你疯了吗?你不是不在乎温葶苈了吗?他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不要再……”
“我不在乎他的人,可我在乎这口气!我今天要是不杀了这个女人,我死不瞑目!”她一边高声叫骂,一边要从吴迁手中挣脱,“你放开我!她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要护着她?”
门外的弟子们看得目瞪口呆,却也无一人胆敢插足。掌门儿女的家事,岂容他人置喙?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谁都不会干。
就在弟子们背后,吴处道也偷偷探了个头出来。
吴迁明白了——是吴处道通风报信的。
他就不该跟父亲下那盘棋。
祝蕴红见他不肯放手,眼神变得更加凶狠,苍白的脸上莫名浮出一种血腥骇人的色泽——也许是映出了她衣裙的颜色,也许是因为别的。“我懂了……”她用了一种明明早就知道答案却非要装成是恍然大悟的语气,“连你也被她迷惑了,是不是?现在你为了这个有夫之妇,已经全然不顾你送我的那些山盟海誓了吗?别忘了,你从小到大对我有多专情。鞍前马后,无微不至,生怕我有一丁点的不快!现在呢?现在就变脸对我冷言冷语了,是不是?”
“小红,够了,我们回家再说。”
“我偏不回家!就在这里说清楚!温葶苈为了她抛弃我,我也就认了,可你、你明明一直都向着我的。就算我不理你,你还是会把我捧在手心里疼……可如今、如今连你也敌不过这个女人的甜言蜜语、横陈玉体吗?”
她话音刚落,吴迁竟“啪”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够了!”吴迁喘着粗气,脸上也不知是汗是泪,“你反正也没有在乎过我,我就算移情别恋,你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小青是个磊落之人,我与她清清白白。请你不要侮辱她,也不要侮辱我。”
祝蕴红按着被掌掴的脸颊,呆如泥偶,一动不动。
吴迁盯着自己打人的手,瞬时涌出一身冷汗。他一下抱住依旧木讷的祝蕴红,几乎颤抖着恳求道:“我、我不是有心的,小红。我一时冲动,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小红,原谅我,我不会再打你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祝蕴红像一根木头般被吴ᴊsɢ迁搂在怀里,她的神色,跟当日被带离婚宴时一样。
赵晗青与那熟悉的眼神对视。她知道这远不是终结,但至少自己已经把要说的话都说了。
也正如大婚那日,吴迁横腰抱起如同熟睡的祝蕴红,狼狈地迈出了门。
吴处道忙上前来迎,嘴里还絮絮叨叨:“我、我都说你应跟祝小姐说一声,你看现在……”
“闭嘴!”吴迁瞪了父亲一眼,“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吴处道愣住了,眼中发自本能的恼怒逐渐被顺从的黯然替代,“我也不是怪你,我就是……”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吴迁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呼喝父亲,更不敢正眼去看他错愕又悲哀的表情。他曾经以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定能带来无上的快慰。但现在看着师弟们恐惧的眼神,与父亲仿佛越缩越小的身影,他只觉得恶心。
他恶心,自己竟变成了命中最讨厌的那个人——变成了父亲曾经的样子。
(本回待续)
第八十四章 因果错 门墙空(下)
“这么好的曲子,居然没有填词,真是奇了。”胃土雉感叹道。
行在路上的这几日里,心月狐已经听同伴们用无数种不同的方式来哼唱这首曲子了。
好听是真的都挺好听的,可一天没听到《乱神志》,心月狐始终觉得没底。
奎木狼又来劲了,“要不我们都来试着填一下?”
心月狐打趣道:“你们自己填着玩玩就行了啊,可别喧宾夺主,伤了曲子原本的气质。”
奎木狼反问:“可我们若真的写了一首好歌出来,难道还不能传唱么?”
危月燕又来做和事佬,“心宿是担心,我们改编的曲子风头盖过了她童年的回忆,到时后世之人都没办法领略原本的旋律了。”
“可艺乐诗歌,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奎木狼反驳道,“如果更多的人喜欢我们改过的曲子,就是我们的造化。难道还要因为比原曲传唱更广而蒙受非议吗?”
心月狐很想说,这首曲子是拿来救命,不是唱来玩的,更不是谁的童年回忆——真是的,都要憋死人了。
“当家也是奇怪。”张月鹿打水归来,将水壶分发给各人,同时也无心插柳,替心月狐转移了话题,“如果担心参宿他们难当大任,当初就别派他们去啊。现在不放心,要我们做后援,但又不能轻易现身,搞得跟做贼一样夜行昼伏,真是憋屈。”
毕月乌坐在树上替地上的人放哨,但也没耽误她跟大家搭话——“要我说,那一行人能出什么事?我看根本就不用我们出手。”
“也是。”胃土雉点起篝火,“不说别的,有斗宿和壁宿在,一百个纪莫邀也不怕。”
奎木狼顺势问:“说起他们……其实壁宿是知道的吧?斗宿那点小心思,应该无人不晓了。”
“谁知道呢?”张月鹿笑道,“可能她就是喜欢看斗宿无可奈何的样子。”
奎宿揉了一下鼻子,“女人真可怕。”
危月燕坐在火边啃起了干粮,“如果刚好在日间开打,女宿不就白去了?”
心月狐终于插了一句进来——“我估计,他们会故意挑晚上现身,不会傻乎乎地在大白天追击无度门。何况如果我们都能想到这个问题,壁宿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也是。”危月燕点点头,顺手掰了一半烙饼,分给身边的奎木狼。
与赵晗青见面两日后,吴迁离开了涂州,往惊雀山进发。
他没有再去医馆,也几乎没有去想赵晗青跟自己说过的一切。
他亦没有跟祝蕴红正式道别。
主要还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他甚至想过,等自己回来之后,就结束这段婚姻。但他知道不可能。就算自己决意如此,长辈们也只会觉得他疯了。
难道要等到自己成为同生会掌门的那一天吗?
他从未觊觎掌门之位,但如果只有得到那个位置才能随心所欲,那他别无选择。
对比缪泰愚踌躇满志的兴奋模样,吴迁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此刻心里的感觉,确实跟死了无异。
好羡慕小青。
羡慕她在身边有人爱护,在远方有人惦记。
而自己,正在为不值得的人,前往一个不想去的目的地,事后再返回一个没有人真心爱自己的家里。
他没法改变自己的处境,但他可以为赵晗青做些什么。
帮助她,是如今唯一能给吴迁带来安慰的事。
“吴迁,你父亲跟我说,你昨日调动过医馆那边的人手。”赵之寅在出发前问他,“那丫头是不是又为难你了?看你耳根软,欺负你老实?”
“没有,师父误会小青妹妹了。”吴迁急忙解释,“只是派去守门的师弟们不懂事,不会跟老人家和女孩子相处。我怕此行路远日长,他们会生出事端。这才稍作调动,让大家都舒服些,我们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赵之寅点点头,“确实,我们门下啊,总有一些不会说话的人。”
“师父不必忧虑,我都安排好了。”
“没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问一下而已。”赵之寅了了这个话题后,却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吴迁知道他想问什么,便帮了他一把——“师父不用担心小红。她从小就是这副脾气,过几天就跟没事一样了。等我们回来,她肯定都等不及要跟我们团聚呢。”他也是佩服自己,这么违心的话,居然也能用如此宠溺的语气说出来。
赵之寅如释重负地笑了,“我、我也不是说担心什么……主要是年轻人太易冲动,我们又太娇惯她。我怕她总是这样对你,你会心生不满,到时真伤了感情,就不好了。”
“师父多虑了,我又怎会责怪小红呢?”
“那就好、那就好,我也不多嘴了。”
外头有人来催,这下是真的要启程了。
小红知道我将远行,估计都要高兴坏了。但愿她得知小青被我放走的时候,不会气得一把火把涂州烧了。她曾在小青不知情的帮助下离开过涂州,如今我以丈夫的身份替她还这个人情,不算过分吧?
出城路上,沈海通还亲自来送行,与缪泰愚交谈的时间尤其长。
“吴迁,自古少年英雄,无不是一战成名,名留青史。此番兴许就是你的机遇,千万要珍之重之!”
吴迁无力地笑笑,谢过对方的好意。
一战成名,也许吧。但名留青史,就太自欺欺人了。
沈海通是真的不知道同生会是为何而战吗?还是说他不在乎?
他远远看着队伍最前方的祝临雕和赵之寅,竟有些想笑——你们根本不知道……不知道前方等待你们的是什么。
“老师,如果我能带上你一起走就好了。”
“别胡说八道了,我又帮不上忙。”
“不是帮忙的问题……”赵晗青抱着老者,“我只想让你尽快见到毓心。”
缪寿春拍拍她的后背,“你此去又碰不上她们,这都是后话,别想这么多。”
最初收到吴迁密信时,其实两个人都持怀疑态度——故意调班?制造无人看守的短暂区间,好让赵晗青趁机逃走?这是真心相助,还是一个陷阱?
但赵晗青最终决定相信他,相信那个仍愿意对自己温柔的迁哥哥。
何况除此之外,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说,如果我早点把真相都说出来,你和小红会不会就不至于……”
赵晗青握着老人的手,不住地摇头,“老师,不要再内疚了,这不是你的错。”
“我总觉得我耽误了你们一辈子……”
“耽误我们的人多着呢,轮不到老师你。”
缪寿春被逗笑了,亲昵地抚上少女的发梢,“路上小心。见到温葶苈,就不要再放手了,懂吗?”
赵晗青含泪点头。
“毓心的事,不要太着紧……我知道你很想有所作为,但此事非你一人所能掌控。就算结果不尽人意,也不是你的错,懂吗?”
“知道了,老师。”
“孩子,你虽然跟我不算久,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了。”缪寿春笑着为她裹上披风,“不要怀疑自己,你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医人了。”
“不,我还有很多要学……”
“我也有很多要学啊。学无止境,孩子。你如果等到什么都会的时候才开始治病救人,那老死也盼不来那一天啊。”
缪寿春推开无人看守的后门,见一人一马已久候多时。
“准备好了吗?”绒嫂问。
赵晗青毅然点头,“有劳操持。”
绒嫂笑着晃了晃挂在马鞍上的布袋,“都是你最爱的品种和口味,够你路上吃了。千万别亏待自己——赶路自然要紧,可遇到好吃好喝的,要舍得花钱。你的路费,绰绰有余。”
赵晗青扑到她怀里,极力不要哭出来。绒嫂的拥抱柔软又温暖,一旦陷进去,就不想解脱。
“我也好想亲眼见证,澈流沉冤得雪的一刻……”
赵晗青抬头ᴊsɢ,见绒嫂眼中似乎烧着一团火。“一定会的。楚公的努力没有白费,绒嫂一家的牺牲也并非枉然。”
她不知道自己能兑现多少诺言。背负别人的夙愿,是何其沉重而珍贵的使命。一想到此行不单单是为了自己,她心中既紧张又振奋。
最后一次谢过二位长辈后,赵晗青便头也不回地骑马远去。
一行人中,只有温嫏嬛母女没有来过鹿狮楼。
小瑜初初降生,去过的地方自然非常有限。
而嫏嬛初涉此地,竟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仿佛在梦里已经游历多次,如今不过是来印证梦境见闻而已。
纪莫邀带她来到鹿狮楼正对面的土坡上,“这方圆几里地,我都转过一圈了,只有这个土坡最符合我母亲的描述。她当年应该就是站在这里,俯瞰楼前惨像。”
嫏嬛凝望坡上剩余的矮墙与土堆,“也就是说,你就在这里出生?”
“纪尤尊离开前把稳婆拍死在屋里,估计后来有人替他收拾了。”
嫏嬛又把头转回来,“你觉得他们为什么没有一把火烧了鹿狮楼呢?事发当时不烧,是不想招人注目,这很合理。可都过了这么多年,在这样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放一把火,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啊。最诡异的是,有人既然把纪尤尊的尸首都收走了,却还是留着鹿狮楼伫立不倒。”
纪莫邀冷笑,“鹿狮楼不倒,就跟杨浦君能抱着子都躲在楼顶不被发现一样,都是未解之谜。”
“你觉得收走纪尤尊尸首的会是谁?”
“赵之寅吧。”
“这么肯定?”
“祝临雕很少会单独行动,他要是离开涂州,总要有一番阵仗。赵之寅则低调很多,同生会也对他单独行动见怪不怪。更何况事关鹿狮楼,除了他们两个,也信不过年纪更小的来处理。”
正说着,马四革举着一张地图走了过来,“方便打断一下吗?”
纪莫邀斜看了他一眼,“你都已经打断了,还问方不方便?”
“行,那我下次就不问,直接打断。”马四革在二人面前展开地图,“鹿狮楼方圆十里的地形,都在这里了。所有的高低起伏、阴沟巨石,我都有标注。”
嫏嬛仔细看过之后,道:“如此说来,除了鹿狮楼,就属这个土坡最高。我们不能丢了这个制高点。”她又扭头问纪莫邀:“你觉得还有哪些要害之地必须守住呢?”
“鹿狮楼和墓地。”纪莫邀在地图上指出各个位置的方位,“且不说同生会和姜骥急起来,会有毁尸灭迹的冲动,单论位置,此二地与土坡三点围成的这片空地也至关重要。地通关地势平坦,敌众我寡时,最忌讳在这种一马平川的环境正面对抗。我们如果要出奇制胜,必须要在这个范围的外围——在乱石小径、荆棘丛林、断壁残垣这些地方作文章。”
嫏嬛又道:“如果一切顺利,那登河山的人首先会从西边出现,几天后同生会就从东边袭来。一边一敌,我们的策略也会有所不同。我们不知道登河山的队伍会由哪些星宿组成,如果能够预先知道他们的部署,那姜芍就能教我们如何一一击破。”
马四革一边听,一边还不断地在地图上增加备注,“那要怎么预先知道呢?”
“一姐,前哨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温枸橼一路往西,脑中不断想象自己遭遇星宿后该作何反应。
焉知将如此重任交托与我,我若有什么差池,只怕满盘皆输。
只是星宿人数众多,应对的策略也必须有所不同。
如果能够远远看清他们的模样和装束,足够让姜芍辨认,那自然最好。可那便意味着要在白天行动,这不是她的强项。再说了,如果自己能看清对方,对方肯定也能看清自己。星宿们但凡有一个眼神好的,就会打草惊蛇。
如果是那条老泥鳅的话,一定会有万全之策。
想起自己曾经趾高气扬地挑战龙卧溪,温枸橼真恨不得立刻钻到地里。
我当年怎么就那么幼稚呢?
而且这个“当年”,也并不是很久远的事情啊。
自己的心境在短短两年间,原来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十二三岁开始叛逆时,母亲就提醒过自己:“在你这个年纪,不要轻易发誓,也不要轻易有什么坚定的信仰——否则等长大了,有你后悔的。”
母亲那时是以开玩笑的口吻劝诫自己的。话她是记住了,可偏偏没有付诸实践。
真的,现在回忆里的每一个画面都羞耻到让人想扯断头发。
这是往西行进的第二天,时至黄昏。
如果来到这里还没碰到登河山的人,那就意味他们距离地通关还有两天以上的行程。也就是说,她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对方,都有足够的时间返回地通关通报。
时间赶得上。
温枸橼心头落下一块大石——出发后一直不曾停步,也许这是一个稍作休息的时机。她于是蜷缩在树上,却不敢放松入眠,只能间中闭目养神。
如果有人马从我附近经过,我一定能听到。
一直到四更天,周围的树林也没有异样——还是那么吵杂繁忙。
子夜的树林,其实跟日中没有太大的分别。所谓一入夜就万籁俱静,不过是没熬过夜的人在幻想而已。亲身在野外过夜,就知道夜晚远比白天更加生机勃勃。
温枸橼没有刻意去观察,但那晚,她所处的大树下至少有三只野兽成功捕到食物,其中不乏一番追逐撕斗。
大家都不容易啊,就为了找口食粮。
温枸橼觉得有些饿了,便掏出干粮在树上吃。
不远处竟传来车马之声。
是他们了。
她胡乱将吃到一半的面饼塞回行囊,钻入树冠,远远观望。
有多少人马,她看不太清。但其中有一架马车,这毋庸置疑。
为什么呢?
来打架,大家各自骑马不就很方便了么?
有马车,是否意味着有人不便骑马?
而且半夜才在树林里停下歇息,未免也有些奇怪。正常人不都会日出而行,日落而止吗?
这是为了迁就谁吗?
她一下就想到了女土蝠——虽然在漆头村的会面非常短暂,但如此奇士,见一面便终身难忘。加上姜芍多次提及女宿异于常人的习性,如今结合所见,想必她一定在这支队伍之中。
那就好办了。
究竟温枸橼有何打算,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章 关外静 三英老(上)
“时候不早了,你们还是快些歇息。有我醒着呢。”
女宿见大家各自躺下后,便窜到一棵树上,扫视四周。
今夜晴朗,视线清晰。
房日兔去过地通关,知道这片树林离鹿狮楼还有两日路程。
马上就要见到少当家了。
女宿也不知自己为何紧张。明明已经提前见过少当家,该说的话也都说清楚了,但如今能够光明正大地跟她面对面,还是充满了对未知的忐忑。
如果能早点跟少当家接头就好了……起码能告诉她,我们这里都有谁。
她坐了一阵,觉得这棵树不是很舒服,就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不远处能听到野兽捕猎的声音。
女土蝠在新的哨站上刚站稳,就见东南方向一棵大树在诡异地晃动。
凉夜无风,周围的树木都没摇摆,怎么偏偏就是那棵树在动?
也许里头住了只不安分的猿猴。
她顺便瞄了一眼在地上歇息的参水猿——幸好他睡在地上,不然自己这样跳来跳去,肯定要把他吵醒。
那棵树又晃了晃。
女土蝠眉头一皱,没动。
过了一会,那树又动了。
女土蝠自此确定那棵树上有人,而那个人正在向自己示意。
她再次确认地上的七个人都已经熟睡,随后开始晃动自己所在的树冠。
对面那棵树在自己停下后,立刻跟着晃了起来,而且晃动的方向和次数跟自己一致。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女宿不再怀疑,连番跳跃,来到了那棵树上。
“来者何人?”她已经见到树上的身影,但惯例没有靠近。
“女宿,我是温枸橼啊。”
“你姐两天多还不回来,说明星宿们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纪莫邀立在鹿狮楼下,眺望土坡之顶,以及在上面忙碌搭棚的马四革等人。
嫏嬛抱着女儿来到他身边,“他们都忙一早上了,你还不去帮忙?”
“这不是在等你么?”
“行了,真要打起来时,恐怕我也是一个人在土坡上的。你就算走远,只要有琵琶在手边,就没人能近我身。”
“那我想等你,不行么?”
嫏嬛搂着刚醒来的小瑜,打趣道:“你父亲又说情话了。”
二人在晨曦中拥吻。
“焉知,到时那里就交给你驻守了。”
“我们——这不还有小瑜吗?”
“啊,对……”
纪莫邀低头与女儿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对视。
她的眼里有那么多的问题问不出来,而自己的眼里又有那么多的答案说不出口。
“小孩子要多大才ᴊsɢ会讲话?”他轻轻拨开女儿额头上的软发,“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嫏嬛没答他,而是问:“你真的不试一下抱她吗?”
“我怕手软摔了她。”
“我扶着你,就不怕摔了。”
“你扶着我,就不是我在抱她了……”纪莫邀轻叹一声,“再等等吧。”
小瑜突然“啊”了一声。
嫏嬛笑道:“你看,女儿都在催你了。”
纪莫邀蹭了蹭女儿柔滑的小脸蛋,“欲速则不达,不许催。”
他们随后往土坡之顶进发。
“完全按照惊雀山上的观战棚搭建,是不是非常亲切?”葶苈兴致勃勃地绕着搭好的小棚跑了一圈,“有足够的位置让小瑜活动,棚外能点火照明取暖,里头还能放好吃好喝的。”
嫏嬛将女儿放到地衣上,自己也坐了下来,“这里视线确实无懈可击。你看,连在树林里的姜芍也看得一清二楚。”
众人远远望向独自在林木间穿梭的姜芍。
自到达之日起,她便终日一人练武,只在早晚两餐才跟大家坐到一块。而就算同席而食,她也沉默寡言,不曾主动参与任何谈话。
“她不让我陪她。”孙望庭两臂交叉,似有满腔郁闷无处宣泄。
“这和你没关系。”纪莫邀劝道,“她蛰伏一年多,如今马上就要与骨肉至亲正面对峙,心中肯定五味杂陈,不容得他人再扰乱心境。”
嫏嬛抱起琵琶,叹息道:“她不是在担心自己力有不逮……以她的武艺,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她是担心自己矫枉过正,伤了星宿们的性命。”
孙望庭“哼”了一声,“有些星宿可不会顾忌这么多,姜骥更不会。”
嫏嬛道:“即便面对要杀自己的敌人,也怀有恻隐之心,这也许就是姜芍跟我们的区别吧。越是能轻易杀人,越是要有自我约束的觉悟。”话毕,她开始弹奏《第八章》。
“这曲子起名字了吗?”陆子都问。
“没有。”纪莫邀轻笑,“跟女儿的大名一样,在脑子里迷了路,死活想不出来。”
嫏嬛扁嘴瞪了他一眼。
小瑜伸展四肢,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啊,一姐好像回来了。”葶苈指着西边路上跳出来的身影,随后便立刻下坡去迎。
温枸橼气喘吁吁地跑上坡来,一头便倒在嫏嬛膝边,“看到了。”
披毫地藏猛然睁眼,坐了起来。
“噢?”吕尚休揉了揉灰狼的脑袋,“是谁吵醒你了?”
地藏晃了晃身子,一直盯着山门方向。
“是不是要来了?”吕尚休自语道。
只见龙卧溪“嗖”地从林中飞出,“他们来了。”
洪机敏笑道:“师侄把日子算得挺准。”
这是吴迁第二次登上惊雀山。
还是那座山、那片林、那条溪、那座桥。临近山顶,耳边鸦雀无声,脑中喋喋不休。
如果见到温葶苈该怎么办?我自然不会杀他,可万一别人要伤他呢?总不能飞身保护吧?那该成什么样子?
“迁公子,这次你必须要争得头功啊。”缪泰愚鼓舞道。
吴迁不懂,喜欢邀功请赏的缪泰愚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让自己脱颖而出。自己是掌门的女婿兼外甥,这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头功”了。唯一的解释,就是缪泰愚在拉拢他的好感,这样在自己执掌同生会后,他也不会失势。
真奇怪,一个平日那么愚钝短视、粗枝大叶的人,任由自己妻离子散,却在这种事上比谁都精明。
“吴迁,你走快两步,去叫门吧。”祝临雕指令道。
“遵命。”
大部队止步于石桥处。吴迁一人登山,百步之后跟着缪泰愚,缪泰愚百步之后又跟着祝临雕与赵之寅。
之所以这么做,是考虑到无度门本来人数就不多,如果带一百多号人堵在人家门口,会反衬己方的领队不能打,只能靠人数取胜。
吴迁独自走在最前面,心里倒意外地很轻松。如果后面没跟着人,他会更轻松,轻松到能在门口跟无度门议和,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去。
等我下山时,背后会不会只剩下一具具尸体?
他深呼吸,埋头专注脚下的台阶,不敢再想。
看到无度门的牌匾了。
吴迁心头一惊,提前止步。
只见山门大开,里头静谧异常。
他一步作两步行至门前,见一位老者在用左右手互相博弈,空气中飘着淡淡薄荷茶香。
老人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来了啊。”
吴迁眨眨眼,硬是迈不出步子进去。
老人问:“阁下手提缨枪,可是吴迁公子?”
“正、正是。”
“公子为何止步不前?”
吴迁也很想知道答案。
“前辈可是无度掌门吕尚休?”
“正是。”
“前辈的弟子们呢?”
这个问题好蠢。他难道不知道我是来杀他们的吗?肯定都把人藏好了。
“那请问公子又是否孤身一人呢?”
吴迁正要开口回答,就听得缪泰愚在背后吼道:“别跟那老东西废话,直接杀进去!”
吴迁刚要回头叫他稍安勿躁,就见林中“唿”地飘出一人,挡在他俩之间。
缪泰愚挥刀要刺,却一脚踩空,绊倒在台阶上,差点磕破门牙。正要爬起来,对方已经把剑伸到了脖子上。
这次可不是木剑了。
“怎么跟我二哥说话呢?”
缪泰愚恍然大悟,“你、你是……龙卧溪!是你偷了兰锋剑!”
“正是。”
“你、你这老贼,我跟你——”
龙卧溪一脚踩在缪泰愚肩上,竟踩得这虎背熊腰的大汉毫无翻身之力,“连门都进不去,就别学人打架了。”
吴迁气恼缪泰愚丢人现眼,可又不忿龙卧溪如此嚣张,忙提枪来战。
龙卧溪神色自若,一脚踢开缪泰愚,跳到半空,以昙香剑法相迎。
吴迁是真没想到,一个花甲老人竟然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完成昙香剑法的所有招式——没有跳步、没有敷衍,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没有浪费哪怕一瞬的时间。
龙卧溪在缪泰愚的大刀和吴迁的长枪间自在舞剑,凭借不负神偷之名的高超身法,竟令两个青壮之人应接不暇。
酣战之时,龙卧溪眼界底部又冒出两个身影——前一眼往下看时,还是两个人。可一眨眼过后,竟只剩下一个人了。
他顿时警觉:那丫头的轻功是跟宁孤生学的,而宁孤生的师父是……
赵之寅如鬼魅一般,挥剑从龙卧溪头顶飞速越过。
若不是龙卧溪在最后一刻反应过来,只怕半边脑袋都被他削去了。
心知自己难以同时抵御三人,龙卧溪一个后空翻,回到山门。
吴迁与缪泰愚再次强攻,均被他挡在门外。
可赵之寅不管那么多,飞身一跃便越过山墙,落在棋局跟前。
吕尚休已不知所踪。
曾经那个和颜悦色,嘴里“前辈、前辈”地叫着的访客,如今横眉冷眼,一剑将棋盘一分为二,随后直接踏入无度门的内院。
龙卧溪在门前僵持不下,心知久战无益,便一个欠身退入门内,让吴迁和缪泰愚两人毫不费力又猝不及防地闯了进来。
吴迁还多个心眼,以为这是龙卧溪的疑兵之计。可一转身,那姓龙的也不见了,就更谈不上什么偷袭。
缪泰愚才不管那么多,“迁公子,那几个老头耐不了多久,我们还是赶快找人吧。”
吴迁清楚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二师父已经深入,还请缪护卫尽快跟随,以防有变。”而他自己则留在了前院,慎防奇袭。
祝临雕此时赶到,见无度门中空空如也,便问:“我们要的人,是不是都跑了?”
吴迁不敢轻易表达自己的看法。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吴迁,去下面把人都叫上来。”
如果根本无人可战,就不存在什么以多欺少的顾虑了。好不容易带来一百多人,也不能干等着。
吴迁一方面害怕自己前脚刚走,二位师父便要在无度门大开杀戒,另一方面又庆幸自己有理由不直接参与这场潜在的杀戮。至少日后跟赵晗青解释时,不需要特地再编造借口。
希望里头真的没人吧。
缪泰愚闯进无度门,一直寻不到赵之寅,也没有遭遇任何敌人。
人去楼空的战场令他烦躁异常。毕竟,如果在这里找不到人,就必然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目的地。他想一战定局,因而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多余的耐心。
“混账,一群鼠辈!逃了又如何?爷爷一把火把你的巢穴烧干净,让你有家归不得!”
未几,他便见到了同样一无所获的赵之寅,和后来赶到的祝临雕。
“师父,这里外都找不到一个人影,怕是都逃了。”
赵之寅冷冷道:“我们三人难免有疏漏之处,还是让所有人彻彻底底地搜山一轮,再下定论。如果确实找不到人……”他看了祝临雕一眼。
“先搜再说。”祝临雕道。
三人估摸山下的弟子不久就能赶来接应,便一同回到山门前。
吴迁到溪边带余下部众上山,一路上ᴊsɢ不受控地想象自己回到无度门时的场景——是否已经尸横遍地?是否已经两败俱伤?是否已经回天乏术?
一路登上山阶,上方却并没有喊杀之声。
难道已经尘埃落定,不需要我们了?
吴迁在距离山门十步外停下——只见一根粗大的圆木桩穿过山门而出,刚好将入口完全堵住。
吴迁叫师弟们按兵不动,自己则走到木桩前察看。
是谁这么快将一根如此粗重的木桩放到这里的?如今山门是钻也钻不进、爬也爬不入,只能翻墙。问题是师弟们的轻功参差不齐,也不知道要翻到猴年马月。而如果靠人力将木桩移开……
正思量着,就听得墙内有人喊道:“迁公子,是你们来了么?”
“缪护卫,是我。”
“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插了根木头在这里,你们进得来么?”
“这……有困难。”
“不要强行闯入。”这是赵之寅的声音,“你们若是费时进来,他们定趁你自顾不暇时偷袭。全部散开,围住无度门所有出口,不要放任何一人出去。如有异样,我们还可以由内往外支援。”
“遵命。”
看着师弟们摩拳擦掌地前往各个方向围堵,吴迁心里还是十分忐忑。无论无度门现有多少人,只要够将同生会的大部队堵截在门外,便是胜利了一半。就算同生会将山头围个水泄不通又如何?大队一分散,根本没有战力,任谁都能轻易逃出包围圈。
如今还能有所作为的,只剩下留在墙内的二位师父和缪泰愚。
自踏入山门起,他每一步都嗅到了纪莫邀的气息。但直觉告诉他,纪莫邀根本不在惊雀山。
“师父,如今外头的人进不来,我们还搜山么?”
祝临雕想了一会,道:“这么大一座山,有的是藏身之处,仅凭我们三人是找不完的。但如果……”他看了赵之寅一眼。
赵之寅朝缪泰愚道:“去找火。”
缪泰愚欣然领命,不久就在后方找到了炉灶的所在。
干柴旁立着一只黑鸟,叽叽喳喳地像在骂他。
缪泰愚将手一扬,“臭鸟,一边去。”
谁知那鸟立刻破口大骂:“无知匹夫,目不识贤!擅闯仙山,待我锄奸!”
缪泰愚这下来气了,“好你个嘴刁的畜生,看我不——”
他正要拔刀,竟见一匹狼横腰扑来,一口咬在他腰上。
缪泰愚当场疼得大叫倒地。不过他身板毕竟在那里,没两下便又抖擞精神,爬起身挥刀来砍。
可那鸟与狼,早就逃之夭夭。
他气鼓鼓地在四周找了一转,自然是影都不见。一想到取火的重任,又不敢让二位师父久候,最终还是回到了炉边,准备燃个火把。可不知怎的,那柴火怎么点也点不着,急得他满头大汗。正一筹莫展时,就见门外神不知鬼不觉地晃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缪护卫,”龙卧溪举着一捆绳索,“要来玩吗?”
(本回待续)
第八十五章 关外静 三英老(下)
赵之寅与祝临雕等了半天也不见缪泰愚回来,开始觉得不对劲。
祝临雕叹道:“早知应该让他留在外头,让吴迁进来。”
赵之寅则依然盯着那根木桩,“会是谁放在这里的?无度门的弟子里,也不像有能力拔千钧的狠人啊……”
“能来一个龙卧溪,只怕不止是无度门自己的人在山中。”
祝临雕话音刚落,就听得头顶上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喝道:“何方小贼,敢在我院中妄语!”
二人仰头一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持双剑立于屋顶之上。
“洪机敏。”赵之寅自语道,“他们三人不愧是结拜兄弟。”
此番相见,两方都不多废话,只求一战方休。
洪机敏纵身一跃,双剑在空中划出两道白虹。
祝临雕抽出兰锋剑,与赵之寅两面夹击。
双臂抵过四手,白头不逊黑发,洪机敏身上似有无穷之力,剑剑震肌,声声如雷。祝临雕与赵之寅围着他打了三十余个回合,也丝毫不见疲态。
祝临雕情知缪泰愚已遭不测,心急想要去一探究竟,便虚晃一剑,丢下赵之寅与洪机敏单打独斗。可他刚一回身,就见眼前飞过一个身影——一下还分不出是人是兽。
“祝兄,小心!”
多得赵之寅提醒,祝临雕一个闪身,才没被吕尚休抽腿绊倒。
可吕尚休哪会罢休,两下又钻到祝临雕背后,每每从他视线死角处挑衅。祝临雕明明见对方两手空空,自己挥舞长剑,却连一根毫毛也碰不到。
“二位不请自来,已是不对。”吕尚休上蹿下跳,有如一只发酒疯的猿猴,说起话来却像个娓娓道来的老学究,“还要跟老人家大打出手,实在不成样子。”
赵之寅骂道:“吕尚休,你为老不尊,纵徒行凶,实在可恶!我们替死者讨回公道,来你山中要人,乃是名正言顺。你又有什么面目来责备我们!”
吕尚休放声大笑,“姓赵的,有笔旧账,我还想跟你清算叻!”话毕,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流星锤,飞旋着朝赵之寅压来。
一时间又变成了祝临雕与赵之寅在夹击吕尚休,而洪机敏则不知去向。
吴迁听到里面传来刀剑之声,可在墙外根本看不到内里态势,只能干着急。
这时,有个师弟从东面匆匆跑来报道:“迁公子,缪护卫怕是出事了,在里头呼救呢。”
正要移步去看,又见另一个师弟从西面气喘吁吁地赶来,高呼道:“迁公子,缪护卫被抓了,我们快去救他吧!”
吴迁懵了——这两个人守卫的位置在无度门东西两端,但缪泰愚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不、不要轻举妄动,只怕有诈。”
有几个大力的弟子一直在山门前想将木桩往里头推,可硬是一寸也推不动。
无度门里究竟有多少虚虚实实的把戏,竟能令一百多人束手无策?
祝、赵二人与吕尚休鏖战未休,又听到墙外众人从四面八方呼喊缪泰愚的名字。如此死活分不出胜负,两人已十分烦躁,又见弟子们骚动四起、阵脚大乱,顿时战意全无。可若是打到一半认输,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痛骂又算是什么?
吕尚休见对手无心恋战,便将流星锤一收,跳到木桩上,笑道:“二位如果不能专心应战,再打下去也没意思。你的弟子们虽进不来,你们出去倒是小菜一碟——不送了!”
祝临雕指着他鼻子骂道:“吕尚休,你将缪泰愚藏到哪里去了?”
“师父!”
所有人抬头一看,竟见洪机敏正单手拎着被五花大绑的缪泰愚,立于屋顶。那阵仗,就跟提着只待宰的土鸡一样。
龙卧溪也跳到木桩上,朝四周喊道:“快点让你的徒弟们滚蛋,我们再考虑放人。当然,你们也可以不走,那缪护卫就归我们了啊。”
赵之寅瞥了祝临雕一眼,见对方不语,便咬牙对门外吼道:“吴迁,快带人退回山下!”
“领命!”
吴迁高兴得都快能唱出歌来了——但愿师弟们不会发现自己反常的雀跃吧。
过了一阵,四周恢复寂静如初。
吕尚休踩在围墙上,往外看了一眼,道:“行了,你的徒弟们都走光了,现在跳出去也不会丢人现眼。”
龙卧溪附和道:“等你们也下山了,我自会放你徒儿。”
祝临雕恨恨道:“你、你们实在欺人太甚!”
赵之寅已经面朝山下,随时准备离开了,可还是问道:“我们要找的人,并不在山上吧?”
吕尚休冷笑,“他要是在,哪里还有这等好待遇?”
赵之寅抬头瞪了他一眼,又问:“你说我们有旧账……敢问所指何事?”
吕尚休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那你不如先告诉我,当年为什么没有找到心月狐的尸首就离开了?”
赵之寅默然瞠目,眼珠仿佛一点点地陷入眼眶内,眉间挤压着无法言喻的惊讶与恐惧——他应料到当年的事早就不是秘密,但也许没有想到竟已暴露得如此彻底。
二人越墙而去。
龙卧溪一脸惋惜地走到被劈成两半的棋盘前,“真是的,也不帮我们收拾一下再走,现在的人都不懂尊老了吗?”
背后,洪机敏独力将木桩推出山门,吕尚休则慢条斯理地将缪泰愚脚上的绳索解开,还不忘叮嘱道:“能跑就行了,身上的就留给师弟们替你松开吧。我们毕竟年纪大了,万一被你杀个回马枪,可就吃不消了啊。”
龙卧溪差点没笑出声。
他其实很想告诉缪泰愚,自己终于遇到一个能感同身受的伙伴了。
当年二十出头的自己,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仗着一身过硬的轻功,自以为上天入地无人能敌。每到一个地方,都要高调地偷走一件宝物——后来吕尚休跟他解释,这只是他在弥补没能从家人那里得到的关爱而已。
结果有一天,他就栽了。
初时,他还以为自己遇到ᴊsɢ一位金刚力士,带着灵猴下凡捉妖来了。
后来他发现,别说是金刚力士了,自己连那只猴都打不过。
初出茅庐的龙卧溪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只觉得好不容易找到的生存之道又被死死堵上,一时钻起了牛角尖,数日水米不进。洪机敏与吕尚休也不管他,就把他绑在一边,在一间看到两男绑一男却不知为何没有报官的客店里过了几日。
他后来实在饿得不行了,终于放下尊严,气若游丝地请求松绑,爬到食案前,拿起筷子就夹。
“哟,还是个扭拧的公子哥呢。”吕尚休笑道。
“你、你怎么知道……”
洪机敏大笑不止,“小郎君,你的筷子都没对齐,就急着要吃了?现在可没侍从替你准备食具。”
每次想起这件事,龙卧溪就恨不得一头撞墙上。
往日听温枸橼埋怨少年时难堪的经历,自己总会吓唬她说:“你纠结三五年前的事情算什么?我到现在还为四十年前的荒唐事夜不能寐呢!”
温枸橼听罢,会立刻装出很害怕的样子,然后又开始追问他二十岁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龙卧溪每次都如实作答,然后获得一句“好希望在那时就认识你”的感叹。
他知道温枸橼是真心遗憾未能跟自己出生于同一个时代,但他更想告诉对方,当年的龙卧溪根本不配——不配认识她。
“如果你认识了二十岁的我,就不想认识六十岁时的我了。这事……只有反过来才可行。”
毕竟,现在的我才是最好的自己。
龙卧溪猛一抬头,见声杀天王落在了自己肩上。
他居然盯着一个棋盘的残骸,兀自陷入了如此矫情的回忆。
回头,见缪泰愚已经没了踪影,而二位兄长也开始向自己走来。
“第一关算是顺利闯过去了。”洪机敏转了转胳膊,“这缪泰愚还是有些斤两,只怕明早起来会筋骨痛……还是老了啊,没办法。”
龙卧溪瞪了他一眼,“大哥这算什么话?寻常人谁能单手拎起一个大汉?”
吕尚休开始捡起地上的黑白棋子,“大哥,回头你让阿晟从素装山给我搬个新的棋盘来。你们找的工匠比我们这边的要好,尤其是这些边角位,雕工精细,又不扎手。”
龙卧溪听着二位兄长说起老年人的家常,两眼又望向山下,“你说他们会不会有后招呢?”
声杀天王应道:“愿为耳目。”
“那太好了。”龙卧溪放鸟儿下山去,回过身来,见吕尚休已分好棋子,正坐在地上发呆。“怎么了,二哥?”
吕尚休神色恍惚,有如半醉,道:“想我家的孩子们了。”
“我以为……”洪机敏也坐了下来,“如果仅凭我们三兄弟就能退拒百人,他们若决定留下来,哪怕将同生会一网打尽,也不会太难。”
“可不止是同生会,还有登河山,难免一番恶斗。他们是不忍心看家园受到哪怕半点损毁……”吕尚休说着就低下头来,一手摸着空酒葫芦,“我知道孩子们心中有数,无畏无惧。可越是清楚他们的想法,就越是觉得自己蹉跎了二十年光阴。这事本应由我们这代人了结,如今却要让无辜的孩子们以血肉相拼……我愧疚啊!”
弟子们出发前夜,吕尚休就着半壶酒,问自己的大徒弟:“在出生之地杀死亲生父亲,会不会觉得很匪夷所思?”
温嫏嬛挨在纪莫邀肩上,亦朝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纪莫邀紧紧握着嫏嬛的手,想了一阵,答道:“也说不上匪夷所思……毕竟我对初生之日也没有记忆。鹿狮楼所有的寓意,都需要我用意念强行赋予。因此那里的一草一木,不会给我带来太多震动。”
嫏嬛问:“那他现在死了,你觉得轻松些了吗?”
“他不能再伤害任何人,我肯定是释然的……但也有遗憾——纵容他胡作非为的人还在,认为他无可指责的人也在。而他本人,也说不上有多少悔意。”
吕尚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辈子就没有碰到几个非议自己的人,确实不能指望他在濒死之时幡然悔悟。”
“这也是矛盾所在。我心里其实更想看他饱受活罪,让他被千夫所指,悔不当初,生不如死,以警后世。但和我抱同样想法的人太少,根本不足以维系这样的惩罚。我唯有速杀以绝后患。可这世道,不应如此……师父以为呢?”
吕尚休点点头,“说得不错。速死不足以解你心中忧愤,亦不足以报令堂血泪之仇,终究只是你权宜后的无奈之举。”
纪莫邀轻叹,“我至少能一举成事。世间无力者众,又有几人大仇得报?”
吕尚休劝道:“存此心志,来日方长。你们这么年轻,无需过早叹息。饮恨抱憾这种事,留给我们这些冢中枯骨做就行了。”
“前辈这话说得……”嫏嬛细声道。
“为世之少数,并不可怕,你们已经非常老练了。但照这样再坚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才是真正有价值的考验,也是我教不了你们的课业。”吕尚休提着葫芦起身,“过去,我能教你化恐惧为力量。今后,要靠你们自己化遗憾为不移。”
纪莫邀点头,“受教了。”
“好了,明天还要赶路,你们早些睡吧。”吕尚休又将葫芦晃到纪莫邀跟前,“还剩一口,要不给你喝了?”
纪莫邀用一根手指将葫芦弹了回去,“鬼才要喝。”
吕尚休转身离去,背后传来嫏嬛在纪莫邀怀中“咯咯”直笑的声音。
“师父,不能就这样走了啊!”
吴迁很想捂住耳朵,将缪泰愚的嘶吼声隔绝在外。
“无度门真是无人,实在不用怕那几个老家伙!就该一把火烧了惊雀山,永绝后患!”
居然还有这么多师弟在附和,真是……烦死了。
祝临雕与赵之寅见群情汹涌,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毕竟他们自己也动过这个想法。
“师父,都不用劳烦你们移步,就让我缪泰愚带人——”
只见吴迁一步上前,厉声打断道:“师父,万万不可烧山!”
所有人齐齐望向吴迁,让他莫名又紧张起来。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我知大家心有不甘,无度门也确实欺人太甚。但如若此时烧山,便是犯了大忌!”
祝临雕盯着他,道:“愿闻其详。”
吴迁于是解释:“我们此行师出有名,是为了惩戒弑父者纪莫邀。若在人没找到,还未能当面坐实他的罪孽之时,就贸然烧山,他不是立刻就能指责我们无端毁其家园、杀其师长?如此一来,非但使我们陷于理亏之地,更会加深两方仇恨,实在无益于使纪莫邀之流伏罪,亦有违此行本意。还请师父三思。”
赵之寅听罢,眼中竟有一丝释然,道:“吴迁说得有理。”
祝临雕干咳两声,问:“缪泰愚,你可有反驳的理据?”
吴迁心中窃笑:有就奇了。
大家见吴迁说得在理,二位师父又毫无责难之意,便知烧山不可取,纷纷倒戈。
吴迁为免缪泰愚难堪,又道:“缪护卫所言亦不无道理,只是时机未到而已。试想若是拿住了纪莫邀等人,再押到惊雀山上向其师长问罪,定能警醒江湖,又可扬我威名。到时若还想抵赖,烧山灭门不就合理多了吗?”
缪泰愚立刻笑道:“迁公子说得不错,真不错。”
一行人收拾心情,重新出发。
下一个目的地——木荷镇。
离开前,吴迁最后一次回望惊雀山。
“你说山上真的只有那三个老东西么?”身边的师弟们小声议论着。
“肯定不止吧!就只有三个老头子,哪里弄得出这么多花样?”
当然能了。吴迁心想。
三位耆英,一双禽兽,足矣。
地通关大战迫在眉睫,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章 猿啼近 晨光早(上)
夜幕降临,平地风起。
姜芍面朝西方而立。
孙望庭蹑手蹑脚到她身边,朝她笑了笑。
姜芍皱起眉头,一手盖在他的嬉皮笑脸上。
“哎呀,别这样。放轻松。”
“我不紧张,但也不可能轻松。就算知道前来的星宿们多是向着我的,我也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那些一心来要我性命的人……”
“你太周到了。”孙望庭道,“不用想那么多。先制服,再说服,不就行了?”
“谈何容易?制服身躯和说服意志,是完全不同的事。我这是要他们放弃对父亲的忠诚,转而对我忠诚。这本身难道不就是一个莫大的矛盾吗?”
孙望庭对天伸了个懒腰,“忠诚……若忠于知己者,倒也无可厚非。昏如智伯,亦有国士豫让为之死节。但那也是因为有知遇之恩在前啊。姜骥对二十八星宿,难道真的有那么大的恩情吗?又或者说,就算成为星宿是无上的荣耀,姜骥难道就真的在乎他们吗?”
“也许父亲并不曾真心待ᴊsɢ过任何人,但如果有人坚信他对自己有恩,因此奉上不二忠心……我也不能说他不对,是不是?”
孙望庭叹了口气,“要考虑这么多,真心疼你。”
姜芍笑了,“没事。”她顿了顿,又说:“这些日子冷落你了,你不生我气吧?”
孙望庭连连摇头,“我跟你说,你就不应该怕我生气。我怎么会生你气呢?你觉得我会生你气,我反而真的想生气了。”
“好了,就会耍嘴皮子。”
孙望庭消停下来,小声问:“留夷,我可以……抱你吗?”
姜芍立刻展开双臂,两人静静相拥。
土坡上,嫏嬛在对琵琶进行最后的调试。
小棚一旁立着一根火把,此刻正熊熊燃烧。火把上方悬着一个石头凿成的灯罩。
纪莫邀在火把边不停地摆弄开关,让灯罩一会上升,一会下降,不亦乐乎。
嫏嬛忙叫住他:“别闹了,回头让你弄坏了。”
“我这是在试试这机关顺不顺滑,不然你用起来不方便。”
“我自己设计的机关,还能对我自己不方便吗?过来帮我听一下音。”
纪莫邀立刻停手,坐到她身侧,“我方才听,已经十分不错,不必再调试了。”
“可我总觉得……”嫏嬛抱琴而叹,“无论我怎么调,也奏不出叶芦芝指下的音色,总感觉有那么一些微妙的差别。”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她在琪花林练习时已是如此——明明只在咏菱湖上听叶芦芝弹过一次琵琶,明明纪莫邀反复跟她说,如今已经很好,她却还是执着于要尽量接近叶芦芝弹出来的质感。
若要一战功成,肯定是要向造诣更高的人看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你不能拿自己的一个月跟阿芝的一辈子来比。”在她最烦躁时,纪莫邀将琵琶接了过来,“焉知,你不要把这当成是一件乐器,而应看作一个绝妙的机关。你的职责,就是了解这个机关运作的方方面面,直到能熟练用这个机关去创造一段音乐。你若是觉得力有不逮,就拆了这琵琶,将里头看个清清楚楚,再重新装回原样。比乐器,你比不过阿芝;但比机关,你无人能敌。”
如今,她每弹出一个音,都会在脑中绘出空气在琵琶腹腔中回荡的曲线。
“你又没拆过阿芝的琵琶来看,当然无法判断两者音色为何有别。再者,世间无相同之二物,你的琵琶奏不出她的曲调,也许只是材质问题,不代表你弹得差。只要听者有反应,就已足够。而这一点,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到。”
“我知道了。”嫏嬛深呼吸,抱紧琵琶,不再纠结。
天已全黑。
纪莫邀趴在女儿沉睡的竹篮边,问:“我如果抱她起来,会不会把她吵醒?”
嫏嬛一惊,“你要抱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早就可以了……”她想起身,可又不想干扰父女二人的私密交流,于是没有动。
纪莫邀托腮看了一会小瑜,又伸手戳了戳她的小脸蛋,见她熟睡不动,便放心将她抱在臂间。
嫏嬛最终压抑不住好奇心,回头看了一眼。
纪莫邀也许是看别人多了,轮到自己抱时,全然没有第一次尝试的手忙脚乱。
女儿躺在父亲怀中酣睡,仿佛从来没有离开竹篮。
“她刚出生时,不是这么重的吧?”
“当然没那么重了,不然你要我怎么生?”
他们都很想放声大笑,可又怕吵醒了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嫏嬛催道:“大家都在等你下去发号施令呢。”可每个字都是不舍。
“下面有姜芍,上面有你,才轮不到我发号施令。”
“知道就好!那我命令你——快点下去,别让人干等。”
纪莫邀这才将女儿放回篮中,走到嫏嬛面前,深深地吻了她——“焉知,这里就交给你了。”
距离地通关还有半里地时,参水猿突然停止行进。
“我日子没算错吧?”他向其余人询问,“同生会跟我们约的是今天吧?”
“是今天没错。”星日马似乎也觉察到异样,“前方一片漆黑,也许是没到?”
参水猿果然老谋深算,“是他们约定在先,照理不应比我们晚到。如今地通关没有一点火光,只怕有诈。”
牛金牛提议:“要不让谁去探个路?”
说到月下探路,也只有一人能胜任。
“女宿千万小心。”参水猿叮嘱道,“一旦见前方有人,立即回报便是,因为很可能不是同生会。”
女土蝠领命,一跃上树,几番跳窜之后便与夜幕融为一体,再不得见。
余下七人将马匹车驾留在原地,转为缓慢步行。
云散月出,地通关破旧的城楼渐渐露出不规则的轮廓。
走了一阵,却还不见女宿折返。
斗宿问:“以女宿的眼力,有人无人,应该一目了然吧?我们都快走到开阔处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星日马叹道:“她在高处神出鬼没的,这一下也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壁水貐停下道:“莫不会是……中了埋伏?”
众人纷纷止步,抬头四处寻找。可莫说女宿的身影了,就连最寻常的风吹草动也捕捉不到。
女土蝠就这样消失在了夜里。
“那我们该怎么办?”房日兔细声问。
参水猿沉思良久,道:“无非两条路——向前走,有可能跟女宿掉入同一陷阱;往回走,等待日出,再往地通关不迟。”
“不是,如果女宿真被无度门逮住了,我们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吧?”轸水蚓第一个不忿,“也不知无度门会怎么处置她!”
谁知参宿呵斥道:“这里轮不到你多嘴!没了女宿,我们夜战全无优势,又怎能自投罗网?等白天看明白了,自有办法救她,你又着什么急?”
壁水貐忙劝道:“你们不要争执。轸宿担心是真,参宿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无度门真的一早来到,指不定已经在地通关布下天罗地网。我们摸黑跳进去,实在不值。”
“可他们若以女宿为质,就算等到大白天,我们也会受制于人啊。”斗木獬挠挠后脑,一筹莫展,“要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至少确定女宿真的被抓,总比我们在这里吵架要好。”
房日兔面有难色,“可连最善夜行的女土蝠都回不来了,我们几个人不是更容易中招?”
“我去!”轸宿气鼓鼓地自告奋勇,“反正就算我在,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不如让我去找女宿,找得到自然最好,纵然回不来,你们的战力也没有丝毫减损。如何?”
众人无计可施,最终由参水猿一锤定音——“去吧。”
于是轸宿也蹦跶走了。
星日马还小声打趣道:“轸宿驾车一流,可走起路来就是扭扭拧拧,不成样子。”
参宿和牛宿都偷偷笑了。
六人等到三更,什么都没等到。
“行了,等天亮再说吧。”参宿招呼众人返回车马,未因战前折将而感到过分不安。
一行人按原路往回走,很快就发现不对——怎么找不到出发的地方了?明明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
但他们很快意识到,并非自己走错路,而是原先留有车马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这才一时没认出来。
斗木獬大惊失色,“这……马都去哪里了?”
“哪里?嘻嘻……”
夜空中飘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纪莫邀!”星日马叫道。
“马去哪里了?不就在你们身边吗?是不是啊,马儿?”
星日马气得鬃毛倒竖,大骂道:“姓纪的你别卖口乖!”
另一个声音穿过重重林木,厉声喝道:“星日马听令!”
也不知是否出于本能的反应,星日马竟立刻双膝跪下,连他自己也惊诧万分。
牛金牛忙扶他起来,“这、这声音难道是……”
月光恰合时宜地洒在星宿们面前的小片空地上。
房日兔目瞪口呆,“这、这真是……”
姜芍手执长刀,步入月影之下。
她目光凌厉,似有必杀之猎物;步履平稳,自知漫步亦不迟。星月勾勒出她的颜面,更为她头上戴着的芍药染上一层惨白。
“少当家……”壁水貐木立不动,仿佛依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空中,纪莫邀呼喝道:“众星宿,见汝少主,为何不拜?”
参宿拔剑叫道:“大家别自乱阵脚!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此人是不是真的少当家。就算是真的,她也是害死虚日鼠的凶手,必须捉拿归案!”
其余五人一听,也抖擞精神,取出武器。
姜芍面不改色,“你们有谁见我杀了虚日鼠?”
众人齐齐望向参水猿,可他似乎丝毫没有跟姜芍辩驳的意思,举剑便杀。
姜芍也不跟他废话,提刀应战——那是哥舒鹫的胡刀,沾染过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姜芍从咏菱湖返回登河山后,便将此刀留在了姜家堡,直至今日重拾。
星日马与牛金牛不甘人后,亦挥剑参战。
参水猿继续振振有词,“念在一场主仆,本想将你ᴊsɢ押解回山。但少当家如若不肯认罪,又对我等动了杀心,恕星宿们亦不能姑息!”
姜芍冷笑,“参宿好大的口气!只是不知你我二人之间,谁人才是真凶?”
“一派胡言!我亲眼见你杀了虚宿,还敢抵赖?”
“敢问我是用什么杀了虚宿?”姜芍与参水猿刀来剑往,还要兼顾星日马与牛金牛的夹击,却一点没耽误说话,完全听不出有一丝气喘疲惫。
“你用虚宿的佩剑杀了虚宿,是我亲眼所见!”
“那只是你一面之词!我见到虚宿时,她已经遇害!这也是我亲眼所见!”
星日马见二人争持不下,便叫道:“既然大家都在自说自话,少当家为何不乖乖跟我们回山,让当家去定夺?”
“是啊!”牛金牛亦附和道,“总比我们在这里兵刃相向要强!少当家如果觉得自己有理,又何必与无度门同流合污,坏了名声呢?”
姜芍一听,头上的鲜花像是突然炸开了一样,映出刺眼而愤怒的颜色。“如此出言不逊,羞辱我的朋友,该打!”只见她横刀一扫,好似饿虎摆尾,将三位星宿同时赶出十步以外。
“各位小心!”斗木獬飞身一跃,补上空位,一剑拦下姜芍来势汹汹的大刀。
姜芍步步紧逼,发起狠要将他压下去,脚下却“唿”地一滑——原来是房日兔出其不意从两人腿间滚过,一下打乱了姜芍的节奏。
姜芍立刻后退,站稳脚跟,眼前却只剩下五位星宿。
“少当家……”
背后的声音低沉凄冷,彷如冰河中升出的神祗。
姜芍猛一回头,几近被壁水貐一刀刺中。她慌忙躲避,却不料壁宿一手刀,一手剑,噼噼啪啪,快如闪电,像在跟前转起风车一般,全然不留片刻喘息的时间。
其余五位星宿见状,再次挥剑围了上来。
姜芍单刀不敌壁宿,始见疲态。如今还被团团围住,背腹受敌,情况颇为不妙。
壁水貐手中刀剑如风,还不忘劝道:“少当家,你已无路可退,还请束手就擒。”
“做梦!”姜芍使出浑身蛮力,一刀劈向壁宿,勉强减缓了对方的脚步,随后直取房日兔而来。
房日兔本来就不是很想与姜芍打斗,如今见她迎面向自己杀来,只能且战且退,一下就在包围圈上开了个洞。
姜芍看准时机,一脚将她踹开,一跃而出。
然而有一人,竟与她同时跳向半空。
“少当家,事已至此,你还想逃到哪里去?”
参水猿的声音流进耳朵,就像一剂不致命的毒药,明明没有性命之虞,却能刺痛整个脑颅。
姜芍举刀要挡,却没想到参宿早就预测到她的动作。
参宿根本就是比她先跳出包围的。
从她针对房宿开始,逃跑的路径就已经被对方完全看穿。
胡刀未出,短剑已红。
参水猿一剑划过姜芍的左臂。
姜芍负伤坠地,弃刀而逃。
“别跑!”星日马头脑一热,立即与牛金牛没命似地追了上去。
其余四人见状,也二话不说紧随其后,全然不顾此时刚过四更,刚刚吞噬了女土蝠与轸水蚓的黑夜依然健在。
六位星宿向东一路追出树林,终于见到了鹿狮楼——可姜芍却不见了。
“真见鬼了。”牛金牛四处张望,“这就是同生会约定与我们会合的地方?”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一栋年久失修的酒肆,一座风雨飘摇的城楼,一个黑不溜秋的土坡,像是三个沉睡的巨人,静待有人会趁夜闯入怀中。
壁水貐道:“难道说……同生会跟我们约定的信件是伪造的?”
参水猿心知不妙,“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中了无度门的奸计!这里等不来同生会,车马被盗,女宿与轸宿又不知所踪……而这个‘少当家’的出现,就是为了将我们引来这里,好一网打尽!”
他话音刚落,鹿狮楼中骤然亮起火光。
“诸位,”又是纪莫邀的声音,“就不肯听你们少当家一言吗?”
星日马火冒三丈,“我杀了你这个——”却被参水猿一手扯住。
“你不知道敌方有多少人,切勿轻举妄动。”参宿对其余人说:“堵住你们的耳朵。”
斗木獬问:“参宿何意?”
“我有办法让他们不战而屈,无论他们有多少人……快,堵住耳朵。”
众人将信将疑,用手或衣物将耳朵塞住了。
参水猿随即爬上一棵树,对着灯火通明的鹿狮楼清了清嗓子。
(本回待续)
第八十六章 猿啼近 晨光早(下)
那不是地通关第一次响起这样的歌声——诚然,“歌声”二字,也许不足以形容其音色。
清晨的密林一定能认出这尖利的啼叫,甚至能随之颤动。
但相比起令百兽苏醒的猿鸣,这声音悲戚更甚,怨念更深。猿猴晨起的问候虽然吵闹,仍是朝气蓬勃的声音,满怀对新一天的期盼。而这歌声,更像是鬼怪在模仿凄厉的猿啼,以博取无知生灵的信任,其音其调,足以……
足以乱神。
然而就在参水猿开嗓几乎同一时间,土坡上燃起一点火光。
一阵穿透力极强的琵琶乐声飞扬而至。
没有人看到参水猿那一刻的神色,但即便是堵住了耳朵,也能感受到歌声在那个瞬间的颤抖。
土坡上火把一亮,鹿狮楼中的灯火便急速移动起来。
地上的五位星宿还未适应这来往的声波,就已经被无度门包围;一回身,姜芍竟然也出现了。
而这些人,竟对空中来回击打的乐声毫无反应。
眼看对方要动武,壁水貐顾不上耳朵,率先拔出刀剑。手一松,耳边便同时响起两段截然不同,却又奇妙地相辅相成的音乐。如此合奏,似乎谁也奈何不了谁。无奈星宿们离参水猿更近,因此一旦松开耳朵,受他的歌声影响更大。
星宿们纷纷效仿,却通通顾此失彼,在参水猿几乎要将夜空撕裂的声音中逐渐骨酥肉麻。
星宿们一倒地,无度一众立即一拥而上,捆的捆,绑的绑,一个不落。
参水猿的歌声开始渐行渐远。
姜芍警觉——“他想逃。”
琵琶声完全覆盖地通关,似乎已经淹没了参水猿的声音。
土坡上的火光消失了。
纪莫邀立刻取下耳塞,跑到姜芍身边,问:“你要去追吗?”
“暗夜之中,自有行者。”姜芍答道,“我先跟星宿们交待两句。”她的手还按着左臂被刮伤的位置。
孙望庭急急上前替她处理伤口,“你怎么尽学我不好的。我被人砍手臂,你也要被人砍一下。”
“没事,我这点伤跟你那时的比,小意思了。”
鹿狮楼后方的树林中传来车马飞驰之声,看来女宿和轸宿已经探到了参水猿逃跑的方向。
姜芍接着亲自为壁宿、斗宿和房宿松绑,“三位辛苦了。”
星日马和牛金牛刚恢复神志,这会看得眼珠都要掉下来了。
“你、你们和少当家勾……”星日马话没说完,就被马四革一手捂住嘴。
“别打岔,你少当家还什么都没说呢。”
姜芍行至二人面前,道:“杀害虚日鼠的凶手不是我,是参水猿。而证据,就在参水猿手上。我现在只想知道,如果证据摆在你们面前,你们会不会选择相信我。”
两位星宿盯着她看了好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斗木獬不耐烦了,上前一步,道:“不止是我们,女宿和轸宿也是跟少当家一伙的。无度门没有在这里设下任何陷阱——我们才是陷阱。懂了吗?”
牛金牛半张着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如、如果少当家是无辜的,为何不一早回去向当家澄清?凶手是参宿……那参宿又为什么要杀虚日鼠?”
房日兔上前道:“少当家、诸位,让我跟他们说明吧。眼看就要天亮,女宿未必能一直追赶,可千万不能让参水猿逃了!”
姜芍看看天,又瞪着星日马与牛金牛道:“且听房宿跟你们解释,万万不可无礼。”话毕,她便招呼众人,一同向东追赶。
在参宿停止歌唱、隐入林木之前,女宿就已经盯上他了。眼看他在树顶飞奔,女宿一路紧追不舍。
轸水蚓替姜芍捡回胡刀之后,也赶着马车跟上了女宿。
参水猿爬树飞枝的功夫一流自不用说,但能够一直跟在空中腾飞的女宿保持距离,意味着他对地通关附近的地形环境非常熟悉。
女宿看着他从林子里一跳,上了城楼。
她有些懵了:城墙破败,门楼狭小。一旦被困,根本就是坐以待毙。参水猿为什么不选择继续在枝叶中向东逃窜,而是跑到这个根本连遮蔽都没有的地方?
轸宿见她停下,也立即勒马。
女宿跳到马车上,道:“你先别动,让我上城楼去逮他。”话毕,她飞身跃上城墙,没走多远便已经与参水猿四目相对。
但参水猿没有逃,也没有说话,而是从门楼房顶上拉下了一口钟。
“少当家,参宿在城ᴊsɢ楼上。”壁宿指向前方。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参水猿立在一口大钟前,而与大钟一同吊下的,是许多长短不一、材质不同的钟杵。
纪莫邀立即叫道:“捂住耳朵!”
但已经太迟。
参水猿用不同质地的钟杵在大钟上娴熟地敲出了《乱神志》。大钟老旧,音色绝对算不上是上乘,但其声洪亮深远,几乎能完全弥补其不足。如今听到洪钟奏出《乱神志》,方知人声与一般管弦乐器的效果是多么微不足道。
土坡上的灯光再次亮起,可远水难救近火,琵琶声根本来不及挽救城楼下的众人——除了纪莫邀。
纪莫邀第一个堵上耳朵,勉强逃过一劫。他没带兵器,只有胡琴。于是他先奋力往回跑了一段路,起码让钟声不至于直接把自己敲晕,再小心翼翼地取下一边耳塞,开始与嫏嬛合奏《第八章》。
城楼在东,土坡在南,纪莫邀在两地中间拉起胡琴,成效却不尽人意——钟声实在太过响亮,在地通关回荡不止,即便有琵琶与胡琴合力,也只似杯水车薪。
纪莫邀手不敢停,脑子亦飞快地在转:大家中招的位置离大钟太近,我就算一边演奏一边往城楼方向返回,胡琴的声音也根本没法掩盖钟声。
当初怎么就没想过城楼上藏有玄机呢?明明上去看过几次,但都觉得这断壁残垣不会有用武之地。如今看来,这口钟,还有这些钟杵,根本就是当年惨案留下的凶器。
此刻众人都举步维艰,女宿和轸宿恐也自身难保。无奈琵琶与胡琴都不能停,否则大家只会更快失去意识,可这样也意味着——纪莫邀根本空不出手来救人。
他扭头往鹿狮楼望了一眼,见房日兔也要扶墙而立,看来连她也不能幸免。不过星日马和牛金牛还好好地绑着,至少不用担心他们会做什么。
如果没人能抽空破局,大家的神志只会在钟声里一点点消耗殆尽,到时参水猿就可以轻松一走了之。
更令他担心的,是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同生会。
是,壁水貐用计错开了登河山与同生会两路人马到达的时间,但万一、万一同生会早到了,见自己要找的乱党正好在城楼下人仰马翻,那可就全军覆没了。
有什么办法呢?
“心宿,前面是地通关吗?”张月鹿指向前方,“看,有火光!”
危月燕爬高一看,“是啊,他们也许已经跟同生会合流,跟无度门打起来了?”
心月狐见到火光,心知同生会还不会这么快出现,这必然是登河山的先头部队跟无度门开战。但他们相距太远,这深更半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直接去助阵,又怕伤了他们自尊;可不走近点看,又不知道胜负如何——好矛盾啊。”奎木狼拉着马在原地转圈。
“你们看。”危月燕指向地面,“这地上有马蹄和车轮的印记,想是大家刚刚就从这里经过。”
几个人立刻往四周巡了一圈,不仅见到了多人的脚印,更在树木上发现了打斗的痕迹。
奎木狼啧啧感叹:“好家伙,刚才还在这里干了一架。”
毕月乌问:“可若是在这里打起来,八位星宿怎会不敌无度门那群乌合之众?为什么没在这里就决出胜负呢?”
她这么一问,大家还真的担心起来了。
“别管了,还是往前看看。管他自不自尊的,多些人总不吃亏。”胃土雉提议道。
六人一致同意,便催马向东,沿着林中的脚印往火光方向而去。
没走多久,原本还当作是打斗声的杂音开始变得清晰,所有人也立刻发觉,这根本不是无规律的噪声。
张月鹿眉头一皱,“是谁在尖叫吗?”
“还有琵琶声……”危月燕喃喃道,“这音乐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又走了一阵,那疑似尖叫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琵琶在独奏。可还没等他们听个明白,琵琶也暂息了。
六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前行的脚步不曾减慢。
好不容易终于来到树林边缘,眼看就能豁然开朗,东边猛地又传来一阵钟声。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在马上抖了一抖。
奎木狼晃了晃脑袋,“那、那是什么声音……”
而与钟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又是那来自南面火光处的琵琶声。
如今走得近了,大家终于听清楚琵琶在演奏什么。
张月鹿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
所有人一齐望向心月狐。
“心宿,”胃土雉一脸疑惑地来到她跟前,“为什么这琵琶演奏的曲子,跟你给我们的那首那么像?那不是你家乡的老乐师传下的小调吗?”
危月燕跟着音乐,小声哼唱了一阵,“琵琶像在跟钟声合奏……这里头还有第三样乐器的声音,但听得不太真切……奎宿说得没错,琵琶确实在演奏心宿给我们的那首曲子,现在总算是知道确切的节奏了。”
毕月乌继续追问:“心月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心月狐眼看瞒不下去,也不打算再编造什么可笑的谎言来搪塞大家的怀疑,正色答道:“你们说得没错,那确实不是什么乡间小曲。但如果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让你们唱这首曲子,也许应该看看这琵琶是谁所奏,而那大钟又是谁在敲,不是吗?等一切都看清楚了,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们。”
奎木狼听她语气,也正经起来,道:“也罢,心宿也不像是在恶意骗我们。我们不过学了一首新曲,又没有损失,还是先看看前方是何光景再说。”
五位星宿于是按下疑虑,随心宿策马出林。
鹿狮楼距离城楼有些脚程,因而除了更远的土坡,这里受钟声影响已经轻了不少——虽然,那也只是相比直接站在城楼下的人而言。
钟声一响,房日兔就觉得有些脚软,几乎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幸好手快扶住墙,才不至于倾倒。
星日马与牛金牛仍被牢牢绑着,一动不动,只能死命睁着眼,勉强算是维持住了清醒。
随着琵琶声传来,随后又有胡琴的加持,鹿狮楼下的环境似乎好一些了。
“房宿……”星日马幽幽唤道,“你刚才说到哪里了?”
房日兔立刻咬咬牙,振作精神,答道:“我、我刚说到虚宿在涓州被杀,然后少当家突然赶到,可惜还是太晚……”她两手不停地揉着太阳穴,不让自己在音乐中分神。
“对、对,就是说到这里,然后呢?”牛金牛殷切地引导她继续往下说。
房日兔想起姜芍受的苦,面色立刻又阴沉起来,“少当家被参宿抢了一只鞋子,当即就知道自己将被嫁祸。她无奈之下逃回无度门那里,这才想到……要在星宿中找个可托付之人。”
牛金牛似乎听得十分认真,“之后就聚集了你们这群人?”
“一开始没有这么多人的,就只有——心宿!”房日兔抬头刚刚见到心月狐,就见对方发疯一样将自己扑倒在地。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竟见星日马不知怎地松开了捆绑,此刻正站在自己原本伫立的位置,像是偷袭扑了个空。
心月狐眼疾手快,起身将剑一拔,架在了星日马脖子上,“别想碰她。”
星日马冷笑,“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二十八宿里还有几人不是通敌的内鬼?”
奎木狼等人这时骑马赶到,见二人剑拔弩张,一下看傻了眼。
张月鹿忙上前要为牛金牛松绑,却被刚爬起来的房日兔大声喝止——“诸位,见不见前方城楼下倒地不起的那群人?少当家就在其中!参水猿正用那大钟演奏魔音,唯有这琵琶与胡琴……还有你们的声音,才能与之抗衡!”
心月狐一听,忙催促道:“对,你们不是认出这首曲子了吗?这是对付那魔音的唯一法宝!星日马和牛金牛交给我们处置,你们快去救少当家啊!”
五位善歌的星宿一听,也觉得事关重大,于是再次上马狂奔,并随着音乐同时高声唱和。
纪莫邀一直留在原地拉奏胡琴,远远看到两路星宿合流,歌声响起,那一筹莫展的心才终于放松下来。见五骑往自己方向而来,他也开始折返城楼。
星宿们显然看到了他,但并未因此止步。
强而有力的歌唱以琵琶与胡琴为伴奏,与音质粗糙却声声如雷的洪钟正面交锋,一时不知孰胜孰负。
但这不要紧——就算只是打个平手,也意味着参水猿的《乱神志》失效,大家就能正常活动起来。参宿孤身一人,只要《乱神志》无法完胜,他就必须要放弃抵抗。
而城楼下这群逐渐恢复神志的人,可不打算放他轻松离去。
参水猿仍一刻不停地敲钟,两眼还顾不上看城楼下的状况。而就在他几步之外,女土蝠站了起来。
她展开斗篷,仿佛无星苍穹里剪下的一片黑夜。
登河山所有人,无论武艺,包括姜骥本人,ᴊsɢ都对女土蝠有着原始的恐惧。只要被她碰到,生死就全在她一念之间。
但凡面前站的是另外一位星宿,参水猿的境遇都不至于这么绝望。
认清自己必须弃钟的现实之后,参水猿松开钟杵,抽出佩剑直指女土蝠,开始逐渐后退。
女土蝠早料到自己能将他逼到这个境地,一跃跳到大钟上,从高处跟他周旋。
参水猿本应速速背身逃离,但将后背暴露给女土蝠,根本与送死无异。他为了不被偷袭,只能挥舞佩剑,倒退而行,指望能在方便时跳下城墙,与女土蝠好歹拉开一些距离。
可女土蝠哪肯放过他?她在门楼上来回跳跃,一直保持着高位,似乎瞅准时机就要扑杀下来。参水猿晃着剑又如何?她也有剑,跟对方打上几十个回合根本不在话下,甚至还能令参宿更快暴露弱点,以求见缝插针,贴身攻击。
女土蝠一路将参水猿逼到东边的城垛上。两人体力都临近极限,但女宿的优势在于她没有唱歌,也不曾敲钟,因而绝对不会是先倒下的那一个。眼看参宿握剑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她看准机会,一剑朝对方刺去……
东方大地迸射出万道金光——太阳出来了。
女宿只觉眼前一白,当即出于本能抱头蜷缩。
耳边是剑刃落地的声音。
“参水猿!”她骤然惊醒,却发现对方已经跳下城墙,一路往东逃了。
究竟参水猿所往何处,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章 启齿难 旧账艰(上)
参水猿纵身一跃,姜芍正要去追,却被纪莫邀叫住——
“少当家,如今除了女宿,可有轻功能与参宿匹敌之人?”
姜芍于是停步,“纵是没有,难道放任他逃之夭夭?”
纪莫邀冷笑,“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若想保命,剩下的去处也不多了。”
姜芍望东长叹,道:“虽说如此……此人不除,我心不平。”
“莫怕,他若是与同生会合流,过几日便又回来了,到时你再拿他不迟。如今有一众星宿在此,当务之急是证明你的清白。唯有上下一心,先打退同生会,才有足够的底气与令尊对质。否则你就算提着参水猿的人头回登河山,也无济于事。”
姜芍想了一阵,道:“所言极是,是我心急了。”于是招呼众星宿登上城楼。
纪莫邀正准备带无度门一众返回鹿狮楼,却被心月狐带来的五位星宿拦住——
“往哪里去呢?”奎木狼瞪着纪莫邀,“跟我们一起上去,先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再放你们走。”
姜芍正要骂他,却见纪莫邀朝自己摇头,这才没有发作,任星宿们围着无度门一行六人一齐登楼。
登上城楼,只见女土蝠蜷缩在女墙的阴影下。“那、那是参宿的佩剑……”她一手捂着脸,一手指向躺在面前的剑。
壁水貐回头问在场的星宿:“大家方才都看到了女宿和参宿在城墙上打斗,亲眼见此剑乃是参宿所弃,有无异议?”
大家都摇了头。
壁宿随即上前将剑拾起,拿到众人面前,“参宿上一次从惊雀山回来后,剑上就多了一道划痕。此事始末大家也都知道,一定对这刮痕有印象。如今请再细看,这剑是不是参宿所持的那一把?”
星宿们一一看过,确认那道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也就是说,”壁宿将剑举过头顶,“这就是参水猿随身的佩剑。我们所有人的佩剑都是统一锻造,长短应该一致,是也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并无争议。
“好,那请大家将自己的佩剑取出,跟这把剑对比一下。”
星宿们抽出自己的剑一比,顿时目瞪口呆。
奎木狼看傻眼了,“这……这剑怎么比我们的都要短?”
胃土雉问:“剑改长短非是易事,要跟山中通报,参水猿是怎么做到的?”
壁水貐答道:“因为这并非参水猿所为,而是虚日鼠为了自己方便,擅自贿赂作坊所改。铸剑的工匠我们都认识,诸位回山后,可以自行找他对质。”
张月鹿像是想起什么来了,“虚日鼠的确跟我们埋怨过佩剑用起来不顺手。她说自己腿太短,剑太长,用不上力……如果能改短——哪怕只是一点点——就好了。”
奎木狼开始明白了,“如果参水猿拿了虚日鼠的剑,那随虚日鼠遗体带回来的剑——也就是参宿说少当家用来杀害虚宿的那把剑,才是参宿原本的佩剑?”
星宿们脑筋都不慢,一下全都明白了。
壁宿于是领头在姜芍面前跪下,高声道:“少当家,我们错怪你了!”
众星宿立刻跟着一并跪下——“请少当家恕罪!”
姜芍连连摇头,“别,你们快起来!现在明白了就好。终究是参水猿用奸计骗了你们,我不怪罪。”
无度门立在一旁,看姜芍与星宿们一副君正臣贤的模样,又听得马四革感叹道:“落难王公在一群土匪的接济下得以重振旗鼓,今日终于和忠心的家臣重逢……”
纪莫邀笑了出声,“土匪怎么了?让你去做星宿,你还吃不消呢。”
星宿们跟姜芍请过罪后,立刻开始善后。
“女宿,能走么?”姜芍问依然缩在一角的女土蝠。
女土蝠气若游丝地问:“轸宿在么?”
壁宿道:“我们这就下去找,应该还跟车马一起,不会有事。”
“那就行。我到时回车上躺下就好,不必担心。”
姜芍于是派斗宿去寻回轸水蚓和车驾,又留壁宿照看女土蝠,随后便领着众人走下城楼。
奎木狼还是咬着纪莫邀不放,“你们几个别乱跑。”
纪莫邀两手一摊,表示无所谓。
这时,危月燕凑到奎木狼身边,道:“我们去土坡那里看看。”
嫏嬛放下琵琶,看了一眼竹篮中的小瑜——还睡着,也真是厉害。
彻夜弹奏之后的她已筋疲力尽,手指都要失去知觉了。
叶芦芝的指法学了不少,却还是没学会怎么保护手指。短期之内,看来也免不了一番损伤。
山坡下走上来一男一女,脚踏长靴,腰间佩剑。
那一刻,嫏嬛真的产生了似曾相识的错觉。
来人一下就认出她来了,其中那个男的问:“你不就是温嫏嬛么?”
汗水已经湿透嫏嬛的衣裙。在对方眼中,她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
“我正是……”嫏嬛彻夜滴水未进,咳了一声。
女子立刻递上自己的水壶。
嫏嬛喝过水后,又问:“敢问二位是?”
女子答道:“我乃登河山危月燕,这是奎木狼。”
嫏嬛顿时错愕了,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是这两个人。
“怎么不说话了?”危月燕问。
嫏嬛呆呆答道:“我、我只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奎木狼往前一步,踮脚瞄了熟睡的纪瑜一眼,又回到正题上,“琵琶是你弹的吧?这到底是什么曲子?”
嫏嬛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眼看二位星宿都要不耐烦了,她才重新抱起琵琶,道:“二位如果想知道这曲子的来历,介意先听我讲个故事吗?”
奎木狼笑道:“搞什么啊,故弄玄虚的。”但他似乎来了兴致。
“我跟你们讲萤姐姐和阿礼的故事,你们愿意听吗?”
二位星宿霎时间惊愕到不知所措,却又不明白为什么同伴也迟迟说不出话来。
“这……”危月燕难以置信地摇起了头,“你怎么知道……”
奎木狼试探性地问:“怎么了,危宿?”尽管自己也想问同一个问题。
“萤儿,是前代危宿的名字。”
“巧了,前代奎宿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礼’字。”
两位星宿对视片刻,立刻在嫏嬛跟前坐下,恭敬行礼,“请讲。”
“危宿和奎宿怎么上土坡那里了呢?”温枸橼不高兴了,“不是说信不过你们,但是冲撞了嫏嬛也不好啊,我外甥女也在上面呢。”她又推了纪莫邀一下,“你这该死的,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纪莫邀挠挠脸,道:“去的要是别人,我也许还会在意。但既然是危宿和奎宿,那焉知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们服服帖帖地坐下。我唯一的担心,是焉知会不会口渴。”
大家此时都回到了鹿狮楼前,姜芍在星日马与牛金牛面前再次解释了虚日鼠被杀的真相。
面对铁证,二人追悔莫及,在姜芍面前连连磕头。
“我们真是瞎了眼,居然一直错怪了少当家!”
姜芍见他们没有质疑自己,心头落下一块大石。
星日马又道:“既然参水猿畏罪逃窜,我们应当尽快去追啊。”
“无妨,”姜芍答道,“他将与同生会一起回到这里。”
星宿们个个一头雾水——他们只知参宿杀了虚宿,却不知深层的原因,因此无法将参宿与同生会联系在一起。
姜芍正要开口,纪莫邀却在一旁摆摆手,像是有话要说。
“请讲。”
纪莫邀道:“诸君心中一定有许多疑惑,但少当家ᴊsɢ也不必急于解释,且待危宿和奎宿回来,一切自然明了。”
众人也不急于一时,便继续坐在鹿狮楼前等候,顺便吃顿早饭。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眼看危宿与奎宿从土坡上下来,纪莫邀立刻带着干粮和水壶,直奔嫏嬛而去。
二人回到姜芍跟前时,神色非常复杂——像是从一场诡异的噩梦中骤然惊醒,又像是壁宿所言“所有的信仰在一瞬间彻底崩塌”的后遗症。
姜芍上前迎接,却被危宿一把抓住手,强忍泪水问:“少当家,温嫏嬛说的都是真的吗?”
姜芍紧张地吞了口唾沫,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自然知道嫏嬛说了什么,但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还有别的考虑在内——
心宿和壁宿都认为,让星宿们认清事实,必须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只能从参水猿开始,再逐步揭露姜骥的所作所为,而且一定不能劈头就说姜骥杀了老当家姜疾明。参水猿杀害虚日鼠的事是最容易证明的,一定要从这里开始讲故事。至于二十多年前的鹿狮楼惨案,则要用星宿们能够接受的方式,一点点引导他们自己去发现疑点。由于没有证据证明姜骥是惨案的始作俑者,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杀害了自己的父亲,这些怀疑不便过早向星宿们透露,以免部分偏心姜骥的星宿生出逆反之情。
姜芍正是时刻谨记不能操之过急,才故意让危宿和奎宿亲口向星宿们复述嫏嬛的话。
“温嫏嬛认得前代危宿和奎宿,说得出他们的名字,还说……”奎木狼彻底收起了雀跃好动的脾性,一脸肃穆地坐到了众人之中,“说我们所有人的先代,都在二十多年前死在了这里。”
“这里?鹿狮楼?”张月鹿惊讶得几近失声。
毕月乌道:“可前代的家人……”
奎木狼继续解释道:“家眷中没有一人亲眼看到他们是怎么死的,都是听信了参水猿的一面之词。我跟你们一样,根本无法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温嫏嬛居然还能准确说出前代危、奎二宿致命伤的位置——这种事我以为只有当家、我和他们家人才知道。如此一来,不得不信……”
星日马愁眉紧锁,道:“这、这口说无凭,又没有实质的证……”
“我有证据。”心月狐打断了他,随即掏出一个月牙手镯,“这是前代心月狐的心爱之物。你们不信,日后可随我找她家人对证。当家与参宿曾跟他们说,前代心宿不幸坠崖,摔得粉身碎骨,因此二十多年来都没能找回她的尸骸。而我不但在鹿狮楼后的树林里挖到了心宿完整的骸骨,还找到了这个近乎完好无损的手镯。试问摔下悬崖、跌得粉碎的人,尸体为什么会埋在地通关?手镯为何又会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危月燕忙问:“你说得在理,只是为何我们的前代都能送回家下葬,前代心宿却曝尸荒野?”
“因为惨案发生时,她抱着我躲了起来。”
众人瞬间沉默,回头望向一鸣惊人的陆子都。
“鹿狮楼是我爹娘的产业,他们也在惨案中身死。当年心宿抱着我,一路逃到顶层的柜子里躲了起来。她最后因伤势太重断气,却保住了我的性命,让我可以为师父所救……”
那是陆子都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完整地讲述自己的身世。
“爹娘与心宿的遗体到现在还葬在树林里,你们不信可以去看看!我们说的都是真的!”
心宿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陆子都。
“没事,你慢慢说。我们相信你。”她紧紧拥着陆子都,虽然她知道,这个怀抱的暖意远不及杨浦君的体温。
陆子都抱着她,放声大哭。
打过多次照面、却从未单独说过一句话的两个人,因为杨浦君这个共同的羁绊,在彼此的怀里找到了家人般的安慰。
心月狐温柔地抚着子都的后脑,道:“终于能仔细看看你,真是太好了。她一定很高兴,高兴看到自己当年救下的孩子长得这么高大标致。”
“可我连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没事、没事,她家里还有她的画像,以后我带你去看她,好不好?”心月狐像哄小孩一样托起子都的面庞,擦去他面上的泪水,“别伤心。你能好好活着,就说明她的牺牲没有白费。”
另一头,危宿和奎宿继续方才的陈述。
“参宿之所以会跟同生会合流,就是因为同生会也参与了当年的惨案!还有纪尤尊!”奎宿越说越气,“现在你们明白,无度门为何一门心思要先干掉纪尤尊了吧?”
星宿们顿时议论纷纷。来到这个份上,就算心中仍有疑虑,也无法提出合理的反驳。毕竟,就算大家不能完全确认自己的前代死在二十多年前的惨案中,心宿、危宿和奎宿三人手上证据确凿,说明至少有三个人毫无疑问是死在鹿狮楼的——参水猿说了至少三次谎,这已经非常严重了。
可就算认定了参宿是有罪之人,大家同时又面临着一个新的问题。
“如果参宿有份害死我们的前代,又杀了虚宿,那当家又是……”
张月鹿这个问了一半的问题,可谓入木三分。
谁都不想去相信姜骥知情不告,甚至根本就是他跟参宿狼狈为奸。可如果姜骥被蒙在鼓里,参水猿做这么多事、杀这么多人又是为了什么?这里头有他自己的什么好处吗?
姜骥究竟是丧尽天良,还是愚蠢不堪?
无论是哪一个答案,星宿们都不愿去选。
姜芍很想直截了当地回答众人,可又怕大家一时难以接受,最后适得其反,唯有答道:“此事我们必须跟父亲当面对质,不能草草议论……至少参宿做过什么,我们都清楚了。同生会不日也会到来,届时我们好好盘问一番,也许就能找到一些答案了。”
这官腔绕的,她自己都不习惯了。
“你来迟了,我已经喝过水了。”嫏嬛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张开手臂接过纪莫邀带来的补给。“小瑜一晚上睡得可香了,刚刚才醒。”
纪莫邀趴到竹篮边跟女儿打了个招呼,道:“看来这《第八章》还有宁神助眠的功效。”
“说起这个,那个大钟……是我们失策了。”嫏嬛眼中不无懊悔,“我们明明上过那个城楼,怎么就没发现蹊跷呢?”
“等会再去看看,便知究竟。今日听了这钟声,我倒是又有了新的疑问。我们一直都认为惨案当日,是纪尤尊是在鹿狮楼用笛子吹奏《乱神志》,从而迷昏在场的星宿。但这一晚下来,只怕一般乐器在地通关内传播的距离有限。你的琵琶尚且无法跨越土坡与城楼间的距离,笛子的声音按理不会更强……也就是说,用笛子演奏,必须要尽可能地靠近自己的目标人物。那样似乎太过冒险,不像是纪尤尊会留给自己的唯一选择。”
嫏嬛遥望老钟,道:“经历了今晚,我们都看得出那口钟也是惨案的帮凶。你觉得,那口钟会不会是有意安置在那里的呢?”
“有了这口钟,纪尤尊就不用亲身上阵,何乐而不为?至于是不是有意……你听一下我说得对不对:城楼已经破败如此,没有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说明地通关荒废后经历过劫掠。如果这钟是原本就在这里的,根本就不可能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求财心切的人,就算搬不走整个大钟,敲下几块碎片,也是能卖钱的废铜烂铁。但这钟不但留下来了,而且惨案之后居然也没人动过。还有那些钟杵,根本就不是普通城楼敲钟会用到的式样。种种原因,都说明这钟与钟杵,是为了杀害二十七位星宿而特地安排在这里的。而这个……就跟信里的内容联系起来了。”
(本回待续)
第八十七章 启齿难 旧账艰(下)
“我让星宿们分头去最近的镇上购置酒肉,”姜芍一边跟纪莫邀和温嫏嬛重新登上城楼,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今晚一定让你们吃个够。”
“那真是太好了。”嫏嬛牵着她,一路来到大钟前,“这钟虽然老旧,但保存完整,没有被人破坏过的迹象。”
纪莫邀爬上门楼,在屋顶下狭窄的空间里一阵摸索,“我们早前上来查看的时候,偏偏没发现在这里能刚好藏一口钟。”
嫏嬛踮脚仔细观察四周顶梁,“地方不必大,刚好够,就能大做文章。这次真是我们疏忽,看漏眼了。”
姜芍安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想过会有敲钟这么一说,更想不到参水猿会用到这一招。被他打了个出其不意,也不是你们的错。”
嫏嬛听她这么说,便进入正题:“参宿会敲钟这事……你们似乎不知?”
姜芍摇头,“完全不知。”
嫏嬛又问:“他除了歌喉了得ᴊsɢ,在乐器上并无造诣?”
“从没见过他演奏任何乐器。”
“但偏偏是这么一个人,竟能熟练地用不同的钟杵在同一口钟上敲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不可能是无师自通吧?会是谁教他呢?教他敲钟也就罢了,敲的可是被视为禁忌的《乱神志》,这也不是随手可得的乐谱。”
姜芍有些明白了,“你们怀疑是天籁宫?”
纪莫邀笑道:“不止是天籁宫,还要是天籁宫中最会敲钟的那个。”
“司钟?对啊,你们说她跟纪尤尊是一伙的,一定知道《乱神志》的秘密。只是……”姜芍又疑惑了,“她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天籁宫与世隔绝,在那里安分过神仙日子,不好么?”
“这……就是我们要单独告诉你的事。”嫏嬛从袖中掏出几封信,“我们本想让你先专心安抚一众星宿,也不想未经思考就将这些旧事丢给你……但如今这口钟已经间接坐实了我们的推断,也就不怕告诉你了。”
姜芍接过嫏嬛递来的第一封信,拆开一看,是一个叫“千里”的人写给司钟的。
“这封信有些年头了啊……”她看着上面的字,面色竟渐渐发白,“只是这字迹,怎么……”
嫏嬛又递给她另一封信,“这是你祖父姜疾明写给东蓬剑侠秦榛的。”
姜芍未曾多想,又展开这第二封信来看。
她也认得祖父的笔迹。
“秦大侠看破红尘,自是潇洒……”她细声念道,“姜某亦非卖弄,只是儿女之乐,绝非阁下所能体味。吾儿千里……”
她手一抽搐,几乎将信纸丢出墙外。幸亏纪莫邀反应快,一抓救了回来。
“千里……”姜芍没有要回那封信,而是捏紧了拳头,“父亲为什么会跟司钟……”
嫏嬛将信件重新折叠放好,问:“你不知道他还有这个名字?”
姜芍茫茫然摇了头。
纪莫邀倚在城墙上,道:“这也不奇怪。‘千里’更像是长辈唤的小名,自然没必要向晚辈交待。更何况,如果你祖父爱这样叫他,他甚至可能很抗拒这个名字……”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姜芍边自言自语,边不住地摇头,“可他写给司钟的那封信,措辞非常随性,根本不像是跟长者说话的口吻,更像是、像是……”
“像是家书,是吗?”
姜芍猛地抬头望着嫏嬛,眼中有千万句反驳她的话,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你跟我说过,你的母亲是难产而死,就葬在虑得堂。但你从来没跟我们提过你祖母的生平,她又是葬在何处。”嫏嬛握住她的手,“姜骥如果从没跟人提过自己的小名是‘千里’,那懂得用这个名字而不会招致他反感的人,跟他一定有非比寻常的关系,极有可能是……骨肉至亲。”
姜芍仰头望天,喃喃道:“父亲跟我略略提过,说祖母早死,祖父把她带回老家安葬,因此尸骨不在登河山。拜祭先人的时候,祖父母是共用一个牌位的,上面也没有写她的姓名。我没理由怀疑父亲会骗我,也从来没有过多地好奇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对自己的母亲了解甚少,因而推断父亲对他的母亲也不会知道太多。”她语速加快,像是迫切地想让眼前人明白什么,“我没有故意隐瞒什么,我是怎么也想不到,我的祖母也会跟这件事有关!”
嫏嬛忙安慰道:“没事,不用着急。你就算说过你祖母的事,我们也不可能一下就推断出来,也要等见到你祖父的亲笔信之后,才能理清思路。不过既然知道了其中蹊跷,就该认真想想为什么了。”
姜芍平静下来,陷入沉思。
为什么?
为什么祖母生下父亲后,会去了天籁宫?
为什么父亲直到成年,才终于开始跟祖母有书信来往?
为什么祖母明明在世,父亲却谎称她已死?
为什么二人会向外人隐瞒彼此的母子关系?
为什么祖母会参与鹿狮楼的屠戮?《乱神志》自她而出,参水猿敲钟的技艺相信也是她亲手传授。
最初的几个问题,姜芍一时也找不到答案。但最后一个疑问,来到这个时刻,并不难攻破。
“父亲要杀星宿,而祖母是来帮他的。”
嫏嬛捏了捏她的手,“你若是准备好了,能再看几封信,我就拿给你看。”
“拿来,我看。”
嫏嬛于是将手中所有的信件全部铺开在地上:一半是姜骥写给司钟的,另一半是姜疾明写给秦榛的。
姜芍决定先看祖父的信,毕竟年代更早。
这些写于姜骥孩提时的文字,随处可见一位父亲对独子的疼爱与期盼。他笑不曾婚娶的秦榛不知养儿之乐,也总是在信的开头说起孩子最近学会的本事:多大会走路、多大会背诗、多大会提剑……在慈父溢满着希望的笔触下,一个天之骄子成长的脉络跃然眼前。
隔着发黄的信纸,姜芍真切地感受到了祖父对父亲的溺爱。
她好奇自己小时候,有没有在父亲心中激发出类似的情感。
而当父亲将及弱冠之时,祖父的信却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远有胡亥,近有杨广。帝王之家坐拥天下,尚能败于二世,何况疾明非立业之人,更不敢称中兴之主。纵有二十八忠信之士,若逆子在我百年之后意欲作乱,又有何计可施?”
是什么让祖父发出了这样的疑问?父亲难道在那个年纪,就已经心怀不轨?
诚然,祖父能跟秦榛这样的外人推心置腹到如此地步,已经非常难得。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只属于登河山的秘密,绝不会轻易对人坦白。
但看到这里,姜芍至少可以明白,祖父的确对自己的儿子心存不满。而父亲若真杀害了祖父,也绝非一时兴起,而是一早埋下的祸根。
但父子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是谁挑起最初的矛盾、谁的责任更大,则无法从寥寥数语中找到答案。
姜芍于是转到另一半信件上。
纪莫邀见她转移视线,便补充道:“我不确定姜骥何时开始给司钟写信,但从我在天籁宫翻阅过的信件来看,最早应是在他将近成年之时。”
“这样不就刚好吻合了吗?”姜芍道,“祖父开始怀疑父亲的时候,父亲刚好开始跟祖母通信。只是这因果……”她摇摇头,专注精神继续看。
父亲跟祖母写的信,措辞是那么的随意,口吻是那样的轻松,仿佛在跟一个永远不会数落自己的朋友闲聊,字里行间都充斥着读信人给他无穷的安全感。
“日出虽好,早起烦人。看过一次便罢,实在不值再看。司钟若请我看,我亦懒理。”
明明字迹已经如此稳健成熟,写出来的话却像一个扭拧任性的孩子。他自信司钟不会责备自己,因此尽情地享受着冲撞长辈的快感。那是他在登河山、在父亲面前,永远无法体会到的自由放纵。
而千里之外的母亲,丝毫不介意被他一次次冒犯,反而将他这些浅薄的见解视作至宝,锁在枕边。
“如果不是因为字迹一模一样,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父亲会说的话。”姜芍慢悠悠地将信一封封叠起收好,“感觉就好像……他心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纪莫邀顺手帮她一起收拾,“又或是反过来——他一直在你们面前扮演另一个人。”
“你是说,他一直都是那个目中无人、撒泼打滚的孩子?”
嫏嬛幽幽道:“只要有司钟在,他就没必要长大。司钟可以……满足他所有的愿望。”
姜芍微微一震,“你觉得他们合谋……”
嫏嬛继续道:“你刚也说了,这因果关系尚不清晰。但有一个可能,就是你父亲长大之后,发现母亲尚在人世,而你祖父一直骗了他。这样既能解释父子反目,又能解释母子间突然开始的通信。他们也许是在试图弥补缺失了十多年母子亲情。”
姜芍点点头,“有道理。只是祖父又为什么要隐瞒这么重要的事,这真的都……太奇怪了。”她定睛看着二位好友,忽然笑道:“你们一副随时要来安慰我的样子,真是……我没事,真没事。”
嫏嬛似不全信,“刚刚得知这种事,一般人都会深受震动吧?”
姜芍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是挺震动的,也有很多疑问,但我现在不怕去想这些了。无论我父亲和祖父母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都能够敞开胸怀去认清事实。他们如果决定了要做坏事,那我也可以决定去与他们为敌。这种震动经历过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我不逃避,也不会羞于向你们求助,你们不用担心我。之前一直作为旁观者,看着你们如何直面自己家人的过去,我也想了很多。这其中所学到的一切,已经足够安慰了。”
嫏嬛欣慰地笑了,“真是的,整得我们都不好卖弄了。”
姜芍抿嘴微ᴊsɢ笑,“我终于也有让你词穷的时候,着实不容易啊。”
纪莫邀则在一旁托着腮,似乎有什么想说,可又不想插嘴。
“你猜他在想什么?”嫏嬛问姜芍。
“你这么问,想是已经知道了?”
“那是自然。”
姜芍拍拍纪莫邀的肩膀,问:“我不是嫏嬛,但我也想知道,你会告诉我么?”
纪莫邀歪着脑袋转过来,道:“你真的要现在听吗?还是想……”他往东边使了个眼色,“等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再跟你慢慢道来?”
姜芍放眼东方,果见星宿们满载而归。
日落时分,一行人纷纷涌上城楼,将那大钟卸下。
斗木獬高喊道:“听我号令,一!二!一!二!”
大家迈着整齐的步伐,将大钟抬下城楼,再缠上绳索,一点一点往土坡上拉。
雄壮的喊声响彻地通关内外。
入夜,众人在鹿狮楼下点火架炉,烧粥烤肉。席上,星宿们轮番向无度一众敬酒。
“多谢各位英雄照顾少当家!”
类似的话说多了,姜芍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我、我也不是那么难照顾吧?说得好像他们受了多大委屈一样。”
奎木狼又不嫌事大,“少当家是不知道自己小时有多胡搅蛮缠吧?”
众人放声大笑。
“少当家离开这段日子,是不是落下太多功课了?”张月鹿打趣道,“又是打不过壁宿,又是被参宿砍伤的……”
壁水貐忙解释道:“张宿可别乱说!少当家那是有意败下阵来,才好引参水猿一路来到地通关前。都是计谋,我可不敢自夸。”
哄笑之间,心月狐单独来到纪莫邀与温嫏嬛面前,敬谢道:“二位,受苦了。”
嫏嬛忙起身回礼,“哪里……心宿以一人之力扭转乾坤,才是居功至伟。”
“不,若非二娘子为少当家指点迷津,我又怎能在登河山临危受命?若非纪公子冒死带回乐谱,我们又怎能一举得胜?还请二位不要自谦,受我一拜!”
二人一人一边,将心月狐扶住。
“不必拜我们。”纪莫邀轻声道,“我们不是帮你们少当家化险为夷的贵人。帮她……也是我们充满私心的自救。毕竟,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打得过姜留夷啊。”
心月狐握着他们的手,道:“我自问无力减轻你们已经承受的痛苦与困扰,但从今往后,我一定奉陪到底,在所不惜!”
吃饱喝足,筵席散去。星宿们行惯山野,在外过夜都是家常便饭,早就各自找了地方歇息,只留下养足了精神的女土蝠再次从高处放哨。
那口大钟如今侧躺在土坡之上,顶端破开了一个口子。
嫏嬛抱着琵琶在开口周围来回往复,像在寻找一个绝佳的位置。
姜芍独自登顶,与纪莫邀和温嫏嬛继续未完的话题。“我想了一晚上,好奇你们还有什么想跟我说。我有一个猜想,你们要不要听?”
嫏嬛瞪大眼,立刻将琵琶放到一边,道:“居然劳烦你想了一晚,真是造孽。”
“无妨,我也有认真吃肉喝酒啊!”姜芍坐了下来,“我就猜啊,既然我们已经理清司钟和登河山的关系,你们想继续跟我谈的,应该就是参水猿那一边的事吧?”
纪莫邀无声地拍了两下手掌——他不想吵醒女儿。
“还真是!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嫏嬛轻叹一声,道:“倒也说不上是什么石破天惊的发现……只是参水猿身上的秘密,比你父亲的还要多。他是隐藏在你父亲背后的帮凶,没有多少人注意,更不需要向任何人说明,因此我们一直无法深究他的心思。而我们这边,也有一个同样心思成谜的人。”
姜芍一拍脑袋,“你说杜仙仪?”
嫏嬛点头,“我们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卖我父母。父亲旧友封锦山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封信里,提到仙仪姑姑可能对姜骥有攀附之心。我们也不是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但以仙仪姑姑的性格,如果是秦榛这样风高亮节的大侠还有可能,令尊的话……”
纪莫邀更加直白,“姜骥身上没有一处优点值得杜仙仪出卖温家。但苦于没人真正了解杜仙仪其人,我们无奈陷入死角。直到最近重新问过我师伯,才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当然,”嫏嬛解释道,“前辈从未刻意隐瞒什么……早在姑姑畏罪自尽时,前辈就已经将她与我父母结识之后的事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们了。我们当时也找不出什么线索,心想着也许以后在天籁宫之类的地方寻访一番,就能解释这一切。”
“可我在天籁宫快半年,什么都没找到。于是我们就想,也许从她与温先生结为兄妹的一刻开始了解,已经晚了。”纪莫邀从怀里掏出写有前代二十八星宿生辰住地的名册——那一切的开端。“我们让师伯从头说起,从他怎么收杜仙仪为徒说起,总算让我们找到了突破。”
究竟杜仙仪从何而来,因何而死,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章 泉水白 人心黑(上)
第一次见到杜仙仪时,洪机敏已是闻名遐迩的大侠。
洪家本非高门大户,但叔伯中有好几人在前朝做过些小官小吏。自打决定要参与反抗朝廷的起义军时,洪机敏就做好了与家人决裂的准备。
战争的结果也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虽然最初参与的队伍不是最后的赢家,但起码中原重归太平。新天子也是凭本事统一天下的,他没有不忿——对于肉食者,他不存在从一而终的执念。
家里长辈问他:“既然立下战功,军中也有赏识你的人,为何不去新朝捞个一官半职?”
洪机敏只是一笑置之。
从废墟中重建一个国家,需要何等的才学和耐性。洪机敏自问没有这些品质。他能做的,就是以自由之身,在新时代还没有照耀到的角落,尽可能地清除过去的余孽。
之后的几年里,他游历四方,行侠仗义,结交了不少江湖豪杰。他享受这样的生活,但也意识到自己年岁渐长,是时候要为将来打算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来到了白鸟泉乡。
他为乡民铲除了一伙肆虐已久的恶霸,一夜之间成了白鸟泉的大英雄。乡亲们请客的请客、烧香的烧香、画像的画像,简直把他当成了下凡救世的金刚大神。
而但凡在白鸟泉乡待上一晚,都会听到杜仙仪这个神童的名字。
“她呀,五岁背《离骚》,七岁通《楚辞》,还能纠正乡里最博学的老先生念错的字呢!”
在亲眼见到杜仙仪之前,洪机敏还以为乡民在夸大其词。
但原来不是。
本来,洪机敏是有些抗拒去那灶寡妇家的。他一个单身男子,出入孤儿寡母的家门,容易招人闲话。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迟早也要离开的——可这寡妇该怎么办呢?
谁知那灶寡妇偏要他来家里做客。
“先生就来我家里吃顿便饭吧。我也是白鸟泉乡人,一样想报答先生的侠义之举。况且你在别人家都坐过了,唯独不来我家,是瞧不起我母女吗?”
洪机敏纠结了一阵,觉得自己反正也没有心怀不轨,去就去罢,总不好浪费了灶寡妇一番盛情。
他知道,乡民中不乏想从中捞出些桃色逸闻的看客,甚至还有真心想撮合他们的长辈,但反正自己第二天就走,这都无所谓了。
赴约时,远远就能闻到灶寡妇家飘来的鲜香——不愧是“灶”寡妇。
当然,这个女人并不姓“灶”,也不是白鸟泉本地人,而是几年前带着幼女逃难到这里的。她说自己是个孤儿,不知父母姓什么,但女儿的父亲姓杜,所以她也跟着姓杜。
她做得一手好菜,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就是不识字。隔壁后生调戏她,问她“杜”字怎么写。她说不会写,后生就在地上写了个“灶”字,问这是不是她的姓。她拍着手说:“就是这个字!”于是“灶寡妇”这个笑话就传开了,而自始至终都没人知道她真名是什么。
洪机敏来到家门外,见杜仙仪已经站在门前迎接。
“先生请进。”
从她开口的那一刻起,洪机敏就觉得,如果世上真的存在一个五岁就能将《离骚》倒背如流的人,一定就是眼前这个女孩。
院子里种满了楚诗人用来装饰自己的香草与鲜花。推门进屋,墙上贴满了与女孩年龄不匹配的刚劲书法。
“啊,先生来了,快请坐!我还在里头蒸肉包子呢,马上就好!”
女孩的母亲,也许是这间屋子里唯一还有烟火气的存在。
“先生请用茶。”
“多谢小娘子。”
杜仙仪的嘴角差一点就要翘起来了,可却像是有意识地被重新压平。“我不是什么小娘子……家里就娘和我两个人。”
“那也可以是娘子啊,又不是一定要有侍从才算数。”
“那先生家里有多ᴊsɢ少人啊?”
“我家就多了咯。”
灶寡妇忙里忙外地上菜,大侠与女孩的交谈也没停过。一晚下来,洪机敏也不知开胃的是可口的饭菜,还是那妙语连珠的一来一往。
真的,幸好自己读过些书,不然随时会被杜仙仪问得哑口无言。
饭后,灶寡妇遣女儿去睡,却还舍不得放洪机敏走。
“先生这顿饭,吃得可满意?”
“啊,娘子太客气了。洪某一饱口福,幸甚至哉。多谢娘子热情款待。”
灶寡妇捂嘴笑了起来,“喜欢吃就好……”也许是因为喝了两口小酒,她满面红光,姿态也变得暧昧起来。
洪机敏开始有些怕,身子甚至已经开始往门的方向倾斜,准备随时逃离。
“先生觉得我女儿仙仪,如何?”
洪机敏心头一惊:她不是要把一个小孩子许给我吧?
虽说穷乡僻县之中,多有惊世骇俗之事。但他洪机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怎可借警恶惩奸之名,作婚娶幼女之孽?
若不是灶寡妇话接得快,洪机敏已经跟箭一样飞出去了。
“先生,你能不能收仙仪做个徒弟啊?”
洪机敏当场松了口气,收拾心情,坐直身子,“娘子何出此言?”
灶寡妇一声叹息,道:“先生一晚上都在跟仙仪说话,大概也知道她的资质。我虽目不识丁,可女儿比我聪明千万倍,不该窝在这种穷山恶水里虚度光阴,是不是?”
洪机敏答道:“仙仪确实天赋异禀,世所罕见。”
“是吧?”灶寡妇两掌一拍,“先生就收她做个徒弟,跟你学学武艺、学学做人,总比待在这里好。”她凑到洪机敏跟前,压着声音道:“乡里的男人老盯着她,就等她长大……我一想到他们的嘴脸,夜里就睡不着觉。你也见过这里的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白鸟泉,以为自己多有本事,其实大字也不识几个,哪里配得上仙仪?仙仪要嫁,也该嫁个的公子,怎么能便宜了这些土狗?”
洪机敏其实想说,杜仙仪就算不嫁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但他有预感灶寡妇未必会理解他的说辞,于是没出声。
“我知道先生心里有想法。你肯定觉得我一个粗人,怎么就生了个小仙女出来。”灶寡妇调侃自己轻车熟路,眼中却满溢着对女儿的自豪。
洪机敏忙解释道:“娘子千万别这么想,洪某没有这个意思……”
“没事,就算有这个意思,我也不怨你。”灶寡妇挪了一下身子,抬起脸来,努力地让对方相信自己是在谈正经事。“仙仪的才学,随她父亲。”她兀自又笑了,“你一晚上都‘娘子’、‘娘子’地叫我,怪难为情的。”
洪机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坐着不动,等她笑完。
“我真的不是什么娘子、夫人……我心里想做,但命不好,等不到那一天。”
灶寡妇说,她原是一个杜先生家的烧火丫头,因为手脚勤快,得到老厨娘的赏识,这才学来一身厨艺。杜公那时年过半百,是远近闻名的雅士,家中常有文人墨客为上宾。她对风流才子的向往,也是那时埋下的种子。
老厨娘告老还乡后,家中便由她掌厨。一日宾客散去,醉醺醺的杜公来到厨中,一把抱住了正在刷锅的她——
“他终究是个文人,力气倒也没有多大……”灶寡妇回忆道,“如此把我按在地上,嘴里哼哼唧唧也不知说着什么。我晓得他一早看上了我,于是半推半就地就……”她以一笑留白,笑得却有些勉强。
洪机敏没听过这么一个杜先生,但表面斯文、背地猥琐的老淫虫,他倒是知道不少。
“这就有了仙仪。主人也确实对我有情有义,知道我怀孕之后,就纳了我做小妾,不用再做下人。仙仪生下来后,他也很是疼爱,供书教学,都是亲力亲为……那时,我们过得是真的好。”
难怪杜仙仪会将“小娘子”这个称呼跟有无奴婢联系在一起。
“结果一场病,人说没就没了,真是没天理。”灶寡妇叹了口气,“他一死,那正房立刻就发难了。她呀,早就看我不顺眼,只是碍着主人疼爱我们娘俩,才没敢动手。”
“于是她就赶你们母女出来了?”
“是啊,那话也说得很难听呢。”灶寡妇于是把腰一叉,学起那主母的神色——“别以为做父亲的送你女儿一个‘仙’字,就真的成仙了!我儿子那才是位列仙班的神将,你一个小野丫头,算什么东西?”学得那是一个绘声绘色、神憎鬼厌。说完,她自己都笑了。
“儿子?仙仪有个异母的哥哥?”
“对,比仙仪大十五岁,杜家合共就这两个孩子。”
洪机敏眨眨眼,“这么说的话,你们被赶出来的时候,他也应该成年了?”
灶寡妇想了一阵,“我也真是没有留意……哎呀,我天天都绕着主人和仙仪打转,哪里管得着他啊。从我做下人时起,就很少见那小郎君。后来听说拜师学艺去了,就没再见到他。主母赶我们走的时候,他也不在家。”
“原来如此……之后你们就逃到白鸟泉乡来了?”
“是啊。那会到处兵荒马乱的,好不容易才让我找到这么一个神仙去处,就没打算走。可如今听说外头太平了,我就没那么怕了。”
洪机敏点点头,“如此说来,你不想让仙仪久留此地。”
“是……先生别怪我卖弄,可我也是在大户人家被人伺候过的,见过些世面。这里景色虽好,周围的人……却实在比不上外头的那些啊。”
洪机敏打趣道:“你希望仙仪多认识些往日出入杜家的名流雅士?”
“哎呀,那时候的先生们,如今也老了!我想仙仪见识些年轻的,不能委屈了自己。留在这里,可就没有这个盼头了。”她顿了顿,又道:“先生别怪我贪心,其实我托你带仙仪走,还有另外一个请求。”
“娘子但说无妨。”
灶寡妇低头道:“主母虽然刻薄,但主人对我们是真的好。现在带着仙仪在这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度日,感觉像是糟蹋了杜公的骨血。我心想,那老婆子迟早也要死,等她不在了,仙仪还能回杜家认祖归宗,做个堂堂正正的杜家娘子……”
“可她不是还有个兄长吗?他若是偏心自己的母亲,会愿意吗?”
“所以才指望先生帮我啊。”灶寡妇恳切地搓揉着双手,“你是大侠,仙仪做了你徒弟,有了出息,她阿兄也许就不会介意了。两兄妹年龄差这么大,也说不上感情有多深,但毕竟血浓于水,总归是能相处的。我从小就让她记住阿兄的生辰,这样日后团聚,人家见你这么多年都记得自己的生日,肯定也会动容吧。”她的眼神无比真挚,像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的计划一定能够实现。
“我懂了,一是帮仙仪找个好丈夫,二是回杜家认亲,是吧?”
“对,太对了,不愧是大侠。”
洪机敏觉得,杜仙仪就算同意了母亲的决定,也不会同意母亲的目的。她这么小,未来尚未可知,心中所欲甚至会跟母亲所愿大相径庭。可他并不打算为此跟灶寡妇争论——只要仙仪跟了自己走,以后想做什么全看她自己,不由得母亲说了算。
“好,我答应你。我会收仙仪做徒弟,带她离开。”
“多谢大侠!多谢大侠!”灶寡妇欣喜若狂地连连磕头,随即泪如泉涌,“太好了……”
洪机敏连忙躬身下拜——他不敢伸手去扶对方。“娘子礼重了。洪某一定会收仙仪为徒,只是在此之前,可能还要让娘子等上一会。”
灶寡妇的笑容瞬间凝滞。
“娘子莫慌,不用等很久。我只是……和几个朋友约了在涓州见面。你想,我一个单身男人去见别的男人,身边带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始终有些不方便。但我不会去很久的,最多一个月就能回来。下次回来之时,我立刻就带仙仪去我开山立业之地。”
那时的素装山靛衣门,还处在挖莲池的阶段,但洪机敏已经准备在那里开门授徒、颐养天年了。
灶寡妇一听,凝结的笑容又迅速化开,如此半哭半笑着,继续拜谢。
那夜,洪机敏背着灶寡妇送他的一大袋干粮,离开了白鸟泉乡。
他有些遗憾没能亲自跟杜仙仪告别,但对于不久后的重逢又充满了期待。
一个月后,洪机敏带着在涓州的美好回忆,再次回到了白鸟泉乡。
他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仙仪,她虽然还没拜师,但已经有了第一个师弟。
他在脑海里练习着向仙仪送上好消息的措辞,生怕哪里用错了字,要被女孩瞧不起。他甚至觉得,仙仪也许根本不会为此表露太多的兴奋,可他就是想快点迎来“师父”这个崭新的身份。
回到白鸟泉乡时,恰逢ᴊsɢ清晨,道上也没个人影。
他径直往仙仪家跑,却远远见她家门洞开。
那一刻,直觉告诉他——来晚了。
洪机敏大步跑到房前,竟见院落凌乱,花草皆被践踏成泥,再往屋里一看,见器物倾翻破碎,一地狼藉。
“杜娘子!仙仪!”
他心急如焚地迈入房中,却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一切——
杜仙仪一身血污地坐在母亲枕边,眼神空洞,像是失了魂一般。
而灶寡妇……那花容月貌,如今却像个破开的烂果子,几乎认不出来。她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肤。
“娘子!是、是谁——”
“大侠!洪大侠!我可把你盼来了!”灶寡妇声嘶力竭地朝他喊道,那声音却小如蚊蝇。
洪机敏扑上前握住她朝自己伸来的手,“娘子,发生什么事了?”
灶寡妇摇摇头,“快带仙仪走,快呀!”
“娘子,到底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老先生的儿子。”
洪机敏猛地扭脸,见杜仙仪低着头,冷冷地嘀咕着——
“老先生要我去他家玩,娘不让我去,他儿子就来……”
灶寡妇叹了口气,道:“仙仪,你就别管这么多了,快收拾东西跟大侠走。”
“娘子,洪某如果不搞清楚是谁存心要害你们母女,是绝对不会走的!告诉我,仙仪所言可属实?”
灶寡妇无可奈何,气若游丝地答道:“我们命不好,明明等多一天,等你来了,就没这事……那老先生要仙仪去他家玩,还不让我跟着……那、那老东西都糟蹋乡里多少个小姑娘了,现在连仙仪也不放过!我哪里敢让仙仪去,就跟他吵了一架,骂了他几句。他儿子气不过,就来家里捣乱……幸好是没伤到仙仪,我、我的话,就无所谓了。”
“不,娘子,你怎么会无所谓呢?我、我先带你们出去找个医人。”
谁知灶寡妇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揪住洪机敏的衣袖,道:“不要浪费气力了,我、我吊着这口气……就是为了等大侠回来带仙仪走而已……现在你来了,我就可以放心……”
“杜娘子……”
灶寡妇开始大口喘气,又抓住女儿的手,叮嘱道:“仙仪,要听师父话啊。”
“娘……”杜仙仪扑到母亲怀里,却不敢大声哭泣。
“没事的,跟洪大侠在一起,娘特别放心……”
洪机敏忍痛起身,走到屋外——他希望母女二人能够有一个更私密、更体面的离别,没有他这个外人干扰。
过了一会,杜仙仪独自走到了他身边。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乡间的雾气也渐渐散去,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了。
“仙仪,他们家在哪里?”
杜仙仪抬头,问:“不用先让娘入土为安吗?”
“怎么,还要给你杀母仇人逃跑的时间吗?”洪机敏半跪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坐上来。”
杜仙仪扯了扯自己暗红色的裙子,似有犹豫。
“没事,我这身衣服不值钱。回头我们到城里,再买几套新的——我们都换新的。”
女孩坐到了他的肩上。
“仙仪,给师父指路,我替你娘报仇去。”
(本回待续)
第八十八章 泉水白 人心黑(下)
白鸟泉乡的孩子,都是唱着白色的童谣长大的。
杜仙仪也会唱,只是很少开口。
那天早上,当乡民们纷纷开始新一日的劳作时,空中传来了一个天籁般的童声——“白鸭白鹅白水甜,白花白絮白云天。”
众人惊诧地停下手中的工作,望着从晨雾中穿出的洪机敏和他肩上的杜仙仪。
可洪机敏看都没看他们,而像是一头识途的蛮牛,一路闯到教书先生宅前,二话不说便一脚将大门踹开。
屋里的老少吓得前仰后翻,一下都躲了起来,连个跪地求饶的都没有。
洪机敏厉声喝道:“那老淫虫哪里去了?”
见没人答话,他便进屋一间间搜查,最终找到了那个蜷缩在卧房一角的老爷子。
“你儿子呢?”
那老先生吓得浑身发抖,“不、不知道……兴许是逃了?”
洪机敏一把扯住老先生的头发,拖着他赶到后院,果然见那恶少爬墙爬到一半。
“孽畜哪里逃!”洪机敏一手将那后生从墙上揪下来,又是扯着他的头发,拖出屋外。
这时白鸟泉乡已经炸开了锅,男女老头都聚过来看出了什么事,哪还有心农作?
那老先生的家小也一路追在脚后,喊着“大侠饶命”。
洪机敏头也不回,只让杜仙仪坐稳,一手一把头发,将那父子二人一同拖到乡里最宽的路上。
“跪下!”他命令道。
那父子俩早吓得魂飞魄散,只能半趴在地上,连腰都直不起来。
“你们可知罪?”
那后生哆哆嗦嗦地答道:“知、知罪……”
“杜娘子的丧礼,全让你家出钱,如何?”
“一定!一定!”那老先生连连磕头,“全凭大侠定夺!”
洪机敏满意一笑,道:“乡亲们可都听到了,杜娘子因此父子二人命丧,如今让凶手承担死者的葬仪,天经地义。”他随后放下杜仙仪,俯视那两个求饶的畜生,“杜娘子和仙仪都没有让我这么做,我本来也可以点到即止,只是……”他抽出背后的大刀,“我若是就这么走了,只怕会贻害无穷。倒不如趁此机会,为乡民永除后患。”
话毕,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手起刀落,将二人斩于道上。
在战场上与敌军交战时,他也曾经为杀人而挣扎过——怎么说也是某家人的儿子,只因投错了将领而战死沙场,着实有些可惜。
但那一刻,他一点也不纠结。
“待我将杜娘子妥善安葬后,还请乡亲们能悉心维护、四时供奉。你们不用拜我这个大活人,我也没那能耐去保佑你们,可若杜娘子的坟头有哪怕半根杂草……”他用刀尖指着地上的两颗头颅,不再多言。
他知道自己是在恐吓、在威胁、在干着和地痞流氓一样的下作行径。可面对乡民们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他不怕成为白鸟泉乡的恶人,他只恨自己没能来早一步。
白鸟泉,多美好的名字。
师徒二人将灶寡妇葬在了白鸟泉附近一个据说风水最好的山头上。
杜仙仪全身都弥漫着丧母的哀伤,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哭出声。
洪机敏初时还以为她在刻意压抑,可后来他发现,这就是杜仙仪最自然、最舒服的状态。
她是灵均的信徒,习惯了用美好而优雅的方式来表达哀思。
可惜的是,连仙仪也不知道母亲叫什么名字。
“你父亲就没有喊过她的名字吗?”
杜仙仪摇摇头,“他就管娘叫‘美人’。”
洪机敏气不打一处来,不予置评。
离开白鸟泉乡的第一个夜,在沿江东往的客船上,洪机敏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在杜仙仪面前哭得涕泗横流。
“师父……”仙仪挽着他的手臂,吓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洪机敏拍拍她的手,道:“没事,你不用安慰我。我必须要哭这一场……这是我直面无力的方式。哭过了,我才有力量去弥补遗憾。”
杜仙仪点点头,道:“别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想是不对的?”
“当然不对了!没有勇气去诚实表达伤情的男人,都是掩耳盗铃的懦夫。他们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有错,更不懂得去体谅别人的苦楚。我穷尽一生,都在避免成为那样外强中干的匹夫。往后我的徒弟,也绝不能变成那样的人。”
杜仙仪起身抱住他,“师父,谢谢你救了我。”
洪机敏紧紧拥着女孩,泪流不止。
他没有把话说全,只是不希望杜仙仪太早背负众生的苦难——可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杜仙仪,最终也没能等来她们的洪大侠。
之后好多年里,洪机敏和杜仙仪分别都回过白鸟泉祭拜灶寡妇。虽然当年放下狠话吓唬乡民,但两个人都没有真心指望会有谁来打理灶寡妇的坟墓,只盼不要被风雨过分破坏就好。而让他们意外的是,墓碑前总是整齐地摆着鲜花果品,周围也确实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是那老先生欺负过的几个女孩偷偷约定来轮流拜祭的。
“多谢大侠,替我们报了仇。”
她们有些人根本就没有亲眼见过灶寡妇,可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恶人不除,自己就是下一个她。
“还请大侠不要把这事告诉我家人。”
多年以后,白鸟泉乡依然不乏替那两父子惋惜的人。而所有女孩,都是瞒着家里的父亲、兄弟和丈夫,来此为一个同样苦命的女人献上心意。
“仙仪她……没跟你们提过这些旧事吧?”
那是大家离开惊雀山的前夜,洪机敏被温嫏嬛和纪莫邀叫住,道起了杜仙仪的过往。
嫏嬛肃然摇头。
洪机敏苦笑,“也是,她本来也不爱跟人谈家事。”
“不,也许不仅仅是这个缘ᴊsɢ故……”嫏嬛将写有前代二十八宿住地和生辰的名册铺在案上,“自从知道这个名册的真意之后,我们都变得对年份、年龄格外敏感。前辈刚才说,姑姑的异母兄长比她大十五岁,是不是?”
洪机敏点头。
“姑姑是庚辰年生人,往前十五年的话就是……乙丑年。”嫏嬛指着名册上的第一列,“参水猿就是生于乙丑年,比姑姑刚好大十五岁。”
洪机敏两眼一瞪,“我、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纪莫邀又问:“前辈,师姐后来有没有跟你再提过这个异母兄长?她有没有像她母亲希望的那样,去认祖归宗?”
洪机敏皱起眉头,道:“她时常外出游历,但从未提及家人。我只当她根本不在意这个兄长,自然也不会特意去提醒她,毕竟……我也不想让她觉得我在催她。”
纪莫邀道:“杜家的正房夸耀自己儿子是‘位列仙班的神将’,说不定就是指他被选为登河二十八宿之一。上一代中的最年少者,这一代中的最年长者,都是他一人!”
嫏嬛盯着名册,似乎在反思自己为何这时才摸清这关键的一环。“我们一直以为,姑姑跟登河山来往,是因为跟姜骥相熟。却从没想过,她其实是去找自己的哥哥……一直不敢相信,她怎么可能会出卖我爹娘……但现在、现在这一切都说得通了。”她泪眼婆娑地将名册推开,不让它被泪水打湿,“宁肯背叛义兄也要保护的人,只可能是她亲生兄长……她也许没跟任何人提起,但亡母那认祖归宗、兄妹团圆的愿望,也许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一直存留在她内心深处。我、我……”她双手捂脸,说不下去了。
纪莫邀拍拍洪机敏,轻声道:“前辈,我先送你回去。”
洪机敏心领神会,“没事,我自己回去。你留下来陪她。”
老人走后,纪莫邀回到书案前,轻轻搂着嫏嬛的肩膀,“焉知……”
嫏嬛一头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为什么……她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们说?明明我们也不是不能理解……”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哀痛与忧愤之间来回反复,“你说她是故意将名册给参水猿看的,还是无意间……就算是无心之失,她为什么还要一错再错?为了这样一个兄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
纪莫邀没说话,只是抱紧她。
“会不会,她本来也是想告诉我们的……只是、只是我们那时逼得太紧,让她没有解释的余地!”嫏嬛突然坐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纪莫邀,“是我!我步步紧逼,让她回不了头、开不了口!是不是?是我逼死她的!我一心只想着要暴露真凶,根本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是我仇恨熏心,压得她无法喘息,最后只能以死明志,是不是?”她见纪莫邀不出声,又问:“你不觉得我很过分吗?”
纪莫邀解开上衣,将嫏嬛的手牵到自己衣襟之中,见她稍稍平静些了,便开口道:“你对自己太严苛了。”
嫏嬛倚在他胸前,深深吸气。
“她当年救下你们姐弟时,可以解释;在琪花林抚养你们六年间,可以解释;送你们来惊雀山前,可以解释;跟你们重逢之时,可以解释……但她什么都没说。到最后,也是她自己决定赴死的。你从头到尾,都只是想让她对你诚实而已。你没有错。错就错在,她宁死也没有勇气向你坦白。你清楚师姐的脾性,要她在你们面前痛哭流涕、认罪求饶,太不体面了,只怕比死更难受。她自己接受不了,更不愿意给你们姐弟留下那样的画面。从她决定隐瞒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没有第二种结局可以选择,与你无关。”
嫏嬛搂着他的脖子,长叹一声,“这样说也许很幼稚,但我觉得姑姑不是主动泄密的……毕竟,她最初肯定也不知道当年的惨案。我猜是父亲把名册给她看过,她一眼就认出了参水猿的生辰,于是专程去问了他,这才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她可能也想不到,参水猿会如此心狠手辣,最终把爹娘搭了进去,留下她一直亡羊补牢。”
“你比我了解她,我相信你的猜测。”
“太不值了。为了保护一个毫无感情的异母兄长,不惜将错就错,牺牲掉这么多真心爱她的人……她怎么这么傻?母亲的遗愿,难道真的有什么魔力吗?”
纪莫邀蹭了蹭她的后背,道:“我们终究不是她,无法理解她的执念,现在也没法问她了。”
嫏嬛捧起他的脸,问:“这么心平气和地评价她,其实你心里还是很气的,不是吗?”
纪莫邀握住她按在脸上的手,答道:“我是否生气,和你是否惋惜,不冲突。何况你想为她留一条活路,也不代表你不生她气。”
嫏嬛抱住纪莫邀,无力地说:“我总以为,只要知道姑姑为什么做这一切,就一定会豁然开朗。但现在我们知道了,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甚至滋生了更深的怨念和空虚……你劝我的话,我心底里都懂,可我还是好害怕回忆那个咄咄逼人的自己,好怕自己会习惯那种行事方式,习惯不给人留任何余地……你明白的吧?”
纪莫邀环着她的腰,用牙将她的披肩扯了下来。
嫏嬛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没事。”纪莫邀吻了她的肩膀,“有我在。”
“有你和我一起变坏吗?”
“被你发现了。”
嫏嬛终于笑了。
只有单独在一起时,他们才会毫无保留地将心中最恶毒、最刻薄、最懦弱、最丑陋却也最真实的想法表露无遗,只因清楚对方不会为此讨厌自己。而那份理所当然的安全感,是他们维持神志不塌的灵药。
“总之,这就是我们从师伯那边了解到的一切。”嫏嬛望向姜芍,“是不是觉得很……措手不及?”
姜芍轻笑,“我还好……你们最初知道的时候,肯定都懵了吧。”
嫏嬛抹了抹眼角,道:“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姑姑已经无法亲口解释,我也不指望参水猿会向我们坦白。唯一能证明他们关系的方法,就是看看登河山上有没有留下姑姑与参宿来往的信物。这倒是不急……只要参水猿不比你先一步回到姜家堡。”
姜芍起身,眺望东方,“参水猿如果真的投靠了同生会,又不知能耍什么花样,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纪莫邀走到她身侧,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自然是有的。我跟心宿私下谋划过,还是派人先回姜家堡稳住大局为妙——就算说谎也没关系,最重要就是不能让父亲再派人出动。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专心在地通关迎战同生会。”
纪莫邀点头,“不错,那你打算派谁回去呢?”
“这我还没想好,但我一定不会放星日马和牛金牛走……我怕他们只是佯装就范,其实心中根本不服。若是让他们回去见了父亲,只怕是会混淆视听,坏了大事。留他们在身边,就算倒戈去了同生会,也不足为惧。”
“少当家,让我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姜芍刚醒来喝了口水,就见房日兔蹑手蹑脚来到跟前。
“心宿昨晚都跟我说了。少当家若想稳住家里的人,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姜芍倍感意外——房日兔性格内向,成天都羞答答的,从来不会说这种“舍我其谁”的大话。“愿闻其详。”
房日兔于是跟她数起数来,“少当家,如今虚宿已死,参宿在逃,仍在位上的星宿一共二十六人,其中十三人在此,十三人在山中。在此的十三人中,星日马与牛金牛是隐患,必须严加看管。退一步说,你能调遣的只有十一人。同生会眼看就要杀到,总不能将最能打的派走。但这个使者在山中又必须要说服半数以上的人——也就是至少七位星宿,才能稳住当家。论武艺,我不敢与斗、壁相比;可我现在就能告诉少当家,我能够拿下哪七个人,以保少当家立于不败之地。”
姜芍当即对房宿刮目相看,可想了一想,便问:“房宿这番话,是心月狐教的吧?”
房日兔脸一红,手一缩,笑道:“少当家真是……慧眼如炬。”
姜芍放声大笑,凑近道:“无妨、无妨。你这笔账算得一点不错。告诉我,你打算攻下哪七个人?”
“青龙七宿之中,亢、角已有动摇。‘流光十二支’中,尚有昴、尾、室、觜、翼心系少主。有此七人,登河无忧。”
究竟参宿逃往何方,同生会又行至何处,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章 阶前客 楼上宾(上)
再次回到木荷镇,吴迁恨不得用黑布裹住全身,好让别人认不出他来。
别的不说,同生会一百多号人ᴊsɢ涌进这个惯于平静的小镇,实在太过招摇。弟子们又不知礼数,到哪里都呜呜喳喳的,令他好不难堪。
但愿镇上没人记得自己。
好不容易穿过集市,赵之寅便对吴迁说:“你认得去温家的路,不如先去探个究竟。”
“遵命。”吴迁匆匆策马而去,不给缪泰愚跟随的机会。
跟去惊雀山时一样,吴迁仍预感他们会在木荷镇扑空。
温嫏嬛和纪莫邀是何其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家中坐以待毙?
只是如果他们都不在了,这个宅子不就危险了吗?
无度门好歹有几个老前辈镇着,同生会想杀人放火,还得师出有名,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可温家是私人住所,只要被安个窝藏凶犯的罪名,处置起来易如反掌,也不必跟外人交待什么。
他们难道就舍得牺牲故居?
木荷镇闹市的噪音逐渐消失在背后,视线里也出现了一片姹紫嫣红的树林。而就在这两地之间,伫立着一间半新的宅院。
上一次来时是深夜,如今在日光之下重新审视这个地方,又别有一番滋味。
如果这里再次毁于大火,就真是可惜了。
可自己又能做什么?
吴迁骑马向前,发现宅院门外有两个男人正争执不下,感觉都快要打起来了。他不认得这两个人,顿时摸不着头脑,便先收起缨枪,下马步行。又走近了几步,就听得他们在吵——
“我已经说了,头四只猪蹄是送的,可从第五只开始就要收钱了啊!”
“怎么就第五只了?我们连骨头都吐出来数过了,就只有三只猪蹄,现在不过是跟你要回少了的那只而已!”
“我今早明明给了你四个的!一头猪就四个蹄子,我整只猪都老老实实地给你了,怎么可能会故意扣下一只猪蹄!你问镇上的人,我猪肉膘什么时候缺斤少两?”
“我没说你是故意的,可少了就是少了,我们也不能吃这个亏啊!”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眼看就要抡胳膊开打,屋子里又出来一个细眉长眼的男人,问:“怎么还没说清?为一只猪蹄当街开骂,不害臊么?”
“老单你别管,我今天非跟这个猪肉佬没完。”
老单笑笑,道:“师兄你也真是不怕丢人。我们是什么身份,值得为几个钱跟一个杀猪的过不去么?”他说完又走下台阶,劝那膘哥说:“你也别跟我师兄一般见识,他就是这么小气。我让他别计较这个猪蹄,你也没有损失,就这么算了吧。”
谁知那猪肉膘也是个认死理的人,骂道:“不把话说清楚,我可不会就这么算数!我是做斤两买卖的,最看重信誉。回头你们要是跟人说我的坏话,说我做生意不均真,那我在木荷镇就待不下去了。此事关乎生计,我可不能小事化了,怎么也要讨个公道!”
老单叹了口气,“我也不是不信你,毕竟我们来了这些日子,你总是有求必应,还给了我们不少实惠。可我们也确实没见到这第四个猪蹄啊……一只蹄子,还能自己跑了吗?”
三人僵持不下,一时无所适从。
正在这时,老单的师兄“唿”地冲下台阶,指着路边走来的吴迁吼道:“小兄弟,往哪里去呢?”
吴迁被他这么一喝,立刻停了下来。
眼前这人的衣服,倒是有些眼熟,难道在哪里见过?
“我、我没有往哪里去……游方之人,路经此地而已。”
那人点点头,又问:“既然如此,你应该不赶时间吧?”
吴迁不知道赵之寅有没有给自己定下不成文的时限,但既然已经撒谎说自己是路过的,就很难再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赶时间。“不、不赶……这位大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想让你评评理。”那人也不等吴迁答应,就上前揪住他的手臂,一路拉到门前,“我跟猪肉膘各执一词,估计是说不清了。现在找来一个路过的小兄弟作证,看看这第四个猪蹄究竟去了哪里,自然就知道谁对谁错,如何?”
猪肉膘扁扁嘴,道:“我知道你们里头有不少子弟,怎么知道这位小哥是不是你们的人假扮的?”
“假扮?你以为我们跟你一样吗?”那人气头一上来,都快要把吴迁的手臂捏断了,“我跟你说,我们东蓬剑寨的弟子,才不是坑蒙拐骗的小人!”
吴迁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我几年前还见过秦榛……可是,为什么东蓬剑寨的弟子会住在温言睿的宅院里?
那人见吴迁站着发愣,又道:“小兄弟别怕,我是东蓬剑寨的弟子郭琰。你认住我的名字,日后有什么想不明白,还能拿我是问。阁下怎么称呼?”
“我姓吴……”
“吴兄弟,这是我师弟单公迫。”
介绍完之后,四个人便一起进了屋。
“你们放宽心找,若是找得到这第四个猪蹄——无论是完整的还是啃过的,我都十倍价钱赔给猪肉膘!”
郭琰放下狠话,还立刻勒令师弟们让出房间给吴迁和猪肉膘仔细搜查。
猪肉膘也不是一般张牙舞爪的市侩之徒,只见他跟吴迁说:“小兄弟,我身上都是血污腥臭,不方便出入的门廊。还请你替我好好找,还我一个公道,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吴迁云里雾里地点点头,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另一个空间里。
他不是来找纪莫邀问罪的吗?怎么找起猪蹄来了?
回到这间熟悉的宅院里,身边却全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也可以扭头就走,郭琰估计也不会为难他。可如此一来,又该如何跟二位师父交待?东蓬剑寨可不比无度门,秦榛在江湖上可是圣贤一般的人物。同生会如果跟他的弟子起正面冲突,无疑是自讨没趣。
这难道也是纪莫邀和温嫏嬛的计谋吗?他们知道东蓬剑寨名扬海内,就连同生会也不敢招惹,因此便借他们之力将敌军挡在城外。
虽然不知东蓬剑寨凭什么要帮无度门这个忙,但如果是纪莫邀的话,肯定给出了让剑寨不得不答应的条件。
高明,实在高明。
此刻,他闷头出入温家每一个房间,心不在焉地寻找着这个也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第四个猪蹄,脑海里一遍遍地打着向二位师父复命的腹稿。
找了大半间宅院,也没找到那个猪蹄。郭琰和单公迫一直跟在他后面,一声不吭。
吴迁于是停步,道:“如果有人偷吃了第四个猪蹄,再将猪骨埋在院子里,我们这么搜,也是搜不到的吧?”
郭琰两眼一瞪,“你这个说法真好笑。我们都老老实实把另外三个猪蹄的骨头拿出来佐证了,怎么还会把第四个埋了?猪肉本来也贱,猪蹄还是不要钱送的,为了这点小便宜,至于吗?”
单公迫翻了个白眼,问:“你不是想掘地三尺找猪骨吧?”
吴迁连连摇头,“我、我只是好奇问问……老实说,我也觉得你们不至于。”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猪蹄吧?这都是在耍我而已。
但吴迁越是这么想,又越是想继续玩这个荒谬的游戏。明知自己从中毫无所得,却在由衷感激这个拙劣的圈套,将他从现实中短暂地解救了出来。
三人于是略过后院,继续查找另一边的厢房。
路上,又一个弟子迎了上来。
“二位师兄,看到冰冰了吗?”
郭琰摇头,“刚才分猪肉的时候,她还来凑热闹,现在又不见了?”
单公迫挠挠脸,“那丫头来去无踪,真拿她没办法。”
那人轻叹一声,便望向吴迁,“小兄弟,你还在找猪蹄吗?不如我来为你引路,就不麻烦二位师兄了。”
郭琰一听,如释重负,“行,那就交给从宽你处置了。如果找到了……你就去赔钱给那个猪肉膘。”
单公迫嗤之以鼻,“师兄在门外还理直气壮的,现在怎么一点信心都没有了?”
“这不是说如果吗?”
“欺软怕硬!当面认个错,就那么难么?”
两人争执不休,渐行渐远。
吴迁咽了口唾沫,茫茫然望着眼前这个稳重许多的青年。
“劳烦小兄弟了……”他带着吴迁继续往前走,“在下白从宽。”
吴迁早听过秦榛这几位高徒的名字,却不知抽了哪根筋,竟不敢承认自己认识他们。
白从宽带他又找遍了余下的厢房,依旧一无所获。看样子,猪肉膘确实是少给了一个蹄子。
那一刻,吴迁竟然有些替那屠户心疼。
正思量着要怎么跟猪肉膘说明时,头上忽然掠过一阵肃杀之气。
白从宽立刻跳出回廊,警觉地抬头四处张望。
吴迁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白从宽也不应答,似是在注目高处的什么东西。
吴迁一时好奇,便也走下回廊,沿着白从宽看的方向望去——宅子围墙外的一棵大树上,坐着一个扎着橙色领巾的少女。
“冰冰……”白从宽嘀咕着,却没有大声ᴊsɢ呼唤。
吴迁不解,“那就是白大哥适才在找的师妹吧?如今见了人,怎么不直接喊话?”
白从宽苦笑,“你有所不知,如今的冰冰可不是平时的冰冰。”
话音刚落,那少女便低头看到了两人。只见她纵身一跃,跳到了回廊顶上,问:“从宽,怎么带了客人进来,也不跟我通报一声?”
白从宽立刻躬身解释道:“事发突然,未及通报,请师兄恕罪!”
吴迁眨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这的的确确是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
白从宽也不急着跟他解释状况,而是对着这位“师兄”将猪蹄之事一五一十又说了一遍。
话毕,少女木讷地“哦”了一声,随后舔了舔指尖。
白从宽看了她一阵,问:“师兄……知道这个猪蹄的下落吗?”
那少女伫立良久,忽然“咕咚”一声坐了下来,一拍脑袋,问:“我、我又变成哥哥了,是不是?”
白从宽笑道:“冰冰,你还是快下来吧。”
少女这才落地,来到两人跟前。
白从宽二话不说,握住她的手闻了闻,便问:“你刚才吃什么了?”
“吃……”少女脑袋一歪,恍然大悟,“啊,我刚才去看师兄们分猪肉,顺手就拿了一个煮好的猪蹄想回房吃,结果半路上就、就变成了哥哥。”
“然后就跑到屋外去把猪蹄吃了,是不是?”
少女皱紧眉头,道:“好像真是这样。”
白从宽两手一拍,“行了,真相大白,吴兄弟你也不用找了。我这就去赔钱给猪肉膘。”
吴迁身子一抖,硬是迈不出脚步,“这、这就算是找到了吗?”他自然清楚猪蹄一事已经告一段落,只是死活不敢直接问这个少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从宽牵着他,一路回到前庭,“没事,冰冰是我们已故师兄夏语炎的胞妹。她有个怪病,偶尔就会变成师兄一般言行。”
吴迁默默地消化这个解释,甚至想刨根揭底再问个究竟——只要能拖延时间,让自己不用这么快回去就行。
但白从宽不再多言,淡淡然地在门外跟猪肉膘结算了账目,便将吴迁的马牵到阶下,催促道:“吴公子,还不回去?”
从“小兄弟”突然变成“吴公子”,吴迁一下子警醒,盯着白从宽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进退两难。
白从宽直勾勾地盯着他,问:“还在犹豫什么呢?不用回去复命吗?”
吴迁知道自己将要说的每一句话都特别傻,可还是忍不住问:“你、你们都知道?”
“你也不想想,是谁请我们在这里看家护院。”
是啊,也不想想,这个家的主人是谁。
白从宽见吴迁一言不发,又道:“不用担心。你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其实却什么都做了。温家里里外外你都走了一趟——你们要找的人在不在、我们剑寨又安排了多少人手,你都看在眼里,足够回复尊师。”
吴迁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下台阶,“我可以如实相告,只是师父为人谨慎,必然会亲自上门查看。”
“那就来啊。”白从宽浅笑,像在嘲讽吴迁的忐忑,“实在信不过,也可以请他们进来找猪蹄。”
吴迁惴惴不安地上马,临行一刻又问:“这个问题也许很蠢,但你们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白从宽依然保持亲切的笑容,答道:“你既然知道猪蹄是我们设计的游戏,又怎么想不到,膘哥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呢?”
果然被人认出来了……这难道就是小地方的魔力吗?
吴迁连连点头,不敢再丢人现眼,默然辞行。
祝临雕和赵之寅听完吴迁的描述,十分惊诧。
赵之寅叹道:“东蓬剑寨乃是仙山古刹,又都是秦大侠的子弟。我们就算明知其中有诈,也不好正面冲撞啊。”
祝临雕仍有疑虑,“吴迁只有一双眼睛,肯定也看不周全,怎么就知道纪莫邀没躲在里头?”
“二位师父如果信不过我,可以亲自去一看究竟。”
赵之寅忙道:“吴迁,我们不是信不过你。只是纪莫邀生性狡诈,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祝临雕摆摆手,道:“吴迁留下来,我们两个去会会他们。”
吴迁很想告诉他们,结果只会跟惊雀山一样,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但他没有出声。
二人来到温家门外,竟见房门大开,里面传来阵阵饮宴欢声。
祝临雕刚迈上台阶,就见夏语冰一脚踩在门槛上,晃晃悠悠地问:“二位前辈是来赴宴的吗?”
祝临雕也不跟她寒暄,径直道:“这里不是你们东蓬剑寨该来的地方。”
夏语冰笑道:“我可没说这是我们的地盘。这是温家借给我们剑寨避寒的。何况,就算我们不该来,你们难道就该来?”
祝临雕反问:“这都要立夏了,还避什么寒?”
“东蓬剑寨终年苦寒,怎么不能避了?”
“你一个海岛,怎么……”祝临雕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强忍怒火,“罢了,既然你们住了温言睿的府邸,温家的人又该住哪里?”
夏语冰两眼一转,“说不定是……回了惊雀山呢。”
赵之寅从下方喝道:“休要糊弄我们!”
夏语冰倒是一点也不怵,“我没糊弄你们。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还请另谋高就。”
祝临雕手握剑柄,圆瞪着眼。
夏语冰轻笑,道:“只是一间宅院而已,又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何必大动干戈?就算你们真的让一百多人将这地方围成铁桶一般,又能把我们怎样?是,我们的人数不及你们一半,可同生会的弟子是多少斤两,剑寨的弟子又是什么层次,你们作为师父应该比谁都清楚吧?我们既然借来这间宅子,就一定会守护到底,你们攻不进,也点不着,还不如早些转战别处。”
听到这里,赵之寅三步并两步来到祝临雕身边,小声道:“他们一定都去了地通关。”
祝临雕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只是实在气不过被连番耍弄,又让弟子们声势浩大地扑了一场空。他瞪着夏语冰好一会,可实在拿这个小姑娘说的大实话没办法,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转身。
离开时,他跟赵之寅说:“你快马加鞭,去奇韵峰。”
“祝兄,你这是……”
“只有司钟……有办法将那群小兔崽子一网打尽,就像当年那样。”
(本回待续)
第八十九章 阶前客 楼上宾(下)
“怎么让房宿一个人回去了?”
心月狐一愣,似乎很意外姜芍会提出这个问题。
“她一个人回去,心宿不担心?”
心月狐抿抿嘴,道:“她怎么说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星宿。我的话,还是顾着少当家你更重要啊。”
姜芍倚在城墙上,眺望东方,“同生会到达,应该也就是这两天了吧。”
“是啊。”
“无度门很清楚他们要什么结果,可我这边……却一直拿不定主意。”
心宿走近了一些,“是不知该怎么面对当家吗?”
姜芍不置可否,“我们也许……永远没办法找到实证。是,他在惨案当天出现在了地通关,可我们怎么证明他是主谋呢?祖父的死也是,根本死无对证。我们明明知道,他一样也脱不了干系,除了他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会做这许多事,却拿不出一点点的证据,证明他就是始作俑者。”
“有时就是这样。”心月狐叹息道,“做主公就是有这点好处……永远不用脏自己的手。就算东窗事发,也依然可以装作懵懂不知。但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被蒙在鼓里的头目?如果没有当家的首肯,参水猿又是哪来的胆量?”
姜芍“哼”了一声,问:“你觉得参宿为什么会背叛祖父和星宿们呢?他和父亲二人,是谁引诱了谁,又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一步不可呢?”
心月狐托腮想了一阵,道:“我想过很多种惊天动地的理由。最初,我以为这里肯定有什么我们想也想不到的血海深仇、奇耻大辱,才会令人萌生杀心。但如今再想,最终的答案应该会令我大失所望。”
“你是说,这背后的原因,也许琐碎得不值一提?”
“少当家,居安而不能思危,很多时候是因为缺乏想象力。我们以为世间善恶有着清晰的界线,以为所有弥天大罪都必然有震撼人心的起源。但那其实是最幼稚的想法……我们必须强迫自己去相信,这世上有人能为了最微不足道的原因,干出最十恶不赦的事。”
姜芍深深呼吸,“是啊,我们对人心之恶……依然一无所知。”
“少当家,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守在你身边。”
姜芍握住心宿的手,道:“但愿我配得上你们的耿耿忠心。”
一阵大风刮过地通关,卷来一阵让人丝毫不觉得温柔的雨——那是夏天来临前的最后一场春雨。
土坡上传来胡琴与琵琶的合奏。横躺的大钟遮住了奏乐之人的身影,可乐声却ᴊsɢ似乎比之前响了。
姜芍叹道:“想不到破口的老钟还能这么用,不愧是嫏嬛啊。”
“那首曲子还没有名字吗?”心月狐牵着她到门楼下避雨。
“还没呢。嫏嬛总说在酝酿,不过大战在即,只怕很难定下心来好好想。她还要给女儿起名字呢,不也是也没想好?”
祝临雕和赵之寅,从来没有忘记过地通关的光景。
时隔二十多年,重演当年的完胜之仗,应该说是易如反掌。当年面对武功高强的二十八星宿尚且不惧,如今对付无度门一群乌合之众又有何难?更不用说,当年致胜的法宝一样也没落下。至于纪尤尊……不足为道。没有他,同生会照样能大获全胜。
辗转了惊雀山与木荷镇两地,如今前往那个命中注定的目的地,他们也好奇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直奔地通关。
这都不重要了。等他们离开时,就不会再有人怀疑同生会因何发迹,更不会有人过问:当年对同生会颇有微词的登河姜氏,如今为何跟他们情同手足。
他们以为,姜疾明会是一直悬在头顶的梦魇,却没想到消灭那老顽固竟全然不需自己出力,更没有想到同生会能被委以铲除后患的重任。
是他们运气太好,还是姜骥太过肆无忌惮?
为什么姜骥可以提出最贪婪的要求,却永远有人争先恐后去满足他?为什么那样一个近乎无所不能的人,却从没有让同生会感到过丝毫的恐惧与不安?
也许在姜骥毫无底线的索求之下,他们早就看透了他内里的空洞。与其说同生会需要顾忌登河山,倒不如说姜骥比谁都害怕这些扶植自己的帮凶。
如今,为了掩盖那场可怕的屠戮,姜骥居然可以牺牲自己的女儿。
也不知祝临雕和赵之寅想到这里的时候,有没有一种被自己的思想从背后注视的诡异错觉。抑或是说,他们觉得自己的女儿比姜芍实在幸运太多。
到头来,他们谁也说不出“如果我是姜骥,我绝对不会这样对待自己女儿”这样的话。
越靠近地通关,吴迁就越觉得自己的灵魂更深地陷入了流沙。
赵之寅在出木荷镇时突然离队,没有解释原因,令他一路诚惶诚恐。
吴迁害怕,自己不愿见到的结果,已在千里之外悄然变成现实。
缪泰愚与师弟们那毫无缘由的雀跃,更令他不胜其烦。他们跟无度门的人又没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更没有参与当年的杀戮,怎么就能够这么欢欣鼓舞地踏上将陌生人赶尽杀绝的道路?难道仅仅因为师父说无度门该死,他们就能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吗?
吴迁其实不怪师弟们。
自己如果不是有幸被赵晗青点醒,估计也跟他们一样,抱着无比单纯的正义之心奔赴异地,与被标榜为“至恶之人”的对手决一死战。
虽然大家没有亲眼见过无度门杀人,更不曾深究那些死在无度门手下的人到底因何而死。更滑稽的是,明明没有一个人在乎纪尤尊和邢至端的死活,如今却要为他们高举大旗,仿佛真是一支义愤填膺的雄师。
所谓“同生”,原来早就超越了字面的意思。
单单一同活着已经不够,必须连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判断也要相同。
开始质疑这种想法的吴迁,每一刻都害怕被人发现自己是异类。他一面为自己参与其中的身份感到深深羞耻,一面又不敢暴露出哪怕一点点的异议。
他还不能离开同生会。
小红还在里面,他离不开。
但他不知道地通关会不会成为揭露自己的照妖镜——如果在这里被二位师父抛弃,他就永远也见不到小红了。
吴迁紧紧闭眼,重新集中精力。
地通关那残破的城楼,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
鹿狮楼已经好久没有见证如此热闹的场景了。
上一次有这么多人聚在门前,陆老板高兴得杀猪宰羊,还专门连夜跑到最近的镇上买来一车好酒,就是为了招待这群突然出现的江湖豪客。
老板娘明明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要照顾,却也兴致勃勃地亲自招待客人。
最初为他们带来这桩大生意的纪先生,如今每天都会来喝上一杯,还拿走一些肉,说是给刚刚生产的妻子补补身体。
后来,登河山的年轻当家带着二十八宿来了,同生会的二位掌事人也来了,随行的还有几十位弟子。
陆老板当初听到人数的时候,很直白地跟纪先生说,他们这夫妻小店实在招呼不了这么多人。但纪先生却让他们不要担心,说只有贵客才会住到店里。其余人自会在附近安歇,只要准备一些额外的酒水便可,他们自己会烧水做饭。
两夫妻都是老实人,也不忍心拒绝这么一份美差,便没有多问。
后来,姜骥带着参水猿住进了三楼最宽敞的房间,祝临雕和赵之寅则住进了二楼的两间厢房。至于纪尤尊,似乎将家眷安置在了土坡上的茅屋里,每天都会跟客人在鹿狮楼谈到深夜才返回。
如果不是因为客人众多,实在抽不开身,连个空余的灶头都没有,老板娘真想煮上一锅补身的肉汤,送到茅屋里给刚刚分娩的娘子享用。
弟子们每日在地通关四围走动,偶尔有些小打小闹,但更像是切磋武艺,没有什么恶意。
夫妇俩虽然从来没有亲耳听到什么,但他们都相信楼中的人一定在谈论很要紧的事情。
几日后的傍晚,同生会几个弟子循例来取走几坛酒水。
平日他们都是有说有笑地来,那天却一声不吭,老板跟他们打招呼也不应,只是直接取走酒坛,就默默离开了。
陆老板觉得很反常,但也没多想——兴许是被师父骂了,在闹脾气呢。
太阳完全下山的那一刻,楼顶传来了刺耳的叫声。紧接着,地通关城楼方向也传来了阵阵钟声。
陆老板懵了:地通关那口前朝留下的老钟早就被强盗敲碎拿去卖了,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但脑海中的思绪还未完结,他便昏倒在地。
同生会的人马穿过地通关口,远远就见到鹿狮楼下有几位星宿恭候已久。
祝临雕于是下马,上前致歉道:“让各位久等了。”
为首一人轻笑,道:“祝掌门不必多礼。心月狐领众星宿在此,向各位英雄行个礼。”
祝临雕愣了一下。
那人见他没反应,再次行礼道:“登河山心月狐,见过祝掌门。”
不,不是同一个人。就算她还活着,如今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绝对不是她……声音和相貌根本不像。这只是巧合而已。心月狐本来就是名气最大的星宿之一,登河山历代当家都喜欢选姿容出众的心宿去做登河山的门面。
不会有别的意思。
当年的那个心月狐,一定已经死了。
“祝掌门?”
祝临雕从思绪中惊醒,笑脸应道:“你看我,赶路赶得都迟钝了……岁月不饶人啊。”
“各位舟车劳顿,还是尽快到楼中歇息。”心月狐往祝临雕背后看了一眼,又问:“赵掌门想是无法抽身,这次就不来了?”
“他确实要事缠身,这次无奈失陪。还望心宿回去后,代我向你们当家赔个礼。”
心月狐用客套话敷衍了两句,便带着祝临雕进入鹿狮楼。
“我们按照当家的意思,简单打理过这个地方。舒适欠佳,但起码干干净净。祝掌门如果不介意,今晚可以住在三楼的客房里。那里地方最大,又有窗户。”
祝临雕让所有人在楼下待命,独自一人跟心月狐来到了三楼。尽管屋内格局已完全不同,他还是不自觉地将姜骥的身影投射到了这个房间里。
他真的回来了。
祝临雕忽然转身下楼,道:“我一个人,还是不要占了这么好的房间。二楼的房间如何?我看似乎小些。三楼的大房,也许让星宿们住更合适。”
心月狐忙跟上他,劝道:“那、那怎么合适?当家不能亲自前来,于是特地嘱咐我们师事贵客。哪里有让做师父的住小房间,自己倒住进大房间的道理?”
两人在楼梯间争持谦让的同时,壁水貐在门外与缪泰愚和吴迁也打了招呼。
“远道而来,辛苦了。”
吴迁回礼道:“壁宿从登河山而来,也一样需要远行。”
缪泰愚上下打量了壁宿一阵,轻佻地调侃道:“往日只闻壁宿大名,未见真容,不知阁下原是胡夷。”
壁宿只是礼貌地笑笑,庆幸斗宿不在场。
黄昏时分,同生会在鹿狮楼内外安顿下来后,女土蝠便飞过土坡,来到无度门临时栖身的小树林里。
“赵之寅没来,也没看到参水猿的身影。”
温嫏嬛与纪莫邀肃然对视,似乎大觉不妙。
嫏嬛忙问:“祝临雕的态度如何?”
女土蝠虽然只是负责传话,但毕竟经过壁宿与心宿的周密指点,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像有跟参宿接过头,对ᴊsɢ我们很是亲和信任。”
“原本的通信中,赵之寅明明答应了会来,现在却缺席。”纪莫邀站了起来,“而参水猿,居然也没有直接投靠同生会……”
温枸橼道:“我们只看到参水猿往东逃窜,确实不能当真。他会不会又折返往西,回登河山去通风报信了呢?”
“不……”嫏嬛摇头,“他发现自己被这么多星宿孤立,尤其在见到第二批人马时,一定意识到姜骥已经起了莫大的疑心。他身在外,无法判断登河山的局势和姜骥的真实态度,绝对不会贸然返回姜家堡。但若要自救,除了同生会,只剩下……”
“天籁宫。”纪莫邀重新坐下,“他已知地通关有变,而同生会必然后知后觉。以他的处境,单纯投入同生会,已经无法保证扭转局势。只有寻找第三人的力量,才有可能转败为胜。”
嫏嬛连连点头,“远者,司钟在姜骥面前有足够的牙力,能够帮参水猿重返登河山;近者,她手握《乱神志》……”
“可司钟如果要演奏《乱神志》,就必须敲钟。”马四革将两臂叉在胸前,“地通关已经无钟可敲,她无用武之地了啊。”
纪莫邀深思良久,道:“也许她根本不需要一个完完整整的钟。司钟乃是金部之首,只要有金器,她就有办法。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因为编钟难以运输,就排除司钟会到来的可能。”
嫏嬛问他:“你觉得赵之寅会不会也是去找司钟?”
“很有可能,毕竟他们余下的选择也不多了。”
“我好奇……”她在黑暗中握住纪莫邀的手,“赵之寅是从一开始就直奔天籁宫而去,还是半路才出发的。”
一个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人的声音从不远处弱弱答道:“应该是……半路。”
众人大惊,又不敢点火,怕被鹿狮楼的人注意到,于是只能压着声音摸黑问:“是谁?”
“大家别激动……”葶苈率先站了起来,往外头走了几步,“是、是小青吧?”
“定知,是你吗?”
“小青!”
葶苈从黑暗中将赵晗青拉入怀中,“这是真的吗?你怎、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但能找到你们真是太好了……”赵晗青说着便泪流不止,“我、我没来过地通关,又不敢走大路,生怕被同生会发现。结果好不容易来了,又不见你们,还以为你们已遭不测……想不到绕远路自有绕远路的好处,竟让我误打误撞,找到你们!”
葶苈喜出望外,捧着她的脸道:“我们总能误打误撞地相遇,如有神助。”
温枸橼来不及给两人低声细语的机会,忙上前问:“你方才说赵之寅是半路离队的,怎么讲?”
赵晗青答道:“我是在同生会大部队离开涂州的同一天逃出来的。父亲当时跟着所有人一起出发,不是单独行动。”
嫏嬛思量了一阵,道:“如果他一开始就直奔天籁宫而去,应该会比主力更早到达。至今不见其人,想必事发突然,他又是中途改道,因此没来得及带司钟到场。”
纪莫邀冷笑道:“祝临雕一开始自信可以独力解决我们,却没想到还是必须重聚当年所有的玩家,才能赢下这盘棋。”
陆子都毅然道:“就算司钟来了,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
“是啊。”纪莫邀望向土坡另一侧飘来的灯光与烟火,“他们如果真想旧事重演,我们就帮他们一一再现。”
无度门究竟在鹿狮楼布下何等圈套,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章 皮肉软 心神坚(上)
次日一早,缪泰愚与吴迁送早膳来到祝临雕房中,却见他早已更衣坐在窗边,遥遥望向鹿狮楼对面的土坡。
吴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土坡光秃秃的,上面残留着旧时村落的痕迹,但怎么看也有几十年没人住过了。
缪泰愚提醒道:“师父,请用早饭。”其实是他自己饿了。
祝临雕心不在焉地在食案前坐下,一言不发。
吴迁好奇他是在期待赵之寅的到来,还是在回忆往事。
不,应该和赵之寅无关……祝临雕的眼中,分明存有一丝不可言喻的恐惧。那个土坡上什么都没有,却让他如此正襟危坐,以致面上毫无血色。
过了一会,心月狐便来问早安,还带来了一个消息——“探子连夜回报,说无度门今日便到。”
祝临雕道:“如此一来,我们也该悉心部署,不能再放走他们了。”
心月狐点点头,却又心事重重地问:“无度门竟是最后到的,不觉得很奇怪吗?”
吴迁咽了口唾沫:心月狐问得不错。无度门在惊雀山与木荷镇设下迷局,令同生会无功而返,分明就是要把人引到鹿狮楼来。既然已经发出了挑衅意味如此浓厚的战书,为什么反而是最后到达的呢?更何况,人数少的一方更应提前到达,先布下天罗地网,才有以少胜多的可能。如今直接闯入两个强大对手的包围圈中,实在是以卵击石的不智之举。
纪莫邀不至于犯下这样一个浅显的错误,也难怪心宿会有疑虑。
缪泰愚倒是直肠直肚,“管他早来晚来,都是自取灭亡。就他们那么几个人,能耍什么阴谋诡计?”
吴迁心中暗笑——想不到自己也沦落到成为了纪莫邀阴谋中的一环。
他不知自己算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内奸,但肯定早就不是忠臣了。
“即便对手人少,也不应轻视。更何况,当家命我们这次必须斩草除根,不能放走任何一人。敢问祝掌门打算如何应对呢?”
面对心月狐的疑问,祝临雕只是说:“心宿可否将此次到来的星宿一一告与我听?我也许并不了解各位的长处,但知道一下,谋划起来也便利许多啊。”
心月狐恍然大悟,“昨日不曾立刻告知祝掌门,是我之过!”她随即写下在场的所有星宿:心月狐、张月鹿、毕月乌、危月燕、奎木狼、斗木獬、胃土雉、壁水貐、星日马、牛金牛。
参水猿下落不明,房日兔已经在返回登河山的路上,女土蝠与轸水蚓则是暗通无度门的纽带——此四人的行踪,需要向同生会保密。
祝临雕反复看了几遍,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心月狐看得出,他很想问为什么参水猿不在其中,却又不好开口。
无论姜骥和同生会是否怀疑参水猿是内鬼,他都不应缺席此次会战。如果还相信参宿是自己人,姜骥就不会不派他来重演当年的胜利;而如果已经对参宿生疑,就更不应留他在登河山,而该放他出来,好让星宿们和同生会合力抓获。
姜骥越是怀疑参宿,就越是需要同生会帮自己揪出叛徒。
这一层意思,在壁宿伪造的通信中早已埋下伏笔,因而祝临雕此刻欲言又止的诧异,也在心月狐意料之中。
“这样,”祝临雕放下名单,“无度门想必也只有寥寥数人,不会主动和我们正面冲突。我们也不要一上来就赶尽杀绝——所欲求者,只是纪莫邀的项上人头。其余人,能活捉就活捉,也好供日后向吕尚休问罪,也能给你们当家亲自处置的机会。”
心月狐点点头,“无度门没了纪莫邀,群龙无首,唯有束手就擒。我们只要想办法将他单独引出来,其余都好办。”
吴迁好奇了,问:“心宿有何妙计?”
不等心月狐开口,祝临雕便打断道:“这个的话,可以等他们来了再说。”
心宿当时就明白了:祝临雕是在等赵之寅带着必胜的法宝到来。在他心目中,只要司钟能在地通关敲响《乱神志》,那一万个纪莫邀也不在话下,根本就不需要额外的计谋。
讨论告一段落,心月狐离开祝临雕的客房,上到三楼。
月曜三星此时正在外巡逻,剩下六人则留在三楼待命。
“情况如何?”一合上门,奎木狼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心月狐坐到众人中间,道:“祝临雕在等赵之寅带援军到来,我们不能给他们太多时间。无度门要尽快现身,而我们则要立刻控制祝临雕。”
斗木獬道:“下面的弟子倒还好办……只是吴迁和缪泰愚恐怕不会轻易离开祝临雕身侧。不过,他们毕竟不是惨案的同谋,我们不好下狠手。”
奎木狼笑道:“管他呢,先活捉,别碍事就行。”
壁水貐提醒众人:“真打起来,我们自然不会输。难就难在如何在不伤害无辜之人的同时,保全自己……武功再高,无法张弛有度,也是枉然。”
“还请星宿们对迁哥哥……手下留情。”
这是赵晗青向轸水蚓转达的唯一请求。
“是他放我出来的,他也知道此次同生会师出无名,并不会真心对无度门赶尽杀绝。”
轸水蚓眉头一抬,反问:“那是他的说辞而已,真能尽信吗?”
纪莫邀笑道:“轸宿ᴊsɢ别吓唬她。你们本来不也没有打算伤害吴迁么?等你们抓住他了,看他有没有护主之心,就晓得小青所言非虚。”
轸水蚓点点头,“有道理,那我们就各自按计划行动。如果那姓赵的突然现身,就全凭温二娘子号令了。”
温嫏嬛道:“多谢信任。”
轸宿临走前,还绕到小瑜篮边看了一眼,“自同生会来了之后,你们就躲在这里。夜里不能点灯,而孩子竟然也没有哭闹,真是奇了。”
小瑜睁眼瞪着轸宿,像在质问对方为何如此轻视自己的能耐。
纪莫邀笑道:“我家女儿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小小本事,轸宿不必称奇。”
早饭过后,吴迁留下缪泰愚陪着祝临雕,自己下楼去看看师弟们的情况。一路折腾了这么久,辗转了这么多个地方,大家都疲惫不堪。但因为目标是臭名昭著的纪莫邀,士气倒是居高不下,大有不达目的誓不还的阵势。
吴迁在想,自己能否不动声色地给大家泼点冷水。
他知道师弟中不乏野心勃勃之辈。尤其在邢至端死后,同生会的年轻弟子中便形成一股暗涌,就等着有朝一日填补他的空位。本来,这都不会威胁到吴迁——血缘和婚姻,是独属于他的“功绩”,绝非一个普通弟子凭借自身努力所能超越。但没人觊觎自己的位置,不代表他能独善其身。
一般人已经没办法成为掌门的女婿,可如果能抓住掌门女婿的把柄,那在同生会呼风唤雨也就指日可待。
吴迁清楚面前这群恭敬的少年中存在那样的隐患,因此一贯低调行事,恪守本分,从未在同生会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可以对祝临雕口是心非,但他无法容忍别人对自己如法炮制。
“我们人多势众,照理是不会输的。但真要打起来,也要懂得利用人数的优势,千万不要逞英雄。”
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叛逆的话了。
“你们资历尚浅,不要妄想凭一人之蛮力打败无度门。”
如果邢至端还活着,应该已经嗅出了他话语中的蹊跷。
幸好他已经不在了。
吴迁说着说着,发现大家的目光渐渐从他身上游离——是觉得他的话已经不着边际了吗?不,他们是在往我背后,往远处,往土坡方向看……
他猛地转身,见土坡上冒出一骑——长发飘飘,黑袍纠纠。
“纪莫邀……”
弟子们瞬间沸腾起来,不敢相信一路追击的目标竟然独自骑马现身。
“你们不要离开原地,让我去通知师父!”
他立刻返回鹿狮楼,却在踏上楼梯的那一刻,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这是狼嚎还是鸟鸣?还是两者的混合?还是根本不止这些?
他倒在了台阶之上。
鹿狮楼中有奎、胃二宿,外有张、毕、危三宿,近有纪莫邀的胡琴声声震耳,远有温嫏嬛的琵琶阵阵激荡。
土坡上的火焰与日光同时燃烧。
《乱神志》的旋律再一次响彻地通关内外。
心月狐带领不需歌唱的星宿们立刻将吴迁拖进房中,跟缪泰愚一同绑了起来。随即冲入祝临雕的房间,将毫无防备的他扑倒在地。
祝临雕双手被绑,被牛金牛一手按在书案上。他不曾完全失去神志,被伏击时还一直问:“星宿们这是何故……何故啊?”
星日马一马当先,揪着他的衣领问:“姓祝的,参水猿是不是跟你们合谋害死了前代的二十七位星宿?”
当是时,为免受《乱神志》影响,星宿们全部都堵上了耳朵。
既然如此,在音乐停止之前,不应有人尝试跟祝临雕交谈——祝临雕眼看就要昏厥过去,未必能听到这个问题自不用说,就算听到了,星宿们也听不到他的回答。
然而星日马却……
心月狐当即觉得不妙,一把将星日马拉开,摆摆手,示意让他稍安勿躁。
可直觉告诉她,自己错过了很重要的信息——她没有听到星日马的问题。
星日马知道,除了祝临雕,在场其他人都没办法听到他问了什么。也就是说,这个问题的时机与措辞,都是星日马精心挑选的结果。
心月狐对星、牛二宿的怀疑从未止息,就怕他们为了保全姜骥而出卖全盘计划。如今星日马只是在将要失去意识的祝临雕耳边吼了一句话,她也如临大敌。
为了这句话,他们也许要在不久的将来,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
楼下,马四革、陆子都、温葶苈和温枸橼皆已出动,守在入口,监视着在《乱神志》影响下纷纷倒地的同生会弟子。
眼前一百多人,个个年轻力壮,居然全无招架之力。可以想象,当年被害的诸位星宿是经历了何等难以言喻的绝望。
与此同时,星宿们将祝临雕拖上三楼的房间,想开窗将他半身推出去,却发现楼后的大榕树伸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长枝上来,正好卡在窗扉外。如此一来,祝临雕顶多只能露出半个脑袋给楼下看。众人正纠结要怎么办,忽然扑面闻得花香四溢。
只见姜芍从屋顶跳到高枝上,正好将那枝条压低一些。她飞入房中,顺手按着祝临雕的脑袋将他推回屋内,随即又朝心月狐点了点头。
心宿于是独自回到二楼,将缪泰愚和吴迁的脑袋推到窗外,让楼下的弟子都能看到。
二楼的窗户一开,《乱神志》便停了下来。
同生会的弟子们逐渐恢复神志,可还没等他们开口谩骂,就听得姜芍从三楼叫道:“各位稍安勿躁,如今你们掌门与二位师兄都在我手上。若敢有半点动作,伤了师长的性命,尔等可担当不起!”
弟子们亲眼见三人被挟持,不得不慎重其事,于是全部坐在原地,不敢挪动。
姜芍见楼下安顿好了,便走到神色恍惚的祝临雕面前,一脚踩在他胸膛上,道:“姓祝的,你当年在鹿狮楼做过什么,从实道来。”
祝临雕微微抬眼,道:“少当家是受何人蛊惑,才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人证物证俱在,你就算缄口不言,我照样能定你的罪!快快从实招来,我们还能酌情姑息。”
祝临雕冷笑,“少当家此言谬矣。我既无罪,如何认罪?”
姜芍掏出一封信,念了起来:“贤兄在上,愚弟尤尊再拜如晤。早前来信,得知兄长心中有事。愚弟不才,愿为贤兄解忧。思当年登河山二十八人,你我亦未曾有分毫恻隐,又何况楚澄一身?况杀人者乃一胡域刀客,来去无踪,何人能追?贤兄请万万放心,大不必为此忧虑。待纪某来日亲自登门,以慰尊颜。”
话音落时,祝临雕依然面不改色。
“这是纪尤尊写给你的信。你方便解释一下,里面说的是什么事情吗?”
祝临雕淡然道:“我没有收过这封信,不知他所言何事。”
姜芍并没有失去耐心,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说,纪尤尊杜撰了这封信里的内容?那他又是为了什么?”
“他文采飞扬、天马行空,说过不少不着边际的话。”
“他如果只是一个信口开河的疯子,你为何又将他奉为座上宾,还要为他报仇?”
祝临雕大笑道:“我愿为知人行大义,他疯与不疯,又有何干系?”
姜芍静静呼吸——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条何等狡猾的老狐狸。鹿狮楼惨案最大的遗憾,就是除去当年尚不懂人事的纪莫邀与陆子都,其余目击者已经全部过身。如今在世者,只剩下当年的凶徒们。
来到这一刻前,姜芍想象过很多种审问祝临雕的方法,但真正面对这个没有丝毫动摇与畏惧的伪君子时,她才发现,再巧妙的话术都会变得苍白。
她可以用证据说服星宿们,是因为星宿们仍然信任自己,内心还有接受新想法的余地。
但她能拿祝临雕怎么办呢?
是,无度门坚信他有罪,大半的星宿也清楚他有罪。但如果他的弟子们不信,如果天下人都不信,就算铁证如山,又有何用?
姜芍不是没往更下作的方向想过——如果用祝临雕最在乎的人来威胁他,也许他就会害怕了。
可她下不了手,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祝临雕在乎的人,真的存在吗?
姜芍没法想象祝临雕会为祝蕴红而放弃、妥协、退让,正如她无法想象姜骥会为自己作出任何让步一样。
但如果不是人,他有没有别的在乎之物呢?
名誉?财富?武功?
她对自己的对手一无所知。
姜芍来到窗边,隔着缝隙看楼下敢怒不敢言的同生会一众。
如果在这群人面前公然羞辱祝临雕的话,估计只会更加坚定他们的信念。到时,他们非但不会幡然醒悟,反而会更加热情地奉祝临雕为某种意义上的殉道者。
“制服身躯和说服意志,是完全不同的事。”
那是她跟孙望庭说的话,本来是在说星宿们ᴊsɢ,如今看来,似乎更加适用于同生会。
心月狐见姜芍似乎陷入死角,便上前在她耳边低语。
姜芍听罢,点点头。
心宿于是带着斗宿和壁宿下到了二楼。
(本回待续)
第九十章 皮肉软 心神坚(下)
三人来到关押吴迁和缪泰愚的房间,斗宿一进去就将缪泰愚拖到隔壁屋中,留下吴迁一人。
心月狐和壁水貐直接上前为他松绑。
吴迁错愕地望着二位星宿,默然不动。
“不逃吗?”心宿笑问。
吴迁摇头,“我难道能逃出去吗?二位真风趣……”
心月狐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脸,道:“我就知道你最好说话,比那大老粗好对付多了。”
壁水貐又问:“你们此次前来,是要为纪尤尊和邢至端报仇的吧?”
吴迁答道:“这是二位师父的愿望。”
“那你的愿望呢?”
吴迁抬头,与壁宿四目相接——他不经意间露出的破绽,对方竟然立刻就能洞察。
壁宿继续问:“吴迁,如果你师父曾经犯下天理难容之罪,你会为他开脱吗?”
吴迁想了一阵,道:“视乎他最终会承担什么后果……我不想跟他处在对立面上。”
心月狐大笑着晃了晃他的肩膀,“好小子,你的意思是,只要他不能跟你秋后算账,你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卖了,是不是?”
吴迁苦笑,“我、我毕竟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大罪,自然不能轻率许诺任何事。人世间的道义黑白是一回事,但回到同生会中,则又是另一套规矩。恕我不能不为自己留足后路。”
二位星宿也不跟他绕弯,老实跟他讲了鹿狮楼曾经发生的一切。
吴迁事先知道纪尤尊那罄竹难书的罪孽,对他的所作所为自然不感到意外。但他得知二位师父为了铲除异己而屠杀无辜时,内心竟也毫无波澜。
他居然不觉得有哪怕一丝丝的惊诧与惋惜,甚至可以说,有一丁点……释然。
原来,他们是这样的人啊。
那难怪被他们养育成人的自己,还有两位妹妹,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圆满完整的童年。
也难怪无度门会拼了命去讨回公道——这种事情,但凡是心智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视若无睹。
心月狐拍拍膝盖,道:“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些,你有什么想法就开口,不用跟我们客气。”
吴迁思索良久,最后说:“我……没什么想法。”
壁宿抿抿嘴,道:“我不接受这个答案。你听了我们的叙述之后,至少要有一个判断——你的二位师父是否有罪?”
“有。”
心月狐捏住吴迁的肩膀,道:“我没有理由相信你在说实话,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不会骗我们。”
壁宿冷笑,“你不在乎你的两位师父,不是吗?”
吴迁摇头,“直接承认也许很卑鄙,但也是事实。”
“不卑鄙。”心月狐松开手,“他们不在乎你,你自然也不需要过分在乎他们。”
吴迁仔细观察她们的神色,鼓起勇气问:“你们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壁宿反问:“你听我们说起当年惨案的时候,不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那、那是因为……”吴迁眨眨眼,似乎开始明白了,“是不是……有人告诉你们,我是个一心二用的小人?”
壁宿微笑,“她平安到达了。”
吴迁面上竟也不自觉地浮出笑意,“那就好。”
“但她没有说你是小人,别多心。”心月狐站起来,开始在窗台上拉筋,“我们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想印证一些猜想罢了。现在知道你的想法,我们也可以放心地不去伤害你了。”
吴迁听罢,默默流下了一滴眼泪,却赶在二位星宿觉察前抹掉了。他清了清嗓子,又问:“你们跟无度门设计将我们拿住,最终的目的,也是要让二位师父偿命吗?”
心月狐侧身倒在腿上,背对吴迁答道:“偿命多没意思——脖子一抹,人就没了。说实话,我们现在就可以上去动手,谁也不会拦着我们。但那样痛快速死,不是害死二十七位星宿的元凶应有的惩罚。他认不认罪,我不知道。但我想让他至少可以亲身体会一下那种无路可逃、生不如死的绝望。”
吴迁道:“给他们更多的时间,也很危险吧?”
壁宿欣慰地弯起嘴角,问:“那你觉得我们最需要防备的危险会是什么呢?”
心月狐和壁水貐都以为自己是在明知故问,却怎么也没想到,吴迁竟说出了一个阔别多年的名字——
“沈海通。”
“这人不是……”心月狐两眼一亮,“被宁孤生打断腿的那个?”
吴迁点头,“他早前还来涂州看过二位师父。”
壁宿追问:“他双腿残废,早就不事武功,你为什么觉得他很危险?”
吴迁深吸一口气,道:“二位星宿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同生会为何初出茅庐,便能成为雄踞一方的势力。涂州虽小,但也算富庶。更有不少世代生活在此的高门大户,少说也已在涂州经营了上百年,见证了不止一次改朝换代。然而我的二位师父,一非涂州生人,二对涂州无尺寸之功,却仿佛有一种神力,数年间便轻松取得当地豪强的拥戴,从此门庭兴旺、富甲一方。我生在同生会中,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经过小青提点,如今又赖二位星宿醍醐灌顶,我开始有些明白,我的人生为何会是这副模样。”
心月狐转身坐到他旁边,道:“洗耳恭听。”
同生会一个显而易见的准则,就是传男不传女。门下弟子皆为男子,门中也没有女子担任任何要务。如果说无度门没有女子拜师学艺,更多是受孙迟行旧时恶名的影响,而非吕尚休本人有意为之,那同生会只收男徒弟,则是祝临雕与赵之寅刻意造成的结果。
然而这只是第一层的表象。
拜师的弟子不仅仅只能是男人,而且只能是汉人。
汉人与胡人间的恩怨由来已久,绝非只言片语所能说清。即便皇亲国戚中从不乏各族身影,对此侧目之人却从未消失。毕竟,汉人讽胡人为蛮夷,胡人笑汉人被奴役,都是有人确切经历过的恶意。
曾经的仇恨根深蒂固,各地的经历又有极大偏差,而涂州便是这样一个仍活在过去的地方。要论战祸,涂州要算幸运,从前也只被路过的军队滋扰,没有过什么严重的劫掠。有赖于此,城中百姓才得以世代扎根,免去了流离失所的命运。其中略有些本事的,就成了人人拥戴的所谓一方豪杰——龚家、叶家、吴家,都算是佼佼者。
然而战火过去,天下复归太平,偏安一隅的好处不再,百姓们也开始为生计流动起来。涂州开始出现外邦人的面孔,出现了陌生的音乐和语言,出现了风情迥异的器具和花纹。集市变得热闹,但曾经的名门大家却日趋冷清。
而在这时,祝临雕和赵之寅出现了。
原本,涂州的名士是看不起这些舞枪弄棒之人的——毕竟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也已经活得不错,实在没必要过流血流汗的肮脏日子。但人不可貌相,这两个年轻人一开口,便撩拨了许多沉郁已久的心弦:
“语胡语,不如不语。整日惦记着学说蛮夷的语言……难道为了几个臭钱,便如此轻慢祖宗吗?”
“好端端的华夏血脉,竟娶蛮夷为妻!又或是,试想你家的女儿,嫁了一个粗莽蛮夷,生一群粗莽的小蛮夷,你不是欲哭无泪吗?”
“我家世代都是中原汉人。我要是收徒弟,也不能收外族之人。”
换了别的地方,人们大概只会一笑置之,不会把这些荒谬厥词放在心上。但涂州的望族却奉若至宝,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说到了他们心坎上。
如果有人能帮他们把那些外人赶出去,实在是最好不过。而随着外族——哪怕是混血之人——逐渐从涂州消失,同生会也逐渐壮大起来。
虽然,同生会从来不能清晰地说出“我族”与“他族”的分别,也没有明确解释如何分辨弟子们的血统。要查到祖上哪一代,才算是血统最纯正的汉人呢?
各族通婚已有数百年之久,很多后人已经完全习惯汉人的生活——说着汉人的语言、遵循汉人的礼仪、烹饪汉人的饮食。你突然要他们按照祖先的习惯做事,人家还未必情愿。再者,所谓“外族”也不是一个统一整齐的群体,而是许许多多不同的族人被强行归纳到一起的称呼。这些不同的人,跟中原来往的历史长短不同,彼此的关系也错综复杂,根本不应被粗暴地归为一类。
在长安、洛阳这些大城市,随处可见高昌、波斯、天竺、东瀛等地的商贩、僧侣与学生——但那不是同生会愿意见到的未来。
让外族人在本国的土地上赚钱学习,是ᴊsɢ何等的耻辱。更有甚者,有些外族奉行主母当家的习俗,这风气也有南渐之势。若果有一天,女子都能骑马参军,乃至行文从仕,又是何等的可怖!
为保证那个噩梦一样的未来永远不成为现实,同生会在涂州应运而生,仿佛他们才是华夏最后的希望。
他们的愿景与主张是否符合实际,外面的人是否把他们当笑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生会乃“华夏男儿”的最终归宿,而涂州的父老们对此渴望至极。
“当局者迷,我一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只以为,这就是天底下理所当然的规矩,以为所有人都会不假思索地站在我们这一边。”吴迁苦笑,“我自然是错了,而且错得很愚蠢……”
明明答案一直就在自己面前,他却是到了最近才发现。
同生会中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们,正是在这样一个从来没有将她们考虑在内的世界里,一点点地被排挤到边缘之外。
这哪里是男儿的乐园?明明就是女子的炼狱。
但在二位师父眼里,这都是可以接受的细微代价。
“沈师兄虽然残废,但在同生会依然颇有名望,缪泰愚和邢至端根本不敢高攀。我之所以说他危险……是因为他是同生会里口才最好的人。师父甚至感叹,他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我以前没有亲耳听过他慷慨陈词,一直以为这是夸张。但离开涂州之日,沈海通在城门外说了一番鼓舞士气的话,我立刻就懂了。”吴迁肃然望进心月狐眼里,“心宿,他们都发自内心地相信那套说辞——沈海通的话,真的能杀人!我知道你们有足够的理由去向二位师父问罪。但我更担心的是,就算你要了他们的命,凭借沈海通的话术,也能将他们说成不死之身,同生会也依旧屹立不倒。这样下去,你们的烦恼也会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二位星宿面面相觑。
“那沈海通如今在哪里?”壁宿问。
“也许还在涂州,也许已经回家,也许……”吴迁扶额,“也许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心宿眼一瞪,“他若是来了,肯定也不是一个人。”
壁宿愁眉紧锁,“稳住楼下一百多号人,已经很考功夫。如果沈海通再带人出现,加上赵之寅和参水猿,还有天籁宫……”
“吴迁,你有办法么?”心宿问。
吴迁笑了,“我如果有办法,就不会被你们当场抓获了。二位星宿肯定有办法,纪莫邀和温嫏嬛也一定有办法,我不担心。”
心宿于是留下继续看守他,而壁宿则到了隔壁跟斗宿会合。
“缪泰愚可好对付?”
斗宿笑道:“草包一个,不足为患。”
两人走到门外私语。
“听吴迁这么一说,我开始明白当家和参宿当年为什么下得了手了。”
斗宿轻轻“哼”了一声。
壁宿冷笑,“我总以为会是什么不为人知的血海深仇,结果竟是……”
“是啊。可我们觉得荒谬有什么用呢?他们心里相信的,是一套完全不同的法则。他们觉得这是师出有名,是天经地义。”
“好了,先不跟你唏嘘,我下去跟无度门报个信。”壁宿捏了捏对方的手,匆匆下楼。
斗宿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靠在紧闭的门上。
如果老当家知道自己为何而死,会不会觉得难以理喻。
正当同生会顺风顺水地在涂州壮大时,一个强劲的对手出现了——姜疾明。
姜氏先祖姜立义当年在登河山除寇时,身边就带着十四位童男与十四位童女,其中好几人就有胡人血统。因此往后世世代代,姜家都规定二十八星宿必须尽量做到男女参半,而且不能以血统为由将外族排除在外。姜疾明不出意外,也非常忠实地延续着这个传统。
同生会的出现,让他觉得相当碍眼。
一开始他也没说什么——以他的声望,攻击一个刚刚出现的小门派实在有失风度。但私底下,他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
“用人唯贤,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父亲言重了。”姜骥劝道,“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收徒弟而已,倒也没什么不对。”
姜疾明正色道:“千里,这就是你与我的差别。你只看到了表象,觉得这是按‘喜好’促成的决定。但事实恰恰相反,他们的规矩,其实是源于‘仇恨’。”
姜骥眨眨眼,没出声。
“明明站在一马平川的康庄大道上,却非要把自己描绘成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明明只要努力上进,就什么都可以得到,却非要演一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闹剧。自己若是足够出类拔萃,根本费不上踩压别人来一展雄风。这么简单的道理,却有这么多人看不明白。”姜疾明紧接着,随口打了一个让他付出生命代价的比方——“你看参水猿,就是不折不扣的汉人,父母都是、士族之后。而心月狐的祖父是胡人,从小又过着汉人的生活,和你我无异。但你要问我这两个人孰强孰弱,我肯定还是要眼见为实,不能单凭他们的身份背景而妄加揣测。”
他并没有评价参宿与心宿孰优孰劣,却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姜骥转头就跟参水猿讲了这件事。
要说姜骥和参宿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有这种无话不说的亲密关系,实在是姜疾明看走了眼:他批判着远在涂州的同生会,却不知道在自己屋檐下,同样的诅咒也在上演。
他从未觉察到,自己的独生子,还有那个能力不俗但在星宿中也确实算不上拔尖的参水猿,都发自内心地认同祝临雕之流的信仰。
他怎么也想不到,由有胡人血统的星宿们抚养长大的姜骥,内心竟也燃烧着无法熄灭的怨念。他以为自己只是像普通父亲一样,在训斥中磨砺儿子,却不知每一句教诲在姜骥耳中都是一种剥削。
觉得父亲轻视自己的姜骥,和觉得星宿们轻视自己的参水猿,成为了一对见不得光的亲密主仆。他们不敢让外人发现这一层建立在深深不忿之上的关系,生怕东窗事发,便会永远地被登河山所抛弃。
尽管姜疾明和星宿们从来就没想对他们做什么。
在姜家堡找不到认同自己的人,他们最终还是向那个遥远的“桃花源”送去了祝福——讽刺的是,他们还不敢直接跟同生会来往,生怕姜疾明一朝发现,会暴跳如雷。
但伶牙俐齿的纪尤尊似乎是个不错的信使。
至少,姜疾明还没开始讨厌他。
姜骥在同生会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属,而同生会则在姜骥身上,看到了扳倒姜疾明的曙光。
谁都不喜欢被一个名满天下的江湖长者久久地踩在脖子上。若姜疾明垂垂老矣,也就罢了,等几年把他熬死就能出头。可那时的他年过半百,健步如飞,看着像能活到一百岁——祝临雕和赵之寅可等不起。
而夹在中间不亦乐乎的纪尤尊,向两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如果没有等待死亡的耐心,那就提前将死亡送到对手门前。
简单粗暴,浅显易懂。
可姜疾明就算死了,二十八星宿又当如何?他们一定会起疑心的——
那就把他们也铲除掉。
可自己有这个本事吗?
而纪尤尊接下来的一句无心快语,却提醒姜骥找到了制胜的法宝。
“典籍里看过一首叫《乱神志》的曲子,说是听者失魂、闻者落魄——可惜失传了,不然就算来二百八十个星宿,我们也不怕。”
就是这句话,启发姜骥第一次向疏远了近二十年的亲生母亲写信。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夺回”他从未失去的东西。
纪莫邀坐在马背上,百无聊赖地在胡琴上弹着小调。
偶尔,若是风向合适,嫏嬛还会在土坡上用琵琶回应。经大钟扩张,弦音更劲,层层外传亦无疲态。
但他知道,这份惬意不会持续很久。
姜芍控制了祝临雕不错,但此时此刻,他们还有未曾现身的敌人。
他远远望着鹿狮楼下的那群年轻人——他们的年纪,不跟自己差多少,甚至还有比葶苈年纪更小的。
为了祝临雕这种人,值得吗?
不,他们并不是为了这个人而出现在这里。
肉身可灭,信仰不死。
只要将一个危险的想法不断注入他们的热情之中,就能铸造出坚不可摧的服从与崇拜。就算祝临雕、赵之寅之流死尽,依然会有人继承衣钵,煽动更年轻的人。
到头来,纪尤尊确实是更容易消灭的对手。
胡琴的旋律开始变得焦躁,像在跟这个毫无章法的世界争吵。
他们没有时间去逐个点化对手,却又出于本能地不忍心痛下杀手——是,同生会恨透了自己,估计打起来也不会有过多的犹豫。但纪莫邀真心不希望他们逼自己出手。
总有人要死在鹿狮楼下,他只盼自己能选择是哪几个。
鹿狮ᴊsɢ楼下哀风起,地通关外索魂急。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章 堕泥潭 伏尘埃(上)
“蛮夷之人,富贵而不知礼,荣达而不知谦,终非华夏骨血,难改鄙乡陋俗。男女尚不能等,何况内外族类?外邦之人,不识华夏之文、不习华夏之风、不爱华夏之人。所以涉足中原,不过图财耳。而财何必益于夷,女何必婚于异?再想之,不觉荒谬否?”
吴迁忆起沈海通在涂州城外的那番陈词,不禁毛骨悚然——以前的自己,为何从未察觉不妥呢?
明明时常遇到言行与汉人无异的外国人,甚至能相谈甚欢。明明曾在西域商人手里买过好东西,更不是没见过同生会的弟子在胡人酒肆里左拥右抱。为何转过头来,又能毫不推搡地接受这些完全不符现实的描述呢?如果真照如此准则去生活,那同生会大半的弟子都要被扫地出门了。
不对,其实这早已不是一个假设。
宁孤生被驱逐,是否仅仅是因为他打伤同门?他与哥舒鹫交好,是否也触痛了祝临雕表面上的底线?
还有那两个被派去木荷镇放火的弟子,为何一去不返?若没记错的话,他们似乎有过为胡姬争风吃醋的传闻。吴迁当时年纪太小,对此记得并不真切,但如果他们真是因此被灭口,他一点也不意外。
可为何做同样的事,有人非死不可,有人却能活得风生水起?
为什么叶芦芝连琵琶都不能碰,但纪尤尊却能满口梵文在涂州跟人讲佛论道?释教难道不也是夷教吗?师父们居然能忍?
细想一下,二位师父对西域颇为了解,甚至在年轻时去过游历,可为什么弟子们却不能接触任何中原以外的学识呢?
他此生中,到底有多少次因同生会而与真知擦肩而过?
“心宿,你不如放我走吧。”
心月狐从窗边扭过头来,“什么意思?”她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荒谬的提议,应是听出了吴迁的弦外之音。
“如果你们真担心我二师父或者沈海通杀来,现在放我去截住他们,不是正好?他们不会怀疑我的意图,我也能帮你们拖延时间,不至于逼大家背水一战,白白流血。”
心月狐瞥了一眼楼下的阵势,点点头,继续拉筋,“倒也可以。只是为了不让人生疑,一定不能让人看出是我们主动放你离开。得想个法子,让你看起来是……趁我疏忽时自行逃走。”
“我倒无妨,只是如此欺瞒之计,是否有违阁下本心?”
心月狐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怎么,怕我骗人之后受不住内心谴责吗?若是壁宿、斗宿那些位列仙班的修行之人,也许会犹豫。可我是什么?不过一只狡黠的长毛畜生罢了。”
吴迁问:“如果当初让你选,你还会选做心月狐吗?”
“那是自然。东方流火,青龙之心,外显神狐之智,内无仙家之禁,如何不好?”她仰头看天,“如今日光日白,你很难脱身。稍安勿躁,申时便有暴雨倾盆,到时自会设法放你走。”
“如今晴空万里,如何得知申时会有暴雨?”
心月狐指了指天空,“昨夜看来的。”
“你懂得看星象?”
心宿眉头一拧,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世蠢话,“你怎么不问太阳懂不懂光,大海懂不懂水?”
与此同时,纪莫邀迎来了一位久违的朋友。
“诸君无恙?”
纪莫邀让声杀天王停在手臂上,指向鹿狮楼道:“我们没事,不过要麻烦你飞一趟。不远,就去二楼。”
“可有传书?”
“没有,还是问一句‘诸君无恙’便可。如有嘱托,里头的人自然会交待与你。”
“如此甚好。”声杀天王展翅飞上二楼,正正停在心月狐撑在窗沿的小腿上。
纪莫邀继续在下方惬意地拉着琴,过了约么一炷香的时间,声杀天王就回来了。
鸟儿一张嘴,里头的密信就露了出来。
纪莫邀看过信,又将之放回声杀天王口中,道:“去,让你主母也看看。”
声杀天王应是想说话的,可口里含着信,最后只发出了一声突兀的“呀”,便往土坡起飞。
嫏嬛在土坡留意到了声杀天王的动向,见它往自己方向来,便早早举起一只手。
鸟儿稳稳地停在她食指根部,将密信吐在她手心,这才躬身行礼——“主母早安。”
嫏嬛眉头一皱,尴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谁教你……算了,还能有谁。”她看过密信之后,又坐着想了一阵,便一手抱着琵琶,一手拎起装着小瑜的竹篮,往土坡背面而去。
此时此刻,还藏在土坡另一侧的,只剩下赵晗青一人。
“小青,心月狐有意放吴迁走,你怎么看?”
赵晗青了解情况后,沉思片刻,道:“我觉得可行。不过,迁哥哥只身一人,就算放了他走,无论东西,也只能止住一路援军啊。”
“你觉得他会选择哪一路?赵之寅和沈海通,哪一个更危险?”
赵晗青扶额长叹,“我、我不知道沈海通的底细,不敢妄下定论。但既然迁哥哥有这个担忧,那他一定比我更清楚其中利害。至于我父亲和天籁宫……这么说吧,如果我是迁哥哥,我一定会往东去挡住沈海通前进的路。毕竟就算遇上了我爹,以迁哥哥的身份,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
嫏嬛点点头,“如果吴迁能替我们挡下东路,也是帮了大忙。只是不知你父亲会从奇韵峰带什么人来……司钟定在其中,但她想要帮上忙,则必须带上笨重的乐器。司钟年老,仅凭你父亲一人之力,恐怕还远远不够。”
“嬛姐姐的意思是,西路还会有意料之外的人?”
“倒也说不上。司钟能号令的人,也只有天籁宫里的乐师了。我主要是怕人一多起来,在音乐上会压制我们。”
赵晗青又问:“可司钟不是一直将《乱神志》封禁起来,没有跟天籁宫的乐师分享吗?除了她,别人也不会演奏吧?”
“不,如今她救子心切,绝对有可能推翻以往所有的规矩,不惜一切也要阻止我们追究鹿狮楼当年的惨案。”
赵晗青听罢,凝重地望着自己摆在腿上的手。她不安地拉了拉指尖,又反复捏紧和放开拳头,就是没吱声。
嫏嬛见她若有所思,又有蠢蠢欲动之意,便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不知道,嬛姐姐……”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赵晗青猛地抬头,“我、我还没……”
嫏嬛笑道:“你不用开口,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吴迁也许无法阻止赵之寅,但作为女儿的你可以。”
赵晗青也不反驳,两肩一垂,道:“这里除了我,恐怕也没别人了吧?如果连我都没用,那你们谁去都是一样的。”
“你和他关系闹得这么僵,为什么还觉得他会对你心软?”
“我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赵晗青苦笑,“在涂州时,我用一个没说出口的秘密来威胁他,他似乎懂我在说什么,因此顺了我的意思,让我去老师那里住……既然他知道我手里有他的把柄,我一旦与他狭路相逢,那他应该更有理由杀我灭口才是。”
嫏嬛点头,“合理。”
“可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不会做到那一步……我也说不出什么确切的理由,也清楚他对我没有多少宽容与善意,但就是觉得,他至少会给我时间把话说完。我自然不可能用武力去阻止他做什么,但若能放慢他的脚步,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但你不能一个人去,不能连个照应都没有。”
“不必了,嬛姐姐。”赵晗青挽住嫏嬛的手腕,“这里谁都走不开,况且我爹一定能觉察到有人暗中跟随,反倒会打乱我的计划。”
“小青……”
“就让我去,以女儿的身份,认认真真跟他做个了断吧。”
嫏嬛轻叹,道:“喜欢孤身作战这一点,你跟我们倒是很像。可我必须有个能保你安全归来的万全之策,否则没办法跟大家交代。”
无奈人人都有要务在身,赵晗青来得突然,就连坐镇土坡的嫏嬛也分身乏术,根本不可能再调动谁来接应。
两人一筹莫展,相顾无言,最终却是声杀天王先开口了——“本王愿往。”
赵晗青盯着鸟儿高仰的脑袋,笑道:“你要是跟来的话,能帮我做什么?”
声杀天王答道:“静为耳目,动为前哨。”
嫏嬛蹭了蹭天王的爪子,道:“天王虽然脾气不小,但也知分寸,懂轻重。让它跟着,一旦有变,就算没法立即脱困,你也不至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两人一鸟说定之后,便决定与吴迁一样,等暴雨时出发。
时至日中,地通关外无有来人,鹿狮楼内未有进展。
祝临雕苦口婆心要将姜芍从无度门设下的“迷局”中拉出来,缪泰愚和同生ᴊsɢ会一众弟子则各自强压着怒火,只等师长一声令下。
烈日当空而照,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夏天了。
纪莫邀早就停下弹琴的手,撑开了一把伞。
温枸橼立在鹿狮楼下远远看着他,嘀咕道:“这家伙也是够意思的,还怕晒坏了他娇嫩的肌肤吗?”
葶苈在一旁说:“平日里也不见大师兄遮阳啊。”
孙望庭这时从楼上下来,一见纪莫邀撑伞,也大笑道:“大师兄总是有些出其不意的情调。”
“出其不意的闷骚。”马四革纠正道。
陆子都在脖子上抹了一把汗,“不过也确实热了许多。我们在这里还有顶遮阴,大师兄可是兜头站在太阳下暴晒,打个伞也合情合理。”
“不单单是热,而且是闷热……”温枸橼用手搭起凉棚,眯着眼往空中看去,“总觉得这天色有些不简单。”
在毒辣的太阳下,同生会的弟子们也一个个晒得汗流浃背,睁不开眼。若是平日有人号令,他们早就蜂拥上楼,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了。只是如今祝临雕、缪泰愚与吴迁三人都被困楼中,安危未卜,赵之寅又不知几时来到。如此僵局之下,加之群龙无首,没人敢在这种节骨眼上做出头鸟——若是楼里的人都死绝了,那也许还值得冒个险,事后也能享用“临危受命”的名声。可师父如今还活着,就算立了功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反而树大招风,更容易招人猜忌。大家看缪泰愚和邢至端明争暗斗多年,心里都清楚:即便大厦将倾,无论有多刻不容缓、生死一线,与其在不恰当的时机锋芒毕露,倒不如完全不要抢这个风头。于是大家便都老老实实坐着,只等救兵赶到,楼中生变。
局势未变天先变。
阳光未曾减弱,可东南方向却吹来一阵雨水味的狂风。
地通关这些日子也下过雨,但都是淅沥小雨,不曾刮过这样的大风。
众人刚刚受用凉风抚慰,身体还没凉快下来,便听到雷鸣之声。
“申时刚过,就起风打雷了……”马四革抬头看天,又朝身边的同伴们使了个眼色。
葶苈细声感叹:“好准……”他几乎立刻被温枸橼捂住了嘴。
黑压压的雨云渐渐逼近,一层层在地通关上空聚拢。远处,倾盘暴雨击打大地之声充盈在雷声的间隙。
不过片刻,鹿狮楼下的人便从几乎要被太阳晒干一层皮到几乎被雨水冲掉一层皮。
纪莫邀撑着伞调转马头,缓缓退回土坡。
土坡上,温嫏嬛坐在小棚之下,神情肃穆地望向鹿狮楼。
豪雨雷霆之声,能够盖住所有的音乐。两个人哪怕面对面说话,也听不到彼此讲了什么。纪莫邀与温嫏嬛知难而退,实在不奇怪。
同生会的弟子们被淋得头都麻了,只庆幸师尊不必受此风雨之苦。
正在这时,二楼的窗户却飞出半个人身来——
“还不说是吧?那就先浇你个狗血淋头!”
众人抬头一看,见心月狐依然绑着吴迁,却将他整个上半身推出窗外,似在厉声逼供。
“洗舒服了吗?想起来该说什么了吗?”
吴迁只是连声咳嗽,看起来十分痛苦,仿佛这雨水密集得能在半空把他淹死。
师弟们自己老老实实坐着淋雨便罢,可却受不了吴迁遭受这般病态的折磨,一个个挣扎在不忍直视与目不转睛的边缘。
而吴迁虽然死活不肯说话,隔着层层雨水,似乎也在往师弟们的方向看去。
背后是心月狐咄咄逼人,面前是两层高泥潭一坠。
“直接跳下去?摔断骨头了怎么办?”
面对心月狐显而易见的担忧,吴迁只是笑笑。
“可以的……”他腼腆地拉直衣袖,“如果真如你说会下暴雨,那窗户下的泥地也会变得湿软,加上我有武功,不会摔坏的。”
心月狐倒是真的在心疼他,“真不考虑一下别的办法吗?”
“换了别的办法,就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我离开容易,但既然能在师弟们心中留下果敢逃生的英姿,就不要浪费了这场大雨。”
其实,吴迁在纵身往窗外滚的那一刻,还是有那么一点犹豫的。
虽然手上的绳索并没有扎紧,虽然心月狐帮他计划好了离开的路线,虽然自己在脑海中反复演练过下坠后的动作……
但万一摔坏了,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幸好这个问题来得太晚,还没等他开始思考答案,身子就已经重重地摔在泥泞里。
鹿狮楼下的弟子们发出阵阵惊呼,有几个人都按捺不住要冲上去扶他了,却又立刻被无度门拦住。
马四革扭头对温葶苈说:“别让他跑了!”
葶苈领命,冒雨追了过来。
绳结是活的,吴迁随时可解放双手。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敢露出丝毫破绽,只能把手背在身后,笨拙地往林子里狂奔。
葶苈拖着截发钩一路紧追,可暴雨阻碍视线,泥地拖住步伐,他怎么也无法缩减与吴迁的距离。
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追丢一个刚刚坠楼又双手被绑的逃犯,恐怕也只有温葶苈最有说服力。
吴迁忍不住心中发笑。
不是笑葶苈时隔两年居然还这么弱——他知道葶苈绝对追得上。但师弟们不晓得葶苈这两年的进步,还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因此反而能利用这一固有印象来令这场虚假的追逐变得可信。
他是在笑自己,笑自己兜兜转转,最终竟然要靠温葶苈——而且只能是温葶苈——来完成自己最不可告人的背叛。
吴迁一直往深林里跑,最后隐没在连暴雨也无法穿透的茂密之中。反复确认无论是葶苈还是师弟们都无法再看到自己之后,他才终于取下松垮的绳结。那一摔还是痛的,但所幸自己有备而摔,才没有大碍。如今手脚自由了,总算可以稍微按摩一下无暇松懈的肌肉。
雨势高峰已过,如今眼界和耳边已经慢慢恢复清晰。
“这个方向……应该没错吧?”吴迁回头反复确认,这才放心自己没走错路。
林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人在这,你往哪里看呢?”
吴迁吓得一抖,低头一看,见一人撑伞蹲在路边一个极浅的小山洞里,脚上穿着虎爪靴。
“你、你就是轸宿?”
“我是。”
“抱歉,我不曾见过阁下,因此不识。”
轸水蚓也不跟他寒暄,起身将一把半旧的伞递给他,“我带你去取马匹。”
吴迁接过伞,跟在轸宿后面,一面为自己顺利出逃如释重负,一面也因眼前人特立独行的气质而倍感紧张。
“轸宿是、是蚯蚓吧?”
轸水蚓回头瞄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傻子。不过见吴迁态度诚恳,轸宿倒也没再给他脸色看,而是问:“像我这种人,恐怕连涂州的城门也踏不进吧?”
吴迁不敢再发问招惹对方,但这个问题,他似乎是知道答案的。“城门应是能进……但轸宿担心在涂州不受待见,也有你的道理。”
“啧啧,这话给你绕得……”
正说着,两人已来到一架马车前。“你看看路上有什么需要的,我这里应该都有。不过你别乱翻东西,女宿还在里头睡觉呢。”
吴迁道:“外出之人,本来身上也不会带多少东西。我是想换身干衣服,可换了又怕别人看了起疑……”
“对,外面那一层还是别换了,可里面不怕啊。我再给你一匹快马——现在这个天,光靠步行可追不上任何人。”
吴迁听罢,心中酸楚不堪,“承蒙照顾……”
轸宿见他神色复杂,便拍了拍他湿透的肩膀,“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重新认识自己生存的世界,总是很艰难的。你能迈出这一步,已是大勇,不要太勉强自己。”
不知何时,雨已经完全停了。
吴迁如愿牵走一匹马,又在轸宿劝说下,把里层的湿衣服换掉。
“你看,外衣只是你伪装的一部分,但里面穿舒服些,也不碍事吧?”
轸宿还给了吴迁好些干粮。吴迁拗不过,只好都带着上路。启程后,他心想:上一代星宿们,难道不也是和心宿、轸宿一样心智强大而又通情达理的人么?当年的他们在同生会眼里,应该也是一群热心的陌生人吧。尽管有诸多不同,既为江湖儿女,很容易就能彼此共情。那惨案中沦为帮凶的弟子们,怎么就下得去手呢?
太诡异、太残忍、太不可理喻了……
(本回待续)
第九十一章 堕泥潭 伏尘埃(下)
暴雨势弱,赵晗青作别温嫏嬛,带着声杀天王西行而去。
见到父亲时,她应该说什么呢?
她知道留给自己思考答案的时间并不多——赵之寅与大部队一早分道,有充足的时间前往奇韵峰再赶来地通关。如此算来,要遇上,也许只在这半日之途。
声杀天王倒是很热心,总会往前探路,再飞回来告诉她:“前方无人。”
如此往复好ᴊsɢ几次,她几乎以为今天应碰不上的时候,声杀天王却一改空中报信的习惯,悄咪咪地停到了马屁股上。
“前方有人。”
“有……多少?”
“共有九人。”
赵晗青心头一惊——其中一人定是父亲不错,还有一人应是司钟,但那另外七人又该是……
“可知是怎么样的九人?除我父亲外,可都是女子?”
“人之雌雄,如何分辨?男装女服,是否唯一?”
“也、也是……那这些人都带了什么?”
“二人骑马,五人双车。一车轻便,一车厚重。”
穿过树林的道路相当狭窄,两架大小迥异的马车想必无法并肩通过,只能一前一后,小心穿行。如此缓慢的车队穿过一片人迹罕至的林子,无论是地面还是空中,应该都能轻易觉察。
赵晗青又觉得不对,“你刚才不是说有九个人吗?刚才只说了七个,还有两个呢?”
“余下二人,暗中随后。且行且止,行踪诡异。”
赵晗青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这两个人会是谁?司钟一行知不知道有两个人暗暗跟在后方?会不会有的知道,有的又不知道?
好奇怪啊。
但她并不是来对付天籁宫的。
在原地徘徊了一阵后,赵晗青决定继续前行。没过多久,果见一匹高头大马来到跟前。她心一横,立刻催马疾冲。
来者毫无疑问就是赵之寅,而他见晗青迎面而来时,竟立刻调转马头,复往西边而去。
司钟和车驾呢?在我飞驰的途中从眼角掠过了?还是说,这里只有父亲一人?
顾不上这么多了。
穷追不舍起码有十里路,赵之寅才终于放慢脚步。
雨停云散,日光再次洒入林中。
赵晗青见他没有要逃的意思,当下还有些警觉,生怕附近埋伏了什么人。只是一路走来,彼此都是孑然一身,若有人有意加害,自己也不可能追到这里。
她上前问道:“你这是往哪里去?”
赵之寅冷笑,“我是在木荷镇与大部队分别的。你算算日子,我现在总不可能还在去天籁宫的路上吧?”
赵晗青猛地往自己来的方向望去——她以为自己一直都是自东向西而行。只是从太阳的位置判断,经过方才一阵追赶,她已经往南偏移了好一段路程。
“是你故意带我跑偏,让天籁宫的人好……”
“你追我来到这里,难道不也只是为了跟我说话吗?天籁宫去到哪里,又与你何干?”
赵晗青急了,破口大骂:“我就算拦不住天籁宫,也不代表你们的所作所为与我无关!你、你什么都不懂!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为达目的,不计后果!”她不住地摇头,“我就不该总想着来劝你回头……我怎么这么蠢,觉得你应该是听得进道理的……”她说完就拉动缰绳,要往回跑。
赵之寅忙策马追上,“小青,先别走。”他的语气平静,却又难掩一丝窘迫的殷勤,“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不说你也不舒服。我们父女向来不曾推心置腹,如今难得能够单独相对,不如就在这里,开诚布公都说了吧。就算往后各走各路,至少也不会再有遗憾。”
赵晗青眼中含泪,回过头来,问:“你不觉得现在求和,已经太晚了吗?”
“小青,为父自知对你不够好,我——”
“你不要一上来就跟我说这种话。”赵晗青索性跳下马,一路往林子里走。
赵之寅也匆忙下马,紧紧跟随。
“你跟我说这种话,意味着我们依然是一对普普通通的父女,彼此只有一些普普通通的矛盾,只要用心调和,以后还能回归普普通通的生活……可那只是你试图为我描绘的幻境。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寻常的关系。”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两下眼角,“我不需要你再对我做戏,也不想听你的辩解。我什么都知道……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赵之寅一口气听下来,脸早就白了,可还是本能地开始解释:“小青,你听我……”
“母亲无过无恙,若非外事,何至轻生?所以,我一度怀疑自己不是你的亲生女儿。我的这个身份,和你对我的态度,似乎从一开始就是矛盾的。”
赵之寅急了——“你当然是我的亲生女儿了!”
“是,我现在很清楚这一点!我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世,我相信自己是你的亲生女儿。但问题就是……”她含泪摇了摇头,“祝蕴红也是。”
赵之寅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眼中闪烁过许多异样的色彩,仿佛将要作呕晕厥,又仿佛刚从惊惶中精神一振。
“祝临雕不能生育,这个你一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赵之寅咬着牙,神色哀伤。
“小红的母亲因未能生育而遭到丈夫的辱骂和冷眼。她是个柔弱的小家碧玉,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可没有孩子,也是赤裸裸的现实,她必须想法解困……于是,她找到了你。”赵晗青说到这里,忍不住想回头去看父亲的表情,可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达成一致的。也许这能一举两得——如果还是没能怀上身孕,意味着她的确无法生育,那她也就认了,以后不会阻挠丈夫纳妾;但一旦怀上,谁也不会知道你赵之寅才是孩子的父亲。”
一滴冷雨沿着枝叶打在了赵晗青额头上,冰凉透心。
“于是祝蕴红出生了,而唯一知情的两个人都没有任何理由去戳破她的身世。你们两个都太需要祝临雕了。但祝家有多迟钝,我母亲就有多敏锐……她是你的结发妻子,应该一早就怀疑你与人通奸,只是碍于怀着我,才无法一探究竟。小红出生时,她已经生下了我。不知她第一眼看到祝蕴红的脸时,会不会已经萌生了死意……最爱戴的丈夫和最信任的朋友,居然一同背叛自己。你说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自尽,但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原因吧?你比我更了解她,应该很明白她那一刻的绝望与愤怒。只可惜,此路无回,祝蕴红已经出生了,你永远也没法弥补这个错误。她清楚你什么也不会做,于是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让自己永远都不用看到祝蕴红长大。”赵晗青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猜想,却依旧没有兴趣从父亲眼中探问这番话里头有几分属实。“我和小红的脑中,从来没有一张能够依附于‘母亲’二字的面孔,你难道觉得自己没有一点责任吗?”
“你不知道,小红的母亲当年为了这件事,几乎都要崩溃了。她苦苦恳求我,无论如何也帮她这一次……”
“她爱你吗?”赵晗青忽然问。
赵之寅呆呆地望着她,眼珠深处有如无底之洞。
“我其实挺能理解那种心情的。深居之中,本来就没几个人能说上话,枕边人又是那么的不近人情。人一孤独,就会开始很幼稚地将真心交付给别人……我懂,因为我也曾经那样天真。我面对全然陌生的温葶苈尚且如此,而她不顾一切地扑向自己丈夫的挚友、自己挚友的丈夫,也就一点不奇怪了。比起祝临雕,你肯定要温柔得多。你一定能给她祝临雕给不了的东西,不仅仅是一个孩子,更是感情的慰藉吧?那你呢?”她话锋一转,“你爱她吗?”
“小青,我与她只是一时……”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还有拒绝这个选择吗?她就算再痛苦,又能逼你做什么?你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包藏祸心,她又有什么天大的能耐能把你请到卧榻之上?”
赵之寅不说话了。
“其实我小时候就有过这个疑惑……你无论是武功、才学还是风度,其实一点不逊色于祝临雕,甚至在他之上。但多年来你却任劳任怨,对他点头哈腰、唯命是从。宁孤生是你最心爱的徒弟。祝临雕剥光他的衣服,羞辱的又岂止他一人?但你竟然都忍下来了,没有流露过一丝怨言。这是为什么?是什么支撑你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心甘情愿被他使唤?后来我发现,你原来从未跟宁孤生断掉联系,就渐渐开始明白了。但真正恍然大悟,还是要等到我认清祝蕴红身世的那一天。你之所以能心平气和地为祝临雕所用,又心安理得地阳奉阴违,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早早就大获全胜——你不在乎外人看轻自己,不在乎祝临雕凌驾在你头上,甚至不在乎去反复舔舐耻辱的创口……因为你知道,祝临雕就算再风光,他一手遮天的同生会,最终其实会落到你的女儿——是,你的女儿,祝蕴红手里。你不惜一切也要让她和吴迁成亲,恐怕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吧?毕竟我是不可能和吴迁成婚了,而如果祝蕴红嫁给了温葶苈,那你这个扮猪吃虎的大计就会彻底落空。”
说了这么多,她也不晓得自己在期待什么。
如ᴊsɢ果赵之寅来到这关头还强词夺理,她的心血至少能因为愤怒而稍许燃烧。但赵之寅却没有半句辩驳,只是站在那里,任她的血液渐渐冷却。
“我曾经一筹莫展,想不通你为什么会这样对我,却对祝蕴红那么好。不过现在我全都懂了……当两个孩子都是你的亲生骨肉时,那个生来就意味着胜利的女儿,自然更加受宠。我与你今生成为父女,也许只是一个不幸的巧合。”
赵之寅摇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偏心谁,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亲生女儿啊。可、可是小红毕竟对此一无所知!我不能告诉她这一层关系,已经是对不起她了。作为生父,暗中关心一下,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可她不是有一个你送给她的挂名父亲吗?你们都算不上是好父亲,但祝临雕也没有比你差多少。祝蕴红从小养尊处优,有什么要求他不曾满足?”她冷眼瞪着父亲,“既然不知道你是她生身父亲,自然就不会觉得你对她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亏欠。而你所有的关爱,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份理所当然却又食之无味的小点。你给她,她不会拒绝;你不在,她也不会感到丝毫损失。现在好了,祝蕴红有两个父亲,而我却一个也不剩。”
赵之寅一手扶在道旁的树上,含泪嗟叹:“我、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们的母亲出身涂州名门,自幼便是好友,志趣相投,感情甚笃,就像你和小红幼时一样。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就算做母亲的不幸早逝,至少做女儿的还能继承她们的感情……我对不起你母亲,我也对不起你。”
赵晗青只想笑,朝着父亲连连摆手,“别说了,我不需要你道歉……你的另一个女儿,是被你逼婚逼疯的,也许她才更需要关心。我很好,我身边有真心爱护我、尊重我的人,不缺你那几句违心的忏悔,心里也没有给洗心革面后的你预留位置。”
赵之寅仰天长叹,像是着了魔一样不停地摇头。他两眼通红,却不知为何没有真正地流出泪来。“小青,为父不求你原谅,我只想问,你是怎么……”
“怎么知道的?”赵晗青冷笑,“你以为只要你和她不说,就没人看得出来吗?我娘有多慧眼如炬,我不敢评说。但在内室之中照料妊妇的医人们,无不心如明镜,却都选择了避而不谈。你能将事情瞒到如今,不是因为你们做得有多天衣无缝,不过是因为医者心怀畏惧,纷纷自封口舌而已。如果你就此安分下来,好好顾着自己一家,也就罢了。可你偏偏……”她又深吸一口气,“让我确信你是小红亲生父亲的证据,是叶芦芝被赶出祝家之前的那场怪病。”
赵之寅呆住了。
“一个在祝家多年都未能怀孕的女人,为什么还会被蓄意投毒,以致她无法生育?这不是很奇怪吗?祝临雕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需要做出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的人,首先一定知道叶芦芝的身体没有问题,否则没必要刻意去伤她的身子。既然叶芦芝不是症结所在,那这个人必然知道不能生育的人是祝临雕。可祝临雕不是有女儿吗?这个人难道知道这个女儿不是他亲生的?这个人难道就是他女儿的亲生父亲?你怕叶芦芝离开祝家后与别人生下子女,这样所有的秘密都会被连根拔起。你冒不起这个险,于是你夺去了一个女人生育的能力,以此来掩盖你自己的罪孽。”
赵之寅终于忍不住了,反驳道:“小青,我对你做得不对的地方,我认。但叶芦芝……那女人的秉性,你又不是不知。她这种不知廉耻的人,巴不得自己毕生不为儿女所累。我这样不过是两全其美,她谢我都来不及,又怎能算是害她?”
“那你问过她了吗?”
赵之寅眨了眨眼,仿佛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味。
“她请你下毒了吗?谁给你权力去决定她将来能不能生育?她就算真的不想生孩子,就算一剑刺进自己肚子里,也轮不到你偷偷摸摸用毒药去残害她的身体!你做这事的时候就没存过好心,还有脸跟她讨一句谢?叶芦芝这辈子,是被同生会一点一点地蚕食掉的——祝临雕浪费她的青春,你毒害她的身体,邢至端剥夺她的生命。她无限的风流与才华,全都断送在了从未真心欣赏她的人手上。若非不幸落入同生会的掌心,她该有一段多么传奇有趣的人生!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去评说她的优劣?你背叛挚友、背叛发妻、背叛骨肉,已经不可饶恕。那个靠你苟延残喘的宁孤生,就算被所有人唾弃,也依然对你抱有单纯的信任,可最后呢?纪尤尊只需三言两语,你便将他视为弃卒。所有、所有信任你的人都是什么下场?是我的眼界太阴暗,还是你碰过的一切,都注定要枯萎?”
赵之寅的神色开始变得狰狞。他也许以为,在女儿面前克制住怒火不会是太难的事,但他错了。
“晗青,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可说了。毕竟我无论说什么,你也不会接受,更不会改变你的想法。既然你我父女缘分已尽,那我也没必要再用父亲的身份来考虑这其中的利害了。”
赵晗青心头一震——果然来到这一步了。
我如果不再是他的女儿,那就只能是他的威胁。我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令他身败名裂,甚至能令他付出半生经营的同生会从此土崩瓦解。
赵之寅好不容易才将祝蕴红嫁给同生会未来的主事人,他必须要把这个谎言继续说下去。祝蕴红的地位有任何动摇,他多年的悉心排布便付诸流水。
他冒不起这个险。他必须要除掉面前所有的绊脚石。
赵晗青后退了一步。
赵之寅一手钳住她的脖子,开始用力捏紧。他似乎在非常艰难地呼吸,眼中布满血丝。
不知为何,赵晗青又觉得,他并不是真的在恨自己。
这也许是他为了掩饰悲痛与悔恨而佯装愤怒的面具——虽然,悲痛未必出自真心,而悔恨也已太迟。
被亲生父亲掐死在这陌生的树林里,是赵晗青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死法——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悲观了。气道被手指封锁的那一刻,她仿佛灵魂出窍,见到了元宵月夜下荡着秋千的自己,见到了几步外呆呆伫立的男孩。
葶苈……你答应给我的礼物,我还没收到呢。
她合上了眼睛。
赵之寅松开手,看着女儿娇弱的身躯凋零在雨后的青草地上,最后蜷缩在盘根之间。
时至黄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肃杀之气,她的半边脸上抹着凄凉的霞光。
赵之寅跪伏在地,默默哭了起来。
就在搂着赵晗青的那棵树上,响起了凄厉浑厚的鸦鸣,接着便传来一个字正腔圆的声音:“赵氏之寅,汝可知罪?”
赵之寅猛地抬头,却不见周围有人。“你、你是谁?”
但那个声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赵氏有男,胸怀二心。叛友瞒徒,欺女背妻。私生有女,越室代父。伪亲不知,汝心暗喜。有美完璧,多年无子。将别之时,竟坠沉疴。一女二父,一女无亲。佳人绝代,以毒封阴。为虎无情,为伥狡黠,为人师表,恃才失德。生女有志,悬壶四方,大义敢言,不困伦常。今为虚名,杀女于荒,死罪有余,活罪难偿!”
赵之寅听罢,当即飚出一身冷汗,连连对树磕头,“上仙明鉴,我已知罪!求仙家留下姓名,来日我定到庙宇中多添香火,痛改前非!”
谁知空中只传来一阵尖利的大笑,笑得个昏天黑地,山河失色。
这笑声,赵之寅总觉得有点熟悉。
不,不会是纪莫邀……以他的武艺,还不足以在我面前遁于无形。可不是他,还能有谁?面前全无一人踪影,声音却近在咫尺,世间真的存在这等高人?
“赵氏小人,不知好歹!仙家之人,早脱凡俗。以天为家,以气为粮。岂贪香火,焉受贿赂?出言不逊,辱没本王。今纵苟活,如何担当?”
赵之寅心头一紧,戚戚然滴下泪来,依然不住叩头谢罪。“上仙教训得是,我、我罪无可恕,无面见人……赵某不敢有所欲求,只望上仙报上名来,给我个明白……”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
空中传来阵阵归鸟之声,逐渐暗下来的林子也变得越发嘈杂。
“声杀之王,天外神将。汝之性命,取走何妨?”话毕,声杀天王仰起头,发出了一阵肆意而疯狂的大笑——那是三眼魔蛟的笑声。
赵之寅彻底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整个人趴倒在地,对着赵晗青平静的面容,涕泗横流。
“今为虚名,杀女于荒,死罪有余,活罪难偿!死罪有余,活罪难偿!”
生死罪罚ᴊsɢ,何人可判?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章 吊颈木 长舌人(上)
赵晗青刚睁开眼,立刻被雨滴打得要重新合上。她狼狈地翻身,靠在老树根旁一边揉眼一边深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活着。
刚才似乎又下过一场小雨,如今已经停了,只是树叶间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漏水。
天色与自己昏过去时似乎没什么分别,但她直觉如今已是清晨。
脖子一触即痛,想是留下了瘀伤。
她如释重负地哭了出来。
父亲放过我了吗……难以置信。
她甚至不敢在这种劫后余生的欣喜中逗留太久——鹿狮楼!我要尽快赶回鹿狮楼!
她扶着树干站起来,却又再次跪倒在湿润的落叶堆中。
这是噩梦吗?这不是真的……
“父亲……”
就在树的另一侧,悬挂着赵之寅冰冷的尸体。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的足迹。
赵晗青本能地别过身去,弓腰要吐。但除了一阵令喉咙发酸的干呕,什么也没吐出来。
头顶上响起陌生的鸟鸣。
她战战兢兢地仰起头,见声杀天王停在更高的枝头上,用母语哼唱着早晨的颂歌。
“天王,你一直都在……”她朝空中伸出一只手。
声杀天王用力抖了抖身子,黑乎乎的身体短暂地转成一个飞速往外洒水的毛球,而后才展翅飞到女孩的手上。
“你都看见了吗?”
鸟儿反问:“看见什么?”
“看见……”赵晗青仍不敢回头,只能举起另一只手,指向背后,“他要杀我,为什么最后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戴罪之人,无颜献世。天王一言,神志溃散。”
赵晗青细细品味天王的话,试图还原赵之寅赴死时的心境。但往深处去想,似乎会陷入一个阴暗的无底洞。最终的结果就是,父亲放过了她,也放弃了去亲自面对自己沉积多年的孽债。
“懦夫……”赵晗青用父亲丢在地上的佩剑撑起身子,喘着气重新站直,“懦夫!”
在是否与挚友之妻生下私生女时摇摆不定,在是否公平对待自己两个女儿时摇摆不定,如今竟在要不要亲手杀死自己女儿时也如此摇摆不定!
而凭什么这样一个优柔寡断、阴险软弱的人,却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凭什么他能够死得如此私密而不失体面?
“二十七位星宿暴尸荒野,叶芦芝被踏背生生绞死,可你凭什么能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自行了断?”
她骂骂咧咧地找回自己的马。
“没人会来替你收尸……你就在这里腐烂吧!至少能为鸟兽添餐,也不失为一种功德。我会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如实烧给母亲,希望她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清算你的背叛。”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她催促着马儿赶快往回跑。
远离这里,要快,快到即使无意间回头,也再看不到那个悬在半空中,沉默而阴森的身影。
不知从哪一刻起,催马之声完全化成混乱不堪的嚎哭。
太恐怖了。
闭眼前还血脉偾张地盯着自己的人,睁眼后居然已经完全僵硬。
没有释怀、没有快意、没有振奋……只有让人夜不能寐的深深恐惧。
赵晗青,你的亲生父亲刚刚在你身边上吊自尽。
身边景色飞驰,而这句话也像那些被拉长的影像一样,模糊又确切地萦绕在脑中。
不行,她不能陷在这里。
既然赵之寅已经不在人世,那接下来要追踪的就只剩天籁宫了。司钟骑马,五人驾车,后面又偷偷跟了两个人?这里头必然大有蹊跷。
还有一个人,至今行踪不明——参水猿。
当初大家见他往东逃窜,以为他会与同生会的队伍合流,但最后却并没有见到他,而祝临雕等人似乎也不曾遇到参宿。也就是说,他很可能折返往西,与赵之寅一样,踏上了往奇韵峰的道路。
参宿难道也在司钟带领的人马之中?
赵晗青不敢再公然追赶——亲生父亲尚且能下杀手,作为陌生人的参水猿更不会在乎她的死活。当今之计,还是快些回到地通关为妙。
鹿狮楼前,吴迁出逃的消息很快便人尽皆知。
缪泰愚自然大喜过望,“不愧是迁公子,有胆有识,你们是困不住他的。”
斗宿装作气急败坏,揪住他的衣领,质问道:“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是不是指望他会带援军来救你们?”
缪泰愚倒也蠢不到极致,将脸扭到一边,冷笑道:“那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我才不会说呢。”
吴迁的离开纯属意外,不会影响东边有无援军前来。那能让缪泰愚觉得局势能够逆转的唯一原因,大概就是赵之寅那头了。
鹿狮楼上,姜芍依然挣扎在一个毫无进展的对话中。
“少当家若要杀我,早该动手了。留我一条性命,不正是因为想听我有什么话说吗?我说过了,我不知道当年登河二十八宿出了什么事。你们更换了几代人、有没有死于非命,我一概不知。至于你祖父是怎么死的,我更加不可能知道。也许纪尤尊会知道,但他已经死了,而我跟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还不到推心置腹的程度。如此看来,由始至终,我就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你将我绑在这里,我顶多只是受些皮肉之苦,一两天就能缓过劲来。可你一直等不来答案的空虚,才是真的伤身吧?”
姜芍也不跟他置气。她其实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在这种情况下,祝临雕承认任何事,对他都没有好处。只有给他一个说实话也有好处的情景,他才有可能松口。
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当年参与惨案的人都不在,没有人能够指证祝临雕的所作所为,而祝临雕也没有人可出卖。退一步讲,就算有人能作证,但弟子们又不相信这个人,还不是万事皆休?
暴雨次日的中午,一日夜的积水在烈日下蒸腾,空气中飘着植物发霉的味道。
关外传来鹰隼的叫声,但空中并没有见到这只大鸟的踪影。
无度门四人风雨无阻地坐在楼下看守着同生会的弟子,尽量不被眼前越发焦躁的人群所困扰。
但这样下去,总有一边会先疯掉。
正在此时,坐在最东边的几个弟子喊道:“有人来了!”
众人齐齐往地通关口望去——果有一骑,沐尘而来。
“是、是二娘子……”弟子中有人率先认出骑马者。
“二娘子这是从涂州来的吧?”
“她是为了我们来,还是为了无度门那个小白脸来?”
议论纷纷之中,当事人温葶苈率先上前迎接自己的妻子。
赵晗青也没怎么看他,心不在焉地下马来,劈头就问:“祝临雕人呢?”
弟子们一听她直呼掌门之名,全无礼数,当下心都凉了。
可赵晗青竟随之骂道:“祝临雕,你还我父亲命来!”
葶苈赶忙扶住她,嘴里絮叨着一些没用的安慰。
赵晗青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朝楼里大骂——“祝临雕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家父追随你多年,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你竟然说是他杀了登河山前代二十七位星宿!他顶多就算是个帮凶,你才是主谋主犯!”
此话一出,弟子们都炸开了。
“二娘子,二掌门他到底怎么了?”
“什么前代后代的,为什么是二十七位星宿?不应是二十八吗?”
“二掌门中途与我们分道而行,难道是为了……”
鹿狮楼内,祝临雕把赵晗青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顿时停止了对姜芍的劝说,转而陷入久久的沉默。
土坡上,温嫏嬛与纪莫邀并肩遥望鹿狮楼。
“好像真的引起了一些小骚动。”话毕,纪莫邀往嘴里放了一片薄荷叶。
嫏嬛一手托着下巴,“小青跟同生会素来交恶,弟子们真的会把她当自己人去相信吗?”
“肯定没那么容易,但我们的目的也不在此。地通关没有实质的围墙,但凡使点劲,就能自由出入。只因祝临雕走不了,他们才不走。不走最好,我们看守起来也省力。不让人出去难,但放人进来,可就容易多了。”
嫏嬛轻笑,“地通关地势宽阔,予人以四通八达的印象。但恰恰是这样一目了然的地形,更方便我们铸造一堵无形的围墙——谁能出,谁能进,谁的话听不到,谁的话最大声,都在我们掌控之中。”
“越是紧张又无聊的等待,越容易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从而变得对任何崭新的转折都异常敏感。小青的话是否属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番话是那群人这几天听到的唯一一段带有因果条理的描述。一经出口,就有刻骨铭心的震撼力。就算不信,这话也已经入脑,很难排除在思绪之外了。”
嫏嬛又举起马四革绘制的地图,“参水猿可以自东转西,那小青也可以自西转东——兵不厌诈。”
纪莫邀又问:“你ᴊsɢ觉得参宿会不会就藏在天籁宫的车队里?那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嫏嬛道:“赵之寅既然放心让一群不会武功的乐师继续前行,恐怕确实留了帮手在保护她们。至于那两个人的身份,我还没有头绪。从天籁宫方向而来,却又不跟天籁宫一道的人,会是谁呢……”
“小青,你先冷静一下……”
“我不想冷静!”赵晗青从温葶苈怀中挣脱,“祝临雕害死我父亲,我怎么可能冷静?”她甩开葶苈的手,一路来到弟子们围坐之处,道:“你们没听到我说什么吗?父亲已经死了,你们二掌门已经死了!祝临雕将所有的罪名都推给他,他不堪重负,自行了断,至今尸骨未寒。而祝临雕这个卑鄙小人,居然还好端端地坐在里头,免受日晒雨淋之苦。你们若是同生会的弟子,若还是血性男儿,就别再为那自私自利的奸诈之人卖命!否则哪天,也会像父亲一样的下场!”
诚然,同生会中并不乏疑心之人,起身问道:“二娘子振振有词的那桩惨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在此被登河星宿暗算,是否也与此有关?”
赵晗青被这么一问,登时泪如泉涌,跪倒在地。
葶苈也随她一同跪了下来,“没事,小青,你慢慢说……”
“父亲他……”赵晗青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七情上面、见者伤心,“我们年纪都太小,才不知道这许多。但二十多年前,祝临雕与我父亲就在这里合谋害死登河二十七位星宿,此事不仅有纪尤尊从中谋划,就连姜家堡也有内应——就是那唯一幸存的星宿!如今你们见到的星宿,就是当年惨死之人的替代。父亲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他之所以半路与你们分别,正是因为发现祝临雕勾结姜家堡的内奸,打算将罪名全部推倒他身上。他如果跟你们一起来,只怕一踏入地通关,就会被那姓祝的诬陷,独自背负罪名而死!”说到这里,她越发激动,甚至直接抽出赵之寅的佩剑,“父亲左思右想,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逃出祝临雕的阴谋,加之心中确实愧疚万分,唯有一死以谢天下。他给我留下这把佩剑为证,望诸君明鉴!”
弟子们都认得这剑,自然没有不信之理。一时间,群情涌动,意见纷呈。
有一个似乎始终都没有被煽动的弟子从人群中出来,问:“二娘子,二掌门到底是在何地自尽,遗体又在何处?”
旁边立刻有人喝住他:“顾盼舟,怎么这样跟赵娘子说话呢?”
那顾盼舟比吴迁还要年长数岁,生得高挑壮实,浓眉大眼,在一众弟子中确实有鹤立鸡群的气度。
赵晗青自然认得这个曾经看守自己的家伙,并没有发怵,反问:“你在怀疑我说谎吗?”
“二娘子,你本应在涂州,并没有随我们一同出发。二掌门则是在木荷镇与我们分别。他之后如何与你相见,又是如何交待后事的?莫怪盼舟唐突,只是事关重大,不由得道听途说,草率了事。”
“道听途说?我是你们掌门的女儿,我的话怎么会是道听途说?我平白无故,怎么可能咒父亲死来骗你们?”
弟子们慢慢将顾盼舟拉开,但并不曾猛烈地数落他,看赵晗青的眼神也开始变味。
赵晗青早料到会有人质疑自己的话,冷笑道:“父亲心中早有盘算,你们一时自然不能明白。他在涂州时就已经与我暗通消息,着我趁主力离开就立刻逃跑,而他也会择机从大队抽身,与我会合。我从涂州出逃,自北向南;他从木荷镇返程,由南往北。我们在长江之上重逢,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了。”
葶苈终于找到契机来添油加醋,“他一早有这样的安排,意味着他离开涂州之时,就已经料到会遭祝临雕陷害?”
“是……他原本打算一走了之,抛弃同生会的一切,从此与我相依为命。只是说起旧事,他实在无法原谅自己助纣为虐。于是将这佩剑交于我后,便投水自尽。我无可奈何,唯有马不停蹄赶到这里,只为能跟你们言明真相,还我父亲一个公道,免他再受祝临雕这虚伪小人的污蔑!”
这么一件死无对证的惨事,弟子们除了赵晗青确实也无人可信。谁知那顾盼舟还是不死心,又起身道:“这全是二娘子一面之词。佩剑也许能证明二掌门已死,但却无法证明你的话。诸位师兄弟也莫怪盼舟无礼,只是二娘子与同生会素来情谊淡薄,如今这番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尚未可知。”
“你要证据吗?”赵晗青终于站起身来,“诚然,你若去问祝临雕,他肯定不会承认,甚至会变本加厉地污蔑我父亲。顾盼舟,你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我这么无头无脑地说一通,让你困惑也是情理中事,我不怪你。但如果有别人再来诋毁我父亲,你是否就会重新掂量我的话呢?”
顾盼舟皱起眉头,问:“二娘子的意思是……当年惨案的同谋者吗?”
赵晗青答道:“你们在这里不是见了很多星宿吗?他们都是知道当年事的,也知道内鬼的身份。如果能把那个人抓起来拷问一番,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顾盼舟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已经闻讯而至的几位星宿,问道:“诸位是否听到了方才的话?”
斗木獬带头上前,道:“听到了。”
“你们之中,可有内鬼?”
斗宿答道:“有,只是他不在这里。”
“那就是在登河山?”
斗宿摇头,“也不在登河山。”
“你的意思是……”
“参水猿畏罪逃窜,至今下落不明。”
顾盼舟笑道:“也就是说,找不到他,就无法证明二娘子的话了?”
斗宿侧目道:“只是还没找到而已,你得意什么?”
顾盼舟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凑到斗宿面前,小声道:“我的确不知道二掌门到底是生是死。但如今眼前所见,完全可以是登河山伙同无度门和二娘子演的一场戏。目的就是为了让同生会分崩离析,让二位掌门身败名裂。”
赵晗青见他态度如此高傲,又骂道:“姓顾的,父亲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践踏他的遗愿?你不曾亲历惨案,到底要怎样才肯相信当年发生过这件事?”
顾盼舟面不改色,答道:“如果能得到参水猿的一番证词,又或者让师父亲口承认,那我们也许会相信。”
斗宿问:“那物证呢?多年前留下的书信、笔记,甚至是地通关埋下的尸骨,这对你而言都没有意义吗?”
“蛮夷贪而无信,这些东西又都可以伪造,我当然不能信了。”
斗宿一听“蛮夷”二字,当场捏起了拳头,可他没有发作。
(本回待续)
第九十二章 吊颈木 长舌人(下)
姜芍在楼上一直关注下方的骚动,也时刻留意着祝临雕的反应。
顾盼舟那份令人崩溃的顽固,她已经在祝临雕身上见识过了。
只要他不承认,就永远会有许许多多的顾盼舟去相信他。而其余人,无论手握多少如山铁证,也无法撼动谎言一分。顾盼舟之流,从来就没打算被说服——所有外人,都不过是阴谋的一部分,只有所谓的“自己人”才有权掌握世间的真相。
“少当家,莫怪顽徒莽撞。”
祝临雕依旧彬彬有礼地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
姜芍问:“那你就没有什么要跟他们交待的吗?赵之寅是你多年的左膀右臂。他死了,你不伤心吗?”
“他女儿只是拿到了他的佩剑,证明不了什么。”
“怎么,你觉得赵之寅会突然出现,证明自己未死吗?”
祝临雕不说话了。
姜芍兀自又笑了,说:“你不是怕他死,而是怕他其实没死。如果真的死了,你将所有罪名推到他身上,那弟子们大概还能对你死心塌地,同生会也不至于倾覆。怕就怕,你推卸责任之后,赵之寅忽然起死回生,跟你当面对质,到时你就什么都收不回来,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了。”她回头,见祝临雕躲开了自己的眼睛。“你死活不肯认,不过是在给自己留后路罢了。”
他巴不得赵之寅的尸首从天而降,这样就能立刻编一个完整的故事,将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姜芍突然很好奇,如果父亲这个时候出现,到底会站在哪一边。他一定能毫不犹豫地对同生会过河拆桥,但大概也不可能全盘接受无度门的说法。
罢了,他们都是这样的。
如果纪尤尊还活着,肯定也是这样的态度。
互相指责、互相推卸、互相暗算……到最后,没有人能够承认真相,而受苦的人依然抱着冤屈长眠地下。
他们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他们命中到底缺了什么?
别人也许不好说,但姜芍很清楚自己父亲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ᴊsɢ—因为她也是这样长大的。
明明什么都不缺,却最终与人伦为敌。
姜芍暗暗期待,自己从未见面的祖母能够提供一个合乎情理的答案。但她觉得,结果应该还是会让人失望。
以顾盼舟为首的同生会与众星宿不欢而散,无度门只能借赵晗青的面子来做和事佬,好歹将两拨人分开。
显然,同生会中也在发生分化。赵晗青无论跟同生会有多少隔阂,总不会拿父亲的性命开玩笑。加之每个弟子心中对二位掌门的感受有异,面对二选一的抉择,愿意相信赵晗青的人并不在少数。
顾盼舟却不依不饶,开始逐个劝说:“二娘子已嫁给温葶苈多时,早就不能算是赵家的人了,更谈不上是同生会的眷属。妇人之言本就闪烁飘忽,更何况是已经出嫁的女儿。赵晗青肯定是向着夫家的,为了维护无度门的脸面,什么都说得出口,你们又怎能轻信?退一万步说,她又几时做过对我们有好处的事?她在涂州时就整日跟我们几个守门的师兄弟斗嘴,根本没把我们当自己人,我们又怎么能轻易接受她的说辞?就算二掌门真的死了,也未必是她说的那样。这里头大有问题,你们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外妇而对我们掌门生疑,到头来得不偿失,里外不是人。”
弟子中有人提问道:“那星宿们又怎么说?登河山的都是何等人物,如今连他们少当家都跟无度门一道,难道他们也被一同蛊惑了?这不大可能吧……”
“我刚才说什么,你们难道忘了吗?”顾盼舟正色坐到众人中间,“蛮夷贪而无信,千万不能当真。你我都是华夏男儿,心中自有分寸,又明礼义廉耻之理。但这些星宿多有外族血脉,本来就不遵循我们那一套规矩,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对我们诚实呢?是,姜家堡立业确实比我们早,但那又如何?难道先存在的就一定更有道理、一定是对的吗?商汤灭夏桀,周武灭纣王,不都是后起者胜吗?”
几个站在顾盼舟这边的师弟也纷纷附和。
“师父平日就教过我们,胡人性质顽劣,不能与中华之人相提并论。如今他们也不过在用蛮力制衡我们,根本不是以理服人,我们又何必屈服于这等淫威?”
“那是。有些胡人自以为在中原生活多时,就真的能成为我们一般人物……简直痴心妄想。就算成了星宿,也还是改不了野蛮不化的本性。”
“自古只听过蛮夷归化,哪里有我们反而听命与人的道理。师父培养我们不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许就在今天。”
顾盼舟连连点头,“我知大家心乱如麻,但仔细想想往时从师父处学来的道理,定会明白该如何应对。”
“气死人了!”斗宿回到鹿狮楼中,一拳打在了本已残破不堪、摇摇欲坠的内墙上。
孙望庭忙上前劝道:“黄口小儿,不知所谓。斗宿切勿动气。”
壁宿上前对孙望庭小声道:“没事,让我来吧。”
孙望庭点点头,先行上楼去了。
壁宿也不说话,就站在斗宿身旁。
斗宿见她不吱声,也不好意思再发火,只好深深呼吸。“你知道我想骂一句什么话吗?”他咬着牙喃喃道,“那干阿磨……”
壁水貐两眼渐渐瞪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暗语,“这、这是我……”
斗木獬笑了,“你在书库里说起参水猿时,在句子的间隙,偷偷嘀咕过这句话。”
“你……听得懂。”壁宿别过脸去,“那时脑子一片空白,愤恨无比,便脱口而出了。如今想来,被你个听得懂的人听到,也是怪难为情的。”
“那也是我的母语,自然听得懂。”
“可那也并不是纯正的……”壁宿扭过脸去,似有百感交集,“星宿们学习简单的鲜卑语作密语而用,就是因为会说的人日渐凋零,根本没几个人听得懂。因此我从没指望有第二人与我一样,母语便是鲜卑语。”
斗宿道:“我说得也不流利,家里会说的人也都不在了。”
“但你那时就知道……我跟你一样是鲜卑人?”
“怎么说呢……”斗宿挠了一下耳朵,“‘那干’是狗,‘阿磨’是母亲,可鲜卑语里没有这样骂人的。你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来,是因为心中愤恨至极,又不敢当面对我说粗言秽语。这才强行将汉话译成鲜卑语,用这生造的句子来宣泄情绪。我刚听到时也诧异了一阵,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同时有两种母语的人,包括我自己,应该都经常会干这种事吧。”
壁水貐笑了,“如今想来,这么骂也不对。毕竟公猿的罪孽,又怎能怪到母狗的身上呢?”她挨在墙壁上,细声道:“我祖母是鲜卑人,我自幼就随她用鲜卑语译本学习经史子集。”
“我见过你在书库里翻阅一本鲜卑语的《论语》。”斗宿稍稍靠近了一些,“就是因为发现你与我同为鲜卑人,这才对你……”
“尉迟。”壁宿向着他的侧脸道。
斗宿转头与她对望,也终于鼓起勇气打破门规——“慕容。”
壁宿笑道:“互报本名,这可是犯了大忌。”
斗宿忙捂住红得发烫的脸,自嘲道:“壁宿,你别这样看我了,我受不起。”
“那你还觉得生气吗?”
“不生气了、不生气了……”他放下手来,眯起眼问:“你跟我说这么多,难道只是在劝我,不要跟同生会那群小子一般见识吗?”
“我可没那么无聊,”壁宿将手摆在斗宿肩上,“我自己的气都还没消呢。”
斗木獬长叹一声,握住她的手,“你还是比我冷静。”
“非也,我只是没有公然握拳抱怨的奢侈,不像你。”她捏了捏斗宿的手掌,“同生会多年来都在拿什么噱头收徒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有胡人血统,甚至只是跟胡人和睦相处的汉人,也能被他们视为异类。试想在这之上,再加一个女人的身份——换作是我对他们发飙,哪怕只是怒目而视,又会招来何样的恶意?”
斗木獬点点头,“可以想象……”
“你不必学我处处顾忌,还要有意无意地忍气吞声。你对他们发火无可厚非,可这一天下来,你也看得很清楚——无论是少当家还是我们,仍无法撼动他们的信念。我们越是劝,他们就越是不信。我想同生会可能早就将外人的劝说作为明确的敌人,一一向弟子们指认。这样他们就算遇到劝化,也会理所当然地当成是居心叵测的话术,自然也就不会相信了。”
“道理我都懂,我就是……”斗木獬扶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甘心这样被他们羞辱,更不甘心你也被这样羞辱。”
壁宿道:“我总以为,你的脾气要比亢宿和角宿要温和一些。如今看来,不是你火气轻,而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总是特意收敛,是也不是?”
斗宿难为情地低下头来,“我倒也没有刻意地去掩饰过什么……只是想让你觉得我很好相处而已。”
“别担心,我们相处得挺好的。”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赵晗青能扰乱军心不错,只是想不到半路杀出个顾盼舟,那张嘴实在……”
壁水貐听到这里,眉眼间难掩忧虑,“如果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顾盼舟都有这样的口才,那吴迁特意警告我们的沈海通,岂不是更加可怕?”
“真的……而且他跟姓赵的本来就有旧怨,在弟子中声望又更高。他如果站出来否定赵晗青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说着便一同登上二楼,但没有进入关着缪泰愚的房间,而是从走廊上的窗户望向西边。
壁宿问:“顾盼舟说,如果有参水猿的证词,也许会重新考虑自己的态度,是不是?”
斗宿叉起双臂,“那家伙的话,还是不要尽信。”
“但参宿如果出现,局势必然有变,不是吗?”
“变是一定的,只是不知往哪个方向变。”
壁宿轻叹道:“如果我们预想会来的人真的来了,只怕免不了一场血战。我知道少当家和无度门都极力想避免流血,但同生会和参水猿可不是这么想的。”
“如果他们敢对少当家动手……”
“我们如果在这里杀人,算不算是重演当年的惨剧。又算不算是违背了我们来到这里的初衷?”
斗木獬握住壁水貐的手,道:“当年的星宿,是为了保护一个抛弃了他们的当家而死。但如今的我们,是为了保护一个同样爱护我们的少当家而战,这不是一回事。就算我们在这里杀了人,就算我们死在这里……我也相信是为了一个正确的理由。我不会觉得冤屈,也不会后悔。”
“我也一点不后悔,但我们都不应该死在这里。”壁水貐望向窗外的眼神渐渐凝固。
斗木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ᴊsɢ,“那是……”
“天籁宫。”
温嫏嬛与纪莫邀也看到了逐渐靠近的车队。
领头一人,正是司钟。
“如果司钟和同生会的人搭上话,小青的谎言就会败露。”嫏嬛回头望了一眼在竹篮中卖力伸展四肢的小瑜,“我想把司钟引到这里来,跟她单独说话。”
纪莫邀笑笑,“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吗?”
“又或者是,我想知道母亲这个身份到底能怎样改变一个女人的心境。”她握住纪莫邀双手,吻遍了每一个指关节。
纪莫邀低语道:“但愿这双手不需要染血。”
嫏嬛仰头,“不怕,我会帮你擦干净。”
两人深深一吻,各自拿起自己的乐器。
心月狐一马当先,将车队拦在树林的边沿。
“来者何人?”
领队的老妇笑道:“天籁宫司钟是也。阁下可是登河星宿?”
心月狐多年前曾与奇韵峰八司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想不到古稀之年的司钟仍有如此气度风韵。是,你一定看得出她年纪很大了,但却找不到她身上一处可以称为“苍老”的地方。难道在音乐中浸淫熏陶的人,真的能够超脱凡俗的规律吗?
“在下登河山心月狐。此番有劳司钟远道而来,只是姜家堡未曾相请,不知天籁宫是受何人所邀,又来了几位仙长?”
司钟答道:“就是你们姜家堡请我们来的,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心月狐自然听懂了她这欲盖弥彰的说辞,便骑马绕着两架马车走了一圈。两架车前各坐着一个神色紧张的少女。“也许是我们消息迟滞,没有得到当家的指示。但既然已经惊动司钟,想必请你们来的人亦非等闲之辈?”她忽然拔剑,将第一架马车的帘子一掀——车中坐着三个手握长笛的女孩,装束跟驾车的女子一模一样。她们在见光的那一刻近乎本能地往车子里缩了一缩,像是一群被惊醒的小动物。
司钟道:“心宿莫怪她们无礼。这几位是宫中刚刚任命的五音之佐,都是小孩子,没见过世面。”
心月狐扫视车中,见无甚出奇,便绕至第二架车前——如此臃肿笨重的车子,足足用了四匹马才拉得动,不知里头放了什么宝贝。“司钟,这里头又有谁呢?”
“是我的编钟,十分笨重。”
“原来是钟,难怪了……”心月狐故技重施,用长剑将车帘一掀——一双熟悉的眼睛跟她对视。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第二辆马车车顶骤然破开,从里头升起一座石钟,石钟四围又展开一圈石镈。
石钟之下钻出一个人来。
“怎么总是你……在坏我的事。”
心月狐冷笑,“参商不同天,你我注定成为对头。同为星宿,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呢?”
参水猿手握钟杵,道:“我们同去惊雀山的时候,你已经怀有二心了,是不是?”
心月狐放声大笑,“你也是天真。其实你刚带着虚日鼠回来的时候,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参水猿瞪着她,口鼻中似在冒着寒气。诚然,他还有比斗嘴更厉害的手段,实在不必跟心月狐浪费时间。只见他举起钟杵,开始在钟镈间来回敲打。
土坡上的火光再次燃起,虽然日光之下未必看得出火焰的形态,但只要看到冒烟,也足够鹿狮楼这边的人判断形势了。
参水猿开始猛力敲出《乱神志》的韵律。跟前不再是那老旧破败的吊钟,因而每一个音都格外清晰丰满,拥有前所未有的穿透力。
更有甚者,五音之佐一听钟声起,纷纷举起玉笛开始吹奏。
钟声浑厚,笛音细婉,一刚一柔,双管齐下,无孔不入,登时令人头痛欲裂,四肢酥软。
心月狐虽然也尽快堵住了耳朵,但离得太近,被钟声震得难受不堪。她正要策马远离,竟被参水猿一手扯住衣领。
他不是在敲钟吗?怎么还有手?司钟呢?
原来就在《乱神志》奏响的时候,司钟已经来到升起的钟镈之间,与参水猿完成了天衣无缝的交接。而司钟一出手,参水猿之前敲的仿佛只是锅碗瓢盆,感觉根本就不是同一座钟。
这还哪里只是被震慑的问题?就算把耳朵堵死,也躲不过司钟的一次击打——听得到,每一个音都听得到,而且都听到心里去了……
心月狐被扯住领子,顷刻坠下马来,倒在尘埃——五感混乱,四肢无力,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她甚至看不清参水猿到底会如何来取她性命。
也许跟虚日鼠一样吧……
哪知视线外“唿”地飞进一个人来,不仅将参水猿推出十步开外,还让心月狐的眼界瞬间清晰了几分。
感官开始恢复,意味着《乱神志》的影响开始减弱。但奏乐之人未曾停息,唯一的可能就是……
心宿慌忙爬起来,见纪莫邀已经飞身跳到大钟之上,用胡琴凄厉而高亢的声音在与《乱神志》抗衡。
鹿狮楼中的星宿们也陆续反应过来,先后登上高处,就着近处的胡琴和远处的琵琶,开始朝大钟齐声高歌。
心月狐顾不上自己眼冒金星,提剑便追,不敢再让参水猿逃脱。
可参水猿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意思,而是继续在马车旁兜兜转转,一是看心月狐还未站稳脚,肯定没法轻易追上自己;二是他似乎随时准备和司钟再次交接。
司钟见纪莫邀竟踩到自己面前奏乐,眼中掠过一丝熟悉的惶恐之色——上一次听到这段令她深感无力的旋律,还是在奇韵峰中那个花草破败的小庐边。
“司钟,想不想知道纪尤尊是怎么死的?”
司钟置若罔闻,依旧有条不紊地击打着钟镈。
“想不想知道,上一代二十八星宿中的二十七位是怎么死的?”
司钟面不改色。
“不愧是八司之首,处变不惊,临危不乱。你对天籁宫以外的世界,也许早就失去了原始的共情……别人的生死,也早就无法触动你。不过幸好,你只要还是宫中人,我就能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司钟抬眼瞥了他一下,神色之中似有不安,但仍敲钟不止。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在弹的这首曲子,是怎么来的吗?”
司钟顿时两手一垂,道:“我跟你走。”
一语中的,魔音骤停。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章 乱神驹 定魂鸟(上)
司钟一停手,参水猿和五佐都懵了。
“答应我,”司钟对纪莫邀说,“不要伤害她们。”
纪莫邀左右看了看,道:“五佐好办,但参水猿不是你天籁宫的人,理应交由登河山处置。”
“他是我的门生,当然算我的人。你答应我不要碰他,我会跟你走。”
参水猿一听,急得头上冒汗,忙劝道:“司钟,可不能听这姓纪的!他最没口齿,定是骗你——”
“我骗你个大头鬼!”纪莫邀一脚踢在他脑门上,“我就带司钟上那土坡,没遮没掩,一览无余。你有本事就跟着来,不敢跟来就乖乖在这里等着!”他又转向司钟道:“我当然可以答应你不伤害她们,可参宿若是图谋不轨,就别怪星宿们痛下杀手了啊。”
司钟点头,对参宿说:“你在这里等我,不许胡来。”
参宿无可奈何,唯有低头道:“遵命。”
纪莫邀这才从大钟上跳下来,跟温枸橼等人交待几句后,便与司钟一同登上土坡。
自《乱神志》初初响起,与之抗衡的琵琶就没有停过。直到司钟来到面前,嫏嬛依然在弹奏,动作已经接近无意识。
司钟下马,望着端坐大钟之后的温嫏嬛,呆住了,“这口钟是……”
钟上开了一个小口,温嫏嬛坐在开口旁弹奏琵琶,乐声经大钟聚拢扩张,能以十数倍于原本的强度传回地通关。
“奇韵降世岩,也是这个道理。”嫏嬛道。
司钟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确实……”她继续走近,便见到嫏嬛脚边的竹篮,“这个孩子……”
纪莫邀忙喝住她——“这是我们女儿。你别岔开话题,焉知有话问你。”
嫏嬛笑笑,将琵琶放到一旁,问:“司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司钟立在原地,道:“先有参水猿,后有赵之寅,他们都说地通关将有一场血战,希望我能来平息干戈。”她忽然想起什么来,“赵之寅……去哪里了?他理应比我们先到。”
“他已经死了,但这不重要。”嫏嬛站起身,“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司钟你。再者就是——重游旧地,你有没有觉得很亲切?”
司钟两眼一定,像是发出了一阵无声的尖叫,“你……都知道了吗?”
嫏嬛只是笑。
司钟痴痴望着二人,仿佛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你这曲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那《乱神志》又是什么来头?”嫏嬛反问,“你如果跟我说清里头的来龙去脉,我ᴊsɢ就什么都告诉你。”
司钟见自己不再有掩饰的余地,便坦白道:“《乱神志》本是上古流传的招魂诗,据说记录了世间所有鬼怪阴邪之起源。相传巫师作法时,只要高声念诵,声情并茂,就能将想见的亡魂引到面前。但由于字句中阴气太重,只能在单独施法时念出,绝不能在人前复述,否则听者的神志就会崩溃失常。后来不知是谁灵光一闪,为长诗谱了曲,这样即便是道行尚浅的巫师也能轻松背下。然而一经成曲,晦涩冗长的古诗变成朗朗上口的歌谣,《乱神志》便不受控地流传开来,为害无数,人心惶惶。巫师们深感此曲百害而无一利,便纷纷将长诗烧毁,也不再念诵其中的文字。久而久之,《乱神志》便只剩下乐调,而不再有歌词。没了歌词,会演奏的人又讳莫如深,曲子便失传了。这是《乱神志》由来的传说,是否属实,已不可考。”
嫏嬛道:“而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就是你们师祖庄清涟的时代了。”
“不错。她生自曲乐世家,原本从未听说过《乱神志》。不想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乐谱,又得知有歹人指望用此曲作恶,这才验明《乱神志》真身——这名字,就是她取的。其中过程曲折,她并没有跟后人叙述太多,只言曲谱最终一分为二,一半在她手中,另一半不幸失落红尘。”
嫏嬛点点头,“我家大魔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司钟扭头看了一眼纪莫邀,“你们都知道了?”
“他在天籁宫潜伏半年之久,差点错过自己女儿出生,总不能空手而归。”嫏嬛苦笑着叹了一声,“其实你不应该第一个来找我,而是应去见见你从未相认的孙女。”
司钟合上眼,道:“留夷不认我也罢……”
“这到底是怎么一段因缘?”
司钟轻笑,眼眸中闪烁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活泼光泽,“还能是怎样一段因缘?说来也俗气,就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用一辈子弥补一个小小错误的故事。”
当年的登河少主姜疾明,何其英姿勃发,器宇不凡。山下的豪杰名士,都巴不得把家里的姑娘排队送到姜家堡里。毕竟,“登河山未来当家的外祖”可不是一般人能染指的名号。
然而,姜疾明偏偏在随双亲造访天籁宫时,与那个给编钟调音的小乐师看对了眼。
年轻气盛的小男女不消几日便如胶似漆,难分难解,纵是许多山盟海誓也说不尽他们对彼此的深情。
但客人总有辞别的时候。离别前,姜疾明答应她,来日一定上门提亲。
在天籁宫看来,小乐师人微言轻,不过一个默默无闻的宫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嫁一个给登河山少当家又如何?这个亲家,当得过。
但谁知姜家的聘书未到,小乐师的肚子就已经大了起来。
姜疾明自然知道那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他父母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唯一的儿子迎娶一个不是处子的女人为妻。
一面是天籁宫师长的责备,一面是登河山当家的羞辱,她几乎已经下定决心跳入瀑布之中,一尸两命作罢。
而姜疾明这时却突然出现在天籁宫,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孩子送到姜家,让母亲继续留在奇韵峰。
所以,他父母是知道自己儿子做了什么事的,只是不想去认孙儿的母亲。
回头想来,司钟不可能看不出这取子弃母的残忍罪行。但那一刻的她,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她知道登河山可以给她的孩子最好的一切。相反,她如果连天籁宫都待不下去的话,根本无力独自抚养这个孩子。
那时,姜疾明又答应她,等自己继承家业,就把她接到登河山去,一家三口共享天伦。
于是,抱着那美好的愿景与承诺,小乐师在天籁宫的安排下,在山中荒废的草庐里生下一个男孩,再眼睁睁地看着姜疾明把啼哭的孩子抱走。
她甚至没有抱过自己的儿子。
姜疾明大概给了天籁宫不少好处,因此小乐师身子恢复之后,得以顺利回到宫中任职。她原本就不起眼,因此消失了一年也没有引起什么议论,只说是大病了一场——虽然,这也不算撒谎。
然而,姜疾明迎接她的车驾却一直都没有出现。
她确切记得,姜疾明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是在何年何月何日,甚至记得那日的天气与三餐的菜肴。
自那时起,她便一直在等,连守孝的日子也算进去了。但孝期结束后,姜疾明还是没有出现。她送去登河山所有的书信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她开始焦躁,开始愤怒,开始绝望。
偶尔,她会想象,那个长得像他英伟父亲的孩子,如今是什么模样。
偶尔,她还会安慰自己,就算没有母亲陪在身边,孩子有那么多人照看,不会出乱子的。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姜疾明是真的当她死了,还亲口跟儿子这么说了。
就这样,登河山少主不知名的母亲,在生产后“猝然而逝”。再没人听过她的事迹,甚至不知道她葬在哪里。
诚然,姜疾明能做出这个决定,也是因为姜家堡有足够的人力助他胜任父亲的身份。否则,他不可能轻易抱走这个孩子。
他余生没有再踏足天籁宫。
小乐师最终熬死了当年对那段风流韵事嗤之以鼻的所有前辈,继任为八司之首司钟。
而那个被取名为“千里”的孩子,便长成了姜骥。
而在姜骥即将成年时,司钟第一次收到了他的来信——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如此眷恋一张平平无奇的纸上几句平平无奇的问候。
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那段失望忧伤的往事,就算面对亲生骨肉也能泰然不乱,但她完全错了。她想知道关于姜骥的一切——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认识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全部都要知道。
于是,她开始频繁地给儿子写信,几乎要将自己过去二十多年里所有的生活倾诉一尽。姜骥不会每一封都回,有时半个月就能回信,有时要等上半年,但终究会有一纸回覆。而信中的内容,也从最开始的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变成了更为私密沉重的话题。
“父亲爱我否?”
他开始跟母亲说,庆幸父亲没有再娶,自己也没有弟妹,否则“无需巫蛊作乱,儿亦难逃卫太子之命”。
司钟初时还以为,这只父子间的小摩擦——人到中年的父亲和弱冠之年的儿子,肯定免不了冲突,正如姜疾明当年和自己父亲一样,但总有办法平息。
她还是太天真了。
“若父亲废我,另立异姓之人为继,如之奈何?”
这个问题,可谓直击灵魂。
在这之前,司钟心目中的姜疾明,一直是个雄才大略又善解人意的少年。虽然最后发现对方更爱自己的家世与地位,她也从未真心痛恨那个自己衷心恋慕过的小郎君。
她曾是那样地信任姜疾明,信任他能够好好抚养千里,哪怕代价是辜负自己一生。
没想到,姜疾明竟背叛了她。
怎么会有父亲将亲生儿子赶出家门,反让外姓人鸠占鹊巢的道理?如果千里不能继承姜家的基业,那他还能去哪里?如果千里不能成为登河山之主,那她这二十多年来的寂寞与悲苦,又有什么该死的意义?
这太荒谬了……
司钟恨不得立刻飞上登河山,跟姜疾明当面对峙。
凭什么?难道是因为千里的母亲不在身边吗?作为父亲,居然欺负一个没娘的孩子?
愧疚、悲愤、不平——所有以往有过没有过的情绪同时爆发。
位及八司之首,却连自己唯一的亲生孩子都无法保护……
母子二人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地紧密。
而姜骥字里行间,也开始出现一个计划的雏形:他想在父亲离世之前,拿下当家之位,以绝后患。
如果姜疾明是个病入膏肓、卧床不起的老人,那自然好说。只是当时的他,尚在知天命之年,身体堪比青壮,根本不可能乖乖让位。
更有甚者,姜疾明为儿子选出来的二十八星宿,才是更严峻的威胁。只怕姜骥就算做上当家,这些人也未必服气。而如果姜疾明真打算将当家之位让给异姓人,首选肯定是二十八星宿之一。
此时此刻,姜骥在登河山上,就像一只孤立无援的可怜虫。仿佛所有人都盼着他早些消失,不要拦了有能者的道路。
“母亲在上,救儿一救。若不肯救,儿命休矣!”
面对千里绝望凄凉的哭诉,司钟终于彻底敞开了自己的胸怀。
“儿有所需,母有所予。”
她愿意帮孩子保住他生来应得的一切,无论代价。
后来,一个叫纪尤尊的人找到了她。此人自称是千里的好友,已经决定要助他一臂之力,绝不能让当家之位落入外人之手。
司钟ᴊsɢ一开始只当他是个传话的,想不到这人一开口便把她吓到几乎呛声——
“司钟可否将《乱神志》的乐谱取来给我看看?”
幸亏当时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否则让别的宫人听了,后果不堪设想。
“《乱神志》失传多年,我们怎么会……”
谁知纪尤尊直接掏出了一份乐谱,递到了司钟面前,“另一半肯定在你们这里,你看接不接得上?”
司钟接过乐谱一看,“你、你是怎么得到……”
“司钟不必大惊小怪。”纪尤尊淡然一笑,“普天下手持这半部乐谱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但想到来天籁宫直接问八司要上半部的人,估计只有不才我而已。别怕,没人给我送过什么小道消息。就算是宫中人,恐怕也不知道《乱神志》还存在于人世吧?估计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过。但只要看一下奇韵仙庄清涟的生平,就不难猜出,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销毁《乱神志》。但如何才能让后人知道《乱神志》是怎样的一段音乐呢?总不能光用文字描述吧?既然是音乐,肯定要有能供后人辨认的曲谱,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从而达成她的遗愿。由此推断天籁宫持有乐谱——哪怕只是一部分——也就不奇怪了。”
司钟无法反驳,最终帮纪尤尊,将《乱神志》彻底复原。
“你们要这个做什么?”她忐忑不安地问。
“总有用处。毕竟我们对付的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司钟也希望……我们能一劳永逸吧?”
司钟没有再问,反正一首曲子也不能真的杀人。但千里——她的孩子千里——绝不能输。
纪尤尊走后没多久,又有一个陌生的少年找到了司钟。
他脚踏虎爪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身上的衣服似乎还没跟上他长高的速度,只能怪异而凌乱地披在这副瘦削的骨架上。
他说自己是登河山二十八星宿的参水猿,是少当家的人。这次前来,是专程跟司钟学钟乐的。
“只要能为少当家效力,参水猿万死不辞!”
司钟将他藏到山里——就在千里出生的那间草庐里。那时门前还残留着花圃的轮廓,但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
相传庄清涟曾在这里抚琴。不过宫人们都觉得这根本不可信。哪里会有人放着一览众山小的峰顶不去,非要钻到林子里对着一个大水洞弹琴?兴许这只是哪个善于登山的先人在这里留下的遗迹,早不可考。但既然平日少有人来,自然便是司钟授艺的绝佳处所。
参水猿这孩子悟性很高,学得也快。他说他父亲就是个风雅名士,自己是出身。
荒废的小草庐,不到一个月便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说,他想在这里种上《楚辞》里所有的草木。
“敢问令尊是哪位高士?”司钟问。
参水猿告诉她父亲的姓名。但司钟从未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后来连名字也忘了。是司钟孤陋寡闻吗?还是这个杜先生只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在真正的风流人物中根本排不上辈?不过,儿子年纪这么小就能名列星宿,大概也有家教的功劳。
相处了一些日子后,参宿也开始跟司钟说起自己的家人,以及在登河山短暂日子里的经历。
“母亲是个妒忌心很重的人,不然我早就弟妹成群了。”他时常调侃自己双亲,“我现在来了登河山,父亲的小妾和三岁的妹妹也不知会怎么样。”
“你担心她们吗?”司钟问。
参水猿坐着想了一会,道:“她们就算留在我家,天天跟我娘抬头不见低头见,肯定也过得不开心吧……能早些逃出生天,去别处讨生活,也不见得是坏事。”
“孤儿寡母的,肯定很不容易。”
男孩轻笑,道:“那女人媚俗得很,很容易就能再傍上别的男人,我可一点都不担心。”
他偶尔还会埋怨,自己因年纪最小而在星宿中格格不入。但真要说别人怎么待薄了自己,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些事看他们做起来轻而易举,但我却做不好,就会觉得很难受,心里怄气,甚至睡不着觉。”
司钟开导他说:“你母亲对你严格,你才容易心焦。你该这么想,你比他们小,意味着你未来的青春比他们要长啊。等他们打不动了,还不是要靠你?”
参水猿似乎没有接受她的这番说辞,但也没有反驳。
司钟大概也猜得出他的心结是什么:自小被父母当成天之骄子,如今突然成为如林高手中的老幺,肯定会有挫败感。
假以时日,就不会有这种偏激的想法了。
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学乐艺之余,司钟还会带他到水洞里练声——钟罄笨重,需要的时候未必在手边。但如果能把《乱神志》直接唱出来,将来遇到什么万一,还能随机应变。
奇韵峰里的瀑布位置隐蔽,连天籁宫也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几乎无人涉足。
师徒俩借练习之便,探寻了山腔中的每一片洞天。而彻底摸清奇韵峰最后一寸角落的那一天,也是参水猿学成出山之时。
“少当家和我原本也不认识,但不知为何,就是特别投缘。不然我也不会瞒着当家,来这里找你。”
司钟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千里,根本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子。她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少年不是自己的孩子,但还是忍不住通过教导他,来抚平内心对千里的亏欠之情。
“你们一定可以帮千里成事,我相信你。”
那时的司钟,还只是把这个“夺权篡位”的计划当成是小孩子的把戏——就像是史书上偶尔出现的那些滑稽荒诞却兵不血刃的权力之争。不然,他们为什么要绞尽脑汁把《乱神志》学回去?不就是为了吓一吓那些轻视自己的人吗?或者让姜疾明看清千里的能力,不要再动什么让位他人的歪心思。
谁让你先违背诺言呢?总该受点惩罚。
不过是一群小孩子而已,为自己争取一下也是很正常的,能使什么坏?
高高兴兴地送走了参水猿后,登河山的消息突然就断了。
(本回待续)
第九十三章 乱神驹 定魂鸟(下)
司钟以为,他们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为免消息泄露才没有跟自己通信——直到姜疾明的死讯传到了天籁宫。
姜疾明死了?突然死了?毫无预兆、毫无解释地……死了。
司钟对姜疾明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甚至觉得他永远都不会死。
年轻时,他们都觉得自己不会死。死亡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自己正值青春,理所当然地不在俗世轮回之内。
但现在,那个永远都那么神采奕奕的男人……死了。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司钟就知道这一定是千里干的。
千里杀了他的亲生父亲。
一时间,司钟甚至不知应如何反应。多年未见姜疾明,除了他年轻时的容貌外,其余一切都已经十分疏远抽离,以至于他的离世都缺乏真实感。仿佛记忆中的少当家姜疾明还活着,死的只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
最终,她没从心底里挖掘出多少悲伤的感觉。
死的人离自己很遥远,但千里是真实存在于自己生命里的。至少现在,没有人会挡在他前面,他应该可以顺利成为当家了吧?
姜疾明死讯传来几天后,纪尤尊再次来访,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二十八星宿——当然,除了参宿之外——都对老当家的死存疑,只怕会对令郎不利。”
司钟立刻慌了,“那、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们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这么诬陷千里?”
那时的她,游离在两种截然矛盾的态度间:一面欣然接受千里扫除了最大障碍这一事实,一面不敢相信千里和父亲的死有任何关系。
纪尤尊看出了她的窘迫,安慰道:“莫怕,我们什么都还没做呢。何况有些事乃上天注定,我们是改变不了的。”
“天注定?你这是何意?”
“姜疾明曾为令郎算命,说他有弑亲之祸。那时千里还只是嗷嗷待哺的婴儿。”
“是谁胡说八道?姜疾明怎么就信了呢?”
“说是什么得道高人卜算出来的。当然,这都是参宿跟我说的,而他又不知是在哪里偷看到的,我不懂姜家堡的规矩……”
这难道都是一个江湖骗子惹出来的祸?
如果姜疾明真心相信了这个预言,那他不肯接孩子的母亲去登河山,以及千方百计提防着千里,就都解释得通了。他难道真的怕千里会对亲生父母痛下狠手不成?
而另一面,千里因此觉得自己失去了父亲的宠爱与信任,最终只能铤而走险,杀父夺位,反而印证了最初的箴言。
司钟心里很乱,但有一点却变得格外清晰起来——姜疾明注定要死于非命,这不是千里的错。他只是这个既定命运中小小的一环而已。
如今注ᴊsɢ定之事已成,往后又该如何?
纪尤尊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道:“事已至此,姜骥没有退路了,必须要守住他得到手的一切。二十八星宿,非除不可。”
是啊,既然是天注定,那千里就是无辜的,更不应该受到外人的质疑与责罚。如果星宿们对千里生出二心,那作为他的母亲,无论如何也要有所作为,不能再让千里受到伤害了。
“你们打算怎么做?若是用得上我,不要客气。”
纪尤尊微微一笑,似乎成竹在胸。
“然后……你们就来到鹿狮楼。”嫏嬛听司钟说完,茫茫然望向远处的人群,“你们用《乱神志》困住二十七位星宿,一一杀害。姜骥与参水猿再利用他们在登河地界的特殊地位,一直将此事隐瞒至今。”她扭头望了一眼司钟,试图想象她在二十多年前目睹这一切时的神色。
“你不懂。如果我不这么做,死的就是千里。”
“你有姜疾明和星宿们要谋害姜骥、令立他人的证据吗?”
司钟沉默了。
“姜骥说父亲不待见自己,有证据吗?”
司钟似乎不耐烦了,“千里是个很敏感细腻的孩子,可能是有点钻牛角尖,但如果不是姜疾明真的让他感到自危,他又何必做得这么绝?”
“孩子……”嫏嬛扶额苦笑,“一个在而立之年杀死亲生父亲的‘孩子’。”
“同生会有份参与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吧?”纪莫邀问。
司钟点头,“我没有跟他们直接接触过,但我知道。”
纪莫邀又问:“你难道就从来没有好奇,姜骥为什么会跟他们联手吗?”
“我知道同生会起初是很不入流,但他们那时也没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
嫏嬛打断了她——“所有穷凶极恶之人在被揭发之前,都是个平平无奇的老实人。而同生会甚至连‘老实’都算不上。”
司钟长叹一声,“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知道这许多的。但时隔多年,再去纠结也无补于事。你们这么年轻,还刚刚为人父母,何必为了和自己无关的陈年旧事操劳生气?”
温嫏嬛和纪莫邀仿佛被定住一样,过了片刻,竟同时放声大笑。
司钟嘴角往下一坠,魂魄仿佛被他们的笑声摄住。
“与我们无关……哈哈哈……”纪莫邀笑得躺在了地上,“还问我们怎么知道……”
嫏嬛先收住笑容,又问司钟:“你认识楚澄吗?”
“我知道他。他是千里的书童,自幼就在姜家堡中侍奉。”
“他的死……你难道不曾好奇过吗?”
司钟皱起眉头,“我知道他死了,难道……”
嫏嬛冷笑,“司钟,水牢是建在你家门口的,不要再装了!”
司钟眼中的光,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了瞳孔的最深处。她的神色却依旧平和,虽然偶有不安,但始终没有去到气急败坏的地步。
纪莫邀坐起身来,“楚澄是姜骥的近身童仆,他被灭门,你不可能不知道缘由。”
“楚澄早在事发之前就离开了登河山。就算死,也不可能跟这件事有关。”
“司钟,”纪莫邀走到她跟前,强压内心的风起云涌,静静地说道,“我就是在这个土坡之上出生的,我的母亲梁紫砚是惨案的目击人,我家跟楚澄一样都在涓州。我娘是纪尤尊杀的,楚澄是同生会买凶杀的,但目的都是一样——为了守住你们共同的秘密。但你们还不死心,发现林文茵和温言睿夫妇也在调查此事之后,不顾他们一家死活,将人绑到水牢之中严刑拷问。告诉我,水牢是谁的主意,你的还是参水猿的?”
嫏嬛道:“水牢的设计图藏在姜家堡地下,说不定既不是司钟,也不是参水猿的想法。”
藏匿设计图的那条地道,通往属于历代少当家的房间——也就是姜骥曾经的房间。
“坦白说……”司钟似乎放弃了辩驳,直接接受了二人的指责,“我至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温言睿夫妇,早绝后患。千里应该是想这么做的,但最后纪尤尊坚持要留住他们的性命,这才让水牢有了用武之地。”
纪莫邀道:“纪尤尊视这个计划为自己的杰作,本应是一个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的盒子。一旦出现破损,必须用原本的材料和刷漆去修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这个盒子复旧如新。杀了焉知的爹娘,只等同于用普通的泥灰去盖住这条缝隙,并不算从根本堵住了这个漏洞。他想要的,是一个更完美的结果。”
司钟久久凝视嫏嬛,“你是温言睿的女儿……”她竟笑了出来,“到头来,你们并不是无关之人。”
嫏嬛道:“这里没有一人与当年的惨案无关,没有一人的童年得以幸免。你现在要面对的,就是当年那场屠戮的后果。”
“是吗?”司钟若有所思,“就连那个孩子也在其中吗?”她指向鹿狮楼下某个不确定的位置。
纪莫邀一下就明白她在说谁——“你知道有个孩子活了下来?”
司钟摇头,“不,我以为他也死了。我当时看到一位星宿抱着鹿狮楼掌柜的孩子登上楼顶。她当时身受重伤,看样子也撑不了太久。我终究是个母亲,不忍见一个乳下婴儿蒙受太多皮肉之苦。反正已是穷途末路,我便没有把二人行踪告诉外面搜捕的人,由得她去了……既然活不长久,不如留个全尸,也不枉我一番好意。”
“好意?”嫏嬛阴声冷笑,“你真心相信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鬼话吗?你若是心中有那么多无处挥霍的慈悲,怎么不考虑一下不要纵容你儿子去杀人呢?那二十七位星宿,是为了保护你的儿子才拼死守在鹿狮楼下的!他们难道就不是母亲的孩子了吗?这二十年她们是怎么过的,你想过吗?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残害别人的孩子,你也好意思称自己是‘母亲’?”
司钟长叹,“你还年轻,你不会明白——”
“我不想去明白!”嫏嬛连连摇头,“我一点也不想去理解、去体谅、去感同身受!我们不能成为你,更不会为了所谓的骨肉亲情,而泯灭自己的人性。”
司钟没说话,面上却保留着浅浅的微笑。
“你不后悔。”嫏嬛评价道,“你觉得无论代价如何,你最终还是成功保住了你宝贝儿子的地位。只要他还好好的,你就算毁天灭地、粉身碎骨,也不会有半分犹豫与内疚。”
“这是我欠千里的。”
嫏嬛又问:“他有对你说过感激的话吗?”
“他一生都没有真正感受过母亲之爱。我不指望他原谅我,自然更不需要他谢我。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女人,而这也是事实。但想到他认认真真地看过我的信,默默念着我叮嘱他的话,就算事后丢在肮脏的角落里也没关系,对我也已足够了。”
纪莫邀在一旁晃悠了一阵,又踱回来问:“商佐对你,想必也是一样的忠心耿耿、不求回报吧?”
司钟不出声了。
纪莫邀冷冷道:“你不在乎她。”
司钟亦淡然答道:“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没有逼她。”
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放进嘴里,“司钟,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没有白纸黑字的威胁,就不算逼迫了?你在天籁宫的年月比谁都要长,一定比谁都清楚奇韵峰的……特殊之处,并加以利用。发现杜仙仪杀死商佐做替死鬼时,我一度以为商佐在宫中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重要身份。但在奇韵峰逗留一段日子后,我发现我想多了。”他抬头,望向漫天晚霞,呼吸着雨水留下的独特香气。“五音之佐本来在宫中地位就不高,商佐在里面又不上不下,如果她恰好是自命不凡、好高骛远之辈,肯定会心有不平。你看准了商佐渴望高升的冲劲,让她成为了你的傀儡。天籁宫与山下长年隔绝,宫人除了彼此,便找不到其余感情寄托。你身为八司之首,只需要一封亲笔信,就能成为无所适从的商佐命中唯一的启明星。她为了保住你对她的‘青睐’,维系这隐秘而刺激的关系,就什么都做得出来。你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恶毒的话语来恐吓她,只要让她相信自己是你的唯一,其余万事皆空。恐怕直到被杜仙仪毒死的那一刻,她都以为是在为你牺牲吧?”
嫏嬛轻叹道:“她一定非常信任你、爱戴你……到死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被你出卖、丢弃、遗忘。”
“我说过了,我从来没有逼她杀掉宫佐和羽佐。她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我可以将我们所有来往的书信都给你看,你们也不可能找到任何能迁罪于我的字句。”司钟说到这里,语气中又添了一丝莫名的底气,“你们两个审问我也差不多了吧?让我来,不是为了告诉我这首无名曲子的来历ᴊsɢ吗?我虽不计较什么等价交换,但也说得够多了……该轮到你们了。”
温嫏嬛却还是先问道:“《乱神志》既然如此危险,庄清涟为何不直接销毁她手上的那半部乐谱?”
司钟脱口而出:“她本想摧毁那一半乐谱,但怕后世忘了这个教训,便将其深藏天籁宫中,指望徒子徒孙能够找回另一半,再一同烧毁。”
“也就是说,天籁宫人都要熟习《乱神志》?”
“不,《乱神志》事关重大,历来只有八司知晓,从未向其余宫人泄露。”
嫏嬛阴阴笑了,“所以你是知道规矩的啊?那你怎么什么都跟自己儿子说了?”
“我、我只是在信中跟他开了一句玩笑话,甚至没有提过‘乱神志’这三个字,没想到……”
没想到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又好巧不巧,被持有另一半乐谱的纪尤尊惦记上了。
“你为了讨好自己的儿子,出卖了师祖的秘密,彻底背叛了她的嘱托。《乱神志》托你的福,如今已经传扬开来,永远也没有办法摧毁了。”
司钟默默地站了一会,忽然跪倒在地,仰天流泪,“我是罪人,我愧对师祖……”
“幸亏……”嫏嬛重新抱起琵琶,“幸亏当年听过《乱神志》的人,远不止庄清涟一个。”
司钟瞪大眼,“你是说,此曲是专门为对抗《乱神志》而写的?”
“其中过程曲折,不便赘述。总之就是,我和纪莫邀找到了一本秘籍,里面就藏着破解《乱神志》的新曲。”
司钟亦不争持,徐徐问道:“敢问此曲何名?”
直到那一刻,温嫏嬛才终于敲定这首曲子的名字——“《定魂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章 恩情薄 齿印深(上)
司钟在嘴里小声重复着那三个字:“定魂录……定魂录……”
嫏嬛道:“司钟,我们既然叫得你过来,也不单单只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不知道参水猿用了什么理由说服你重返旧地,但他未必跟你说了完整的实话。”
司钟皱起眉头,“这又是什么意思?”
嫏嬛解释道:“他定是跟你说,自己遭到星宿的围堵,几乎要束手就擒,有赖日出东方,才勉强逃出生天……是也不是?”
司钟点头,“他说,星宿们都叛变了——正如当年。”
“那遭到背叛的参宿,为何不及时返回姜家堡拨乱反正,而是先来找你为自己报仇?如果星宿们真的叛变了,最危险的不应是你的千里吗?谁知道登河山中还有多少居心叵测之人?参宿首先想到的,不是当家的安危,竟是找当家的母亲来替自己出气,不觉得这很……”嫏嬛故意没把话说全,留待司钟自己品味。
司钟望向山下的车驾,“你这么说,确实……”
“而且参宿有没有告诉你,他本来带了一队星宿来跟我们决战,但来到地通关之后,发现又凭空出现了另一队星宿?这第二队星宿,只可能是姜骥派来的,但又是为什么呢?你刚才已经跟心月狐见过面,我们等一下也可以让她来跟你讲。一言以蔽之,是姜骥派她来的,目的就是观察参水猿是否有二心。”
纪莫邀提醒道:“司钟可别忘了,如果姜疾明真的是你家千里杀的,这世上唯一能作证的人会是谁?”
司钟半张着嘴,眉间满是疑惑与震惊,“参宿是我的徒儿,他跟千里多年来形影不离、情同兄弟,怎么可能……”
“司钟,你我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共识。但既然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千里好,就更不应被自认为很亲的人蒙蔽。同生会是你们当年最有力的帮凶,祝临雕和赵之寅借助姜疾明的死从此顺风顺水,其势一发不可收拾。鹿狮楼惨案一旦败露,他们也会身败名裂。你又凭什么觉得,他们和参宿不存在毁掉姜骥的意图呢?无度门来了多少人,登河山来了多少人,同生会又来了多少人——这种一目了然的答案,难道还需要我赘述吗?”
嫏嬛这番话有如晴天霹雳,令司钟骤然惊醒。
“这、这确实……星宿们如果有去无回,千里身边就什么都不剩了。”
嫏嬛继续游说道:“你看,无论星宿们信不信当年的事、生不生姜骥的气,他们依然是姜家的家臣。无论如何,也会比同生会这些旧年的帮凶要来得亲吧?就算我们在此一举消灭同生会,星宿们回到登河山,也不见得会把你的千里怎么样。但如果星宿们被同生会消灭了……”她阴阴一笑,“姜家堡改名易姓,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不可以。祝临雕算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
“那姓祝的如今就在鹿狮楼中,死活不肯承认自己与当年的惨案有关,恐怕就是打算把责任都推给姜骥。你若是有办法让他原形毕露,那就真的能算是一场功德了。”
司钟站起身来,几乎迫不及待要回到鹿狮楼下,“千里当年是第一个离开地通关的,是祝临雕和赵之寅带人杀了失去还手之力的二十七位星宿!千里不是凶手,他没有杀人,他是无辜的!刽子手是祝临雕!是赵之寅!他怎么可以不承认?他有什么资格怪千里?”
纪莫邀行至司钟身侧,道:“你只要记住,下面所有的人都手握姜骥的把柄。他们不像你,对姜骥不会有半点念旧爱护之情。惨案的真相一旦外传,他们会是第一个出卖姜骥的人。”
司钟往土坡下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二人说:“可你们也知道此事,你们也会伤害千里。”
温嫏嬛笑道:“司钟可以先判断一下形势,再决定是先跟同生会解决我们,还是先跟我们解决同生会。我当然觉得唯有孙刘联盟,方能大破曹军,反之只会自取灭亡。但司钟跟我立场不同,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司钟犹豫了一阵,道:“我先去跟祝临雕说话,再作定夺。”
“大魔头,陪司钟走一趟吧,省得大家轻慢了她。”
声杀天王此时从空中落下,停在了纪莫邀肩上。
夜幕降临,星辰乍现。
司钟一路直入鹿狮楼,没有跟等候已久的参水猿与五音之佐有任何交流。
有纪莫邀开路,大家都没有为难她。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三楼门外。
姜芍亲自来迎。“见过司钟。”她神色凝重,仿佛一时间忘了眼前人就是自己的亲祖母。
“留夷……不,少当家……”司钟小声应道。
姜芍这才抬眼与她四目相对,但彼此眼里都没有亲人相认的激动与安慰,只是用无意间与陌生人对望的错愕目光,完成了祖孙相见的简单仪式。
说实话,她们都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你祖母,我帮你父亲杀了你祖父与二十七位忠仆,如今还要你来收拾残局。”
难道这样说吗?
司钟心中暗笑,却不知在笑谁。“容我一人进入。”是她唯一出口的完整句子。
姜芍和纪莫邀都没有阻挠。
司钟步入屋内,见祝临雕依旧绑着双手,坐在地上。他神色疲倦,想必这姿势令他颇为难受。但他又是那种不肯承认自己在受苦的人,因此司钟一进门来,他立刻又摆出一副坚定不移的神色。
然而,司钟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与恐惧。
可怜,为了这脆弱的阳刚之气,让自己都不会表达真情实感了。
“祝掌门受苦了。”司钟款款行礼,坐到了他对面。
“司钟大人,来得正好。”祝临雕说话时眼神飘忽,仿佛在有意无意地暗示司钟先替自己松绑。
司钟自然没有理会。“祝掌门,今日之事,错综复杂。我初来乍到,有些事还只是一知半解,希望阁下能为我指点迷津。”
一路从土坡过来时,纪莫邀问过她打算怎么盘问祝临雕。
其实司钟也没有什么计划,但她知道自己有一个筹码就够了——祝临雕并不知道,她是姜骥的生母。
祝临雕笑了,“司钟这话,是说给外面的人听的吧?”
司钟故意压低声音,道:“大家心照,不必过分试探。当年之事,你我皆有参与。如今虽败露,不意味我们必须要担负罪责。外面都是小孩子,无人亲历过那一晚。我们说什么,他们自然就会信什么。”
“司钟有何高见?”
司钟幽幽一笑,问:“敢问祝掌门最希望得到什么结果?”
祝临雕沉思片刻,这才想起忘了问一件事——“我赵贤弟如今身在何处?他本应去奇韵峰找你,如今为何不见同行?怎么变成了参水猿跟你们一道?”
司钟眨眨眼,道:“我未见过赵之寅。参水猿在地通关逃过其余星宿的追捕,几经艰难到了奇韵峰见我,于是才走了这一趟。”
祝临雕大惊失色,“如此说来,难道他真的……”
如果赵之寅没有去过奇韵峰,那赵晗青的话难道是ᴊsɢ真的?赵之寅真的已经将罪名推到了自己身上?
司钟见祝临雕神色窘迫,又问:“你还没答我呢。你想要什么结果?”
祝临雕倒吸一口凉气,频顾左右,一言不发。
当年参与的人里,赵之寅和纪尤尊已经死无对证,祝临雕本可轻易将所有事嫁祸到他们身上。无奈这话一旦出口,便与他们此行目的彻底矛盾,今后恐怕难以服众。
他如果要自保,只剩下一个人可以出卖了。
“司钟,我在想……”祝临雕艰难地将身子前倾,凑到司钟面前说,“不如我们把所有事……都推给姜骥吧?”
一瞬间,司钟眼里似有千万根银针射出,但她立刻眨了一下眼,恢复了原本的平静。“哦?怎么推法?”她佯装惊讶。
“我看星宿里也存在不少分歧,不如加以利用,让他们看起来更加可疑,甚至引发内讧,那我与同生会不就能全身而退了?”
“姜家百年名门,上下一心,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扳倒的?”
祝临雕淡然一笑,“司钟怕什么?就算不能直接拉姜骥下水,这不是还有参水猿吗?你是不知道,他们擒我之时,便暗示过我——只要承认当年惨案是参水猿与我们勾结便可,甚至不用提姜骥的名字。我看,星宿们也是清楚事件始末的,只是不忍心伤到他们当家而已。”
司钟听他说完,点了点头。“不过,还有无度门这个未知之数。你可要想个万全之策,起码让他们先放你一马,才好谋划将来之事。”
“那是自然。此事一了,待我回涂州重振旗鼓,再上惊雀山报仇不晚。”
楼下众人焦急地等待谈话的结果。
所幸司钟一到,同生会的弟子们便消停下来了。
“有天籁宫主持公道就好,绝不能让无度门这群土匪占了便宜!”
“早就该让司钟来帮忙了,否则只听他们胡言乱语,混淆视听,最后肯定还是我们吃亏啊。”
参水猿与五音之佐仍留在马车旁,未曾移步。
温枸橼见那五个小姑娘都是生面孔,想是上一任五佐丧生三人后,天籁宫便重新任命了五个人。
不知道原先的角佐和徵佐怎么样了。同门相残,还是受司钟指使……她们如果知道真相的话,肯定也很不好受。
如今的五佐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正是心智软弱的年纪,轻易便能被人蛊惑。换一群年纪小的,更好控制——司钟和姜骥不愧是亲母子。
至于心月狐,从楼上下来之后,就一直盯着参水猿,同时仍有一事未能释怀:星日马到底对祝临雕说了什么?
星日马不像是会跟同生会勾结的人。他虽然死脑筋,但对当家也是真的忠心。如果他确实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目的肯定也是为了保护姜骥。
无度门跟司钟的暂时联盟足以重创同生会,这一点她毫不质疑。但她担心一旦司钟插手其中,追究姜骥罪责的难度就更大了。星宿中的意见已经不一,如果轻易将罪名推到同生会和参水猿身上,那姜骥更加能独善其身,完全不需背负由他一手造成的后果。
他才是罪魁祸首,绝对不能为了惩罚帮凶而本末倒置、顾此失彼。
“当年随我二人来地通关的弟子,如今很多都已经成家返乡了,甚至有些已经不在人世。”祝临雕语气中不无唏嘘,“今天跟来的,缪泰愚、吴迁这些……都不知道当年有过这么一件事。”
司钟追问:“当年跟你的人是怎么决意要杀诸位星宿的?你就不怕他们泄密吗?”
祝临雕轻笑,“他们……司钟别忘了,我门下弟子都对胡人恨之入骨啊。至于事后,我们也没少照顾他们家里,自然不会说出去。一旦过上安稳日子,没人会再提起杀人害命的过去。当然,这里头也少不了纪尤尊的谋划。”
司钟于是提议道:“如果要嫁祸给参水猿的话,我们可以说他当年没有告诉你们,当日出没在鹿狮楼的人是登河星宿。而是骗你说,这都是对姜骥心怀不轨的胡寇,还特地模仿二十八星宿的装束,蒙骗外人。实则是挟持了姜骥,图谋姜家堡的好处。”
祝临雕连连点头,“可以。”
“反正当年参与的弟子也不在这里,你大可以说,只有几个莽撞的错手杀过一些人,但你没有动过手。承认你来过地通关,但又不至于背负太多罪责,算是一种折中。你意如何?”
祝临雕抿嘴想了想,眼中似未满意。“既然可以怪罪参水猿,又何必各打五十大板?我就算完全不承认来过这里,也没人能反驳我啊?”
司钟反问:“赵之寅难道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没错,万一那姓赵的还活着,自己又不慎把话说绝,到时对质起来就糟了。祝临雕有必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样,你不要把话说死,而且要适当地表达一点愧疚之心——毕竟是杀错人了。这样,起码你的弟子们看着舒服。做一个有担当、懂自省的掌门人,不是更好?”
祝临雕艰难地点了头。
天已全黑,窗外吹来阵阵晚风。
司钟留意到对方有一个奇怪的动作。“祝掌门,为何频频转向窗外,但只看一眼就又把头扭了回来?可是看到了什么异常?”
祝临雕摇头,额头上却兀自冒出滴滴冷汗,“当年我登上二楼时,就从同一个方向的窗户看到了……看到了……”
司钟弯下身子,两眼殷切地催他快把话说完。
“看到了烈火化成的姑获鸟。”
司钟心头一惊,“什么样子?”
祝临雕继续摇头,面上浮过一阵苍白的恐惧,“我也不晓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就觉得天上飘下一只长了好几个头的怪鸟,羽毛就是火焰的颜色,头的数量也时时在变,甚至还能幻化成一个女人的模样……只是实在太远,看不清楚,也记不得那么多了。”
司钟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惨案当晚附近有过如此异象。“除了你,还有别人看到过吗?”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因此不知。你懂的,事后大家都各自过回自己的老日子,没再提起当晚之事。但那只姑获鸟的身影,却常常回到我梦中。”
司钟心中暗笑,却还假装担忧地问:“你害怕吗?”
祝临雕似乎想张口承认,但到最后一刻还是把话吞了回去。“倒也不能说是害怕……我也不信鬼神,只是被这么一只怪物盯着,任谁也会觉得不自在吧?”
“就算与鬼神无关,会否是良心作祟呢?”
祝临雕满脸诧异地望向司钟,“司钟怎么这样问?当年我们之所以要一起铲除二十七位星宿,不也是为了自保么?人在江湖,免不了要拼个你死我活。若是不早些斩草除根,不知几日轮到自己遭殃。这都是当年审时度势之后定下来的计策,姜骥也好,我们也罢,都是各取所需。二十多年都这样过来了,又怎么会纠结什么良心呢……从来就没这么想过。”
“也就是说,你们如今互相推卸责任,也无关良心了?”
祝临雕笑笑,“这种事,换成是姜骥,难道就会对我们有恻隐之心吗?我跟你讲,我们所有人之中,藏得最深的就是他!那副人畜无害、暗弱昏憨的样子……都是在扮猪吃虎。”
司钟的笑容凝滞了——但依然是一个笑容。她略略低头,不想让对方发现那夺眶欲出的千刀万剑。
“亲手弑父的禽兽,哪里配谈什么出卖、什么良心……都是一丘之貉。我们好歹有目指天地的志向,姜骥那小子……”祝临雕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只是耐不住等待而已。登河山迟早是他的,他却连这点定力都没有。”
他话音刚落,司钟便“嗖”地起身,“我大概明白,这事该怎么办了。你且稍加等候。”
“多谢司钟相助。”
司钟回过身出门。她的眼睛深处,仿佛已历百年寒冬。
(本回待续)
第九十四章 恩情薄 齿印深(下)
天黑之后,心月狐绕到楼外,跟放哨的星宿们接头。
轸水蚓这时刚刚回到附近,女宿也已经醒了。
“不知吴迁行至何处。”女土蝠飞身跳上一棵树,往东方远眺。
轸水蚓伸了个大懒腰,一头倒进车里,“如果沈海通根本没有来,那他估计直接逃回涂州享福去了。我们兴许只是杞人忧天呢。”
“我倒觉得未必。”心月狐自顾自地嘀咕道,“他还要考虑自己将来如何立足于同生会。就算遇不上沈海通,肯定也会单骑折返,以表忠心。”
“好难受啊,这种表里不一的生活。”轸水蚓感叹,“我看他也是个明白事理的年轻人,希望他不要长成祝临雕那副嘴脸。”
几个人正闲聊,就听得楼里传来动静。
心月狐立刻跑回楼下,见司钟款款而出,但没有留步跟任何人说话。
大家的眼神跟着司钟一路ᴊsɢ来到那撑起大钟的马车上。参水猿等候多时,见师父一来,也立即来迎。谁知司钟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混账!”
众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同生会的弟子们——万万想不到,以止戈为任的司钟,竟会亲手打人。
“司钟,我……”参水猿捂着脸翻身下拜,“徒儿若是哪里做得不好,还望师父指点。”
“你当年做过什么,难道还要为师告诉你吗?”
“师父,弟子不懂……”
“别装糊涂了,祝临雕什么都跟我说了!”
参水猿的表情瞬间停滞,几乎不敢相信她的话——眼前的人,不是当家的母亲吗?而我,不是当家最信任的人吗?我们两个身份无懈可击之人,本应联手互助,如今怎么会为了祝临雕而倒戈相向?
“师父,不是,我……”
“要不我带祝临雕下来,让你们好好当面对质?”司钟话未完,便已经朝背后围观的星宿们伸出一只手。
奎木狼观望多时,见司钟这样的姿势,便上前问道:“司钟是要我们将祝临雕押下来么?”
司钟也不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参宿:“怎么样?你敢不敢?”
参水猿本指望,司钟看在姜骥面上,会保护自己,如今却来这么一出。他别说手足无措了,就连话都说不完整——在此地通关内,如果司钟和同生会决定了要牺牲自己,那他就真的无路可退了。
奎宿回到楼里,未几便与斗木獬一同,将五花大绑的祝临雕带到司钟跟前。
仿佛为了增加戏剧冲突,他们放下祝临雕后,又跑去二楼把缪泰愚的脑袋推到了窗外,让他能对楼下的情势一览无余。那家伙也不学乖,吵吵嚷嚷个不停——“师父,你可别委屈了自己,这些家伙就是来陷害我们的,你……”
“闭嘴。”祝临雕一声令下,不仅是缪泰愚,就连交头接耳的同生会弟子们,也顿时安静了下来。
司钟见众人平息,便开始了她的陈述。
“二十多年前,这里发生过一件惨事。当时登河山之主姜疾明新亡,当家姜骥初承家业,脚步未稳。姜疾明留给他的二十八星宿都是人中龙凤,个个神武非常。”她说到这里,特地居高临下地看了参水猿一眼。“恰逢涂州同生会崭露头角,正需一战成名的机会。而有个叫纪尤尊的江湖策士看准时机,说服了二十八星宿中的一人为内应,谋划了这起骇人听闻的血案。”
她不需要说明,大家已经很清楚这是在说谁了。
“这个内鬼,一面要将姜骥与其余二十七位星宿骗来地通关,另一面又要骗同生会的二位掌门,说姜堡主被奸人所困,需速速到地通关相救。同生会声势渐大,正需有所作为,以巩固其地位。如果能在地通关救下仍在服丧的姜骥,定然是大功一件,从此名扬四海。如此一来,这个内鬼不仅能借刀杀掉身边的能人,还能令同生会对自己有所亏欠,将来左右逢源、畅行无阻。”
司钟停步于参水猿脚后,俯视他埋头伏跪的身躯。
祝临雕也很配合,一副苦大仇的样子,盯着眼前人的头顶。“没想到、没想到……”
弟子们也骚动起来。
“想不到竟是登河山自己出了内鬼。”
“可怜师父被他蒙骗,二师父甚至因此愧疚自尽!”
“如此禽兽不如之事,必须血债血偿!”
参水猿一把揪住司钟的裙角,涕泗横流地哀求道:“师父!司钟大人!祝临雕在撒谎,根本不是这样的……你、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他们知道自己是在杀正儿八经的二十八星宿,不是什么歹人!这里头没有一点误会,他们就是为了杀星宿而来的!”
此话一出,祝临雕趁热打铁,朝他喝道:“既然如此,那为何二十七人尽皆丧命,只你一人活了下来?我们若是真的故意杀人,怎不见你将我们的恶行公诸天下?为何一直瞒到现在?”
参水猿被前后夹攻,进退维谷。一回头,见心月狐立在一旁冷冷观望,忙唤道:“心宿,我知道你怨我,但你一定也清楚我只是帮凶,并非罪魁祸首。我有罪,但也不是全责,我、我也是受——”他兀自停了下来,没有把话说完。
心月狐的站姿和神色,都没有一点变化,看不出是什么让参宿吞掉了后半句话。
也许,是看到了自己无论怎么辩解也难逃一劫的命运吧。毕竟,在司钟面前将责任推给姜骥,又怎么可能有好结果?而已说出口的半句话,已是半句过多。
“受人指使?”祝临雕咬紧他不放,“受谁指使?你当家吗?姜骥?你说始作俑者是姜骥?”
“祝临雕你这个卑鄙小人,枉当家对你如此仰慕,你今日竟要过河拆桥!我、我参水猿今日就是死,也要拉你垫背!”
但这种威胁,已经失去了所有底气。
他能把祝临雕怎么样?
现在的他,就算说出所有的真相,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心月狐抽出佩剑,在手里比划了两下,又指向剑刃一个特定的位置。
参水猿看出来了——那是自己剑上留有划痕之处。
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已经不配留在登河山了。一度对自己阿谀奉承的同生会,竟然反唇相讥;曾用心学艺的奇韵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而那个口若悬河的纪尤尊,如今也早已烂在了地里。
当然,就算那姓纪的还活着,他也不会关心自己的生死。那家伙谁都不在乎。
参水猿最终伏倒在司钟脚边,恳切陈情——“司钟在上,徒儿不敢冒犯尊颜。今日之困境,乃是弟子的业报,我无意辩驳,亦不会逃避。我只希望师父至少能相信我的话,相信我纵然有罪,也不是血案之主谋。师父心境澄明,定能明辨黑白,准判功过。我愿伏罪,只求师父不要弃我于不顾……”
司钟是真对参水猿没有丝毫恻隐之心吗?毕竟也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
只可惜,他不是千里。
没错,她确实曾将亏欠千里的情感寄托在参宿身上。但这终究只是“寄托”。无论师徒感情有多融洽,他不过是自己“寄存”母爱的容器。为了保护真正的千里,打碎一个精美的罐子,又何足惜?
“参水猿,你祸害家主,出卖同门,早已罪无可恕,求我又有何用?”
“师父……”
司钟将鞋尖从参水猿掌下抽出,朝四周的星宿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此人?”
“司钟是要将他交给我们吗?”心月狐问。
“你们都是星宿,理应交给你们清理门户。至于要生要死,如何向当家交待,也该由你们决断。”
斗木獬这时凑上来,在心宿耳边道:“不能留活口,更不能再让他和当家见面了。”
心宿点头,正要向前一步给司钟答复时,东边忽然传来震天杀声。
最先留意到地通关口异动的,自然是土坡之上的温嫏嬛与纪莫邀。
“那是……”温嫏嬛脸色发白,“还真让吴迁说对了……”
东边浩浩荡荡的人马,乃是同生会的援军,领头人不用猜也知道。
让八个人抬着的元帅,姓沈,名海通。
一架囚车紧跟在步辇之后,笼中锁着一对母女。
赵晗青见到囚车出现在视野里的那一刻,几乎要疯掉了,“毓心……毓心!”
缪泰愚从窗户看过去,也狠狠地吃了一惊,“海通他怎么……”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从天而降的沈海通时,参水猿趁机纵身一跃,飞过天籁宫的马车,借着夜色跳入西面的密林中。
星宿们正要去追,就见轸水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步上前拦住,道:“交由女宿处置便是。”
心宿道:“上回也是这样追,结果太阳一出来便丢了参宿。如今子夜之中,不知……”
“不用担心。”轸宿笑了,“女宿丢过一次,不会再丢第二次了。”
参水猿清楚记得逃出地通关的路径,不敢停步。
他是从地上出发的,远不及用轻功穿梭便捷,但他不敢起跳——费时费力不说,主要是不知道空中有无隐藏的杀机。
哪怕只是想起女土蝠的身影,头上也会莫名涌起一阵压迫感。
在茂密林木之中穿行,从空中应该……不太容易看到吧?
月光钻入枝叶缝隙,在地面投射出形状各异的光。恍惚之间,似有一双翅膀从光影之间掠过。
在蝙蝠的注目下,天上地下一切生灵,皆无所遁形。
只见女土蝠从半空骤然一个俯冲,精准地将参水猿扑倒在地。
参水猿趴在地上,艰难地向前方伸出一只手,嘴里呜咽着:“女宿,听我说,我可以解释!都是当家、是当家……”他的话不知怎地,渐渐弱了下去,仿佛气息被黑夜吞噬,精神被大地吸干。
女宿并没有在听,只是一手扯开参水猿的衣领,ᴊsɢ凑到他耳边低吟道:“跟老当家、跟虚日鼠、跟二十七位冤死的星宿解释去吧!”随即一口咬进他的脖子。
在参水猿一点点失去流光的双眼所望之处,悬挂着一具孤独的尸体。
沈海通见鹿狮楼前人头涌动,面上一点也不意外。但一见到祝临雕手脚被缚,跪在地上,竟吓得几乎从步辇上摔下来。
“师父!师父受苦了!”他在师弟们的搀扶下重新坐稳,一路被带到众人跟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凭什么如此羞辱我的师父与同门?”
祝临雕还没开口,就听得缪泰愚从楼上吼道:“海通,你怎么把我家眷带来了?”他的语气并没有很强烈的责备质疑之意,仿佛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意外。
沈海通一抬头,就见缪泰愚狼狈不堪地倒在窗台上,伸出半个身子。“缪师兄,容我解释!”那殷切的语调与用词,与缪泰愚无所谓的态度完全不匹配,让人觉得十分突兀。“师兄难道忘了,我在涂州跟你提过的事吗?”
缪泰愚眨了眨眼,“啊”了一声——“是,我们是说过这事……”
沈海通不加解释,又转向祝临雕,并开始使唤随行弟子们为掌门松绑,却被奎木狼一剑挡住。
“沈海通,这里可不由得你说了算。”
几个师弟还一脸不忿,意欲争持,但沈海通摆摆手就让他们先退下了。
“各位,我想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吧?”他让随从放下步辇,从低处朝众人行礼,“家师与诸位师弟都已筋疲力竭,还请莫要再为难他们。若有需要解释的,也许沈某可以给你们答案。”
赵晗青惶惶不安地瞪着沈海通那气定神闲、悠然自得的表情。
吴迁说得没错,这人真的太可怕了。
葶苈伏在她肩旁,细声道:“不见吴迁啊。”
赵晗青咬咬牙,“不会的……他不至于连迁哥哥也……”她游离的眼神不可避免地与囚车中的缪毓心相接。
女孩哭肿的眼睛无力地朝向她,彷如一个破旧的玩偶,没有任何感情上的流露。
所幸,母女二人都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脸上蒙了一层悲怆的疲倦。
沈海通在涂州跟缪泰愚提过的事,赵晗青知道——自从缪泰愚在洛阳发现叶芦芝与龚云昭仍在通信,沈海通就一直在劝他将家眷接回涂州,以免节外生枝。无奈缪泰愚态度暧昧,并不是很着急,以至于沈海通又跑去缪寿春面前,再劝了一次。
一个在同生会没有未来的人,为什么会这么紧张缪泰愚的家事?龚云昭是否活在同生会的直接控制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更何况,龚云昭与叶芦芝只是互赠礼品,根本不存在任何阴谋阳谋。用囚车将她与幼女押解到此,到底是想证明什么?
“你们是为了二十年前在这里发生的惨案而齐聚于此的吧?”
这个问题问得……像是藏了千万层隐义,答案稍有差池,就会被沈海通带偏。
祝临雕好像也不太明白徒弟的意图,道:“海通,方才司钟已经帮我们将事情梳理清楚。这是纪尤尊和登河山参水猿的阴谋。我们有错,但也受害不浅。”
沈海通爬到祝临雕身边,抱着他的肩膀,含泪道:“不要说了,师父,我们相信你……”
周围的弟子们——无论是已经受困多日,还是初来乍到——也一齐伤感起来。
“师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们绝对相信你!”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师父,你的心意我们都清楚,我们不怪你……”
“你都认罪了,他们怎么还不肯放过你?怎么这么欺负人呢?”
赵晗青分明看到了,沈海通泪眼之下的阴阴笑意。
“事已至此……”沈海通终于松开祝临雕,又转向司钟与诸位星宿,“且容沈某说句公道话。”
温枸橼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公道’?不要脸的东西。”
而沈海通的陈词却才刚刚开始——“没错,当年我的二位师父曾在鹿狮楼下犯下难以弥补的罪过。他们误以为自己在警恶惩奸,却因小人挑拨而错杀忠良。多年来,他们对此愧疚万分,时刻思过,更不敢将自己年轻时的蠢事向后人言明。这是人之常情,试问哪里有长辈会轻易向晚辈暴露自己的短处呢?何况就算是说了,也必然有不可理喻之人借题发挥,不仅以此攻击二位师父的人品,更有可能再次冒犯冤死之人。请问这又是何必?于是,他们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是为了保护他们辛苦建立的同生会,也是出于对亡者真挚的疚意与尊重。”
沈海通说到这里,很夸张地抹了一下眼泪。
周围都是同生会弟子们鼻子吸嗦的声音。
“他们打算将这个羞耻的秘密带进棺材,也从没有鼓励任何人去犯同样的错误。只是想不到、想不到……最终还是败露了,这才令诸君重提旧事,找我们问罪。”沈海通与每一个恨不得立刻割掉自己舌头的人,无比真诚地对望,“事实就是如此,大家也许很失望吧?就是这样的平淡无趣,没有一丝丝夸大或美化。你们想逼师父们认下刽子手的身份,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向谁动了刀。”
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做戏,祝临雕竟也泪眼朦胧起来,“海通,我的好徒弟……”
沈海通给了师父一个肯定的眼神,又继续说道:“二位师父息事宁人已有多年,与登河山也再无争端。闹成如今这个局面,到底是谁人之过?是谁出于一己之私,挑拨离间,以至于两家再动干戈?我相信诸位星宿都是为了正直的理由而来,但挑起你们愤怒的那个人,是否别有用心,你们又知道吗?”他终于转向囚车中的母女,“将这个秘密说出去的人……就在你们面前!”
他指向紧抱着女儿但表情已经麻木无光的龚云昭。
“这一切的源头,就是龚云昭这个女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章 五音七 二人一(上)
龚云昭看起来就是个死人——未死但准备赴死之人。
“是你将师父小心保存的秘密泄露给了叶芦芝,再经她传到外面去的,是也不是?”
沈海通话音刚落,楼上的缪泰愚已经按捺不住,破口大骂:“你这贱人!我就知你没安好心!枉我如此信任你,让你去盯紧那姓叶的女人,结果你竟与她狼狈为奸,几乎害我满门丧命!”
沈海通趁热打铁,大声问她:“你认不认罪?”
龚云昭松开紧抱女儿的双手,握紧栅栏,仿佛想徒手将囚笼撕开,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认!都是我做的!”
赵晗青再也忍不住了,跳起身冲到囚车前,指着沈海通骂道:“你这卑鄙无耻的滑舌小人!她的女儿在你手里,生死全凭你一声号令,你让她说什么都可以!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龚云昭根本没有泄露同生会的任何秘密——她根本就不知道鹿狮楼发生过什么事!叶芦芝也不知道,不信你问缪泰愚!如果他都不知道,龚云昭又能从哪里听说?还是说缪泰愚也有份?你是不是该解释清楚?”
沈海通面不改色地与她对视,唇角翘起了一个只有她留意得到的冷笑。但一转脸,他又恢复到原先那个真挚诚恳的表情。“二娘子年幼,大概不了解我们少时的恩怨。缪师兄性情忠厚,当然不可能出卖师长。但龚云昭不满师父为她主持的婚事,多年来一直心存怨恨。她做出这种事,根本不需要额外的理由,更不需要在同生会里寻找帮凶。”
在特定的话题上,缪泰愚总是一点就通——“她果然……果然还是对宁孤生那个混账念念不忘!为了他,可以抛却所有的良知与道德!当年你祖父对我千叮万嘱,生怕我亏待了你,可见他对你有多疼爱,而你竟然……”
赵晗青不停地摇头,对囚车里的龚云昭小声说:“你不用替他们撒谎,我知道你没做过这些事……”
可龚云昭只是苦笑。“赵娘子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对于将死之人而言,已无意义。”
“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在用毓心的性命威胁你,可为什么……”
“赵娘子,这就是同生会,是我们永远都无法逃离的同生会。”
赵晗青泪流不止,“不行,我要救你!我要想办法救你们……”
“救毓心。”龚云昭似乎在下达命令,“毓心是无辜的。还有我在舒山的妹妹……我怕她也会受到牵连。”
“可你也是无辜的啊!你也和毓心、和你妹妹一样值得救!”
龚云昭连连摇头,“赵娘子,我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赵晗青恨不得冲进囚车去打醒她——“缪泰愚这种男人,不值得你去为他恪守妇道!就算那姓宁的也不是好ᴊsɢ人,你也不应赔上性命!毓心依然是你的女儿,你们依然是一家人!”
“一家人……”龚云昭僵硬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是什么生僻的字眼,是无法想象的晦涩概念。“赵娘子,我祖父逼我嫁给一个我厌恶到骨子里的男人。回娘家,我是外人;回夫家,我是摆设。没有女儿时,他天天盯着我的肚子;生了女儿后,我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寄托,却又因此成了他的扯线木偶。我从来就不知道……一个真正的家,该是什么样子的。唯一能让我感受到亲情的人,就是我妹妹。她比我开朗,又明事理,从来没有嫌弃我。无奈妹夫是个吝啬小气、趋炎附势之徒,看不惯我寄住在他家,和妹妹没少起争执。妹妹还怀着身孕,我好怕自己会害了她……恰好这时涂州来信,说阿舅病了,怕是时日无多。我确实已经不想再连累妹妹,这才借故从舒山赶回来,谁曾想……”
这都是沈海通的阴谋,用的还是把赵晗青引回涂州一模一样的伎俩。他在跟缪泰愚“提议”将龚云昭母女接回涂州的时候,其实已经有所行动。如此未费一兵一卒,单是利用龚云昭命中最大的无奈,利用她对缪寿春的敬爱之心,便几近令局势扭转。
“你们是在涂州被囚的吗?”赵晗青问。
龚云昭摇头,“我们还未到达,就已经被沈海通的人截住。毓心连爷爷的面都还没见到……”
沈海通清楚,惨案大白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但又不能坐视祝临雕受到指责和伤害。于是他临危起意——在同生会内,找一个足以服众又弃之不惜的替死鬼。
同生会没有人会怜悯龚云昭的处境,但她毕竟还是缪泰愚的正妻,拿她祭旗,足以在外人面前表达同生会大义灭亲的诚意——一举两得。
最终,祝临雕只需承担短暂的名誉损失,而人的记忆是柔韧而脆弱的。只要同生会统一口径,不断地重复对他们有利的那一部分故事,假以时日,大家就只会记得出卖师门的罪人龚云昭,其余一切皆是轶闻。
惨案实际如何发生、如何重见天日、当中又牺牲了多少忠直之士……所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无尽的心碎与绝望,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
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只要能全身而退,他们可以忽视、扭曲、遗忘任何事。相比起来,龚云昭一条贱命,实在划算至极,又算得了什么?
赵晗青暗暗提醒自己:如果吴迁还活着,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无论他有什么借口,自己也不会再相信他了。
童年时藏在心里的那个柔软的人儿,终究只是自己幼稚的幻想。那个吴迁没有变坏,只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如今的她,与龚云昭凄怆的眼睛隔栏相望,不愿轻易答应对方舍母保女的请求。她很清楚,时间已经不多。而就算答应了龚云昭,要保住缪毓心亦非易事。缪泰愚一定会出手阻挠,到时恐怕又是一番争斗。
她飞快地往四周看了一眼。
天籁宫刚刚往参水猿头上倒打一耙,本质还是要保护姜骥,陪同生会装装样子。也就是说,自己如果要保护龚云昭母女,一定会遭到来自同生会的奋力对抗。
现在难就难在,同生会人头涌动,占有绝对的数量优势。虽然都是乌合之众,但如果哥哥姐姐们不愿意对他们下杀手,只怕会陷于被动。
沈海通依然振振有词,仿佛龚云昭害他全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女不死,则人心不平,冤魂不息!”
缪泰愚从楼上吼道:“此妇无德,当死!”
“当死!当死!”弟子们群情汹涌地高呼着。
祝临雕只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他知道他不需要出声。
同生会弟子们已经无师自通,提出了无数种处决龚云昭的办法。
无度门一众看不下去,已经准备好要动身挡在囚车周围,却被姜芍抢先一步——大家注意力一直在沈海通涕泗横流的演说上,根本没有留意到姜芍身上喷发的骇人杀气。
“好一个长舌小人!好一群软耳白丁!”姜芍厉声骂道,“本末倒置,偷换轻重,为了让你师父脱罪,竟以幼童之命为饵,诬陷同门!如此卑鄙无耻之人,竟还有胆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祝临雕比谁都清楚自己当年做了什么,哪里有错杀之说?你们若是不信,不如跟我到登河山上,找家父问个明白!”
此言一出,同生会顿时哗然。
谁都没想到,司钟和沈海通费尽唇舌为姜骥保全的清白,竟被姜芍一下撕了个粉碎。
“是家父请你们为他除掉二十七位星宿的,我们手上有当年的书信为证。你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不要再装了!”
温枸橼与温葶苈姐弟此刻已经来到赵晗青身侧,护着囚车,不让同生会接近。见姜芍把话捅破,温枸橼也吼道:“听到没有?人家亲生女儿,也说她爹什么都知道。你们祝掌门也不是蠢材,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信这姓沈的鬼话……息事宁人是尊重死者?那他们的公道是不是也可以忘掉了?我若在鹿狮楼下大开杀戒,明日立刻遁入空门,或藏到什么深山老林里,又算不算是诚心悔改、赎罪、尊重冤死之人呢?稍微动点脑子就想得明白的事,被沈海通两句胡话就绕晕了吗?”
姜芍行至沈海通跟前,一手将他拖到脚边。沈海通双腿残废,无法站立,臂力又比不上姜芍,只能眼睁睁被她拽来拽去。姜芍也不跟他废话,只是冷眼瞪着祝临雕,道:“龚云昭不会做你祝临雕的替死鬼。管你的徒弟信与不信、服与不服,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活着离开鹿狮楼。本来还想看看,你会否至少承认罪孽,再以命相抵。结果你居然弄出这么多花招来混淆视听,那我更不能放你一条生路。”
她话音刚落,竟见缪泰愚从二楼飞身跳下,扑到祝临雕身侧,替他松了绑。
与此同时,司钟与五音之佐,毫无预兆地开始演奏《乱神志》。
姜芍一番话,将本来游刃有余的司钟逼入了死角——如果此刻跟姜芍同仇敌忾,就相当于承认姜骥的罪行;但如果不这么做,便是间接将亲孙女置于死地,也有违本意。突然奏乐,是否意味着她打算放弃选择,趁乱脱身?
《乱神志》一起,土坡上火光乍现——纪莫邀与温嫏嬛几乎同时开始演奏《定魂录》。
鹿狮楼下再次陷入混乱。缪泰愚护着祝临雕往同生会弟子中逃窜,陆子都和孙望庭急步紧追。姜芍依然牢牢揪着沈海通,又发现顾盼舟提剑直冲自己而来。身处鹿狮楼内外的星宿们,一拨盯住了祝临雕逃跑的方向,一拨回到楼下护持姜芍。
但心月狐审视同伴的眼光却变了——缪泰愚是谁放的?这时放了他,跟司钟没头没脑地开始演奏《乱神志》是一个道理:因为无法确切扭转局势,只好尽最大力度制造混乱。缪泰愚跟《乱神志》一样,都是上好的不稳定因由。
也就是说,有人和司钟一样,看不得少当家大义灭亲。就算牺牲少当家,也要保护姜骥。
星日马下楼时,无意中与心月狐四目相对。
对了,他那时到底跟祝临雕说了什么?难道也是在暗示祝临雕:只要不妨害到姜骥,星日马就不会亏待他?
“只要你不把当家牵连进来,我就会想办法让你走。”
是这样的话吗?
星日马甚至不需要将确切意思说出口,祝临雕肯定什么都明白。
心月狐恨不得一脚将司钟的车驾踢翻,好让她不能再演奏这该死的《乱神志》。星宿们没有人数上的优势,必须全部投入战斗才有胜算,根本不可能再分出一批来对抗《乱神志》,而纪莫邀和温嫏嬛应该很快就会意识到,远水不能救近火。
也就是说,只有制止《乱神志》,才能释放星宿们最大的战力。
然而音乐对所有人是平等的,损益的效果也相当。一旦音乐止息,同生会一样行动自如,这又将意味着什么?没有《乱神志》的作用,这就是一个纯粹的以寡敌众之势。星宿们纵然武功高强,面前终究是将近两百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年轻人,无论是主动杀人还是坐以待毙,都不可行。
不知是哪位星宿喊了一句——“保护少当家!”
心月狐立刻吼了回去:“少当家以一当百,不用你去救!快去追祝临雕,莫要让同生会伤了自己人!”随后扑上大钟,将司钟拽到地上,这才暂停了《乱神志》的魔音。
土坡之上,纪莫邀与温嫏嬛已经清楚看到了一切。
“同生会人太多了,快去引一些人往这里来。”
纪莫邀转头看了嫏嬛一眼,并没有显得很ᴊsɢ惊讶,“怎么把我的话抢了呢?”
“你顾忌我们母女,自然不会将引火烧身的提议说出口。但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帮他们了。”
嫏嬛说得没错,如今星宿们分身乏术,没有足够人响应《定魂录》的乐声,想单凭音乐支援鹿狮楼已经不可能。但他们还能守住土坡。
“快去吧。记得把耳朵堵好,回来时也一样。”
纪莫邀心领神会,飞身上马,直冲鹿狮楼而去。
祝临雕绳索一解,同生会的队伍立刻便向东往地通关而去。但其中有一小撮,以顾盼舟为首,似乎并不着急离开。
姜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便叮嘱其余人道:“看好这个姓沈的多舌小人。”话毕,她在耳后别上一朵芍药。
马四革已眼疾手快打开囚车,放出龚云昭母女。龚云昭却将女儿塞到赵晗青怀中,道:“毓心就交给赵娘子了。”
赵晗青忙一并扯住她,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龚云昭眼中是一丝悲怆的决意。“我孽障太深,今日若能一了百了,便是我母女之福。若不能了,毓心也不至于为我所累。赵娘子不必再劝,各位英雄也不必刻意护持。”说完,她含泪吻了女儿的脸颊,奔入战阵之中。
缪泰愚冲在最前面,眼看来到地通关口。关门早已腐朽,城楼之下并无屏障,不过一条短短的石头隧道而已。从这里迈出去一路往东,地形平坦辽阔,若非有数倍于同生会的人力,怕是很难追赶。
“大家保护好掌门,快跟我上!”
而就在缪泰愚一脚踏入隧道的时候,从城楼上“唿”地飞下一个人来。
同生会的弟子们听过那首诗,但从来没有当真——直到现在。
静安堂外雪亭旁,怒放留夷百艳伤。闭目不觉通体冷,梦中鬼圣满头香。
姜芍手持长刀,默然而立。她头上的花,原本便是如此血色,还是被城楼上的火光照成这副模样?
缪泰愚二话不说,举剑便直冲向前。姜芍一闪身,只听得“咣当”一声,缪泰愚已经两手空空。
其余弟子当场后退——实力差太远了。
“执剑男儿,为何畏缩不前?若想保命,便交出姓祝的来!”
姜芍每向前一步,同生会便往后挪一步。
在此之前,登河少主的名号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如今要迎面承受她的杀意,方知其魄力之强,而自己又何其渺小。
《乱神志》乐声已止。除了姜芍自己,再也没人能拦住她。
喊杀声中,地通关下仿佛传来一声虎啸。
只见姜芍一跃而起,如大鹏展翅;跳入敌阵之中,又如饿虎扑兔。
堵在关口里的同生会弟子,就跟棚养的鸡见到人一样,杂然四散,章法全无,只为跟姜芍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生怕被她逮到之后拔毛放血。
有些心眼多的,早就抛弃了试图突破地通关的大队伍,转而往四周的密林逃窜。
但他们不记得,虽然心月狐仍在鹿狮楼下,女土蝠又追凶未归,此时依然有足足十位星宿——斗、壁、牛、星、轸、危、毕、胃、奎、张——分头堵住鹿狮楼与地通关之间所有的通路。
正所谓空中飞不过猛禽,林中跑不过野兽。此时天黑,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就算不走现成的路,困在树影间被星宿擒住也不过迟早的事。
如此一来,离开只剩下两条路径:一路往西,或强行跨越土坡。
而一阵刺耳的狂笑正从土坡上滚滚而下。
顾盼舟猛一扭头,“纪莫邀!”他大手一挥,立刻便招得三四十人跟在背后,打算正面围击单骑的纪莫邀。谁知刚刚站好队列,后方便窜入一个飞影——
“别忙着看我妹夫,不如先管住你们自己!”
排在最后的弟子定神一看:原先还牢牢握在手里的佩剑,居然一瞬间不翼而飞。再一抬头,见温枸橼已经挥舞着偷走的长剑,将人往土坡上赶。
顾盼舟命令道:“一半人随我去围纪莫邀,一半人留下来对付这个女人!”看到纪莫邀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师弟们似乎有些顾忌。顾盼舟又提醒道:“他手无长兵,我们人人手执利器,怕他甚的?”
一群人于是抖擞精神,一拥而上。
纪莫邀的三股叉的确没带在身边,更谈不上有什么金甲银盾来护身。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背后抽出早前用来遮阳的纸伞,在手里转了两转。
顾盼舟一声令下——“上啊!”
那纸伞忽如旋风般飞转起来,绕着纪莫邀猛力转了一圈,以纤弱之身撞向每一道剑锋,顷刻纸碎如雪花般腾起又落下。
顾盼舟心生警觉,率先将剑收了回来,往后退了一步。只见那纸伞转了不到两圈,已经千疮百孔,伞不成伞,唯剩一副扭曲诡异的骨架,上面沾着几片顽固的碎纸。
即使是这样一把平平无奇的纸伞,若突然飞速转起来,就算毫无破坏力,也足以把人吓上一吓。但之后呢?等对手反应过来,纪莫邀还能怎样?
顾盼舟这么想着,却发现纪莫邀的目光投射到了自己眼中。
这是……
一张漆黑狰狞的网骤然在眼前铺开,随后便是“咚”一声闷响,顾盼舟觉得自己胸口被一个钱币大小的长棍狠狠撞了一下,脚跟一滑,重重摔在地上。
“中了!”那是温枸橼的声音。她第一个冲到顾盼舟身侧,将“武器”捡起来,一手丢回纪莫邀手里。
顾盼舟那时才知觉,自己是被一个支离破碎的伞架推倒。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扶摇喝呼掌吗?无论是多普通、多柔软的东西,只要转得足够快,也能予人以重创。如此想来,邢至端死得不冤。以他那乏善可陈的武艺,面对这种狠毒的掌法,根本没有活路。
顾盼舟一个翻身站起来,竟见师弟们已经前仰后翻,不是被伞架打中,就是被温枸橼飞脚绊倒。看似几步路就能登上的土坡,却仿佛比攻城还难。
不行,正面是绝对过不去的。
顾盼舟又再退开几步,观察了一阵,竟被他看出了破绽——温枸橼将伞架丢回纪莫邀手里时,都会大费周章地跑到他跟前才动手。但直接喊一声“接住”不是更简便吗?难道说,纪莫邀听不到……
他灵光一闪,开始有意识地避开纪莫邀的视线,一点点往土坡上移。
所幸跟随他的弟子够多,留下暂时牵制温枸橼和纪莫邀两人绰绰有余。而他只要登上土坡,面前就只剩下手无寸铁的温嫏嬛了。
胁迫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很卑鄙。这一点,顾盼舟是清楚的,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三步并两步窜上坡,见到了正心无旁骛紧盯着纪莫邀的温嫏嬛。
那双眉眼,的确有她父亲的神韵。
和阴家四兄弟去戒痴寺那晚的暴雨,顾盼舟至今记得。当其时,双目几乎失明的温言睿在雷电中摸索前进,自以为逃出生天,却不知紧跟在背后的顾盼舟,已被溅了满脚的泥泞。
(本回待续)
第九十五章 五音七 二人一(下)
温嫏嬛忽地眨了眨眼,将竹篮拉到身边,低头与女儿对望。
小瑜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朝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剑拔弩张之时,你却还有这般闲情惬意,真是让人羡慕。”她俯身吻了女儿,随后坐直身子,扶稳琵琶。
纪莫邀在土坡上与同生会僵持不下,非长远之计,或需破局之法。
温嫏嬛于是玉指一舒——纪莫邀身边的敌人纷纷叫苦连天、倒地不前。而纪莫邀则没有丝毫动摇。
《定魂录》能抵御《乱神志》的魔音,却也是必须依附于《乱神志》而存在的曲子。想要掌握《定魂录》,就必须先熟习《乱神志》。
嫏嬛不是没有犹豫过。
和习武一样,所有用于伤害人的技艺,都会令她产生莫大的踌躇。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去妥善施展自己的力量,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人性去控制内心的恶意。
《乱神志》是庄清涟穷尽一生也想消灭的靡靡之音。自己学习了,不就意味着加快了曲子的传播吗?这样难道不是违背了奇韵仙当年那个崇高而庄严的愿望吗?
“可是,焉知,《乱神志》留存于世已是不争的事实。我们没办法彻底消灭这首曲子。”
纪莫邀这句话,令她茅塞顿开。
“我们既然已经有与之抗衡的办法,便无需害怕《乱神志》的魔力。无论《乱神志》落入谁人手中,我们都有办法令其变得一文不值,这就足够了。”
学会演奏《乱神志》不可怕,学会了杀人的武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约束、没有节制的欲望。
嫏嬛飞快地弹奏《乱神志》,看着敌人一个个站都站不起来,心中可谓五味杂陈——如此痛恨叶芦芝的同生会,最后竟败于叶芦芝亲手编写的琵琶曲。
她如果能看到这一幕,应该会开怀大笑。
但嫏ᴊsɢ嬛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她依旧希望纪莫邀的双手不用沾血,但对自己的手指已经不抱多少幻想了。
在琪花林练习时,她手上已经落下些许损伤。如果叶芦芝还在生,一定能教她如何保护手指。只可惜事与愿违,加上当时急于练成新曲,根本顾不上这小小痛楚。纪莫邀尤其心疼她,每晚变着法子帮她处理指尖的伤痕。
相比起一点疼痛,嫏嬛更担心纪莫邀看到琵琶上的血迹。
他如果见我弹到手指流血,一定会变得急躁。一急躁,就犯了扶摇喝呼掌的大忌,那眼前这数十人是生是死,就难料了。
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这套掌法,如此强大,却又近乎荒谬地脆弱。第一个打出那毙命一掌的人,是否也曾为自己手中的骇人力量而惊惶不安?又是否因此决定,要将掌法锁在世家围墙之内,并严格挑选每一个修炼掌法的继任人?
纪莫邀说过,母亲的掌法还是跟祖父辈的亲戚学的,说明她父亲这代人根本没一个有资质。自家兄长梁果正体弱多病,几乎一出生就失去了继承的机会。所幸她本人争气,最终习得扶摇喝呼掌的真谛。
这一切都随着纪尤尊的出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幸,扶摇喝呼掌又回到了真正配得起其力量的人手里。
对习武之人的品德有极度刁钻要求的武功,注定在毁天灭地与消亡失传的微妙距离之间穿行。而纪莫邀就是这根细线,是那一念之间的判官。他享有掌法赋予的无上杀伤之力,但也要时刻守住心中恶念的洪水——如果堤坝在不应时崩溃,也就意味着他不再配得起这泰山般沉重的本领。
道理他们都懂,但真有人能一辈子都只做正确的决定吗?
她目视前方——手指的动作已经变成机关的一部分,不需要再盯着看了——正好与纪莫邀对视。与此同时,眼角飞出一个举剑的身影。
敌人离她太近,纪莫邀离她太远。
但温嫏嬛唯一的担心却是:不好,他定是看到了琵琶上的斑斑血迹。
纪莫邀那一刻就变了眼神。
说好了不让自己手上沾血,结果嫏嬛却因此血溅琴弦。
嫏嬛多希望这时能喊上两句话,让纪莫邀冷静下来,但他堵着耳朵,根本什么都听不见。自己手指不停,痛楚便不停,纪莫邀心中的焦虑更不会停。
偷袭的黑影进入了她的视线。
“不要……”她合上了眼,“不要过来……”
是谁在这里耍小聪明,竟想办法及时堵住了耳朵,不受《乱神志》的侵扰?又是谁对自己的武艺如此自信,竟想着趁纪莫邀忙碌之时朝他至亲下手?
嫏嬛真希望这个人没有这么做。
琵琶声戛然而止,她丢下乐器,用身体护住竹篮里的婴儿——但不是为了去挡剑刃。
那剑,落在了七步之外。
嫏嬛微微睁眼,见顾盼舟瞪着眼睛立在跟前,满面惊惶,随后正面倒下。他的背上,插着一个弹弓的丫杈。
她终于松开琵琶。
《乱神志》止,下面的人渐渐恢复神志。
“盼舟师兄……纪莫邀杀了顾盼舟师兄!纪莫邀杀了顾师兄!”
纪莫邀自然是听不到这些呼喊的。只见他盯着自己的左掌,幽幽道:“焉知送我的礼物,我连空气都舍不得弹,今日竟沾了你这个贱人的血……”
只记得纪莫邀嬉皮笑脸的同生会,哪里见过他这般阴森肃穆的面孔?夜月之下,他就像是土里破出来的幽冥鬼使,甩着一串形态诡异的法器,索命来了。
“我已经杀了一个,第二个可就容易多了。”
同生会哪敢多作停留,一个个屁滚尿流冲下土坡。
心月狐守在鹿狮楼下,坐立不安。
同生会一旦无法从土坡和地通关离开,就会开始涌向鹿狮楼。如今这里只有自己和无度门看守,十分危险。
何况比起油嘴滑舌的沈海通,她面前还有一个立场不定的劲敌。
心月狐只有一把剑,而这把剑却无法长久地停留在司钟脖子上。
正在踌躇之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悠扬而陌生的音乐。
心宿猛一回头,见鹿狮楼后步出两人,与那年幼的五佐装束一致,手中亦握着玉笛。
司钟一见她们,顿时面如土色。
此时温枸橼已从土坡上脱身,赶来助阵,一见那两位乐师,竟也倒吸一口气。
那两人见了她,倒是淡定得很。其中一人更问道:“温姑娘,别来无恙?”
温枸橼本能地想要摇头,可最终还是点了一下头——“你们是……角佐和徵佐。”
“温姑娘好眼力,还记得我们曾经的职位。”那人将玉笛移到嘴边,吹出了一个音,非角非徵。
另一人也吹了起来,其音亦不在五音之列。
温枸橼对音律一窍不通,全然不知其中玄机。但心月狐却脱口而出——“此乃变徵与变宫之音!”
“不错。”其中一人道,“我本是角佐,如今是变徵佐。我师妹本为徵佐,如今是变宫佐。”
温枸橼装作听懂地点着头,又道:“那你们今日前来,又是为何?”
变徵佐冷笑道:“你到山中来的那日发生了什么事,还没忘记吧?五佐一日失二音,商佐后来又死在了素装山。司钟随后任命了新的五佐,将我俩调任为变徵、变宫。需知五音之所以能归于一曲,乃是五人心神合一而练就的默契。五佐之中三人死因蹊跷,八司竟毫无彻查之意,反而屡次驳回我们的疑问……无奈我们在天籁宫人微言轻,无力与八司抗衡。”
“所以你们就偷偷跟来这里,试图查出司钟的企图?”
变宫佐笑道:“温姑娘一点就通。”
变徵佐又道:“二位若想去交战,又信得过我们,可以留我俩在此看管。”
心月狐问:“五佐若吹奏《乱神志》,你们可有办法应对?”
变宫佐答道:“适才我们听过与之制衡的那首曲子,已经熟记于心。我们名为五音之外,实则存于五音之间。就算司钟动了坏心思,要五佐演奏《乱神志》,那我们只需在曲中要害位置加插变音,便能乱其曲调。其效果非是最佳,但也不妨一试。”
温枸橼立刻心动了,与心月狐拜谢变徵佐与变宫佐,转身返回鹿狮楼。
鹿狮楼中,温葶苈早将赵晗青和缪毓心送上三楼。其余三人则将沈海通五花大绑,抬入二楼。
温枸橼此时刚好赶回来,朝他们喊道:“同生会在向我们这边折返,你们快下来看好门口!”
三人往窗外一看,果然见缪泰愚带头杀了过来,却难以在人头涌动之中找到祝临雕的踪影。
马四革喃喃道:“可别把主犯丢了……”
孙望庭摇头道:“不会的,留夷和星宿们在后方紧追不舍,他逃不掉。”
陆子都的目光却没有从沈海通身上移开,“这家伙也不知还有什么花样……”
片刻间,缪泰愚的吼声已经来到楼下。
沈海通顾不上全身被绑,如爬虫一般蠕动到窗台边,大声应道:“缪大哥,我在这里!”
陆子都一步上前要将他揪回来,却见那沈海通上身一抖,紧绑的绳索将他上衣扯裂,露出两条健壮异常的手臂。
沈海通双腿残疾,但上身的武功从未荒废。
“别想逃!”
陆子都一把揪住他的肩膀,却不料那姓沈的一个回头,发了狠地往他手上咬了一口。子都本能地将手收回,那沈海通便抓住时机,一头顶在窗台上,靠着结实的脖颈和双肩,将全身抛出窗去。他的下肢早已萎缩变形,因此身体比一般人要轻盈许多,如此冒险一跃,他完成起来竟全不费功夫。
而窗台之下,缪泰愚像是提早接到命令般,稳稳接住下坠的沈海通。他飞快解开绳索,将沈海通架在肩上,随即将大刀往头上一举——“海通,我如今就是你的腿脚,你放心砍杀罢!”
“多谢贤兄成全!”
沈海通手执长刀,牢牢骑在缪泰愚肩上,足有八尺多高。没有断脚之患,单凭那如大腿粗壮的手臂,沈海通一下变身健步如飞的猛将,领着同生会杀回鹿狮楼。
无度三子来到楼下,与温枸橼和心宿会合。
“想不到那沈海通有这般本事……”心宿远望关口方向,见姜芍已经紧追而来,“这样,等少当家和诸位星宿来到,管他姓沈姓缪,都不是问题。我们只要守住入口,不让任何人突破入内便是。温姑娘手执短兵,无法对付沈海通,不如返回外围,为少当家开条方便门路。余下的,留给我与三位小兄弟对付。”
温枸橼前脚刚走,沈海通便挥着大刀杀到了面前。
心宿又指挥道:“子都,你我使剑,平地上奈何不了这大刀,不如登上二楼,看看能否找到弱点。马四革、孙望庭,你们的兵器足够长,可以留下守门。”
三人领命,各自部署。
沈海通将刀一伸,马四ᴊsɢ革便举棍迎上。孙望庭从一侧飞出蜥尾鞭,正好缠在刀柄上。
如此牵制,本无问题。但他们是怎么也想不到,沈海通的力气竟这样大——看似毫不费力的一压,马四革只觉得两膝几乎碎裂,而孙望庭也以为蜥尾鞭会被生生扯裂。
恰在此时,双剑从天而降,直冲沈海通背部而来。
若只是沈海通一人,大概真的会应接不暇。
但缪泰愚早感知背后来敌,全然不顾面前的对峙,猛一转身,将刀锋挥到门外,正正撞开心宿与陆子都的剑锋。而那刀刃之上,还挂着半截蜥尾鞭。
心月狐与陆子都平稳落地时,已经跟大门拉开了一大段距离。同生会的杂兵看准机会,立刻填充到面前,阻止他们返回助阵。
敌人虽是些乌合之众,被层层包围也不会有性命之虞,但一来不能救急,二来不见援军,着实不利。
正在心急如焚之际,只听得头上飞过一声——“姓沈的,纳命来!”
奇兵哪里有,鏖战几时休,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章 零落夜 杀生时(上)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龚云昭不知从哪里抢来长剑,杀了个出其不意。她剑锋本是冲着沈海通腰上而来,但缪泰愚又一个及时转身,手臂一抬,替他挡下了这一剑。
龚云昭见自己一剑刺进了缪泰愚的左臂,先是惊了一惊,可反应过来后,立刻又往深处捅了一记。
“你、你这个贱人!”缪泰愚在下面骂,沈海通从上面挥刀就砍。
若不是一把破伞飞上刀锋,几乎连缪泰愚一并撞倒,龚云昭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沈海通一抬头,见几重人外,纪莫邀坐在马上,与他的视线刚好对齐。再看土坡上,似乎一切如常——明明是力量最薄弱的据点,却并没有被同生会攻下。
“师兄,你找个位置放下我罢。”
“没事的,海通!一点小伤而已,我还能稳住你。”
“不……”沈海通随意地晃着大刀,心神似已远离,“我只是想找……一个更好的战场。”
“那、那这里——龚云昭,你往哪里去?”
沈海通却眼睁睁地看着龚云昭趁乱钻入鹿狮楼,一点也不着急。
温葶苈在三楼听得下方杀声震天,不敢擅自开启门窗,以防暗算。
赵晗青则一直搂着缪毓心,未能放松。
葶苈安慰道:“不怕,师兄们一定能保你们安全。”
赵晗青细声道:“没有哪个地方是真的安全……”
葶苈无言以对,唯有继续留意房间四周。他发现有个窗户没合严,似乎被什么东西往里推。从窗缝瞄出去,见是楼后一棵老榕树的枝条一直伸到窗台上,直至将窗扉微微推开,无法闭紧。
赵晗青问:“在看什么呢?”
“你看这树枝好奇怪……一路伸到我们跟前,跟其余的枝条格格不入。”
赵晗青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道:“若会爬树的话,从这里一直下到地上,应该也不会很难吧?”
“这么说,难道……”葶苈恍然大悟,“你说姜骥当年,是不是就是这样逃离鹿狮楼的?他自己在三楼顺着树枝回到地面,但前方的星宿们误以为他一直在楼里,这才不肯撤退,殊死护主,最终无一生还。”
“还真是。”赵晗青盯着那诡异的窗缝,“他轻轻松松便全身而退,而保护他的人却一直在流血,直至今天依旧。”话毕,她转过头来,恰与葶苈四目相对,当下又有些羞怯之意。
葶苈见她突然腼腆起来,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赵晗青自嘲似地笑了,“你不是说再见面时,有礼物要送我吗?如今再见,怎不见你兑现诺言?”
葶苈懵了,“这、这哪里是送礼的地方?等回去了,我自然送你。”
“哼,神神秘秘的。”
两个人并肩坐着,既为楼外的激战提心吊胆,又为这难得的细微距离而怦然心动。
“小青,你说毓心母女还能去哪里呢?如果舒山妹夫家容不得她们,又不可能回同生会……”
赵晗青双目含悲,道:“还有老师,他们都不应被同生会困住。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们能自由自在地做一家人,而不是作为缪泰愚的亲眷被搬来弄去。”
“是啊。就算毓心不是你老师的亲孙女又如何?毓心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老师也不在乎。他们就是货真价实的两祖孙,谁都改变不了。”
“如果我们都能选择和谁做一家人……就好了。”赵晗青无力地将头枕在葶苈肩上,“什么血浓于水,有时只是强者向弱者索求原谅与理解的借口罢了。”
葶苈握住她的手,“但愿你还没有对亲情完全失去希望——你还有我们啊。”
“我知道。”
“我好佩服你,从小就有志向,能够一直为之努力。”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葶苈笑道:“就感慨一下。因为像我……就从来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应该没法成为姐姐们那么出色的人,但志向也总该有吧?但我老是犹犹豫豫,举棋不定,所以才羡慕目标明确的人,比如你。”
“我们才多大,你日子还长着呢。”
葶苈笑道:“也是。哎,你日后若要云游四方行医,会需要一个学徒么?”
赵晗青忍俊不禁,“不好好跟你师父习武,打算转行跟我做游医吗?”
“不行吗?”
“行。”
四目相对,两心相印,可惜只是瞬间。
只听得“砰”一声响,门外冲进一个人来。温葶苈立即跳起,将截发钩抛到来人面上。那人举剑一晃,将钩子打到一边,气喘吁吁地笑道:“有段日子不见,温公子武艺长进不少啊。”
两人定睛一看,见是龚云昭,这才松一口气。
“下面怎么样了?”葶苈问。
龚云昭阴沉着脸上前查看缪毓心,见她已经熟睡,这才答道:“同生会人员众多,将姜芍等人阻隔在外。沈海通又实在厉害,我怕你的师兄们撑不到登河山突围……”
“我的二位姐姐呢?大师兄可在?”
“多得你大师兄相助,我才能闯进楼里来。但未曾见过你的二位姐姐,想是还在外头,不会有大碍。毕竟最让人头疼的沈海通,就在楼下……”龚云昭咬着牙像在想什么,在屋里来回踱步,最终停在了那微微撑开的窗扉旁,“这里往下是……”
赵晗青凑到她身边,问:“要从这里走吗?”
龚云昭点头,“如果我们能从这里下楼,到密林里便有星宿们接应,留这空楼被同生会占领又何妨?也省却你几位师兄守门之苦。”
葶苈又问:“我们这里有四个人,该怎么下去呢?”
龚云昭想了一阵,道:“我比你们重,毓心最轻。不如让我带她,然后二娘子你跟温公子一同,这样也好照应。”
赵晗青当即点头,“就这么说定了!”
但葶苈却没有出声。
龚云昭见他忐忑,问:“温公子不自信么?”
葶苈苦笑道:“我若是自信,那便不像我了。只是如今不容得我踌躇战栗……”他用略微颤抖的手握住了赵晗青的手腕,“我、我会保护小青的。”
赵晗青扑到他怀中,道:“定知,我相信你。”
龚云昭见状,也深吸一口气,用外衣将缪毓心捆在胸前。
女孩惊醒,呜呜咽咽像要大哭出来。赵晗青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毓心不怕,我们陪着你。”
龚云昭举起的手停在了窗前,黯然自问:“毓心她……是不是不想与我……”
“不要胡思乱想了!”赵晗青按住她的手臂,用力捏了一下,“小孩子不可能每次都给你最理智的回应,但不代表她们不懂你的心、不懂你的好。你是她的母亲,她就算今天无法理解你的处境,将来也会明白的!”
龚云昭终于坚定地点了头,“我曾在心中许诺,就算毓心没有父亲,我一个人也要好好补偿她,抚养她成人……我、我不能气馁!”她深深呼吸,推开了窗户——
树枝的另一端,是黑夜中最错综难辨的迷宫,不知由多少棵树、多少条枝、多少片叶交织而成。神秘,却也是最坚固的屏障。
踏上这条凌空的独木桥,身体便完全暴露在夜空月影之下,但彼岸或许就是永远的自由,任谁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诱惑。
龚云昭抱着女儿,迈出了第一步。
这棵特立独行的榕树,本意似乎不是为了与阳光更近,而是为了窥视鹿狮楼中的好戏。只要枝条再伸长一点,便能完全进入室内,任谁也赶不走了。
葶苈握着小青的手,小青的手满是冷汗。他们无论看与不看,都不会影响龚云昭的步伐,但谁也没有眨眼。
“快了、快了……”赵晗青看着龚云昭的身影一步步隐入树影之中,心中悬着的大石也一点点下放。
“太好了。”葶苈也捏了一把汗。
两人守在窗边,却未能如愿看到对方ᴊsɢ平安落地。
葶苈看出赵晗青的担忧,“不怕,等我们也过去了,就能跟她们会合。”
“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吗?”
葶苈张开嘴刚说出半个“好”字,林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随之便是一阵尖利的哭声。
“毓心!”赵晗青扑出窗台,却什么也没看见,“毓心!龚云昭!”
女孩凄厉的哭喊声渐行渐远,但楼上却什么也看不见。
“难道有人埋伏在林子里……”葶苈话音刚落,便已爬上枝头,“要不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定知,不要……”
每次被小青这么一喊,葶苈便没了主意,“可毓心她……”
“你不知道那头是什么样的敌人,我不能放任你去送死。”
葶苈心想,自己那点武功,确实不应逞强。可正要爬回房里时,树枝却开始激烈地晃动。他大惊回头,见一个黑影正沿着树枝往上爬——
“沈海通!”赵晗青一眼就认出来人,便死命将葶苈往屋里扯。可葶苈却扶着树枝,不肯挪动。“还看什么?快进来啊!”
“他若进来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赵晗青含着泪不住摇头,而葶苈最终还是从她手里挣脱开了。
“定知!”
“我不知道下面出了什么事。但如果还是逃不出去,那我至少不能让这扇窗失守。”只见温葶苈一手拎着截发钩,迈着还战战兢兢的脚步,开始沿树枝下行。
沈海通一直往上爬——黑夜里,他那上宽下窄的轮廓,看起来像一头不属于阳间的妖物。
“你别往前了,楼里没有你要的人。”
沈海通停下攀爬的双手,问:“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谁?”
“我是不知道,但楼里已经没有人了。所以无论是谁,我都没有骗你。”葶苈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沈海通,所以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
沈海通阴阴道:“那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我要的人?”
“你要我作甚?”
沈海通只是朝他冷笑,突然又开始往上爬。
背后的林中,竟真没了龚云昭母女的声气。如果缪毓心是大哭着被人带走,她至少还是活着的,而龚云昭只怕……
脚下忽然猛地一晃,葶苈往前一摔,重重撞在树枝上——右手所持的截发钩在树枝底面绕了半圈,刚好钉在左手边上,如此勉强扶稳,才没有失足。
“温公子,我还没答你,你怎么就急着走啊?”
耳边突然传来木材断裂的声音。
这树枝,果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坚固。抑或是说,无论是温葶苈还是沈海通,也都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羸弱瘦小。
沈海通仍在逼近,似乎自信能在树枝断裂前到达三楼。
赵之寅已经不在人世,小青若是落在他手里,势必会被同生会灭口——不能让他得逞。
沈海通越爬越快,眼看三楼的窗户只是一跃之遥,竟见温葶苈将截发钩从树枝上生生拔出——突如其来的抽力令本已摇摇欲坠的长枝一下晃离三楼的窗口,“噼啦”一声断开,坠入丛林之中。
缪泰愚和沈海通无端消失之后,鹿狮楼下瞬间空虚,心月狐立刻抓紧机会杀回楼中。此刻门外只剩一群同生会的师弟在呜呜喳喳,马四革等人对付起来绰绰有余。比起这个,她更担心赵晗青与温葶苈的安危,于是立刻往楼上冲。谁知刚到二楼,竟见缪泰愚巨石一般的身躯从客房中横冲出来,若不是她闪得快,只怕会当场滚下楼梯。
心宿站稳脚步,定睛一看,不见沈海通。看样子,缪泰愚是趁乱绕到鹿狮楼后方,再攀爬到二楼来的。她于是堵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上,从上往下抵挡缪泰愚的大刀。噼噼啪啪打了有五十个回合,三楼却依然没有明显的动静。
难道三楼还有劲敌,导致温葶苈和龚云昭无法抽身?
她无暇多想,只能专心应战面前的武夫。
打了这么久,缪泰愚哪怕胳膊一耸,心月狐就知道他的刀要举往哪个方向。他别说攻上三楼,就连一步台阶也挪不上去,早已气急败坏——“你这婆娘,有种就到平地上踏踏实实打一场!如此进一步、退一步,算什么英雄?”
这种挑衅对孙望庭之辈也许有用,可心月狐才懒得理他。“缪泰愚,此番非关你我二人之荣辱,还是收起你的激将法吧。”
“没胆是吧?不知羞耻!”
心月狐冷笑道:“缪泰愚,你妻女几乎被你师弟逼成死囚,居然还有胆妄论荣辱?我令狐氏女,平生坦坦荡荡、清清白白,不怕你狗血喷人,更不会因你乱了方寸。反倒是你,与师门沆瀣一气,无凭无据便认定发妻有罪,看到亲生女儿锁在笼子里,也没有一丝怜惜之情。对至亲尚且如此冷血,你还敢问别人懂不懂羞耻?怎不见你缪泰愚脸红呢?”
缪泰愚始终相信龚云昭的通敌之罪,但他对缪毓心的冷漠却是有目共睹。他本来脑子就转得不快,劈头被心月狐这样一通臭骂,死活想不出怎么反驳,便越发恼羞成怒,将一腔怨气诉诸刀锋。
二人又来往了三四十个回合,战了个势均力敌。所幸楼下战况尚佳——尤其是陆子都,一把恫心剑如入无人之境,每每杀得同生会一个措手不及。这群弟子平日虽然也有操练,但从不下分外之苦功,更不曾真正尝过技不如人的痛苦与遗憾,哪里比得上陆子都剑剑铿锵?
此时楼外忽然“噼啦”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声模糊的惨叫。
那一瞬间,缪泰愚的眼神就变了。“海通?海通!”他似乎认定那是沈海通的声音,立即发了疯地往心月狐身上挥刀。
心月狐自然能避开,只是苦了她脚下的木台阶。
鹿狮楼的栏杆与梯级年久失修,本就经不起反复踩踏。如今被缪泰愚暴乱中狂劈乱砍一番,终于撑不住,在心月狐无意靠上去的那一刻,完全散架。
心宿始料未及,身子一斜,从三楼跌了出去。
(本回待续)
第九十六章 零落夜 杀生时(下)
发现自己全身下坠的那个瞬间,心月狐的脑子是空白的。
小兔子……
眼角余光里,飞出一个青衫的身影——陆子都从二楼一步跳起,在半空中接住心月狐,将她紧紧按在怀中。
“有人就想平静安稳地守护至亲之人。这个心愿看似浅显,实现起来却比许多惊天动地的壮举更加困难艰辛。”
师父的教诲,陆子都一刻也不曾忘却。无论是师父和师兄弟们,还是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心月狐,都是值得他用生命去守护的人。
崩塌的台阶裂成无数或尖或钝的木棍与木板,在底层聚成一层可怖的废堆,接住了两人沉重的躯体。
“子都!”马四革与孙望庭还没能从废墟中找到两人,那缪泰愚却已先一步自二楼从容跳下,念念有词地开始摸索起来。
“不能忍了,不能忍啊!”孙望庭大吼一声,举起蜥尾鞭“啪”地劈在缪泰愚脑门上,“四哥,你别拦着我,我今天就宰了这个混账!”
“谁要拦你?”马四革一个箭步追上来,一棍扫在缪泰愚胸上,将他击翻在地。
孙望庭趁势绕到缪泰愚脑后,用长鞭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缪泰愚自然少不了一番挣扎,但肩膀被马四革的长棍压住,无法起身。蜥尾鞭上的倒刺扎入皮肤,越是挪动,陷得越深。如此踢了几下脚后,他便渐渐没了气力,不再动弹。
马四革不敢松懈,一脚踩着棍子,弯腰去探他的呼吸。“总算……”他长吁一口气,“总算是死了……”
孙望庭这才松手,喃喃道:“便宜他了。”
两人喘着粗气,反复确认缪泰愚确实死了之后,才回过身来。
“子都!”
“心宿!”
倾倒的楼梯垒在底层原本就凌乱不堪的器具上,足足有膝盖高。二人一边清理一边深入,可谓举步维艰,但又不敢轻易四处跳跃,生怕一脚踩错,会误伤深陷其中的伙伴。
“怎么一点声气都没有……”马四革焦急起来,顾不上早被木碎划破的手掌,越发激烈地将障碍物丢开,“子都!子都你应我一声啊!”
约莫四五步外,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我在……”
“心宿!”孙望庭赶忙冲向那求救声,两只长长的手臂风车一样飞转,将脚下的杂物甩开。终于见到二人时,他哽咽了。
心月狐面朝下向他伸出手,“快、快帮我出来……”
她之所以出不来,是因为陆子都仍然紧紧将她锁在怀中。
“子都!”马四革丢开最后一片压住二人的木板,轻轻抬起陆子都的手臂,将心月狐拉了出来。
心宿浑身是血,跪坐在地——她衣衫破损,暴露在外的皮肤也有多处擦破,但神志清醒,四肢平稳,只是跌了个轻伤。
而护在她身下的陆子都,从腹部到大腿已被骇人的鲜红覆盖,根本无从分辨伤口的ᴊsɢ位置。
“子都、子都,快醒醒。”心宿用颤抖的手轻拍他的脸,却不敢挪动他身子半寸,“我没事了,你快醒醒啊。”
尘埃与血污之下,一双疲惫但清澈的眼睛一点点睁开,“心宿……”
“是,我是心月狐。子都,你、你救了我的命……”
陆子都笑了,“那就好。”
马四革开始逐寸逐寸地为他解开沾血的衣裳,却因眼界模糊而无法继续。
孙望庭手忙脚乱地将肮脏的外衣除下,撕下干净的内衬为子都包扎伤口。
可是不够,也来不及。血肉之躯,终有大限。
子都大概是真的宁死,也不愿让东蓬剑寨的败绩重演。
他是来保护同伴的,他不能再失职。
“心宿……”
“我在,你说……”心月狐紧紧握住陆子都向自己伸来的手,无语凝噎。
“没事的。”子都往她臂间挪了一下。
心月狐索性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不怕,子都,等你回惊雀山,好好休养,就……”
“不用骗我。”子都轻叹,“别的事,我不懂,你还能骗我……可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清楚吗?我不害怕。”
心月狐泪流满面,“不可以,子都,你不可以在这里……”
“说来也奇怪……”陆子都将脸贴在她腰间,神色惬意地望向马四革和孙望庭,“我好像一早就预感自己会早早地、不合时宜地离开。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每次想象你们的未来,都找不到自己的身影。”
马四革伸手抚过子都的头发,“可我们的未来里,一直都有你啊。”
“是吗?那、那对不住了……让你们的梦幻破灭。但我也确实没想过,如果离开惊雀山,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你们都是纵横天地的豪杰,但我就只想、想留在山里孝敬师父。”说到这里,陆子都终于流下泪来,“师父……替我跟他老人家说声对不住,说子都没法报答他养育之恩……”
心月狐捧着子都的脸,替他擦去面上交杂的血泪,“这话要跟你师父亲口说,不然他不信的。”
“不会的,你们说什么,师父都会信。师父最好了。”陆子都眨巴了两下眼睛——他已经看不清面前的光景了,“大师兄呢?”
马四革“唿”地跳起来,“我、我这就去抓他来!”
心月狐开始语无伦次地自责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手脚笨,你就不用——”
“别这么说,心宿……”子都艰难地咳了一声,“只要能替爹娘讨回公道,就够了……我掉下来的时候,就在想,也许我二十多年前本该命绝于此。有幸赚得这小半世青春,足够我报仇还愿。如今在同一个地方,回归我原本的命运,不是正好的事吗?”
“不是这样的,子都,你不能这样想……”心月狐连连摇头,“你不能这样轻看自己的性命。”
子都轻轻抓住她的衣领,可手指没一会便滑落,连揪住一根丝线的气力也没有了。
心月狐只能抱着他,泣不成声。
“心宿……”陆子都的呼吸渐弱,此时从他嘴里漏出来的细语,只有心月狐能听到了,“我有些累了,想睡。”
“不要,子都,不要睡……”
陆子都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完全地将身体揉进心月狐的怀抱中,如同一个婴儿出于本能地陷入柔软的襁褓。这个当年在襁褓中幸存的孩子,亦自此沉沉睡去。
沈海通睁开眼,只觉下腹一阵酸痛。
从树枝上跌落不过片刻之前。他有幸横腰挂在了另一棵树上,受了些轻伤,但并未失去意识。
鹿狮楼方向仍有打斗声,只怕胜负未决。他于是撑起身子,沿着树枝往下爬,心想要是有人能做个脚力就好了——在树上自己不吃亏,可回到地上,终究有些不方便。
啧,明明差一点就上到楼顶,想不到那小子居然来一招玉石俱焚……
他刚下到丫杈处,侧脸上竟刮起一阵旋风——沈海通一个飞扑躲过,一回头,立刻露出了笑容。“三眼魔蛟,我该料到你会追上来。”
交错的枝节上,那个沉默的黑影挡住远空的月光,看不出有多少只眼睛。
狭路相逢,沈海通立刻回身往高处爬。
纪莫邀哪里会放过他,飞身一手揪住他的右脚。
沈海通双腿虽断,但并未失去知觉,当下便觉得右脚跟窜起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血流凝固,断成冰晶。他痛得大叫一声,从身侧扯下一条长满末节的粗枝,正对着纪莫邀头顶掷下。
纪莫邀立刻松手,随之一掌拍向下坠的粗枝——枝叶顷刻粉碎四散,如雨点般打在沈海通身上。
沈海通立即攀向高处,却没有刻意闪避。他观纪莫邀身形瘦削,气力也不过尔尔,心想可以一战。如此跳跃追逐了一阵,他终于蓄足了力,骤然一个回身反扑,却扑了个空。
夜幕之下的树林,犹如一面千疮百孔却没有出口的铁网,星光月色皆望而却步。漆黑之中,上下左右,全凭感觉;东西南北,毫无参照。也许真的要有第三只眼,方能辨认出敌人躲藏的角落。
沈海通见识过那冰冷一掌的厉害,打死也不要再被碰到,却又止不住好奇,便隔着几重枝叶喊道:“纪莫邀,你刚才那一招是什么名堂?”
“打死邢至端的名堂。”
沈海通心头一凉:缪泰愚跟自己描述过邢至端的死状,说是连脑浆都冻成了冰块。扶摇喝呼掌虽然厉害,但从没听说带有寒气……“难道是世外高人所授,你不能明言?”
“明言又如何?此乃悬滴洞主周易知所创截泉掌是也。”
沈海通听罢,先是愣了一下,立刻又厉声骂道:“周易知作古多年,截泉掌法早已失传,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扶摇喝呼掌也不是外传的武功,不也一样为我所用?”
沈海通受不了他百无聊赖的语气,可当场发怒似乎有失气度,只好放弃对话。“罢了,管它什么掌,你抓得到我再说。”
别人说这话也许是吹牛,可沈海通却有十足的底气。在交叉无序的枝叶间快速穿行,完整的四肢有时反而会成为障碍。沈海通下身柔软轻盈,能够轻松穿过更小的开口,跨过更窄的裂缝。下半夜才刚刚开始,正是黑暗偏爱他的时候。
相反,纪莫邀需要速决。
沈海通自信满怀地飞上层层树冠,却也惊讶地发现纪莫邀从未远离。无度门的弟子都有点东西,他是知道的,可从没听说过他们以身法见长。难道这也是从周易知那里学回来的?
纪莫邀为何执着于抓到自己,沈海通非常清楚——他是帮凶,是奸佞,是无法原谅的恶人。让同生会每一个领头人和追随者付出代价、受到惩罚,是纪莫邀来到地通关的终极目的。
知道对手的动机了,那他自己呢?
明明身子万般不便,却不计劳苦地走了这一遭。
明明可以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却奔赴这千里之外的血浴池中打滚。
明明有师弟们为自己前赴后继,却仅仅因为和纪莫邀对视了一瞬,而抑制不住要单独击败他的欲望。
图什么?
他恨啊!
恨那个天杀的宁孤生,恨他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但更恨当年那个技不如人的自己。宁孤生是罪魁祸首不错,可沈海通不也是个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打断腿而无能为力的废人吗?
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那段屈辱,可如今身在地通关,背对着震天杀声,心中竟重新燃起浓烈的火焰,此刻正刺痛胸腔,令他兴奋异常,以至于难以呼吸。
他还想要回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同生会没有放弃他,他也不曾放弃同生会。
如果师门注定巨变,沈海通绝对不会甘心继续留在背景里。仅仅存在于师弟们满怀景仰的议论中,根本满足不了他的骄傲与自尊。
同生会已经没了一个掌门,另一个就算不死,也不免身败名裂、独木难支。在那风雨飘摇、群龙无首之时,总要有人出来担当大任。
缪泰愚显然没有这个本事,至于吴迁……
对了,吴迁呢?
不管他了。如果能拿下纪莫邀,管他吴迁还是“有迁”,都无足轻重。
纪莫邀步步逼近,沈海通需要不断回头确认他的位置。
这“之”字状的步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一旦见识过了,又觉得无比自然合理。那种感觉,就像看到长蛇在地上爬行,而从不会问它为何不愿直走一样。
蛇?
蛇与蛟,确实有相似相通之处……
想到这里时,纪莫邀已追到面前。
沈海通将腰卡在一个树杈上,挥舞两条手臂来战。
周围是茂密的枝叶,纪莫邀无法将四肢完全伸展开来,一下找不到能一招制胜的着力点——正中沈海通下怀。
如此你来我往三十多个回合——耳不绝习习萧萧,目不尽铁树黑花,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而长夜依旧漫长。
如果终ᴊsɢ点在看不到的未来,那只能凭谁先倒下来定输赢。
五十回合之后,纪莫邀看出,沈海通的腰快支撑不住了——树杈的位置绝佳不错,易守难攻,但卡在上面一点也不舒服,长此以往只会凭空消耗内力,反倒累了自己。
扶摇喝呼掌与截泉掌相辅相成,既可用作致命的攻击,又可作护身的屏障,一般功夫根本近不了身。沈海通的力量纵然厉害,目前还没能造成多大威胁。
而如果沈海通不敢以身试掌,便连纪莫邀的人都碰不到,又谈何战胜?这样下去,对他而言是个死局。
纪莫邀提防着他的每一个小动作,只等着那稍纵即逝的机会,一掌打到他身上。
沈海通还有哪些小把戏?
沈海通总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就算是恨宁孤生恨到骨子里,两人共同钻研过的“会阎罗”配方,沈海通多年来一直熟记于心。那骇人的毒药虽然有解,可他偏要让毒药更毒,毒得前无古人,毒得无药可救。那么神乎其神的毒药,困扰中原数百年,竟让缪寿春这赤脚游医结合前人未曾见过的植物找到了解法——他们不甘心,甚至替毒药感到委屈。
那时,他和宁孤生还算是兄友弟恭的同门,加上一个鞍前马后的缪泰愚,“会阎罗”的配方与解药唾手可得。以他们二人的才智,很快就配出了新的药方。虽然还无法致命,但是个不错的开始。
可偏偏、偏偏宁孤生这个情种……
罢了,都是往事。
沈海通恨宁孤生,但内心深处却还有些许感激他做了那样的傻事。宁孤生的肉体已经腐烂,而缪寿春年事已高,也活不了多久。很快,自己就是世上最了解“会阎罗”的人了。终有一天,这毒药会真正成为阎罗王的法旨,只要他沈海通愿意,谁生谁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以为这一天离自己很遥远,毕竟安居在江南小镇里,能找谁试针呢?
却不想,自己竟遇上了纪莫邀这个千载难逢的对手。
他已无路可退,也根本没有对付扶摇喝呼掌和截泉掌的办法。
自己唯一的活路,就是纪莫邀的死路。
沈海通将身子往后一缩,飞快地用两手聚拢身侧的枝叶,短暂地将纪莫邀和自己隔绝开来,随后一个翻身,开始往低处爬行。
往下走对自己不利,所以纪莫邀一定会追逐。
脑后已经传来阵阵刺骨的压迫感——邢至端那小子死前,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沈海通头朝下跳上一根几乎与地面垂直的树干上。
纪莫邀从上方树冠中飞出,一掌正对沈海通的脊梁骨而来。
就在纪莫邀的手将要碰到沈海通的那一刻,沈海通猛一回腰,从指间弹出一粒银光。
针中的,掌偏移。
两人被同时击中的身体朝相反方向坠入林中,再无声息。
姜芍快要到临界点了。
非关体力——就算这里所有人都累趴下了,她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但她对同生会的忍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她必须要尽快去到祝临雕面前,不管中间隔了多少弟子。仅仅一句“不想伤害无辜之人”已经不足以说服她继续这种事倍功半的围剿。
更何况,她真的不愿意让别人抢先拿下祝临雕。
如果祝临雕是个普普通通的恶人,那倒无所谓,谁先下手就是谁的功德。但如今在场没有一个人见识过祝临雕真实的武艺,她不敢让别人冒险。万一这姓祝的是个无人能敌的绝世高手,除自己以外,估计也没别人能有胜算了。
“壁宿,我要进去,你看好星日马和牛金牛。”
交待这一句后,姜芍一跃而起,踩着同生会喽啰们的头顶一路深入——她本不想让不相干的人受这种莫大的耻辱,无奈夜已过半,她必须要抛弃这些温柔体面的想法。
有些体壮的弟子见她靠近,立刻举起刀兵来迎。
姜芍顺势揪住他们的手腕,一个个先转上半圈,再往背上一推,送入混乱的人群之中。
祝临雕还在乱军之中,如今已近在咫尺。
这是她与祝临雕的单挑,不需要别人打扰。
祝临雕即便手脚受缚,姜芍也已经觉得他还藏着莫大的秘密。那种明知道对手证据确凿,却依然气定神闲,甚至睁眼说瞎话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祝临雕,你死期到……”
一记坚实的虎嘹拳打在了她的手掌上。
姜芍惊诧万分,往后退了一步——若是别人,早被这一拳打出二十步,一头倒在尘埃。
她盯着一脸淡然的祝临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感觉,“这是……”
原来父亲出卖的,不仅仅是祖父,不仅仅是至死仍以为在保护他的二十七位星宿,还有姜家先祖借鉴天地万物所开创的独门武艺。
当年死于此地的二十七人,是否知道他们是死于自己也精通的一套武功。
这太荒谬了。
祝临雕不配。
只听得姜芍一声怒吼,发了狂似地扑到祝临雕身上,眼中的杀气几乎要将对方撕碎。
而祝临雕竟不紧不慢地把身子一低,像一只能屈能伸的兔子般,从饿虎掌下窜出。
这身法、这步伐……
姜芍发出了焦躁而凶狠的喊声,从背后一脚将祝临雕踢倒在地,两手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按在地上。被数百人凌乱步伐蹂躏的地面,立刻留下了一个人形的印记。
弟子们从周围蜂拥而至,但姜芍根本没心情去理会这些嘈杂的蚊虫。
“不要过去!”
喊住同生会的,竟是仍在围堵他们的星宿们。
“千万不要过去,少当家会杀了你们的。”
那是星宿们送给敌人最真挚的忠告。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章 痛别离 惜分飞(上)
星宿们有两层考虑——保护姜芍不受同生会的干扰,同时也不让第三人受这一场决斗波及。以姜芍现在的状态,哪怕只是被她蹭一下,也会落得个头破血流。
诚然,祝临雕非是任人宰割之辈。他刚被按倒在地,便敏捷地钳住姜芍的手腕,将脑门往前一撞。
姜芍闪身躲开,同时两手一甩,以放为收,将祝临雕丢回地上,立刻又转身扑了上来。
祝临雕果然是学了些真本事,打个滚起身,跟姜芍开始了惊心动魄的肉搏。
姜芍仿佛一只饿红了眼的猛虎,即便面对与自己势均力敌的熊罴也无法抑制最原始的欲望。
野兽相斗,不论文武,精髓都在于点到即止。姜氏先祖久居山林,深谙此道,明白避免流血争斗比打个你死我活要更加可贵。因而登河山的武艺更重在气势与力量上迅速压制对手,用最短的时间令其知难而退,但又不会伤及性命,从而在双方都能保全的前提下,决出胜负。
然而,这种打法不适用于如今的情势。
当野兽要守护的,不仅仅是一顿饱餐、一场合欢、一方领地,而是尊严与性命,那厮杀的意味就不再是单纯的输赢。
此刻的姜芍,已经抛弃了所有的节制与束缚,露出她久久深藏的獠牙与利爪。即使是看着她长大的星宿们,也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心无旁骛地迸发着残忍与杀意。也许有人会心寒胆怯,但追随至此的星宿们只觉得满怀欣慰。这意味着少当家没有误信以德报怨的教条,面对仇人没有一丝心慈手软。登河山的主人必须杀伐果断,做不得宋襄公。
姜芍这是在所有人面前,证明自己配得起这个身份。
“壁宿觉得,你们少当家的武功比起祝临雕如何?”温枸橼问。
壁水貐坦白道:“祝临雕年纪更大,内力自然更加深厚。这是实际存在的差距,少当家无法超越。一般来说,在师出同门的情况下,自然是内力更深的一方胜出……”
“但是?”
壁水貐被她的未卜先知逗笑了,于是干咳两声,又道:“但是,祝临雕估计是在鹿狮楼惨案前后那几年间,才练成这一身武艺。而少当家刚学会走路,就已经要开始练习步法了。如此说来,他们练成这一套武艺的年资,顶多也就差了四五年,这是少当家绝对能追上的距离。别忘了,祝临雕是半路出家,无论如何也一定会受到他以前练过的武功影响。加上长年没有浸淫在同道中人周围,招式上必然会有所生疏变化。但少当家不同,少当家的武艺……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
壁宿话音刚落,前方便传来阵阵惊呼。
只见姜芍一巴掌将祝临雕打得后仰,再伺机两手往他喉咙上一扣——一招久违的“虎齿封喉”。
上一个享用此招的,是哥舒鹫的脚腕。
同生会一众弟子早被姜芍吓破了胆,生怕被她剥皮拆骨,如今竟无一人敢上前助阵。即便是见到自家掌门被扣喉扣得连连后退,也只敢在几步之外以声势助阵,可以说是毫无用处可言。
谁知姜芍与祝临雕竟再次陷入胶着——她扣ᴊsɢ喉已有一段时间,却丝毫不见祝临雕气息有损,甚至连后退的步伐也恢复稳健。她的力度不可能不够,难道祝临雕还掌握了登河山的护身之法?星宿各有专长,护身之术各异,比如翼火蛇和轸水蚓就会将身子练得柔软顺滑,常人难以徒手抓住其手脚……
正思量时,祝临雕已经开始反击。他肩膀一阵猛甩,顺势还一口咬在姜芍手上,借助她因痛楚略微松手的瞬间,从掌下脱出,再学着她之前那样,又以千钧之势反扑回来。
姜芍于是转变战术,“嗖”一下蹿到祝临雕背后,从反方向再次行扣喉之功,却发现依然无法降服对手——两次攻击气道无效,她必须再次改变战术。于是她松开手臂,直接往祝临雕背上飞快出拳。
不能让你窒息,只能将你心肝脾肺肾都打碎,看你死不死。
她非常不习惯这种暴虐的打法,但一想到对手窃取了先祖们用心钻研的武功,就觉得这姓祝的怎么死都不为过。
土坡之围一解,温嫏嬛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继续隐藏自己,直至终战。
可下方却传来了马儿的嘶叫。
谁的马会跑回土坡来找自己?
还有谁?
直觉告诉她,纪莫邀有危险。
若马儿在黑暗中找不到自己,她就无法尽快赶到下方救人。不管了,暴露就暴露。
她于是从石罩里抽出火把,爬到残破的大钟之上,用力挥舞,示意自己的位置。
壁水貐留意到人墙的厚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星宿们没有刻意去追赶那些散落在战场边沿的弟子,毕竟他们的目标也不是这些小卒。如此一来,随着时间推移,面前的敌人数量减少,也是合情合理……
但她总感觉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在有序地收拾残兵。只是这战阵之中,还有哪个足以号令同生会,又不曾引起大家注意的人物?
还有,这祝临雕怎么就这么扛打……
祝临雕不愧是得到登河山真传的人,每一招都有千斤之力,姜芍可谓棋逢敌手。
眼前分明已经出现了同生会弟子的尸体。
当初为了避免生灵涂炭,为了不让陷入迷思的信徒们燃起更极端的癫狂,她没有立刻杀掉祝临雕。
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
但是、但是,如果这场对决能早一刻迎来结果,也许就能再少一些牺牲。可还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少当家,集中精神!”
那是壁宿的声音。
啊。
姜芍一听,猛地一个俯冲,竟从祝临雕脚边掠到他背后,再高声喊道:“祝临雕,我在你后边!”
祝临雕听罢,立刻回过头来,但在那一刻,无论是他,还是周围同生会弟子的眼里,都露出了异样的神情。
壁水貐的那一声提醒,用的是鲜卑语。
姜芍的那一句挑衅,也是用的鲜卑语。
而自夸对夷语只字不通的祝临雕,竟马上听懂了姜芍的话,并给出了精准的回应。
为祝临雕舍生忘死的弟子们,大概从来没料到有这一天。为了成为同生会最虔诚、最纯粹、最忠贞的弟子,他们付出了多少荒谬的牺牲,可没想到作为掌门的祝临雕,竟连最基本的戒律都无法遵守。
令姜芍意外的是,祝临雕这一转头,竟没有扭回去的意思。而他那双惶恐的眼睛,也并没有在看自己。
“姑、姑获鸟……”耳边传来祝临雕颤颤巍巍的声音。
姑获鸟?哪里来的姑获鸟?
姜芍终于捕获到祝临雕眼中那两点诡异的火光。
“姑获鸟……”
如此良机,姜芍哪肯再放过他?只见她冷笑一声,伸手紧紧扣住祝临雕的头颅,凑到他耳边道:“不是想看姑获鸟吗?”她用尽全身气力使出一招“孤狼吞月”,发狠一拧——“现在就看个够吧!”
祝临雕的躯体仍背对着土坡,但他眼珠里最后一抹光却是姑获鸟闪烁的身影。
结束了。
姜芍松开手,将祝临雕的尸首踢到一边。
“同生会,都给我听好了!你们今天听到的每一首乐曲,都是叶芦芝亲手所编!今日用来为你们掌门送终,再好不过!”
她畅快淋漓地嘲讽一番之后,便重重地坐在了地上。她从没想到自己会被逼到杀人,更想不到会用扭断脖子这种残忍至极的方法。先人留下的武艺,是真的厉害,也是真的可怕。
祝临雕命丧,星宿们立刻开始驱散残兵。见同生会的人在杂乱之中竟都纷纷往北面而逃,斗木獬终于按捺不住好奇,揪住一个问:“你们这群散兵逃卒,不往东面逃走,难道要去北边集聚残部再战吗?”
那人被斗宿这么凶神恶煞地一吓,话都说不全,只能对着周围一通乱拜,连声求饶:“星宿们饶命、饶命……我们无心再战,只是听得姑爷在北面,去投他而已……”
姑爷?
吴迁!
“滚。”斗宿吼道,“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三声之后,若还见你半根头发,你的脑袋就归我了!”
仍有零散的同生会弟子在四周观望,不肯散去。此时空中忽然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
“无胆匪类再敢流连,正好为我女土星官解渴!”
顺着声音抬头一看,只见鹿狮楼顶立着一个披风飘扬的黑影,手中提着一个凄凉的头颅。
再恋战的人,此刻也吓破了胆,再不敢流连。终究是乌合之众,轻易便能驱散,只留下再次被鲜血覆盖的鹿狮楼,与地通关遥遥相望。
变宫佐与变徵佐见战局已定,终于松了一口气。
年幼的五音之佐仍战战兢兢地缩在马车中,不敢动弹。
二人终于能满怀底气地来到司钟独坐的车前,“司钟,今日——”掀开车帘的那一刻,她们竟吓得几乎跌坐在地。
司钟端坐车中,已饮下鸩毒,回天乏术。
黑漆漆的世界里,唯独那个白马银枪的少年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姑爷,缪小娘子已经安顿好了。”
吴迁点头,“行,记得别饿着她了。等找到沈师兄,我们就启程回涂州。”
“是……”师弟嘴里应允着,却没有挪动脚步。
“看什么?”
师弟憨笑道:“兰锋剑还在就好。”
吴迁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佩剑,心中冷笑。
兰锋剑相传是前朝贵胄家传之宝,在战乱中辗转流落到祝临雕手里。当年也是因为这把剑和这个传奇故事,涂州父老才会对同生会顶礼膜拜。
但这剑,跟它的主人一样,不过是一件精美的赝品罢了。
祝临雕和赵之寅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这点手段,在大城市见多识广的人身上占不到便宜。于是才会改名换姓,在涂州这种闭塞的小地方混得风生水起。姜疾明一眼看出他们是江湖骗子,实在是慧眼如炬,一针见血。
吴迁想到这里,轻叹一声,又见那师弟抹起了泪,便问:“又怎么了?”
“没、没什么……”那浑身泥泞的弟子胡乱往脸上擦了两下,带着哭腔说:“我见有好些师兄弟都四散逃跑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涂州……我们就这么回去,怎么跟涂州父老交待?”
吴迁黯然俯视他的头顶,冷冷道:“莫怕,还有我。”
少年擤擤鼻子,点头道:“好,都听姑爷的……你说得对,还有沈师兄呢。”
听到这里,吴迁的肩膀抖了一抖。“快去叫人来帮忙吧。我先往前去找他,你们随后跟上就行。”
师弟走后,吴迁跳下马来,提枪步入林中。没走多久,他便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形态扭曲的战场——没有树林会自然长成这样,没有枝叶会自然零落如此。这一切激烈的弯曲断折、破碎凋零,都是人为。
他往暗处探头,顷刻湿了鬓角——这水珠是之前的大雨残留,还是不幸被截泉掌的寒气波及,已无从而知。
好不容易换了身衣服,如今鞋尖又湿了……
吴迁用长枪拨开层层林木,不停喊着沈海通的名字。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真的想找到对方。
“还有沈师兄呢。”
吴迁晃晃脑袋,不再去想那句满怀侥幸的感叹。
“海通师兄!”
“我、我在……”
吴迁浑身一震,一步跨过横卧的断木,见到了侧卧在地的沈海通。“师兄,你没事吧?”
“还活着……”沈海通朝他笑笑,“我跟你说,那纪莫邀,好厉害啊……不过幸好,我还有后招,如今那家伙恐怕只剩半条命,生不如死……哈哈。”
吴迁没有理会他的絮叨,直接将他横身抱起,“没事便好,我这就带你出去。”
沈海通仍在自说自话:“我跟你说,他那一掌下来,我以为我就没了……扶摇喝呼掌啊,我是知道的……可没想到,居然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吴迁埋头往回走,只想早些将他塞进马车,好落得个耳根清净。可走了一阵,便觉得手上涌出一阵暖流。他赶紧将沈海通放在地上,“师ᴊsɢ兄,你是不是受伤流血了?”
沈海通却一脸茫然,“没有,我毫发无损……”
吴迁见他神色自若,确实不像在经受痛楚。他抬起手一看,也确实不是深色的血液,而再伸到面前,竟闻到一阵酸臭味。“师兄……”吴迁立刻将手按在地上狠狠地擦了几个来回,强装正色问道:“你要解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
“解手?”沈海通依旧一脸莫名其妙。
那一刻,吴迁竟觉得两肩轻松了许多,再扛十个沈海通也不在话下。“师兄,纪莫邀那一掌打在了哪里?”
沈海通眨眨眼,忽地喘起气来,“吴迁、吴迁,我的腿……我的腿还在吗?没错,还在的,可是我为什么、为什么感觉不到了?我的腿断了没错,可我还是知道自己有这两条腿的啊!我感觉不到了!从腰以下都感觉不到了!啊……啊!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
他哭着揪住吴迁的衣领,发出凄厉无比的哀嚎。
温枸橼好不容易徒手爬上三楼将赵晗青带下来,就见温嫏嬛策马迎面而来。
“焉知,你往哪里去?”
“这是纪莫邀的坐骑,可他人不知去哪里了。”
赵晗青冲上前牵住马儿,道:“定知也落在林中,不知去向。”
“小青,”温枸橼挽着她往星宿们聚集的地方而去,“你先留在这里。我去找葶苈。”她说完再一抬头,嫏嬛已经骑着马冲入林中,再不得见。
没有带琵琶,也没有带女儿。
(本回待续)
第九十七章 痛别离 惜分飞(下)
跟所有进入深林的人一样,嫏嬛很快便被迫弃马步行。“大魔头?”可叫了一次之后,她便发觉,一人之声在这广袤漆黑的空间里是多么的渺小虚弱。
纪莫邀因何孤身深入?结果如何?她刚从土坡上下来,根本无暇问及其余人的状况,更谈不上盘算同生会还有多少能人潜伏四周。万一有什么人突然扑上来,自己大概是没有办法抵挡的……
当然,这也只是一个悲观的猜想而已。
又走了一阵,温嫏嬛便见到了龚云昭的尸体——她面朝下倒在地上,背上竖着一支弓箭,正中心脏。
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箭无虚发,恐怕也只有吴迁一个人了。
可温嫏嬛还无暇照顾这个枉死的女人,只能在地上做好标记,等晚些再来为她收尸。又跨过重重断木残枝,在一片仿佛被巨人之手狠狠撕裂的林木边缘,她终于见到了纪莫邀。
纪莫邀平躺在地,像是睡着了一样。
“大魔头!”嫏嬛冲到他身边,把脉探息——还活着!可借助透进来的月光再一细看,纪莫邀额心似乎晃着一丝银光。嫏嬛伸手从上碰了一下,立刻又缩了回来。
这是“会阎罗”,不会有错。
温枸橼曾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中毒的苦况,可纪莫邀身上却一样也找不到——没有吐血不止,没有剧痛不堪,真就像睡着了一样。
嫏嬛不知他中没中毒,但如果插针时气息尚存,那拔针后问题应该不大。
她没有确切的依据,更谈不上理智的权衡。可躺在地上的是她的大魔头,如果一生中总要有一次疯狂的例外,不用在他身上,还能有谁?
嫏嬛于是深吸一口气,隔着袖子将银针拔了出来。
很好,没有出血。
她屏息将针包好,藏在身上,以备日后钻研。
纪莫邀仍是躺着,仍然平稳地呼吸。
嫏嬛握着他的手,亲吻上面每一道伤痕,“大魔头,你既然活着,应我一声好否?”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下滑,渗入纪莫邀左手食指的裂口中。
“嘶——”
嫏嬛一听,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扑到纪莫邀身上,捧着他的脸,连声唤道:“大魔头,你醒了吗?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伤痕累累的左手抚上她凌乱不堪的发梢。“焉知……”
“是我,我在这里……”
眼泪自上而落,滴在纪莫邀眼角上,仿佛他也在流泪。
“焉知,我还活着吗?”
嫏嬛泣不成声,唯有点头回应。
纪莫邀伸手,温柔地擦去她面上的泪,“活着就好,一起活着就好。”
“是谁将针插在你头上的?”
纪莫邀轻轻一笑,“是沈海通。不过……”他撑起上身坐直,与嫏嬛紧紧相拥,“这针似乎奈何不了我。”
“我也觉得奇怪,明明一姐中毒时要死要活,你却只是昏过去……”
纪莫邀按了一下方才针扎的位置,“方才不省人事,是因为被针尖压住了穴道要害,无论有毒没毒,都会倒过去的。”他扭了两下脖子,“不过如果这真是‘会阎罗’,这毒性未免也……”他兀自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难道是《七寸不死》?”
“竹叶青居士留下的心法吗?”
“不错,此乃蛇击七寸而不死之妙术,专防命门要害之伤,尤善驱毒。我只是顺手拿来练了几个月,想不到已有如此奇效,实在万幸。”
“也是先人护佑,你命不该绝。”嫏嬛说着又用手绢包住他的手,“我刚才弄疼你了。”
“把我疼醒,不正好吗?”纪莫邀笑着将手绢反卷到嫏嬛手上,“你的手指也出血了。”
“啧,你以为我只有一条手绢吗?”
他们忽地同时笑了,笑完之后,只觉得疲惫不堪。
“我们快出去吧,同生会已经被姜芍打跑了。”
“我就说了,一个姜芍,顶得过千军万马。”
“你几时说过这话?”
“没说过,也胜似说过。”
赵晗青坐在鹿狮楼下,抱膝痛哭。
“子都哥哥这么好的人,怎么可以……”
赵之寅死时,她只觉得惊悚而反胃。原来真正的家人离世时,会是如此心痛。
星宿们都已返回,可无度门却人丁零落。
背后不时传来心月狐的啜泣声。她没有说太多话,大概是怕一味自责只会占用别人的注意力,反而更对不起陆子都。
树林里传来马蹄声,赵晗青一跃而起,上前迎接。
只见温嫏嬛与纪莫邀并肩步出,而马儿背上则驮着龚云昭已然冰冷的躯体。
女土蝠也见到他们,一跃从鹿狮楼顶跳下,问:“是谁这么狠心,连孤儿寡母也不肯放过?那小女儿呢?”
嫏嬛只是摇头,“想是被掳走了,没有找到她的踪影。”
赵晗青木立马前,泪流满面。
她总觉得自己在某一步做错了,否则……可她又说不明白,“否则”之后,是否真的是一个更好的结果。
“毓心……老师……”
“小青,”嫏嬛问他,“同生会中,还有比吴迁箭术更高的人吗?”
赵晗青心知肚明,毅然摇头。她不是不明白吴迁这么做的理由,但她永远也不会体谅他的“苦衷”。他们之间仅存的那一点惺惺相惜,早在这一晚彻底灰飞烟灭。吴迁永远不会真心在乎赵晗青的愿望,赵晗青也终于可以不再在他身上浪费宝贵的期望。
可她并不知道,这还不是这一晚最让她懊悔痛苦的时刻。
五更刚过,温枸橼终于回来了。
看到她时,温嫏嬛只觉万念俱灰——得知母亲惨死、目睹父亲被杀,都没有这一刻绝望。
温枸橼怀里抱着的,是个遍体鳞伤的少年。
“定知!”赵晗青冲上去,却在两步外猛然停住,“枸橼姐姐,定知他……”
温枸橼的口鼻不停地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焉知、焉知……”她含糊地呢喃着。
嫏嬛飞奔到她跟前,握起葶苈的手,“定知,没事的,有二姐在。”
赵晗青深吸一口气,忽然喊道:“我有药,我现在就去拿!”她的语气急促而粗暴,像在骂人,像在骂她自己。
“小青……”
一声呼唤,再次止住了她的脚步。
“别走,小青……”
赵晗青回头,与葶苈迷离的目光相接。
“来……”
“定知!”
她哪怕再苦学一世、十世、百世、万万世,都不会有办法将一个被巨木压得五脏俱裂的人救回来。她是一个出色的医人,她信得过自己的眼睛,也看得到结局。可那一晚,她宁愿做一个看走眼的庸医。
不够,不及。
然而,没有人为葶苈当初的选择感到惊讶。
“定知,”嫏嬛依旧牢牢握着弟弟的手,痛苦地挤出一个笑容,“小青没事,同生会都溃逃了……你做得很好。”
温枸橼将弟弟搂在怀里,低泣道:“定知,姐姐为你骄傲。”
葶苈动了动嘴角,似是在笑。
嫏嬛吻了弟弟的额头,无语凝噎。
赵晗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前跪下紧抱着葶苈,哭喊道:“你是救了我一命的英雄。”
温葶苈最终在至亲之人的环绕中,含笑而逝。
纪莫邀从心月狐手中接过陆子都,只盼母亲能在冥冥之中,保护二位师弟安全到达彼岸。
如果还能顺道为自己带来一点启示,就好了。
“子都,我们会好好为师父尽孝,你放心吧。”
泪水洒在子都面上,冲开一ᴊsɢ层沾血的泥尘。
他将陆子都交还给心月狐,轻轻说了声:“我去接女儿。”便离开了。
天就要亮了。
姜芍说,祝临雕是因为在土坡上看到了姑获鸟才失神,最终被自己一招毙命。
嫏嬛说,她在土坡上挥舞了一阵火把,马儿就来了。
母亲说,惨案那晚,她为了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举着火把站到了高处。
这也许就是报应,又或是说,是来自梁紫砚时隔二十多年的礼物。
那只姑获鸟,从来就不是祝临雕的幻觉。
“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我们要不要为自己定一个下限,要失去多少人,才足以说服我们打退堂鼓?”
那时嫏嬛与他,虽然清楚前路坎坷,却都天真地以为牺牲的人会是自己,从没想过要如何承受活下来的痛苦与空虚。无过之人,为何会死于非命?大概,世上本无因果,都是庸人自扰。
他来到土坡之顶,只见破钟之内,声杀天王用两翼为小瑜筑起完美的帷帐,如今正伴着破晓缓缓展翅。随着鸟儿哼唱起略微走调的《定魂录》,婴儿举手,穿透羽毛的缝隙,抓住了一缕晨光。
白日已至,活着的人逼自己在哀伤中逐渐镇定,踏上归途。星宿们本想让姜芍尽快回山主持大计,但姜芍坚持要所有人随她一同去无度门为陆子都和温葶苈送行,然后再回登河山。
“恩人尸骨未寒,还不是各奔前程的时候。只有送完最后一程,我才敢去顾及自己的事。陆子都与温葶苈为登河山的先人报仇而牺牲,我若缺席他们的葬仪,便没有资格成为登河之主。”
众星宿不再劝告。
而在惊雀山等待他们的,也不仅仅是几位老人。欧阳晟带着靛衣门的年轻弟子们来了,夏语冰与白从宽也来了,还有绒嫂。
姜芍看着聚在一起的这些人,时刻提醒自己——整个故事的最后一环,就在她姜留夷手上。
吕尚休曾以兄弟的身份安抚过痛失三位弟子的洪机敏。如今面对两位早夭的爱徒,他方觉局外人的慰藉之辞是多么的苍白肤浅。
陆子都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对于他来说,子都是超乎徒弟的存在,甚至说是杨浦君生命的延续也不为过。
“你们几兄弟里,就数子都最纯良。从小到大,什么坏心眼、恶作剧,都是你们几个琢磨出来的,子都永远只是笑嘻嘻地陪你们过过瘾。你们总说,有大师兄在才放心。但我这个做师父的,只有看到子都在,才最安乐。”
他知道徒弟们心里有说不尽的愧疚与悔悟,他很能理解那种心情。当年看到衣柜里的杨浦君时,他也很想把自己打一顿。而如今,子都也好,浦君也罢,都已入土。他与旧年回忆的一丝薄弱纽带,也因此濒临断裂。
诚然,他还有孙望庭来提醒自己,当年的那些决定并没有错。
“你大师兄听来的那首诗,乃是你父亲孙凫临终之言。是他亲手将孙迟行托付于我的。”
孙望庭抹了抹眼角,道:“所以师父才对哥哥百般容忍,无论他如何顽劣不化,也从未想过将他逐出师门。”
吕尚休点头,“你父亲曾因一时昏惑,亲手割裂了自己的家庭。幡然醒悟之日,追悔也已太迟。将你哥哥送到我门下来,是他亡羊补牢的唯一机会。我若将你哥哥赶走,便是有负于故友,也对不起你们母子二人啊。若真要追究错责……”老人神色凝重地坐到了孙望庭身边,“还该怪我。”
孙望庭连连摇头,“师父,你别这么说。”
“你父亲将你兄长交于我,而我却没有尽教化之责。你也不用安慰。我一把年纪了,别人想说的话,我都能预想到,不用你再说一次。其实,每次想起孙迟行,我就发现自己二十多年来,都在做一件特别徒劳的事情——不是说你哥浪费了我的时间,而是发现,我之所以躲进惊雀山过安乐日子,其实也是为了让我的徒弟可以过上与世隔绝、无忧无虑的生活。能够安安静静地看你们师兄弟长大,我觉得特别满足,也觉得能够保护你们这群孩子不被江湖纷争所困扰,是极为有意义的事。可我没有想到,这里头有太多的一厢情愿。我终究还是太天真,根本无法独力阻挡那些令你们童年不幸的血雨腥风,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再次摧残你们的人生。你们每一个人,最终都被迫回到了出发的地方,被迫要去面对令你们最初来到惊雀山的残酷理由……我作为师父,本应早些让你们有所准备。然而,我却过于沉浸于小山小水的安逸之中,以为你们也能像我一样巧妙地避开那些艰难的过去,结果反而让你们走多了许多弯路……所幸,你们比我勇敢,也比我聪明。”
“我时常觉得,”嫏嬛痴痴望着葶苈的灵柩,“在我们三个里,你我姐妹心思最是叵测。一旦被逼急了,终归能做出些惊世骇俗、人所不容的行径来。唯有定知,我从来不曾这样想过。就算你教他毁天灭地的本事,他也只会用来让花开多一夜,日落晚一时。”
温枸橼道:“他心地最纯良,对谁都没坏心,又不会生气……有时觉得他怎么这么傻,现在想来,做到他那样才是最难的。他真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孩子。”
“是啊……”
两人最终步入当日葶苈第一次尝试弹弓的庭院,竟见那榕树之下,开出了几朵耀眼的红花。她们走近一看,顿时面面相觑。
温枸橼蹲下来细细观察,依旧一筹莫展,“这是什么花?怎么从未见过?”
嫏嬛伸手轻抚花瓣,颤抖着说:“这难道是……葶苈种下的?”
温枸橼恍然大悟,“你跟我提过,在来惊雀山的路上,有个大食商人送了花种给你们。可花种在葶苈上山时落水浸湿,本以为已经不能开花。”
“但是现在开了。”嫏嬛泪流满面,“果然不是中原品种。”
就在红花不远处,一株葶苈正从泥岩中钻出。
“一姐此后有何打算?”
温枸橼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回母亲在奇韵峰的下葬之地。父亲葬在了木荷镇,葶苈也是要回归故里的,总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孤零零躺在荒郊野外。”
“如今司钟已死,天籁宫再也不会插手我们的事了。你与龙前辈再去,变宫、变徵二佐必然盛情款待。正好也替纪莫邀将胡琴返还。”
“那你们呢?”温枸橼问,“你们要去的地方就多了吧?”
“是啊……多得很。不过那也是在将葶苈带回家之后,而且他还有礼物没有给小青。”
说到这里,两姐妹不禁再次痛哭失声。
谁也没想过,最小的葶苈竟是最先离世的。在她们心目中,弟弟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还需要姐姐们的呵护。不曾想在葶苈始终单纯的心神中,早已萌芽了视死如归的英雄气。
她们自豪,却也无可挽回地伤心。
再过一个月,葶苈就十八岁了。
“老四,你接着去哪里啊?”温枸橼往马四革脚下踢了个石子。
那是她与龙卧溪辞别众人,往天籁宫出发的日子。
马四革将石子踢回,“到处走走吧。毕竟答应了小安,要带他云游四海。”
“一个人要注意啊。玩累了可以来洛阳找我们,我请你吃葡萄。”
“那太好了,我可不会客气。”
温枸橼轻笑,悄声道:“千万别客气——你师叔认识人,那葡萄都是一筐筐白送给他的,当饭吃都行。”
龙卧溪听到了两个人的悄悄话,忙解释说:“别听她乱讲,谁会把葡萄当饭吃?”
温枸橼打趣道:“小孩子说话,老年人不要插嘴。”话毕又转向马四革,问:“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吧?不过,我觉得你从地通关回来之后,眼神比往时更显坚毅,没有那种捉摸不透的忧郁了。”
“这么玄乎吗?”马四革默默想了一会,道:“我曾经在小安的眼里,看到了我全部的人生。他一合眼,我也觉得眼前一黑,再不见光……当时绝望至此。”他又兀自笑了,“不过,我还是太幼稚了。把全部的人生押在一个人身上,实在可笑。所幸,我的人生原来还有投射在别人眼中,这才最终得见光亮。”
温枸橼往后一仰,叹道:“你不是比我更玄乎吗?”
“是吗?别忘了,你也是映射出我面目的其中一双眼睛,可谓居功至伟。”马四革说到这里,声音放轻了一些,“那晚陪我喝的酒,我会一直记得。”
温枸橼心领神会,不再多言。两人相视一笑,潇洒告别。
送走龙卧溪和温枸橼后,马四革独自回归故里,在双亲墓前摆下祭品。
“爹娘久等了。此次前来,是想告诉父亲,儿子已替你拨乱反正——水牢不复存在,你安在那里的锁,也会全数拆卸。放ᴊsɢ心,以后你的杰作只会用来保护死物,不会再用来囚禁无辜的活人了。”
父亲亲历水牢之后,虽明知不妥,为免连累妻儿,也只能含恨保密,更因此郁郁而终。
他大概也没想过,马四革有一天能帮他解开这个心结。记忆中,父子关系一直和睦。父亲不粗暴,也不严厉,只有一种想将毕生所学尽快传授给儿子的紧迫感。也许在父亲眼中,孩子能学明白一门手艺,已经足够了。别的事——大人的事——小孩也管不着。
怎么说都好,希望父亲在这一刻为儿子感到自豪吧。
“我改天再来看你们。”
拜过双亲,他收拾上马,思量着下一个目的地应是何方。
“小安,”他将手摆在腰间的香囊上,“给你四哥哥一些灵感好么?想去哪里就告诉我,我带你去。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带你去。”
鸟倦还,影孤单。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章 心无性 语成谶(上)
登河山一众辞别惊雀山之日,大家身心的疲惫与痛楚还不曾有丝毫减退。
活着的人,不可避免地深陷各种各样的愧疚之中。
所有人的眼里,都饱含“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开头的问题。这些问题没有也永远不会有答案。时间终将会冲淡这些疑问的刺痛,但至少在现在,这份得不到解释的空虚在吞噬每一个人的生命。
孙望庭自然而然地跟姜芍一同返回登河山,但他也非常清楚,彼此各自都有沉重的包袱需要解脱。这是姜芍注定要独自面对的考验,旁人无法插手,也不应碍事。
“望庭,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在山下等我吗?”
孙望庭愣了一下,笑道:“当然不介意了。我等你。”
“抱歉,我并非有意冷落你……我只是想独自去面对父亲。”
孙望庭轻拍她的手背,“没事,我懂。登河山是独属于你的地盘,我会在山下替你鼓掌喝彩的。”
姜芍笑笑,给了孙望庭一个紧实的拥抱,“你真好。”
“好了,你再不走,星宿们就要来赶我了。”
两人依依惜别。
“你找个地方玩去吧。等我准备好了,就去找你。”
“没事,我就在这附近等你,哪里也不去。”
他们没有承诺时限,大概是觉得无论长短,都会是一种过分严苛的煎熬。
“保重,少当家。”
“我会想你的。”姜芍并没有埋怨“少当家”这个称呼显得生分,因为她知道这是孙望庭对自己由衷的期待。
姜芍最后一次回头时,孙望庭还咧着大大的笑容,在山脚下朝她招手。“傻子……”她心满意足地转身上山,步伐也变得轻快了些。
鹿狮楼惨案的直接参与者中,只剩下一人依旧毫发无损。而这个人,又偏偏是一切的开端。
姜芍此行,就是要找到这个人的结局。
她想象过无数次回到登河山的情景,设想过自己被五花大绑,亦设想过孤身提剑直杀上山。能在众星宿的簇拥下,以少当家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回山,是她不敢奢望的排场。
姜家堡中早有房日兔打点一切,姜芍还未登顶,大门已经向她敞开。
只见星宿们夹道下拜,高呼:“恭迎少当家回山!”
二十六位,恰好能平分两侧。
姜芍没有犹豫,直接对女土蝠说:“带上礼物,跟我去见父亲。”
房日兔早一步回来时,果然在参水猿的房间里,找到了杜仙仪的信件。
其中最早的,写在杜仙仪只有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洪机敏已经带她来过登河山,两兄妹想必因此偶然相认。
即便在幼时,杜仙仪的信也几乎看不出一丝孩童的口吻。不仅字迹老成,谈论的话题也都是经史典籍,甚少提及家亲。
又或者,参宿将涉及家事的信件都销毁了。
从保留下的文字里看,两兄妹虽然感情不深,但也不失为文学上的知音——也许,这就是他们亲情的纽带,是他们血脉相通的唯一证明。而这些信对于参宿而言,至少还是有保存价值的。
至于杜仙仪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温家暴露给兄长,姜芍觉得,温嫏嬛会更倾向于后者。
哪怕她是那样一个不可饶恕的人,温嫏嬛终究也无法相信她至爱的姑姑会故意出卖自己的双亲。而且,只有无意之失,才会让孤高自信的杜仙仪为了弥补过错而一错再错。原本就心怀恶意的人,是不会像她那样惊慌失措的。
至于参水猿到底怎么看待这个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惜牺牲一切的妹妹,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参水猿已经给不了姜芍任何答案,但姜骥可以。
姜芍领着女土蝠,径直来到书斋之中。两年前的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未经通报就闯入父亲私苑。
“父亲,我回来了。”
姜骥见女儿毫发无损、气势高昂地来到面前,估计也猜到结果了。
“留夷……”他连假装久别重逢之喜的气力也没有,只是软软地瘫坐在坐席上,半边身子靠着书案。
“父亲,女儿有礼物送你。”姜芍指女宿上前,“给当家呈上来。”
女土蝠捧着一个精美的盒子小步上前,对着姜骥掀开了盒盖——参水猿的头颅赫然躺在丝绸之中,双眼未合,直勾勾地瞪着自己曾经的主君。
姜骥与那颗凄凉的头颅四目相对,眼眉逐渐拧成一团,却怎么也滴不出泪来。
“父亲,你替他伤心吗?”
姜骥连连摇头,“参宿罪孽深重,死有余辜。我不心疼。我只是……想起你祖父。”
“祖父是怎么死的,你清楚吗?”
姜骥茫茫然趴在书案上,似乎无比艰难地伸出手将盒子盖上,“是参宿杀了他。”
姜芍面不改色,心中却在尖叫怒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参水猿对你忠心耿耿,而你却能心安理得地将所有的罪行推在他身上!
“父亲,参宿是你的近侍,他杀祖父有什么好处?”
姜骥眼神闪烁,不愿与她对视。“参宿已死,也许我们无从得知。”
“父亲,参宿最听你的话,从不在任何重大抉择上自把自为。”
姜骥急了,问:“留夷,你在怀疑我吗?你觉得我杀了你祖父?他可是我亲生父亲啊!”
“我又何尝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姜芍半跪在地,试图捕捉父亲在低处躲闪的目光,“可你不也能坐在这里,等着迎接我的尸体吗?”
“留夷,事情不是这样的……”
“太晚了,父亲。”姜芍摇头,“太晚了。”
她恨不得立刻飞出这间屋子,却迈不出步。她还想再试着从那副吃力模仿真情实感的嘴脸里,读出哪怕一丁点的真挚。
“他一生都没有真正感受过母亲之爱。我不指望他原谅我,自然更不需要他谢我。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女人,而这也是事实。但想到他认认真真地看过我的信,默默念着我叮嘱他的话,就算事后丢在肮脏的角落里也没关系,对我也已足够了。”
祖母曾如是说。
当然,姜芍并非亲耳所闻——这是温嫏嬛转述给她的。
“我能看看……祖母写给你的信吗?”她问。
姜骥面色一变,仿佛忽然忘记自己的伪装,懒懒地扫了姜芍一眼,竟笑出声来——“都烧了。”
“一封都不剩了?”
“也没什么好看的。留着危险,又占地方,每次都是看过就烧的。”
“祖母可是将你所有最鸡毛蒜皮、言之无物的信件都当宝贝一样锁在枕边的!你怎么可以……”
姜骥冷笑,道:“我又没逼她这么做。她留着是她的事,我有我的做法。”
你的做法……
姜芍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眼前的人,如一张意味不明的扭曲画作,陌生而诡异,令她不寒而栗。
她无法相信,在自己为人二十年中,父亲竟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没有改变、没有悔过、没有反思。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父亲的性命、母亲的书信、家臣的忠心、女儿的尊严……在姜骥眼里,都一文不值。
“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
汉孝惠帝不堪母亲的残忍冷酷,最终放弃了所有的热情与冲劲,在酒色之中泯灭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但姜芍不是禁宫中的皇帝,没有不得不守在深居之中的理由。
她有别的选择。
姜骥生于名门,父母皆是才艺超绝、出类拔萃之辈,从小更是没有吃过一天苦、挨过一次累。那他究竟是生来便缺失了人性,还是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取舍了血液中所有的温度?
难怪父亲从来没有表露过对母亲的惋惜与怀念。
姜芍的母亲是个家道中落的孤女,嫁人时只有年迈的外祖父母作陪。那也是祖父姜疾明一手安排的亲事,夫妇二人之前从未谋面,更没有留下一丝恩爱的痕迹。
姜芍见过相爱之人的样子,知道热恋中的身体所迸发的活力,更亲身领教过那份ᴊsɢ无法抑制的冲动。但她无法想象父亲成为那样的人,仿佛他是一个遥远世界的来客,遥远得拥有一套完全迥异的感情,而这个世界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正因父亲对母亲缺乏温情,母亲难产而死的事实从未在姜芍心中留下烙印。她知道自己没有母亲,却不知道应该为此付出多少哀思。
自己还差多少天,就会成为姜骥一样的人?
这个想法令她冷汗连连。
姜芍离开了书斋,不想再去看父亲那仿佛在嘲讽自己的神色。
“少当家,我送你歇息去吧。”
姜芍问女宿:“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处置当家吗?”
“不,我是说我自己。”
姜骥是登河山顶峰里的囚徒,从出世那一天起就是。他没有见识过世间之广大、人性之丰富。他只痴迷于做自己世界的绝对中心。但他的权力与威慑,都是生来所赋予的,与他本身的智慧与能力毫无关联。离开了登河山,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是,大概连“碌碌无为”也做不到。
太可怕了。
“我不能成为和我父亲一样的人。我不想重复他的人生。”姜芍怯怯地转向女土蝠,“女宿,我不想留在登河山,至少现在不想。”
“少当家可都考虑好了?”
姜芍轻叹一声,“罢了,这个可以等会再想。你说的事更重要。”
是啊……该怎么处置姜骥呢?
星宿们早在静安堂列成两队,等待姜芍号令。
没有人质疑参水猿的罪孽,但姜骥在其中究竟是什么角色,星宿间存在着很大分歧。
姜芍与女土蝠从书斋返回时,正堂中已争得不可开交。
“心宿,你证明参水猿是杀死虚日鼠的凶手时,步步清晰、环环相扣,而且我们能够亲眼看到证物,因此才不会怀疑你的判断。”此刻说话的是牛金牛,“但老当家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家都是老当家去世后才获封星宿的,又没见过他,怎么能轻率断定是当家弑父呢?这么严重的罪名,难道不应该讲一讲真凭实据吗?”
星日马也在一旁帮腔:“唯一能做人证的参水猿如今身首异处。就算他活着,我们也不能相信他的话了。如此一来,更无法将老当家的死和当家联系在一起。先代星宿死于非命,这个一定要平反不假,但我希望不要矫枉过正。”
斗木獬一听不高兴了,反问:“那你们觉得老当家是怎么死的?一个健壮如熊虎的男人暴毙而亡,有多大可能是因为‘急病’?还是说,你们本来也不信老当家是病死的,只是想把所有的罪名推到参水猿身上?”
星日马指着他反驳道:“斗宿,我可没说过这话,你别血口喷人。”
斗宿不甘示弱,“星日马,我们跟当家是什么关系,你比谁都清楚。参水猿在星宿中年资再老,也是当家的晚辈,是服侍他的仆从。以他的身份,怎么可能自作主张去杀害老当家?这对他有什么该死的好处?就算是参水猿动的手,当家也不可能毫不知情!”
牛金牛又急了,抢过话来说:“斗宿,你又跟心宿一样,想把我们绕进一个没有出口的怪圈。你要回到原本的那个问题上——我们有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你所有的话都是猜测!我们不能仅仅因为‘很可能发生’或者‘不可能不发生’,就认定当家是十恶不赦之人啊!”
轸水蚓一直在旁边听着,来到这一刻也忍不住骂道:“可当时山里就只有老当家和他们两个,你是指望能找到什么证据?!这里上不接天,下不连地,在自家内宅杀人灭迹,何其容易?”
星日马两手一拍,语气竟有些雀跃——“轸宿,杀人灭迹确实不会留下痕迹。但没杀人,同样也不会留下痕迹啊!”
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姜芍在此时现身,及时中止了这场没有结果的辩论。
“你们在吵的事……我都听到了。”她走到大厅最里面的正座,却没有坐下的意思,“我明白你们各自的顾虑,我也很纠结。”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尾火虎一步上前,道:“吵到了少当家的耳朵,是我们不好。但无论我们怎么争论,最后还是要看少当家如何抉择。”
姜芍往众人面上扫了一轮,问:“你们也跟尾宿想的一样吗?就算我的决定和你们的想法相左,你们也不会阳奉阴违?”
二十六位星宿齐齐下拜,高呼:“不敢!”
“快起来,别老是拜来拜去的,我浑身都不自在了。”姜芍为了彻底避免再次被拜,便安排大家往两边坐下,自己也带头入了上座。“事关重大,自然不可轻率。且不论祖父,就光是鹿狮楼里死于非命的二十七位星宿,是不是配得起一个严肃而圆满的交待?我们应该怎么跟他们的家人解释?我父亲又应该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星日马又是一马当先为姜骥辩护,“少当家,当家那日虽然去过鹿狮楼,但事发时并不在场。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对此事知情,就更谈不上是什么幕后主谋了。”
姜芍侧目问:“你是说,这还是参水猿的错?”
星日马倒是不卑不亢,答道:“参宿怎样我不管,光说当家的话,我们确实没有任何证据。如果非要有,祝临雕的话也许可以作为凭证。他就说当家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只是被哄骗的人之一。”
奎木狼冷笑道:“祝临雕的话也能信?”
牛金牛又不高兴了,“没有证据就要强行猜测,有了证据又说不能尽信。奎宿,怎么什么道理都让你占了?”
“好了,别句句带刺。”姜芍把手一挥,几个人立刻坐回了原位。
其实大家都知道姜芍心里的偏向,只是没有明言而已。姜芍也清楚自己的心思不是秘密,这才刻意制造一个公平讨论的机会,起码让站在对立面的星宿们觉得意见得到了重视。
那时节,心月狐是真的后悔让星日马那么近距离和祝临雕接触——一定是她没捕捉到的那句话,造成了现在的僵局。
“如果,我是说如果……”姜芍忽然站了起来,还特意提醒众人坐着别动。她离开座位,缓缓走到正堂中央,一路牵动着五十二束关切而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如果我得到了父亲杀害祖父的证据,或者我能坐实父亲是害死二十七位星宿的主谋,那我是否应该逼父亲以死谢罪呢?”
星宿们顿时一震,一时鸦雀无声。
“我若说,我就要杀了姜骥这个罪无可恕的小人——又该如何?”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即使是拥戴自己的星宿,脸上也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娄金狗率先反对——“少当家,百行孝为先。即便当家有错,少当家作为儿女,也不能将亲生父亲逼上死路!那样天下人该如何看待少当家?又将如何看待登河姜氏?当年鹿狮楼惨案已是万般不幸,若少当家无法妥善处置此事,只怕会留下比杀人更不堪的骂名。”
“可杀人者死,血债血偿,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如果证据确凿,我为何不能做公理的执行者?”
鬼金羊亦出列劝道:“少当家,律法不外乎人情,做儿女的逼死父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无法为世人所容!还望少当家三思!”
姜芍望向心月狐,但对方面上没有任何提示。她知道心宿不会阻止自己送姜骥去偿命。但这真的值得吗?
脱离父亲生活的这两年里,姜芍学到了比之前人生加起来还要深厚的学问。而每领略一样新事物,她就离父亲的期许远一步。如今的她,与其说是在讨论姜骥是否该死,倒不如说是在想尽办法远离这个名字与其一切的附加意义。
姜骥是生是死,远不如她是否会成为下一个姜骥重要。
而姜留夷宁死,也不要成为第二个姜千里。
“如果我杀了他,我会不会就变成了他呢?”她毫不掩饰地当众问了这个问题。
没有星宿敢回答。
“会与不会,确实难以定夺。但想与不想,你们应该都很清楚。”姜芍转身,重新回到上座坐下,“我从鹿狮楼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是,我的武艺早能胜任,也有了运筹帷幄的经验,加上我又想卸去父亲所有的权力。此刻继承当家之位,应是顺理成章的,只是……”她略带茫然地望向门外的斑驳树影,声音弱了下去。
壁水貐小心翼翼地问道:“少当家是想继续游历四海吗?”
姜芍立刻从呆滞中抽离,坐直了身子,道:“壁宿懂我。我觉得自己的学识还远配不上当家之位。父亲已经辜负了历代先祖的教诲,我更不能重蹈覆辙。应趁年轻,好好见识一下这个世界,呼吸新鲜的空气,而不是在自己狭隘的信仰里一点点腐烂。”
角木蛟ᴊsɢ关切地问:“可这样一来,山中事务便……”
“这不是还有你们吗?”姜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如果走了,留你们帮我看家护院,是不是太自私了?”
“少当家莫要误会,我没有这个意思!”角木蛟匆忙解释,“我们都很乐意坚守职位,替少当家分忧。少当家放心去做一个自由的旅人吧。我们在这里,恭候少当家学成归来!”
姜芍听他这么说,不禁眼中含泪。“你、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
心月狐答道:“少当家千万不要心疼我们。我们在山下有家有业,成为星宿前也各有专攻,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们已经亲身经历过这个世界,就算有遗憾,也不难弥补。少当家自幼就没有离开过登河山生活,从未有机会以自己的身份去认识世间万物。如今有志远行,我们做下属的高兴欣慰还来不及,怎么会责怪少当家自私呢?”
房日兔附和道:“是啊,我们留在山里打点事务又算什么?少当家将生命最初的二十年都交给了登河山,如今只是暂时走开一下,度过自己应得的自在时光而已。又不是不回来,我们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如果这样的话……”星日马不知怎地,用一种很平和的语气加入了讨论——仿佛片刻前的剑拔弩张只是临场做戏。如今话题不再是姜骥,他也没必要咄咄逼人了。“山中现今只有二十六人,有些不成样子。是否考虑重新挑选虚日鼠与参水猿的人选,让少当家不至于无人可用?”星日马试探性地往众人脸上扫视一圈,却没得到期望中的回响。
亢金龙冷冷道:“星日马是觉得……当家还配得起二十八位星宿共同守护吗?”
牛金牛看不下去,插了句嘴:“亢宿怎么又挑起当家的刺来了?我们不是才说了证据不足吗?那毕竟是当家,如此草草定罪,又草草惩罚,实在不妥。”
壁水貐在旁淡然一笑,道:“牛宿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就算当家毫无过失,这也不合规矩,不是吗?”
大家又齐齐望向壁宿,一个个都屏着呼吸。
“我们这一代中,只有已经伏罪的参水猿是老当家姜疾明挑选的,其余二十七人皆是当家亲自物色。如果严格参照姜氏家训,二十八星宿必须由父母为子女任命,便不存在任何主事人为自己甄选星宿的做法。也就是说,我们今天能够站在这里,本身就是有违祖训、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如果我们要当家再去挑选新的星宿,那就必然是为了少当家,是崭新的二十八人。我想问各位,是否准备好退隐让贤?还是说,我们想趁年轻,再继续沾一点姜家的光,起码攒足了光宗耀祖的名望,实在没必要过早将自己逼下山去。要知这祖训乃是私密之事,登河山以外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众星宿一听,立刻不吱声了。
诚然,没有人愿意在壮年放下这个宝贵的头衔。就算是对姜骥毫无期待的星宿们,也一早打算坚守岗位,等姜芍回来继任。
“那就这么定了!你们二十六人留下来看好登河山,看好父亲——不要让他见人,不能让他再有决定任何人生死的权力。我会用心去了解外面的世界,也会常回来看你们。等我学成,就回来做你们的当家,如何?”
壁宿还是心细,特意问道:“若是这么说的话,意味着我们还是要承认姜骥是当家,对吗?”
姜芍笑道:“那只是让外人看的名衔,也省得跟人解释太多。但在此山中,你们要清楚,他只是一个囚徒——一个自愿永不离开的囚徒。若有大事,请诸君共商决议,不必问他。”
众星宿自然满怀不舍,但更多是佩服——“祝少当家一帆风顺,游历有得!”
(本回待续)
第九十八章 心无性 语成谶(下)
孙望庭确实也没走远,直接跑去了日升客栈过夜。
那掌柜的居然还记得他,好生招待了一番,还说不要钱。
“那怎么好意思?”
“别这么说。”掌柜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昴宿都交代过,你们无度门的一律不收钱。”
“那替我谢谢昴日星官了。”
今日客栈中没几个客人,只有三两个风尘仆仆的胡商前来投宿,要了些酒水带进门,便没再离开房间。
孙望庭喜欢在开阔宽敞的地方喝酒,便没将酒席搬到客房里,就这么一直坐在大堂中。
眼看夜深,店里的人收拾得七七八八,正要打烊,待明早鸡啼再开店。恰在这时,又有人叩门问宿。掌柜的开门一看,见外头立着一个仙风雅质的女冠。
“天色已晚,敢问贫道可否在此投宿?”
掌柜点点头,“我们还有空房。只是明早鸡啼吵得很,道长会否介意?”
“鸡啼乃是天生之音,无妨。”
“那就好,我现在让人去收拾房间。道长要不先用些酒食?”
女冠欣然入席,正好与孙望庭坐了个对面。
孙望庭此时酒足饭饱,正坐着发呆,如今见到这道人,却不知怎地正襟危坐起来。“见过道长……”
女冠立即作揖回礼,“不敢。”
两人寒暄了几句,这才各自坐好。
孙望庭观那道人,身轻步捷,姿容淡雅,一下无法判断究竟有多少年纪。“不知道长因何到此?”
女冠的眼神凝滞了一阵,答道:“贫道亦不清楚,只觉得……来了,就能了结一段旧年的孽债。”
“孽债?”孙望庭一下又精神了,“谁的孽债?”
“不清楚……要见到那注定的人,才能想起是为了什么。”
“修道之人都这么玄乎的吗?”孙望庭调侃道,但并无冒犯之意。
女冠轻笑,“正因如此,贫道才不会轻易劝人修行。”
“可道长也不像是心有悔意啊。”
女冠皱起眉头,细细端详孙望庭的面孔,道:“孙公子最近遭遇变故,是否属实?”
孙望庭没有醉,但已经开始犯困,便托着腮,嬉皮笑脸地反问:“这种放之四海皆准的话术可唬不了我。你若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才信你灵。”
此时店家正好为道人送来斋菜,但她没动筷。
“孙公子曾历丧亲之痛。最近的变故非关血亲,却比失去血亲要痛苦千百倍,是也不是?”
孙望庭猛一抬头,眼眶已红。
道人怆然低眉,不再言语。
“真灵。”孙望庭掩面苦笑,顷刻泪流满面,“我亲哥哥为了救我而死,我当时确实也十分悲痛。但、但失去两位师兄弟的时候,我才知道……”
“斯人已逝,死而无憾。愿孙公子能够从他们慷慨舍生的抉择中找到安慰与勇气,不负期许地活着。”
孙望庭顿时伏案嚎啕——“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要坚强!可我还是好伤心!比我自己死还要伤心痛苦一千倍、一万倍!我观道长是个高人,不知能否教我些看破生死的道理,让我不要这么难受?”
“我应有可教之义,但你确定要学吗?你真的想彻底消除这份悲伤吗?”
孙望庭还趴在案上,头顶对着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途睡着了。过了好一会,他才答道:“道长说得有理,我心里的确也不舍得完全不悲伤……如果我不伤心了,感觉他们好像白死了一样。”
“有些感情,注定无法彻底消亡,却是平衡心境的秤砣。你的心上只有挂着相当的重量,每一次跳动、每一次呼吸,才有真实的意义。”
孙望庭长叹道:“道长,你又欺负我读书少。”
之后的几日里,孙望庭与女冠几乎形影不离。他带着初来乍到的道长在附近游玩,一路上跟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道长是个出色的听众,也让孙望庭沐浴到了来自长辈那份厚重的安全感。
那天两人从南面登山归来,刚进门就见掌柜喊住孙望庭,道:“孙公子,少当家让你明日去山下见她呢。”
孙望庭一瞬间生龙活虎起来,“居然这么快就准备好了,不愧是留夷!天啊,好开心。”也不知是否出于渴望被人了解的心态,他又盛情邀请道长与自己同行。“你是日升客栈的贵客,又是得道高人,怎么配不上跟登河山少当家见上一面呢?”
女冠欣然应允。
第二日大清早,两人来到登河山下,静候姜芍到来。
孙望庭又想了个孩子气的鬼主意——这几天里,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谈论姜芍,而道长似乎也对她很有兴趣。于是他借故单独上山,与下山到一半的姜芍碰头密谋,让她装成是别人走下山来,看看那道人会如何应对。
“你好坏,居然这么对待一个老人家。”姜芍听完他的计划,只是苦笑。
“我只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有我想的那样厉害,你懂吗?”
姜芍笑着摇摇头,“我可以陪你玩一下,但ᴊsɢ必须点到即止,千万不能冒犯了道长。”
于是孙望庭躲在暗处,任姜芍自己一路走到山下。
道人背对登河山而立,似乎并未觉察山上来人。哪知姜芍还未张嘴,想好的话一个字都还没出口,那女冠便一个回身,问道:“阁下可是登河少主姜留夷?”
姜芍愕然凝望眼前这个脚步飘飘,彷如青烟化成的老道士,支吾应道:“啊,是,我是姜芍。你认得我?”
什么恶作剧,风一吹就散了。
“少当家脚上穿的,难道不是虎纹靴么?”
姜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却想起对方开口道破自己身份时,还不曾把头回过来——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少当家怕是不记得贫道。”
姜芍更错愕了,“我们见过吗?”
“少当家尚在襁褓之时,家人曾带你来找过我算命。”
“家人?家父吗?”
老道摇头,“不,是个在你家侍奉的年轻人——当年的年轻人,也穿着一双很特别的靴子。”
“上面可是画着虎爪的花纹?”
“不错。”
是参水猿吗?参水猿带我去算过命?
姜芍轻笑,“如果我还是婴孩,自然不记得道长。不知道长彼时都替我算了些什么,如今也好看看准不准啊。”
道长笑道:“少当家,我若知道自己有算得不准的地方,就不会跟你提起了。哪会给你机会质疑贫道的求生之术?”
“也是、也是,是我狂妄。如此全凭道长指点。”
“不敢……”女冠在路旁青石上坐下,挽着她的手道:“不过说起替少当家算命,就不得不说我替令尊算的那一卦。”
“你竟还替他算过?什么时候?”
“在他还是乳下婴儿时,少当家的祖父专程找我算过一次。”老道长叹一声,“如今想来,实在不该……”
“还请道长明言。”
“我与你祖父说,令公子命格柔韧,可享高寿。只是性格暗弱,若不恰当管教,将有弑亲之祸。”
姜芍当即冒出一身冷汗,“父亲确实是那样的性格,也难怪祖父会……”但她并没有往下追问“弑亲”之事。这个老道不必知道这许多详情。
谁知女冠仿佛听到了她的心事,道:“后来见他送少当家来找我算命,我就知道自己不幸言中——老当家已经死在了自己亲生儿子手里。”
姜芍大惊失色,“道、道长,这话非同小可,还请慎言!”
道人冷笑,道:“当日那人携少当家来算命时,还专门问了你是否孝顺。”
姜芍只觉得从喉咙处涌起一阵凉意,一下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令尊为何得知我多年前的预言……也许你祖父曾经记录此事,不慎被他看到。但无论如何,我若不曾言中,他绝不会相信我的本事,更不会专程找我为自己女儿算同样的一卦,看看你会否重蹈覆辙。他杀了亲生父亲,一定有过无数辗转反侧的无眠之夜,需要我为他扫除未来的隐患——他渴求这份心安。”
“怪不得他对我每次违逆……都那么抵触。”
纪莫邀说得没错,只有亲自想过、做过弑父这种有违人伦的事,才会轻易将自己的女儿视为致命威胁。这也就意味着,祖父一定是姜骥杀的,绝对没错。他嘴上可以否认一辈子,但他的行动早就没有狡辩的余地了。
“道长方才说‘不该’,是觉得不应该跟祖父坦白卦象的含义吗?你觉得如果没有把话说那么绝,也许祖父就不会对父亲有那么大的戒心,也就未必会将父亲逼到弑父这一步了?”
女冠认真听她讲完,依然挽着她的手不放,“少当家,我说与不说,不会改变任何事。祸根早在令尊出生前种下,我一个游方道士多说一句、少说一句,又能改变什么?所谓‘不该’,只是贫道面对无法扭转的伦常惨剧而嗟叹唏嘘罢了。”
“道长,你这话让我觉得……异常无力。是不是有些事注定无法实现?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没无济于事?”
“少当家,愿望是否实现是一回事,善恶是否有报又是另一回事。我当年对楚公也是这么说的。”
“楚公?楚澄吗?你认识他?”
女冠再次长叹,眼中满溢着比对姜疾明更深沉的惋惜,“为少当家算命之后,我确信老当家一定死于亲儿之手,但苦于不会有人信我一个老道……那时楚公还是令尊的书童,与我私交甚厚。我见他不是一般人物,便跟他提了此事。他也许有过同样的猜想,经我这么一说,便知他所疑非虚。我当时劝他不要以卵击石,不如尽早脱身,这样也许未来有一天,还能为老当家讨回公道。”
“原来楚澄是因为道长的劝说,才在盛年离开姜家堡。”
“有些遗憾无法避免,但不代表乾坤没有补全之术。有些事不是不会发生,只是我们无福亲眼见证而已。这对老当家,对楚公,对少当家,都是一样的。”
姜芍点点头,“听道长一言,真如醍醐灌顶,实在受益匪浅。”
“不敢。愿少当家明察前车之鉴,莫将贫道的无心快语放在心上,又绊了后人。”
“道长放心。”
“就此别过。”
姜芍见她起身走远,忙追上去唤道:“晚辈冒昧,不曾问过道长尊号!”
“贫道多闻。”
“不知道长在哪处仙山修行?晚辈若还有未解之事,还望来日亲自拜会,但求能指点迷津。”
可多闻只是摇头,“贫道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今日能与少当家相遇,乃是机缘。来日能否再见,亦不必刻意造就。后会有期。”
姜芍于是不再追问,朝多闻道士的背影深深鞠躬。
司钟一度困扰于姜疾明将自己留在天籁宫不顾的绝情。如今想来,难道是因为姜疾明害怕她受到弑亲诅咒的负累?而让姜骥迎娶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是不是也是为了将“亲人”的数量减至最少?
可最后,无论是祖父还是祖母,还是那个没有留下面孔的母亲,都没有逃过被注定的命运。
过了一会,孙望庭从树林里爬出来,见多闻已没了踪影。“咦,人呢?”
姜芍还没从多闻的话里抽离出来,恍恍惚惚的。“望庭,你刚跟我说,这个多闻道士是来找人了结孽债的,说只要见到了那个人,就能想起所为何事。而她刚才都还没正眼看我,就能说出我的身份姓名,难道……”
“难道你就是她特地来见的人?”
姜芍将方才的对话相告,言语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苦苦寻找的证据,原来在自己孩提之时便已经存在。
“真是神了。”孙望庭不住赞叹,“这个多闻是个真仙吧?”
“孙望庭,我若不做这登河山的当家,你会怎么办?”姜芍突然问。
孙望庭仰头,像是不懂她的意思。“你不做当家,我有什么损失吗?”
姜芍两眼微红,道:“离开了登河山,我就是一个江湖闲客,无处所依,无处所往。你若是跟着我,就要四处漂泊,还可能承受来往之人的闲言碎语。你不会心塞么?”
孙望庭却像全然没听到她后半段话,直接答道:“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姜芍久久凝望眼前人那稚气未脱的爽朗笑容,最终破涕为笑。“姓孙的,你是不是个傻子?”
孙望庭也不答话,只是一头枕在她肩上,说:“有个喜欢你的傻子陪着你畅游四海,不是挺好的吗?”
“也是……”姜芍点点头,手指在孙望庭背上打着轻快的拍子,“父亲带我去过不少名山大川,可都是走马观花,从未在路上流连,更谈不上体验什么风土人情。这方面,你比我见识得多,可以做我的向导。”
“没问题。你说你想看什么风景,我就能带你玩一路,玩到你筋疲力尽,尽兴而归。”
“一言为定。”姜芍话还没说完,小指头已经勾起孙望庭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拉了个钩。
有的答案早写下,有的答案还在路上,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章 香祭人 柳埋骨(上)
赵晗青随温嫏嬛一家回到木荷镇,送温葶苈最后一程。
温嫏嬛从弟弟房中取出一个匣子,“别的东西都清点好了,只有这个盒子锁着没开。我想,这就是他留给你的礼物。”
赵晗青颤抖着接过匣子,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一个小小的容器,能够装什么重要的礼物。葶苈总是神神秘秘,不肯告诉自己,说明他很在意,也相信这件东西意义重大。
她扭动钥匙,掀开盖子,发现里面摆着薄薄的一张纸,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放妻书”三个字。
“吾妻晗青……”
葶苈竟不知道要先证明夫妻间感情淡薄、恩断义绝,这婚才离得成。还是说,他知道,却没办法伪装出冰冷的态度。
“伊人德不下湘妃,才不逊班、蔡。乃在水之窈窕,然吾非君子……”
这ᴊsɢ俊逸的书法与文采,颇有温公遗风。原来在不知不觉里,葶苈的心神早已先于肉体成长。依旧稚嫩的眉眼间,是许多长辈都无法比及的深思熟虑。
而有了这一纸和离文书,赵晗青便不会被弃妇的身份所累,可以重新开始。这就是温葶苈心目中给她最好的礼物——自由。
嫏嬛流泪盯着纸上的字迹,低声道:“他直到最后,依然害怕自己配不上你,害怕会做了你理想的绊脚石。”
“他不是绊脚石!”赵晗青将文书紧紧抓在手中,放声大哭,“他从来就不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丈夫,是我最珍惜的人……他配得起我,只有他才配得起我……”
嫏嬛轻轻搂着她,说:“他听你这么说,肯定高兴得脸都红了。”
赵晗青扑到她怀里,哭得不能自已。“我不要和离,我不要和他分开,我反悔了!我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他已经没办法阻止我了,我不会在这上面画押签字……永远也不会。”
嫏嬛又问:“你可想清楚了?”
赵晗青坐直身子,肃然道:“这是我一生人中,想得最清楚的事。”话毕,她将文书上空出来给她签字的位置小心撕下,放在蜡烛上点燃。
嫏嬛没有阻止她,只是静静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纸张,放出一缕青烟。“小青,”看到纸片完全从女孩手中消失时,嫏嬛再次发问,“你准备好以新的身份,开始你今后的生活了吗?”
“我对婚娶之事没有念想,大抵会终身不嫁,如此行医到老。如今,我这条命是定知换来的——这个未亡人,我做得无怨无悔。”
送走温枸橼与龙卧溪之后,赵晗青也在一个清晨踏上旅途。
“回涂州吗?还是去找毓心?”嫏嬛问她。
赵晗青叹了口气,道:“我很矛盾。我想我还是会去涂州看望老师的,就算不是现在,将来也会。但毓心……我无法预见自己的出现会不会再次破坏她的生活。我已经犯过这个错,实在无权再去拨弄她的人生。我应该会先四处游历一下,精进医术,这样见老师也更有底气。”
“想清楚了就行,累了就回来找我们。”
“嗯……”赵晗青别过脸去,却又立刻转身抱住嫏嬛,“嬛姐姐,你说老师还能再见到毓心吗?”
嫏嬛没出声。
“单单因为我这层关系,沈海通八成已视老师为同生会的叛徒,认为老师出卖了缪泰愚,一定不会让毓心和他相见。虽然老师说过自己不会介意,但我还是……”
缪寿春肯定会坦然接受与缪毓心天各一方的现实,孤独老去。
但赵晗青不甘心。
温嫏嬛搂着她,开导道:“无论是缪神医还是你,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让毓心从此远离江湖,平平安安长大。不管你最终有何打算,以此作为准绳,总不会错。”
“我记住了。”赵晗青松开怀抱,坚决地点了几下头,像在激励自己。
嫏嬛握住她的肩膀,道:“你有钥匙,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你随时可以回来。记住,这个世界不会因为谁在或不在而崩塌。你会过得很好的,我知道你可以。”
“知道了,嬛姐姐。”
“现在有最想去的地方吗?”
“还没呢……走走看看吧。我不能跟你们比——你们还没出门,要去的地方一个个都排上队了。”
嫏嬛苦笑,“你是随性旅行,我们可有任务在身啊。”
第一个目的地,是久违的戒痴寺。
寺里换了住持,如今是另一位年介古稀的老和尚在招待香客。“施主可是来进香的?”
“我找不究和尚。”纪莫邀答道。
老和尚清了清嗓子,仿佛在一个不献香火的访客前,再无低声下气的必要。“他正在侧厅念经。”
嫏嬛怀里抱着小瑜,用眼神示意纪莫邀一个人去。
纪莫邀于是独自步向侧厅。还未登上台阶,便已见到不究高大的背影。他对着一座略有褪色的观音像,手持念珠,低声诵着经文。纪莫邀来到门外,他依然不为所动。“不究,”纪莫邀一直走到他身侧,坐到了空出来的跪垫上,“别来无恙?”
不究停止诵经,但手中依然继续转着念珠。“有心,无恙。”他干巴巴地答道。
纪莫邀将他不自然的语气归罪于过分无聊的生活——钟究图富贵半生,突然自我惩罚式地做起苦行僧来,作为旁观者也能感受到其中的不易。见不究用字精简,纪莫邀也无意作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阿芝有东西要我给你。”
不究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但马上又恢复先前的动作。
纪莫邀见对方无甚反应,便直接取出叶芦芝给他的玉镯,摆到地上,再轻轻将之推到不究跟前。
不究望着那冰冷的饰物,没有眨眼。
纪莫邀见他死活不出声,也无意逗留太久,便起身离去。正当他跨出门槛时,不究开口了——
“她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纪莫邀回头,“因为她没办法亲自来……以后都没办法了。”
不究依然背对着他,“她可找到了倾心之人?”
钟究图,你真是个傻子。
“找到了,但他又离开了。”
不究听罢,沉默片刻,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我曾经以为,那个人是你。”
纪莫邀冷笑,“认识我这件事,我都替阿芝后悔。否则,她也许还能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
不究的肩膀抖了一下,似乎想回头,但并没有这么做。
纪莫邀继续道:“她说,虽然最爱她的人选择了离开,她依然可以守护这段已经结束的感情,就算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阿芝爱自由,但不意味着她不会爱人,尤其是那个最珍视她梦想的人。”
不究抬起头,与观音像四目相对,仿佛突然发现菩萨的容颜与叶芦芝有几分相似。
“只可惜,你们彼此错过了。”
不究僵硬的双肩忽然疲软地下垂。
“临别时,她将这玉镯塞到我手里。这是她心爱之物,代表她的思念。”
不究伸手,将玉镯抓在掌心。
纪莫邀见状,终于放心离开,却又被不究叫住——
“纪莫邀,你和阿芝有否对彼此动过心?跟我说实话。”
纪莫邀没有料到他有这个问题,只好如实作答:“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彼此都还没到想这个问题的年龄。等我们到了那个年龄时,我发现她教了我一件很有趣的事。世人皆言英雄难过美人关。但反过来,像阿芝这样的美人,其实很容易就能过所谓的英雄关。她什么都见识过了,早就看穿了英雄的幻象与虚伪,根本不会萌生任何崇拜之情。哪怕有再旺盛的肉欲,她也不会轻易对男人动心。我们互相都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成为交心知己。我只能解释到这一层了。”
“她……”不究的声音似乎在颤抖,“真是这么想的吗?”
“你在怀疑她对你的真情实感吗?”
不究的眼神在躲闪,“她真的……不在了吗?”
“你也可以当她还活着,只是她已经不能来看望你了。”
“她、她为什么从来不亲口对我说……”
“也许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用情有多深,也许是因为康檑,也许是因为她在意自己的过去……谁知道呢?”纪莫邀最后扫了一眼侧厅,转身离去。刚迈出两步,便听到不究和尚伏地痛哭的声音。
命中最在意自己的两个人都走了,纪莫邀也替钟究图感到遗憾。
在寺门,他又见到那个面生的老和尚。
“这个不究,俗根未净,如何清心侍佛?”住持斜视的眼角流出一丝鄙夷。
纪莫邀没有正眼看他,只是丢下一句:“无情之人,又如何移情于佛?不经挣扎就轻易到手的所谓顿悟,也不值几个钱。”
回到马车上时,小瑜已在嫏嬛怀中熟睡。生怕惊醒女儿,嫏嬛细声问:“他没事吧?”
纪莫邀摇头,“他背负着两个人生前的寄望,会做个好和尚的。只可惜了那无处挥霍的真金白银。”
嫏嬛没好气地训斥道:“你真是没心没肺。”
纪莫邀笑笑,不再说话。
第二个目的地,涓州。
这次,绒嫂已经打点好地方迎接他们了。虽然她还没准备好返回故园,但能再次踏足涓州,已是不易。“十几年了,第一次回来——第一次有胆量回来。”她的眼神满怀悲思,却也坚毅无比。
将女儿交给绒嫂之后,纪莫邀与温嫏嬛终于回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地方——深柳园。
他们将在这里,找到那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敲门前,纪莫邀突然止步,扭头对嫏嬛说:“焉知,等我们进去之后,你能否尽量不要看我……”他与嫏嬛困惑的眼神对望片刻,又解释道:“我是说,你可以看我,但是能不能不要被我发现你在看我?”
嫏嬛点头。
纪莫邀于是敲开了深柳园的大门。ᴊsɢ
魏总管一开门,立刻吓得连连后退,几乎一屁股跌倒在地上,“小郎君……”
纪莫邀飘进门来,却只是直视前方,不说话。
园中柳树郁郁葱葱,景色宜人。
“小郎君,你、你回来了……”魏总管面色惨白,差点要爬着说话。
“家里就只有你吗?”纪莫邀冷冷问道。
“不,余妈妈还在里头呢。”
纪莫邀摇头,“不要装了,你和我都知道,她不是余妈妈。”
魏总管一边鞠躬一边倒退进内院,过了一会,便揪着那老太太来到纪莫邀面前。
“主人饶命,老太婆有眼无珠、不知好歹……”
“我母亲在哪里?”
老太太惊愕地抬头,茫茫然不知所措。
纪莫邀加重语气,再次问:“我母亲在哪里?不要装傻了,你肯定知道!她的尸骨不可能葬在城外的墓穴里。快说!她在哪里?”
老太太战战兢兢地抬起一只手臂,指向了前院最孤独却也最高大茂密的那棵柳树。
纪莫邀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出窍了。
上次回来时,每日与这棵大柳树擦肩而过,甚至没有意识到其存在。如今望着那片片柳叶、细细丝条,仿佛是在与母亲对视。一言未发,已有千万字来回。
他也不管魏总管和老太太两个人在前院长跪不起,径直去后院翻来铁锹,自顾自地挖了起来。
嫏嬛没有上去帮忙,也没跟他说话,反倒是跟几乎要匍匐在地上的两个下人聊起来了。
“纪尤尊对你们很好么?怎么对他这么死心塌地?梁紫砚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竟让你们对她的痛苦置若罔闻?”
句句拷问,几乎要将两人的脑袋按到地里。
但嫏嬛也不是对他们的辩驳之辞有多少兴趣。她一面在说话,一面也在留意着纪莫邀。
纪莫邀越挖越深,越挖越痛。头痛、手痛、心痛……全身都在痛。他知道自己离母亲越来越近,却也明白,见面的一刻,意味着母子的的确确再也无法在人世间重逢。
与母亲透过门缝的诀别,一直都缺乏必要的真实感。以至于亲眼目睹母亲断气的那一瞬间,似乎还不足以说服年幼的自己。他心里清楚母亲已不在人世,却又没有一件能够寄托这份哀思的证物,那事便介于发生与没发生之间,恒久悬于心上,日日撕裂他的精神。
温枸橼跟他说过类似的感受。有些东西,就算你心里已经相信是事实,潜意识里还是会存留一丝天真与虚妄。只有将证据赤裸裸、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才算是真实发生过。她总是念着要去奇韵峰,寻回母亲林文茵的遗骨,也是一个道理。
纪莫邀只是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正准备好去接受这个结果。
眼泪“嘀嗒嘀嗒”地渗入露出土壤的白骨之中。
他挖不下去了,丢下铁锹,跪倒在土坑前,浑身发抖。
嫏嬛一见,立刻扑到他身上,扶稳他的肩膀,柔声道:“你找到她了。可以亲口告诉她,你已替她报仇雪恨。”
就这么一碰,纪莫邀立刻倒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上一次为母亲如此嚎哭,惊雀山还下着暴雨。
“没事了,我们这就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带她回家。”
纪莫邀抱紧她,哭着重复道:“如果没有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就不会这样……她就不会……”
嫏嬛捧着他的脸,细声劝道:“你还在纠结她爱不爱你、是否真心、深浅如何,又有否包含恨意。也许是你把问题看得太复杂了。”
纪莫邀稍微平静下来,伏在她肩上默然不语。
“是谁陪你度过在深柳园的岁月?谁与你笑?谁最懂你?最信任你?”
“是她。”
“那又是谁陪她度过在深柳园的岁月?谁与她笑?谁最懂她?最信任她?”
纪莫邀合上眼,“是我。”
“那就对了。”嫏嬛像搂着孩子一样搂着他,“在全世界都抛弃她的时候,你是唯一一个爱她、信任她的人。她那么好,怎么不会用爱来回报爱她的人呢?你这么懂她,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又有什么好纠结呢?”
泪水重新从纪莫邀眼中滑出,流入嫏嬛指间,最终化在两人的拥抱里。
“我爱你。”
(本回待续)
第九十九章 香祭人 柳埋骨(下)
绒嫂在临时的居所中为家人设灵烧香,又对丈夫的牌位低语道:“澈流,孩子们替你讨回公道了。虽然、虽然姜骥没有认罪……他将所有的罪过都推给了参水猿,但我们都知道,他才是主使。我知道这并非最理想的结果,但愿你在天之灵,能够保佑孩子们平平安安,等到姜骥伏罪的一天。”
随着香炉中青烟升起,她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跟亡夫聊起家常来。
这一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楚澄永远留在了英姿勃发的壮年,剩下自己独自老去。
“澈流,你今天如果再见到我,也不知会不会被我吓到。”她打趣道,“我没有消瘦,这你可以放心。只是也没以前胖得那么可爱了,希望你还喜欢。”
想起与楚澄新婚之夜,她眼中有光。
她家不算显赫,自己除了厨艺了得,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和楚澄的婚姻,完全是父母之命。能够嫁给的翩翩公子,她心里自然高兴,可一想到自己才貌并不出众,又难免有些自卑。
“娘子,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他的嗓音好温柔,一听就爱上了。
“我让你看,你不要笑话我……”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楚澄笑了,“那你见到我时,也不能取笑我。”
新郎略带紧张的语气,反而让她放松下来了——原来我们都一样忐忑。
“那我放下扇子了啊……”她于是缓缓将团扇移开,与眼前人四目相对。
这张俊朗又略带风霜的面孔,真的是自己的丈夫吗?她前世积了多少阴德,今世能遇到如此良人?
她盯着楚澄看,楚澄也盯着她看。
她突然又举起扇子,躲开了对方的眼神。
“怎么了?”楚澄关切地移近,“不舒服吗?”
“不、不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哭是笑,“我只是觉、觉得郎君长得这般好看,可我却……”
“夫人,”楚澄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一点点地将团扇挪开,“绒儿,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好吗?”
她本来还想扭拧一下,可听到“绒儿”二字时,顿时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楚澄握着新娘微微颤抖的手,道:“绒儿生得这般可爱,怎么可以不让我看呢?”
“我不……”
楚澄将一根手指轻轻按在她的唇上,“不许说自己不可爱。”
她快要被眼前人的柔情融化,几乎用尽全身的勇气,才挤出一句几乎毫无意义的话——“你真觉得我可爱吗?”
楚澄咧开嘴笑了,笑得跟个幼稚的小男孩一样,“你怎么不可爱?还是你想我为你作诗,才肯信我?”
“不、不用……”她也被对方孩子气的快乐所感染,开始“咯咯”笑了起来,“我、我这不是怕你嫌我胃肠大吗?”
“胃肠大怎么了?能吃是福啊。”楚澄说着,便试探性地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我就喜欢你圆圆润润的,看着就高兴。”
她握住丈夫的手,道:“你爱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
“你做什么,我都爱吃。”可他明明从来没尝过自己的手艺。
“这样下去,你也会变得跟我一样丰腴富态的。”
“那不就跟你更相衬了吗?”楚澄说着就钻到了她怀里,“真舒服,我能在这里躺一辈子吗?”
她从未这样被男人碰过。即便家中女眷事前已经跟自己讲过床笫之事的种种,如今被丈夫突然这么一抱,她还是立刻面红心跳、不知所措。
但楚澄就这样一直躺着,合眼不语。
她小心翼翼地搂着丈夫,也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人人都知道楚澄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又写得一手好字;也知他平易近人,仗义轻财。但除此之外,作为妻子的她,对眼前人更遥远的过去,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郎君……”
“叫我澈流。”
“澈流……”她怯生生地咀嚼这个名字,一时间无法判断这两个字是更生分还是更亲昵。
“你有什么想问我吗?”他终于睁眼。
“倒也没有,我只是不知要怎么跟你说话……你擅长的话,我也许一窍不通。”
“那有什么?绒儿擅长的事,我也一窍不通啊。”他察觉到女孩的不安,立刻坐了起来,将她拉入怀中,“别怕,绒儿。我们现在是夫妻,应该无话不谈。”
“嗯……”她受宠若惊地偎依在丈夫怀中,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记住,我不比你长得美,也不比你有才学。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一切都与我刚好相配,没有一处不及,懂吗?”
“懂了。”
楚澄托起新娘红扑扑的脸颊,吻在了她柔软的唇上。
“澈流……”
如今ᴊsɢ回想起来,绒嫂似乎有些明白丈夫为何坚持要自己以表字相称。
那是楚澄在提醒自己,不要沉溺于新的人生,不要沉溺于丈夫与父亲的身份——他依然是楚澄,依然是那个自幼侍奉姜氏的小书童。
亲生父亲去世得早,“澈流”是姜疾明给他起的表字,而楚澄也一直把姜疾明当父亲对待。
那样一个可敬的长者,竟会被亲生儿子杀害。
新婚之夜,绒嫂在丈夫眼中拾到的沧桑,大概是来自深藏于内心的愧疚。也许楚澄觉得,自己是个逃避现实的懦夫,否则也不会总是不厌其烦地自我嘲讽。
“绒儿,真希望能快点让你知道我所有的缺点。”他曾如是说,“那样,你就不会觉得配不起我了。”
楚澄应该比谁都清楚,离开登河山是唯一的选择。如果勉强留在姜家堡据理力争,只会被早早灭口,更不可能为老当家讨回公道。但楚澄还是无法释怀——自己在姜疾明尸骨未寒时别去不止,如今老人冤屈未平,自己竟早早过上了妻儿双全的美满生活。
他无法原谅自己。
这话说出来薄情虚伪,可他有时真的恨透了自己的幸福,恨这幸福像是偷来的赃物。他更恨别人眼中那个完美无瑕的自己,甚至巴不得在所有人面前撕破所有的伪装,从而暴露里面那个临阵逃脱的废物。
他渴望全心全意地享受新生,试图在过去与现实间划出清晰的楚河汉界,最终却鄙视起了摇摆不定的自己。
雪上加霜的是,他无法将内心的战争向妻子坦白。他不忍心让可爱单纯的新娘背负这不属于她的重担。那是他过去的孽债,不应由他未来的伴侣去偿还。
也许有一天,他可以不再去想登河山,不再纠结于内心的猜疑与道人的警告。那时,他的人生才终于属于自己。
那样该多好。
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活在姜家堡的回廊之中,总觉得肉身每天仍因司晨钟声而颤抖,总觉得耳边时不时传来一个老人的呼救声……
而在涓州与儿女同乐的那个男人,只是他魂灵的残影。
当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灵肉分离地度过余生时,一个叫梁紫砚的女人让他彻底醒了过来。
原来他不是在妄想,原来这一切都能联系起来,原来痛苦纠结的人不止是自己。
楚澄废寝忘食地挖掘梁紫砚回忆中的每一个细节——而她每一封回信,都在滴血。
他不敢想象,手足情深的星宿们竟会轻易死于非命,但梁紫砚没有理由对他说谎。
最后,他决定要亲手查证此事。
梁紫砚没法离开涓州,但自己可以。
楚澄于是独自踏上了返回登河山的旅程。
他甚至没有跟家人坦白真实的理由,只说是去探亲。他不知道妻子有没有怀疑过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宁愿被误会,也不想让家人知道他在调查一桩凶案。
他没有回姜家堡,而是凭记忆亲自登门拜访了每一位星宿的本家,仔细询问了每一个人的死因。没多久,他就发现问题了——星宿本家之间不通消息,而且是有意识地避免互相来往。每一家都只知自己的孩子为姜家捐躯,却不知还有别人同死。如此一来,每家人都只觉得自己命数不好,从来没有怀疑自家儿女共同死于一场有预谋的杀戮。
他最终确认了二十七位星宿的死讯,唯独没能找到参水猿的家人,最终抱憾返回。
回到涓州后,他还没来得及跟梁紫砚分享自己的发现,就开始隐隐觉得背后悬着一个阴影——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说实话,他一点不惊讶。毕竟跑了这么多家人,自己在登河山地界也是个掷地有声的名字,这事迟早会传到姜骥那里。但他不知道,姜骥会把自己怎么样。
他已经没办法将记忆中的仁弱公子,跟现在的姜骥重合在一起了。记忆中的玩伴,绝对不会伤害自己,就连一句语气重一点的话也不忍心说。但现在的姜骥会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他竟然会犹豫。
意识到自己终将横死时,他心里并没有对自身存亡的恐惧,只剩下无尽担忧。
如果我死了,我手上的这些记录该怎么办?梁紫砚、高运墨与我三人辛苦积攒的笔录,绝不能落入歹人之手,但也不能付之一炬……那就前功尽弃了。可以托付给谁吗?那样算不算将厄运传给无辜之人?
他不忍心,但又迫切地需要这个人快些出现。
后来,他遇到了温言睿。
他尽可能地不让对方直接触碰到最露骨的真相,只祈求时间能够冲淡姜骥的警惕,好让温言睿能够平安见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将名册交给对方之后,他松了一口气。
就算他第二天死去,这事也不会跟我进棺材,总有人能替我继续查下去。
他的心境变得坦然,也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
一双儿女兼有自己的才气与母亲的善良,看着他们长大,是楚澄在压抑与自责中唯一的慰藉。那一刻,他多希望能快些老去,老得能看到孩子们成家立业,老得能跟心爱的绒儿看儿孙满堂,老得可以不再记得登河山的一切。
绒儿今天又送糖糕去梁紫砚家了。等她回来,我就告诉她,我什么都告诉她,然后我们……
随着一声巨响,家门崩裂,一个手持胡刀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甚至最终都没有当面见过梁紫砚。
“澈流,你也是有福,还有任儿、冉儿陪你。”
他们永远都是小孩子,永远都长不大。
绒嫂凝视至亲的灵位,久久不忍离去。
“不用托梦来劝我好好生活,我已经在好好生活了。我只是、只是……”她趴在地上,泪流不止,“好想你们。”
纪莫邀颤抖着将一片薄荷叶放入口中。
母亲的遗骸已经入棺,自己随时可以离开,但他偏偏一点也不着急。从前的自己,在深柳园多待一刻都觉得无比煎熬。而现在,所有令他紧张焦虑的人和事都消失了,他终于可以任性地占据这个空间,不再有任何时间和姿态上的束缚。
柳树依然伫立在院里,如今再看,竟生出些亲切感来。这也难怪,毕竟柳树是母亲的骨血滋养而成,可以视为同胞,亦可以视为母亲的转世。
“焉知,你有没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怎么说?”
“我也不清楚,就觉得姜骥这个人,原来真如想象中一样平庸。每次想起他是那么的平平无奇,就很难相信他居然……你懂的。”
嫏嬛点头,“我们总觉得将大奸大恶之人除掉,世道就能太平。可谁想到一个虚荣而平凡的懦夫,也能做出如此毁天灭地的勾当。”
“只因出身给了他不配拥有的权力。他没有让自己配得起那个位置,只能千方百计让那个位置堕落到自己可以轻松坐稳的高度。不仅是姜骥这么想,他命中遇到的人都在纵容他这么做。”
嫏嬛长叹,“越是对恶人麻木,就越是对碌碌小人宽容;越是对碌碌小人宽容,就越是没有成为正人君子的必要。而且登河山又是那样一个……特别的牢狱。”
“何止是登河山?哪怕再小的地方,也能创造一人之下的快感。你看魏总管那么和蔼可亲的一个人,不也眼睁睁看着我母亲受苦多年,也依旧装聋作哑吗?相比与纪尤尊情同母子的老太太,自己一个总管,自然是斗不过的。可他毕竟又不是娇嫩的少年,不能靠色相得到眷顾。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深柳园中最忠诚的狗,为主人斟茶递水、鞍前马后。只要有求必应,其地位就永远不会动摇。木制的牢笼,石砌的围墙,都不如肉做的人心。摸得到的囚室,永远比不上心中的邪教。一旦固执地选择了去相信而且只相信一个人,就算来到了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世界里,也依旧是傀儡。”
嫏嬛道:“以心为墙,是最高深却也最奏效的手段。”
说到这里,纪莫邀突兀地陷入沉默,没再往下说。
嫏嬛知道他还没说完,但没出声。
纪莫邀却忽然抓着她的手,说:“去佛堂。”
嫏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去那个地方。
当年,纪尤尊就是在佛堂,在佛祖金身塑像的见证下,夺去了梁紫砚的生命。
推开门的那一刻,所有的噩梦在一瞬间充满脑海,所有不忍直视的画面与声音激荡着他的神智,令他头晕目眩。
但纪莫邀还是稳住脚步,踏进了佛堂。
其实,他不是不敢面对,更不是因为害怕。他只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那尊金身铜像,无法原谅那全知全能的佛,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母亲死于暴徒之手,而无动于衷。
如今,那尊佛像就在面前,呆板地望向自己。
纪莫邀不知何时捡来一块尖石,开始奋力朝佛像ᴊsɢ的眼睛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十下、百下……
佛像的双目粉碎,已经分辨不出面目。
纪莫邀还觉得不解气,将佛像连着案台一起,推到了墙角。
失去双眼的佛像面对黑暗的墙壁,继续默默坐着。
纪莫邀沉重地呼出一口气,离开了佛堂。
回到院子里时,两个人都发自内心地觉得筋疲力尽。
“焉知,记不记得我问过你,有没有被人提醒过,一个人太聪明不是好事。”
“记得,然后你叫我不要信,因为那都是在妒忌我。”
“魏总管跟我母亲说过这话。”
嫏嬛轻轻“啊”了一声,随后又是沉默。过了一阵,她开口道:“我在想,下次如果望庭他们还问我们成亲的事,不如直接告诉他,我们没有成亲,也不会成亲。”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也不是突然。只是觉得那种关系,确实不适合我们。虽然爹娘十分恩爱,但多数的夫妻,都和我所想象的恩爱没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合卺交杯,可以尝试所有的仪式,唯是那一纸婚书最是不值得。况且,我知道婚姻对你,也早就没有良善的意味了。”
“知我者焉知。”
对于纪莫邀而言,婚礼是纪尤尊霸占他母亲的庆功宴,是完成掠夺的最后一场仪式。
若以世俗的方式结为夫妻,嫏嬛便是他纪莫邀的从属——他不能让嫏嬛受这种屈辱。他们的关系,不需要婚姻去证明。更何况,他也不想给外人任何借口,去将嫏嬛视为“纪家的人”。
嫏嬛与他十指紧扣,略带雀跃地问:“那你准备好和我做一辈子奸夫淫妇了吗?”
“若能与你背负相同的骂名,倒也不失为一种趣味。我甚至觉得,男人的身份也不值得追逐了。如果做一个男人,就意味着他必须要暴虐、残忍、冷酷,必须要让女人畏惧、让男人臣服……那我不要做一个男人,我只要做个人就好了。”
在深柳园这样一个以死为墙的牢笼里,他们找到了最质朴的自由。
答案是如此简单,竟没有更多人愿意尝试。
“焉知……我时常想,如果母亲还在世,我在知道了所有前因后果之后,到底该如何面对她。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如何去面对这样的我。小时不懂事,她也许还能用一些借口来说服自己,让和我相处变得没那么难受。但现在,我知道我们为什么成为母子,一下子又……我甚至不敢想象与她对视。我害怕自己只会是她眼里的噩梦,是让她无法从轮回中挣脱的恶鬼。”
“她还活着的时候,有让你觉得她很想离开你吗?”
纪莫邀摇头。
母亲显然很厌恶在深柳园的生活,但她从没有排斥自己,更说不上抛弃。这种看似矛盾的活法,虽然没在当年引起注意,却在多年后一直困扰纪莫邀——如果纪尤尊真的那样可怕,为什么母亲久久不肯离开?
从小到大,他时常这样问自己。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个问题是多么的粗鲁与无知。
母亲当然想离开了,可她知道等待她的是死亡。没有被死亡威胁过的人,总爱指点别人该如何趋利避害,自大地认为,换成是自己就一定能轻松脱险。然而,这根本就不是一堵仅仅靠意志就能翻越的墙。甚至,墙外的人会觉得她不应该迈出来,还会将她重新推回去。
母亲这么聪明,肯定早就想得一清二楚了。
梁紫砚渴望活下去,也渴望能够保护自己的孩子。但以她自身的力量,根本没办法在逃出去的同时保全母子二人的性命。她只渴望有人能从外面搭一条绳进来,又或者,等纪莫邀长大成人。
等待是折磨,而她抚慰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养育一个爱自己的孩子。她向纪莫邀倾注心里所有的爱,只是为了让他成为这地狱中唯一一个真心在乎自己的人。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决定好离去时,却只见魏总管来送别。
“小郎君……”魏总管一天之内仿佛吓掉了半身皮肉,如今看着整个人都萎缩了许多,“那老太婆吓破了胆,受不住,投井死了。”
纪莫邀眨眨眼,淡淡问道:“没记错的话,她原是纪尤尊的乳娘吧?”
“似乎是的。家里年资最老的仆人就是她了,跟主人又亲。”
话虽这么说,纪莫邀却不觉得这是“母子情深”在作祟。那个老太太对纪尤尊的态度,与司钟对姜骥的感情截然不同,反而更像是参水猿与姜骥的关系。乳娘只是一个便利的身份,她在这个家里真正索求的,是维系规矩的权力欲——正如野蛮剥光嫏嬛衣服时所带来的征服感。单单做一个养儿弄孙、循规蹈矩的老妇人,又怎能带来这铁面无私的快意?
“不说她了。”纪莫邀瞪着魏总管低垂的头顶,“深柳园如今是我的产业。我不打算住这里,也就不需要人伺候。你年纪也大了,趁早回乡去吧。”
魏总管“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叩谢道:“多谢小郎君!不,多谢主人!多谢主人网开一面!”
纪莫邀转身要走,却在最后一刻回头问:“石二哥的住所,你没骗我吧?”
“不敢!他如今真的住在那里。我若有半句虚言,就拿了我老命罢!”
纪莫邀冷笑,“那就行了。”
柳下白骨起,井底罪人泣。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章 命多悔 可堪追(上)
马车停在桥边,桥的另一头是个宁静的村落。乡民在早晨的雾气中淡然穿梭劳作,像一群扮演凡人的神仙。
纪莫邀栓好马,跨过小桥,踩入这朦胧的桃花源里。
他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住在哪里,但也不需要问任何人。雾气深处的朗朗读书声,便是他的指路灯。
偶尔擦肩而过的村民,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也许是因为村子周围都通了官道,平日里从村中穿行的外人并不稀奇。还是说雾气太浓,他们根本没发现有人走过。
纪莫邀顺着清脆的童声一直来到一个小院落前。院中有些结伴散步的鸡鸭和一条还未睡醒的大黄狗。再往里便是一间小茅庐,里头坐着十五六个孩子,有男有女,小则四五岁,大则八九岁。每人面前都摆有纸笔,此刻一个个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一声不吭。隐约可以听到教书先生的声音,但在外头还看不到他的样子。
先生讲了一阵后,让大家跟着念,那十几个孩子便摇头晃脑地念诵起来。
虽然不知先生说了什么,但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如此专注地学习,可见老师的功力。
纪莫邀久久站在院外,没有进去。
这里是村子的最深处,附近的人早就到田里忙活了,没人从他身边经过。如果有人看到他,应该会觉得这个站在鸡笼前的陌生男人很可疑吧。
雾气逐渐散去,又是一个好晴天。
茅庐里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只见孩子们蜂拥而出,追逐的追逐,逗狗的逗狗,也有没出来的,直接倒在席上小睡。
未几,一个衣装朴素的男子从里头走了出来,迎面还收到了两个学生送上的小花。
“先生,我刚摘的,送给你。”
“谢谢。”他温柔地笑了,“我会好好保管的。”
纪莫邀看着他被一波波孩子们簇拥着,面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教书先生好不容易终于从孩子堆中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院门前的纪莫邀。
两人对望许久,但纪莫邀迟迟没有开口介绍自己,只是等着对方的眼神从困惑逐渐转为惊讶——“小郎君……是你吗?”
纪莫邀展开双臂,“石二哥,好久不见。”
石先生欣喜若狂,上前紧紧抱住他,“真的是你吗?我、我不是在做梦?”
“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梦呢?白日梦吗?”
石先生放声大笑,“真的是你,只有你会这么说话,一点都没变。”他抓着纪莫邀的手,“我怎么都想不到,能和你重逢……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魏总管说你回乡教书了,我就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你一面。”
“魏总管,对,他们一家搬走好多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他还好吧?”
“还行,不过年纪也大了。现在回去享儿女福了,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石先生有些忧郁地低眉,可又猛然抬起头来,拉着纪莫邀就走,“我真是糊涂,怎么能让你站在门外说话呢?去我家,我们坐着好好说话。”
纪莫邀指着院里的孩子们,问:“你不用上课吗?”
“没事,游戏的时间不怕多。”石先生摇头,“我们可以慢慢聊。”
石先生牵着纪莫邀绕过几片田地,还险些被一只大白鹅追击,最后来到一间小茅屋前。屋外坐着一个少妇,正在埋头洗衣。她脚边坐着一个不到两岁大的娃娃,抱着一个布偶,ᴊsɢ咿咿呀呀地说着话。
“小郎君,这是拙荆。”
纪莫邀按住他,道:“别再叫我小郎君了。你不从属于我,我也不比你高贵。”
“那我应该……”
“我管你叫二哥,你以兄长的身份称呼我就行了。”
“那……贤弟?”石先生略带紧张地舔舐着这两个字,才又重新介绍道:“贤弟,这是内人,那便是幼子。”
少妇也擦干手起身,朝纪莫邀行礼。
“纪某见过嫂夫人。”
她似乎从未受过这么隆重的礼遇,还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叔叔礼重了。”
“别见外。”石先生安慰道,“贤弟与我识于幼时,几乎无话不谈。”他又扭头问纪莫邀:“如果不耽误你的话,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纪莫邀又摇头,“恐怕留不到那时,但喝杯茶的时间倒是有的。”
石先生于是热情地将他请到屋里坐下。村舍虽小,五脏俱全,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一别,也有十多年了。”石先生望着煮水的火焰,“童年旧事还历历在目,结果一转眼,孩子都生三个了。”他抬眼望向纪莫邀,“你呢?还住在涓州么?”
“没有,我十岁时就离开了,如今是江湖闲散之徒。”纪莫邀顿了顿,又补充道:“女儿好像应该……有半岁了吧。”
石先生诧异了,“自己女儿几时出生都不记得了么?”
“几时出生记得,只是不记得今天是几月几日。”
石先生笑了,笑成了石二哥的样子。
“那妻女也跟你闲散在外么?”他为纪莫邀冲了一碗热茶。
不出意外,纪莫邀谢绝了所有的配料。“那是自然,如今就在桥那头。”
石先生瞪大眼睛,“那你怎么不请进来做客?还要她们等你这半天么?”
纪莫邀笑道:“她不愿进来,非要等雾气散去,好好看看你们桥头那个水车才肯罢休。如今估计在跟你们村里的工匠取经呢。”
“这样啊……”石先生这才放松下来,“那你们也真是志同道合,都是好学之人。”
“臭味相投。”
“真是的,怎么就这么经不起夸呢?”
两人对坐,呼吸着茶香味的宁静。
“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子我们就都长大了……”石先生吞了口唾沫,又望了一眼门外,见妻子依然背对着自己在洗衣,这才小声问道:“你家里人……还好吧?”
纪莫邀郑重地放下茶碗,仿佛一直在等这个问题。他望入石先生的眼睛,答道:“纪尤尊已经死了。”
石先生的眼神突然陷入一个无底洞中,一下丧失了组织表情的能力。
纪莫邀握住对方的手,细声道:“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石先生的手开始在他掌中颤抖。
纪莫邀扭头往院子里瞥了一眼,随后急步离席,将房门合上。
“石二哥……”再次坐下时,眼前人已泪流满面。
三个孩子的慈父、乡民敬重的先生、一个将近而立之年的男人,像受了委屈的孩童般,扑倒在纪莫邀怀中,大哭不止。
纪莫邀抱着他,来回抚摸他的后背,“不怕了……都结束了。”
终于,石二哥的呼吸缓和了下来。
“你……杀了他吗?”
纪莫邀低头答道:“不是我下的手。但你可以说他是因我而死。”
石二哥从他膝上爬起来,用衣袖反复地擦脸,“我一直都在尝试……假装什么没有发生,尝试去忘记。”他又略带惊慌地解释道:“我不是在责怪你。”
“没事。”
“我以为自己可以忘记,祈祷大了之后,这一切能变作过眼云烟。”石二哥抬起头,自嘲似地苦笑,“但无论我做什么,都……我不敢进佛堂寺庙,甚至看到和尚也要绕路走。但只要闻到香火的气味,所有的噩梦还是会被重新唤醒。后来更有甚者,哪怕只是跟一个比我年长的男人共处一室,我都恨不得夺门而逃。村里有风水更好的宅子,但我偏要住在这个角落里,只是为了避开种了柳树的道路……我什么都试过了,可只要一闭上眼睛,我的魂魄就回到了深柳园那个佛堂里,怎么逃也逃不出来。”
又是佛堂,又是那双眼睛。
纪莫邀深吸一口气,问:“魏总管他……是知道的吧?”
“他当然知道,事后就是他陪了我一夜。”
纪莫邀没有再问。
“是他让我告病回乡,之后我就离开涓州了。”
“这我记得。”
“真的?”
纪莫邀点头。
石二哥揉揉眼睛,“你不提我,我都忘了那天你就站在院子里,看着我被人抬出来。我后来也没有跟任何人讲……唯一庆幸的是,魏总管全家都搬走了,我不会在这里遇到任何深柳园的故人——当然,我也不是在说你。”
纪莫邀浅笑。
“我有时甚至会想,也许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也只是我的一场噩梦。也许身上的伤是我不小心磕磕碰碰得来的。但是、但是……”
“慢慢来,”纪莫邀扶着他的上身,“不要急。”
“我离开的时候,魏总管还给了我沉甸甸的一袋铜钱,说是主人给我送行的……我过江时直接丢水里了。那笔钱,我想起都觉得脏,就算用来买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也是脏的,和我一样脏。”
“不要这样说。”纪莫邀抓着他的手,“脏的不是你。”
“我知道,我只是……”石二哥的眼神逐渐固定在纪莫邀脸上,“你刚才用的是,他的名字,他的全名。但他确实是你父亲,不是吗?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但我相信你一定有杀他的理由,我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去理解。”
纪莫邀扭头望向窗外,看两三彩蝶飞过。
“我是为了给我母亲报仇。”
石二哥的神色凝固了。
“纪尤尊对你做过的事,也对我母亲做了,这也是……我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原因。后来他杀了我母亲,我就从涓州逃出去了。”他叙述的语气十分平静,依然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石二哥捏住了他的手,“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也是这两年才逐渐理清来龙去脉的。”
“真的……”石二哥再次抱住了他,“真的太好了。能为你母亲报仇雪恨,真是太好了。我也……谢谢你。”他松开怀抱,面上不免又有些歉意,“亏我还在你面前诉苦,明明你所经受的比我还要——”
纪莫邀按住他的嘴,“不要比较。这并非我们应得的苦难,没必要比较谁更配得起伤心痛苦。而且,我也想来谢谢你。”
“谢我?”石二哥直摇头,“我有什么好谢的……”
“谢谢你,救了我的朋友高知命。”
“高知命……啊,我记得这个名字。他是你在外头的书友,对吗?”
纪莫邀点头,“有件事,他本人不知道,石二哥你也不知道,完全是我自己的决定……当初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你的遭遇,我也不会对纪尤尊萌生戒心,更不会竭力阻止他招知命到家里来做书童。我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我不能让知命、让任何人再经受那样的痛苦,我必须让纪尤尊远离所有我在乎的人。所以我要谢谢你,代知命谢谢你。”
“别这样说,这、这都是你的造化啊。”石二哥说着,眼中又盈起泪来,“你也替我出了口恶气,不是吗?他得到了惩罚,以后再也不能害人了,真好……令堂虽然看不到,但她在天之灵一定十分欣慰,一定的。”
“你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我吗?”石二哥又怯生生地笑了,“我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一无功名,二无富贵,如此过一天算一天,不过一个识字的农夫罢了。”
纪莫邀正色道:“石二哥,我们今天能坐在这里,难道不就是你与我母亲的造化吗?你们经受了那样的痛苦,在我看来,就算从此心生邪念、抛弃人性,也是情有可原……但你们偏偏没有这么做。你选择在家乡教书育人,她选择对我倾尽爱心。你如果没有选这条路,今天就没法在这样一个家里招待我。她若没有选这条路,我今天就没办法完完整整地坐在你面前。是因为你们两个刻意的选择,我们才能如此重逢。是你们一次又一次选择了良善,我才能将纪尤尊的恶意永远扼杀。你们证明了善恶是一种选择,让我不再相信任何‘本性如此’的借口。这太了不起了。”
石二哥破涕为笑,重新抱住了他,“谢谢你……我太需要这番话了。”
纪莫邀紧抱着他,想起了母亲的笑容,禁不住也有些眼红。
他们终于能不再惧怕入眠的梦魇,也不再惧怕醒来的地狱。最近,纪莫邀甚至开始期待做噩梦,毕竟只要一睁开眼,再可怕的梦境都会立刻消失。那确切可见的结束,是他从未享受过的安全感。
终于,他们能从噩梦中惊醒,而非惊醒于噩梦之ᴊsɢ中。
吴迁回到涂州。
虽然两人永远也不会再当面说清,但他欠了纪莫邀一个大人情,而彼此都心知肚明。
本来,祝临雕和赵之寅一消失,缪泰愚和邢至端这些平庸之辈又不再碍眼,同生会就是吴迁的囊中之物。但半路杀出个沈海通,逼他必须提早想好往下的十步、二十步棋。祝蕴红的身世是个致命的秘密,一旦泄露,她在同生会的地位不保,就无法以现在的身份继续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吴迁可以承受千夫所指的骂名,但绝不能让祝蕴红吃一点点苦头。而为了守住祝蕴红和她所有的秘密,吴迁只有一个选择——占据同生会的顶点,不允许任何人的怀疑与挑战。
沈海通当初如此主动参战,他若消极以待,必会招人诟病。一箭了结龚云昭,再顺手抢走缪毓心,虽是功劳,却似乎有些不足。因为,万一沈海通捞到了傲人的战果,自己的位置就危险了。
幸好有纪莫邀那一掌,虽然遗憾没有夺去沈海通的性命,但也确实夺去了他角逐同生会权力中心的所有意志力。从此以后,姓沈的不会再威胁到自己。
可怜那个沈海通,丝毫不知吴迁内心的窃喜,反而在多谢他救命之恩的同时,欣然收养缪毓心为义女。毕竟是他好兄弟缪泰愚的遗孤,沈家定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养育毓心,让她过上优渥的生活,不愁吃不愁穿……
而就算沈海通没有主动提出这个请求,吴迁也会想办法让缪毓心从眼前消失——若在杀母仇人的身边长大,对她也未免太残忍了。
他和龚云昭无冤无仇,确实不应杀她,可为了表明对同生会的忠心,又不得不杀。吴迁甚至觉得,自己只杀了一个龚云昭,已经算是兑现对无度门与赵晗青的诺言。
当然,他知道这番说辞有多虚伪苍白,但反正也没人来当面质问,就让这些软弱无力的借口从此沉底吧。也许有一天,就变得有说服力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由始至终,都是个懂得所有道理,却做不出一个正确选择的混账东西。
有时,纪莫邀会想起当日那个替天行道的意气少年。
那时的吴迁已对祝蕴红情根深种,但心里依然坚守着一套独立于男女之情之外的法则。那时的他,诚挚地爱着一个人,但也衷心地爱着一些道理。如今的他,不仅抛弃了这些道理,还因此心甘情愿为人所用,毫不犹豫地走上了葬送先辈的道路,不知心中会否感到愧疚。更有甚者,他应该已经发现,自己在同生会的号召力绝非子虚乌有——这是他的造化,却不是他能够控制的力量。如果吴迁是个聪明人,则一定会为自己的威望感到深深不安。
而纪莫邀就算不说,大概也不愿看到第二个人成为同生会的话事人。毕竟吴迁的心思太浅,只要祝蕴红事事安好,他对同生会的未来根本就没有任何期许与野心。既然今天能心安理得收下渔翁之利,明天就算同生会毁在他手里,只要还没伤到祝蕴红,吴迁也不会有丝毫不舍。让他坐稳这个位置,就意味着同生会再也没有找无度门寻仇的本事。
经此一役,各方元气大伤,经不起冤冤相报。与其再次以命相搏,妄求速胜,倒不如远远看着敌人一步步没入平庸、颓丧、没落之中,最终彻底消亡。
纪莫邀不缺耐心。
回到涂州的那一天,吴迁只觉得被扒了一层皮,如今骨肉都暴露在外,无论是对快感还是痛觉都尤其敏感,所有的感官更是倍加清晰。
跟随他浴血逃出的弟子们,一路都在勉励他韬光养晦,来日为二位掌门和师兄弟们报仇雪恨。
他只能装作受到了鼓励。
没想到在二位师父亡故之后,自己依旧无法轻易卸下面具。
如今返回遭遇灭顶之灾的同生会,自己就是那仅存的硕果,唯一的希望。所有人都指望他能引领同生会浴火重生,将来为所有“枉死”的同门报仇。
他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必定会接受这个身份——别忘了,祝蕴红永远是同生会的人。为了小红,他也一辈子被困在了这个炼狱之中。
但只要能留在小红身边,他什么都愿意。想起来,被拥戴上掌门之位,实在算不上什么委屈。如果将这种事作为苦闷牢骚告诉别人,估计也会被好生嘲讽一番吧。
“你这个生在福中不知福的蠢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经常这样在心中骂自己。
迈入祝家大门,却意外地见到几个熟悉的面孔。
“迁公子回来了!”师弟们迎了上来。
吴迁这才认出,这几人也有跟着一起去鹿狮楼,估计是混战中失散,自行先回来了。
“你、你们几时到的?”他心不在焉地问,脑里的某个角落却隐隐在提醒他大事不好。
领头的那个答道:“也就早回来一天,就等着迁公子回来主持大局呢!”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开始说一些鼓舞、奉承、拥立的话,但吴迁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有人冒了句——
“迁公子知道温葶苈死了么?”
吴迁猛一抬头,“死了?”
“你走得早,怕是没看到。我们一直躲在树林里不敢动,远远见赵娘子抱着他的尸首哭成泪人,这才晓得他死了。”
领头的附和道:“是,我们大家几个都看到了。”
吴迁喃喃道:“你们见到葶苈死了,又比我早回来……”
“是,我们昨日一进门,吴总领就招待了我们,问长问短的。大小姐也在。”
吴迁恍然大悟,脸色骤然苍白。他不顾一切推开众人,没命似地冲向祝蕴红的房间。
这几个家伙早一天回来,还见了小红。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向小红交待了鹿狮楼发生的一切,小红不仅知道了祝临雕和赵之寅的死讯,更加知道了——
“葶苈!”
吴迁猛地止步,与几乎跟他迎面撞上的祝蕴红面面相觑。
“葶苈,可把你盼来了!”祝蕴红一把抱住他,“我、我以为你已经……”
吴迁指望会看到一个得知温葶苈丧生而悲痛欲绝、寻死觅活的祝蕴红。瞬息之间,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和祝蕴红结束婚姻,自己从此离开同生会,彼此老死不相往来,只要她好好活下去就行了。
但现在这个样子,究竟是……
“小、小红?”吴迁挽着女孩的肩膀,愁眉紧锁,“你没事吧?”
祝蕴红喜极而泣地推了他一下,“当然有事了!想你想得都快要疯了!但现在你能毫发无损地回来,我就什么事都没有啦。”她语气之雀跃,动作之娇嗔,全然不像是假。
吴迁曾经被她骗过,哪会轻易信服?便不顾怜香惜玉之情,揪着她的手喝道:“你莫要再耍弄我!温葶苈已死在地通关,你对我喊他的名字也无济于事!还是快快接受现实,我好还你自由。”
谁知祝蕴红不但没因被揭穿而翻脸,反而楚楚可怜地哭喊了起来:“葶苈你这是何意?你不是就站在我面前吗?我哪句话说错了,你竟这样对我呼呼喝喝……”哭得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眼看她的哭闹已经惊动了外头的师弟们,吴迁顾不上粗鲁,一路将祝蕴红扯回房中,将她按在梳妆台前。“你哭得妆都花了,怎么见人?快快整理仪容。”
祝蕴红在镜前眨巴几下眼睛,竟噗嗤笑了出来。
吴迁背脊涌起一阵恶寒,又问:“笑什么?”
只见祝蕴红回眸答道:“笑你傻。”她眼中有泪,却真像是笑出来的,里头没有半点反讽嘲弄之意。
“别乱讲,我怎么傻了?”
祝蕴红扭过头去,嘀咕道:“凶巴巴的,结果只是来让我补妆,是不是傻?”
吴迁望向镜中——正如那晚一样——可什么都没有发现。
祝蕴红边哼着小调边搬弄桌上的胭脂水粉,心情似乎真的很好。
吴迁还是无法相信,于是问:“我是回来了,可你表哥怎么办?”
祝蕴红停下手,回过神来,道:“他们都跟我说了……表哥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吴迁明白了什么,却不愿去接受这个结果,继续追问道:“你表哥回不来,你不应该高兴吗?他不在,没有人能再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确实……”祝蕴红竟从眼角抹去一滴泪,“可他毕竟还是我表哥啊。我、我总不能为他的死叫好吧?”
吴迁再也忍不了了,跪倒在祝蕴红膝边,指着自己说:“小红,你认真看,我就是你表哥!我就是吴迁啊!”
祝蕴红痴痴地凝望他好久,随之又是一笑,一掌拍在吴迁肩上,“别闹了,葶苈!我还不认得你吗?”
“我不是葶苈!”
“好了,我要集中精神补妆,别胡言乱语。等你歇息好了,我跟你去微波湖玩好不好?好久没去了。”
吴迁爬起身ᴊsɢ,往后退了一步,颤抖着问:“真的吗?”
“当然了,我怎么会骗你呢?”
“小红,我、我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祝蕴红有条不紊地开始画眉,“你今天是怎么了?总是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你别管,就直接回答我——我是谁?”
“你是我的丈夫温葶苈啊。”
吴迁万念俱灰,“如果我是温葶苈,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温柔地回答:“我是祝蕴红啊。”
吴迁盯着镜中倩影,里头是一双让他受宠若惊的眼睛。
她是真的爱我。
他一下瘫坐在地上,静静地哭了起来。
祝蕴红见他落泪,忙丢下眉笔,扑到他身边问:“葶苈,怎么了?这才刚回家,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我、我……”吴迁抬起头,一把将祝蕴红拉到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祝蕴红也抱着他,宠溺地揉着他的后背,“好了、好了!人都回来了,就没事了。”
吴迁知道祝蕴红没有说谎。她如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发自内心。可他宁愿对方是在骗自己,宁愿下一刻被她扇一个耳光。
可现在的祝蕴红,再也不会骂他、打他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错再错,最终竟将毕生至爱封印在永恒的幻想之中,再也找不回真我。
吴迁总算明白——他与祝蕴红之间,永远都要有一人要扮演骗子的角色。既然祝蕴红不会说谎,那就换他吧。
“我没事……”他艰难地坐直身子,深深吸进一口气,“我确实是太累了。刚才对你呼呼喝喝,是我不好。”
祝蕴红欣然一笑,道:“知错就好,不过我也没怪你。”她偎依在吴迁臂间,扭扭拧拧的,似乎并不急着去完成妆容。
“又怎么了?”吴迁问。
女孩脸一红,小声道:“我说出来,你可别怪我娇气。”
“放心,我不怪你。”
祝蕴红微微鼓腮,怨道:“你回来这么久了,都还没亲我呢。”
吴迁笑了——天啊,好想哭。
他二话不说,低头吻了祝蕴红。
两人拥吻交缠,双双滚到卧榻之上。
是的,祝蕴红真的没有在骗自己。
“葶苈,我、我好想你……”是她情浓时最真挚的喘息。
吴迁合上眼,暗暗祈祷眼角不要漏出泪来,扫了彼此的兴致。
这并不是他要的结果,但他已经决定了。
“别怕,我温葶苈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离开。”
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要从人生中抹除的名字,竟然成了自己余生的伪装。想不到在看透一切之后,依然逃不出这畸形的人生。
小青没说错,自己才是祝蕴红苦难的根源。
但这一刻,吴迁选择沉溺、享受、遗忘。
(本回待续)
第一百章 命多悔 可堪追(下)
船儿一路往西,水面上已升起奇韵峰的轮廓。
温枸橼坐在船尾,赤脚划过凉爽的江水。“跟我说说,你最后悔偷的一样东西。”
龙卧溪正蹲在一旁,收拾烤鱼后的狼藉,“你这问题好奇怪……想看我出丑吗?”
温枸橼莞尔一笑,“你在我面前还出丑得少吗?我就是想听故事。”
龙卧溪苦笑,“你总要我跟你讲故事,我万一哪天讲得一个都不剩了怎么办?”
“那更好啊,说明你活到了能讲完你一生故事的一天,而我也完完整整地了解了龙卧溪的所有。那时候,你我都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你怕我死太早?”
“你难道不怕吗?”
龙卧溪望着她,沉默了一阵,道:“以前不怕,现在怕了。”
温枸橼催促道:“快说,我洗耳恭听。”
“我有一次游历途中,在一间观音庙里借宿……”
“啧啧,是偷了菩萨的香火钱么?真不要脸。”
“我都还没说完,别打岔。我真的只是打算在那里睡一晚就走,根本没动过佛门之地的念头。况且乡间小庙,和尚都面黄肌瘦的,能有什么偷?当时恰逢回春之际,来往的旅人很多,因此寺中仅有的空房已经住满,我就被安顿到偏殿里打地铺睡。那晚,我还没睡着,听到外头有谈话之声,便悄悄开了半边门。门外站了三个人,一个终南山的道士,一个东瀛来的僧人,还有一个是大秦国的医师。那医人胸前挂着一个十字佩饰,想必是景教中人。暖夜里,他们吟诗作对、谈古论今,好不风流。”
温枸橼伸了个懒腰,问:“这三个人,都是说的汉话?”
“都是天南地北的来客,不说汉话还真不行。你别说,虽然他们各有口音,但遣词造句都十分地道流利,就跟在中原遇到外乡人一样。我那时听得如痴如醉,全然没了睡意。等他们聊完散去时,太阳都要出来了。”
温枸橼眨眨眼,“天都亮了,你还什么都没偷呢。”
龙卧溪大笑道:“我见天亮了,当时心头一惊,立刻穿上衣服,跑去正殿对着观音大士一通磕头忏悔。我说我不应该,明明在心里承诺了在庙里不偷不盗,连一点邪念都不该有。可昨晚心中实在饥渴,未经允许便从三位先生处偷来了一场没有邀请我的雅聚。我求菩萨饶我本性难移,往后定不再犯。”龙卧溪说到这里,两手一摊,“可偷也偷了,还没法物归原主,连弥补的机会都不存在。现在想起来,还常常觉得后悔。”
温枸橼越往后听,五官越是扭到一起,一脸不屑地拍了对方一下,“什么鬼……让你说件后悔的事,你居然变相卖弄风雅!”
龙卧溪认真道:“我可没骗你,那时可是真的后悔。”
温枸橼叉起双臂,冷笑道:“你偷金偷银,也没觉得得罪了哪路神仙啊。”
“平日里又不是在菩萨家中盗窃,自然不会得罪。就算在寻常人家作案,我也从不碰香火贡品啊。做人,总要有些原则。”
温枸橼朝他做了个鬼脸。
收拾妥当了,龙卧溪也除下鞋袜,坐到温枸橼身边。
温枸橼一头枕在老人肩上,“老泥鳅,你可千万别太急着去投胎啊。”
龙卧溪侧脸看着她,可对方却没有看过来。
温枸橼继续道:“我一定会好好活到老的,所以肯定不会马上和你重逢。你要有点耐心,等上个四五十年,好不好?”
龙卧溪笑道:“只要你好好的,要我等多久都可以。”
“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转世,做同龄人,这样就、就不会……”她说不下去了。
没有在这一刻对视,是怕粉饰的坚强会在彼此真挚的眼中彻底融化。
龙卧溪抱住她的肩膀,却不敢搂得太紧。
可温枸橼哪里还会跟他拘谨,一头倒在他怀中,抽泣道:“下辈子,我不想再这样,错过彼此大段的人生……”
“可知……”龙卧溪握住了温枸橼的手。
温枸橼抬起头来,似乎依然不习惯被叫小名。
“我知道你可能永远也没法释怀,永远会固执地相信,没能认识年轻时的我是你一辈子的遗憾。没办法亲眼看你慢慢老去,我也觉得很空虚煎熬。但是,可知,所有的该与不该,都是同一轮回里的因果,环环相扣,相辅相成。只有错过了当年的我,你才会欣赏现在的我。若是填补了这个缺口,只怕丢失的反而更多。不过,我觉得你都懂,不是吗?”
温枸橼渐渐停止哭泣,但还是抱着龙卧溪。
“我们下辈子要做同龄人,然后下下辈子,我要做一个风华绝代的老女人,你就来做我忠心耿耿的小白脸。”
龙卧溪连声大笑,却又正色道:“不,我不能做你的小白脸。”
“为什么?”
“你对于我的意义,不是一个小白脸所能对等的。我必须要成为一个更出色的年轻人,才算得上是一次公平的转世。”
温枸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言为定!”
夏语冰一推开门,就见一高一矮两个孩子从面前飞奔而过。
“小心!”
她这么一喊,两人都停了下来,折返向她赔礼——“吵到师姐,对不住了。”
夏语冰见高的那个就是戴旻恩,不禁失笑,“旻恩你平时挺稳重的,怎么就闹腾起来了呢?”
戴旻恩低头道:“师姐恕罪,我以后不会了。”
夏语冰牵起另一个小孩的手,问:“你又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白从宽这时也从屋里出来,道:“啊,是不是鲁师兄的孩子?”
“鲁师兄?”夏语冰仰头想了想,“我是在哪里听过这么一回事,可怎么想不起来……”
“昨晚大家就在谈这个孩子的事,可你刚好变成师兄了,自然不记得。”
夏语冰脸一红,问:“那、那可以再跟我说一遍吗?”
白从宽于是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那男孩浓眉大眼,脸圆嘟嘟的,煞是可爱。“我叫鲁映阑,今年十岁。”
白从宽接着说:“你记不记得郭师兄以前总是提起一个姓鲁的师兄,在我们这里修行过几年,武功也还算ᴊsɢ不错,和师父感情也很好。不过因为是家里独子,所以后来不得不回去继承家业了。”
“啊……你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
“映阑就是那个师兄的独子。”
夏语冰眉头一紧,“那映阑以后不还是要回去继承家业?”
“对,所以他父亲只是让他来养养性子,不作长久修行。”
“这样啊……”夏语冰点点头,便放两个孩子继续去玩了,“可以跑,但是要看路啊。”
白从宽叹道:“剑寨之中就数他们两个最小。我初时还怕十六岁的旻恩会不屑于跟十岁的小孩玩,现在看来,也是多虑了。”
辗转半年,眼看小瑜都要开口说话了,纪莫邀终于第一次踏上了可以真正称为是“家乡”的地方。
虽然,番禺着实不错,是个福地。如果不是为了尽快让母亲入土为安,纪莫邀和温嫏嬛都很乐意待多两天。但坐上前往端州的客船那一瞬间,这一切一概付诸脑后。
端州,才是旅行的终点,是梁紫砚最终的归宿。
纪莫邀开口跟舟子攀谈时,还招来了对方诧异的眼神。
“公子是北方来的人,怎么操的本地口音?”
“家母是端州人士,因此自幼就会这边的话。”
舟子见是同乡,一下子就喋喋不休起来,恨不得变出三头六臂将端州所有的好都送到纪莫邀面前。“公子回去时,一定要买个上好的砚台做手信。我虽然不识字,但我渡过的文人墨客好像都喜欢这里的砚台,想必此物在北方颇有名望。”
纪莫邀听罢,心中微微一颤,道:“我对砚台无甚研究,不知端州城中有哪位行家能为我指点指点,至少不会买了冒牌亏本的货色啊。”
“那好说,星湖边上的梁果正先生最懂端砚。他家里的藏品,多得能把我这艘船都沉了!”
船靠北岸,纪莫邀拜别船夫,将嫏嬛与女儿安顿在客店之后,便独自骑马往星湖而去。
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鼓动游人到湖上泛舟,说是不做这么一件事,就不能算来了端州。纪莫邀自然也有这个打算,但又怕途中会想起母亲的经历,令他无法全心全意去欣赏山水之美。
马儿停在大街的尽头。一群蓬头垢面的采石工人正围着一个老儒生问长问短,似乎是要他评判矿石的材质,好在雕石的工匠那里讨个好价钱。
纪莫邀下马在一旁静候,直到所有工人都心满意足地离去,才走到那老书生跟前,问:“足下可是梁果正先生?”
老先生抬头看他,稍稍愣了一下,道:“正是在下。公子口音是本地人,梁某却不曾谋面,敢问尊姓大名?”
纪莫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远近都称梁先生最懂端砚。晚生慕名而来,还望不要见怪。”
梁果正一听,立刻笑逐颜开——“不敢、不敢!既是同道中人,快进来请坐,我们详谈!”他于是引纪莫邀绕过两条街巷,进到自家宅院里。
是这里吗?母亲的苦难,就是在这里开始的吗?
纪莫邀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维持着僵硬的笑容跟梁果正来到书斋之中。一坐下,他的目光就停在了书案边沿的石砚上。
梁果正见他注目,笑问:“公子可知这砚台的名堂?”
纪莫邀端详片刻,小声道:“这是青花紫石砚。”
梁果正连连点头,爱惜之情不言而喻。“你看这鸜鹆眼,深翠泛青,乃是百眼之尊。”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擦拭砚台的边缘,仿佛怕自己肥短的手指会不小心磨坏坚硬的石头。
纪莫邀看了他好一阵,突然飞身上前,一手夺过砚台,厉声问:“我若摔碎这砚台,先生会发怒吗?”
梁果正脸色一变,“公子何意?”
纪莫邀将砚台高举头顶,重复道:“你答我便是——我若毁了紫石砚,你会发怒吗?”
“当然!”梁果正当下已气得脸红,“这紫石砚乃是世间奇珍,就算只是刮花了一条细纹,我也心痛欲裂,何况是摔毁?”
纪莫邀听罢,冷笑着将那砚台放回案上,问:“那当年纪尤尊毁了你的紫砚,先生又为何无动于衷呢?”
梁果正吓得几乎将书案撞倒,但爱物之心在最后一刻控制住了他的身体。只见他颤颤巍巍地站稳,一脸惊惶地盯着纪莫邀。“你到底……”他抬起手,却又立刻缩了回去,“你、你确实……”
“确实长得很像纪尤尊?”
梁果正当即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席上。他一手撑着案台,一手指着眼前的青年,“你是、是紫砚的……”
“娘没有骗你,舅舅。”
那一声冷冰冰的“舅舅”令梁果正彻底瘫软在地。
“舅舅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去相信她吗?”
梁果正面色苍白地喘着气,过了半晌才答道:“紫砚去世之后,我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好好跟她道别。我还想过,如果我顺了她的意,没有把她嫁给纪尤尊又会如何。”
“那她就不会死。”
梁果正惶恐地将脸扭到一边,不敢与外甥对视。
“你将她推入纪尤尊怀中,最终断送了她全部的人生。我希望你在回想起这一串因果的时候,可以被愧疚与自责所掩埋。”
“你、你这话好不客气……”梁果正扶着书案站起来,“我是一家之主,不能单单考虑紫砚一个人的好恶。”
“纪尤尊凌辱了你的妹妹,窃取了她的人生,夺去了她的性命,而你不仅没有半点犹豫,反而傻乎乎地将扶摇喝呼掌也搭了进去!若不是母亲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所有的苦都让她扛了,你还有脸说自己考量周全?这是好恶喜厌的问题吗?”
梁果正见他咄咄逼人的样子,眼神越发抵触起来,“你大老远跑来端州,就是为了当面骂我一顿吗?紫砚教出来的儿子,就是这么目无尊长的吗?”
“我还送了亲生父亲去死,你一个舅父又何足惜?”
梁果正大惊后退——“我听闻纪尤尊死时被剖心挖眼,好不残忍,原来是……”
“你应该庆幸,我这次不是来找你寻仇。”
“那你是……”
“我要让母亲葬入梁家祖坟。”
梁果正火冒三丈地回过头来——“她是外嫁之女,怎么可以……”
只见一支狼毫笔从纪莫邀指间旋转飞出,最终轻轻撞在梁果正额头上,开出了灰白色的花。
“母亲说过,舅舅虽然不习武艺,但扶摇喝呼掌的口诀记得比谁都清楚。你应该晓得,如果我愿意,用这支笔取你性命,绝非难事。”
梁果正冒出一身冷汗,再不敢出声。
半月后,纪莫邀终于有时间陪家人去星湖游玩了。
端州地方小,一家婚丧,人尽皆知。梁家风光厚葬远嫁多年的女儿这种稀罕事,足够全城人议论半年。因此纪莫邀想约一艘小船游湖时,舟子们几乎在他面前打起来——谁都不肯错过跟城中名人独处的宝贵机会。
幸亏之前送他们从番禺过来的那个船夫刚好经过,嫏嬛一把将他揪住,说这就是他们找好的船夫,才免去了一场新的小城风云。
那船夫还有些受宠若惊,说自己是江上船夫,对星湖的景致也了解得并不细致。但见温嫏嬛二话不说便将女儿抱上船,他也就不再自谦。
小船滑入晚霞之中,岸上酒肆飘来阵阵歌乐。
“公子此回在端州,弄得好大阵仗啊。”
纪莫邀只是笑笑,“能为母亲还愿,这不算什么。”
“公子孝顺。愿令堂来世多福。”
“是啊,愿她来世无父兄之加罪,无夫儿之负累,自在畅快,无忧无虑。”
舟子侧目道:“世间焉有无父、无兄、无夫、无儿之女?”
纪莫邀轻叹,“也是,哪有这等好事?”
小舟靠在天柱岩下,今晚就在这里过了。
天已全黑,空中只剩下文昌宫传来的诵经声。
两人一开始还怕女儿会晕船,结果她不但没有晕船,反而在船停之后毫无征兆地大哭不止。
纪莫邀将她抱到船头,举着她在水面上划拉小脚丫。“我们今晚在船上过夜,不会动了。你先将就一下,等明天就能再动起来了。”
小瑜不忿气地嗷嗷叫了几声之后,终于消停。
嫏嬛从船舱里探出半个身子,嘀咕道:“船行不晕船停晕,这也不像我们啊。”
没过多久,小瑜开始打哈欠,总算是累了。
等女儿睡着,二人返回船头,静静垂钓。彼岸点点灯火,好不惬意。
“要吃吗?”嫏嬛忽然递上已经凉了的糖糕,“没有涂州的味道那么好,但也不差。”
“不要。”
嫏嬛又将糖糕掰成小块,重新伸到纪莫邀嘴边,“真不要?”
纪莫邀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将脖子往反方向倾斜。
嫏嬛依旧殷勤笑着,“来呀,就尝一口……”
如此软磨了一阵,纪莫邀终于不耐烦,把脸凑了过去,可刚张嘴,嫏嬛竟将糖糕送回自己嘴里。
“晚ᴊsɢ了。”她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轻笑,“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呢?”
纪莫邀眨眨眼,短暂地发了一会呆,随后扭脸,不再多言。
嫏嬛忙扶着他的肩膀,重新捏了一块糖糕,送到他嘴边,“好啦,不要闹脾气,这块一定是给你的。”
纪莫邀原本也没在发脾气,一口接住。
“好吃吗?”嫏嬛满是期待地问。
纪莫邀眉头一皱,“不好吃,太甜了。”
嫏嬛笑得合不拢嘴,“你的表情,跟在秋千上那时候一模一样。可我就是好喜欢看你愤世嫉俗的嫌弃样。”
纪莫邀斜眼瞄她,嘀咕道:“恶趣味……”
夜渐深沉,头上的诵经,岸边的乐舞,一一归于沉默。
“不回来还不知道,母亲是辛未年生人,生我时才十七岁。”纪莫邀长叹一声,将嫏嬛拉入怀中,“师父曾跟我说,我们总以为自己是活在当下,却不知其实是活在子孙后代口中的旧年里。所有没能改变的丑恶,都会成为我们这代人的烙印;所有习以为常的不妥,都是招来后人诟病的祸根。我知道师父是在自省,但我是越来越觉得,这话用在我们身上也很合适。等小瑜长大,我们就成老人了。”
“你这是在唏嘘年岁吗?会不会有点太年轻了。”
纪莫邀笑了,“不是在唏嘘,就是觉得我们好像总有改不完的错——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最终永远也无法到达那个可以松一口气的彼岸。”
嫏嬛轻吻他的嘴角,道:“你这话说得,像是个对人间心存幻想的诗人。我就不同,我从最开始就知道那个彼岸不存在,所以不会强求。那些错,会永远留在我们血液里,永远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难的不是如何完全消除这些瑕疵,而是如何与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共处。”她顿了顿,又道:“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无论进退,总有办法。”
“焉知,你是不是困了?”
“是啊……”嫏嬛欠身躺在纪莫邀臂间,“给手来。”
“做什么?”
“把你手掌给我。”
纪莫邀将一掌递到她手中。
嫏嬛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离尤。
“温离尤。”她的声音很轻,生怕吵醒了女儿。
《惊雀定魂录》至此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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