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知如何劝解她,他也知道这样的心境下说什么都没用。 思索了片刻,他吩咐人送来衣服和梳妆盒,递给她道:“马上靠岸了,你先收拾一下吧。” 这一夜她赴海蹈火,已经蓬头散发,就连身上都还穿着那件艳红水靠。 阿南本是最爱美的人,可此刻她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只喃喃摸了摸脸,低低道:“这么丑,难怪……” 难怪这么多年,她也无法得到公子。即使他最后对自己说起挑个好日子,恐怕也只是不想让她去救绮霞吧…… 他和方碧眠在一起,就是江南烟柳燕双飞,而她这只竖着脖颈毛的鹰隼飞在旁边,又算什么? 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涩,她把镜子一扣,疲惫道:“大海可真讨厌啊,这头发上岸后要好好洗洗了。” “确实,还是陆上好。”朱聿恒见她这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沮丧失落,便拿起梳子试着在她披散的发上梳了梳。 其实他只是想比划一下的,可一梳才发现,她在海里泡过的头发纠结干涩,上面还附着干掉的盐粒,把梳子卡得根本梳不下去。 自然而然的,他就坐在她的身后,慢慢替她梳起了头发。 “可,再怎么险恶,我的家与归宿,都在大海上。”阿南望着窗外茫茫大海,低低道,“我从海上来,总有一天终究要回到海上去。” 她身上有海水咸腥的气味,偎在榻上的身躯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令传说中南方之南最深的海中那些迷人而缥缈的鲛人都似有了具体模样。 朱聿恒握着她的头发,沉默一瞬,道:“陆上也未必不好,尤其你爱热闹,名山大川呼朋唤友,对酒当歌秉烛夜游,未必不比海上快意。” “可惜……热闹也不是我的,我终究……” 或许她此生此世,终究是那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小女孩,注定要在海天中孤零零度过一生。 她蜷起身子,抱紧自己空落孤寂的身躯时,却感觉到了阿言轻柔帮她梳理发丝的指尖,温柔又小心翼翼,生怕扯动她的乱发弄疼了她。 她血气充足,乱蓬蓬的头发既浓且长,垂垂及地。他将它们拢入怀中,置在膝上,手指穿过她的万缕青丝,从下至上慢慢梳顺。 阿南紧闭上眼睛,强行抑制自己眼中即将汹涌的热泪。 在最伤心的时刻,无论是谁,对她稍微好一点,都让她更感绝望与痛楚。 “算了吧阿言……就这样吧。”她拼命忍住自己的眼泪,颤声说着,将自己蓬乱的头发从他的手中扯回,抓过旁边一根银簪胡乱将头发盘起。 朱聿恒望着她强抑的眼泪,隐隐为她心疼,正要开口劝慰她时,脚下平稳行驶的船忽然一顿,外面传来了隐隐的惊呼声和金铁交鸣声。 他示意阿南稍安勿躁,立即起身去查看情况。 阿南狠狠擦掉眼泪,从窗口一眼便看见了外边情形。 蓬莱阁下的水船码头依旧停着密密匝匝的船只,她越过如林的桅杆,依稀看到了江白涟的小舟。 她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蓬莱阁中有火星迸射,随即黑烟滚滚突起。 阿南抄起千里镜一看,有青布裹头的人在城墙上鬼祟放火。看这火急火燎来劫人的模样,那位方姑娘在青莲宗地位肯定不低。 水手们抛下巨大船锚,在船沿搭上跳板。岸上的人在呼喝着救火。 心里记挂着绮霞,阿南稳定心神,竭力抛开所有低落思绪,奔到甲板上。 越过层层叠叠的船帆,她看见几个青布裹头的汉子正持刀跳上江白涟的船,显然是青莲宗众已经寻到了此处,要趁乱偷袭绮霞。 江白涟十分警觉,在周围的混乱中早已察觉到动静。他从船舱内跃出,见对方持刀袭来,便立即抓起旁边的鱼叉,抵挡住攻势。 可对方人多势众,趁着他在前方拒敌之际,有两三人绕到船尾,一把扯掉那条绣得歪歪扭扭的鸳鸯门帘,直扑船舱。 绮霞从舱内逃出,却被逼到船尾,下方便是汹涌海水,周围的船又忙着靠岸去蓬莱阁救火,在一片混乱中她走投无路,吓得脸色煞白,大声呼救。 跳板尚未搭好,阿南也顾不上许多了,流光闪动,勾住对面的桅杆,身影闪动,立即飞扑向江白涟船上。 可距离太远,中间隔了无数混乱移动的船只,她一边左挪右闪一边冲向前方,眼睁睁看那些人欺近绮霞身旁。 只见仓皇的绮霞似是想起什么,赶紧摘下发间的“希声”咬在口中,按照阿南教的捂住耳朵,用力一吹。 谁知对面的人看见她拔下“希声”时,便立即按住了耳孔与听会穴。绮霞用力吹希声,远处船上的人都被惊动,面露难受之色,而面前的凶手们反倒毫发无损。 阿南一个起落,踏在了对面的船沿上,看见绮霞脸上露出错愕惊诧的神情,想着这手法是公子泄露给青莲宗杀手的,顿时心口又急又痛,不顾面前距离还有多远,奋力向前扑去。 围攻绮霞的青莲宗众虽然双手捂耳,但脚下毫不留情,后方有人飞起一脚将呆愣的绮霞踹倒在地,绮霞惊叫一声,下意识便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任由下巴在甲板上磕得血流不止。 两船之间的距离太远,阿南竭力一跳,挂在了旁边的船舷上,纵身翻上,向着那边奔去。 青莲宗的人已几步赶上了绮霞,挥刀就向她砍去。 眼看刀子即将落到绮霞背上之时,旁边一柄鱼叉直刺入杀手肩膀,在惨叫声中,江白涟一脚踢飞那人,抬手拉起绮霞,带她躲入船舱,以身子与船篷为遮挡,将她护在了后方。 江白涟身手灵活,船上又十分狭窄,对方一哄而上,却互相碍手碍脚,一时难伤他们。 此时阿南已跃上船头,流光疾闪间,青莲宗众哀叫着纷纷倒下。 江白涟松了一口气,赶紧抱住蜷缩在角落中的绮霞,却发现她一直捂着肚子死死护着,忙问:“哪里受伤了?” “没……没有……”绮霞抹掉下巴的血,搭着他的手刚想站起来,船身忽然一阵剧烈动荡,她惊呼一声,又重重跌扑在船上。 阿南及时稳住身形,只觉脚下大海中传来轰然声响,船身连同水波同时猛烈震荡,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有一圈巨大的涟漪向四下飞速散开。 “青鸾!”阿南脱口而出,震惊不已。 船下的海面中,一只硕大无朋的青鸾痕迹飞掠而过,携带着海浪猛烈扑击在码头之上。 码头陡然剧震,所有船只倾斜震荡,在惊呼声中,船上人纷纷落水。 阿南知道这里的水城与钱塘湾一般,水下高台无休无止在发射青鸾水波,可这一直在海下的波光,为什么会突然射向水面? 尚未等她找出缘由,日光下原本宁静的海面已狂涌波动起来。 青鸾翔集,群飞的气流直激水面,水花冲天而起。 激流直扑半空,就如接连不断的巨大青鸾自水下跃出,挟带着铺天盖地的呼啸声与倾泻而下的水珠,覆盖在集结的船队之上。 在那巨大无比的激荡中,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互相挤压倾轧,甲板船身全都在咯咯作响,只听得哀叫之声不绝,落水的、被挤扁挤伤的人不计其数。 “上岸!”在剧烈的颠簸中,阿南一把拉起绮霞,示意江白涟赶紧带她走。 然而,他们刚奔到甲板上,便只觉耳边一片轰鸣声响起,仿佛有利椎刺入头颅,剧痛无比。 在海浪的轰然声响中,勉强爬起来的人身躯再度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扑通”“扑通”连声,船上人几乎同时摔倒在甲板上,手中武器坠落,撞击声不绝于耳。 阿南立即按住耳边穴道,在激荡中背靠船舱稳住身躯,一抬头却发现旁边一艘船的桅杆正朝着他们直直倒下来。 她当机立断,一把推开江白涟和绮霞。 巨大的桅杆重重压在船上,甲板断裂纷飞。江白涟和绮霞躲过一劫,但也双双落水,掉入了海中。 但阿南已顾不上他们了。她看见越过船只来寻她的朱聿恒,正被困在对面那艘倾倒的船上。 那艘船桅杆断裂后,龙骨轧轧作响,整艘船都在撞击中变了形。韦杭之率众竭力扑去救助朱聿恒,可海中的青鸾与脑中的轰鸣交错,维持身体平衡已是妄想。 朱聿恒握住面前的栏杆,稳住自己身形,黄花梨的坚实栏杆本已撑住了他的身体,但在下一刻,旁边一艘船的虚梢急撞而来,栏杆顿时粉碎崩裂。 船身倾斜,水浪飞激,朱聿恒与散碎的栏杆一起直坠入海。 水浪迅速吞噬了下坠的身躯,咸腥海水从朱聿恒的口鼻灌入,直呛肺部。 朱聿恒咬紧牙关,想要浮出水面,可身体却在陡然之间一僵。他只觉得肩颈一阵剧痛,随即疼痛蔓延全身,让他整个身躯都在水中抽搐起来。 这熟悉而绝望的疼痛,让他的心口顿时与海水一样冰凉—— 这一次,是阳跷脉。 剧痛自脚踝而起,顺着双腿外侧上达腹胸,直冲肩颈,最终那可怖的剧痛汇于风池穴,让他头痛得几欲炸裂,意识失控。 不是预料的十月初,他的第四根奇经八脉,在九月底爆裂了。 胸口剧痛,是他的肺已控制不住,在窒息之中吸入了第一腔水。 他忍不住呛咳起来,可越是咳嗽,周身的海水越是涌入他的口鼻之中,肺腑如被撕裂,身体开始抽搐。 就在眼前的一切蒙上昏黑,他陷入痛苦绝望之际,一双有力的胳膊自后拥来,有人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这拥抱的熟悉力度,和上次在西湖中抱住他的,一模一样。 可他浸在冰冷的海水之中,连勉强睁开眼睛的力量都没有,只下意识地“唔”了一声,动了动自己的肩膀。 他知道阿南会了解他的情况的。 果然,她毫不犹豫便在水中将身体上升了半尺,撕开了他的衣襟,看向他的肩膀。 日光透过动荡的水波,光线跳跃闪烁,诡异而恍惚。 她看见朱聿恒的肩颈相接处,一条血脉正肿胀成狰狞的猩红,在可怖地突突跳动。 山河社稷图的第四条血脉,发作了。 在这样危急的境地,在距离他们设想还有数日之时,它命中注定、却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第119章 怒海鸣鸾(2) 波光粼粼的水下,朱聿恒肩颈上跳动的血脉诡异无比。 阿南的手按在了跳动的那一点上,感觉那里面有个东西在左冲右突,意欲从血脉中冲破而出。 她只犹豫了一瞬,便立即抬手,臂环中薄刃弹出,利落地划过那截正在诡异跳动的血脉,一刺一转间,一片薄薄的血雾顿时喷出,弥漫于海水之中。 本就光线恍惚的水下,掺杂着血色,此时显得更为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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