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让她在外间多玩几天吧,或许,她能因此深入了解朝廷内幕,也未必不是好事。” 公子既然发了话,众人也便不再争议。 已近敦煌,路边人家院中,一棵虎蹄梅正在吐蕊,在这风沙灰黄的大漠中,竭力扩散自己的馥郁香气。 从树下经过之时,晨风中一两簇金黄的花枝掠过他的耳畔,将香气沾染在了他的发间与衣襟上。 竺星河闭上眼睛,在马上仰头闻嗅这些熹微晨光中的氤氲香气。 他想起与阿南重逢时她身上的香气,以及刚才与那个刺客擦肩交手之际,那种相同的气息。 那黑暗交错的一瞬间,不需看也不需听,他便知道,那是阿南。 只是,她身上已沾染上了属于朱聿恒的特有气息。 不是沉檀龙麝的香气,只如冷冽严冬中影影绰绰一支寒梅在朝阳中初绽。在与朱聿恒的数次交锋中,竺星河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如今,他们穿着一式的衣服,身上熏染着一样的香气,策马扬鞭而去,将他丢在风沙之中,甚至,她不曾回过一次头。 ——十四年前的暴风雨中向他伸过来的那双手;五年前只身跃上他的船头说“我出师了,以后你赶不走我啦!”的那条身影;尸山血海之中相抵拼杀互为依靠的那片脊背;无数次从必死的困境中挣扎相扶而出,她扬头对他露出的粲然笑颜…… 当时以为能永远延续下去的一切,原本在他面前鲜明灼亮,此时却被那香气如火焰卷过,全都成了褪色的灰烬,惨淡粉碎。 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睁开眼,从这片刻的迷乱中抽身而出,抬手缓缓掸去衣上的落花,神情依旧平静。 等朱聿恒死了,她自然便回来了。 兜兜转转一个小小波折,不可能改变早已注定的结局。
第156章 故国旧梦(2) 被阿琰抱在怀中驰回,阿南才发现后方侍卫们正在拼命赶来。 想来是阿琰看到鹰扑后太过焦急,所骑的马又太过神骏,将所有人远远甩在了后面,才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了过来。 再度对上韦杭之幽怨谴责的眼神,阿南心虚又无奈。 可凌晨刺骨的寒风中,阿琰的怀抱温暖得过分,再说她也实在没力气挣开阿琰自己回去了。 干脆,她自暴自弃地靠在皇太孙殿下怀中,任由他们敞开了看。 反正女海匪行走江湖多年,比任何人脸皮都要更厚。 回到敦煌,阿南第一件事便是将怀中的东西掏出来,一股脑塞给朱聿恒,然后扑入浴桶,将自己全身的沙土尘灰彻底洗去。 一夜厮杀,疲惫交加。她有些虚弱地举起右臂看。 被厚重砍刀击打过的手腕已高高隆起,肿胀不堪,不知有没有伤及筋骨。 她按住疼痛颤抖的手,浸在热水中,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痕迹。 春风刺过,她心口一道殷红的血痕,在水中隐隐作痛,甚至压过了右臂的伤势。 她眼前又浮现出遥遥坐在对面马背上的竺星河。 被黑暗吞没的荒漠边际,他在深不见底的暗夜之中,筹划着倾覆天下的计谋,决绝一如当年他在断崖上许下的悲恸誓言。 她答应过阿琰,会尽全力帮他。可,谁能想到挽救阿琰性命,与破坏公子的大计,竟会以如此方式,纠缠在了一处。 她深深吸着气,狠狠将自己的头埋入了水中。 水声让她的双耳嗡嗡作响,这是血脉在她体内行走的声音,她活着的证据。 她还活着,公子也活着。可那些春风绮丽、流光飒沓的日子,那些他们并肩而战的过往,早已死去了。 如今存活于世的他们,是背道而驰的春风流光,再也无法相伴。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起身,阿南扯过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太过疲惫,散发披于肩头也懒得再弄。 外面传来食物的香气,阿南感觉自己饿极了,连睡意都无法抵过饥饿。她走到外间,果然看见桌上已经摆下了各式餐点。 她想喝的南瓜粥炖得温温热热的,洒了饱满的红枣与枸杞,在冬日晨曦中冒着腾腾热气。桌上还有西北的面食,搓鱼子、酿皮子,重油重盐,最适合疲乏虚脱的她。 来不及与对面的朱聿恒打招呼,她喝了两口粥,抓过桌上的筷子就吃,将嘴里塞满满。 朱聿恒抬手给她盛了一碗羊肉汤推过去,见她头发还在滴水,便起身拿起旁边的布巾,将她那头长发包住。 她头发既浓且长,坐着的时候垂垂及地。他拉了把凳子过来,将它们置于膝上,慢慢用毛巾揉搓吸干。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手指穿过她的万缕青丝,触感细软却又令他指尖微微麻痒。年幼时读过的子夜歌,隐约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抬眼看向阿南,她亦有些惊讶,略略回头看他。 他避开阿南诧异的目光,嗓音略带低涩:“别着凉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呢。” 阿南“嗯”了一声,便回头继续用膳去了。 而他在她身后,透过她半湿的发丝凝望着她。 微扬的下巴与修长的脖颈是一条优美的弧线,而这条弧线又延伸成更令人心动的肩颈线条,向下延伸至细韧的腰肢。 披在她身上的衣衫被她的头发濡湿,贴在她的背上,将她的躯体勾勒得纤毫毕现,却偏偏有一缕碎发,蜿蜒于她的领口,如在指引他的目光向下探寻。 他的心口猛跳起来,目光逃避地游移,却看见了她衣袖下滑,露出肿胀瘀紫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了?”他抬手轻握住她的手掌,看向那伤处。 阿南将筷子换到左手吃着,道:“阴沟里翻船,被青莲宗主砸的。不然的话也不需要你来救我了。” 朱聿恒看了满不在乎的她一眼,拉开抽屉取出药瓶,将药酒倒在她的伤处,抬手帮她将淤血揉开。 阿南风卷残云将桌上东西吃了大半,才缓过一口气来,搁下筷子看着朱聿恒。 而他抬眼望着她,低声责备道:“说了多少次,不许你再这般冲动了。” 看着他眼中盛满的担忧,阿南没来由心虚,含糊道:“我哪知道他们也会来呢?本来以为只是跟踪方碧眠,去打探阵法而已……” 朱聿恒望着她,似是想问海客与青莲宗们所商议的事情,但最终还是罢了,沉默地替她放下袖子,盖好药瓶。 阿南活动着手腕,问:“不想问我昨晚听到了什么吗?” “想。”朱聿恒坦诚道,“但我说过,不会让你为难。你若不方便说,我便不会问。” 阿南静静望了他片刻,望着他坦荡赤诚的双眼,心道,你可知道,有人正商议杀你的祖父,挑拨你的父叔,分裂这王朝天下—— 而这群人,是她曾经浴血奋战生死与共的朋友。 往日恩,今日义,让她心口春风的伤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仿佛要将她胸口灼烧出一个黑洞。 可她没办法开口。出卖昔日的朋友给如今的朋友这种事,她无法想象也不可能去做。 不敢再看朱聿恒,她逃避般转开头,抬手将半干的头发草草挽了个髻,定了定神,道:“重要的是,我带回来的东西……你看到了吗?是否有用?” “看了,很有用,我可能已经寻出阵法的地点。”朱聿恒洗净手,坐在她对面,将那些陈旧的卷宗翻开。 阿南凑过去与他一起看着那本册子,问:“是傅灵焰留下的吧?” “是。”他将它摊在她的面前,指向其中地图道,“你看,这便是鬼域。” 阿南知道自己找对了,这就是青莲宗主带竺星河与方碧眠看的,关于傅灵焰留下的那个可以灭绝西北防线的阵法所在。 册子上是无数条黑线,互相连通,蔓延勾连,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头图案,两个标记点在骷髅头正中,正如一对灰败眼睛。 那标记由陈旧的胭脂绘成,当年必定是鲜红夺目,十分显眼,可如今早已黯淡,与灰黄的书册相差仿佛。 阿南皱眉问:“这是……地下通道?” “对,共有三个入口,正在鬼头的嘴巴和双耳部位,而这眼睛,似是地下所在,目前我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朱聿恒在鬼头上绘出标记,道,“地下的通道与地面的不同,是上下纵横且相互穿插的,因此路线难寻。” 阿南喝着粥,听他详细讲解其中的路线。 玉门关这边的地下道,由生活于此的人们世世代代陆续挖掘而成,千百年来水文环境变迁,穿井的路线也多有变化,不断废弃旧的,又不断挖掘新的。 “根据这张图来看,六十年前傅灵焰借率众北伐之际,利用当地人力将地下矿道、水道、天然洞穴连接,设下了这个玉门阵。”朱聿恒指向面前矿场,说道,“口部,位于魔鬼城处;双耳,一边是矿场入口,一边是王女死亡之处。只是……” 这纸上无数条细线,有直有弯,有长有短,有的似断头路却又在另一边向前延伸,有的一个拐弯后与另外的相接,复杂至极。 阿南此时疲惫至极,也懒得去详细看路径,只指着口耳交汇处的一个黑点,问:“这个,你觉得是什么?” “这里属于鬼面的鼻部,凡人皆仰赖呼吸生存,我看,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控制点。” “这样,对地下通道最为熟悉的人,应当是探勘矿脉的老工头们。你去矿场多找几个,先把路线给理出来。”阿南揉了揉自己肿胀的手,道,“我得躺一会儿,真的有点累。” “好,我先去布置,你好好休息。” 朱聿恒出去安排,而阿南倚在榻上,又忍不住抄起下面的那几封信札看了看。 这是六十年前的信件,纸张黄脆,甚至因为她揣在怀中活动激烈,导致信封都残破了。 她抚平信封上的火焰青莲标记,将它拆开。 果不其然,这是当年傅灵焰所写的信。 “长河日落,沙陵浴血。红日西沉,一如弹丸。风沙漠漠,割肉如刀。静夜深长,唯念思君。” 阿南摊开信,开头便是这没头没尾的几句话。 她有些诧异,把后面的信纸翻出来看了看,确定没有收信人名讳也没有寄信人落款,便又看了下去。 “郎君见字如面,灵焰玉门关外事务已毕,不日将归君身畔。回程之际,立于沙丘之上纵目望远,眼见千山万壑俱为君容,思君切切,亟待振双翅而越万里山阙,不必夜夜梦里相见……” 阿南略感错愕,又觉得心口一阵微甜——这被收藏在青莲宗要地的,居然是当年傅灵焰写给她心上人的情信。 看信上语句,显然与对方相爱至深,正在魂牵梦萦之际。 “奇怪……” 朱聿恒回到屋内,听她看着信件自言自语,便走过来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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