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自他的身后紧紧抱着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前方的青鸾口中。 锐利的母刺,还在逐渐地向前伸去,距离那莲子,已经不到半寸距离。 “阿琰,你一定要……” 一定要破解这傅灵焰的阵法,一定要扭转这根玉刺,一定要阻止山河社稷图,一定要挽救盛大辉煌的沙漠之城…… 虚幻风沙呼啸而来,阿南下意识地侧了侧头,想要避开那些刺目的炫光,却看见头顶水雾中交织出无数霓虹光圈,托出一条迅速下坠的身影,直扑向她。 她仰头看见这条悬浮于头顶的身影,两人如站在镜子的内外,一个站立仰望,一个下扑俯视,一瞬间她们一起望进了对方的眼中。 那是傅灵焰,也是她的影子。 她的眼中映照着她的身影,和她残破的人生。 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是我。身不由己的人生,模糊的前路,跌宕的生涯,叵测的未来。 她如何能活成自己,可自己又该是什么模样…… 她紧紧抱着阿琰,可她并不觉得欢喜。 眼泪自她的眼眶中大颗大颗涌出,落在他的背上。 被绑在木板上化为骷髅的父亲;风暴之中站在礁石上的母亲;牵着年幼时她的那只残缺右手,化成初次见阿琰时,拆解火铳那双莹然生晕的手。 阿琰,未曾看见他的脸,她便已为他的手而着迷,一路牵牵绊绊至此。 谁知他的手,却在暴风雨中,将木板上的骷髅推向了遥不可知的深海,又伸向了礁石上摇摇欲坠手指残缺的女人…… 她迷乱了意识,空中盘旋的傅灵焰化为血雨,笼罩住了她,与她合为了一缕幽魂。 我是我,我是谁…… 耳膜处突突跳动,太阳穴的剧痛让阿南在晕眩中抽出了凤翥。她奔赴于暴风骤雨的大海之上,要以利刃阻挡那双手—— 那双要将她的父母推下惊涛骇浪的手。 而朱聿恒的手正伸向前方。凤翥吹毛断发无坚不摧,只需要一挥斩下,那只手,便消失在这世间,永生永世,再也不可能伤害到母亲和她。 她高举凤翥,向着下方狠狠扎下去。 “阿南!”她听到朱聿恒的声音,在耳边如炸雷响彻。 凤翥已经刺下,可他的手却一动未动,不曾有任何躲避之意—— 他无法躲避,因为他已经握住了最关键的那条天蚕丝。只要一个无序的动荡,青鸾体内的机括便会立即启动,他的手掌会被碾为粉碎,攸关敦煌的阵法也会瞬间启动,覆水难收。 他盯着阿南,一动不动,目光与他的手一般不闪不避。 黑暗中,如寒星般的双眼,升起于无星无月的晦暗世界。在她被青莲宗围攻的那个暗夜,日月之光照临于她绝望的逃亡前路,也照亮了这对一直凝望她的眼睛。 阿琰,这是与她生死相依、无数次豁命互救的阿琰。 仅存的一线清明如闪电劈过她的心间,那凤翥扎下去之际,终于偏了一偏,从他的手臂上滑了过去,只留下一道血痕。 司南,你要记得,你是你。 轻微的轧轧声,在他们的耳畔响起。她的目光扫向青鸾与莲房,看到那枚玉刺已经探入了莲子上的小孔中,眼看着便要将它挑起,衔在青鸾口中。 她立即转头去看朱聿恒,却看到他正竭力控制自己的手臂。他的眼神正惶惑而无焦距地在前面的虚空中驱巡。 幻象来袭,保证会帮他扛下一切的她却动手袭击,他再也控制不住,心神乱了。 可他们一定要清醒过来,从这幻境中抽身! 她竭尽最后的力量,往后仰身举起凤翥,朝着自己的左腿腘弯狠狠地刺了下去。 旧伤再度绽裂,剧痛卷袭全身。 尖锐的疼痛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面前一切云蒸霞蔚瞬间退却,虚幻景象刹那截断。 苍白的云母与朦胧的水帘在她面前倾泻而下,将他们扯回了真实之中。 她看到眼前面容骤然惨白的朱聿恒,他左手重重按在胸腹之上,额头的冷汗已颗颗沁了出来。 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她身上的旧伤,果然会牵动阿琰的山河社稷图。 如今想来,除了顺天第一次之外,第二次黄河决堤,她因为手脚旧伤发作而破阵失败的同时,视察堤坝的阿琰也因山河社稷图而坠河遇险。 第三次钱塘大风雨时,阿琰发作的同时,她亦沉入痛苦昏迷中,只是当时她以为,这是遭遇了玄霜的剧烈反噬。 第四次渤海之下,她提前将他的毒刺剜出后,便被卷入了旋涡失去意识,破阵后又在海岛昏迷,对于自己手脚的旧伤隐痛更是未曾追究。 所以……她一直企图揪出来的,那个长期潜伏在阿琰身边的黑手,就是她自己。 如巨大的惊雷炸在脑中,这突如其来的真相,让阿南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可,她狠狠一咬牙,强忍住腘弯的疼痛,一手按住朱聿恒的手臂,另一只手扯开他胸前的衣襟。 只见他胸前纵横交错的淤紫血脉之上,一条脉络狰狞凸起,从小腹劈向胸口,直冲咽喉,正在突突跳动。 幸好的是,它的颜色还未变。 陡然被剧痛从幻境中扯出,若不是朱聿恒向来意志坚定,此时怕是早已失去意识。但他的手,也已失控痉挛着,差点被青鸾绞进去,只被阿南死死按住,不许他动弹。 他呼吸急促颤抖,胸腹之间的冲脉正在蠕蠕而动,如一条夭矫的巨龙要冲破心口飞出。 心房之上,赫然是一处最为剧烈的震颤。那是被母玉吸引而即将发作的子玉,眼看便要碎裂于他的心口处。 但剧痛,也终于唤回了他的神智,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阿南,朝这里!”她听到他颤抖的声音,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们二人一向心意相通,一瞬间,她便立即知道了他想做什么—— 他要以自己体内的子玉为反振,引动母玉碎裂,阻止莲房上的机括被启动! 她不敢置信的目光,从他的面容转移到心口,她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别犹豫,不然……来不及了!” 洞内的机括,发出繁杂混乱的怪响。 一池的莲花已摇摇欲坠,云母轻薄脆弱,只见无数花瓣在剧烈摇晃中破碎纷飞,如一池花落,竞相坠于下方迷蒙雾气之中。 阿南仓促扫过朱聿恒心口那狰狞跳动的子玉,又看向青鸾口中那枚尖锐的母玉——它与莲台越靠越近,眼看便要探入莲子上那微小的开口。 她狠狠咬住下唇,抬起手中锋利无比的凤翥,一刀向着朱聿恒的心口刺了下去。 刀尖破开表皮肌肤,她的手立即回转,刀口斜跳挑起,刃尖上正是那颗血色毒瘿。 顾不上他心口的血流,阿南抬手抓住毒瘿,以刀尖将它狠狠扎在云母莲花之上。 微不可闻的破裂声传来,在她手中子玉碎裂的刹那,青鸾口衔的母玉亦应声而碎,散成晶莹的粉末,被水风卷入,瞬间化为无形。 心口的剧痛驱散了朱聿恒面前的幻境,他在疼痛中强行控制指尖前探,立即触碰到了刚刚拈过的天蚕丝。 在这云母溶洞的震荡中,青鸾双翼被机关牵动,开始缓慢招展,似乎要向天宫而去。 而他的手指险险掠过已飞速运转的体内机括,指尖轻颤,擦过一根根交错碾压的杠杆、钮钉、天蚕丝,牵住了青鸾心脏与喉舌的两根丝线。 母玉已碎,他也不再顾忌,五指狠狠一收,将天蚕丝扯断,随后中指卷着极短的那两根天蚕丝在食指上一捻一转—— 这是她在海岛上强迫他一再练习的手势,他如今已经熟悉得如同与生俱来,足以将两根最短的线紧紧连接。 喉口与心脏被反向重新联结,在所有机括一卡一顿然后全部反向旋转之际,他将自己的手迅速收回。 阿南一把抱住了他,扶着虚弱的他猛然后退。 青鸾体内的机括扭转绞缠着,浑身发出怪声,那凌悬于莲房之上的身躯往空中缓缓退却,晶灿绚丽的云母毛羽承受不住逆转的力道,顿时片片散落,散成半空一片晶莹。 而下方的莲台,那些由云母精雕细镂而成的花瓣也仿佛逆转了时间,从盛开的状态缓缓闭拢,渐渐收合为一枝巨大的菡萏,向着下方缓缓沉去。 菡萏下陷的力量太过巨大,伴随着洞中的震动,耀目的水帘忽然加大,而莲池花瓣与青鸾飞舞的羽片在剧烈的震动中更是片片乱飞。 炫目的光彩中,他们脚下所踩的莲池剧烈震荡,开始缓缓下沉。 “快走!”阿南看见朝外面延伸的莲叶路径也在振动中摇摇欲坠,立即拉起朱聿恒,向外跑去。 她一瘸一拐,朱聿恒心口流血剧痛昏沉,两个伤患在此时的混乱局面之中,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只能彼此倚靠着,勉强踩着荷叶往来时的洞窟奔去。 就在阿南跃向最后一片荷叶的刹那,她的四肢旧伤处忽然剧痛袭来。 半空中她那口气一泄,整个身子一歪,脚下的荷叶倾倒,带着她一起坠向下方。 汹涌毒水如翻腾的巨浪,眼看便要将她的身体吞噬。 就在阿南要闭眼的一刻,日月光华映着火光,紧紧束住了她的腰身与四肢。 她抬头看去,阿琰一手紧按着胸口,一手死死拉住她。 按在胸口的手已尽成殷红,指缝间鲜血滴滴坠落。他本就整条冲脉都受了损伤,如今想必是拉住她的力道太过凶猛,以至于伤口撕裂,血流如注。 而他本就山河社稷图发作,正值剧痛缠身之际,此时紧抓住下坠的阿南,身体终于承受不住,被她的力道带得跌跪于地,整个人扑在了地上。 但即使胸腹与双膝的剧痛袭来,他依旧未肯放开阿南,只死死地抓着她,咬紧牙关放开了自己的胸口,紧攥着日月,一寸一寸狠命将她拉上来。 阿南尽力缩起身躯,不让下方的毒水沾染自己。 她仰头看上方的朱聿恒,在洞内这一番出生入死,他面色惨白,鬓发凌乱,早已到了绝境。 但他脸上并无任何迟疑。周围地动剧烈,水帘如注,眼看便要倾覆,可他却仿佛毫无感觉,只竭尽全力,固执地将她拼命拉出下方的绝境。 阿南只觉得眼睛灼热,又觉得脸颊上一温。 她抬手擦去,一看指尖,才发现是阿琰心口的血,滴落在了她的脸庞之上。 她用尽全力,强忍腘弯剧痛,抬脚狠狠蹬在池中的荷叶梗上,在它倾覆的同时,用力上跃,紧紧抓住了朱聿恒的手。 ……第179章 乾坤万象(5) 他死死握住她的手,将她从下方狠命拉出。 两人都是受伤严重,跌跌撞撞向着洞窟而去。 后方的坍塌,扬起了巨大的水雾,可面前的洞窟,还有漫长曲折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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