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司鹫的伤口,从形状、角度、手法到伤痕分布,这世上,确是只有日月才能形成这样的伤口。你也知道,这日月是我亲手所制,也花费了不少功夫,我敢肯定,在这个世上,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出来……” “不,还有一个人。”朱聿恒道,“你说过的,日月原本是傅灵焰的武器。” “但傅灵焰在海外销声匿迹六十多年,应是已经仙逝了,更何况来这深山中为难司鹫?”阿南与他都知道这个想法荒谬,摇头道,“是以海客们都怀疑是你在暗地下手。” 朱聿恒冷冷一笑:“若当时竺星河就在司鹫左近,我自然要替杭之报仇,又怎会挑软柿子捏?” 阿南深以为然,她伸手抓过朱聿恒腰间的日月,轻轻地晃动着,听着清脆空匀的珠玉撞击声在这夜晚响起,如同仙乐。 “总之,此事必有蹊跷……”阿南说着,又伸手向他,“对了,你在那颗白玉菩提子中,发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朱聿恒探手入怀,取出随身的锦袋,将里面妥善保存的菩提子取出,放在她的掌心,示意她对着火光转动。 阿南将它拈起,在火光前缓缓转动。 火光透过白玉,明亮的光芒将它上面的划痕投射到黑暗的墙壁上,显现出斑斑驳驳的痕迹—— 在慢慢转到某一个特定角度时,阿南陡然睁大了眼睛。 黑暗的墙壁之上,赫然投射出了一团光晕,那光芒的中间,是细长的刻画痕迹,诡异扭曲,俨然便是一个手足折断、倒仰于地的人形。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这是……我在拙巧阁看到的,隐藏在画下的那个古怪人形!” “是,这颗菩提子外表看来无异,但其实玉石内部被雕出了几线痕迹,强光穿透之时,会形成深浅不一的光影,形成图案。”朱聿恒说着,又指着那人形身上代表阵法的地方,问,“你看,菩提子表面共有六道划痕,不偏不倚,全部正好切在代表阵法的地方。” 阿南仔细查看着,从顺天到玉门关,每一个阵法上都有一个深暗的黑点,而划痕则无比准确地割过其中六个黑点。 这些被切割过的,有之前发动过的顺天、开封、东海、渤海、敦煌,唯有第六个,却是这个模糊扭曲人形的心口那一块,也就是阿南从那幅画上切割下的一块,理应是天雷无妄阵所在的地方。 “刻痕如果代表的是已经发作,那么天雷无妄阵是什么时候发动的?看这个刻痕……”阿南将它举到眼前,仔细地审视着,又抬眼看向朱聿恒,神情凝重,“这六道刻痕中,其他五道都是新的,可唯有这一道,看起来却是最为陈旧,起码已有十几二十年的时光了。” 菩提子常年在手中捻搓,是以年深日久后,刻痕也会显得圆润,与其他五道崭新的刻痕截然不同。 “所以也就是说,梁垒临死之前所说的话,是对的……”阿南若有所思道,“那阵法,早已发动了。” “所以,圣上、我父王母妃与傅准才会说,我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阵法的时间,不够来回了。” 若阵法确实早已发动…… 他不敢深入去想。 这陈旧的刻痕,正对上二十年前,他身上埋下山河社稷图的时刻。 在燕子矶察觉到这一点时,他将目光从菩提子上抬起,回望身后华美庄严的应天城。 或许是透过白玉的日光灼伤了他的眼睛,那一刻他眼前的应天城竟蒙上了一层深浓的血色光芒。 这天下所有人仰望敬拜之处、所有权势富贵泼天之处,六朝金粉地,王气黯然收。 他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这莫名的恐惧让他仓促拜别了祖父与父母,不顾一切地远离了应天,执着地奔向阿南。 而阿南,虽然无法懂得这种切肤之痛,但他们共同走过这一路,他所拥有的预感,她也未尝不能察觉。 她沉默着将他拥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平息急促的喘息。 她轻拍着他的背,低声抚慰道:“阿琰,别想太多。你祖父与父母对你的好、为了挽救你所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那些尚且没有影迹的猜测,不必太过介怀。一切真相,我们自会凭借自己之力,将它们彻底揭开!” “嗯……”朱聿恒闭上眼,静静靠在她的肩上,放缓了呼吸。闻着她身上那仿似栀子花却又飘忽难以捕捉的香气,他下意识收紧了臂膀,固执而倔强,不肯放开。 “无论命运是什么,无论真相多么可怕,我都绝不会束手就缚,绝不会放任它们践踏于我身上。” 夜色已深,斜月疏星下,诸葛嘉带人将周围巡逻一番之后,见没有异常,便设好了今夜值夜的人手,回房去安歇了。 朱聿恒目送阿南踏月回屋,一路的疲惫终于涌上全身。 正要解外衣休息时,他忽然间听到窗外的虫鸣声变得稀疏起来。 他向来警觉,当即一拨火塘,用灰烬压住里面火光,室内顿时陡暗。 他贴近窗口,凝神静听间,右手下垂,按住了腰间的日月。 一缕微风从窗外掠过,随即,是一线光华探了进来。 那光华极为谨慎,在室内一触即收,仿佛是一只蜘蛛将一缕蛛丝送了进来,然后探索其中的动静。 这片刻的光华一闪,却让朱聿恒在暗处微眯起了眼睛。 因为,这是他无比熟悉的,日月的华光。 阿南特意为他而制作的、举世无匹的璀璨武器,他竟会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看见一模一样的东西。 在他若有所思之间,外面又有三两簇亮光自窗外探了进来。 这人对日月的使用手法似乎比他更为精熟,甚至可以利用日月来探询屋内的动静,卷起风声之后,随即从日月的横斜飞舞中判断到了室内所有的摆设与动静,即使黑暗中空无一物,他也已经凭借着日月的飞舞弧度而探查到了里面的情况,知道了哪里有障碍,哪里是通道,随即,一个闪身便跃了进来。 这人身材瘦削修长,清矫如老松,朱聿恒不觉眉头微皱,感到有些熟悉。 就在进屋的瞬间,他的手一抖,手中的日月弥漫张飞,如同天女手中飞散的花朵,笼罩住了后方的席卧处。 他的日月,比之朱聿恒的更显灿烂,每片玉石都惊人薄透,在夜风中几乎消没了形状,通透得只如一缕风般,若没有后方的天蚕丝,只如斑斑光晕绚烂闪动。 朱聿恒不动声色,屏息等待对方的动静。 对方的日月已兵分两路,一部分勾住上方被子,将其迅速扯飞,另一部分则如利爪般直射向下方。 如果朱聿恒此时睡在被窝内,怕是已经被日月绞割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刺客一抓之下落了空,立即察觉到不对,正要转身回护之际,耳后风声响起,无数缕光华在室内升起,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是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出手,袭击他整个背心。 刺客反应十分迅速,右手后撤,日月反射护住自己的后背,随即整个人转了过来。 黑暗的屋内,日月与日月辉光相映相夺,一时华光璀璨。 朱聿恒手中六十四片日月倏忽穿梭,或直击刺客、或于旁斜飞,搅起重重气流,组成一个如云如雾但又没有任何间隙的攻击范围,将对方的攻势牢牢包裹住。 对方手中日月虽然更为精良,但显然心智比不上朱聿恒,掌控六十多枚玉片力不从心,更无法像朱聿恒一般操控每一片穿插自如,纵横交错又绝不缠绕。 而朱聿恒的日月激起气流,彻底封锁住了对方的攻势,随即,便在他这边日月的反震下,那六十余片薄透异常的玉片随着朱聿恒的绚烂日月倒转旋转,反而为他所控,仿佛他这边日光骤然炽热,将对方的光华全部吸收尽为己用。 对方见无法自如操控自己的武器,顿时急怒交加,拼着玉片无法再用,也要硬生生牵扯天蚕丝,毁掉朱聿恒的日月。 朱聿恒自然不舍损毁阿南给他制作的武器,迅疾掌控日月回收,而对方趁此机会,跃上窗口向后一仰,顿时没入了黑暗中。 遇到同样手持日月的人,朱聿恒岂能放过,一脚踏上窗台,随即追了上去。 见皇太孙的屋内居然窜出一个蒙面人,值夜的侍卫们顿时大惊,纷纷追了上去。 但他们又岂能赶上朱聿恒,只听得沙沙声响,前面两条身影已经掠过小径,扑入了密林。 刺客的身形并不快,但他对这边山林似乎十分熟悉,始终在朱聿恒面前,追不上也丢不掉,东转西拐间,朱聿恒已远离了寨子。 朱聿恒停下了脚步,明白这可能是诱敌深入之计,当即转身折返。 他记性极好,这山林之中也未见岔道,可这么简单的追击路线,他沿着原路回转之际,却觉景象陌生。 他的心口沉了一沉,想起了那日在榆木川上,莫名其妙的迷失。 埋藏于他身上的天雷无妄之阵,难道竟在这一刻,再度发作了? 面前是无星无月的黑暗山林,整个世界沉沉如墨,他被淹没其中,分不清东西南北,上下左右。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按照对寨子方向的记忆,以日月的夜明珠为光,照亮面前朦胧的小道。 小道在树后拐了个弯,朱聿恒记得来时见过,这棵大树长在拐弯之处,暗暗松了口气,向着树后拐去。 下一刻,他的身体陡然失重,失足前扑,整个人跌了下去。 他立即抓住身旁树杈,想要稳住身体。 然而脚下一空,他竟然已经悬挂在了树枝之上。原来小道的尽头竟是个悬崖。 他来的时候,并未发现过任何山崖,这棵树的旁边,也确实是拐弯山道,可黑暗之中的唯一一条小道上,为什么突然会出现了一个悬崖? 是因为,面前的山道,消失了吗…… 未容他仔细思索,耳边风声忽起,一缕劲风向着他突袭而来。 朱聿恒下意识地一偏手,日月忽散,身体借力向上跃起。 在空中踩住树枝的一瞬间,他双手立即操控天蚕丝,散开夜明珠所制的“日”,依稀照亮来袭的敌人。 暗林之中,对方一身白衣,翩然如朝岚云雾,飘忽的身影借着树枝的反弹之力,早已穿出了日月的攻击,向着他袭来。 他手中的春风,在夜明珠的光华下,淡淡生辉,如彗星袭月,迅疾倏忽向他而来。 竺星河。 ……第208章 树犹如此(1) 周围枝叶繁盛,不可能有日月施展空间。朱聿恒足尖在树枝上一荡,迅疾向下扑去,脱开了春风的攻击范围,仓促落地。 黑暗中,瞬息间,迟疑是世间最危险的事情。电光火石间他立即回身,在他来袭之际,瞬间发出致命还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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