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紧闭起双眼,没想到自己在海上纵横多年,最终居然要在这深山老林中跌个粉身碎骨。 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伸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下坠的身子捞住。 魏乐安抬眼一看,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他的人,正是阿南。 “你……”他不知如何说才好。 而阿南已经伸出另一只手,拼尽全力将他拉了上来,带着他跌坐在悬崖边。 原本正在发号施令的诸葛嘉,看见阿南不仅冲入了战阵边缘,还救起了一个海客,不禁大为皱眉。但为了防止误伤阿南,也只能无奈示意士兵们将枪口移开,不要对准她。 海客们面面相觑之际,也抓住机会立即转身,在枪弹稀疏之际,立即逃出射程圈。 魏乐安喘息未定,望着阿南神情复杂:“南姑娘,你……你现在已经是那边的人了,我不妨碍你的前程,你何必为我……” “别说了,我做事从来只顾自己的喜好。”阿南毫不迟疑地拉起他,示意他和自己站在一起,免得被误伤。 刚一起身,魏乐安发出一声痛苦□□。阿南低头一看,他之前的腿伤迸裂,殷红鲜血狂涌出来,湿了半边衣物。 “别动,我给你包扎一下。” 前方海客已经退散,山路崎岖,魏乐安的伤势如此之重,显然已经无法赶上他们,更不可能在这个密林之中存活。 阿南略一犹豫,俯身道:“上来,我背你走!” “不,南姑娘,你别管我了……”魏乐安正在迟疑之际,阿南不由分说,已经将他扛在了背上。 魏乐安伏在她的肩上,拍着她的背感慨万千:“南姑娘……你十四岁时忽然降落到我们船头,说自己来报答当年公子的恩情了,那时候你还没有司鹫高呢,这几年来……我们眼看着你风里来雨里去,一天天长大……” 说到这,魏乐安不由苦笑。 其实海客们还开过玩笑,说阿南长得这么高,可能一般的男人都不会喜欢吧。 毕竟谁都知道,公子喜欢的江南佳丽,是方碧眠那种小鸟依人的模样。而阿南却显得太硬朗了,一般的男人,谁能接受呢…… 他这样想着,目光不自觉地越过树林,越过人群,落在那边朱聿恒的身上。 宽阔的肩膀,颀长的身躯,坚定的身影与手中一往无前的日月——这样的人,可能才是阿南真正的归宿,才是能够与她一起在这天下纵横的鹰隼吧。 他的目光又转向崖边的方碧眠。 她手上的烟火已经熄灭,此时正呆呆地站在悬崖边,攥紧她被烫伤的手。 旁边的士兵冲上来,火铳对准了她,有人大喊:“她是青莲宗的余孽,绝不可放过!” 阿南没有理会方碧眠,见朱聿恒与竺星河缠斗,海客们已经散入山林,便朝着诸葛嘉一挥手,问:“还追得上青莲宗吗?” 诸葛嘉抬头向对面山上看去。山高林密,但青莲宗伤残甚多,依稀可见奔逃痕迹,比海客们可好追捕多了。 当下他向着神机营士卒们一挥手,示意他们分列队伍,准备搜山。 “南姑娘!”崖边的方碧眠忽然开口,狠狠地叫了阿南一声。 阿南没理她,安顿好魏乐安,径自指挥士卒分路包抄的路径。 方碧眠见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又大声吼了出来,破音凄厉:“司南,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对我们青莲宗动手!” 阿南冷冷一笑,头也不回:“你今天才知道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司南本来就是女海匪出身,天下人尽皆知!” “哼,可你、你不仅出身土匪窝,还犯下了天理难容之罪!”方碧眠冷笑一声,抬起焚得焦黑的手指着她,厉声道,“司南,你想不到吧,娘骗了你!” 阿南皱起眉,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 面前是神机营士兵黑洞洞的铳口,方碧眠却视若无睹,她转过目光看向阿南,脸上现出凶狠笑意,嘶哑的声音又带着一丝诡异:“南姑娘,你别急着去追青莲宗啊,我今日难逃一死,但临死前,我最后替你做一件善事吧。” 阿南听她声音古怪,心下忽然有种怪异的恐惧升起。 她想起当初朱聿恒调查她的父母,最终却隐瞒了事实,反而拉了另一对夫妻来替代。 那时他告诉她说,是因为那对假夫妻还有亲人在世,可以便于控制她。 也因此,她与阿琰的心结,至今未曾打开。 可……阿琰真是这样的人吗? 愿意与她生死同命的阿琰,需要那点淡薄的血缘来牵绊她吗? 而方碧眠已经伸手入怀,掏出一份东西向她丢去:“这个,是我偷偷从公子那边誊抄的,本想留作他用,如今,就送给你吧!” 阿南见她丢过来的似是一封书信,伸出手指夹住,却不拆开看,只冷冷问:“什么东西?” 方碧眠微微一笑,用满是燎泡与灰烬的手撩开额前的乱发,站在悬崖上的身躯摇摇欲坠:“南姑娘,你娘骗了你。她骗你说你是遗腹子,可其实……你是在她被虏之后才怀上的。” 阿南如遭雷殛,眼前的世界仿佛瞬间黑了下来,她连呼吸也透不过来,整个人似乎沉入了冰冷的深海。 “别找你爹了,你娘应该也不知道。一个年轻女人,被抓到海盗窝里,你猜猜她知不知道你是谁的种?” 阿南扑了上来,狠狠抓向方碧眠的肩膀:“你胡说!无凭无据,你污蔑我娘,污蔑我爹,我要杀了你!” “你杀了我,也掩盖不了事实!”方碧眠毫无惧色,高亢嘶哑的声音透着疯狂,“司南,你看看我抄的文档啊!看你娘出海后多久才生下你!那时候距离水华大发都三年了!” 二十年来板上钉钉、她从未想过有其他可能的身世,如今却被一朝掀翻,让阿南握着信封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见此情状,方碧眠唇角扬起得意的狞笑,她甚至向着阿南逼近,如同恶魔般凑近了她:“司南,你放心,虽然不知道你爹是谁,可你饱含血泪苦练多年,杀回岛上为你娘报仇时,被你杀掉的海盗里,肯定有一个是你爹!” 她一向是温婉柔弱的模样,可此时的笑声中却充满了凄厉扭曲之感,令人毛骨悚然。 “你娘是海匪窝的□□,你亲手杀了自己爹,这就是纵横四海无人能敌的司南,哈哈哈哈……” 周围所有人都听到了她声嘶力竭的叫喊,被她这歇斯底里的疯狂震惊,也被她揭露的内幕所震慑,都是惊骇迟疑。 廖素亭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楚元知面色惨白张皇无措,就连诸葛嘉这种一贯清冷淡漠的人,落在阿南身上的目光也变得莫可名状,复杂难言。 阿南紧紧抓着那封信,不敢撕开看证据,在众人异样的逼视目光下,她唯余全身冰凉,微微颤抖。 “你看啊!看看皇太孙殿下亲手给你调查的真相啊!”方碧眠直视着她惨白的面容,疯狂进逼。 “你不敢,因为你知道罪证确凿,是么?” 胸口的冰凉与灼热交织,直冲她的大脑,让阿南再也忍耐不住,不顾一切地撕开了手中的信封。 山风猎猎横卷,信封只开了一个口子,便冒出了剧烈白烟,向她迎面喷来。 终日打雁的阿南,却因为此时神志大乱,中了诡计。 “小心!”一道天蚕丝缠上她的手腕,将她持信的手迅速扯开。 随即,周围日月光华如织,密集气流卷起白烟,在空中直转,硬生生地制造出一个白色气旋,让即将扑向她面部的剧毒烟雾飘离。 正是朱聿恒。 他不顾与竺星河正在激烈缠斗中,转身扑向了阿南。 春风在他的背上割开一道深深口子,他没有理会,而竺星河也没有追击,只回头仓促望向悬崖边的阿南。 朱聿恒已一把抱住茫然的阿南,将她埋入自己的胸膛,侧身避开那弥漫的毒烟。 白烟从他的背上一卷而过,他背后划开的口子上,裸露的皮肤传来干灼的烧痛。 见朱聿恒将阿南紧护于怀,避开了自己的毒烟,方碧眠气急之下如同癫狂,直指着她大吼道:“司南,你还有脸苟活于世?你这海盗与□□生下来,罪大恶极的弑父之人,还是赶紧自杀以谢天下吧,哈哈哈哈……” 就在她肆意释放心底的恨意之时,疯狂的笑声却忽然卡在了喉咙之中。 她的嗓子被腥甜的血液堵住,在无法控制的嗬嗬声中,看见自己的心口,开出了一朵绚烂夺目的六瓣花朵。 竺星河的春风,已经刺入了她的胸中,将她一切疯狂的话语,全都堵在了濒死的喘息中。 她抬眼看着竺星河,看着这副向来温柔的熟悉眉眼中,遍布的肃杀狠戾。 春风再也遮掩不住深埋的凛寒。 她张了张嘴,艰难地,最后叫了一声:“公子……” 他一向是光风霁月的,云淡风轻的模样,原来是因为…… 因为他不在意她,她不值得他。 能牵动他心底那最深处、最隐秘地方的,只有那一个人。 方碧眠的身体向悬崖下坠去,大睁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上方的竺星河,直至冰冷的河水将她彻底淹没。 水上泛起几朵淡薄的血色涟漪,随即被激流迅速吞没, 竺星河回过头,目光在阿南的身上一扫而过,看到朱聿恒将她紧拥在怀的姿势,他握紧了手中的春风。 暴怒嗜血的欲望已经冲垮理智,让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冲过去,与朱聿恒分个你死我活。 但,他如今已经不占上风,四散的兄弟们正在等待他,而他终于脱出战阵,已经没有可供浪费的时间。 他转身向后方撤去,飘忽的身形与凌厉的气质,让面前百人辟易,无人能挡。 春风上的血珠滴落,旋转着收回他的扳指,一如既往安静蛰伏于温润银白扳指中,谁也看不出里面藏着骇人的杀机。 唯有他临去时扫向朱聿恒的一眼,带着淋漓的血腥意味,仿佛春风即将开在朱聿恒的胸口,将他所有一切全部夺走。
第214章 春水碧天(3) 朱聿恒仿佛没看到竺星河与海客们的离去,只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阿南,控制她绝望的挣扎。 “阿南,别动,冷静下来!”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阿南,却见她全身冰冷,面色惨白,只用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 一向坚定无比、暴风骤雨中都能放声而歌的阿南,从未曾出现过这般绝望的神情。 他只觉得心口剧烈颤抖起来,颤声道:“别听她胡说八道,你是阿南,是福建闽江中国塔下的我朝百姓!” “真的吗?告诉我,我娘是被冤枉的,我没有、没有……杀了……”她喘息沉重,语不成句,死死抓着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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