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碧眠……”朱聿恒最后再看了他们一眼,若有所思。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朱聿恒想到竺星河在弹丸中留下的那两句诗,又看着这对相映生辉的璧人,淡淡道:“很合适。” 竺星河一杯茶还未喝完,便被带到了云光楼,看见坐于几案之前的一个人。 逆光之中他神情僵冷,竺星河看出他该是遮掩了面容。但由那端坐姿态中流露出来的清贵倨傲,让他一眼便可以认出,这就是上次与他交谈的人。 竺星河缓缓在他面前坐下,问道:“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这反客为主的姿态,让朱聿恒微微一哂,说道:“我看竺公子的日子,倒是颇为悠闲自在。” “是,此处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又有人悉心照料饮食起居,除了行动不便之外,长居于此也未尝不可。”他说着,抬手取过案上茶壶,斟了两盏茶,推了一杯给他,笑道,“虎跑水龙井茶,堪称天下一绝,我当年在海上可没有这样的好茶。” “既然如此,那便多住几日吧。”朱聿恒闻着茶香,淡淡道,“你在此间,外面也有人甚是想念,让我代为慰问。” “是阿南么?我以为她有了好归宿,已经忘却我们这些旧日伙伴了。”竺星河微笑道。 朱聿恒并不解释,只问:“上次所问,幽州雷火与黄河弱水之事,你可想明白了?究竟你在其中,做了何种手段?” “我上次亦已回答过了,只不过是心有所感,在祭文上偶尔一写而已。我一介凡人,与如此灾难能有何关联?” “别再妄图遮掩了,你与这两桩灾祸牵扯甚深,朝廷已经了如指掌。”朱聿恒冷冷道,“蓟承明蓟公公的干儿子庞得月,已经出首证明,他曾见你们接触。” 竺星河神情平淡道:“这确是有的。蓟公公营建新都采购颇多,永泰行自然要前去拜会。” “他是否对你提起过三大殿的事情?” “三大殿在建时,蓟公公便找永泰行订过紫檀、苏木等,账目清晰,阁下一查便知。” 依旧是滴水不漏的回答,铁板一块的态度。 朱聿恒垂眼看着手中茶盏,声音更沉了几分:“竺星河,你是海外归客,朝廷念你心系故土,衷心华夏,因此对你礼遇三分。但这是恩典,并非你可恃仗之事。” 竺星河笑容温润,道:“是,多谢朝廷恩典。” “若你再不识抬举,锦衣卫自有一万种手段从你口中撬出需要的东西来,只怕到时候,你会追悔莫及。” “锦衣卫的手段我也多有耳闻,只是我确实不知,究竟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朝廷如此大费周折?” “别装糊涂。”朱聿恒缓缓道,“你可记得这些数字?左旋一,左旋三,右旋四,左旋七……” 竺星河的神情,终于微微变了。 朱聿恒抬眼,僵冷的面具亦挡不住他的威势:“你以为自己与蓟承明传递消息的途径足够机密,却不知早已被我们截获,你在顺天这场灾变中的所作所为,我们已经了如指掌!” 袅袅茶气飘在他的面前,让竺星河神情有些恍惚不定,难以看清。 “另外,阿南也亲口对我提及,你在黄河决堤之前,准确预测出了该段堤坝坍塌之事,命她前往。我问你,你究竟如何得知天灾发生的时机,从而借助其力量,兴风作浪为祸人间?” “阁下何出此诛心之言?”竺星河终于略略提高了声音,道,“为祸人间一词,竺某怕是担当不起。” 朱聿恒冷冷地看着他:“哦?”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如实相告。我曾在海外习得‘五行决’,可推算山海岛屿走势,行经顺天时,发现山川有异,恐宫内会起灾祸,因此向蓟公公传递了消息。但蓟公公似乎并未在意,我亦不知自己的本事在陆上是否能奏效,因此未敢再多言。”竺星河说到这里,似是十分悔恨,顿了一顿才继续说,“后来宫中大火与我所料不差,因此我急命阿南去黄河边,希望能挽救万一,可惜她毕竟身上有伤,无力回天,最终功亏一篑,真是时也命也!” “如此说来,阁下倒是怀着为天下黎民的拳拳之心?” “天日可鉴!” “那么……”朱聿恒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在几案上,缓缓问,“下一次的天劫,会出现在何时、何地?” 竺星河不假思索道:“不知。” 朱聿恒略眯起眼,盯着他。 “顺天与黄河,都是我偶尔经过之时,观察山川河流而发现的。天下高山大川数不胜数,我如何能一一踏遍,寻找踪迹?”竺星河说着,又抬头直视他道,“再者说,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定,你又如何认为会有下一次天灾呢?怕是多虑了吧。” 窗外水风骤起,花影在风中起伏不定,落红扑在窗纱上,如斑斑点点的血迹。 看着那些血色痕迹,朱聿恒收紧十指,在膝上紧握成拳,双唇紧抿。 明知道竺星河必定还有重大隐瞒,但他又如何能将自己身上那与天灾一起出现的两条经脉,示之于人? 这是他最隐秘的伤痛,也是最可怖的境遇。 面前这人,是否知晓天灾发生之时,也是他身上经脉迸乱之刻?是否知道他只剩十一个月的性命,与此息息相关? 在结论尚未得出之时,他绝不能吐露半分。 因此他停了许久,缓缓地,用近乎于冷漠的语调,吐出了几个字:“八月初,或许会再有一场。” “哦,有何凭据?”竺星河略一挑眉,“顺天是四月初,黄河是六月初……所以你认为按照时间来推算,下一次是八月初?” 朱聿恒没回答,只冷冷道:“而且,灾祸怕是多半会发生在要害之地,这样算来的话,你的范围该缩小许多。” “还是不行。我的五行决,还需要一个助力。”竺星河缓缓坐直身躯,与他相对而视,“五行决运算极难,如今又不知具体地址,必须有人相助。” “这倒不难。”朱聿恒随意道,“朝野上下乃至拙巧阁,你要哪一个,我去调遣。” “阿南。”竺星河的声音,清晰而确切。 夏日风来,湖水拍岸,花树摇曳。在这动荡凌乱的声响之中,朱聿恒审视他的目光,带着犀利的意味:“她不行,换一个。” “山河走势运算极难,毫厘之差便是天地之别。我与阿南磨合十年方能成功,其他人,无法弥补这十年默契。” “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
第48章 灼灼其华(2) 楚元知家后院的废墟中,已运来了一根足有两丈长、一围粗的楠木。工匠按照吩咐,在上面交替包裹了三层麻、三层灰,如今正在小心烘干外面的灰麻。 阿南在这种事上很有耐心,和楚元知一起调整空心铁网罩,将它改成上下均等的十八盘模样,围在楠木之上。 等一切做完,工匠们在楠木上系好绳子,四面施力渐渐拉起,让它竖立在废墟之上。 万事俱备,工匠们离开,与楚元知一起在屋檐下喝茶,看着面前这根巨大的楠木,端详上面十八盘的铜管。 楚元知问她:“以你看来,这两日会有雷电吗?” 阿南肯定道:“应该会有。我以前在海上,一年四季雷电不断,对它们熟悉得很,一看这天色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姑娘从海上来?”楚元知诧异问,“海外居然也有人对机关阵法如此精通么?” 阿南随意笑道:“二十年前公输家有一脉下了西洋,我是他们的传人。” “姑娘孤悬海外,眼界审度还能如此深远,实属不易。” “在海上也没什么不好。我家公子一统西洋之后,我在满剌加(注1)海道最狭窄的地方设了个关卡,无论是大明去往西方的船队,还是西方往东而行的,都得从我的地盘过。所以,西方那些精巧的玩意儿,玻璃镜、自鸣钟,尤其是他们的书,大都落入我手中了。讲实务的书最好看,测量、水利、天文、术数……为了看这些书我还学了各国语言,没日没夜读,真的好看!” 看着她那津津乐道的模样,楚元知握着茶杯苦笑,心说,劫书也算劫,你这占据地形打劫来往客商,不就是女海盗么。 女海盗的心里,当然放不下海盗团伙。 安排好一切事宜,告别楚元知之后,阿南顺便甩脱了那几个盯梢的人,去吴山探望石叔。 石叔性命已无忧,只是还需好好休养。而司鹫伤才好就活蹦乱跳的,看见她便急不可耐问:“阿南阿南,你打探到什么消息了没有?我们什么时候去救公子啊?” “公子应该是落在锦衣卫手中了,但,我也不敢确定。”阿南仔细考虑了一下自己对阿言的掌控,发现并无太大把握。 毕竟,那张卖身契一点都不能让他听话呢…… 一向不太听话的司霖,依旧阴阳怪气:“依我说,打探什么消息?阿南你不是挺能耐吗,怎么现在离了大海,变得畏首畏尾的,拙巧阁在水里布个什么破阵,你都不敢闯进去了?” 阿南瞄了他一眼,转头问常叔冯叔他们:“司霖说的,大伙儿觉得有道理吗?咱们该不该去闯一闯?” 冯胜正要脱口而出赞成,但被旁边人手肘微微一碰,他看着阿南脸上的表情,迟疑改口道:“南姑娘,之前公子不在的时候,都是你拿主意,现下你先说说你怎么看?” “我不敢妄自决定,只希望大家和我一样,能揣度一下公子的想法。”阿南照例往正中的圈椅坐下,扫视堂上所有人,“今日若换成公子在这里、我在放生池,我想他必定不会赞成硬碰硬。毕竟,如今拘押公子的是官府,咱们可以杀进去将公子抢回来,但抢回来之后呢?从此成为朝廷钦犯,一群人流亡天涯?” 司霖冷冷道:“怕什么,大不了重回海上,过咱们逍遥自在的好日子去!” “那么,公子这几年创下的基业,都不要了?若就这样轻易放弃,咱们当初又为什么要从海上回归?”阿南反问。 常叔点头道:“南姑娘说的是啊,咱们洗脚上岸,好容易有了今日的局面,若是与官府撕破脸,那过去一切努力付之东流,能甘心吗?” 司霖低头,悻悻道:“可公子在那边,万一出事了……” “这点倒不必担心,公子被抓捕的原因我已知晓。我看神机营与锦衣卫因为抢夺公子的功劳,如今颇有矛盾,所以正与他们合作,希望能借此机会,帮公子洗脱冤屈,尽早接他回家。”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如释重负。司鹫喜笑颜开道:“真的?我就知道阿南最厉害了!司霖你现在知道了吧,阿南和官府混在一起是有正事要做的,你别再瞎琢磨了!” 见众人再无异议,阿南一锤定音道:“那就这样。能光明正大走的路,一定得优先选择,和官府对上是最坏的打算,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走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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