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处于水雾之下,身上妖火毒烟尽灭,此时纤细的身躯趴伏于地,更显瘦弱。 朱聿恒垂眼看着她,冷冷道:“葛稚雅,你好大的胆子。” 窗外电光劈落,透过塔身的窗棂门洞,照亮他的面容。 葛稚雅抬头看着他瞬间被照亮的面容,终于认出了他是谁,惨然一笑,低低道:“想不到殿下竟纡尊降贵,亲赴险境来抓我这……” 说到此处,她恍然惊觉,咬一咬牙,抵死不认地挣扎站起来,回身看着追上来的阿南。 阿南的目光若有所思的从朱聿恒身上掠过,定在葛稚雅身上,开口道:“葛稚雅,你如今身受重伤,有什么花招也使不出来了,束手就擒吧!” “受伤又……怎么样?”葛稚雅勉强提起一口气,冷笑道,“这辈子,我要做的事情,还从没有……办不到的!” 说着,她提着一口气,猛然跃起,向着那正在喷水的竹筒狠狠劈去。 尚未明白她的用意,但阿南流光已经疾闪,阻止她的动作。 但葛稚雅以搏命之势所劈下的这一棍,她的流光又如何能阻止得住。仅只略略缓了一缓,竹筒终于还是受击,捆扎悬挂的绳索脱落,光滑的竹身依照惯性向着前方冲去,眼看就要狠狠撞在那条缠绕塔心的金龙之上。 竹筒上的小洞内,水花四溅。 “水会引雷!”阿南脱口而出,流光挥斥,缠上竹筒前端,硬生生地将它死死拉住。 千钧一发之际,竹筒在距离金龙不到一尺半的地方被阻止了下来,但那上面已经被引上来的水却一时无法停止,还在不断倾泻而出,堪堪要喷到龙身上。 阿南竭力拉住竹筒,可楼梯是向下倾斜的,竹子又十分光滑,搭在楼梯上一直要向下滑,而她双手有伤,怎么可能将这么长一根、里面又灌满了水的竹筒从下面拉回来? “留神点啊,小姑娘。”葛稚雅捂着再度崩裂的伤口,因为疼痛,笑容有些扭曲,“水确实能引雷,这雷峰塔的金龙连通上头的金顶,只需一个雷劈下,马上就能被引导至此。你们将二楼弄得全是水,现在只要一道电光,这满地的水便会将雷电扩散开,你们全都会被震得非死即伤!” 在她得意的笑声中,阿南死死拉着即将滑落的沉重竹筒,咬牙问:“引雷下行,这就是你,烧毁三大殿的手段?” 葛稚雅没有理她,只“哼”了一声,转身趔趄奔向塔身另一边。 来不及阻止她,朱聿恒与韦杭之立即上前,帮阿南将竹筒拉回。 谁知他们刚帮阿南拉住那根灌满水的沉重竹筒,正要将它从楼梯上挪开,以免撞上遍布雷电的塔心时,那边葛稚雅高挥手中扁头铁棍,纵身一跃,又将另一根竹筒踹下来,同样向着塔身的金龙撞去。 阿南这边刚腾出手,由韦杭之将竹筒拉住,那边又有一场大难。她不得不射出流光扯住那一根竹筒,而且因为距离太远,她只能抱住柱子,倾斜身体,死死拉住无法松手。 楚元知立即向那边赶去,可他双手已废,虚弱无力,竟无法帮阿南拉回来,只能勉强用脚踹开竹筒的一点角度,不让它直撞上金龙,以免引雷到二楼。 无法将这两根灌满水的竹筒迅速拉回,他们只能屏息静气,慢慢往回拉扯,以免竹子滑落,充满水的整个二楼被雷电劈击。 葛稚雅得意地冷笑,匆匆撕了块布用牙齿咬着,将自己肩上崩裂流血的伤口给包扎好,然后扫了还在竭力使竹筒不要滑下去的四人一眼,快步下了楼。 踏过一地已经烧得暗淡的妖火,她奔到佛像之前。 三口棺材并排而放,她对那口最大的黑漆棺木视而不见,只抬手抚了抚相同的那两口红漆棺材,然后抬头看向雷峰塔上方。 一片黑暗中,只出现了一个蜿蜒亮起的龙头,下面有一截金龙已尽成亮红,足有一丈来长的赤焰,亮得几乎可以照亮塔顶攒檐。 然而,攒檐已经看不见了,因为上方已经只剩一片被太过灼烫而烤出来的焦黑。 就在她抬头查看的这一瞬间,被亮红色的龙身缠住的那一节木柱,终于一声爆响,燃烧了起来。 那骤然出现的火光,熊熊照亮了塔内。 二楼的四人,也不由得全部抬头向上看去。 朱聿恒看到砖制的塔身最顶上,栏杆的尽头收为朱漆圆木,缠绕着耀眼金龙,撑起整座高塔与宝顶。 而现在,那向上喷发的烈火,正如从金龙的口中吞吐而出,直喷向塔尖最高处。 这绝望又雄浑的气势,诡异又瑰丽的情形,与他那日在熊熊燃烧的三大殿之前回头相望的,一模一样。 火焰烈烈,塔内被火光照亮,一层夺目血红。 葛稚雅却视而不见,她从腰间解下一个绢袋抖开,然后操起自己那柄扁头铁棍,就要去撬棺材盖。 阿南在上方,竭力拉着竹筒,却阻止不住它慢慢下滑的趋势。她咬着牙,冲下方的葛稚雅问:“难道你,只要抢出父母尸骨,其他什么都不管吗?” “怎么管?我管不了。”塔内火光与塔外电光交织,葛稚雅抬头瞥了她一眼,那忽明忽暗的面容比她手中的生铁还要冷硬:“怪只怪设计这座塔的人,不懂雷电的可怕之处!” 说完,她一脚蹬在架棺材的凳子上,将铁棍上扁头的那处卡进棺盖缝隙之中,略微左右晃了晃,让它松动一点之后,就要起棺。 阿南在上面继续大声问道:“怎么,你这是真不打算让你娘入土为安了?她当初救你的时候,曾发过誓,要是你用了偷学的东西,她就死无葬身之地,你这是要帮她应誓吗?” “我就是要让我娘入土为安!”葛稚雅吼出这一句之后,才惊觉失言,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但事已至此,她咬一咬牙,也不再隐瞒,只放低了声音,像是在宽慰自己一般,喃喃道:“我没有错!所以我娘更不应该为我承担罪孽,我不能让她在这里付之一炬,永远无法安息!” 说罢,她再也不顾周围一切,任由雷电与火光照耀着自己,在整个天地间急促繁杂的暴雨声中,用力撬开了红漆棺盖。 就在棺盖被她撬起,狠狠推开的一刹那,她那状若疯狂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棺材里面,只有满满一汪浑浊的水,而她握着的铁棍,已经没入了水中。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麻痹感直冲入她的手掌,随即传遍全身。只僵直了一次心跳的时间,她两眼一黑,当即翻倒在地上,浑身肌肉都在震颤抽搐,无法停止。 地上的火势已经减小,但尚未熄灭,她一倒下去,身上虽因穿了火浣布而没事,但头发已经被烧掉大半。 身体的剧痛,让她无法动弹,许久,才感觉眼前的黑色渐退,但依旧金星直冒,面前一切尽是恍恍惚惚。 她看到阿南丢开了那一直在竭力维持的竹筒,一跃而下跳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蹲下来翻了翻她的眼皮。 阿南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入葛稚雅的耳中,听来如在梦境:“没死吧?楚先生说浓盐水可以暂时储存天上引下来的雷,但为了让她不要对棺材起疑,只从棺内接了几根铁丝通往塔外引雷,威力究竟多大我也不知道。” “没死。”韦杭之摸了摸葛稚雅的脉门,说,“不过这女人太危险,还是赶紧绑起来吧。” 阿南见葛稚雅的目光还僵直地盯着上面那截燃烧的金龙看,便笑了笑,站起身将墙壁上一条混着钢丝的麻绳松开,示意韦杭之慢慢放下来。 先掉下来的是巨大的彩绘火浣布,然后是用楚元知家中的铁网罩改造成的绕柱金龙,里面那节木头的火正在熊熊燃烧,毕剥之声不断。 “你有火浣布,我们也有啊,还让巧手匠人在上面绘了一模一样的图案,遮护住上面真正的塔顶,毕竟这么黑又这么高,你绝不可能看得出,这是真的还是画的,更看不出来,这个燃烧的龙头,其实并不是悬在最高处。”阿南笑着,又捡起她脱手落地的铁棍敲了敲那龙头,说,“空心的,中间灌了火油才烧起来呢。你以为我们不知道,铜铁通雷电的一瞬间,会产生巨热,那螺旋中间的炽热足以将三大殿的巨柱都焚烧殆尽?” 葛稚雅咬着牙,看向撤掉了伪装后,黑暗一片的塔心,从牙缝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为什么,这个铜龙,不……不会引雷?” “因为,就没有铜龙啊。”阿南抱膝蹲下来,认真地对她说,“实不相瞒,雷峰塔靡费巨大,哪有余力造二十四丈铜制巨龙?这龙是木头的,外面金漆彩绘而已,所谓的铜龙绕塔心啊、妖风啊、塔心受热着火啊,都是我们放出消息来,骗你的。” 葛稚雅此时全身麻痹,趴在地上,只能木然任由韦杭之捆绑自己,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阿南,满怀恨意。 “别这样啊,我可是够给你面子了。刚刚你设计让我拉竹筒的时候,我真的有点累呢,毕竟砖木的塔心绝不可能引下雷来,我真的好想松手算了。但为了引你入瓮,我还是演到了最后。”阿南揉着手腕,笑对她的怒火,“怎么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应该心服口服了吧?” 韦杭之将葛稚雅捆好提起,想起刚刚她喊殿下漏了嘴,顺便把她嘴巴塞住了。 打开塔门,外面倾盆大雨中,诸葛嘉正带着神机营一干士卒守候在廊下,各个被风雨打湿了下半截身子。 见犯人已经就范,皇太孙殿下也完好无损,诸葛嘉才松了一口气。又见塔内二楼在滴水,一楼青砖地上大片火烧痕迹,还有未灭的火光,赶紧叫人进去清理,又忙着向朱聿恒问安。 阿南在塔内捡拾起自己弃掉的精钢丝网,一条条理好,又把捡到的“龙吟”外鞘递给了站在外面的朱聿恒。 朱聿恒见鲨鱼皮的剑鞘上全是灰尘,上面的宝石金饰也被熏黑了,便转手交给了韦杭之,让他拿去清理。 阿南打量那把剑身的湛青光华,唇角扬起一抹笑意,说道:“阿言,你这剑,难道是传说中的龙吟?” 见她已经认出,朱聿恒便淡淡“嗯”了一声。 “我记得,这可是天下名剑,据说是当今圣上心爱之物。”她笑着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问,“你一个小小太监,圣上居然把心爱的武器送给你,而你,还敢如此对待御赐之物?”
第54章 急雨繁花(1) 她戏谑的问话,让朱聿恒的心口,微微一跳。 他不确定,当时在仓促之间,她是否听清了葛稚雅对自己的称呼,以至于起了疑心。 但他不动声色,只淡淡瞧着她,说道:“圣上将这柄短剑赐予我,是期望我用它来为朝廷办事的,而不是供在家中落满尘灰。” 阿南笑眯眯地点头,说:“阿言,你说话总是很有道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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