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烟在干燥的室内飘荡开去,年轻人似乎也受到这个气味的安抚,紧皱的眉头松了一些,浑身也停止了颤抖,蜷缩成一团的身体舒展开来,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老萨满连着吸入了三口白色的烟雾,渐渐他脸上的肌肉绷紧,牙齿咬在一起咯吱作响,这阵古怪的动静维持了一会儿,而后老萨满突然像是接到什么讯号,两眼翻白,浑身颤抖地拿起鼓摇晃不停,在床榻前跳起一段奇异的舞蹈,像是跳神,但又和刚刚给上海游客跳得截然不同。 说来也奇怪,老萨满年年近七十,但跳起这舞蹈来动作却是大开大合,同时嘴里念念有词,一点都看不出是个老人家。最夸张时,他的身体几乎像是折叠起来,虽然没有音乐,但每一下动作都没有丝毫犹豫彷徨,就这样跳了将近二十分钟,老萨满已是满头大汗,他端起奶酒喝了一口,猛地喷了年轻人半身,做完这件事后,老人便如同浑身脱力一般,竟是差点倒在了地上。 “臭小子,还不醒?” 老萨满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床榻上的年轻人,半晌艰难地支起身,坐到塌前用手拍拍年轻人的脸,他用的力气不大,很快年轻人便又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眼皮弹动,像是要醒了。 老萨满这才松了口气,他又从口袋里抓出一把之前那种灰红色的动物毛发,放在年轻人的鼻子底下揉搓了一下,很快小徒弟就像是鼻子痒,猛地打了个喷嚏,紧跟着就睁开了眼睛。 在一瞬间,年轻人的眼睛几乎像是动物一样,瞪得又大又圆,一下子转过头来盯着老萨满看,嘴里还发出一连串的咕哝声,不像是在说话,而像是动物在警惕地打呼。老萨满摇了摇头,又拍了一下他的脸,用蒙语道:“该醒了。” 年轻人又“呼”了一会儿,渐渐的,他的眼皮子放下来,神情也恢复了正常,像是还有点迷糊,他眨了眨眼,用蒙语问道:“我怎么了......师父?” “醒了就去洗澡,把身上那些脏东西洗掉。” 老萨满站起身,似乎是累到了极点,连脚步都有点虚浮,费力地将鼓放在一边,又拿着壶喝了一大口酒:“缠着你的邪魔找上门了,我也就对付这一次,之后的还得你自己去想办法。” 年轻人坐起身,只觉得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而他身上还在不停地有汗冒出来,闻起来有股奶酒的甜腥气,他的声线很好,说的蒙语也十分婉转好听:“是那个包裹吗,师父?” “对。”老萨满叹了口气,“你短时间再接触那上头的血应该没事了,但是不要一直盯着看,你这次差点把舌头咬下来。” 年轻人从床上下来,觉得有点虚,他往嘴里塞了几片奶酪,这才彻底缓过来,视线又落在那块襁褓布上。那上头布满大片大片的血迹,却不是同一时期沾染上去的,旧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而新的是三天前被年轻人自己弄洒的,就在他打开包裹的一瞬间,触发了里头的某种机关,一瞬间整包的血都被洒在了上头,年轻人几乎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如今他想起几天前的事情还是心有余悸,不敢多盯着那块布看:“那个快递的外包装呢?” 老萨满脸色很差,似乎连话都懒得说,只用下巴指了指一边,在角落里落着一只顺丰快递的盒子,年轻人捡起来看了一眼,发现快递是从浙江舟山一个叫沈家门的地方寄出来的。 寄信人的名字写的是大鱼考古队,年轻人拿着包装袋坐上桌,问老萨满是什么意思,老萨满叹了口气,连喝了几口酒才说道:“大鱼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你要记住了,碰上大鱼之前,你最好能找到我和你说的那个人。” 年轻人下了床之后就一点看不出生病的影子,草草地裹了块皮子在身上,盘腿坐上椅子,问道:“师父你和我说好几次了,但是什么叫做双身啊?” “我都白教你了。”老萨满瞥他一眼,用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要打开这儿去感受,戴了这么多法器,不打开这儿也是没办法感受神灵的。” 年轻人自知理亏地低下头,这两年新巴尔虎右旗这边的游客越来越多,他陆续在身上戴了很多丁丁坠坠的东西,但大多数都是从义乌来的,有没有用不知道,挂在耳朵上一点不重才是真的。他看老萨满脸色难看,乖乖又给他烫了点奶酒:“师父,你有没有其他弟子在浙江,我去投靠他们。” 老萨满看他一眼:“你真要去?” 年轻人摆弄着耳垂上长长的绿松石坠子:“师父你其他几个弟子都出去了,我觉得我也可以自己出去工作了,只要师父你把你的家伙借给我。” 老萨满看着他摇了摇头,像是知道他会这么说,也没有阻拦,只是起身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只很不起眼的盒子,木头都因为草原上太干而裂开,老萨满道:“这只鼓不能丢,丢了你会有大灾祸。” 年轻人没想到老萨满答应得这么爽快,有点惊讶地接过盒子,只见里头是一只很旧的羊皮鼓,旁边还有一根陈旧的鼓鞭,老萨满淡淡道:“这个只有你能用,但要记得你的病,否则下一次再把舌头咬下来,旁边就没有我了。” 年轻人发愣地看着老萨满,忽然觉得三天不见,他好像又衰老了一些,脸上的皱纹也变深了,年轻人抿了抿嘴,在刻意显得恭顺时,他的声音会变得格外好听:“师父,你有没有帮我问过,我能不能找到双身的人,又能不能知道我父母的事?” 老萨满摇摇头,他确实累了,想要喝酒,但连手都有点抬不起来:“不能太贪,否则邪魔会找上你,你要记得你的身世,既是最干净的,但同时也是戴罪之身,有邪灵缠着你,要想安稳地活下去,你得找到那个双身的人,他跟你是一样的。” 年轻人从小到大已经不止一遍听这个话,每一遍都一样,闻言不由失望地垂下眼,手摸到盒子上那些皲裂的木纹。这些代表了鼓的年纪,老萨满虽然没有和他说,但是这只鼓明显已经是这里最能拿得出手的神器了,他心里明白,又恭顺道:“师父,到时候我也给你寄特产。” 老萨满没有回音,年轻人抬起头,发现老萨满已经悄无声息地睡着了,也不知是醉了还是累得,年轻人无奈,将老萨满扶到床上,紧跟着他小心地望向那块襁褓布,确定自己只是隐隐感到眩晕和恶心之后,他起身走到了桌前。 这块皱巴巴的布至今还散发着强烈的腥臭味,看上头的纹案,应该是从某件蒙族传统服饰上撕下来的,上头遍布血迹,在某一角还有一条长长的血迹犹如红绳一般。 年轻人凑近闻了一下,隐隐约约,其中还夹杂了一股海洋的气息。 这是鱼血。 年轻人强忍着恶心盯着布看了一会儿,手摸到胸口挂着的玉佛牌,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这块布和这块玉佛牌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那也是他的父母死前去过的最后一个地方。
第3章 引子三。 龙女号 2018年10月,浙江舟山,沈家门半升洞码头。 接连几日的阴雨后,舟山终于放了晴,下午三点,大量游客都在码头上集合,准备搭乘下午的船出发去普陀山,这些人大多都提着行李,还有不少打扮精致的姑娘在阳光下撑着伞,翘首以盼自己的船能早点进港。 就在这漫长的等待当中,码头边也出现了一些叫卖的商贩,一天里最晒的点,码头上的保安都不知去了哪儿,这些寻常叫人呼来赶去的商贩此时也都一并冒了头。几个晒得黝黑的妇人胳膊上挂着成串的贝壳项链,缠着几个年轻的姑娘讲价,而同时甚至还有渔民带着新鲜的海鱼来码头边叫卖,都是早市上没卖出去的,价格便宜,也引得不少游人驻足询问。 离下一班从普陀开来的轮渡进港还有二十分钟,一个年轻人走进了码头边的麦当劳里,个子很高,穿着短短的夹克,双腿修长,进去之后便点了一份汉堡的套餐,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阳光很好,年轻人被晒得微微眯起眼,刚吃了一口汉堡,便有两个正在玩你追我赶的孩子跑过来,女孩儿刹车不及,扑在年轻人的大腿上,整个人一下就蔫儿了,小声道:“哥哥对不起。” “看清楚,不是哥哥,是姐姐。” 年轻人说话时的重庆口音很重,给她递了一根沾了酱的薯条,小女孩看着他睁大眼,这才发现面前的人虽然头发梳得很短,但是黑框眼镜下却是一副极其清秀的长相,竟是个假小子一般的姐姐,小女孩噎了一下,拿着薯条便跑走了。 年轻人笑了笑,像是饿急了,三两口便把手里的麦辣鸡腿吃了个精光。在舟山吃了两天清淡的海鲜大排档后,她觉得自己的味觉都要丧失了,这两天做梦都是串串和烤脑花,原本在重庆都吃腻了的赵家码头,现在天天都惦记。 吃完薯条,假小子打了个饱嗝,拿着大杯可乐慢悠悠地走出了麦当劳,虽然已经是初冬,但因为太阳高照,她整个人都被晒得暖洋洋的,靠在栏杆上上看着远处白色的客轮慢慢地靠近,而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码头边响了起来。 “来看一看油斑鱼了啊,刚钓上来的!赶着回家便宜卖了!” 小贩的口音一听就是舟山本地人,皮肤黝黑,面前放着一只很大的水盆,很快就吸引了不少过往游客的注意力。假小子吸着可乐,听一个操着北京口音的男人已经开始问价了,她想了想,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北京人带着妻女,明显是趁着休渔期结束来这儿度假吃海鲜的游客,假小子到了近前的时候,他已经同渔民进入到了最后的杀价环节,渔民又让了几块,满脸不痛快地准备成交,结果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有个声音道:“你说你这是撒子鱼嘛?” 北京人和渔户都愣住了,双双抬起头,就见出声的是个穿皮夹克的高个青年,乍一看像是个男生,但细细看却会发现是个假小子,青年见人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的重庆话他们听不懂,又换了口音很重的普通话问道:“我问,你说你这是什么鱼?是不是油斑?” 渔户点点头:“油斑,刚钓上来的。” 假小子哼了一声,蹲下身子捏住盆里的鱼身子看了看:“你这是撒子油斑嘛,这是假油斑,让了价卖的还比一般假油斑要贵。” 周围围观的群众闻言纷纷议论起来,渔户的脸一黑:“我骗你干什么?这就是刚刚钓起来的油斑,不买胡说八道什么!” 假小子闻言摇摇头,嘟囔了一句“心是黑,跟卖天价大虾有什么区别”,她推了一下黑框眼镜,很利落地捏住了鱼身,同一旁的北京人道:“你看好了,这个鱼身上有五条斑带,就是这个花纹,第一条延伸到头上,油斑鱼是这个特征,但是油斑身上是不该有这个斑点的,假油斑身上才有这些个小点点,这个鱼,叫褐石斑,价格差距很大,你看看清楚再买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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