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沈长青平日一副寡淡清冷模样,仿佛万事皆不入眼,自然也不会因存着什么执念而做什么出格之事。可那是因着登仙这五百年,就没什么能令他上心起意的,哪怕于修行之道上止步难前,沈长青也不过是不紧不慢地按着自己的节奏,翻阅典籍,聊作尝试罢了。 可如今一旦上了心,起了意,他骨子里藏着的那点不管不顾的劲儿,就原形毕露了。 而且越是这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做这种事的时候就越是面不改色。 木德宫外负责看守的天兵修为十分一般,充门面的成分更大。毕竟以上古大神之威,纵使真有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偷潜上界,千里送人头,想必也是连门都进不去的—— 当掐诀掩藏住身形与气息的沈长青走到那敞着的宫门前时,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威压就已经几乎要把他逼退回去! 沈长青没有见过这种禁制,却没有打算就此放弃,未掐诀的另一手结了个印,谨慎地探向前方的虚空。 没有遭到任何阻拦,沈长青的手探了进去,除去法力悬殊带来的压迫感,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便也不再犹豫,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入了内。 东方青帝五行应木,司春,掌万物生发,可木德宫中非但并不如沈长青所想中的那般花草繁茂,绿意葱茏,反而略显清冷肃杀,越往里走,便越是寒意逼人。院内草木失色,细看之下竟是被一层霜冻凝结在内,像是静止了千百年,虽未死,亦不算生。 唯独宫室之内,长案之上,有一支桃花斜于瓷瓶中,娇艳盛放。 沈长青走近那长案,发现瓶边上铺展着一幅年轻女子的画像。 那女子一件绣有繁复暗纹的青蓝色巫袍裹身,一手执巫杖,另一手执巫者银面,半遮于脸前,只露出蕴着灵动的眉眼,淡含笑意。作画之人笔触细腻传神,用情颇深,女子艳若桃花的一颦一笑,似都能由这幅静态的画像中窥得一二。 画像边题有一行小字,却没有落款,但能被这般安放于木德宫殿内长案上的,多半是出自青帝本人之手。 这莫非就是大巫女周氏?沈长青望着那眉眼,若有所感地伸手想要触碰,可指尖距那画卷还离着半寸之时,他便感到一股神力自画中骤然涌出,铺天盖地地向自己灭顶而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沈长青有刹那陷入了五感具失的寂然中,直至一道鼓声轰然炸响,进而从四面八方震荡而来,他才猛地一惊睁眼。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晕开在画卷之上。 他仿佛还在木德宫的那座宫室之内,可光景却全然不同了。窗外天色黯淡无光,雷鸣闪烁不止。但整个殿内却因神力笼罩,春暖盎然,回望向院内,亦不见了方才的寒霜,一派草木葱茏,花繁叶茂之景,还有两三仙娥正驭使清气滋润着这些仙花仙木。 唯一没变的,就是案上瓷瓶中的一支桃花,和他正执笔描摹的这幅画像。 “阿仰,你竟——” 一名玉冠白衣的上神不知何时现身在殿内,目睹了这一滴泪,一脸错愕与难解。 阿仰?沈长青抬眼看向那白衣上神,这才怔然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或许并不是自己。 他应该是机缘巧合之下,触发了青帝留于画像中的神力,被拉入其以残存神思构建的虚境之中,以身代之,竟得以亲历之法得见曾经景象。 沈长青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听到自己轻笑一声,没有回应那白衣上神,复又落笔,在像边提上了一行小字: “不怜苍生不为神,不问天道不消魂。” 而后他搁笔,深深地望了眼瓶中的那一支桃花,起身,向外走去。 这期间,那鼓声从未有片刻停歇,一道催得比一道急,响彻了整个天外重天,似欲与天劫雷鸣一争高下。 “你要去做什么?!站住!”白衣上神有点心慌地喊住他。 青帝驻足,却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阿拒,你听到了吗?” “你说这鼓声?”被换作“阿拒”的白衣上神,正是司秋的白帝白招拒,“巫灵族还有人活着,是留在昆仑山守着万巫鼓,供奉你的那一支吗?” 青帝却摇了摇头:“不止鼓声。” “你到底想说什么?”白帝注视着殿门外那道青色的背影,缓缓皱眉。 悲悯自青帝淡漠的眼底划过:“阿拒,这鼓声是在问。” 一声—— 问大道无情,苍生何辜! 两声—— 问天命反侧,何惩何佑! 三声—— 问世事颠覆,天神何处! “巫灵族人寿数虽长久,也不过凡躯,尚敢为苍生与天道抗争,击鼓登闻,问天意问神明,问生路何在。可你我先天诸神之辈,却只安于这天外重天,独善其身。神因何为神,又何以为神?”青帝的话音不高不厉,却字字如金石相击,掷地有声,“这世间,究竟谁为神,谁为人?” 白帝心中一凛,几步挡到他身前:“阿仰,你怎么会这么想?吾知你怜生哀死,平时如何都无所谓。可你我生于大道,自然应遵循大道!” “大道?”青帝轻笑着,反问他,眼中竟没有一丝敬畏,“大道为何只能是任由劫雷降世令凡界生灵涂炭,而不是滋养万物令秋菊与春桃同绽?大道是谁定下的?是天,还是我们这些神?” 闻言,白帝神色复杂,默然半晌,才叹问道:“你可知天神动情,会有什么结果?” “吾正想一试——” 倨傲的话音未落,金冠青衣的上神已然纵身跃下天外重天! 只见他身形于惊雷翻滚的苍穹之下凌空独立,风雨如晦中,衣袍猎猎作响,自天际劈入大地的白光映亮了其清俊决然的面容。 “大巫女大人!你快看——” 天劫降雷火于世,仙神妖鬼魔尚有一力自保,人界却早已是哀鸿遍野,寸草难生,冤魂飘荡,犹如炼狱现世。 青帝俯瞰此情此景,眸光愈发深沉。 若天道无情,他却动了情,那便只能弃了天道! “咚!” 始终未绝于耳畔的鼓声乍止,引得他翻掌结印的动作微滞,不由望向那座耸立至云端的昆仑山山巅。 “是青帝大人……” 万巫鼓前,女子的身形在宽大的风袍下更显单薄,却在看清空中那袭青影后,执拗地挥开其他族人搀扶的手,从地上再度撑起身,爬上鼓台,以手中巫杖代替已经断为两截的鼓槌,重重往鼓面上击去! “咚咚咚!咚咚咚!” 这一次击响的仿佛已成战鼓,她终于等到了她与这众生的神明! 唇边浮起浅笑,青帝收回目光,结印已毕,咒法已成——磅礴神力自他体内迸发而出,如巨瀑飞泻,江海横流,将大地上久燃不灭的熊熊雷火尽数扑掩殆尽! 随即那强横的神光又忽然敛势,化作了潺潺细流,流经山川沟壑,所过之处,如枯木逢春,花枝草叶再萌,奄奄一息之人得活,无辜枉死之魂往生—— 浩劫未过,生机已复! “咚——” 大巫女周氏自昆仑山巅俯望这片大地,潸然泪下,终是力竭地松开了巫杖,再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后仰去,如一只青蓝色的残蝶坠下高台。 青影闪至,她跌入了一个盈着草木清香的怀抱。 “阿周。” “青帝大人,果然一点儿都没变……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周氏面容苍白,用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勉力勾起弧度。 自浩劫降世,她便已经接连击鼓两个日夜,饶是一族大巫,也已耗尽了精神之力,甚至伤及魂魄,回天乏术了。 “皮囊而已,何必介怀。”青帝哀怜地凝视着她,感到她的身体有些发颤,“很冷吗?” “刚才很冷……青帝大人来了,就没那么冷了……” 先天之神,情念淡薄,修为精深,肉身没什么温度可言。但大约是她现在太冷了,冷得仿佛连精魂都要冻住,所以才会觉得青帝的怀抱是如此温暖。 “轰隆——” 从方才起,便似偃旗息鼓的天劫之雷忽而再次聚集炸响,涌动不止,那暗云中频频闪过的惨白电光,触目惊心,像是在积蓄足以弑神的力量! “青帝大人……”望着这一幕,泪珠从周氏的眼角滚落,“对不起,是我害你违逆了天道……” 青帝眼神淡漠地一瞥在天边汇聚的雷霆之怒,似并未将其放在眼里,复又垂眸看向周氏,伸手为她拭去泪水:“无妨。还要多谢你的鼓声助吾彻悟。只是来晚一步,没能救下你。” 他的语调似乎依旧平稳不惊,一如“绝地通天”前,周氏折下一支桃花,对他倾诉爱慕时一般。 那时他只道人神殊途,心虽怜她,却只同作怜悯众生之心,便只劝她早日淡忘,莫要作茧自缚。 谁知其余巫灵族人都已因击鼓登闻,主神再无回应而陆续搬离了距天最近的昆仑山。只有她还带着周氏一脉祝祷不止,在万巫鼓旁一守又是百年。他以为只要多几个百年过去她就会忘掉执念,忘掉他这并没有多么值得祭奉的主神,故而也从不肯回应分毫,更莫提现身相见。 到如今,青帝仍不知对她可否称为情爱,只是忽地有些不舍木德宫中那支被施法珍藏起的桃花和那幅迟了百年才被勾勒出的笑颜。 雷云压得越来越低,隐隐可见一触即发之势—— 留给青帝和周氏的时间都不多了! 但见青帝腾出一手,掌心向上托出一朵桃花的虚影,随即面色微沉,竟自眉间逼出了一道青光,缓缓注入那花中,那虚影便渐渐转实,最终化成了一朵饱含钟灵毓秀之气的灵花。 他又一次逆行天道,将先天灵气自元神中强行抽出,凝作灵花,想为这已是无法全身而退之局,留下一个可能…… “好美的桃花,好像我送青帝大人您的那一……”周氏注视着那灵花在其掌中盛开,虚弱地弯起眉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想去抚一抚那娇艳的花瓣,可指尖却在将及为及之时,彻底失去了支撑,骤然垂落。 “大巫女大人——”幸存下来的周氏族人见状,纷纷哭喊着跪倒在两人身边。 “这灵花留给你周氏族人,务必世代传承,终有一日或可救一周氏女性命。” 青帝却好似无喜无悲,将灵花交予其中一人后,就缓缓放下了怀中女子,起身仰头望向昆仑山顶的上空,面沉如水地盯视着蛰伏在云层中的那一道足可撼天动地的劫雷。 天地这一劫未完,总要有人来应。 神力再度从青帝周身迸出,他暗念口诀,以身为媒,结印而起,化作一团青光直冲而上,刺破天幕! 劫雷似有所感应,也终于在此刻爆发出了蓄积已久的能量,如利剑般径直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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