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明白吗?你要的太少了……” 呢喃散进醉人的醋香中,指腹摩挲过周粥的侧脸,沈长青单手托在她脑后,拉近了最后一寸距离,以吻为讫,繁星入怀。 阖眸搂向沈长青脖颈的那一刹,周粥想着纵使脚下浮云骤散,哪怕从万千星河跌入万丈深渊,她也不想挣扎了。 那一定是最灿烂的坠落,和陨星一样。 这一吻寂静而绵长,周粥脸颊微红地与他分开后,就将脑袋靠在沈长青肩头,继续看星星。 沈长青侧头凝视着她唇边的弧度,笑问:“在想什么?” “嗯……”周粥眼珠一转,“我在想星星真好看——” 还有,被一坛醋吻过之后的味道,居然是甜的。
第十五章 一梦黄粱一枕空 今年的盛夏随着暑气消去如飞,去得有些早,还未至流火七月,周粥就已携了后宫诸人自京郊琼王府别院摆驾回宫。 临行前的那晚,周粥和小时候一样抱着鬼怪话本,在周琼的屋里秉烛夜话。周琼亲手给她打着凉扇,会认真地听,会宠溺地笑,也会亲密无间地同吃一块糕点,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可她却悲哀地、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小姨,我明天就要走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臣这别院太好,舍不得了?” “是啊,舍不得……” “若真这么喜欢,陛下叫人按着这景致在后宫再打造一处便是。” 那夜的周琼只是掩扇轻笑,将依偎进自己怀里的周粥揽过,拍着后背,还当是小女儿家撒娇,并不知这是一场怎样的告别,也未预料下次再见又是何等光景。 周粥的不舍,是回首已惘然,是终究要走出的年少时虚幻的梦,是再不舍也要抽离的那段与小姨间温馨美好的过往。 若周琼只是对她自己用毒,那么她可以不吝啬自己的命,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偏偏周琼不止——一个深藏在魏贺满门命案背后的刽子手,几十条无辜的性命枉死,周粥做不到视若无睹。 圣驾回宫的转日,早朝之上,御史中丞唐子玉铿然谏言,自禀赴崇州暗查,同知柳凌志贿其款项三千两,质西南巡抚并宁天府上呈崇州一案卷宗中疑点重重,其中未尽未实之处,足有二十一条,奏请三法司介入,重查魏贺灭门案! 由此龙颜震怒,当即下旨彻查,任命唐子玉为钦差御史,抽调三法司数名四品以上官员协查,还死者清白,严惩案犯,决不姑息! 入七月,唐子玉持钦差金令并巡按官员一行快马加鞭抵达崇州。 当夜,同知柳凌志于家中畏罪悬梁,留下遗书一封罪己,尽书自己勾结山匪,私采铁矿,牟取暴利,贿赂命官,诬陷并杀害忠良的桩桩罪行,自知难逃一死,但求陛下对其家眷能网开一面。唐子玉虽不信他是出于本愿自缢,遗书的交代也是露九藏十,藏下的那一条才是京中的“大鱼”。 不过巡按使一行由柳凌志遗书所供,顺藤摸瓜,一路深查,也颇有所获,竟牵连出了笼罩在崇州乃至整个西南大半地区的一张巨大的利益网,上下勾连,官官相护,官匪相护官绅相护—— 多年来匪患难平,百姓困苦,朝廷拨款赈兵无数,却不知中饱了多少西南官员的私囊! 下到笔吏衙役,上至知州府丞,除去已经自尽的柳凌志,其余涉案官吏三十四人均被押回京城下狱候审。 一时间朝野震动,大周已有十几年不曾办过这样轰动一方的大案,两袖清风之臣心中快慰,山呼万岁,藏污纳垢之官则惶然自危,噤若寒蝉…… 唯有封地距着崇州最近的琼亲王宠辱不惊,径自守着京郊的别院,不问世事。好似朝堂上的风雨飘摇都与她无关,封地再近,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无甚好上表陈情,自述清白无干的。 事实也仿佛确然如此。私采所得铁矿一路贩运至崇州与昌西府交接处的山中秘密冶炼锻造,炼出的普通铁器散卖,但多数所炼都是禁止民间私造的刀兵,这些利器一锻造出来就会被一个神秘的买主买下,低调地送入昌西境内。这是唐子玉此前便已查得的,只不过时机未到,怕轻举妄动,打草惊蛇,才并未将耳目深入昌西一探究竟。 此番他借着巡按使一行,顺理成章地进了昌西调查取证,这才见识到周琼做事可比柳凌志之流要缜密得多。那些被分批运入昌西府的兵器可谓“蒸发”得彻彻底底,官衙内刀兵的出库与入库,借外与收回,再加上运输途中与剿匪过程中的耗损,左手转右手,再右手转左手地这么一倒换,账面上便抹得很平平整整,不留一点儿破绽了。 望着那一库的刀兵火器,唐子玉心知肚明,这就是从崇州山岭里采出的铁矿所造,却拿不出任何证据,也找不到多出来的那些究竟被藏在了何处。 昌西府幅员辽阔,除东部繁华的城池外,大半都是山地交错,沟壑纵横的广袤山林,整个大周朝过半的木料使用都出自这一带的林地。纵使唐子玉有耐心抽丝剥茧,掘地三尺这场兴师动众的大案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若将一次雷厉风行的突袭变成了旷日持久的拉锯,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反是涨了他人气焰。 故此当朝御史中丞与琼亲王的这一次交锋,最终是前者败下阵来。但唐子玉却也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以退为进先定案,结束明查后立刻转为暗中推进,留了人继续潜伏在昌西境内,自己则随着其余官员一同返京。 唐子玉抵京时,正值七月末。 他离宫在外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搅动得前朝风起云涌,挣出了一派明镜高悬的新气象,可谓官场得意,然而后宫情场的情势却有些不容乐观了。 主张联合争宠的主心骨不在,四侍君中的另外两位实在没什么作为。百里墨本就是瞎掺和,图个热闹有趣,于周粥并无男女间恋慕,没人鞭策,难免懒怠,至于燕无二则属于有贼心没贼胆的典型,结结巴巴开口说句喜欢都说不出来,更遑论自荐枕席了。 因此,一句被改得不伦不类的俗谚,就在热衷于嚼舌根的宫人们流传开了——“宫中无亚相,仙君称大王”。 沈长青不知道自己哪点气质像那山大王,但念着这词儿背后暗喻着后宫正主的地位,他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忍了这帮凡人的有眼无珠,只一心一意地与周粥过着凡间恋人那样相爱相守的神仙日子。 什么后宫吃醋问题,早就和那张满意度问卷一起被他留在了那夜吻住周粥后的九霄云外。 初与周粥情定时,沈长青还忧心她与自己此前波折不断,惊心动魄时难免情深意笃,但若只是平凡相守,会否真得了那朝朝暮暮,才发现着实无趣。毕竟他当了五百年的醋仙每日只知修行打坐,偶尔俯仰之间,看看苍穹与山河壮阔,便也再没旁的可做。 不过很快,沈长青就发现自己的担忧太过多余。 哪怕只是午后一道阳光斜照进一室静谧,她枕在他膝上,他为她在指尖催出一线青光随意变幻花样,周粥眸里的光芒都会诉尽千言万语,双颊上的笑意也终日不知疲倦。 仿佛他只是为她做了一点,她就已得到了全部…… 当年青帝自持神凡有别,与大巫女周氏相念千年无言,也相别千年不见,最终蹉跎岁月,空留余恨。沈长青既已决定不重蹈灵威仰的覆辙,便不愿在两人间留下任何遗憾。 他总问她想去哪儿,想看什么,三界之内,凡所能至,他必倾尽全力许之。可周粥却也每每只答他一句,她只要能看着他就很好。 原来这就是仙神眼中不值一提的情爱,即便是旁人听来痴傻的甜言蜜语,在情人耳中都会变成最烈最醇的酒,惟愿一醉方休。 可沈长青还没能放任自己醉上多久,碍眼的就回来了。 唐子玉回京的第一晚就连夜入宫,周粥单独召其在御书房觐见复命。魏贺案虽已算得上水落石出,沉冤得雪,但西南情势与昌西府的勾连却比想象中要错综复杂许多。所以君臣这一谈,便近了子夜时分。 尽管周粥临走前就交代过,说唐子玉此行必然带回千头万绪,恐怕要有一番长谈,可沈长青催着内息在经脉里都游走了好几个周天了,还不见人回来,便放出神思在御书房外逡巡,只见屋内灯烛明亮,窗纸上两个人影交叠,靠得极近,心下不由愈发吃味。 普通人吃醋不打紧,可沈长青不是普通人啊,他这一吃味,整个皇宫的人都得陪着他一起酸! 偌大的皇城都像是被倒扣进了一个巨型醋坛子里头似的,可怜了离得青月殿最近的那些侍卫与宫人,一个个的胃里泛酸,满口牙疼! 御书房虽离得远,但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波及。 “依微臣看,昌西府中必有秘密的藏兵练兵之处。但凡是人就得食五谷,要养那么多兵就得供出那么多粮来,所以微臣离开之前,已命手下从大宗粮食买卖入手探查,应该很快就……阿……阿嚏!” 唐子玉对醋味很不待见,正说着呢,就忍不住一连打了个好几喷嚏。 “嗯,昌西府那边谨慎为上,不必操之过急,只探清虚实便可。她会放着朕微服离开时不下手,就说明她要的是名正言顺地登临大统,如今崇州案刚毕,正是朝廷大获人心之际她不会莽撞发难。”周粥也觉得这柠檬醋太倒牙,揉了揉腮帮子,暗道沈长青这是变相在催她回去呢,只得长话短说了,“倒是有另一事,朕需要你去办。” “陛下只管吩咐。” “朕要你动用御史台的暗桩查一查,东平王是否如初。”周粥食指在书案上轻叩了一下,没什么语气地说。 唐子玉拧眉:“陛下怕他也……” “那倒不是。”周粥摆摆手,打断他,“先帝在时,曾叹过皇舅不是女儿身,母皇也常在朕面前赞许皇舅的仁义与智勇兼具,是她年少崇敬之人,也是极宽厚的兄长。只是朕那时还小,与他关系不亲,这些年也疏于联系,想关心关心他身体是否康健,治理封地是否遇到难事罢了。” “是,臣会尽快去办的。”唐子玉心知周粥不曾坦言,但帝王心思本不该揣测,当下便要领命退下。 周粥却起身喊住了他:“等等。” 朝政既已议罢,天子却还想再留他。唐子玉回身时,眼中的光变了变,带着几分期许:“陛下可是还有话想与臣说?” “这份诏书,你若同意,朕就择个日子发下去。”周粥故作轻松地从旁边的匣子里取出一卷圣旨,递给他。 “陛下是一国之君,有什么还要臣来同意?”唐子玉笑着接过,展开看清时,不由面上一僵,默然许久,才抬首问道,“陛下……心意已决?” “是。你回来前,朕已与百里和阿燕都谈过了。”周粥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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