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封页之上当起了水波似的涟漪,三个古朴的大字扭曲而模糊了起来,似乎正被什么力量干预。 盛开于混沌之地的危崖,神魔战场的仙葩,荒芜之地唯一的花——世人如此称呼这朵千叶木芙蓉。 三千多年前,天命书与混沌珠在两界山大战,溢散的混沌之气凝聚千年,有了灵智。天命书的一丝法则化形为厄难书,而混沌珠的混沌之气化形为一株千叶木芙蓉,他便是风华冠绝三界的琅音仙尊。 三百年前血宗之祸,琅音仙尊散尽花叶拯救苍生,只余下最后一瓣心花,种在这小小的药园里,受潋月道尊心血灌溉,静待花开。 这人世间唯一能撼动厄难之力的,便是他身上的三分混沌之气。 蓝色的封页轻轻一震,一阵香风吹过,像一只手轻轻掀起了书页,霎时间无数凄厉的哀嚎涌入众人脑海之中,摧残人心神智。 潋月道尊似乎早有防备,抬起右手将三人护在了身后。 “众生之怨……”她低叹一声,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往事。 那股怨毒凶煞的力量几乎欲冲破雪白的书页伸出鬼手将一切生灵拖入其中,那样恐怖的力量,只是看着也会让人心生颤栗,然而晏霄却没有一丝犹豫,大步向着厄难书走去。 “尊主!”拾瑛带着哭腔喊了一句。 那个背影没有停滞,她将手按在了冰冷的书页上,任由那股力量将自己吞没其中。 “那是真正的无间地狱……”黎缨不忍地闭上眼。 潋月道尊看着那道消逝的身影,轻轻说道:“真正的地狱,在人心之中。” 晏霄这一世生在无间,折磨、利用、欺骗,都未曾磨灭过她心中的光。 她不曾见过日月,却将日月藏进了心里。 这充斥着恶意与怨毒的厄难之境,于他人是地狱,于她却是希望。 厄难书吞噬的不是神魂,而是恶业。恶业如暴雪厉风充塞了整个幽暗无际的空间,嘶吼着咆哮着涌向晏霄。 每一片雪花都如一盏冥灯,幽幽亮着,走马流转那人一生中最沉重的罪业。 晏霄耳中灌入凄厉的喧嚣,混杂了稚子的啼哭,妇人的哀嚎,老者的悲鸣,男子的呜咽,众生悲苦,如浪潮将她淹没,胸腔之内痛如撕心裂肺,那些迷浊想要乱她心志,将她拖入绝望的深渊,沉沦于无边的苦海。 可她本自苦海而来,二十三年间,阅尽世间悲苦离散,生死两难。她痛过、恨过、迷茫过,也曾想过沉寂于黑暗,却终究还是挣扎着脱离了苦海。 有的人自甘堕于苦海,有的人生于苦海,却想见一见海上的日月。 那些暴雪似的冥灯无法阻拦她的脚步,愤怒地化为尖牙利爪,摧折她的神魂。 怨毒的诅咒噬咬她的身体,它们无形无质,却无法抵挡,晏霄如双目失明的孩童赤身行于雪地,无助地任由霜刃凌迟肉身。 鲜血顺着指尖滴落,锐气划过脸庞,清亮的眼眸染上猩红,血泪自眼中滚落,狂风拖曳她的袖袍与脚步,不让她前进一步。 剧痛缠身,却又似曾相识,她早已习惯。 玄冥幽暗,她却能看见前路,因为她便是光。 视线里的一切都像晕染开的血墨,一点点渗透她的神魂,她扬起凌厉的眉眼,沉声厉喝:“让开!” 风雪为之一滞,它们似乎亦震慑于这凛冽的气息。 晏霄忍受着业力摧目的剧痛睁大双眼,任由血泪滑落脸庞,她维持着灵台一缕清明,在那里有公仪徵留给她的一缕心血,是他们之间斩不断的因果,于幽冥之间指引着她方向。 这些漫天的风雪冥灯里,流转着人世间种种苦难与不甘,唯有一盏,属于公仪徵。 她要在这十万冥灯里找到公仪徵的神识,将他带回人世。 厄难书内只有因果没有时间,她亦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自己寻找了多久,只是执着地于风雪之中穿梭,直到一身青衣尽化为血色。 心口忽有震颤,她抬起眼,望向了翩然旋舞于空中的一点幽光,伸出手去将他握在掌心,神识探入其中,下一刻便感受到灵魂被拉扯的失重感,她坠入了那段因果之中。 兰台香溢,华光流转,舞乐升平。华服锦衣的贵族男女觥筹交错,带着酒意与笑意看着场中少女曼妙的舞姿。她蒙着面,于寒冬的夜里穿着单薄的纱衣,露出一截细腻莹白的腰,柔韧如劲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下一刻,她捏住自己缠发的缎带,用力一抽,三千青丝如瀑垂落,她纤细的手腕一抖,那看似柔软无害的缎带化为利剑,刺向了高座之上的主君。 四座响起凄厉的尖叫,酒盏落地,宫灯骤熄。 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出现,挡在了主君身前,抵住了缎剑,剑气刺穿他身上的软甲,在胸膛之上留下了血痕。 “护驾!护驾!”主君仓惶后退,脸色惨白。 将军握住缎剑,与刺客缠斗起来。 为这一剑,她习武二十年,亦习舞二十年,国仇家恨凝于眼中,化为凌厉的寒芒。 周围亮起了火把与弓箭,她知道这是一个诱她出手的陷阱,但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拼着两败俱伤,逼退了敌国的将军,将一小截银针射进主君的心脏——那是藏于耳洞内的银针。那个耽于享乐,暴虐无道,又好猜疑的主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一根耳针之下。 背后中掌,她跪倒在地,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意。 四周纷乱地响起哭声、骂声、求救声,就像她国破家亡的那一日。 她倒在冰冷的夜里,将军来到她身前,揭开了她蒙面的纱。 英俊的面容有一瞬的失神与恍惚。 “将军!二公子带兵包围了四周,意图夺权!” 那些本是对准她的箭矢掉转了方向,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的仇恨,也只是别人的一颗棋子。 年轻的将军似乎没有听见那些喧嚣,他的双眸被眼前的女子填满,他伸出手,将她从寒冷的雪地抽离,抱进怀里。 远处传来冷厉的声音:“上将军勾结刺客,杀害主君,诛!” 箭矢如雨,他抱着她于雨中穿行,翻过了高墙,踏着月光,将她带离了那片纷乱与污浊。 他将她放在宁静的河畔,她迷茫地看着他幽深的眼,还有他背后的箭。 “快走吧……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淬了毒的箭逐渐麻痹他的身躯和意志,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温柔地凝视她。 “为什么救我?”她戒备地退后,并不相信他,“你有什么居心?” “我不知道……”他轻咳两声,背后的箭洞穿了胸肺,让鲜血不断自喉头涌出,声音低哑,“我想你……好好活着……” 她蹙着眉心,知道他已受了致命伤,无力回天了,但她始终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最后舍命救她。 远处的追兵声音渐渐逼近,她支起身退后,疑惑不解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独自离开。 那个修挺的身影孤独地跪立于河畔,成为她余生无法忘怀的一幕。 晏霄的神识从幻境中抽离,失神地看向自己掌心的雪花。 那不是公仪徵的记忆,为何这有公仪徵的气息? 便在这时,她猛然抬起头看向纷落而至的片片雪花,愕然发现,每一片都萦绕着属于公仪徵的气息。 三百?五百? 根本数不清,这几百片散发着幽光流转着记忆的雪花迷惑了她的感知,究竟哪一片才真正藏有公仪徵的神识? 晏霄颤抖地伸出手,指尖触摸到其中一片。 又一段记忆将她淹没。 年轻的书生垂首立于街旁,豪华的马车自身前而过,多情的春风掀起轻薄的纱帘,女子低眉垂眸,淡漠的目光掠过他俊秀的容颜。 他似有所感,微微抬眸,目光在春风中交会,一触而逝。 “帝姬果真如传说中那般国色天香。”叹息声在他身旁响起,他的目光追随着远去的马车,怅然若失,“可惜,此去和亲,生死难料……” 他忽地从人群中越出,向着车队离去的方向狂奔。 马车行过溅起了尘埃,迷了双眼与方向。 卫兵无情地拦住去路,他眼睁睁看着马车远走。 “他是今科状元,你们不得无礼!”身旁的人喝止了粗鲁的卫兵,将他救了下来,又压低了声音,戏谑调侃道,“你怎地这般失态,可是对帝姬一见倾心了?” 友人们善意地调笑,坊间渐有传言,今科状元对帝姬一见钟情,竟舍了翰林院的清贵身份,去了苦寒边境。 陛下竟也允了他荒唐的请求,只是他尚未出京,便有噩耗传来——番邦假借迎亲之名出兵,帝姬提剑上阵,斩杀百人力竭,自刎于阵前。 消息传来,举国悲恸,群情激奋,国君兴兵,亲率三十万大军,剿灭番邦贼子,迎回帝姬尸身。 君王凯旋,名垂青史,无人记得帝姬之死。 她以自身为诱饵,引敌军入局,以自刎燃起兵民心中的血性,换来百年安定。 那一日游街而过,她轻抚膝上的宝剑,眼眸映着冰冷的剑芒,不经意间掠过道旁那青柳玉竹似的容颜。 她不知道在他在她身后追了多远,也不知道在她孤独的墓前,有人为她洒扫百年,写下传世的诗篇。 一场地震让乐土化为废墟,老旧的古寺里,挤满了老弱妇孺,悬天寺的行者们忙碌着搭棚施粥,安置灾民。 数十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被安置厢房内待产,一日之内便有数次啼哭响起,那都是生的希望。 一个枯瘦疲惫的身影走进寺内,背后跟随的弟子们将救回的伤者安置在廊下。他刚刚才从废墟中救出了数十人,灵力近乎耗竭,却没有给自己喘息的功夫,便又强撑着为伤者疗伤。 “师父,你休息一下吧。”弟子不忍地红了眼眶,扶住他虚弱而踉跄的身体。 众人也急忙说道:“是啊,大师,你已经七日没有合眼了,就算是修士也熬不住啊!” 他淡淡一笑,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未磨灭他眼中的光辉,清瘦的面容清晰可见年少时的俊美。 他本是世族王公,应该享尽荣华富贵,却在十八岁那年遁入空门,落发为行者,修行百年,得成金丹,庇佑一方百姓,深得百姓敬仰。 那一年正是春暖香浓之时,他来到这里,端坐于菩提之下,目含秋月,心怀慈悲。 “愿将此身此生,奉于天下万民。”俊秀的青年双目明澈沉静,从容淡然。 年迈的行者却说:“你心有缺憾,修道一生,难得圆满。” 他亦知晓心中缺憾,似乎那处空了一块,寻寻觅觅,不得其满。他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寻觅的又是什么,或许修道会告诉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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