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离无字碑更远一些,更远一些,他不愿让他污秽的血有一丝一毫沾染到石碑上。他不想玷污了阿芷的清净之地。 最后一丝气力也被他用尽,他在离无字碑的不远处停了下来,沉重地瘫倒在地。 周身开始逐渐变得寒冷,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生命一点一点的流逝。 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刺骨的寒冷与疼痛将他包围,如同茧一般死死缠绕着他,让他几近窒息。 而后,无边的黑暗中,似乎有一角缓缓亮起,有人逆着光向他走来,宛若神祇。 他极力动着手指,向光亮处期盼地伸出手,一如从前。 他渴望抓住那份光亮,却不知道,他的手只是在空中虚抓了几下,他的面前,根本空无一物。 光亮处,那人向他越靠越近,温柔地弯起唇角,轻轻地搭上了他的手。 他苍白的嘴唇不住翕动着,竭力想要说些什么,滚动的喉咙间,却只能发出混合着血沫的嘶哑声。 一滴眼泪自他的眼角缓缓滑落,“啪嗒”落在了地上。 然后,他重重地垂下了手。 在他意识消散的下一刻,无字石碑上,有什么在微弱的光芒在缓缓凝聚着,化作了一只盈着光的淡蓝蝴蝶。 那只蝴蝶在空中翩飞着,而后,它轻轻停在了顾斐的心口。 桃夭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眸中感情复杂。她说不清心下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唏嘘。 顾斐固然是罪有应得,可在看见此般场景,她还是忍不住觉得他有些可怜。 她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想这些,只是向前了几步,想去看看顾斐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线索,毕竟她都已经破开了幻境,按照先前罗盘的指示,神器碎片应该就在这里才是。 现在想来,单单凭着顾斐一介凡人,又怎可能会有能力为了复活江芷而建造起这样一个硕大的幻境,背后定然有什么力量帮助他,虽然她还不能完全确定,但那个潜在的帮助,十有八九就是神器碎片了。 她迅速咬破指尖,朱唇轻启。缓缓念动着繁复的祝颂,须臾间,她的胸口处,护魂珠浅蓝色光芒若隐若现,她的掌心上开始出现无数个发着光的梵文。 那些梵文一点一点的扩大,最终脱离了她的掌心,在空中高速运转着,迅速地附着到顾斐身上,只是一刹,顾斐的身上便迸发出了耀眼而刺目的银色光芒。 顾斐的身侧,逐渐出现一块残缺不全的碎片,那碎片乍看似是焦黑了,如玉制一般通透,细观却是呈暗红色,周围蜿蜒环绕着一圈暗金色的物质,在干涸的地面上熠熠生辉。 而他的皮肉亦是在碎片显形的那一刻迅速地融化成血水,最终化作了一具白骨。 那便是神器碎片。桃夭忍不住惊呼出声,心下不免有几分激动。这可是她下凡以来找到的第一块神器碎片。 她连忙快步上前,却在靠近碎片时,她的步子停顿了一下。 近了,她才发觉,那块神器碎片上,竟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黑气,这股黑气极其微弱,不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可却是如同与这碎片融为了一体一般,甚至侵入了碎片的内里。 或许是在顾斐体内久了,常年累月的受到怨气的侵蚀,才会如此吧。桃夭如是想,微微皱眉,轻念法咒,翡色光晕在她身旁蔓开,如水一般,缓缓将神器碎片包围着,试图拔出碎片上似藤蔓般紧紧缠绕着的黑气。 但奇怪的是,那几缕黑气竟是越缠越紧,仿佛不甘心一般。 却见下一秒,黑气在顷刻间猝然扩大开来,源源不断地从神器碎片中涌出,翡色光芒在瞬间被打破,黑气在空中狂舞着,竟然直直冲着桃夭和勾黎而来。 桃夭的瞳孔骤然放大,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9章 夙愿 暗。唯有无尽的黑暗。 周遭没有一丝光亮,似乎所有的光线都在这里被吞噬殆尽了。桃夭抬眼望去,入眼唯有连绵不断的黑暗,如同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一般,将她死死困在了这里,然后,那张网开始越缩越紧。 不安在霎那间弥漫开来,桃夭眉目紧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连忙念动起法诀,试图脱离眼下这不知名的地方,可身体却是分毫都动弹不得。 却是在下一刻,紧闭的视野里似乎感受到了一束光亮,如焰火般通红,那束光亮逐渐放大着,向她越靠越近,而后,眼前的黑暗被彻底点燃,恍若白昼。 桃夭的小指微微动弹了一下,五感在那一刹回归到自己的身体上,她开始感知到四周的光亮,与温度。 紧接着,她猛然睁开了眼。 桃夭昏昏沉沉地坐起身来,昏黑的视线慢慢聚焦着,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和煦的暖阳透过窗棂探进来,尽数倾泻在大红色的锦被上,金丝勾边的鸳鸯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偶有微风拂过,视线两侧的的朱红帐幔微微拂起。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意识消失前那铺天盖地的黑气仍是在记忆里鲜明的扭动着,仿若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桃夭愣了一下,猝然回过神来。 这里……是哪? 桃夭皱了皱眉,不禁有些狐疑。她分明记得前一刻她还在荒冢,是神器碎片带她来到了这里? 她下意识环视着四周,透过晕红的帐幔向前望去,白瓷灯台上长明灯在墙上投映着跃动的光纹,映照着一旁的红檀木桌上,桌子被红布罩起,上方整齐的摆放着斗、算盘、尺、剪子、镜,还有一把如意秤,以及两盏白玉的合卺杯,放眼望去,周遭的一切都是喜庆的红色。 桃夭虽未下过凡,却也知晓,那桌子上的是三媒六证中的六证,亦是凡间的婚嫁之礼。 两根喜烛在天地桌上缓缓燃烧着,映出屋内漫天的红色。 桃夭陡然觉得这一切有些熟悉。 随即,她的目光定格在这座房间的布局上,紫檀木架、不灭的长明灯、如树枝般开展的灯台,甚至连梳妆台上铜镜的位置都不曾变过一分。 这里,分明就是江芷的房间。 桃夭细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心下猜疑愈发加重了。 周遭的一切明明就是婚房的布置,可江芷不是早已故去了吗?更何况,顾斐都还未曾有过机会与江芷……等等。想到这里,她的思绪骤然一顿,一个无端的猜想心中逐渐成型,甚至连呼吸都开始慢慢加快。 不待犹疑,她立刻撑起身子快步下了床,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了桌前,然后验证般地拿起了那面陪嫁的喜镜。 铜镜模模糊糊地映出了她的脸,一头锦缎般的乌发齐整的梳成了扬凤髻的模样,鎏金步摇随着她停下的步子微微摇晃着,罥烟眉微微蹙起,不显愁容反而惹人怜惜,眼角金色的花钿更是平白增添了几许妩媚。 可镜中人却并非是她。 而是江芷。 如果她方才的猜测不错的话,这里大概就是长久以来附着在神器碎片上的怨气编织出的又一个幻境,又或是说,是顾斐心底执念最深之处。 一个美好的幻梦。 他想与江芷成亲,他想给江芷一场世间最盛大的婚礼,他想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地迎娶如神像般圣洁的她,然后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像这世上的任何一对平凡的夫妇一样。 这样的执念,随了他百年,最终化为不灭的怨气,深深地缠绕在神器碎片上。 桃夭叹了口气,彼时她还无法理解顾斐的执着,只是感到有些惋惜。顾斐已然修习方术,倘若他能一直一心向善,定能得道成仙,届时他只需守候着江芷的轮回,找到她的下一世,一切便能圆满。 但同时,一个疑惑顽固地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转世之人,仍是前世之人吗? 按照她所修的道,答案本应该是是的,因为二者魂魄相同,魂魄又是为人之本源。 而她却固执的认为人是由魂魄、躯体、以及记忆构成的,哪怕是魂魄相同,哪怕是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可是几世的记忆杂糅起来,便会造就全然不同的人。 顾斐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他爱的从始至终便只有最初的那个江芷,但凡差之毫厘,都不会是同一人。 所以他不愿等待来世。 桃夭摇摇头,不再去纠结这些。既然她目前已然大致推断出了这个幻境存在的原因,那么想要弄明白怎么出去也就简单了不少。 这个幻境既然依托顾斐的执念存在,顾斐已然身死,便再无可能操纵任何术法给她带来威胁,这就意味着现下他的执念成了幻境的根本,只要她替顾斐解决了他毕生的夙愿,届时待他执念散去,幻境也定会随之崩塌。 而顾斐的夙愿,看着房内喜庆的陈设,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与江芷成亲。 这倒不难。桃夭想,反正她现在在幻境中是江芷之身,只要她在这幻境里随便逛逛,找到幻境中的顾斐,然后立刻把他抓去成个亲就好了。 这成个亲,其实也就和吃个饭一样简单。她虽不是凡人,可用来解闷的凡间话本子看得倒不少,多少也懂得一些,成亲不过是拜天地、跪父母、行成亲礼,最后再喝个交杯酒就结束了。 不过是替江芷成个亲而已,又有何难,总比她费心尽力结印布阵要简单百倍千倍。 念此,她放下了手中的镜子,先前弥漫在心间的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欢快,与胸有成竹。 她现在就要出去找顾斐。 推开朱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冗长的回廊,回廊人不见一个人影,长廊的花架上,大片大片的紫藤花盛放着,一串串浅紫的花朵顺着交叉缠绕的碧绿花藤垂下来,随着风微微摇晃着,空幽而烂漫。 天边残阳如血,渐落的夕阳映在紫藤花上,平添了几分温暖的气息。 桃夭刚站定脚步,正四处打量着,不知要前往长廊上的哪个方向,却是在下一秒,视线中远远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然后那个身影向她不断靠近着,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与期待,那人只是不急不缓地走着,似乎今天的这场喜事与他并无干系。 最后,那人站定在她面前。 男子身着大红婚服,腰束月金暗纹腰带,墨发竖冠,不知怎的,他分明着了喜服,可这满身的喜庆却无端衬得他有些疏离,仿若一块寒冰一般,这一切喜庆都与他格格不入。 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漆黑如鸦羽的睫毛盖住曜石般的眼睛,在某一瞬,他垂眸淡淡望向她 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瞳孔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随后又不自然地别过了视线。 桃夭莫名感到有些不对劲,但那份不对劲中,似乎隐隐还夹杂这一种平白的熟悉感。 和江芷成亲不是顾斐毕生的执念吗,怎么他如今看来竟是没有一丝反应……她越想越觉得不对,难道眼前的顾斐并不是他的执念所化,那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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