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不耐,有过痛苦,甚至有过怨恨。可那些阴暗的情绪糅合在一起,却无端让穆子桑产生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怀念。 他开始怀念自己身为凡人时的一切。 没有复仇,没有杀戮。有的只是一个十六岁少年对世间怀有的期许。哪怕那是痛苦的。 人总是这样贪婪,失去了什么,便会怀念什么。而穆子桑所失去的,正是他身为凡人时的自己。 而鲛族女君能够让他想起那些。 他开始想见她。 他害怕看清那张与阿月相似的面容,害怕想起从前脆弱的,痛苦的一切,害怕所有都会再次重演。 可他又期待着能够见到她。 妄图在那张相似的面容上,找回一丝昔日的实感——他身为凡人时遥远的记忆。 不知是因为他的祈求,或是其他什么。上天仿佛真的聆听到了他的祈愿。 崇明塔中的封印的力量开始无端衰弱,他也渐渐能够在塔中移动。 可等他从塔底逃出,在塔中不断寻找时,他却根本找不到她的身影。 那个鲛族女君,仿若就那样无端消失了一般。 可不该是这样的。她明明就在崇明塔中,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可为何他却找不到她? 穆子桑开始感到慌乱,似乎随着封印一同薄弱下去的,还有女君的气息。 她的气息在日渐淡化。 在塔中见不到她又如何?只要他冲破封印在鲛海作乱,女君又怎会坐视不管?穆子桑那样负气地想。 但纵使封印已然薄弱下去,可无论他如何尝试着破开封印,那封印却仍是纹丝不动。也唯有这时,塔中有关于女君的法力,才会增强一些。 是她在阻止他。 那样的时刻,让他觉得他们其实离得很近,仿佛近在咫尺。 可即便这样,他却仍是找不到她。 封印愈发薄弱下去,直至几乎弥散,他知道现下无论他怎样去破坏封印,都不会再有那道法力的应答了。 或许是报复,又或许是找不到女君的不甘作祟,他开始刻意利用塔顶的忏悔钟来蛊惑与折磨鲛族的子民。感受着子民们的害怕,与痛苦,他那焦躁的心绪才会堪堪平静下来。 好像只要他不断折磨她所爱着的族人,总有一日,女君会出来阻止他。 数百年来,穆子桑游走于崇明塔中的每一寸土地,早已对塔内的一切都已经熟悉到恶心。 唯独女君。他再也没能见到那张面孔。 那样长久的岁月过去,他甚至都开始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但他仍是自欺欺人地认为,她一定还好好活着,也许就藏在崇明塔中的某一个角落。 像阿月曾经与他捉迷藏那样。 只是他还没有发觉而已,一定是这样的。 她不能死……她怎能死? 他对爱的概念太过模糊,以至于他一直以来都不明白。 他所执着的究竟是相似的皮囊,还是自己身为人类时那偶尔能够得以喘息的瞬间? 阿娘每每望向他时的笑颜,与阿月捉迷藏时她仰头看向自己晶亮的眼眸,这些……是他所怀念的吗? 他……也会后悔吗? 可他明明不该后悔的,那些世人,死去的每一个人,明明全都是他们该死。 为什么是他后悔?为什么是他在执念?为什么……她会死? 不公平……一切……都不公平…… 那些鲜明的回忆扭动着从青影的脑海中如潮水般褪去,而此刻它却仿佛失了神一般,只是不停歇斯底里地嘶吼着,不可置信女君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 或许,死去的不只是鲛族的女君,还有穆子桑与曾经破碎的本我之间唯一的联系。 他的过去,在今日最后一次回光返照后,就这样随着女君死去了。 身为青影的它无疑是自私而卑鄙的,它不该因为一己恶念,屠戮并未犯下罪孽的世人,更不该折磨无辜的鲛族,但从前那个十六岁凡人少年,却也曾对这世间怀有过善意的期许。 而此刻,他却彻底失去了那一切。 女君已死,他永远也不可能再找到她。没有了强大的执念,默影会缓缓侵蚀他的意识,直到彻底吞噬那本就为数不多的本我,他将永远沦为它的杀戮傀儡。 但在那之前……似乎还有什么可以挽回。 蓝紫色火光的不断灼烧之下,穆子桑的意识开始变得越来越淡,在彻底消失的前一刻,那个即将逝去的十六岁少年,竭力调动着全身的气力,伸手探向虚浮的胸腔处。 在那里,有着一颗悬浮着的黑色珠子。 那是默影的命珠。 与处于神族掌控的鸢境中的默影本体不同的是,这个从本体中潜逃出来的部分黑气,一开始并没有维系自身命脉的命珠。 命珠维系着默影的命脉,只要命珠毁坏,默影便会在顷刻间死去。 没有重新凝成属于自己的命珠,那便意味着,虽然它已经从本体中潜逃而出,却仍是本体的一部分,因为,它的命脉,仍旧归属于本体的命珠。 那就意味着,一旦本体的命珠有所毁损,它也会随之消亡。 而据它所知,本体与那些神族的长老们曾做过交易,甚至向他们奉上了自己的命珠,哪怕它知晓以示公平,神族同样也与之交换了控制自身命脉的神魂之核。 二者相互利用着,神族为默影收集各界的魄灵或魂灵,壮大默影的力量,而默影则供给长老们无上的力量,传授他们禁术助其修炼,以及笼络各界的拥趸者。 他们之间,就维持着那样脆弱的平衡。 但那一切,却让它感到极端的不满,甚至与本体产生了分歧。 它与本体的命运,此刻竟然掌握在他人的手中,甚至可能在顷刻间倾覆。 那样它怎么可能甘心? 所以它才从本体中潜逃而出,找到了穆子桑。一个强大的躯体的供奉,就能让它虚无的身体有所依靠,唯有这样,它才能凝出新的命珠。 只有这样,它的命脉,才会永远的,彻底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而此刻,它却看见,自己那青烟般的身体,竟然开始汇聚起骇人的力量,向着命珠的方向袭去。 它立刻意识到是那位凡人少年在作祟。 他想毁了命珠。 “蠢货!你究竟在做什么!快停下来!”它开始尖厉地吼叫道,可无论它如何尝试控制这具身体,却甚至都无法操纵半分。 哪怕他的本我早已经被它腐蚀,那个凡人少年的执念仍旧强大的可怕。 而后,它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曾经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此刻在那烟雾般的躯体中汇聚着,迅速靠近了那颗黑色的珠子。 下一刹,珠子碎裂如齑粉。 意识与躯体在顷刻间如同薄雾一般弥散开来,那根宛若丝线般闪着光芒的情丝终是黯淡了下来,一点一点消散。 烟雾消散的某一瞬,似乎还有着依稀的人形,属于凡人少年的声音在其间模糊地响动着,但那终究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完成了他的忏悔。 但他仍是欠这世间太多。
第75章 私心 那鬼魅般的烟雾逐渐散去后, 四周的景致亦是在一瞬开始变换,原本立于四面的铜镜于眨眼间消失不见,幽暗的视线霎时变得明亮起来。 暖色的烛火跃动着, 落在青年的眼帘中,他微微侧眸,将眼前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只听一声轰鸣,视野前空旷处的地砖缓缓沉下, 随后浮上来一樽冰棺。 那冰棺晶莹剔透, 周围绕了几圈锈蚀的铁索, 可见其内依稀躺着一名鲛人。 这约莫便是那些鲛人口中的女君了。 祁落怔了怔,片刻, 他却抿紧了唇,神色万分嘲弄。 倒是可笑。 那道青影在塔中找了女君百年,却至死不知, 其实它早已无数次来到她的所在之处, 他们之间, 从来就只有一墙之隔。 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可却又仿佛冥冥注定。 封印青影的力量唯有神器碎片才能做到,而神器碎片保护着女君的肉身,将她隔绝于崇明塔中, 青影只能带着那肮脏又可鄙的执念,永生永世地徘徊在塔内,找寻着她的身影。 它于暗, 而她在明。无论暗如何不甘,又如何追逐, 百年来,明暗之间, 从未有过半分交界。 直至它彻底死去。 自黑暗中滋生而出的暗影,在冗长的一生中,只有一次机会能够触碰到光芒。 它可以选择把自己藏起来,躲在无尽黑暗中,永生永世。这样它就会永远安全,大部分暗影都是这样做的。 因为当普世的光辉撒向大地的那一刻,便是暗影消散之时。 暗影会被光辉吞没,最终消散于无形。 祁落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向冰棺的方向。 他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念头,可良久,那个念头仍是固执地涌了上来。 祁落,你也会这样做吗? 他突然这样问自己。 青影是自毁的,甚至死在了他的法诀彻底杀死它之前。祁落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但它本不该有自毁的理由。 或许它曾窥见过一丝光亮,哪怕那只是一小束遥远的光芒,可它却如飞蛾扑火般为此追逐半生,甚至付出一切。 那么你呢,你会……甘愿被光芒吞没吗? 哪怕明知前方是无尽的寒冰,哪怕明知一旦行差踏错,假象便会在顷刻间倾覆,他们之间,便会陷入万劫不复。 哪怕明知,为了留住她,他只能如湖面倒影般,永远伪装成另一个人。 祁落,你会这么做吗? 这样的问题,从前他在心里就有过答案,可在今日,他仍然又一次向自己,确认了一遍心中的那个答案。 祁落偏过头,目光缓缓回转,最终轻轻落在了那个昏睡中的少女身上,跳跃的烛火倒映在青年的眼底,亦是流泻在他的衣袍上,氤氲出模糊的光晕,他的眼眸中有着细碎而清亮的光芒。 会的。 青年在心间缓慢却坚定地重复着他的答案。 无论为了维持那个假象,他最后会经历怎样的地狱。 他都会不择手段。 他是杀戮成性的魔尊,是所谓神裔的对立面,但他向她奉上真心,即使,那颗真心中,曾经掺有谎言。 仿若是某种预兆,下一刹,祁落的视线旁侧,骤然涌进了一丝淡淡的白光,那缕光芒分明柔和而无害,甚至带着一丝舒缓人心般的温暖。 但随之而来的,却并非心安,反而在他的心下昭示不详。 祁落回身望去,一块宛如碎玉般的碎片从冰棺中缓缓浮起,莹莹的光芒流转于碎片的周身,就那样悬浮在他的眼前。 是神器碎片。 他收了神,按下心下窜起的异样,向少女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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