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吱嘎一声开启,又吱嘎一声闭合。 没有吹灭灯光的房间里,匍匐在衣柜侧面的黑影动了动。 它如水般沿着光滑的木面淌落,来到许娇河方才坐过的拔步床前。 静立了一会儿,它那层层叠叠犹如细长丝条组成的顶端,陡然生出实质的漆黑触手,蜿蜒着伸长向下,捡起许娇河不小心遗落在床缘的一小片干果碎壳,将它无声地丢回春凳上的托盘中。
第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天 许娇河走到膳厅,恰逢露华将刚出炉的饭菜装进食盒里。 三荤二素一汤,再加上后山种植的灵米蒸成的碧畦饭。 露华见到她,手上动作停了下来,问道:“夫人,您不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饭吗?” 许娇河不敢说自己才当上怀渊峰之主,不好太过放肆,便清了清嗓子,装作缅怀道:“夫君留下的规矩不可废,以后还是在膳厅吃饭吧。” 露华闻言,瞧向许娇河的眼神多出几分欣慰。 又快手快脚,将食盒里的饭菜重新摆到她的面前。 许娇河净了手,望着主座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在次一等的位置上落座。 她端着碗,负责布菜的露华则夹起一筷子她最喜欢的芙蓉鸡片到碟子中。 这同样是纪若昙留下来的规矩。 一桌吃饭,各用各的。 若要吃菜,须得婢女用干净的筷子夹到碗碟中才能食用。 其实纪若昙早已辟谷,根本不需要凡人的饭菜果腹。 他会每日抽出时间来陪同许娇河用膳,不过是出于一份道侣的责任。 许娇河咬着筷子晃了晃脑袋,企图驱赶掉隔三差五溜入脑子的记忆。 露华早已习惯她常年与雅正无关的日常举止,视若无睹地又添了一勺豆腐。 等许娇河像只仓鼠般鼓着腮帮子细嚼慢咽,她放下手中的餐具,对许娇河道:“夫人,白日里宗主和几个长老阁主议事的结果出来了。” “嗯?” 许娇河吃着饭,不好开口讲话,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疑声。 “道君一生清廉正直,帮助过无数小洞天的大小宗门。” 作为纪若昙的头号追随者,露华照例发表了一番赞美对方功绩的长篇大论。 许娇河已是听得耳朵快生茧子,便把关注点放回眼前的饭菜上。 甚至想趁着露华不注意,偷偷伸出筷子多夹几块芙蓉鸡片。 眼明心亮的露华制止她的行为,严肃面色继续说道:“道君的陨落是小洞天的一大憾事,那些受过雨露恩惠的修仙宗门都想前来拜祭道君的牌位,所以宗主和长老们商议决定,从明天开始到道君头七,这三天时间里开放宗门,方便各路人士前来送别道君最后一程。” “嗯嗯!” 许娇河不知该说什么,用鼻腔嗯了几声表示自己在听。 见她这副迟钝的样子,恨铁不成钢的露华加重语气:“道君的牌位在怀渊峰,那么祭拜之地自然也会设置在这里,夫人您作为怀渊峰的主人和道君的遗孀,到时候需要出面招待各路仙友。” “并且在最后一天,宗门也会宣布您继任怀渊峰之主的消息。” 露华说完,许娇河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除了名头最响的那几大仙门世家,剩下的她一个都不认识。 更遑论知晓受过纪若昙帮助的修仙者有哪些。 咕噜一声,许娇河把口中的饭菜使劲咽了下去:“这事,不能安排给别人做吗?” “我瞧着,游闻羽就很好啊,又是夫君的首徒,天赋又很出众,还开了山立了峰。” 许娇河耷拉着眉梢,就差把不愿意三个字写在脸上。 露华在心底叹息一句,苦口婆心地劝道:“观渺君当然很好,可是有您这位关系最亲密的道侣在,道君的祭拜典礼又怎么轮得到一个亲疏有别的徒弟来主持呢?” 观渺君,是游闻羽的尊号。 但凡小洞天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另取姓名以外的尊号作为代称。 是而许娇河的“娇河君”才会显得如此不伦不类。 “……” 许娇河想不出反驳露华的话,用手指撑着下颌,在座位趴坐了片刻。 那头露华也不着急,静静站在一旁等候着她的回应。 饭菜的状态从热气袅袅到温凉,许娇河才不情不愿道:“那我来主持,游闻羽协助总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 露华迟疑一瞬,还是诚实提醒道,“小洞天没有要求道侣终生守节的规矩,不过,倘若您和观渺君走得太近,万一传出风言风语,师尊之妻,徒弟取之……终归有逆人伦。” “什么?你怎么会想到这一层上去?” 许娇河惊得差点打翻面前未吃完的半碗饭,“他是夫君的徒弟,我可什么想法都没有!” 无衍道君的夫人,愚笨又骄慢。 是云衔宗乃至整个小洞天都知道的事情。 但她的愚笨并非只在天赋修行上,就连感情方面也比寻常人迟钝不少。 露华想到这一层,便知游闻羽素日似有若无的讨好,都拍到了马腿上。 她也不点破这点,替许娇河摆正饭碗,接着好脾气地笑了笑:“是,夫人说得没错,是奴婢失言了,只是世间半数的烦恼,大抵都逃不过‘人言可畏’四个字。” “那……好吧,我自己多下功夫,少让他帮点忙。” 对于处处护着自己、想着自己的露华,许娇河还是有点听从顺服的意味在里头。 她的手指捏着下巴,细而密的睫毛抖了抖,终于想到另一个办法,“兹事体大,要不,我去问问宗主?他那里总应该有云衔宗和哪些宗门交好往来的名单吧?” 见自家夫人头脑终于开窍一回,露华绽放出宽解的笑容:“正是这个道理。奴婢想,夫人和宗主都是聪明人,果然想到了一处去,宗主也说待夫人用罢晚膳,他会亲来怀渊峰拜访。” …… 对于云衔宗主、静泊真人明澹,许娇河向来很有好感。 有好感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他素性和善,待人接物从不摆宗主架子,更何况还俊美异常。 忽略掉明澹上千岁的年龄,许娇河把他在自己心底的位置,和往昔年少时,仰慕过的谏议大夫家的公子放在一起,皆是一抹端方而皎洁的白月光。 得知他要来怀渊峰,许娇河特意开了濯尘正殿,又吩咐人勤快打扫。 明澹一向准时,收到她结束晚膳的消息后,不到一刻钟已然出现在濯尘殿的门口。 “见过宗主,请上座。” 许娇河让出正位,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他的左手方。 明澹没有推辞,敛衣而坐。 他的脖颈到脊背都挺得很直,从许娇河的角度看来,仿佛一截端修隽永的苍苍绿竹。 许娇河思量着不能让场面冷场,自己应该先行开口。 “宗主——” “娇河君。” 两人却心有灵犀似地互相称呼起对方。 许娇河抬起袖子遮住唇畔,赧然一笑,谦让道:“请宗主大人先说。” “我今日来,是想和你商量下若昙祭拜典礼的事宜。” 明澹的声音清而雅,如温润的明泉般抚平人心间所有的忐忑和躁动。 也许从这一口嗓子里说出的话语,无人能够狠下心来拒绝。 许娇河略微心猿意马地想着,直到明澹又叫她一声:“娇河君?” “啊,宗主大人,我有在听着。” “听着便好。” 明澹抬眉,冲她莞尔,“不知我和诸位长老阁主做出的决定,娇河君是否有异议?或者你心中有任何自己的考量,也可及时提出,方便秉礼长老安排下去修改。” 许娇河刚想说,她打算让游闻羽帮忙。 但念头转过,露华的劝诫萦绕在耳畔。 略作思考过后,许娇河换了个人选,她向明澹请求道:“我是有两件事想麻烦宗主帮忙。” “请说。” “第一件,我不太清楚整个宗门、还有夫君同其他修仙世家之间的往来关系,所以想问问宗主,您那里是否有名单可以给我一份,让我稍作了解。” 许娇河的提议合情合理,言辞亦足够柔婉。 明澹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宗主之下,秉礼长老梅临所掌管的,便是这些人情往来的事务,我在来之前已经让他准备好了一份名单,这就交给娇河君。” 宽大的衣袖微微一颤,一块缩小的玉牌迅速变大。 其上透出近似墨色的光彩,缓缓落在许娇河的掌心。 许娇河开启玉牌查看了几段,真心实意地对他道谢。 然后垂头用洁白的手指搅着衣袖,不好意思地说道:“既然秉礼长老愿意把名单交付给我,不知他本人能够出借三日,来到怀渊峰帮我的忙?” 若说前面的请求,是明澹人未至心已知的结果。 那么许娇河打算借走秉礼长老的提议,就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明澹深邃如夜的目光定在许娇河的面孔上,几瞬逝去才道:“其实若昙未曾灭道前,观渺君就经常协助他处理这些人事交集,而且他自小居住在怀渊峰上,对各门各路也十分熟稔。” “娇河君你怎的舍近求远,要请秉礼长老前去?” “他白日开山立峰,损耗了大半灵力,体力不支,所以我叫他好好休息。” 许娇河不疑有他,坦然相告道。 “原来如此。”明澹一颔首,“那确实得让他好好休息。” “这样吧,我等会儿先去和秉礼长老商议,就算他不能来,我也会派个熟悉事务的人来帮你。” 明澹善解人意地处理了许娇河的所有烦恼,惹得许娇河扫尽凄风苦雨的神色,展颜微笑。 两人坐着对视一眼,明澹继而状似无意地问道:“说起来,若昙终归死得蹊跷,娇河君你作为他最亲近之人,在前往后山洞府渡灵的前几日,可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没有呀,能够有什么异常?” “比如他的身子可有不适?再者,运用灵力时是否有所阻塞?” 明澹平静着引导着许娇河。 “没有,夫君和往常一模一样。” 许娇河说着,难掩低落地望了过来,仿佛小狗被抛弃一样的眸光看得明澹抿起嘴唇,“他还答应我等我下个月生日要送我礼物呢……也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明澹沉思半晌,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道:“下个月,就是娇河君二十三的生辰了。” “是呀,放在人间,我这个年纪估计也有三两个子女了。” 许娇河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后知后觉地想到,和道侣的长辈说这些似乎不太得体。 明澹却看着她,表情格外温和:“你自进入云衔宗门,前尘往事尽散,有若昙为你按时渡灵,寿数已非凡人可比,俗世的遭遇不过是漫长人生中的沧海一粟,还是不要太患得患失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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