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巴特蒙迎上来,把她拉到一边:“方少将,听说你和敌军交换出一批战俘,正在军部走程序?” 方彧转回思路:“啊,是。” 巴特蒙拉下脸:“你这就是给我们出难题了:一下子呼啦啦回来那么多人,他们的保障金从哪里来?” 方彧:“那属下应该怎么办?让他们留在叛乱军中继续烧锅炉?” 巴特蒙敏感地皱起眉:“你这话可真有意思——我还没担心政治影响,你一个军官倒怕他们烧锅炉?” 方彧:“政治影响?” “……巴特蒙阁下,自然是要士兵们回来的。” 正在鸡同鸭讲的文武官员双双一愣,循声转头—— 安达平章目不斜视,声线平稳柔和: “巴特蒙阁下,数据法条一类的东西看得多了,有时还得摸摸心口。” “是咱们把孩子们送上战场的——为了政治资本计,该让孩子们回家——为了良心计,也该让孩子们回家啊。” 老安达轻声细语,并不以说教的口气,反倒像是未出山的隐士谏言,带着疏离而感伤的态度。 巴特蒙忙折过身:“是,是……老阁下教诲得对,晚辈考虑不周。” 安达平章莞尔:“从来没什么周不周的,有得必有失,抉择而已。” 他笑了笑:“你们俩也怪,从来都是政治家冲在头喊着,‘不惜一切代价让孩子们回家’,技术官僚在后面嚷嚷‘财政’‘预算’——你们俩倒反过来了。” 巴特蒙受宠若惊:“啊哈!” 没想到老安达阁下这么平易近人,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连那个讨厌的方彧,在老阁下口中,也顺眼起来了…… ——然后他想起,这个平易近人的老头那盛气凌人的儿子还躺在抢救室里头,突然又笑不出来了。 “方少将。”安达平章翩然转身,“方便和您借一步,说两句话吗?” 方彧一愣:“……当然,阁下。” 老安达绅士地后退一步:“您请。” 方彧不明所以,跟着老安达走到阳台上。晚风吹拂,有点儿冷。 “您需要加件衣服吗?”老安达拿起一件披肩问。 方彧:“啊,不,不需要。” 老安达笑着解释:“我老了,有些年轻时候被立下的规矩,改也改不掉了——我明知道联邦的女士都在平等的氛围下长大,不兴这一套,却还总忍不住要问。” 老总长转过头:“——说来可笑,当初我就是为了颠破枷锁,才投身革命的。” 方彧:“这、这样么……” 她忽然冒出一种诡谲的想法。 老安达给人的感觉,其实很像裴行野。 不,应该说……裴行野的一言一行、气质风度,乃至那种温和而朦胧的笑意——都酷肖老安达。 她之前一直很奇怪,据说是廷巴克图贫民窟里长大的裴提督,怎么会有那种古老的风度、文雅的谈吐? 如今看来,他比旁逸斜出的安达兄弟俩,倒更像他们的父亲。 老安达注视了她一会儿,忽然问:“你和行野关系很好么?” 方彧:“裴提督和谁关系都不错。” 老安达摇了摇头:“泛泛而交,他是能的——要他交心过命,恐怕他已不能了。” 方彧:“……” “革命大抵是最能让人交心过命的事业了,若是经了这么一遭还不能,那这条生命……其实早就没有从壳子里出来的力量了。” 他看起来很了解裴行野似的。方彧继续沉默。 老安达笑说:“方少将好像对老照片很感兴趣,正巧我刚刚在看这个……您可愿意共赏?” 方彧:“……啊。” 是一本烫金宝蓝色绸面的相册。 相片的主角大多是两个男孩。 一个有着玄冰般的眼睛、碎金般的长发,另一个则发色乌黑、眸如琥珀。 他们穿着带有帝政风格的贵族服饰,相片色调明快,可拍摄手法却很诡异—— 总让方彧想起监狱里囚徒的入狱照,或者学校里实验动物的遗像。 “……”方彧忍耐着不适,看了下去。 裴行野的照片大多是双眼弯弯、笑眯眯的,随着年龄由幼及长,笑得越来越温和生动。 可安达却由始至终对镜头怒目而视——甚至年纪越大,愤怒得越不加掩饰。 到了最后一张、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简直就快从中扑出来咬人了一样。 方彧抬起头:“这是……安达阁下和裴提督。” 老安达迎风而立:“嗯,我的两个孩子。” 方彧:“……”那您的小儿子呢?买一送一饶的吗? 老安达低声说:“我家庭不幸,父母以对待敌人般的残暴对待我。这使我叛逆,想反抗他们,继而又想反抗当时的制度。” “我深知制度之内的反叛者,会有怎样可怖的力量。” “时移世易,这不是那个拿着锄头,就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代了——黎明塔只能也终将从内部坍塌。” “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疑惑……我给人类联邦奉上了两个怎样的怪物。” 方彧莫名心脏一缩,望向老安达。 安达平章平静地说: “我老了,再没有什么扶大厦于将倾的心气了——怪物也好,反叛者也罢,推倒黎明塔也好,革我、革谢诠、革海拉的命也罢,我都不想再管了。” “……”方彧默默观察。 安达家父子关系非常冷酷诡异,她知道。 但按安达平章的表现来看,父亲这方是和柔退让,完全是儿子单方面地与父亲过不去。 不过,方彧忽然想起裴行野对付兰波的手腕。 ……单方面和柔退让,其实把对方压制得死死的。 可他们毕竟是一个派系的,就算内斗,又能斗到什么地步? “方将军,您见过桑谷的落日吗?” 方彧:“桑谷的落日很短暂,我没有注意过。” “尸居余气之人,对于行将逝去之物,总是有着异常的感情。我时常欣赏落日,那是非常瑰丽之景色。” 安达平章回过头,眉目舒展,温和地说。 ** 方彧回到军部,步履沉重。 洛林、弗里曼和帕蒂都没有回家,聚成一团,在办公室里等着她。 一见她进来,三人纷纷跳起来。 “安达阁下怎么样了?”“听说伤势很严重啊……” “那小子还有救吗?如果没救了,您打算怎么办?” 方彧:“……” 她能体会到下属们是怕她一个人寂寞,再想起兰斯,所以才迟迟不下班的。 但没什么用处。 她摆了摆手,哑着嗓子:“你们先出去吧,等我汇报裴行野提督。” 三人见状,互视一眼,无声退出。 方彧调整耳麦,心中麻木地盘算——不知道裴行野会作何反应? “方?” 陈蕤的身影浮现在空中,显得有些惊讶。 方彧一愣:“怎么是你?裴提督呢?” 陈蕤:“裴提督率军考察宇宙之壁去了,暂时恐怕联系不上——桑谷怎么了?” 方彧有些疲惫,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眼神顿了顿。 陈蕤眨了眨眼,轻声问:“你怎么了?” 方彧回过神:“啊,我没怎么,桑谷也没怎么——只是安达阁下遇刺了。” 陈蕤一愣。 她眼底的骇然只有一霎时,随即平静下去,又如常笑吟吟的了: “哎呀,我本以为今天最大的事情就是鸡蛋价格上涨了呢——看来鸡蛋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本来想报告裴提督的,现在他不在的话,”方彧打了个哈欠,“那就请你转达吧。” 陈蕤点头,又沉吟片刻:“你见到老安达了吗?他有什么表现吗?” “啊?”方彧困得要死,思维迟钝,太阳穴一跳一跳地作痛。 “见到了。他给我看了安达和裴提督小时候的照片。” “还有呢?” 方彧按住太阳穴:“还赞美了桑谷的落日。” 陈蕤敛眸,若有所思:“……” 方彧:“怎么了?” 陈蕤抬起眼,难得显得很温和:“没什么——方,你真的没事吗?” “没有。”方彧感到懊丧,没想到她的异常表现得如此明显。 “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陈蕤声调柔和,“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 桑谷太空军军官宿舍。 方彧推开房门,室内一片寂静。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家具还都亮锃锃的,甚至有点儿鬼气森森的感觉。 她不以为意,径自走到卧室,解开领带,脱掉外套,摔倒在床上。 “啊……” 睡觉,陈蕤劝她睡觉。 其实,她也并不是忙到连休息片刻都不能的地步,只是觉得即使躺在床上,也会彻夜无眠而已。 还不如无偿加班,为联邦未来上房揭瓦。 “克里……斯托弗。”她喃喃说。 克里斯托弗以悲伤的口吻回复:“方彧,晚上好。” “我不喜欢这个宿舍,克里斯托弗。”她两眼无神,“不如奥托。” ……奥托的出租屋连厨房都是公用的。 克里斯托弗不敢提及,只得转移话题:“我觉得还是波塞冬要塞的房子最好。” “波塞冬……对啊,后院还有小湖,我喜欢小湖……要是妈妈不逼我滑冰……就更好了。” 克里斯托弗默然。 它知道,“妈妈”,是指方彧的生母。但它并未见过她,方彧也很少提及她。 方彧朦胧地说:“你知道吗?那时候,每年八月,我为了让湖晚一点结冰,都要往水里撒盐。” 克里斯托弗:“?” 说实话,在它记忆里,方彧儿时虽然不那么服管教,总要和她爹吵架,但也不大闯祸。 往水里撒盐……?! “那很容易被发现吧。”克里斯托弗惊恐道,“那得撒多少盐?” “对啊,很快就被妈妈发现了……因为湖里的鱼都翻白肚子死掉了。”方彧呢喃道,“真对不起它们,都是很可爱的小鲤鱼……” 居然不是因为家里的盐少了,而是等到鱼都被齁死了才发现的么? 克里斯托弗处于另一条回路上。 ……它好像理解方彧的粗心大意遗传自何方了。 方彧用枕头啪地盖住脸,开始胡言乱语: “啊,不知道波塞冬打成什么样子了……当年我还很担心产权会有一半判给兰斯呢,好像也是白担心了……房子也没了,弟弟也没了。” “我好倒霉啊,怎么天底下会有我这么倒霉的人啊……我想妈妈了,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注视着她,悲伤而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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