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实在打不动了,停止了攻击。 裴行野犹嫌不足般,发脾气道:“你就这点本事?” 安达:“?” “老子当年在廷巴克图的时候,十个你叠在一起,也只有满地找牙!” 安达:“……” 他感觉自己被蔑视了。 裴行野打人时英姿勃发,像雄鹰鄙视金丝雀。 安达突然很崩溃。真是烦死了,失去了裴芃芃,又被揍了一顿,他也会很伤心很难过的。 不过,他只能原谅裴行野的暴力行为。 因为裴行野的确有病,他疯了。 安达很肯定。是真的疯了,不是情绪失控,或者假装疯了来发泄情绪。 裴也有装疯卖傻、实则借此发脾气的时候,但不是这个样子,他是会拿捏尺度,小心试探。 这次揍完他之后,裴行野好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般,瞪着他半天,自己吓了一跳。 他思考很久,劝说:“精神科,你去查查。” 裴行野老老实实去查了,拿到一张诊断书,又是“双向情感障碍?”又是“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一张纸写了很多可能,后面全是“?”。 医生说,他好像什么病也没有,但又好像哪里都不大对劲。 安达更发愁了。 其实,裴行野的问题有迹可循。 早在芃芃还在时,她就不无忧虑地告诉他,行野靠安定片睡觉已经很久了,药效在减弱。 安达当时没放在心里,现在却越想越恐怖。 如果他真的一直疯下去,该怎么办?如果他疯得越来越频繁,在外人面前也掩饰不住了,又该怎么办? 在北海军官学校的白桦林里,裴行野向他认错。 不是为了那天的斗殴,裴行野至今否认这件事存在过,只是为了眼前的诊断书: “对不起。” 安达皱着眉思索:“……如果杀了他,有没有可能好起来?” 裴行野一脚差点踩空:“!?” 安达很有逻辑:“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本身。” 裴行野悚然看着他,好像瞪着一只怪物,半日说:“那,怎么杀掉他?” “……” 两个未毕业的中学生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转圈,边转边发挥想象力,谋划着弑杀黎明塔的主宰者、他们的父亲。 不得不小心谨慎,一路上遇见了七个躲进小树林的情侣。 ……没错,就是七个。 最后,绕了很多圈,踩倒了很多野草。 安达把他们宏伟的犯罪计划,敲定在十三年后。 ** 少年运筹帷幄的十三年犯罪大计,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虚指,代指“以后”。 不过,当裴行野真的带着车载斗量的荣誉证书毕业、入伍、步步高升,当他真的狠下心,把自己的学术生涯当做仕途的阶梯,抛在脑后—— 他们距离那个“十三年后”,似乎越来越近了。 这次,裴行野临出征前来找他,满腹心事地告诉他说: 老大人对您迁都后许多自作主张的事,殊为不满。现在桑谷面临动荡,老总长有可能借此机会夺权。 安达知道,裴行野这些年锲而不舍能坚持下来的事,除了打仗、钻营和乱搞男女关系,只有一件,就是游走在他和老总长之间,两边传递消息、泄露情报。 如果真的论迹不论心,那就是纯粹的双料二五仔,没有职业道德那种。 如果论心呢? 那安达平章会觉得,裴行野虽然时常像一只多情的蝴蝶,到处勾勾搭搭,说到底还是他的人。 可惜,安达涧山碰巧也这么觉得。 而且,他们都很自信。 已从一个年轻疯子,蜕变为一个成熟疯子的行野将军问: “桑谷如果乱了,他趁机对您下手怎么办?” 安达:“动手正好,有理由合法地让他政治性死亡了。” 裴行野面露犹豫:“……” 他和行野在追求让老总长死这一点上,有共识也有分歧。 他希望父亲能身败名裂地死去,政治的和物理的生命一切终结,为他除去眼前的一大块阴霾。 裴行野似乎不在乎那么多,他好像更希望开个黑枪,直接给老总长开瓢,然后在镜头下痛哭流涕地念悼词,赞美父亲光辉灿烂的革命的一生。 行野将军和表现出的不同,其实是个非常单刀直入的人,甚至有点粗糙。 他身上那种缜密谨慎、思虑过多来自他痛恨的父亲安达平章,属于移植器官,排异反应严重。 裴行野担忧道:“在桑谷,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会很危险。” “大方向是杀死他,只要这件事没有问题,其他小的错误不在我们考虑范围内。都可以接受。” 裴行野的形象渐渐在他眼前模糊起来。 他的声音也忽远忽近,忽远忽近。 小的错误……大方向是杀死他……小的错误……可以接受…… 朦胧中,安达愤恨地咬牙切齿。 呸,他果然是个乌鸦嘴,小的错误?的确犯了错误,但并不小。 他好像快要死掉了! 他从星海中浮出,空气灌入肺腑。 眼前不是百鬼夜行的地狱,是嘈杂而模糊的人间。 ** 安达平章四平八稳的声线响起:“实在是辛苦各位了。” 众人悚然,纷纷说着“不敢”和“应该”。 “听说小儿醒了?” “啊,是,但是毕竟受了很重的伤,后续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后续?”安达平章笑了笑,“这都不要紧了……各位请回避一下,我有一些话想对涧山说。” 有人嗫嚅:“这样不妥吧,病人目前的状况……” 出言的人被捅了一胳膊肘,声音戛然而止。 “是,是,阁下请便。” 嘈杂的蝼蚁们散去了,安达平章缓缓扭过头,将目光落定在床上的青年身上。 他浅金色的长发如雪浪般堆叠,眼睫翕动—— 一时间,令他联想起头戴花冠、漂浮在水中的奥菲莉亚。 “别装睡了,孩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安达涧山睁开眼,露出与娇弱的奥菲莉亚颇不协调的气质。 那是一双凶狠的眼睛。 “我早就知道你多年来的谋划。”他轻声说,“说实话,我很欣赏你的耐心和毅力……” “看起来,还是我的培养方式更能淬炼出合格的继承人,你可怜的弟弟就被那群愚蠢的老贵族养成了奶油蛋糕,是不是?” 安达涧山咬牙发出声音:“我们的计划,也没想过能避开你。” “你们?”安达平章笑起来,“不不不,你,从来都只有你——” 安达涧山目光如炬。 老安达唱歌般说:“你不会觉得,裴行野从头到尾是你的人吧?是谁给你的这种自信,我的孩子?” 安达平章试图欣赏着长子眼底邃然的惊惧与极力掩饰,但没有看到希望中的景象。 一旁的监护仪报警器很合时宜地尖声响起来。 老安达拂过耳朵,从中得到些许补偿: “真是吵闹,不过我信任你的心理素质,你的心脏一贯很强大……快点让它安静下来。” 安达涧山伸出手,攥住线路,用力一挣,啪地把线路扯断了。 老安达笑吟吟说:“居然使用这种方式,也好……也好……” “孩子,你哪里都好,只是太过天真轻信了——你不是那些庸碌的芸芸众生,你出生在人类最污浊的心脏里,没有人是值得你百分百信任的。” “谢诠和我也是当年志同道合的挚友,海拉·杜邦也是我们两个追逐过的神秘的黑珍珠——到头来又怎样了呢?” “珍惜革命的年代吧,因为胜利之后,即使是孩提时代的同伴、最亲密的战友,也终会为了各自的信念或利益,分道扬镳。” 安达涧山呼吸略乱,冷然打断了他:“证据?” “证据?你要裴行野不够忠诚的证据?”他面露欣慰,“这么说,你怀疑过行野?令人欣慰,你比我想象得更优秀。” 安达平章一步步向他靠近。 他的手背贴上了他的脸颊,继而抚向他的脖颈: “好孩子,你在怀疑他什么?是不是当年……芃芃的死?” “阁下。” 正此时,一道急促的嗓音响起在耳畔。 “突发情况,陈蕤舰队强行突破大气层,把方彧救走了——现在舰队正在向此进——” 老安达愣了愣,猛然抬起身。 砰!话音未落,窗玻璃四分五裂,一排士兵持枪撞入。 ……以星舰的速度,桑谷实在是太小了点,甚至不容倒霉的法尔希德上校报告完毕。 尘霾滚入无菌室,一时乌烟瘴气。 安达涧山邃然回头,扯到了伤口,眼前一阵发黑—— 当他再度恢复视力时,方彧已站在人群前方。 她手持枪械,双臂维持着射击时特有的柔和弧度。 “阁下,请不要动,”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这个距离,我还是能打死您的。” …… 烽火狼烟顷刻消弭在空气中。 老安达被押解下去,联邦情报局的全体工作人员也被陈蕤临时控制。 方彧转过身,向安达走来,军靴落地,声如征铎。 救驾的英雄良将并不像想象中那般英武。 她眼底乌青,哈欠连天,耷拉着肩膀,好像是做了个立正的动作,抬起手:“阁下。” 安达沉默良久。 就是这个人,明明玩弄千军于股掌之间,却毫无政治警惕性,把恶龙当烤全羊。 方彧自顾自说:“阁下还没死,真是太好了,希望阁下目前可千万别死。” 安达:“……” 就是这个人,险些坏事,还有脸说他死不死! 良久,他攒足了力气,铿锵有力地说:“——方彧,我真谢谢您。” ** 一天后。 “他就瞪着眼睛和方说——方彧,我真谢谢您啊,然后嘎嘣——晕过去了。” 陈蕤绘声绘色,向打来通讯八卦的欧拉提督复述当时的场面。 欧拉笑得前仰后合:“卧槽哈哈哈哈……卧槽了!” 而率先将此则黑料泄露出去的当事人方彧小姐,捧着茶杯,坐在一边,下巴搁在椅背上,一脸无辜。 欧拉笑完后说:“老兰波可吓坏了,担心自己受牵连,忙不迭割席断腕,一个劲儿向裴提督表忠心。” 陈蕤:“裴提督什么时候能到?” “大概也就在今天明天吧,他跑起来可比比兔子还快——卫澄也跟着回去了。” 陈蕤:“咦,她不留守吗?” 欧拉:“你们不知道吗?她母亲病危了,所以她才急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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