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彧:“……” “至于那个卢寿司……” 方彧纠正:“卢守蹊。” 女大公嗤了一声:“哦,对,真不知道家长怎么想的?一看见他的名字,我鼻子前就一股难闻的海带味。” 方彧:“……” “卢守蹊是个正常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辈子大概都能走狗屎运那种,没什么好说的。” 女大公声音微顿:“我比较在意的,是他。” 方彧:“安达阁下?” “嗯,方将军——世事如大戏,我恰好是个老观众了。” 女大公眯起眼:“大幕拉开,我就知道……谁又会是那位屠杀恶龙的英雄。” ** 黎明塔。 巴特蒙总长擦了擦头上的汗:“哎呦,哎呦,我的头好痛……” 朗古:“阁下现在就头痛了?” 巴特蒙如寻常般试图从安达身上找到点安慰,可瞥见安达的瞬间,登时更头痛了。 “哎呦……” 安达站在被告席上,目光却仍不加掩饰地掠过众人的眼睛—— 好像不是他接受审判,而是他在审视旁人。 朗古:“咳咳——安达涧山,你勾通边将似驱虎吞狼,操纵阁臣如提线木偶,以一人之身玩弄联邦政治若掌上珍珑——你承认吗?” 安达垂眸:“我承认。” 众人:“?!” 巴特蒙总长却已由惊恐转而麻木。 听过方彧的审议会后,这也在预料之内,只要他不骂人就好…… 大法官试图救一救:“那个,安达,你是在表明,你承认你的一切罪行吗?” 安达冷笑:“我承认我勾通边将、操纵阁臣、玩弄政治,我也承认我犯下过许多罪行。但尊驾按在我脑袋上的罪名,我否认。” “胡说!以上三条你如果承认,便完全构成‘危害文明’罪……” 巴特蒙一愣。他们居然从犄角旮旯里把这条罪名翻出来了! 要知道,联邦继承星舰联邦法统,反民族叙事,周围又没有其他政权,长期以来没有“国家”概念,而是言必称“人类文明”。 因为,联邦也没有什么“□□”之类的法律,只有一条星舰联邦时期遗留下的“危害文明”法。 星舰联邦拓荒期条件艰苦,“危害文明”可直接判处死刑,没有余地。 这是奔着要他命来的。 安达毫无触动:“哦?为什么勾通边将、操纵阁臣、玩弄政治,就是在危害文明?” 朗古:“安达啊安达,你如果也是无知武夫就算了——好歹你也是接受过联邦最精英的学者们教育的,你怎么能提出这种问题?你看看这塑像吧,你看看这上面的文字吧——” 不远处,海拉·杜邦的塑像,正温和而宽容地望着她的后人。 她站在森林下,双手扶剑,白鸽敛翼栖于肩头,似有风动。 ——愿自由之风永恒吹向您! 这是自由银河联邦立国时写入宪法扉页的格言。 安达垂眸冷笑:“您竟觉得,我不爱我们的文明吗?” 他淡淡说:“如果真如尊驾所言,那倒不错,谁愿意去爱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可我毕竟成长于联邦的自然之风里——我爱她,或许我的感情与您的感情表现出来很不同,但我的确爱她——多么自由放达、精巧美丽的文明!美人未老而迟暮……” 朗古:“你在说我们的联邦要完蛋了吗?” 安达仰首,环顾众人:“联邦在衰落。越精巧就越脆弱,越美丽就越糜烂。” 巴特蒙抬起手:“我的头……” “我们的青年人虚无绝望,宁可投身瓦尔哈拉真神足下,也不能忍受眼前的现实。” “我们的量子兽技术太过娇嫩,不足以跋涉于残酷的远星。” “我们闭锁于宇宙之壁后,进退无门,自相消耗。” “从这个角度看,联邦确实要完蛋了。” 巴特蒙按住脑袋:“我的头好痛……” 安达声调一冷: “既然是一个注定完蛋的文明,不如由我来亲手打破她——至少我的毁坏,是为了新生。” ** “……安达是为了联邦的命途在做最后努力,我理解,但我不会帮他。” 女大公起身,秋田犬形影不离地跟着她。 方彧一愣:“为什么,殿下?” 女大公没有因艾德里安·欧拉之事迁怒于人,甚至话里话外对安达颇为欣赏。 她原以为大公殿下会松这个口的—— “正是因为我怜惜他。” 女大公缓缓回眸,不复方才的轻薄调笑,不怒而威。 “方将军,你要知道,对有些人来说……生不逢时,未必比得过死得其时。” “奥托十九死在我的铡刀下,以年轻的抗争者的形象死去,所以后人怜悯他、尊敬他,甚至有大把的小姑娘想嫁给他呢——” “如果他真的执政、改革、犯错,最后在一把胡子的年纪失败,你猜他的身后名会如何?” 方彧:“……重名轻生死,这是贵族的作风。” 女大公抬起下颌:“他是我们的一员……虽然有败类的倾向。” 方彧:“……” 女大公背过身:“行了,你走吧。” 秋田犬冲她汪汪叫了两声。 方彧突然说:“那您觉得,欧拉提督死得其时吗?” 女大公:“?!” 她淡淡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方彧:“没什么意思。我其实并不了解欧拉提督,但您一定很了解他。所以我想请教您,您觉得他死得其时吗?” 女大公沉默地注视她片刻:“艾德里安是个平凡的孩子,他和安达不同。” “……一个平凡的孩子,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女神的镰刀,没有选择死亡时机的能力。” “安达也没有选择死亡的能力——此时此刻,是您在裁决他的生命。” “裁决?不,我是在帮未来的他选择而已——我了解他,如果他到了我的年纪,也一定会这样选择的。” “为什么?” 女大公笑了:“你也很喜欢问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同类,方将军。” “我们成长的环境是您无法想象的,我们思考的方式,也注定和您不同——” 方彧:“的确如此。但在某些方面,我比您更了解安达。” “哦?”女大公饶有兴致地停下。 “当年安达在大学时,我上过他的死亡哲学专题。当年读了什么,我已经全都忘掉了……但他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 方彧深吸口气:“他是对着一个在作业里宣泄了自己多么失败、快要被退学的同学说的,他说……” “对于这样一个必将降临的节日,您没必要像赶集一样匆匆忙忙。”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律人律己的标准是一样的,我知道——他非但不会自寻死路,只要有一点希望,他都会用尽一切来抓住。” …… “安达涧山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目前看来,他已经完全构成……” 大法官念到一半,巴特蒙猛地捂住脑袋,大叫一声:“哎哟,我的头!” 众人:“总长阁下!” 巴特蒙:“不行不行哟,我现在头疼得很,压根签不了字,缓缓,缓缓。” 朗古冷笑:“审讯方彧的时候,阁下的头还不疼不痒,健壮得很。怕不是一直是空心的,现在才开始长脑子?” 巴特蒙连连耸肩:“你这娃娃说话好刻薄啊……” “——方、方将军!您怎么又跑回来了?!” 一声惊呼,方彧推门而入。 众人都惊诧地看着她。安达也略显吃惊,猛然回首。 “各位阁下,”方彧上气不接下气,“那什么,呃……你们听!” 拐杖触地的声音遥遥传来,犹如王驾降临时的呼喝。 “——各位的精神也太好了,不愧是年轻人。大晚上的,还不省点事吗?” 伊莎贝尔女大公提着裙摆跨过门槛,环视诸公。 众人:“!” 庭内的诸遗老遗少都怕极了这位老古董,下意识起立,一时站起半屋子的人。 巴特蒙就差泪流满面,慌忙也站起来:“殿下!殿下可算来了咯——” 女大公只看着总长阁下,冷笑道: “我说你们糊涂——这十年来,联邦政坛上傻瓜横行,个顶个糊涂!”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动辄要死要活,要人性命,把内部的斗争揭开了给公众看,只会动摇统治的根基——你们不清楚自己一个个手上有多脏?想要那些脏事统统叫全银河都知道?你们以为公众不会愤怒吗?” 满堂诸公挨了骂,却无一人敢还嘴,战战兢兢立在原地,像得了鸡瘟的病鸡。 “可是殿下,叛军杀了多少联邦同胞,艾德里安也——” 女大公:“你是谁?你和艾德里安很熟吗,也叫他的名字?” 朗古花容失色:“我……” 女大公笑道:“血海深仇——不就是远星那一点利益吗?” “任何利益,今日是你的,明日就必然是别人的,得放手时且放手。你看从古至今,哪家哪姓的老母猪能吃一万年的糠?” 女大公冷笑:“真正的聪明人早就在新路上抢占先机了——目光短浅,只知道抱着祖父的遗业不撒手,才是我们的耻辱啊。” 天子骄子们被骂得心灰意冷:“……” 女大公却缓和了语气:“哦,对,是不是该……那叫什么……投票。” “投吧,投吧,大家一起投吧,我知道现在正时兴这个玩意……这东西怎么按?” 众人悚然。女大公一脸真诚,一个劲劝他们投票,却瞪向每一个要按反对的人……这还投个屁! 十分钟后,巴特蒙说:“我看这结果,已经无罪了。” 大法官:“是啊是啊。” 巴特蒙:“那就无罪释放吧。” 大法官:“是啊是啊。”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人流如潮水般退散。 安达回首看向方彧,目光有些朦胧。 她心情复杂:“阁下,大公殿下在那里……” 安达眼睫一闪,猛然回过神。他走去俯身向女大公行吻手礼,动作很标准。两人说着什么“铭感五内”“何以克当”的话。 方彧想起前线的烽烟与战火——此时此刻,她所处的世界似乎太过虚幻了。 “前线——前线战报!” 突然,有人高声叫着闯入:“胜利了!胜利了——陈提督率军攻破了所有的宇宙之壁!” 寂静的海潮瞬间哗然。 众人以恐惧的、憎恶的、慌张的眼神看向安达。 他已经获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此后还将获得更多的胜利。再没有人能阻挡他的意志,他将不顾一切地前进、前进,直至死亡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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