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廷巴克图的居民如果看到了这样的报道,大概不会同意这种说辞,并会热切地请记者先生,“你自己住过来试试”。 廷巴克图人对于星领长阁下的情感十分复杂,但绝非“空气”。 除非是远星领那动辄上百度的、永恒燃烧着的空气。 三年前,整个要塞还浸淫在方提督留下的自由散漫之风里,没缓过神—— 星领长阁下就带着几十个政府官员,走进了军事法庭。没人知道星领长阁下在里面做了什么,但出来时,只剩下一半的人。 除了星领长外,所有的人都在发抖。只有他不抖,臂弯上搭着一件染血的黑礼服外套,露出内里斯斯文文的衬衫和马甲背心。 所有人都意识到,不能再以昔日的方式对待这位上官,暴风雨来了。 审讯很快由文官政府蔓延到整个要塞。 有一段时间,每天深夜都能看到广场上的白炽灯闪烁,那是行刑的标志。众人闻“谢”字而丧胆,小儿不敢夜啼。 那场长达数月的血腥屠杀后,星领长大病一场,险些没爬起来。 三年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的权力越来越膨胀。 要塞里唯独他说一不二、令行禁止。他不想让廷巴克图人做的事,没有一人胆敢犯禁。他要求廷巴克图人做的事,即使再不情愿,最终也得实行。 习惯了方彧的廷巴克图人对他不是不满怀怨愤—— 但与此同时,他总是在物资紧缺时,将自己的配额分给学校,自己却一度营养不良。他把自己的财产分给阵亡将士的遗孤,在家里抚育了许许多多无父无母的孤儿…… 最重要的是,他无数次违背所有人的意愿下判断——但最终证明,他总是对的。 …… 谢相易瞥了秘书先生一眼,沉声问:“什么方彧将军?” 秘书大惊失色,他已经避免提及“提督”“司令官”之类的字眼了,就像叫一个外人一样叫声“方彧将军”,这都不行吗? 难不成方提督才离虎穴又入狼窝,星领长阁下也对她忌惮不已,太惨了…… 谢相易将笔轻轻放下:“以后不许再这样叫。那是我们的提督。” “我去……见她。” 秘书:“!??” ** 廷巴克图港。 方彧带回了一批廷巴克图急需的物资。然而,大救星在港口一落地,甚至没回要塞一趟,就重新命令调泰坦号出来。 帕蒂:“阁下,泰坦号已经调出来了,准备完毕,可以起飞。” 方彧抱着双腿,哑声说:“好,你带东西回要塞去,不许给谢相易,我先去前线。” 帕蒂一怔:“不见一下谢阁下,就先去……前线吗?” “嗯,”方彧站起身,头也不回登上泰坦号的舷梯,“他会去那里见我的。” 泰坦号的舷梯缓缓收起。 ——这艘传奇星舰自方彧离去后便封存入库,已经多年不曾见过远星炽热的长风。 此时此刻,金属外壳在日光下流动着水波般的光芒,金鳞千点,映日而开。 星舰滑出港口,乘风奔向太空,港口的工人纷纷抬起头。 方彧站在驾驶台前,面无表情,缓缓将手心覆上了量子兽释放器。 近年的新型星舰已经不配备这种东西了,多亏泰坦号足够老…… 云层重重,一舰穿梭,一只银蓝色的巨鲸猛地拍浪而起,跃向长空—— 港□□发出一阵欢呼:“方提督!”“提督回来了!”“呜呜呜呜……” 巨鲸上下翻覆几次,伴着星舰曳尾而行,一同没入云海中。 前线的士兵是第二批看到那只巨鲸的人。 在泰坦号还遥不可见之时,银蓝色的巨兽便以呼啸的态势横掠太空战场而来。 天风如怒,长鲸逐浪,卷起万千尘埃。 廷巴克图的士兵纷纷仰起头:“方、方提督!”“是泰坦号,是那只蓝鲸,是真的方提督!”“得救了!总算得救了!” 与此同时,敌军也看到了那道鬼魅般的幽灵。 “方、方真回来了……” “这还打什么打啊,桑谷那么多人,连一个方将军都抓不住,现在要我们和她的军队打……” 兰波透过舷窗,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端起茶杯:“哟,故人归来啦。” 卢汝安:“是方提督!” “啧,你怎么和那个臭小子一样,还叫方提督哪。” 兰波冷笑垂眸:“该改口叫方元帅了。” 卢汝安:“!” 陈蕤站在舷窗边,目光始终望向远方。 莱昂副官入内敬礼:“提督,报告,方提督来信,说她马上就到!” 陈蕤悠然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水击三千里,绝云气,负青天——她的鲸一路甩着尾巴过来,还用通报么?整个远星都知道了。” “这……” 陈蕤冷笑一声:“愣着干什么!列队,等她检阅!” 莱昂:“舰队等她检阅,那、那咱们呢?” 陈蕤翻白眼:“咱们?收拾收拾,预备给她下堂做妾吧。” …… 在陈蕤的临时驻地,部队临时集结。方彧在士兵的目光中一步步登上了高台。 她还发着烧,脸色因此苍白,两颊却阵阵发烫。风吹得人很不舒服,但她无心留意。 方彧刚刚立定,一阵整齐的衣袖摩擦声——众人无声地向她敬礼。 方彧不清楚此刻心中充斥着何种情绪,只是做出合时宜的反应—— 沉默地抬起手还礼。 似乎只要这一点举动,便能引起山呼海啸般狂热的欢呼。 方彧抿紧嘴唇,等待声音消退,可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她不得不在风中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很久。 她听到快门声,知道明天自己的剪影就像登上网络,以一种看起来值得信赖的“强者”的姿势。 终于欢呼结束了。 方彧转过身。谢相易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中,与她沉默地对视。 她说:“……星领长。” 谢相易微微俯身:“司令官阁下。” 方彧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称呼,点了点头:“请去星舰上聊聊吧,过去很久了。” 谢相易:“敢不从命。” 她与谢相易一同登上泰坦号。 舷窗落下,谢相易才端起茶杯,笑道:“方彧,你生我的气吧?” 方彧接过毛巾,按在脑袋上:“……理论上当然。但为已经发生的事生气也没用了,所以我不生气。” “那就好,下官甚是欣慰,”谢相易推过去一份材料,“阁下看看这个。” 方彧不睁眼:“什么?” 谢相易微笑:“廷巴克图的年度计划,这是第四年的。” 方彧冷笑:“哟,要塞现在都有‘计划’这种东西啦,真是耳目一新啊。” 她拿起来,扫了一眼,笑着丢回去:“……和之前的比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啊。” 谢相易点头:“少了‘我们是为了廷巴克图的利益而战斗的’。” “你们不再为廷巴克图的利益而战斗了吗?”方彧笑道,“那些被炸毁的学校可全靠你们的战斗来重建呢。” 谢相易挑眉:“讽刺我可以留待以后,如今看来,咱们的日子还长。” 方彧摘下毛巾,淡淡说:“你觉得只要我回来,各地就会喜迎王师,黎明塔就会迎来新王吗?” “不错。你没看到贵乡提督的反应?” 谢相易按住胸口:“安达命不久矣,大家都在观望,只要一两场胜仗而已。” 说着,他啪地按开星图,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彧抱着胳膊:“我自己坐在这里就能定下决战方案吗?不需要陈蕤和卫澄?” 谢相易笑道:“这不是为了让您稍微适应一下……唯我独尊的感觉吗。” 方彧沉声:“奥托。” 谢相易一怔。 方彧合上眼,像是早有准备: “我们先吞掉德拉萨尔兵团,把兰波顺势吓跑,然后争取不战而下奥托。吸引敌主力……在奥托一带决战。” 谢相易:“不在廷巴克图一带,倒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奥托吗?” 方彧哑着嗓子:“一,联邦内战,规模不小,如果让远星趁虚而入,此后合法性就存疑了。二,算算联邦现存的将领,卢守蹊、兰波都会躲事,德拉萨尔会死在前一战里,那么……裴行野会出来。” 她睁开眼:“凭裴在廷巴克图的威望,我担心廷巴克图人用脚投票。” 谢相易笑了:“您真是我们的宝剑啊。” 方彧弯了弯眼角:“宝剑也只是一把剑而已,需要在合适的时候由人从石中拔出。” 谢相易拔剑的时机不早也不晚——太早,他的权威不能如此牢固地扎入这片土壤;太晚,廷巴克图也经受不起长久围城的苦痛。 恰好的时刻,他挥剑而出。 至于那把剑……她自找的,无话可说。 谢相易笑说:“方彧,把物资交给居民吧。” 方彧歪过头:“不由你交?” 谢相易:“已经做了恶人,不如做到底。英雄的角色,还是你来吧。” ** 远星历,新年。 德拉萨尔军团屡屡溃败的消息传入桑谷,而兰波不断申明自己已经“努力救了”,却越救越远离中心战场。 然而,众人却无心理会远星的乱局—— 安达的病情急剧恶化,看起来终于要面对那道最终的命题了。 病房里,裴行野拍拍菲尔南的肩膀:“过去吧,看看。” 菲尔南往后缩了一下:“裴元帅……” 裴行野苦笑:“没关系,他已经听不到什么了,不会知道你临阵脱逃,又被德拉萨尔提督赶回来的……即使知道,他也不在乎这种事的。” 菲尔南低下头:“我只是害怕看见安达阁下那样、那样无力。我还是宁愿记住他总是能控制一切的样子。唉,对不起,明明我和安达阁下……也不是很熟的。” 裴行野垂下眼,温和道:“改变你命运的人,不管熟不熟悉,总是很重要的。”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爆炸。 裴行野蹙眉,下意识把菲尔南往后一拉。 菲尔南吓了一跳:“怎么!桑谷也……” 裴行野松开手:“哦,示威游行而已。还是老一套,反对安达,什么穷兵黩武,独夫之心,冷酷无情,贵族做派……” 菲尔南义愤填膺:“他们因为找不出实据,就只能侮辱人格。不该允许他们这样。” 裴行野漫不经心,冷笑道:“是非毁誉,往往言过其实。” “可根本是无凭无据吧,独夫之心、冷酷无情这种词汇——” 菲尔南一愣:“您在做什么?” 裴行野取出一个骨灰罐,打开盖子,递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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