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云愣住了,眨了眨眼,泪盈于睫:“……” 坎特翻了个白眼,从书架里用力抽出一本书,把书往沙发上一摔,黑着脸做出一个窈窕的姿势,靠上沙发。 这时,裴行野才从一群老头子身旁脱身,正扶额往角落里躲—— 坎特小姐和佐藤都看到了,她们对视一眼。 佐藤云畏惧地垂下眼。 坎特啪地合上书,深吸一口气。 她像斯巴达战士一样扑过去,抱住裴行野的胳膊,情真意切道:“行野哥哥!” 裴行野亦立刻绷紧脊背,情绪饱满:“丽莎!” 方彧:“……” 她瞥见坎特小姐刚刚翻开的那本书。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活学活用,现学现卖,实战教学吗? 就在坎特小姐主动出击,裴提督灵活迂回之际—— “坎特小姐。”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 迎面来了两个男子,一个头发已全白,清癯温雅,举止谦退和柔。另一个则身材笔挺,面容俊美,浅金色鬈发垂至肩头,神情冷冽,如神话中降下凛冬的神祇。 不知为何,众人见了那个清癯老头,居然纷纷露出敬畏神色,连坎特也匆匆忙忙迎上来。 众人包围之下,裴行野略显尴尬:“安达阁下。” 啊,是人联大的那个教授安达涧山和他父亲。 ——当然,一般人恐怕会说“是前总长安达平章先生和其长子”。 安达平章,联邦历史上与杜邦、谢诠并列的风云人物——物以稀为贵,如今另两位皆已仙游,他自然就身价百倍起来。 他出身帝政贵族、少年投身革命、长年参赞谢诠、精通多门古语言,是位学院派官僚,拿过数个博士学位——履历表之完美无暇,几乎可谓是联邦精英的标准模板。 人们都说,他是除谢诠外的联邦历任总长中,最富有名望的一位——或许也是连带谢诠在内的所有总长中,名声最好的一位。 或许是经历了许多风波,安达平章性格颇为恬淡,不喜出风头,自从卸任总长后,就已经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没想今天居然来了,难怪坎特如临大敌。 方彧忙隐身到人群中,装作没看见。 安达平章看了看黏着裴行野的坎特小姐,含着笑意,态度温和平易: “坎特小姐,您这是扭了脚吧?需要我唤人来扶您回去吗?” 面对这样一个老古董式的人物,坎特小姐有些慌张,偷眼看向人群中她的祖父: “啊,我……” 安达平章连连颔首:“是啊,我一直都说,联邦的淑女们实在不必一味模仿帝国风气,把繁琐当作潮流——人生天地间,还是禀赋自然最好,那么高、那么细的鞋跟,怎么能不崴脚呢?” 坎特小姐大概快气疯了,但只能压抑着怒气,低眉顺眼: “没有,我没崴脚,阁下。” 安达涧山冷不丁说:“那你长他身上了吗?” “没、没有!” 坎特小姐不知更惧怕这对父子中的哪一个,不情不愿松了手。 裴行野解脱出来:“……” 老安达仍是笑意盈盈,望向裴行野,仍用那种老派贵族特有的、绅士而戏谑的口吻玩笑: “裴提督,幸会幸会——咦,你怎么把头发染成这个颜色了?是刻意要勾我们坎特小姐的魂儿吧?” 裴行野:“我怎么敢?觉得有趣而已,让阁下见笑。” 老安达温和笑说:“提督风姿天成,其实不需太多外物相累的。” 裴行野:“阁下教导的是。” 老安达的目光自然滑落,微微一驻,又笑说:“这是方少校吧。” 他并没有如旁人一般,张口就大赞什么“联邦新星”“女中豪杰”,只清清淡淡念了一声她的职衔,便让人不由凛然。 方彧和坎特小姐一样心里发慌,只得敬礼:“……阁下。” 正此时,坎特总长毕恭毕敬上前,捉住老安达的手: “啊,老阁下,小小的授勋仪式,真是劳动您老……” 方彧从来不曾觉得坎特的那张油脸如此和蔼可亲过—— 老安达只得笑着转过身去。 “呼……” 方彧见现场已经混乱起来,恐怕没人会记得她了,忙趁乱脚底抹油—— “方。”一道冰冷刻板的声线在背后响起。 方彧差点摔了个狗啃泥,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伊万诺娃穿着笔挺的黑军装,巍然立在她身后。 方彧和伊万诺娃面面相觑片刻。 伊万诺娃连珠炮般说:“你在这里发什么呆?裴行野和佐藤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被调到运输部队去了?” “……我不知道啊。”她虚弱道,“大概是又有高人见我骨骼清奇,不适合学物理,就适合运麻袋吧。” 伊万诺娃似乎没听出方彧的讽刺之意,沉思半晌,沉声道: “不是你主动要求的?看来有人在与我暗中作祟。” 方彧:“……我觉得运输部队还挺好的。” “可是,”伊万诺娃恍若未闻,“除了那次与你私下见面,我从不曾与你有过私下联络,怎么会有人知道?” 方彧:“……” 伊万诺娃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跟我走!” 方彧一个踉跄:“哎,阁下!这边,这边还在——” “这种蠹虫的晚会,纯粹是浪费生命而已。怎么,你很有兴趣么?” 方彧:“不感兴趣,但是——我凭什么跟你走,你逼着我又去做什么倒霉事,就不是浪费生命啦?” 伊万诺娃没有松手,回过脸来,冷冷瞪着她。 她眉心有淡淡的皱纹,在夜路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憔悴。 “我不会逼迫你再去做什么。”伊万诺娃稍稍缓和了语气,“我只是想让你去见几个人——如果见完他们后你还在运输部队呆着,那由你。” “我不去。”方彧试图抽出手臂。 伊万诺娃眉心一皱:“你必须……不,我请求你去。” 方彧一愣。 “阁下要我见谁?” ** 一道灰色石碑直入云霄。 风扑向她。 方彧仰起头,穷极目力,没能看到石碑的顶点。 石碑好像是没有顶点的——它只是向着天空不断延伸、拉长、生长,凝滞的混凝土般的质地,却像春夜里的竹林,能听到咯吱地拔节声响。 伊万诺娃和她一样仰着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门口写着,蓝母星战役纪念公园。” 伊万诺娃冷冰冰地问:“了解蓝母星战役吗?” “学过。”方彧说,“不过那时的星舰和武器已经被基本淘汰干净了,对今天的军事教学而言……我觉得该修订教材了。” “被淘汰的只是战斗的技术,不是战争的意义。”伊万诺娃说,“意义是不会变的。” 方彧脱口而出:“战争是有意义的吗?” 伊万诺娃沉默半晌,看着她:“……作为一名军官,虚无主义很危险。” 方彧:“……” 她扭过头,低声说:“但也是一种天赋。” 方彧一怔。 伊万诺娃声调和缓了一些:“对太空军而言,虚无是一个结局。” “当你漂浮在宇宙里,身边是燃烧的舰体残骸,什么生命都没有,只有静谧的太空——最英勇的战士也会被庞大的虚无吞没。不,越英勇的那些人,越容易为之疯狂。” “抵抗虚无的方法是习惯与之相处,这是一件需要天分的事,很多人没有这种天赋。” “他们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发疯,表面上是个正常人,不知哪天就突然用枪崩掉自己的脑壳,这种人我见多了。” 方彧愣了愣:“是吗?” 伊万诺娃顿了顿。音调陡然一转,由知音体变为火箭班班主任: “普通人可以沉沦,可以习惯,可以麻木,可以用承认虚无来抵抗虚无——你不可以!你不能觉得一切战争都是没有意义的!你是联邦的指挥官预备役啊!” 方彧挠挠头:“……所以,有什么意义?” “抬头!”伊万诺娃厉声喝道。 方彧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再次仰起头。 她发现,这次石碑上泛起了密密麻麻、种类各异的文字。 【你好,未来的同胞。我们是出生在你们之先的人类。】 【我们留下本书,是为了记录正在发生的历史。】 【如果我们生存了下来,那正在阅读的你们大概率是我们的孩子。】 【孩子是有义务传承他先辈的历史记忆的,这是我们人类的生活方式,请你们珍重地保管它。】 【如果我们不幸灭亡……】 【那亲爱的未来者,请你们把这当一个有关于理想主义的故事,随便读读吧。】 【公元2721年7月21日,十八艘星舰承载着七万六千名乘客,自玛斯殖民领启航,向着奥尔特云驶去。】 【行程的第四日,舰上七万六千名乘客投票通过了《十八星舰联盟脱离蓝母星决议》。】 【《决议》宣告了星舰联邦的成立。】 【《决议》宣布,我们将不以血统、种族、财富、宗教为尺度区隔人。我们的联合将只致力于唯二目标:一是人类自身的自由解放,二是对无穷宇宙的不断探索。】 【我们同时电告母星政府这一消息。】 【就这样,我们背叛了母星,懵懂地走向宇宙,成为第一批新人类。】 【9月,母星国际联合政府宣布星舰联邦为犯下“背叛人类”罪,派出联合舰队剿灭我等“星际匪徒”。】 【临时指挥官珀西瓦尔·欧拉将军于玛斯领成功阻击敌军。但我们失去了十八艘星舰中的两艘,它们是“赫卡忒”和“雅典娜”。】 【这是二十年战争的序幕。】 【此后的二十年内,我们陆续开拓了一些殖民领,但很难彻底占据它。我们人数太少,走到哪里,联合舰队就追到哪里。他们掠夺我们开拓的土地,轰炸我们建起的城市。】 【我们只能徘徊于他们不愿踏足的偏僻危险宙域,不断损失着星舰。】 【在第二十二次围剿战之际,伴随着夜莺号的陨落,我们失去了优秀的指挥官欧拉先生。我们的人口只剩下一万多人了。】 【或许是有感于危局,执政委员会决定在这样一个时刻,开始编写我们的历史。】 【我是在硕果仅存的“奥托”号上动笔的。有人认为这是一封遗书,但我绝不把我正在撰写的文字,只当做绝命者的哀鸣。】 【历史只是历史而已。我坚持以历史学者的视角,如实记录、客观剖析我们面临的处境。我始终认为: 我们危如累卵,我们将继续战斗。】 【不,这绝非鼓舞士气的夸耀之词,我能感受到大潮之下潜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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