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彧接过枪,塞进裤兜:“……明白。” 伊万诺娃终于点点头,语气温和了些许:“都完事了?把电闸拉掉吧。” 方彧一愣,没有动作,慢吞吞抬起眼皮,看向冰冷的女元帅。 “要做什么?”她问。 伊万诺娃感受到校官的冷然目光。 她轻声说:“你暂时不用回来了。陈岂早已内定了,即将出征的将官,是你。” 方彧愣了愣。 以她的军衔,这种任务本来绝不会落到她头上的。 她立刻想起陈岂冷淡……不,忌惮的眼神。 有一瞬间,伊万诺娃还以为方彧又要像从前那样质问“为什么”“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利”,诸如此类学生气的发言了。 但她顿了顿,只是默默转过身,捧起沙发上的糖果盒,抱在怀里。 方彧抱着糖果盒,关掉电闸,面无表情: “阁下,下官准备好了。” ** 伊万诺娃和方彧并肩坐上了军部的车。 方彧神情温吞,只显得有点温平过头的冷淡。自上车后,她一直转过头看着窗外,看不出心底在盘算什么,或者压根什么都没想。 伊万诺娃冷声说:“你不该在公国搞得那么大声势。” 方彧:“……” “陈岂是不是和你私下里谈过了?”伊万诺娃神情凝重,“你拒绝他了?” 问到此处,方彧才说:“他要给我分配军官宿舍,我没要。” 伊万诺娃沉默半晌:“……你啊你,水至清则无鱼啊。” 方彧抿唇不语。 伊万诺娃见状,冷声道:“你还不明白?他们个个都是不干净的!你在公国做得那些事,已令他们忌惮,人人自危。你回来后,他们只有两种法子对待你这种人——要么把你纳为自己人,可你挑明了不合作,那自然只剩下一条路……” 方彧失笑:“让我永远闭嘴。阁下,我懂——” “我打《破晓黎明》时,也经常让不喜欢的继承人带着十个大头兵去打帝国。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假人之手,杀不方便自己动手的人。” 方彧比划了个杀的手势,语气温和。 伊万诺娃:“……” 方彧摊手:“加上我提衔太快,军部不满意我的人又那么多,自然不少推波助澜的人。” 伊万诺娃叹息:“你知道,还不小心应付吗?” 方彧又沉默不语。 伊万诺娃看了她一会儿,冷冷说:“你话真是少,好像我问十句话,有八句都被你闭着嘴混过去了。” 方彧讷然:“……下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言多必失,虎狼环伺,你不要说就对了。”伊万诺娃冷笑,“但我也那么吓人吗?” 方彧:“?” 她很想说,您当然很吓人,但由于元帅太吓人,她可不敢说。 “……”伊万诺娃深深看着保持沉默的方彧。 车停了下来。 伊万诺娃没有动弹,仍靠着椅背,脊背笔直。 “当年我刚从军校毕业,嫉恶如仇,见到不公的事情,总要说出口。我很幸运,有背景,又有才能,提衔很快,所以犯了众怒也不以为意——” 方彧回过头,看着她。 伊万诺娃强势地,甚至有些粗暴地一把扯过方彧的手,按到她的胸口前。 方彧没反应过来,差点一头栽倒,忙支起身子。 “你听到了吗?”她厉声问。 方彧仰起头,不由一愣。 “有一颗子弹从后射爆了我的心脏。它是机械的了,我不能再开机甲了——我终于是一只安全的花瓶了。” 方彧:“……” 伊万诺娃的语调仍然波澜不惊。 甚至除了扯过方彧的那一刹那,她始终不曾流露出任何类似愤怒、遗憾、懊悔之类的情绪——好像既已发生,那便是自然且合情合理的。 害人者不可恨,被害者也不需同情。可以为后来者提供点经验教训,但不值得她再多浪费一丝精力。 方彧抽出手,低声说:“阁下放心,我……明白了。” 她下了车,抬头仰望—— 黎明塔屹立如峰,穹顶上倾泻银河万里。 伊万诺娃和她一前一后,向塔内走去。 会议厅内已经坐满了人。 长桌的首席是陈岂,左侧一排是各部文官。右侧一排则以军部总长肯雅塔元帅为首,其余将官依次排开——裴行野也在其中。 见伊万诺娃进来,将官们纷纷起立敬礼。 伊万诺娃并不理会,向陈岂抬起手,一叩鞋跟:“总长阁下!” 陈岂点点头:“坐,都坐。” 方彧举目四顾,发现陈岂对面摆着把孤零零的椅子——似乎是给她预备的。 她缓缓放下手,仍然立在原地。 “大家想必都也听说过了,”陈岂慢慢开口,“这次会议,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大家对公国的想法……平定叛乱后,公国要不要保留?如果保留,该如何处置大公?” 方彧:“……” 就算是一伙强盗,不谈怎么抢劫反倒先策划分赃吗? 财长桑巴尔立刻应声:“当然要保留公国的。大公殿下年纪尚小,哪懂什么政治?这次叛乱,都是大公妃处置不当所致。” 肯雅塔:“唔,我看未必。先辈曾为打倒暴君抛头颅洒热血,到头来只是为让大公们吃喝玩乐的吗?——不如干脆把公国直接并入联邦,和各大区一例管理,省得这些家伙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桑巴尔冷笑:“您这样厌恶大公国,怕不是看上了玫瑰之心的港口?” 肯雅塔脸一红,反唇相讥:“那您这样喜欢它,怕不是还指望着大公国的妓.女们吧?” 肯雅塔不爱读书,言语粗鄙,说话向来不入文官们的眼。 众人闻言,都嗤嗤地笑起来。 有人大声说:“元帅阁下,还有女士在场呢。” 肯雅塔气得脸色通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陈岂咳嗽了一声:“诸位,我看公国还是保留得好。一来,大公年幼无知,无知者无罪。二来,公国存世也这么久了,其民久习其化,与咱们的风俗不同。三来,公国是供给廷巴克图前线的重要港口,也是屏障奥托的一层关隘,最要紧的是维持稳定……” “是啊!廷巴克图——廷巴克图的供给线上,怎么能横插出来个半独立的自治政权?” 肯雅塔总算摸到了关窍,反驳道: “阁下说维持稳定要紧,下官也这么以为。但现在的公国今天闹独立,明天举反旗,后天无量子兽流民又攻占大公邸——这稳定吗?裴提督,行野,你是廷巴克图的主事人,你也说两句!” 裴行野忽然被长官点名,忙放下茶杯,显得很为难。 他看了看陈岂,又看了看殷切的元帅—— “……唔,廷巴克图的物资补给最近的确很成问题,能把玫瑰港彻底控制在自己人手里当然是好的。” 肯雅塔喜形于色。 裴行野不动声色:“但如果反而加剧了局势,恐怕就得不偿失了。其实下官更关切的是……倘若叛乱的公国军和叛乱军暗中交通,诸位打算如何是好?” 众人闻言忽然都变了脸色。 裴行野温声说:“诸位当然都注意到了,廷巴克图也是处在公国和叛乱军之间的,如果被前后夹击……” 众人面露犹豫,窃窃私语起来。 还有人拿出星图,反反复复看了半天:“这是奥托,这是廷巴克图!” “不对,这才是廷巴克图吧,我记得它在左边……左边偏下一点的地方。” “左边?应该说是东边吧?” 裴行野眸光温和,扫过在星图上努力找寻要塞的几个文官,笑了笑: “当然,公国军是反量子教的保守派,叛乱军是量子教大本营,这种可能性应该不大吧。只是这真刀真枪地打起来,往往也顾不得什么你我了……总长阁下觉得该怎么打?” 方彧感激地看了裴行野一眼。 裴提督行云流水,不但把话题从分赃拉回了打仗、把球踢回给陈总长先生,还成功地给衮衮诸公营造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恐慌感。 一旦他们感到切身威胁,自然也就不敢把这件事当成铲除异己、彼此攻讦的手段了。 这样的话,他们非但不会让方彧打,反而会自觉自发地极力反对方彧去打—— 让这种愣头青打仗? 笑话,她输得稀里哗啦不过一死,你可是连带着房子车子孩子,都要被公国军挂路灯的啊。 陈岂沉吟半晌,忽然笑了:“行野啊,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啦。难当然是难的,但谁生下来就会打苦仗、打险仗呢?还不是一仗一仗锻炼出来的——是时候该锻炼锻炼年轻人啦。” 方彧呼吸一凛。 陈岂缓缓转过脸:“大家也都看到那边站的是谁了吧?我们联邦最年轻的校官。” 肯雅塔哼了一声:“靠什么上位的她自己清楚。” 方彧对大元帅怒目而视:“……” 陈岂装没听见,笑眯眯说:“方上校,按照旧例,只有将官才有统帅正式军团的权力。” 方彧有点恼火:“没错,我在军官学校学过的,阁下。” 陈岂笑容不改:“但倒是可以给您一个准将的战时正军衔。战时准将待遇,战后撤销即可。” 方彧:“您要我做什么,阁下?” “我们这半日在说什么?”陈岂故作惊讶,“自然是平定大公国的叛乱呀,上校小姐。” 方彧冷声说:“我没兵,阁下。” “这个我已经替您打算好了,”陈岂说,“奥托的精锐之师,鹰风军团,这不是现成的吗?” 方彧:“?!” “鹰风”是海拉·杜邦元帅当年的亲兵军团,曾随着元帅一同推倒皇帝的旗帜。 后来编制缩减、几经裁汰,已经没有昔日的军团规模,只长期承担奥托星的一些安全保卫工作,曾创造出被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追着打的记录,还上过热搜。 精锐之师,是很精锐。自从杜邦退休后就废弛不修、如保安大队般的精锐。 方彧忍着怒意:“那个军团,人数不够满编的三分之一吧?” 陈岂:“毛贼草寇,我相信对于大多数校官来说,这些人已经绰绰有余了。” 方彧:“……” 陈岂彬彬有礼:“有问题吗?上校小姐?” 方彧垂下眼皮,深吸口气:“没问题,阁下。” “那就请你在三日内整顿军队,为奥托辟土安疆、厥宁天下吧。” 方彧:“……是,阁下。” 说完,她敬了一礼,转身离开。 在握住门把手时,她犹豫片刻,觉得还是表示一下自己的愤怒为是,于是用力一甩,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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