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萌生退租之意时,郭申出现了。 像是早就知道她在亭上守了多日一般,一见面就说:“十六公主,您等错时间了,大人都是晨时来此练功的。” 他一面说,一面不停地朝后看,做贼一般。 冷不防,像是真的听到了说话声,开溜前又叮嘱了一句:“您可千万小心别掉下来。这池子里当初为了防贼,是装了铁尖栅的。” 她一句话都没问上。 前一夜她没睡好,到第二日,险些睡过了头,等赶到亭子上时,天还没敞亮。 提裙狂奔上亭,呼啦啦惹飞了满院的灰雀,一眼看见他的背影,立在扁圆的水池旁,不知怎么的,竟抑制起急促的呼吸来。 他正收剑回鞘,已是收功的架势,又稍站了俄顷,提脚便走。 眼看着人就要离开了,半截话语堵在胸口,她箍着石栏的十指用力到全泛起冷白。 那只空掌甚至还没来得及用手套裹住,就这样暴露在日光之下,让她像个十足的异类。 她终于还是没有叫出他的名字。 若他愿意,早就转回头了,机敏警惕如他,不可能不知道有人在近旁。 也罢,她心道,否则或许还要向他解释这掌上的空洞,解释自己并不是肉眼看起来那般怪异。 只是垂眼下望时,水池中向上高耸的铁尖刺如此骇人,默默地用闪耀的银光与幽森的寒气提醒她,不可妄来。 那一日,她收到了长安张准的复信。 长安光复后,她第一时间就去信询问岳庸的近况。 回信中,张准委婉地告诉他,岳庸不大好,整日只想咬人,牙齿嗑着铁笼,都嗑掉了,手上脚上全都生了虫,一身溃烂。 但长安被占领、楞伽寺被毁、刘代纵容突西人洗劫长安时,他们躲过了一劫。 想来也是,再丧心病狂的强盗,都不会往安放着怪异病人的悲田坊里钻。 她收起信来,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当下又遣了些银两,托人送给张准。 过了两日,静陵公主府派人来送帖,请她翌日赴宴,庚柔接了喜帖,比她还欢喜。 她将帖子拿在手上看了看,只说了一句:“那得准备一套像样的衣裳了。” 像样的衣裳她就有那一套,可她那天换上衣裳,却没有往静陵公主府赶去,而是在南市口转了一个弯,直往南山去了。 等到越过了南校场,庚柔才意识到不对劲:“这路不对吧?怎么还出城了?这荒郊野岭的……我们要去哪儿啊?” 李及双忽然勒住缰绳,那老牛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到了。”她说。 庚柔一看,前方一排营帐,帐外写着“擅入者斩立决”六个血淋淋的大字,叫起来:“不是要去赴宴吗?!” “当然不是,我去看看伥人。”李及双捡起牛车上窄长的包袱,背在肩上,望着一脸惶惑的庚柔,“担心的话,就在外头等我吧。” “什么,我们到了莫邙山?等等等等。”庚柔忙叫,一边把老牛栓好,一面赶过来,“非要今天看吗?你要出事了,敖哥哥非杀了我不可。” 李及双果真站住了,转身问道:“他会吗?” 庚柔一时语塞,半天答不上来。 她们从来没有聊过沈无淹。 沈无淹到洛阳后,庚柔和燎叶都去见过他,但庚柔回来后对相见的情形讳莫如深。 那时李及双便猜出来了,沈无淹只是单单忘记了她一个人。 见她又要走,庚柔加了一句:“那你也不用以身犯险来引起他的注意吧?” 李及双不明白她是怎么把这两件事强行联系在一起的,当然,庚柔也不明白她的心思。 相处那么久了,果然除了以前的沈无淹,没有人了解她。 “与他无关。”她只这么说,头也不回地走上了荒道。 莫邙山是禁山,里头圈着所有的伥人,李吉想要把它们杀了,但沈无淹没有同意,言说未来西征兴许还会用得上。 最后李吉不得不退让,划了这座山头,关住了所有伥人。 莫邙山脚下扎了一圈营帐,帐中多半无人,只有一支小队巡守,以防有人误入。 除了误入者,不会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李及双很快穿过了荒道,看见了漫山遍野的伥人。 那些伥人像是圈养的羊群,不眠的羊群,默默地挪动着步子,无意义地在林间穿来穿去。 在黑夜里望去,这番景象异常地渗人。 静默的高山像是活了一般,在深不见底的夜空中涌动着无数人头汇成的浪花。 仿佛只要观望之人再靠近一步,这滔天的巨浪就会从至高处翻卷下来,将人骨肉都吞没。 她不再仰头去看,只往低处望去,山脚挖了一圈壕沟,沟中布满水,此外,既没有栅栏,也没有拒马,就这样,就困住了伥人。 最近的那个伥人见了她,忽然不管不顾地扑过来,一下子掉进水中,怎么爬也爬不上来。 她连忙放下包袱,拿出事先泡好的桑麻纸,贴在伥人的血盆大口上。 远处有伥人听到动静,立刻围上来,她毫不慌乱地抽出余下的黄麻纸,一张一张贴上去,可是贴了十张,那伥人仍在扭动着身子。 其他伥人早已奔至对岸,扑通扑通全跳下水来,一个踩一个,眼看着就要填平沟渠了。 正此时,巡防的小队发现了她,庚柔也找到了她。 队正张弓挽箭,大喝一声:“哪里的贼人?” 庚柔连忙叫:“莫要伤人,那是十六公主!”飞身挡在了她和巡逻队中间。 李及双那边刚从包袱里抽出一把四弦琵琶,还没来得及弹奏,一个兵将已扑过来,抢了过去。 其他人忙支起火把,用焰头逼退伥人后,才把李及双和庚柔五花大绑地“请”到了营帐中。 庚柔挣扎着大骂:“你们敢绑公主?” 那队正看着李及双双手已经被绑了,厉声反问道:“怎?难道你也是公主?你是第几个公主?” 倒把李及双逗笑了。 “你说她是公主,玉牒呢?”队正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乐呵呵看戏一般的李及双,竖眉吊眼,目光透着狠厉。 庚柔愤愤不平:“把镇国公叫来就行了,他认得的。最好直接绑到人无力,让镇国公知道心疼!” 李及双看她一眼,庚柔气鼓鼓地挪开脸。 “不用叫他来,有什么罚我自受了便是。”李及双仍是不痛不痒地说,但手腕上的绳索捆得半点也没客气。 队正叫道:“外头立了几百个牌子,写着‘擅入者斩立决’,你是公主你不识字?” 她便笑了,“那你杀了罢。” 队正看李及双丝毫不惧,拿不定主意,律令没说要斩,外头挂的牌子也只是吓唬人而已。当下便吩咐属下好生看着,他骑上马向上禀告。 等人走了,李及双便问那四个小兵:“沈无淹是怎么困住这些伥人的?” 小兵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她又问:“他们怕水,下雨天的时候能走能跑吗?” 当中一个小兵瓮声瓮气地答:“这两个多月来就没下过雨。” “山上一共有多少伥人?” 没人应,她又问:“我可以出去给他们弹一曲吗?” “它们现在也不会咬人吗?我看它们刚才很想咬人。” 庚柔喊叫起来:“十六主,你还真的是来看伥人的啊?真是魔怔了,你要是想看伥人,可以跟杨大哥说,找计恩,找燎叶,随便哪个都行,犯得着这样吗?” 李及双看了一眼脚边被摔破角的琵琶,反问道:“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庚柔“哼”了一声:“那也不是非要今天吧?你赴了宴再来都不可?” 她云淡风轻地回:“上个宴会我差点就杀人了。这次若去了,搞不好真的要出人命。” 庚柔头摇不止:“真的没人管得住你了!没人了!” 四个小兵分走三个人继续巡防,剩下一个坐在门外,背对着帐内,生怕李及双再问话。 庚柔坐不住,在凳上扭来扭去,不同于李及双只是捆了手的“优待”,她可是被五花大绑的。 但看罪魁祸首李及双没有半点愧疚,便开口说:“之前镇国公府设宴,我去了,大伙儿都去了,计恩来得晚,到了之后才发现你不在。” “他当时便问敖哥哥你在哪……”庚柔咬了咬下唇,本想挫挫李及双的威风,自己倒先进退两难了,“敖哥哥许是没听清,便问计恩指的是谁。” 李及双默默听着,没有半点反应。
第92章 山海几千重 庚柔望了一眼她的手,她左手仍戴着手套,但那空洞里再也没有光了。 “当时计恩有些情急,因事前并不知道敖哥哥的情况,便反问道:‘你不觉得这里少了一个人吗?’”庚柔说到这便止住了,饶是快人快语如她,都很难再重复那些话。 李及双不以为然地替她说完:“我知道,他忘了我了。” 早在所有人都发现这一点之前,她就已经意识到了。 庚柔是束手无策的,当时沈无淹明确说过自己不记得她了,吕士芩还提议,不如大家都把过往的事情都忆一忆,或许能帮助他想起什么来。 可是这件事太奇怪了,沈无淹记得跟他们交往的每一个时刻,很多时刻是李及双都在场的,但他就是忘了她。 所以,沈无淹拒绝了。 话到此处便可了,再说下去并无益处,庚柔不会开解人,李及双也不需要别人宽慰。 帐内未有点灯,黑夜里有沉默张牙舞爪,却不见影踪。 她们默默等着,终于听到营帐外马蹄声起,队正回来了。 昏暗的营帐忽地亮了起来——两个侍从提着灯笼先钻进了帐中。 当沈无淹真的出现在帘外时,帐内的两个人都诧异不已,以他现在的身份,是不需要亲自处理这些事情的。 除非他下了令,与伥人有关的事情都须得直接报给他。 庚柔转头看了李及双一眼,那眼神明显认定了李及双就是有备而来的。 李及双只当做没有看见。 沈无淹穿着宽大的绣罗襕袍,一身华贵,一看就知是从宴席上赶来的。 也不晓得是与谁推杯换盏,整个人神采奕奕,翩翩俊秀,如当空皓月。 他一步踏进帐内,所有目光聚到他身上,先让手下解了绑,对着庚柔说了一句:“你先出去。” 庚柔不放心地望了一眼李及双,走过他身边时,暗声道:“别惹她,你会后悔的。” 沈无淹没有回答。 另外那个小兵忽的站起来对沈无淹道:“禀将军,公主不愿解绑。” 他终于看过来,先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去。 未等开口,帐内又匆忙闪进来三个人,当中的贵小姐提着宽大的群裾,在左右护拥下跑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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