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渺又呕出一口血,五脏六腑都荡起灼痛。 她仰起头,后脑枕在萧玉随的颈侧,稍一侧过脸,嘴唇擦过萧玉随的唇角,在他抿紧的唇边留下一道血痕。 萧玉随的鼻腔里满是摄魂的血香,方渺流了太多血,连哭泣都是进气多,出气少,面色苍白到与他所差无几。 方才他被困于幻境之中,几乎无力抵抗,却忽然感应到左手的无名指传来一阵烫意,似乎有人在心底呼喊他的名字…… 正是这道声音唤醒了他。 萧玉随沉默了一下,抱紧怀中娇小的人,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方渺。”说话间,他的下唇跟方渺的唇又蹭了蹭。 方渺已经快要昏死过去,但疼得太过,意识还迷迷糊糊地醒着,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萧玉随怕方渺听不清,低下头,把嘴巴贴到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道:“你把我吃了吧。” “啊……?”方渺的思维迟缓,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又觉得头重脚轻。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濒死的感觉,嘴里含糊着,却说不出话来。 萧玉随凝视着她几乎变成灰白色的面孔,有些发怔。 浓郁的死气从方渺的眉心逐渐蔓延开来。就像是他曾经送别的每一个亲族那样……方渺正在慢慢变成一个死人。 和他一样的死人。 萧玉随扬了扬唇,轻声说:“你知不知道林巽为什么要蛊惑我亲手挖出自己的心脏?” “因为……”他不需要方渺的应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修为高深的厉鬼,最重要的就是那一缕藏在心窍里的命魂。失去了命魂,会逐渐忘了生前的记忆,直至消亡。” “如果鬼神愿意主动剖出自己的命魂,便可以续活人阳寿。”萧玉随的语气很淡,像是在诉说一间偶然听来的小事。 “方渺。”他又唤了一声。 方渺仍是没有回答,连呼吸都快要停了。 萧玉随将嘴唇靠过去,凑近到方渺的嘴角,轻轻地吮了一下她的血痕,想要将她血液的味道牢牢记于心间。 紧接着,他将自己的唇瓣严丝合缝地贴到了方渺的唇上,顿了一下,然后用冰冷的舌尖挑开她的牙关,将心窍中的一缕魂魄渡了过去。 晚风呜咽,乌云散去了。 云后的皎白素月探出了半张脸,窥视着荒芜人间。 方渺半躺在萧玉随的怀中,平静的胸膛忽地一个剧烈起伏,与此同时,她发出一道很长的抽气声,眼睑颤动,死白的面庞逐渐恢复了粉嫩,只是脸上几道血痕蜿蜒而下,滴落在衣服上,看起来很吓人。 …… 方渺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她仿佛置身与大海,乘着一叶孤舟,摇晃个不停。 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眼还没睁开,只觉得一阵头脑晕涨,难受地翻了个身,不想这孤舟晃得更厉害了,让她想吐。 身旁,一道冷冷的男音响起来:“哎,你,别吐我船上啊。” 方渺听到这话,猛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彻底醒了过来。 万籁寂静,暗不见影。 眼前是一条细长弯曲的河流,两岸开满了赤莲花,花茎细长,花瓣细长锐利,随风摇动的时候仿佛是一只只水鬼,朝着船上的人不停招手,挽留。 船夫是个年轻的男人,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灯罩里跳动着的是青色焰火,极为鬼魅。 方渺不明所以,有些愣神,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船夫睨了她一眼,习以为常地道:“刚刚死去之人会短暂地忘记死前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想起来的,不用太担心。” 方渺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话。 ……她死了吗? 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问:“这是忘川河?” 船夫:“是呀,送你去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转世去吧……别学那些痴怨的亡魂。”他往河里努了努嘴,示意方渺往下看。 方渺依言照做,瞬间就被吓得汗毛竖起了! 河下,有许多暗影游动,它们时不时朝上伸出手,想攀上这艘小船,被船夫一船篙打落。 “下了船,就再也回不来了。”船夫又警告了一句。 方渺抱腿而坐,点了点头。 她愣愣地乘了大半程的河道,还是没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眼见奈何桥的立碑就在前头不远处了…… 这时候,方渺忽然感到一阵暖流从口舌之间泛起,迅速席卷了全身,只听得砰砰砰三声微响,她的两肩和头顶倏然亮起了三盏魂灯。 魂灯明亮,燃得旺盛。 明黄的焰色将阴冷的忘川河照亮。 船夫本是吊儿郎当的态度,霎时间惊叫出声:“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有亡魂能复阳?!” 河面翻涌,传来一阵贪婪又嫉恨的呼叫。 “别叫了!都别叫了!安分点!” 船夫一边忙着驱散想要爬上船的冤魂,一边追问方渺:“上头怎么可能还会有这么厉害的家伙?你、你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方渺哑然,也是满脸的惊愕:“我不知道啊!” 船只摇摇晃晃地抵达了渡口,却没人下船。 船夫跟方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忽然,渡口另一侧的大门里传来一声声低吟。 船夫脾气不太好,又勃然大怒起来,冲着黑黝黝的门内大吼一声:“又是哪个瘪犊子见天儿地招魂啊!吵不吵啊!” 那声音却不停,甚至越来越响,响彻地府,直至最后一句咒言,引得忘川河中的孤魂冤鬼齐齐恸哭! 却无人穿越那扇门。 那声音更响了,重复道:“魂归,来兮!” “魂归——来兮——” 随着那四字喊魂,方渺居然感到一阵吸力从那黑洞洞的门中传来,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她轻飘飘地浮起来,如一朵绵软的云,咻地一下飘了过去。 船夫显然对此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反应,嘴巴张得大大,平白吞了一肚子的阴气。 他回神之后,从裤兜中掏出手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国骂:“日你妈,退钱!老子不干了!天天BUG,我特么又要去哪儿把人捞回来啊?!!” 在方渺完全被吸进门内之际,她忽然想起了生前死后的一切,只来得及喊出三个字,便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这三个字宛如一阵轻风,怅然地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说的是—— “萧玉随。”
第17章 ◎古镇老街,青葱少年。◎ 七月, 流萤似火。 日已西斜,落日霞光是很鲜亮的金明色,沉甸甸地给凤城县镀上一层鎏金。 陈老板置办完殡葬用品,坐着黄包车回家, 下车时踉跄了一下, 也不要别人扶,满身颓唐地进了大宅。 家中佣人在臂间佩戴了黑纱, 快步迎上来, 道:“老爷,您回来了。” 陈老板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嗯。” 他在当地经营着几家商铺, 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惜家里的独子是个不争气的, 整日吃喝玩乐不说, 前几日协同狐朋狗友彻夜饮酒大醉,居然就这么呛死过去了。 陈老板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遭摧心剖肝之痛。 他抹了一把脸,扭头问:“太太呢?” 他的妻子最是溺宠儿子,整日在灵堂里落泪, 陈老板有些担心她会做傻事,才习惯性地问了句。 没想到,佣人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太太她……” 见状,陈老板眼一瞪。 佣人只好垂着脑袋, 小心翼翼地道:“太太她说少爷死得太突然,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意外差错,想招他的魂回来问问, 再见上最后一面……现在, 现在正跟一位天师在后院里摆坛做法呢……” 陈老板听得来气, 骂了句:“荒谬!” 后院。 空地处摆了一张长桌案,桌子两旁各置了一个香炉,长烟升空,而中间的地方则是竖着一张黑白人像,人像后面有一个小坛子,里面装了几样逝者的贴身物品。 相框边挂着三张黄符,被风撩起一角,发出细微的响声。 陈太太站在一旁的树下,目露期盼地看着那个天师站在桌前,做法招魂。 天师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脸型方正,眼神清明,只是衣着十分落魄,风尘仆仆的。 他手里的桃木剑上缠着几根红线,另一端系在人像边的符咒上端,此时他的口中念念不休,正在施展招魂法术。 忽然间,三张符咒无火自燃! 红线诡异地悬在空中,似乎延伸到阴曹地府,为亡魂引路。与此同时,他挽着剑直直指向照片中的男子,又喝道:“魂归,来兮!” 陈太太捏紧手帕,殷切地问了句:“方大师,怎么样了?法事成功了吗?” 方天应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一双眼睛锐利如芒,注视着桃木剑的方向,看到了寻常人所无法目睹的景象。 只见一阵灰白烟雾从香炉中逸散出来,于半空中凝聚成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虚如云絮,仿佛一口气便能吹跑了。 然而,方天应眉头一皱,发现了不对劲。 等到那抹召回的魂魄彻底显形落地,方天应疑惑地扭头看向陈太太,问她:“你们家还有一个已故的女儿吗?” 陈太太一愣,摇头:“没有啊,我只有一个儿子。” “咦?这就怪了……” 陈太太看着这位天师上前两步,围绕着某个虚空的地方转了两圈,好像在打量着些什么,忙问:“大师,我儿……” 这时候,站在柱子后头偷看了有一会儿的陈老板突然站出来,大声道:“装神弄鬼的伎俩!” 他绕到妻子的身边,自以为已经将这个穷酸天师的把戏看透了,冷哼了好几声,不顾妻子的阻拦,招呼佣人将院子里神神鬼鬼的东西都撤掉,再把那人赶出门去。 方天应身无长物,浑身上下就一个破布口袋,里面装了几本书,一个木制罗盘,以及些许零散的东西,布口袋鼓鼓囊囊的,沉沉地往下坠。 他被推搡出来,往后跌了好几步,也不生气,只是用桃木剑搔了搔后背,冥思苦想着自己哪里出了差错:“不应该啊,怎么会招错魂呢……?” 他不明白,那方渺就更加不明白了。 她从迷蒙中苏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分辨自己身处何处,就被几个抬着桌子的人穿体而过。 几人一边搬东西,一边低声议论。 “嘶,怎么突然这么冷?” “有吗?这天儿多热啊……” “难不成那位方天师还真把少爷的鬼魂招回来了?” “哎别说了,怪渗人的!” …… 方渺捕捉到关键字,将前后的事情联系了起来,恍然大悟:先前她因反噬而死,偏偏又在忘川河上还了阳,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在招魂,她的魂体不受控制地飘进了那道连通人间与冥界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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