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都是真话,少年却迅疾扬声道:“你骗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竟连眼眶都红了,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却宛如缺氧一般喘不过气来,声音都是挤出来的,“你只是……不爱我。” 最后,两顾无言,不欢而散。 望着少年渐渐远去,消失在云间的背影,女人有些心疼地揉了揉眉心,长叹几声:“真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啊,我真的会来接你的,怎么这性子越来越急了,说也说不听……” 方渺总结了一下当时冥君的心态,大概就是一手养大的崽崽突然叛逆了,让她有些头疼,也有些心疼。 恰好因为偷天仪的制约,两人必须分隔开来,好巧不巧,自家崽子这时候跟她诉了情衷。原本打算将人送入上三天,利用法器时不时远距离联系的冥君转念一想—— 爱什么爱,先冷静一下。 于是,她独自回了冥府,断绝了联系,奈何思崽心切,无聊到主动去处理公务。 往日她将冥府事务全然推给底下阎王处理,自己一打盹就是百年,无聊是无聊,却不寂寞……只是在少年离开之后,她便觉得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流窜在心间,时间仿佛被拉长,百年也变得漫长难捱。 好在还有嵇玄送来的传讯玉简。 冥君走到哪儿就将玉简带到哪儿,时不时收到嵇玄发来的讯息。 嵇玄:「魂不守舍,心伤未愈。」 嵇玄:「被xx仙君的独子挑衅,遂殴之,赢了。」 嵇玄:「奋起修炼。」 嵇玄:「被肚量屁点大的xx仙君刁难了。」 嵇玄:「修炼效果显著,把xx仙君也打了。」 冥君:「非常好。」 嵇玄:「xx天将前来挑战,赢。」 嵇玄:「……赢。」 …… 就像冥君借公务转移注意力一样,少年似乎沉迷修炼,借此消愁。冥君时常收到嵇玄传来的‘今天又跟谁谁谁比武切磋了’的讯息,好在赢多输少,让她忍不住会心一笑,倍感骄傲。 养大的孩子战力直线上升,是件好事。 时间流转。 又到了五百年一回的天宫盛宴。 冥君本就鲜少出席这种宴会,更别提如今多了个正儿八经的理由:她绝不能跟暂时留在上三天的少年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开宴之时,嵇玄却传来一道影像。 正是少年盛装华服,立于天门之下。 冥君凝视着这道影像,心中思绪纷杂:长高了、好像瘦了、咦,头发怎么短了一大截?哦,想起来了……是五十年前同某位仙将切磋时被长剑削断了。 最后,冥君的心间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伸出手,摩挲着影像中的少年,轻声问道:“为什么你一直站在那里呢?” 下一刻,意识中的声音回答了她。 ——因为小随在等我。 冥君眼皮微敛,“可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去……” 此后,又是两回天宫盛宴。 崖边的桃树也长高了不少,繁花绽然。 冥君盘坐在石台中,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某一日少年坐靠在枝杈间回首一笑,问她这树结不结果。而她施法催生出果实,却故意使了坏,结出来的果实又酸又涩,酸倒了少年的牙。 后来…… 后来他将酸桃子都摘了下来,兴致勃勃地问她要了个坛子,说是要酿几坛果酒,埋在树下,日后再与她共赏。 思及此处,冥君的视线落到桃树旁的土堆上。 土堆微隆,上头摆了个形状怪异的石块,顶面还刻了一道粗糙的标记。可惜石块被岁月侵蚀,歪歪扭扭的标记已经模糊不清了。 “这时候……”冥君挖出了一坛子酒,倒在敞口的琉璃碗中,“天宫盛宴又到了啊。”说完,她仰头一饮,澄澈清甜的酒水便滚滚入喉。 明明这酒不醉人,人却好似已经醉了。 冥君支着下巴,目光虚虚地落在某处,忍不住想要叹息的欲望,“哎,今天的小随穿的什么呢?我又给他做了许多衣裳呢……” 她无奈地将脸埋进掌心中。 ——真要命,想孩子了。 这时候,悬挂在她腰间的传讯玉简一亮,嵇玄传来讯息,她双眼一亮,立即将琉璃酒碗往旁边一放,忙不迭地查看内容。 一句话映入她眼中。 下一刻,在冥君胸腔中的思念凝滞了,眼中的期待与喜悦统统都凝滞了,而错愕翻涌上来,堵住了她的嗓子。 嵇玄:「白嫦仙子邀玉随仙君一同舞剑相贺,而后玉随仙君不敌酒意,醉倒宴中,两人相携而去。」 冥君握着玉简,面上平静无波,指尖却渐渐冰冷。 半晌,传讯玉简又亮了亮。 嵇玄:「恭喜?」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是该对我道声恭喜……小随对她产生异样的情愫本就不该,如今有了新的情缘,也算好事一件? 而等偷天仪对两人的制约消解之后,她就能把小随接回冥府了,他们便能同过去一般亲近,再无忌讳。 冥君捏着玉简,想着想着,脸色居然越来越冷漠。 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若是小随身边似乎已经有了别人,那……他还会愿意回到自己的身边吗? 冥君忍不住又饮一杯桃酿,清甜的滋味过去之后,舌尖泛上丝丝苦涩。她晃晃悠悠地回了寝殿,横卧在床榻之上,手臂从床沿伸出来,悬在半空。 她闭上眼,脑中闪过好几幕画面。 少年酒量一向很浅,还长了一条猫舌头,怕烫又怕辣,所以很少饮酒。曾有几次他兴致上来喝了三两杯,脸一下就涨红了,挺直的腰背变得疏软,黑曜石一样的眸子又湿又亮。 他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那位仙子吗?也会扯住那位仙子的衣袖不让她离开半步吗?也会将侧脸靠在那位仙子的膝头,让她用手给自己梳理头发吗? 若是小随对她说‘爱’,那位仙子也会拒绝吗? 不会的吧。 嵇玄提起过,他在上三天仙缘极佳。 仙人之间并不忌情,看对眼了结为仙侣的比比皆是。 冷不丁地,冥君皱起眉。 原因无他。 只因在她脑中不断徘徊的画面逐渐变得…… 轻纱幔帐,飘摇欲坠。 酒气在帐中弥散,长发交缠,不分你我。 少年的面颊微红,目光专注又痴缠,与另一人紧紧相拥,宛如鸳鸯交颈,他醉酒时说话半是气音,像是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唔,你知不知道……” 另一人歪斜在他身上,双手贴上他的脸,为他滚烫的脸降温,听到含含糊糊地说话,便低笑着迎上去,唇瓣紧挨着他的唇,也小声道:“嗯?知道什么?” 少年迷糊了一下,启唇道:“我……”刚说一个字,他就被另一双唇啃咬了一下,剩下的字眼只能被堵在了嘴里。 那人退了退,又问:“嗯?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少年的脸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亮,他抿了抿湿润的唇,鼓起勇气,接着道:“我心悦……” 没说完,又被那人堵住了。 偏偏那人还要追问:“嗯,你说吧,我在听。” 少年:“……” 来回几次,他终于学乖了,闭口不言,在对方贴上来的时候冷不丁地张开嘴,一口叼住了那人的下唇! 那人:“唔唔,唔唔唔。” 一滴血从柔软的唇瓣渗出。 少刻后,少年慢吞吞地咽下这丝腥甜的滋味,忽而翻身坐了起来,倚靠在他身上的女子便仰面倒下了,露出了那张被长发遮住的脸。 细长眉,圆眼,额间的红印娇艳似火。 女人的嘴角衔着一抹笑,唇角红肿。 这个跟小随亲密的人,不是什么仙子,而是…… 她自己?! 躺在床上的冥君倏然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来,手臂不小心砸到床沿,发出一声轻嘶,但□□的疼痛不值一提,内心的震撼才是毁天灭地的! 方才还让她晕头转向的酒意一下子飞到了九天之外。 她居然在幻想同自己一手养大的少年亲吻拥抱? 不止是手臂,冥君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开始剧痛起来,她坐在床边,扶着额思考起来:嗯……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奇怪呢? 她企图从一团乱麻中翻找出线头。 冷静了一会儿,冥君终于找到了不对劲的源头。 ……好像是从她看到嵇玄的讯息开始的。 他说,小随同一位仙子舞剑,酒后双双离席。 而自己的第一反应是错愕,惊讶,好像……还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夺走的不悦?难道我是控制欲很强的人吗? 她又问了自己几个问题,很快就做出了判定:我是,我对小随一直怀有控制欲,但这跟男女亲爱没关系吧?我只是单纯的性格差而已。 然后呢? 冥君继续分析着自己的心情:然后我不高兴地喝了一坛子果酒,借着那点微不足道的酒意,忍不住去猜测小随与那位仙子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 再然后,在她的幻想中,那位仙子的脸变成了她自己的脸。 冥君心情复杂:“……” 糟糕,有点罪恶。 从头到尾捋了好几遍,她终于能确凿地得出结论——原来她在嫉妒,在吃醋。 冥君的表情微变,视线失去了焦点。 ……等等! 这不意味着我也对小随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之前怎么一直不知道?! 这时候,她的余光中闪过一丝白芒。 是掉落到床褥中的传讯玉简又亮了亮。 冥君:“……”有点想看,又有点犹豫,大概是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内容。 稍等了等,她还是查看了这条讯息。 嵇玄:「白嫦仙子气呼呼地回到宴上,说是玉随仙君酒后神志不清,非要去天门吹冷风,她想带人回道府,结果裙子被剑光斩出一道大口子,如今玉随仙君正孤零零地躺在天门口睡觉。」 看完,冥君只觉得刚刚还堵在心中的那口闷气顿时全消,通体的舒畅。 玉简又是一闪。 嵇玄:「冥君,据小仙观察,事态似乎不太妙。」 他的意思是,少年仍在单方面恋慕着注定不属于他的人。 冥君眼皮微敛,低头时,额发轻轻扫过眉尾,她捏着玉简把玩了一会儿,才回了一句:「你说错了,是妙极了。」 小随还心悦于我。 而就在刚刚,我也发现自己对小随起了男女之情。 这岂非就是两情相悦? 偷天仪的制约逐渐衰退,想来不用再让他等待太久了……此时此刻,她已经确认了自己的感情,更不用佯装对小随冷淡了。虽然还不能面对面,但起码能够远距离联系,以解相思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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