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字写得委实不算很好,歪歪曲曲像一篓子被抛上岸的鱼,跳得满纸都是。抄到其中一行时,祝谈意笔尖停住,神色茫然——他掏出另外一本标着注音的词典,正要去翻,对面传来周扶光淡淡的声音:“梦会周郎。” 祝谈意抬头,懵懂看向周扶光。 周扶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灯光照应下,那张轮廓深邃的脸光影分明。她放弃了打坐的姿势,单手撑着床边往方头柜那里挪,手指点上祝谈意在抄的那本启蒙书,道:“这行字,念‘梦会周郎’,梦里见到自己心上人的意思。” “梦——会——周——郎——” 怕祝谈意听不明白,周扶光解释完意思,又放慢语速,重新念了一遍给他听。 他神情认真,听完,蹙眉沉思,张嘴挤出一个单音节:“周?” 周扶光:“……不是我的名字,只是一个短句而已。” 祝谈意眨了眨眼,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把那本注音词典放到床头——三分之一的桌面到底还是太挤,放了祝谈意的启蒙书后,就放不下那本厚厚的注音词典了。 趁着他写字的功夫,周扶光又挪了挪位置,坐到祝谈意对面,单手支着脸颊,看他写字。 祝谈意低头写字时微微抿着唇。他瘦,是纤细的瘦,分明的下颚线,低头时后脖颈靠下的脊椎骨节顶出一节凸起,脸颊上几乎没多少少年人的婴儿肥。 他握笔的那只手恰好是受过伤的手,被白纱布包得略微肿胀起来的手指,握着短短的一截炭笔,一笔一划都写得格外认真。 分明认真又努力,写出来的字还是像案板上乱跳的鱼。 周扶光看了会儿,伸手从柜子里抽出一支炭笔,在祝谈意抄过的地方圈出两个字。 少女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灯光下的皮肤白得晃眼。 是很润泽的白,像是把白珍珠的皮剥下来,套在少女舒展的骨架子上,稍微给点光线,便莹润生辉,更胜月光。 祝谈意抬头,隔着灯光望她,灯光下周扶光的脸仍然盛气凌人,锋锐过头。 她手指挟着炭笔,笔尖点在纸面上,道:“这两个字写错了。”
第9章 祝谈意对比着启蒙书上的内容,又跳回去看被周扶光圈起来的那两个字:果然是写错了。 他小声说谢谢,又继续往下抄。写错的字没办法划掉,只能在抄写剩下内容的时候,小心再小心,不求十全十美,但求不要再出大差错。 祝谈意抄书,周扶光破天荒的,没有回自己位置上修炼,而是坐在他对面看。祝谈意抄书的纸于她来说是倒着的,但这点丝毫不妨碍周扶光看祝谈意写在纸面上的字。 那字丑得周扶光没什么想看的欲望。 她真正感兴趣的也不是祝谈意写的字——她只是想找个由头跟祝谈意搭话。周扶光刚住进私塾的前三天,虽然和祝谈意住在一个房间里,但她除了吃饭时间,基本上不和祝谈意搭话。 祝谈意在周扶光眼里,只是一个煮饭都煮不好的倒霉鬼,一个无关紧要的倒霉鬼。 她不关心这个倒霉鬼的过去,也不在意他的未来。不止是祝谈意,实际上,整个镇龙村,连带着陈玄乙,周扶光都不在意。 周扶光只在意那条将要死在她剑下的蛟龙。 那条蛟龙是好还是坏,为什么被困在这里,这些周扶光都不在意。她只是需要斩蛟龙来磨自己的剑,磨剑以外的事情,对周扶光来说,都是不需要关心的小事。 她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她所见到的所有人,周家所有活着的人,都是这样的人。 除了剑以外的事情都不重要。为了追求剑道的至高,手足之间也可以拔剑相向,今日父子明日亦能手刃对方头颅。怜悯心对周家人来说是多余的东西,能活过十五岁的周家人无一不是剑道翘楚。 因为没有修道天赋,拿不起剑的周家人,根本活不到十五岁,就会被扔进剑炉里铸剑。 嘉陵江上的周家剑阁,里面挂着的每一把剑,都是周家血脉一条命一条命血祭出来的。周扶光的生父,周家的现任家主,也是杀死了自己的孪生兄弟,才成为嘉陵剑主的。 在周扶光还没背会周家剑诀时,她母亲就摸着她的脖颈,温柔的期盼的望着她,说:“我们顺颂有这么好的天赋,以后必定能砍下你父亲的头,成为新一代的嘉陵剑主。” “到时候时祺就可以去给我们顺颂铸剑,时祺是顺颂的双胞胎妹妹呢,一母同胞的血肉,铸出来的剑,必定与顺颂心意相通,天下无敌。” 在还没喊过几次父亲的幼年时期,周扶光就已经被教育——若要成为嘉陵剑主,就要杀了所有拦路的人,尤其是自己父亲。 心思几转,最后落回面前少年身上。祝谈意的脑袋挨在烛火边,微微颔首低头,抄写启蒙书的脸上。 周扶光转着那根炭笔,问:“你多大了?” 祝谈意分心回答她:“十五。” 周扶光:“喔,那我们一样大——我是七月十三的生日。” 祝谈意抄着大字的笔尖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周扶光,脸上有点踌躇与诧异。 片刻后,他老老实实接过话茬:“我,十二月的,生日。” 周扶光:“那你比我小。” 祝谈意:“昂……” 他隔着那盏灯和周扶光对视,不过两秒,祝谈意受不住这样近的对视,眼睫低垂,匆匆移开视线。周扶光听力那样好,在夜色里,捕捉到祝谈意心跳声,变快了很多。 祝谈意一紧张,写字就没办法专心,心慌意乱下,连着写了好几个错别字。 他也发现错别字了,但是不好改,只好略过,只是心中默默懊恼。 第二天早上,周扶光出去散步,照例到处转了一圈。这次过桥,走鸡笼巷时,她没有在断青河里看见那只水鬼的踪影,估计还被细麻绳栓在地下河道里。 周扶光站在桥上,倾斜身子,曲起一条胳膊压在石桥扶手上。 夏日,今天又是好天气,太阳早早起来了,桥上又没有能遮掩太阳的地方,一片泼亮又温暖的光鲜,照着周扶光。她浓墨似的长发随意束成高马尾,皮肤极白,不笑,没什么表情时,就漂亮得很有攻击性。 有攻击性的不是她的漂亮,而是她的人。 她盯着阴气浅浅的河面发呆,河对面几个村里的单身汉也盯着她发呆。不过没有人敢上去跟周扶光搭话,她气势太盛,有时候不必说话,翘着唇角微抬下巴,桃花眼自上往下扫过来一眼——被注视的人便自惭形秽。 “周姑娘早——” 问好声从身后追来,周扶光终于将目光自水面挪开,眼眸转动看向身后,只见穿着淡青长袍,举止端庄的少年,两手一拱笑眯眯跟她问好。 周扶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有听到,顾千钟便与她错身走开,往私塾而去。 她看了眼顾千钟的背影,忽然间又想到了祝谈意。顾千钟虽然总是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但是脸颊上仍旧有几分稚气的婴儿肥。 但祝谈意就没有。 他细瘦而抽条,像一颗被着急拔高的树苗。想到自己今天早上吃的糊饭,周扶光眉头一皱,顿觉祝谈意瘦巴巴的也是有原因的。 他但凡做饭好吃一点——不是,陈玄乙为什么不能自己做饭? 周扶光这个念头冒出来,不是抱怨。她是真的觉得应该让陈玄乙去做饭,因为祝谈意做饭太难吃,而她不做饭。 周扶光会做饭但周扶光不做饭。很怪的逻辑,但于周扶光而言是理所当然,她的手是握剑的手,可以在对战的时候被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斩断一根尾指,却决不能去握着菜刀切一根胡萝卜。 她性格里有种惹人厌的自负。 整个修真界,斩蛟龙最年轻的修士是在二十一岁时斩杀的一条幼年蛟龙。但周扶光十五岁的时候就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受伤,全盛时期,理所应当斩一条蛟龙。 她周扶光要磨剑,理应要有这世上最好的磨刀石。 什么磨刀石比得过一条蛟龙? 过了石桥,行至老榕树附近,就看见几个妇人围成一圈,手边放着已经装满水的水桶。明明已经打完水了,但是没有人想走,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周扶光假装路过,走到台阶边站定,老李头就坐在台阶上,摇他那把蒲扇——那几个妇人并没有因为周扶光的到来就停止聊天。 相反,因为多了个旁听者,她们聊得更起劲了。 周扶光听了会,得知她们在聊今年夏天的‘外乡人’。就是那批每年夏天都来,一看就身份高贵的外乡人,今年也来了;就在今天早上,二十几辆巨大豪华的马车,随行的仆人穿衣打扮都珠光宝气极了。 鸡笼巷的王大娘单手叉着腰,信誓旦旦道:“我可瞧见了,打头一位骑马的小公子,生得那叫个俊俏,跟天上的神仙一样。” “小公子?多大了?有没有娶媳妇儿啊?” 有人刚问,便被同行者嘲笑:“怎么?要是人家没娶媳妇儿,难不成你还想把你女儿推荐上去?可省省吧,人家什么身份,我们什么身份?” …… 李老头摇着蒲扇,冷哼:“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长舌妇!只会关心男人,井里镇龙用的铁剑没了,也不见她们关心!” 周扶光:“铁剑没了?” 李老头摇头晃脑,满脸痛心的表情:“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小兔崽子,连挂在井里镇龙的铁剑都要偷,真是坏透了!” 周扶光眨了眨眼,赞同李老头:“就是就是。” * 县令私宅。 数辆高大华美的金楠木马车自大门鱼贯而入,镇龙村县令本人并镇上三个员外,垂手并排站立于门前,安静等着马车完全踏入大门。 负责拉车的马匹足足有两米多高,比起普通拉车的马匹,它们看起来过于高大,甚至高大到了有些狰狞的地步,浑身覆盖铁甲,几乎被武装到了牙齿。 铁面之下,露出的眼瞳幽幽泛红,全然没有温顺可言,只有野兽的凶悍之气。 在队伍的最前端,带领队伍的,却是个极年轻而俊美的少年,年纪约莫十四五岁上下,锦衣华服,神色倨傲。他骑马自大门而过,面对门口肃立迎接的三位年长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尊敬,视那三人不存在一般。 马车一直进到大堂才停下。 中途也有一些狭窄难过的月亮门。但是马车丝毫没有停下,遇到不好过的门,无需马车内的人吩咐,随行的奴仆当即上前推倒墙壁,清理碎石——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门前,穿着铁甲的侍卫翻身下马,行至马车边缘,半跪垂首。 马车车帘内伸出一双娇嫩秀美的手,轻轻拨开丝绸幕布,旋即有一气质温雅的年轻妇人探身走出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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