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块玉牌。 宴家的玉牌自然用的是顶好的材质,玉料自不必说,玉牌表面还镶嵌着掐细的黄金,看上去富贵逼人,分外惹眼。玉牌的中央刻着一个宴字,应当是找名家雕刻的,气势如虹,象征着宴家的脸面和威严。 可宴君安手上的这块玉牌却与寻常的宴家玉牌不同。也不知道主人平日是如何使用的,这玉牌简直算得上伤痕累累,尤其是接近刻字的地方,密密麻麻全是一道道裂口,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里面字体原本的形貌。 宴君安看着这玉牌上的宴字,伸出手,又拿剑气斩了斩。 他气得心潮翻涌,满眼都是血丝,却又想到楚阑舟之前躺在他怀中的情态,动作微顿。 阑舟肯收宴梦川为徒,是不是意味着在她眼里,家世门第也没有那么重要? 这一点希冀一直埋藏在他的心尖,就像是吊在驴子前的胡萝卜,总会在最绝望之时给他点甜头。宴君安很想找楚阑舟问个分明,但他又害怕自己猜错,反倒惹得阑舟不喜。 是与不是又有何所谓,阑舟还在,至少阑舟还在他身边,这便足够了。 宴君安不想思考太多,也不敢思考太多,索性收回想法,将目光又落在了牢牢闭合的门扉之上。 等里面的人离开,楚阑舟又会回到他的身边了吧。 等等,再等等。 再等等就好了。 …… “……” 楚阑舟上上下下将公孙宏邈打量了一通,直打量的他浑身发毛,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好啊。” 公孙宏邈间她答应,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躬身道:“是,世子,在下这便去准备。” “不急,事情得一步步来。”楚阑舟认真凝视着面前人,微笑道:“不知先生觉得,我应该何时去呢?” 公孙宏邈连忙道:“在下算过时间,世子即刻启程,只需静等三日,便能得到在下的消息。” “原来如此。”楚阑舟点了点头,“看来先生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啊。” 她慢悠悠走到公孙宏邈身前,从公孙宏邈的身上抽出了一把剑。 说公孙宏邈剑术不行都是抬举,公孙宏邈是压根不会用剑,不过文人爱攀附风雅,都会在腰间别一把剑作为装饰。 公孙宏邈身为乾明派有名望的师叔,装饰用的佩剑都是一把好剑。 用的是上乘的玄铁打造而成,为了减轻重量,还在其中打了几个凹槽,可惜没有开刃。 不过也不影响楚阑舟用它杀人。 公孙宏邈脖子上抵着自己的剑,双眸微微睁大,看上去有些不解:“世子这是何意?” 楚阑舟慢条斯理,从语气中完全听不出她又什么杀意,看上去就像是因为纯粹好奇才有所疑问一样:“先生,我只是有些疑惑,先生怎么看我?” 公孙宏邈思索片刻,对答如流:“世子,爱憎分明,晓勇善战,颇有楚家遗风。” 如何评判楚阑舟。 世道不是非黑即白的,哪怕是楚阑舟这样罪恶滔天的大魔头其实也有不少追随者。 毕竟抛开情绪化的东西,单纯结合背景分析楚阑舟的行为,楚阑舟这一生,也不乏许多可圈可点之处。 楚阑舟走入世人眼中的时间太短。 堕落成魔,屠遍世家,犯下累累杀业,几年之后于汴州伏诛。 而后才有人知道,原来那魔头在堕魔之前还是剑阁的小弟子,天资卓绝前途无量。 这段历史虽如流星般短暂,却依旧可以分析出不少东西,恨楚阑舟的人会说她刚愎自负,弑杀任性,喜爱楚阑舟之人,尤其是知晓当年真相的人对她的看法或许就同公孙宏邈一般,认为她是在替楚家报仇,侠肝义胆,恩怨分明。 而且孤身一人单挑整个上五家,也算得上有勇有谋。 可楚阑舟自己却不这样想。 楚阑舟还记得初入魔的时候。 那是百年之前,楚阑舟只记得当年下了好大一场雨,宴君安一人一剑,追完了大半悯川,才找到了楚阑舟藏身的那一座破庙。 楚家还剩下楚阑舟这一根独苗苗,楚阑舟虽然入了魔,却也还是个刚晋升的魔尊,修为很不稳,每天东躲西藏躲着世家追杀,却没想到世家躲掉了,宴君安却没有。 大雨淅淅沥沥,楚阑舟知晓身后之人是宴君安,却不敢回头,她坐在庙宇前,凝视着那一尊泥塑神像。 神像表情悲悯,目光望向世人。 可惜神像不会动,哪怕会动也不可能渡她这个小魔头。 楚阑舟调理着翻涌的魔气,面色发白,坐在莆团上摇摇欲坠。 已经足够狼狈了。 在心上人面前。 楚阑舟死死咬着牙,哪怕疼得要死也要莽足了劲死撑,就是不想在宴君安面前露出颓势。 但这伪装不过是纸老虎,宴君安只消一走近便能察觉出楚阑舟如今的不同之处。 察觉楚阑舟修为被废,察觉楚阑舟堕落成魔,亲手断送了自己的仙途。 可他没有。 宴君安生怕她化作蝴蝶飞走似的,甚至没敢进庙,而是站在雨中,像个水鬼。 “我在念虚宗寻不到你,师父说你下山了……阑舟,你同我回去。” 两人僵持了好半晌,还是宴君安开了口。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果仔细去听,还能听出声音中有几分颤抖。 楚阑舟背对着他,摇了摇头:“我回不去了。” 宴君安往前踏了一步,声音里的颤抖再也掩饰不住:“为何不能回去?你出宗门不是大事,我去劝劝师父,相信我好不好,你能回去的……阑舟……” 宴君安在念虚宗这几年,从来都是克己守礼,从未有一天像今日这般失态过。 楚阑舟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去弟子堂了对不对?” “那你应该看到了,我已被念虚宗除名。”楚阑舟小声道,“我和悟道子的拜师契约已经毁了。” 只有拥有拜师契才能算是天地承认的师徒关系,这种契约,天地只会承认一次。契约被毁是极其严重的惩罚,想要再连,基本上没有希望。 宴君安后退一步,脸色更白,但还是道:“总会有办法的,阑舟,念虚宗还有其他峰,不去剑阁你还能去其他地方。” 楚阑舟又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你回去吧。” 宴君安好不容易才找到楚阑舟,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他站在原地踟蹰片刻,思考着要不要进去,却听到脚边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楚阑舟丢了一个包裹给他。 宴君安将包裹打开,里面是一盏命灯,灯还点着,被这样乱扔里面的灯油居然没有溢出,还亮着莹莹微光。 是命灯。 楚阑舟的命灯。 宴君安连忙将这把灯藏进了怀里,双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这点微光,生怕它被大雨浇散。 “你还记得当年承诺吗?” 当年夜饮许下的豪言,那个狂妄自大,看上去遥不可及的梦想。 宴君安怔愣地点了点头,又想起来楚阑舟此时背对着自己看不见,连忙开口:“记得。” “今日起,你当执剑人,我做你的剑。” 荡平天下不平事。 …… 那场大雨走得很快,等雨停之时宴君安早已不见了踪影。 后来他斩出了惊天一剑,吸引了世家的注意,楚阑舟这才有了片刻喘息之机,有机会巩固修为。 不过楚阑舟当时其实撒谎了。 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不过是想到当年的场景随口一说,实则是在找个借口想要劝她的小金丝雀回去。 后来她活下来了,就开始践行起了她当年的承诺。 楚阑舟为利刃,杀掉所有拦路者。宴君安为执剑者,顶着各方压力创立新法。 这段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只可惜纸里包不住火,楚阑舟入魔的事情还是传扬了出去,传进了小金丝雀的耳朵里,平白惹了不少争吵。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能支持楚阑舟死战到如今的,绝对不止是复仇。 楚阑舟举着剑,冷冷问:“你知道宴君安一死会发生什么吗?” 公孙宏邈道:“念虚宗和宴家溃败,穆家蒙受打击,或许还会有新的世家崛起。” 楚阑舟摇了摇头:“宴君安一死,旧有的势力无法平衡,他压着的那些氏族便会奋起,修者又会将矛头指向人族,百姓的生活将会永无宁日。” 穆家药人,乃至秦关月这样养鬼的修士和世家只会越来越多。 还有宴君安为剑尊之时设下的各种结界,宴君安一死,结界溃散,后果可想而知。 “那又如何?”公孙宏邈笑了笑,没有反驳楚阑舟的话,“等天道颓废之时,世家也好,百姓也好,他们都是会死的。” 公孙宏邈看着楚阑舟,双目之中居然有些狂热:“而世子便是唯一的希望。” 他知道是一回事,不知道是另一回事,他不仅知道,甚至还不以为意,乐见其成。 他有什么资格自称楚家家臣? 楚阑舟双目赤红,内心魔气翻涌,恨不得将这厮直接斩于剑下。 可仅有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做。 因为杀公孙宏邈对公孙宏邈来说算不上一个有力的威胁。 公孙宏邈怕什么? 一个胆敢说天道不公,要荡平天道的人,怕的当然不是死亡。 他既然肯为心中大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怕的不是□□的死亡,他怕的是自己再无可能颠覆天道。 能够颠覆天道的是什么? 从公孙宏邈一人身上楚阑舟看不出来什么,但她在认识公孙宏邈之前,还认识过一个人。 那个人可对她说了很多。 楚阑舟笑了笑,剑光一转,将剑尖对上了自己。 果然,这一次,她看到了公孙宏邈脸上的慌乱之色。 公孙宏邈虽然惊讶,却并未上前,看来他似乎笃定了自己不会出手。 楚阑舟哈哈大笑,剑握紧了些,将自己的脖子上都磨出一道血痕。 她以为这是一道血痕,但实际上那伤口极深,如果在用力一些便能将她的整颗头颅斩下。 公孙宏邈果然被她的举动刺激,不顾受伤的废腿,拼了命要向她爬来夺她的剑。 楚阑舟现在内息不稳,看上去疯疯癫癫,就和走火入魔没什么区别,好像真的会将自己斩于剑下一般,但她脑子实际上清明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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