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 “怪物”口中发出非人的声音,阴寒沙哑,就像传说中来自九幽之狱的诅咒。 “他……” 景元认出来了,这“怪物”也是同乘过的士卒,逢人就爱讲他年轻时如何追到妻子的故事。 “师父,他不认得我们了。”* 曾经在战场上同进同退互相支援的同伴,转眼间就成了这个模样。 “堕入魔阴便是如此,”等到所有云骑撤出室内,镜流一剑挥出万千寒霜,“魔阴身是长生种的宿命。若有一天,我堕入魔阴身,你也绝不可留情。”* 长剑归鞘,身后传来重物落地之声。 判官们宛如黑色烟雾出现在“怪物”四周,接下来的事就不归云骑管辖了。 魔阴身这种东西,景元是知道的。但如此直观接触到,这还是头一次。联想到几百年后这种东西也会出现在自己身上,他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庆幸朱樱是个短生种,她看不到那一天。 她没有堕入魔阴的风险,亦不必遭受此般苦楚,真是太好了。 师徒两个离开这栋充满悲伤的房子,守在外面的丹鼎司医士蜂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又是撒药又是检查,务必确认无碍才允许放行——魔阴身这种东西存在某种看不见的规律,一旦有人出现症状往往会带着周围其他人也随之堕入其中万劫不复。 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诱发联动,医士们丝毫不敢托大。 “此间事了,你且回去休整。今早玉阙传信要求罗浮支援方壶,明日你随我前去。” 镜流放了弟子半日假期,她自己是没有时间休息了,好在此行飞行士轮休,白珩得以留在罗浮照顾朱樱。 景元将目光从跟在医士身边匆匆走过的医助们身上收回来,恭敬回应:“是,师父。” 丹鼎司……也是招人用人的吧!
第73章 罗浮旧事 方壶一战,饶是仙舟联盟同气连枝罗浮的将士也隔了近一年才得以返航。方壶乃是联盟感念持明镇压建木的功劳,赠与持明自治的仙舟。此次丰饶民经由货物进出渗透方壶,专挑潜藏在海底的持明卵下手,护珠人死战不退,罗浮曜青及时驰援,方才遏制了一场大难。 这回朱樱没能去星槎海接镜流和景元,三个月前送白珩登舰远行时灌了口冷风转头就又倒了,这才刚刚将养回来些,为了不叫师父出门在外还要为自己担心,如今她是一步也不肯往外面走。 也幸亏她没出门,避开了长街上运送阵亡将士遗体的悲壮一幕,只被翻墙滚进院子的景元吓了一跳。 这次他是带着伤回来的。 “哇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真的痛!樱樱你轻点行不行?嘶……” 白发少年肩头上染着一片殷红,云骑骁卫的制服撕了道口子,露出肌理结实匀称的手臂。 站在他身侧弯腰敛眉的姑娘狠狠斜他一眼:“疼?疼就对了!不疼我就该收拾收拾私房钱给你请个吹唢呐的师傅备着。” 语气冲得像是生吃了两斤辣椒下去,手底动作却又放轻了不少。 “什么!樱樱你有私房钱?借我去工造司买付新棋子……噗啊!我错了!要死要死要死!” 朱樱小心翼翼揭开碎布的手指忽然向下摁去,景元一嗓子嚎得树上团雀展翅直冲云霄。 “你居然没因为这张嘴被人揍死在外面,真是个奇迹。”最后一片嵌在肌理中的异物也被清理干净,她从从来没装过胭脂眉笔的妆匣里取出一盒白色粉末给他轻轻撒在伤口上,微凉指尖展开敷料来回比划确定位置,“用纱布简单裹一下就好,透气也方便换药。今天别用这条胳膊也别碰水,还好伤口不深,不然你就废了。” 景元眯着眼睛笑,非要赖在她身上靠着,嘴里就没闲下来过:“没事儿呢,真不成我早就去丹鼎司了。只要不是天生缺陷,哪怕躺着进去呢,出来也都能给治好喽。” “那你就去丹鼎司,来我这儿干嘛!” 她抿着嘴,脸颊被气得染上一片粉红,脚下一扭甩手就要走。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朱樱的袖子,嬉皮笑脸作怪样:“那不是师父这儿人杰地灵么。再说了,丹鼎司再好,能有我妹子好?欸,我看你用的药粉挺有趣,都没见过。” 被人抱着袖子来回摇晃,朱樱跟着动了两下才避开景元肩头的伤口站住脚:“你,你往后小心些,不说我,隔壁先生和夫人要是知晓你在外头让人伤成这样,心里可怎么难受呢。” “樱樱~”景元松开她的袖子改为抱着人,没受伤的那边肩膀黏着朱樱,“樱樱吹吹马上就不疼,你看你看,这都快愈合了……”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夸赞就没重样的,朱樱再生气也给几句哄好了,打开药盒捧与少年看:“我家里本就是衢岱星上世代行医的家族,出事时人没了东西却还在。半年前白珩阿姨央地衡司把当年的旧物给清点好送来了,我现在又不去学宫,在家偶尔翻开看看打发时间,这个药粉是觉得有趣自己试着配的——” 景元听着听着就觉得有点不大对劲:“等等!你自己配的?” 自撰一良方,服之,卒——这样的地狱笑话应该不至于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是,这个药粉,它真的没问题吗? 冷汗悄悄顺着后颈深入衣领,他想着这回算是舍命陪君子了,万一不成还是赶紧给丹鼎司打玉兆求助吧,但愿别被当成年度典型反面教材。 “——你别担心,在团雀和外面的动物身上都试过,白珩阿姨也拿去丹鼎司给人检验过,有医士出高价将方子买了去呢,你要是在那边儿用得也是这个。”朱樱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反应似的,故意停了一会儿才把后半句加上。景元身形一顿,卡卡卡转头瞪她:“你忽悠我是吧?忽悠我好玩不?” “好玩啊~” 她拖着长长的尾音扳回一城,贴好最后一条胶带固定纱布,最后退上一步照着景元背心拍了一掌就跑:“厨房里有吃的给你热着呢,吃完就回家去吧,不要让父母等得焦心。” “欸我说你!” 真要去抓,他两步就能追上去把朱樱拎起来摁椅子上,也就是心知彼此年龄渐渐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无所顾忌,这才不得不有所收敛。景元没好气的甩甩马尾巴:“你这样也不行吧,总麻烦白珩两边跑,不如直接去丹鼎司谋个医助的活儿?” 他话音刚落,朱樱重新走回来摇头:“不去,我去丹鼎司干嘛?那儿可不是能混日子的地方。就我这破身子,伤员没救回来医助先倒了,还要劳烦人看顾,不是添乱是什么。” 石桌上散落着药瓶和染血的碎布还没收拾,她将药粉放回妆匣,不要的垃圾丢在地上慢吞吞扫进篓子。 “而且我也不耐烦和生人打交道,没什么话可说。” 丹鼎司的医士光是在学宫念书就得念百十来年,换做她都不一定能活到一期测试之时,何必去自取其辱? “可是……”景元只起了个头,看看她抿成一条线的粉唇,后面的话直接咽回去:“好好好,不去就不去,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今儿想吃什么?哥去给你买,就当谢你给我收拾伤口。哎呀!”他又不正经起来,脑袋上被人用力拍了一掌,拍得脑瓜子嗡嗡直响:“你还乱跑!你还乱吃东西!你还想不想好了?!” 看来肩头的伤口真把她给吓坏了,脾气也变得急躁起来。 白发少年“噗通”一下趴在石桌上,语气虚弱:“不行了,我真的要死了,樱樱你确定不要试试习武练剑么?这一掌劈得我都隐约看见帝弓司命……” 朱樱多半个眼神都没给他,捧起妆匣转身进屋。 少年的视线追着她的裙摆,末了轻轻叹气。 果然失败了啊,下次还得想法子再挨上一刀。 近来玉阙频频急报,似有丰饶孽物欲对联盟不利,各处需得加强防范随时备战。可以预见的不缺仗打也不缺受伤的机会。不过要是可以的话,景元也不想拿苦肉计去套路朱樱。 虽然很有用就是了。 他想让朱樱进丹鼎司这事儿,并非空穴来风一时兴起。 每次见她病恹恹的靠在软枕上喝药他都会很难过,纵使他在战场智计百出挽千军于危难,对于她天生的病弱也毫无办法。 舍不得,不想失去,但又无计可施。 相比镜流这处小小的院落,丹鼎司是个好地方。 师父一季也就只有理论上的四五天假期,平日里朱樱总是独自守在院中身边无人照应,有个头疼脑热一不当心小病也拖成大病。要是她在丹鼎司,但凡不舒服一点都能被及时发现,医士药材全是现成的,又快又好。 再者他自己也不能再像小时候无事便从学宫逃学那样从军营里溜号回来看她,说不准何时就要随军出征,万一哪次回不来……朱樱一个人留在罗浮上可怎么办? 镜流清冷宛如天上明月不与人亲近,白珩倒是热心肠……问题她一个巡海游侠出门就跟丢了差不多,帝弓司命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岁岁年年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桃花下数日子,对于少年人来说光是想想就很可怕。 理智上他明白朱樱不能一直守着镜流的小院子蹉跎时光,情感上他希望她能更亲近依赖自己一些,但也清楚有些事不可为之。收回视线看看手臂上短时间内就已基本愈合的伤口,他又额外意识到她还有一份常人无法企及的绝顶天赋。 景元还记得朱樱在学宫里待得那两三年,在那不满三年的求学时间里她花费了大量时间跟着自己逃学胡闹,即便如此,很多普通仙舟人要读上个一百多年的基础教育她也是完成了的。她的聪慧所有人有目共睹,要不是常年为病痛所苦,说不定那批与她同届的仙舟民全都得被挤兑到波月古海里去泡着。 但是医师们的专业课程并不曾放在通识里供给所有人广泛学习,朱樱在学宫里也没有接触过医科的教育。离开学宫后她留在小院里休养,读得多是白珩带来的游记杂书,镜流偶尔会带些军阵兵书武库备要之类奇奇怪怪的东西给她继续识字用,剩下她看得最多的……是他的棋谱。 所以她正经摸到医书也就最近不满一年的事,“教材”还不是几经修正勘误的专业典籍。至于药物……此前白珩常常从外域带些当地有名的验方与药材回来给朱樱自行熬制,零散琐碎不成体系,饶是景元这种局外人也知道医科不是这么学的。 学医哪有这么容易?真要有这么容易罗浮上进了医科的学子就不至于个个状如魔疯,丹鼎司也不会缺人缺到发慌。 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朱樱在这方面堪称可怕的天赋。 短生种身上往往能迸发出无限可能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只不过没有意识到身边就有这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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