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知道这出戏在波拿的结局。 《海港之都》,虽然系她为一座城市专门写成,寄托了感激之情。但要论水准,是不如前面几部杂糅百家,取中原之精华的作品的。更不必提故事上的趣味,对于阿巴特以外的人来说,不是很高。 所以,待人们开始尝鲜的兴致过去之后,这出戏必定会冷落下去。 但是,她写这出戏,本来为的也不是名利。 欧内斯特找上门来的时候,她正依在窗前托腮静静地眺望远处。 “安娜,你在看什么?” 她却没有回头,只是怔怔地,眼睛有一点儿湿润。 欧内斯特伸长了脖子,顺着她看的方向,只看到一片片尖尖的屋顶,高远的天云。 那是东方的方向。 “你想家了?”欧内斯特挠着头,“也是,你孤身一人来了这里这么久,你家人肯定很想你......” “我没有家。”林黛玉说,“我家中七人,祖父祖母,爹妈叔伯兄弟,而今在世的,只我一人了。” 欧内斯特一惊,连忙道歉:“呸,我这臭嘴,你......” “没关系。”她笑了笑,显得很平静,“人世无常,我父母、兄弟,祖父母,早在我童年时代,就一一去世了。十多年了,心湖早平,只道是生来亲缘浅罢了。” 她这样的平静,反而教欧内斯特更加愧疚,之前只听巴德他们说过安娜的叔叔是个奇人,但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竟不知道她如此身世堪怜:“那就没有什么旁的亲戚了吗?” ......旁的亲戚?林黛玉想起了贾家,不答反问:“你今天怎么找我来了?只闲谈么?” “倒不是,是我家名下的那家出版社的主编,死乞白赖地,非让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再投稿一篇小说。” “小说?” “嘿嘿,你不知道,你那篇《社会修道院》可算是彻底卖脱了,连续着印了五六回,都还供不应求。从审判日之后,就更不得了。这老菜头,赚钱赚得眼都绿了,生怕你再有稿子投了别家,竟然找到我这说情来了。你要是愿意写,我就叫人去告诉他一声,不愿意,也不用勉强。” 林黛玉应了,欧内斯特一向心底憋不住话,忍不住好奇,还是问出了嘴:“你到底是为什么西渡?我听巴德说过,你叔叔似乎不是东方的普通人家出身......” 林黛玉不语。睫毛上下轻忽地闪动了一下。 “罢了,那我不问了。”欧内斯特也有善解人意的一面, 欧内斯特才走了没多久,门铃响了。 楼下的女仆迟疑的声音:“您......是?” * 玫瑰花剧院已经有足足三周,没有收到一个剧作家的稿子了。 “观众们已经频频来问:为什么这几周都没有别的新戏了。安娜小姐的戏虽然好看,也不能总是演呀。” 老莱斯利把一张报纸颓废地推开,示意手下人:“你自己看。” * “呼吁波拿的剧作家,抵制违反三一律的作品?” 林黛玉蹙眉。 她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时间的一致,动作的一致,地点的一致,是从古代时候的悲剧中总结出来的最伟大的条律,没有之一。 对理性,要服从它的规范,我们要求艺术地布置剧情的发展,;要用一地,一天,内完成的一个故事,从开头直到末尾维持着舞台充实。 这不是对一出戏剧的普通要求,我认为,应当将它视作对所有戏剧的铁律,就像违反法律的犯人要受到严惩一样,违反铁律者,也应当受到谴责。 而这位女作家,显然,她是个不遵守艺术的法律的犯人,她从第一部的牡丹夫人开始,就采用了大量不符合三一律的手法。 她的戏剧里,人物上一刻还在天上,下一刻,却变换到了人间。故事的时间,这一场还在早上,下一场,轻轻地,就闪过了十年。 我对安娜女士的故事内容很欣赏,但我对她的艺术创作手法做了法官那样的审判:她一日不回归正道,便一日要做艺术的犯人,受到整个戏剧界的谴责。” 她念出了报纸最后的落款:“宫廷剧作家――布罗瓦。” 从前在阿巴特也看到过类似的说辞,说她违反了三一律之类,却没有这么严格的抵制过。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女士,这位作家是新古典主义的掌门人,他们都是贵族出身,与宫廷往来密切,整个波拿,不,半个卢士特的剧作家,都是这些新古典主义的门徒。” 老莱斯利派来的主管赔笑道:“我们也是没办法。女士,他们只是坚持三一律,倒不是说反对您的作品的内容,就是告到陛下那――咳,何况现在陛下忙着处理外省的神教的事......何况这些剧作家,也一向是宫廷红人。您看,要不然......改一改?” 报纸上开始发文抵制她的时间点,差不多是最近。 她屡次三番被艾伦一世召进宫的时候。 沉吟。 “且容我考虑几日。” 主管被打发走了。 第二天,欧内斯特收到了一封信,林黛玉寄来的,托他投稿。 稿子题目,叫做《千年错解――论三一律》。 * “我初来贵地之时,曾经为了钻研戏剧的创作,拜读过泰西千年前一位圣贤关于戏剧的大作――《诗学》。 也曾研究过当代的各位大家关于戏剧的观点。 倘若诸位不以我是个外来的小女子而看不起我的话,我这里倒有一言,要诉与诸君一听。 时间距离这位圣贤的时代已然久远,他从悲剧当中总结的规律仍旧有用。 但千年演变中,不少人深深地误解了原意。 据我所知,阁下所说的三一律,是几百年前一位外国学者根据《诗学》中的理论所制定出来的。 他规定所中提取出了三一律,也是好意。但后世将这一条三一律奉为金科玉律,却不能解其真意,只是照猫画虎,悲哉! 所谓三一律:动作的一致,或者说情节的一致。时间的一致,地点的一致。 但事实上,这位千年前的圣贤真正在著作里提到的,只有情节的一致。而时间的一致,其实只是根据情节的一致而衍生出来的一种考虑,这位圣贤的原话是‘就以太阳的一周为限,或者不起什么变化,史诗则不受时间的限制’,他并没有明确提出时间的一致。 至于地点的一致,圣贤更是一个字也没有提过,是几百年后的后人自己加进去的。 时间的限制在圣贤那,是全然出于为情节的一致考虑才提出的。概因一出完整的戏剧,须有一定的长度和广度,一般的片段,是断断称不上戏的。 一出完整的戏剧本身有头有身有尾,自成一体。 而根据普通人的智慧与体力,通常演一、两个时辰最为适宜,过长的时间,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都是忍不下去的。 有的剧作家喜欢写长戏,一写就是一整天,舍不得删减半点,以至于表演的时候剧院不得不删减,损害了整出戏的完整。还有的作家太过于拖沓,明明一出可以讲完,非要托成两出,横生枝节,更损害了戏剧之美。 至于地点的一致,我曾经查阅过贵国关于戏剧的资料,泰西之地在古时候,是露天在广场上表演的,没有幕布,没有灯光,没有布景,条件十分之粗陋,以至于一出戏只能从头演到尾,因此时间只能连续,地点只能一处。可以说,地点的一致,有相当一部分,是条件的简陋所限制的。 即使如此,贵国的古剧里任有相当多的故事中途更换过情节发生地。 ...... 总地来说,所谓三一律的‘时间的一致’,其实质,不过是要求在情节一致的基础下,尽量将时间缩短,使得情节紧凑,矛盾叠起,以免拖沓; 而‘地点的一致’,尽量将情节发生的地点缩小到一两个地方,则是第一古时候条件所限,没有布景,没有幕布。第二则是为了避免故事的地点反复跳跃,损害情节的连贯,更让观众目不暇接,跟不上过于复杂的变换,转移了心神。 时间与地点的集中,全为戏剧整体完整,情节的紧凑连贯而虑。 诸位贬损我的几部戏剧,那我倒是要发问了: 我的戏剧情节,是不连贯呢,还是拖沓呢? 如果诸位进过剧院,认认真真地坐下看过几出小女的戏,便会知道,有相当多的观众曾写信在报纸上抱怨: ‘唉,我都舍不得眨眼,更舍不得更衣。一直憋到了散场,才发现全心全意都看戏去了,手心都捏出了汗’。 牡丹夫人中,升天入地,百万大军,驰骋出京,都是顺情节的自然而然移动,并不曾刻意变换跳跃,以至于损害故事的连贯。 既然如此,诸位何必以时间的一致与地点的一致来责难于我? 我对于诗作,在故国之时,有一些心得:譬如,不以词害意。 戏剧的道理,也当如是。 如果画地为牢,硬是要规定必须时间与地点一致,以至于损害了情节,这也正是以词害意呵! 诸位如此行事,恰恰违背了圣贤真意。岂非不美?” 砰。看完文章,一位作家拍案而起:“伶牙俐齿,胡搅蛮缠!她一个小女孩子,懂得什么!倒是指责我们违背贤人真意了!” 皇宫的戏苑里正散坐着几位大名鼎鼎,享誉文坛的老牌剧作家。 这一场茶话会,堪称是卢士特当代戏剧界的顶尖集会。 为首的布罗瓦抬抬头:“激动什么?人家也说了,自己是‘外来的小女子’,你这样顺着就叫她小女孩子了,叫人家看我们笑话。” “哼,不过是一个孤女,在我国无根无凭。我这就写信去,叫其他剧院,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收她的稿子。”另一位作家道。 “愚钝。这位安娜小姐是陛下跟前最近的新宠,皇后殿下也分外钟意她。特别叮嘱了,要我们不得为难。打打嘴仗也就罢了。你要是明面上整这出,人家一状告到陛下跟前,虽然于我们也没什么大碍,但以大欺小的名头,好听不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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