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黎玉郎道:“光天化日之下,说的话才人人听得见。就在这里说话罢。” 看他坚持,丁世豪就命管家把客人一一请回府邸去再坐一会,自己留在门口与黎玉郎等人对峙。 等人都走光了,丁世豪敲了敲手心:“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老兄有话便直说了。你我共举商盟之事,自与义军结缔而来,也可算是老相识了。卖老兄一个面子,何必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贩强出头?这大好的时光,没有王朝那些层层勒索的,不如多为自己的工厂考虑考虑。” 他不得不客气些。 商会之中,隐隐分做几派。 中小工商,以黎玉郎等人马首是瞻。 “这事,我却偏要管。这头,我偏要出。” 黎玉郎语气和缓,却缓慢而坚定: “丁会长,这不仅仅关乎白老二一家的命。更关乎‘买卖自由’。你身为商会之长,怎能够带头破坏约定?” “今日,为你丁家横行霸市,死了白家。他日,如果是别的行当,我们起了冲突,你是不是还要我等都做枉死鬼?” 这时候,车马隆隆。 不少商人、工籍大户,义军的一些将领,都到了。 义军的将领策马而来。 阿坤从马车上,摸着汗跳下来,嚷嚷:“黎大哥,怎么了?” 而风度翩翩的林家叔侄,林若山带着洞若观火的笑意,林黛玉扶着遮阳的帷帽,体态纤纤。联袂珊珊而来。 黎玉郎见人到齐了,便拱了拱手,回头:“今日请大家来,是有一件要事要做见证与商讨。” 丁世豪看见来人,除了几个义军将领象征性的被请来,剩下的,不是些中等的工商,就是些汲汲营营、整天抱怨个不休的小商人,他的好朋友们,倒是一个没来。 他顿觉不妙,刚想开口,便听黎玉郎道:“天光耀耀,人间翻覆。我等过去卑微之辈,工商百业之人,约为同盟,誓言买卖自由。既然买卖自由,王朝翻覆,为什么,又要将旧日王朝遗留下来的采买之权,还留在这里?我提议,废除王朝留下的采买之权,真正买卖自由。” …… 嘉兴才晴了几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杀不得啊将军!”老儒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摁在罗鸿飞跟前。 “我们打天下了,可是治理,却终究还是要靠读书人的。你们杀一个两个读坏脑子的也就罢了,怎能为子杀父啊?这是败坏根本的纲常,这是和天下所有读圣贤书的人作对!义军的名声会臭的!” 罗鸿飞把他扶起来:“你年纪大了,不要动不动坐在石板地上。小心风湿。” 老儒生正待感激涕零,继续奋勇“劝诫”,罗鸿飞就推门走开了。 李白泉见到这一幕,险些笑出声来:“得了,老腐儒,罗将军只是关心你的老人身份,并不关心你作为儒生的身份。您省省吧。” 老儒生便骂他:“你们这些满身铜臭的文贼,不要脸!都是你们撺掇的义军以伦常案立威……败坏义军声名!” 李白泉呸他:“那种名声,不要也罢。啊?我们反王朝,谁不骂是反贼?要名声,称斤论两地吃么?” 门里争论不休。 门外,袁渡正忧心忡忡地坐在台阶上,以手撑脸发呆。 “想什么。” “想血为什么还不干。”袁渡喃喃答道。 “血?” 袁渡不说话。 她虽然支持义军的种种行为,但是,她总忘不了那一次,义军拖一个光是直接害死的就有数十人,杀人如麻的坊长去刑台上。 坊长人头落地,血溅一地,坊长七岁的小儿子扑上来哭着要爹爹的场面。 那血迹久久不干涸。 罗鸿飞大概明白了,转头看了看她:“你太心软。” 开始,袁渡刚跟着义军的时候,罗鸿飞始终记得,她虽一路上吃够了苦,本性却仍旧是个天真多情的种子,唱歌,写优美的诗,念着每一条命都尊贵。 所以审判那些人时,她明明知道这些人该死,却甚至会为一个劣绅的人头落地而悲伤,为一个恶霸的死而流泪。 “我是在想他们的家人……” 罗鸿飞漠然的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不赞同,拍拍袁渡的肩膀:“不要光想犯人的家属。想一想、那些死者的家人。想一想、死去的人。还记得,我们在北边时,遇到过的那个扒皮孙吗?” 北方一些地方土地贫瘠,上边的地主为了盘剥,穷凶极恶。有扒欠债农民皮,腌制后悬挂在自己家门口,威慑欠债者的习俗。 袁渡第一次看到这些人皮的时候,做了几天的噩梦,怎么能不记得? 罗鸿飞低低地说:“那个小女孩,跑出来指着人皮说:‘他们活该被扒皮!’还记得吗?” 那是义军攻下了一个镇后,把当地的民愤极大的劣绅捆起来,准备留给农民泄愤的时候,发生的事。 劣绅把绑在台上,准备处死。忽地他的小女儿跑出来了,高喊:我爹没错,他们欠债了就得被扒皮! 尽管义军尽力阻拦了,但愤怒的农民们,还是把小女儿捉住,当场一起砸死了。连阻拦的义军,都挨了农民几下老拳。 这也是当时王朝的人,指责义军血腥的又一个素材:连小女孩都不放过。 “可是,”罗鸿飞说,“当我把那些早已风干的人皮,从这劣绅的屋前揭下来的时候。那乞讨的老太太,两只眼睛都瞎了,只有一条腿没有被地主打断,爬在烂泥地上,摸着那张皱巴巴的人皮,叫着独生儿子的名字。” “三岁的小男孩骨瘦如柴,扑在两张人皮上,以为爹妈还活着,直喊阿妈阿爸。” “劣绅的地牢里,还解救出两个被他捉去准备祸害的黄花闺女。” 罗鸿飞说:“对谁心软。渡,我希望你分清楚。” 袁渡久久不语。半晌,才勉强笑了笑,做个鬼脸:“罢了,不说了这个了。二妹,你知道最近义军里有些声音很不对劲吗?” “嗯?” “南边的和原来投奔我们的,意见十分相左。从你们决定听南边来的白泉先生他们的话,公开处置这桩杀人案开始。原来就投奔我们的文士表示十分不满。最近,我更是听到……” “大姐姐!”一位战士匆匆奔进来报,打断了她:“我们的兄弟,吵起来了。和士绅的一帮人动了手。” “在哪吵的?”罗鸿飞骤然起身,厉声。 战士支支吾吾,半晌,低声回道:“在青楼……” 罗鸿飞听到这个词,几乎刹那,扭身就奔了出去。 战士连忙跟上。 看罗鸿飞和义军那位战士匆匆而去的背影,袁渡蹙起了眉。
第65章 罗刹女(八) 大部分的义军, 都驻扎在嘉兴郊野。只有一小部分,扎营在府城不远,以防万一。 蒙蒙细雨里, 在义军城外的营帐里,搭了一个简陋的戏台子。 常年精神紧张的义军也需要休沐。 周丹请来的戏班子, 正咿咿呀呀在台上唱。坐在台后的一个唱闺门旦的小打杂的玉扇儿, 偷眼看去, 台下挨挨挤挤,坐满了聚精会神的义军战士。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 衣衫虽破, 却是干净的。相比他们被乡里的土地主请去做寿时, 见到的那些佃户,义军一个个显得精神极好, 而且一打眼看去, 大多年纪非常轻。 时人过的苦, 农家子弟尤其显老,但即便如此,义军中不少战士仍旧显得脸嫩。 年纪最大的,也不过是比那些少年人大个十来岁, 都是壮年模样。 台上唱潇湘君子最时兴的《李香兰做工记》,正到紧要处, 这样的毛毛雨, 根本浇灭不了年轻的战士们看戏的热情, 他们当中一些年少活泼的,压低声音比比划划, 似乎在议论故事。 更稀奇的,是义军似乎没有“兵、官长、将”之别, 兵和将衣衫都差不多,都一屁股坐在地上,挤在一齐看戏。分不清哪些是兵,哪些是将。 玉扇儿原来听老爷们议论,这些就是杀人如麻的恶魔,现在看起来,不过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他的胆子就大了。用官话,轻轻地叫一个坐的离台后阶梯近的:“你觉得这戏好看吗?” 这个义军战士才十五六岁的样子,黝黑的皮肤,精神的大眼,短短的头发,露出一层发青的头皮,嘴上一层浅浅的胡须。正昂着头,看戏看得出神。丝丝雨花打湿了他的短发和胡须,看起来像个被淋湿了毛发,呆呆的的矫健小动物。 听见玉扇儿叫他,这个少年模样的义军,“啊”了一声,操着公鸭嗓茫然地转过头来,浓重的江浙某地土话发音,问:“嘎么?” 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摸摸头皮,略带羞涩地换成了发音奇怪的官话:“好看。好看。” 玉扇儿笑了,觉得这个少年人十分亲切,就像小时候走街串巷的邻居家的二狗小弟一样。又坐的近了一点:“听你口音也是江浙的。我是台州府的,原姓郑。你是哪里人,姓什么?” “我是杭州的,姓祝。” “啊.....原来是个杭铁头。” 两个人渐渐说上了话,熟悉了,坐到了一处。玉扇儿看他时不时摸摸头皮发青的脑袋,胆子大了,也觉得好奇,就问他:“我看戏文里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省得把头发剪成这样?” 姓祝的小战士老老实实地说:“大家都剃了。长头发,难收拾,长虱子。长了虱子,你总觉得痒痒,这挠,那挠一下,就没法打仗了。一个原来做和尚的老大哥说,那就把头发剃了,他们和尚很少长虱子。首领他们听了,觉得说得对,首领他们就带头都剪了。果然很少长了。我们义军觉得这办法挺好,也就都剪了。” 玉扇儿嘻嘻地笑:“没人笑你们是和尚吗?” “原来觉得挺丢脸,后来觉得吧,当初被虱子咬得难受,参谋问我们剪不剪,我自己也同意剪了。反正都是自己同意的,夏天热的时候也挺舒服,就是冬天得戴帽子。也没啥,挺好。反正大家都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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