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扇儿又问:“听说你们还有女兵?怎的不见?” “姊妹们因生活问题,另有营帐驻扎。喏,就是那头的隔开的,今天也请了女戏班去给她们唱。” 台上的戏文正咿咿呀呀演到了李香怜因为家里穷,还不起债,而被卖去做童养媳。又被公婆转卖做人家的小星,最后被大妇卖到了妓院里。 这一段最为悲惨,却也十分地精彩。 台下不少义军战士开始悄悄抹眼泪。 两个人顾不上讲话了,看戏看得投入。 玉扇儿听见姓祝的小战士喃喃自语:“我姐姐,被地主拉走,也再也没有回来了。” 等这一幕演完,玉扇儿若有所感,低声问他:“你是杭州的,不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富庶。怎么也参加义军了?” 小战士还没说话,另一边坐着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回道:“哪里都有穷人。说什么杭州繁华,杭州繁华,跟我们有啥么干系?一亩地最多才出三石,那狠心的江南财主,竟然能够收到一石五斗。江南富庶,偏偏大多的地,一路阡陌交通数过去,路边全是佃户,尽种几家地。江南好,江南的义军最不少。我们跟着罗将军的这一波,大多是浙江本地人。” 玉扇儿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低落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要不是家里欠了租子,阿爸被地主诬告抗租,而下了大狱,也不会被卖给戏班子,从此颠沛流离,被朝打暮骂地炼苦功,还叫人家平白看低做戏子。 这一出戏演完,又唱《歌仙》。 在义军中,潇湘君子的话本改编的戏,十分受欢迎。但演的最多的,大家最喜欢的,还是《歌仙》。 义军战士大多数出身贫苦的农家,对地租,对土地集中,可谓痛恨至极。因此格外喜欢《歌仙》。看的动情处,不少战士杀气腾腾地站起来,恨不能冲上去揪住那个‘赵大人’、‘章老爷’,迎头暴揍一顿。 过了一会,火头军过来叫吃饭了。 战士们三三两两围在帐篷下的几口大锅前,等着火头军打菜。 戏班子,没有给他们准备另外的伙食,跟着义军一齐吃饭。 一人一口破碗,里面盛了一碗浓稠的粟米粥,还有几根咸菜。还有限制,火头军说每人限打两碗粥。 班里地位最高的那位青衣旦抱怨:“这怎么吃?” 玉扇儿才不理他。他被卖来戏班前吃过苦,又一向是戏班子最底层的那个,荒年的时候,为这样一碗浓稠的粟米粥,人头能打出狗脑子来。 他从来十分讨厌戏班子里排资论辈、连喝口水都要分高低的氛围,见一群角们被捧着说话,娇娇滴滴地嫌弃义军的伙食,他就宁可凑过去跟义军一齐。 义军战士领了咸菜和粥,就找个避雨的棚子,挤在一齐,蹲在那,或者站着,咕噜噜地喝粥。 玉扇儿跑去跟姓祝的小战士一块蹲着喝粥。咕噜噜喝完粥,问小祝:“你还要一碗吗?我去帮你打。” 小祝还没讲话,就听见他们身边正有一个年纪大的在抱怨:“咳,真是的,打下了嘉兴府,也不过是多添了碗粥。” 另一个回话的他的同乡,很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就你话多!每天有稠粥喝,有带盐的咸菜吃,衣服鞋袜义军统一分发,就连洗漱的,每个月都定时两次。还有铜子拿。我在义军这么久,不愁吃不愁穿,铜子都用不出去。你还有什么不足的?你想想,从前被王朝抓壮丁的苦。” 又叹道:“吃不饱,穿不暖,连口汤水都没有,被鞭子抽,像牛羊那样驱赶着上前,想要吃口热乎的,只能去劫掠老乡们,劫掠来的有什么好东西,头一个要孝敬长官。要不是进了义军,我们早就饿死了。” 年纪大的就讪讪地:“可是,过去抢来的那些金银,好歹能有几件留在手里。酒肉好歹当场下肚了。义军这里,却都要上交,不许我们留这些......这不许抢,那不许在老乡家吃喝。也太苦了......” 小祝终于听不下去,他皱眉站起来,走到那个人面前,重重地把碗一放,讥嘲:“不许你抢老乡的,要你守纪律就是苦,那你找不苦的地方去!到王朝的那些大头兵里去,你抢老乡的,长官抢你的咧!” “嗨吖,你小孩子怎么讲话?”那个年纪大的不乐意了。 他的同乡赶紧拉住他:“人家说的也没错......”这个新来的,这才想起来,这不是他呆惯的王朝的军队,义军里不许按资排辈地以大欺小,只能互相称呼为兄弟姊妹。他只得把气忍了,骂骂咧咧地又重新蹲下。 等小祝回来了,玉扇儿问他:“怎么了?眉头能夹死苍蝇了。” 小祝却不把义军内部里的话对玉扇儿讲,只是鼓着腮帮子: “嘿,我讨厌从王朝军队里受降而来的这些老油条!” 用过饭,戏还没有唱完,义军的战士就又往台下去了。 正这当时,忽然一阵阵地马蹄声。人人抬首仰望。 义军虽然有马,但是平常没什么人骑。将领和战士一齐走路。 这马,通常是用在打仗和公务上。 不多时,他们果然见马上五花大绑着几个人,打马的为首的正是罗鸿飞。后面。慢吞吞跟着几个骑马的文士。 义军战士纷纷地就叫道:“大姐姐,这是怎么了?” 玉扇儿不合时宜地噗地笑了一下,赶紧捂住,小声地:“他们几个怎的乱喊‘姐姐’?” 小祝不乐意了,有点生气,虎着脸说:“统领、将军,参谋,那都是我们在外面叫给外人听的。我们义军自己,没有这些东西,就叫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大姐姐最受敬重,带着我们打仗,平时就是我们的大姐姐,怎么是乱喊?” 他们说话的这个当口,就见之前看戏的时候,那个同他们聊天,脸上带疤痕的青年走了上去,瞥一眼马上几个人满身的好绸缎的衣裳,牵住马,询问:“怎么了?” 罗鸿飞一言不发,只是朝其他人点点头,冷着脸,飞身下马,把营帐里的鼓敲得噔噔作响。 雨蒙蒙中,鼓声隆隆传开,又一面鼓响起来。接二连三的传鼓,如惊雷,整个营帐里都被惊动了。 一股冷肃的气氛泛开。还有在吃饭的,放下手中的碗。看戏的,刷地站了起来。都往鼓声的方向聚集。 戏台上的几个角唱到一半,见营地惊变,呆住了,紧张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缩在角落里。最后还是一个义军战士客客气气把他们请下去。请他们暂且呆在一边。玉扇儿也只得跟小祝告别,跟戏班子一齐安置。 罗鸿飞等义军整个营帐都听到令声集合了,人齐了,把那几个五花大绑的从马背扯下来,砸在地上。 她把声音提高,仍旧是淡漠的,却近乎咬牙切齿:“还请兄弟姊妹们见证!” 说罢,便扭身抽刀,雪亮的刀光下,她又从怀里取出一物,掷在地上。 那是一团上好绸缎,绣工精致的红肚兜。十分香艳。却萎落尘泥。 列队的战士们鸦雀无声。 有一些战士脸红了,扭过头去,还有一些小战士犹自懵懂。自然,还有个别,浮想联翩。 罗鸿飞恨声道:“违反纪律,调戏妇女、收受财物,好的很!人家送你们美貌妇女、金银财宝,你们就收下。还把纪律当回事吗?” 似乎那被五花大绑的人里面,有几个同样穿着义军服饰,却衣着光鲜的,嘀咕了什么。似乎不服气,一个高喊起来: “你们说不许我们去劫掠,打土豪的钱,也都上缴义军。我们也都照样做了。这次又不是我们抢的,也不是我们打土豪得的,是人家自愿把女儿嫁给我们,附带嫁妆。罗鸿飞,你凭什么把我们捆了!” “嫁女儿?哪户人家,在青楼嫁女?” 其中一个油头粉面的,就流里流气地喊:“那是你见识短浅!不信你去查呀,那可是个黄花闺女。在哪里嫁,你一个放脚的老姑婆,管得着吗?” 人群中传来一些微妙的笑声。 罗鸿飞一眼扫去,那些地方没声息了。她把刀举在手里,低头再看那个被捆的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分辨的人,放缓声音:“小戚,你,为什么也在那里。你,有解释吗?” 小戚低下头不语。 “当年我等活不下去,揭竿而起,跟着大哥哥约法三章。从此入我道者,同行同止,兄弟姊妹,无有别差,为天下苦人儿拼了这条命。你看看自己身上现在穿的衣裳,脸上的脂粉印。难道,当年的誓言,死去的兄弟姊妹们,你都忘了吗?” 那个“小戚”一直低着头,这时候,才忽然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包,是一张年轻的,只有二十岁左右的脸: “我没有话说。大姐姐,请你按军规处置我。” 那个脸上带疤痕的,见此不妙,慌忙上前:“大姐姐!小戚他只是一时糊涂......” “陶大哥,你不要讲了。”出声阻止他的,是小戚:“我认错,认罚。” “喂,戚兄弟,你认什么罚,你没错!不就是穿几件鲜亮衣裳,喝几杯小酒,摸几下小手吗?至于吗?”那几个同样被捆的叫起来。 罗鸿飞扫他们一眼,杀气腾腾地眼神相当可怖。那几个老练的,想起这个罗刹女过去杀人的行径,赶紧停住嘴。 她便环视一周,冷冷地:“违反纪律,调戏妇女、私下收受财物。当革除职务,领军棍一百,关押一个月。兄弟姊妹,可有疑虑?” 一百军棍打下去,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喂!”那个油头粉面的害怕了,“我爹可是张修文!当年你们义军缺衣少粮的时候,要不是我家举家投奔......你们哪里有今天!这一百棍子我可受不住......” “闭嘴吧你!”小祝早按捺不住,这下,一把上前,把一团破布赛他嘴里,扯着公鸭嗓,就要踹他:“呸,什么德行!” “小祝,你先退下。你作为行刑官,不要私自动手。”罗鸿飞又扫了一遍四周:“我们兄弟姊妹,一向打开天窗说亮话。有异议者,出列。” 小祝率先说:“大姐姐,我没有异议。” “其他人呢?”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脸上有刀疤的“陶大哥”,说:“大姐姐,这惩罚也太重了,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他们犯事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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