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悦耳的声音寒彻入骨: “所谓宗族,所谓族田,不过是宗子宗正这些族内的乡绅蒙蔽欺压你们的工具罢了!难道他们几时因为这个同样的姓,就宽恕过你们一天吗?所谓族田供养族人,供养出那些当官的,如果碰上宗子与你们的冲突,几时选择帮助过你们一次吗?” 严芙蓉也混在人群里悄悄,听到那疯女人说的这一番话,就浑身战栗。 她知道,自己叔父也完了。 就像她的父亲一样。 之所以她几个叔父还活着,不过是因为这些短发贼想要利用族人对他们的仇恨,完成分田而已。 她那蠢堂姐还在咿咿呀呀地哭,哭诉族人们忘恩负义。却看不到周围忘恩负义的族人们对她仇恨的眼神。 严芙蓉虽然外表娇弱,在经历了连番大变之后,却从一个深闺弱女,精明敏感起来了,生了些孤胆。 这里不能待下去了。她瞥了一眼那个蛮横的傻堂姐,这样想道。 虽然叔父也用族田,有选择性地供养出了几个有出息的族里亲戚考上了科举,在王朝做官。 往常,就是靠着这样的关系,叔父才能继续镇压族人,在乡里悠哉悠哉当宗子。 但是现在,王朝和云南的联系已经断了,是短发贼的天下了呀!那几位族亲可管不到这了。 幸好我读过书,否则,跟堂姐一样,懵懵懂懂,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严芙蓉这样想,又庆幸自己自到了叔父家,就是深居简出,哀怨身世。没什么人认识她。 但一想到离开叔父之家,自己该去投奔谁,她又愁苦惶惶至极。 一边哀怨着,她一边悄悄矮下身子,沿着人群外围,柳一样的身躯极力地弯下,避着人眼目往叔父家走,准备带着包袱,赶紧离开叔父家这个是非之地。 在人群里挤挤挨挨,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叫道:“潇湘先生,你慢点,我有一件事,转述给你!” 潇湘先生? “什么事?” 这个声音……严芙蓉探头一看,这个女人的脸,她永远也忘不了了。 她抄了她家,又毁了她容身的叔父家。 “潇湘先生……”严芙蓉咀嚼着别人对这个女人的称呼,远远看了一眼,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第76章 林黛玉下乡记(五) 严家村的土地分配登记工作终于有了进展。宗族一倒, 把浮财一分,就陆陆续续有人愿意来登记所了。总算没有耽搁秋收。 林黛玉几天忙的脚不沾地。这些天下来,一回到住处倒头就睡, 连梦都不作一个,再也没有辗转反侧的事了。林若山取笑她说趴桌子上就打瞌睡了, 还说梦话:“‘姓名’!” 但没几天, 土地分配工作又遇到了难题。 一个村里, 总有肥田和贫田。 肥田人人抢着要。贫瘠的田地那就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人人都分到肥田,是不可能的。而义军安排的分配土地, 为了方便农民耕作, 都是一块块连在一起的土地。 尽管义军尽量调配, 但仍有好几个农民因为分到了村东的贫田,不高兴地在土地登记处的门口坐了好几天。嚷嚷着不公平。 没有办法, 林黛玉禀告上去之后, 义军上面负责统筹土地分配的, 很快重新做了调整。 这一天,严狗蛋不太愉快地走到了登记所。自打分到了中等田和几块下等贫田开始,他就始终对着义军搞土地登记的文士们没什么好脸色。 “弄啥子叫俺?”他一屁股坐下,两脚岔开, 大咧咧的,涉及到土地上的不满, 这个癞子头的青年农民脾气本来就暴烈, 连对林黛玉这等美女, 都一点好脸不给了。 “你的贴补。”林黛玉示意他把桌子上一个油纸包拿走。 “啥贴补?”严狗蛋掂了掂,沉甸甸的。拆开油纸包, 里面是一贯铜钱。他登时直了眼,捧着铜钱:“这、这是给俺的?” “你分配到的土地里有三亩是靠村东的下等贫田, 对不对?” 严狗蛋连忙点头:“那地荒的,咋子种啊。” “那么,这就是给你的补贴了。田地有贫有肥。不能每个人都称心如意。尽管我们尽力把好田中等田先分,坏田少分。但总有一部分坏田,还是会分到乡亲们手里。但,义军本自拔生救苦而来,万不能让乡亲们吃亏。所以义军决定,按照你们手里下等田的亩数进行补贴。每年秋收时节,一亩田补贴五百文。你家分配到了两亩下等田,所以有一贯钱的补贴。” “另外,耕牛、农具,均由义军提供。三家共用两头牛。分文不要,也不收回来。如果弄坏了农具,死了牛,则要到义军处报备,三家一起。我们需要计算损失,重新分配。” 严狗蛋从小算数就不好,八岁了才能从一数到一百。一贯钱,他掐着指头算了算,五贯钱可以买头小牛犊,现在,牛不要钱,农具不要钱,每年还有一贯钱的补贴。 他现在只恨自己家没有多分到几亩下等田!便一下子跳起来,简陋的桌子都被他这一跳给震得微微一晃,他又直拍胸脯:“宝贝牛都来不及,哪能弄坏!菩萨兵们千万放心!” 林黛玉笑道:“菩萨兵?” 严狗蛋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嘿嘿,就是一些没地的穷哥们,分地之后他们嘴里喊的。俺.......俺......”他俺了一会,黑脸上一红,摸着脑袋,搂着油纸包,傻笑着撒腿跑了。 林黛玉摇摇头,被那纯粹的喜悦的笑容一激,这几天因为参与了揭露宗族,见到惨烈之后而持续低下的心情,都回笼了少许。 张义郎正轮班回来,把身上帮农民抢收时候沾的稻子轻轻抖掉了,高瘦而修长,眉目锐利的少年战士,见到她坐在椅子上发怔,便道: “林先生怎么又无故闷闷不乐的?不如出去走走?现在秋收时节,之前我们分地的工作耽误了一点抢收的时间,我们兄弟姊妹,正帮乡亲们抢收。外面正是好时节,田野金灿灿的,天空蓝得干净。” 这么多年了,林黛玉仍旧有大家小姐的习气,不习惯与外男相处过久,更不习惯向男子吐露自己的心曲,只是张义郎在工作中又助她良多,一贯是忠于职守,她又见他比自己小了一岁,才逐渐放松下来,愿意多说几句工作外自己的想法了。便微微摇头,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高挺的鼻梁,叹道:“我这几天,总感到不可思议。我以为我的外家,就够残忍了。够乌烟瘴气了。前几天清点的时候,虽然是我出了一半的主意,但那些族法家规,无意中踩了祠堂的门槛,都要被砍断一只脚。我心里实在......人怎么能残酷至此?” 张义郎却笑了。对她说:“林先生,乡下的族规,有时候大概残忍到你们这些好人儿所不能理解的地步。我小时候,一个玩伴,因为偷吃了供奉祖宗的一块糕点,就被捉起来,活埋死了。” 林黛玉登时浑身悚然,盯着他。但是张义郎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这些蛮横至极的族法其实只是一根高高悬起的黑鞭,嘴上说打犯了族规的人,其实,是打不服族内等级的人。多的是交不起修祠堂的捐的严家族人,也有被害死的。但为什么独严三郎死的特别惨?因为他骨头硬而已。我听村里人说,他跟严南一样,抗交祠堂田的租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当年在义军里跟着寿先生读书的时候,也曾经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地主乡绅,竟然能够对同族都残忍至此。 寿先生便告诉他,很多乡村里的统治者,所表现出来的一些极度残忍的行径,比如农民饿极了,从他们的地里挖了几个瓜吃,他们就把这些饿到了极点的农民的这一举动,称之为造反,处以极刑,挖眼睛、活埋、沉河。 看似不可理解的条条蛮横规矩,其实全为了维持自己在乡村宗族中的统治,定下等级,用以恐吓农民。而他们有了这样残忍的借口之后,就可以肆意迫害反抗者、杀害那些他们看不顺眼,不“温顺”的硬骨头。 林黛玉默然片刻,她这样的灵透过人,稍稍一点,就能想到十分,不经意,她想起寻南小报上嘉兴那一桩轰动天下的杀人案。 一时之间,她明白了罗刹女的用意。 “怪不得,怪不得......要破族法,先破礼法......” 她的手指放在嘴唇上,咬了一咬,忽地高兴起来。脑海中一片清明。 张义郎看她多情眉目共春波,解却片刻愁,也高兴了。锐利的眉眼柔和。 忽地,门外一个柔弱的女声响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另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这个......哎哟!我叫你来分田和浮财,你还打我!你这女子长得好看,也太不讲理了!” 张义郎和正沉浸在思绪中的林黛玉,都不由得一惊。 砰地,那扇简陋的柴门上撞上了一个人,她不顾这猛然一撞,跌跌撞撞地,还想往登记所外冲,立刻就被一个蓝绸子拎回来了。 那蓝绸子看林黛玉看过来,被那似喜非喜的含情眸一看,便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是、是黎统领叫我来看望您的。我、我在村口看见此女鬼鬼祟祟,便顺路带了回来......” 林黛玉定睛一看他手里拎着的人,还当是谁?原来正是那位有过数面之缘的严家寨的嫡小姐。 张义郎走过去,接过了他手里的人。蓝绸子看一眼张义郎,脸上的涨红又刷地变白了,讪讪地说:“统领等着回话,先生,我先回去了。” 严芙蓉也看清楚了屋内坐着的年轻女子是谁。 她僵住了。过于奋力的挣扎停止了。 她如临大敌,先是缩了一下,随即应激一样,立刻理了理发鬓,尽力仪态优美,以自认为具备了大家小姐的矜持高傲的神态,款款地走进门,轻盈地下拜:“有礼了。” “小女,严芙蓉。潇湘先生,应当见过......” “你应得四亩上等地。浮财二十两。”林黛玉都不必翻册子,数字了然于心,她直接报了出来。 严芙蓉懵了片刻,以为这是什么折磨人的新把戏,尽管发生了胆怯,仍旧咬牙尽力想在这种侮辱前维持尊严,道:“小女,严芙蓉,严员外便是家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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