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监不敢得罪她,诺诺地把奏折放了,退了出去。 贵妃捻开奏章,一目十行地扫过。 “爱妃。”皇帝醒了,躺在贵妃怀里,闭着眼睛:“读来。” 贾贵妃应“喏”。 等到皇帝的头痛又舒缓许多之后,他也听贾贵妃那优美而轻缓从容的声音,轻重得到,吐字清楚地把那一堆奏折读完了。 批复之事,自然也由年轻而手腕有力,不会像他一样手抖的贾妃代听代劳。 “大胜啊......南方也有好消息。唔......妃子的舅舅......还是自家人关键时候顶用。妃子有什么看法?” 贵妃笑道:“陛下,怎么又问妾身这些了?妾乃后宫之人,女流之辈,岂议外廷。” 皇宫的琉璃窗外,雪还在簌簌地下。室内只有香炉袅袅旋着青烟。 等了很久,她才听到怀里的皇帝“嗯”了一声,仍旧没有张开眼睛,而是任由自己在年轻温暖的怀抱里深陷,没多久,就又睡着了。 贵妃拿过又一封奏折的时候,她想,皇爷,大概,真的老了。 这样想着,她认真地读起了这封关于南方的探子,送来的关于短发贼内部剧变的折子。 她像是一块干瘪已久的海绵,吸收着水分似的,如饥似渴地继续吸收起了这些原不该她一个后宫妃子知道的外朝大事。
第83章 玉楼春(六) 寿玉楼没能按时回转云南。 林黛玉的病都好了的时候, 他们也还没能回来。 义军撤离之后没有多久,十八岁这一年的冬天。即使云南四季如春,即使身体较之年幼时候强健了不少, 林黛玉连续几夜熬着精神写文章和人在寻南小报上打嘴仗之后,依旧犯了病。沉疴泛起, 整日躺在床上了。 林若山气得把她的笔禁了, 不许她病好前出院子门一步。请来一个年轻少妇负责照顾她。 窗外的树还是绿的, 但是小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嘴巴里已呵出了冷气。 照顾林黛玉的少妇叫做桂花。 桂花只比林黛玉大了两岁, 今年差不多二十了。她忙不迭地把林黛玉手里的书夺了下来, 苦着脸:“俺的祖宗, 您何苦来!这都病了,还看什劳子书!” 林黛玉笑道:“在榻上养病养得浑身骨头都懒了。姐姐别告诉人, 我偷偷看几眼。” 她虽病中, 形容清瘦许多。但有一种人, 越是憔悴苍白,越是别有殊异之美。 林黛玉就是这种人。 她这一笑,便闪了桂花的眼。桂花一时咋舌:“乖乖,俺过去怎么就没能见着这样的天仙!可见那些男人说的都是瞎话。” 林黛玉把正在看窗外小孩子满地撵蚂蚁的眼神收了回来, 一怔:“男人?瞎话?” 桂花性情直爽,是乡下出了名的那种快嘴媳妇, 一向口没遮拦, 脱口而出:“就是说你嫁不出去呗!”话刚说完, 想起这是雇佣自己的主家,恨得把自己嘴巴一打:“叫你嘴贱!白日做迷梦瞎咧咧!林姑娘, 那都是乡野粗话,您这样的金贵人别往心里去!” “姐姐这是做什么?”看她下手沉甸甸的, 把自个脸都打红了,林黛玉连忙轻轻拉住她,笑道:“这原又不是你说的。外人说的话,不好听的还多着。光是报纸上和我对仗的几个酸溜溜的文人,我要是都放在心上,岂不是天天饭也不用吃了,气就管饱了?” 桂花这才安下心。 一见屋外她儿子跌了,叫着撩门帘子出去了。 屋内空无一人,林黛玉才长长的出了口气。望着窗外,有些怔怔的:桂花正在教训她那个顽皮儿子。 嫁不出去? 桂花只比她大了两岁,儿子却已经五岁整了。 时下,大多数女人,也都是这样子。三十岁就做祖母了,活到四十岁的,更不多见。 在世人眼里,她这样,十八岁了,还待字闺中的,实在不多见。着实是个老姑娘了。 自从外人知道了潇湘君子是个女人之后,也就时常有些酸腐文人,气急败坏了,在小报上拿她的性别说事,说她“牙尖嘴利、德行败坏”,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婆”。 她不甚在意。 她本来就是喜散不喜聚的性子,又自小见了这世上婚姻实在可怖。早生畏惧之心,那堪再起凤俦鸾侣之意。 只是,难免有知道她的出身的人,便侮辱她的父亲、母亲、先祖。说林家几代列侯,清贵世家,竟然生出她这样的女儿来,是几辈子“不修德行”之故。甚至说这就是“林家合该断子绝孙”的因由。 她还听远客带来消息说,贾府里现在日日咒骂短发贼,只因贾家出身南京,家业大半也都在南京。现在南京陷落,许多族人并老宅子都陷在里头了。 底下就有人嚼舌根,说“林姑娘也做了女短发,早知她寄居的没好心,怕不是带头抄了我们的家”。 外祖母气得大病了一场,把那些嚼舌根的下头人,都打发的打发,家法的家法。只是从此,潇湘馆里的一切旧痕迹,原来外租母叫留着做念想的,也一并都拆毁了。阖家不许提起“林”这个姓,更不许提起“黛玉”两字。一听到,外祖母就要发心病。 她也曾以泪洗面数日。也曾郁怒交加不得开解。 终归,是自己的决定,便只能咬牙熬着。直到—— 门口有人叩门,桂花哎了一声,去抱过来一叠叠的信。 还有门口一个篮子一个篮子,都用布盖着。 她便坐在床上读信,窗外的枇杷树摇摇晃晃,冷冷的风吹进来,却带着清香: “潇湘先生道启: 奉读大示,向往尤深。鄙妾顿首再拜。 妾本银匠女,自幼父母掌中珠。豆蔻思闺怨,十五作人妇。嫁与才郎生儿育女,已有十年。亦曾夫婿恩爱,也许鸳鸯白头。唉!那里抵得过镜里珠黄,梦中花谢。妾操持家务容颜憔悴,郎君十年功成名就。功名就,已有新欢。他那厢起歌舞宿红楼,妾这厢枯坐庭院深深。忽觉人生梦幻,起抛家念......” “贫弱如怜儿,尚有奋然挣命之心,况我有一技之长者?如何自轻自贱至此。拜读先生大作,恍如大梦初醒,冷汗淋漓......再不起那下世的心......” “先生大德,没齿难忘。” 她拿起这个妇人寄给她的一支钗子,这是这女人亲手打的,精雕细琢,那清癯的竹子意态孤傲。远胜世面上的俗辈。上面刻着一行极小极小的簪花小楷:“赠潇湘先生”。 除此之外,信纸里还有一片焦黑的瓦和一包灰。 她又打开了第二封信,那封信没有戳章,也没有落款。唯有一句“赠潇湘先生”。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片焦黑的瓦和一包灰。 第三封......第四封...... 她豁然批起衣服,揭开篮子,那篮子里面还是一篮篮散发着焦臭,被烧的黑漆漆的砖、瓦。 她这场冬天的病,虽然是在熬夜写文章之后才发出来的,病根却起于苏州和京城。 那是义军还没一路打到南京的时候,苏州尚且在王朝治下。 她名声刚刚传出,天下人人都知道,潇湘先生,原来是个女人,叫做林黛玉。是祖籍苏州的那个林家的。 于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把林家的苏州祖宅烧了个干干净净。连远远的祖坟所在,墓园,也没能够逃过一劫。 寻南小报上铺天盖地,幸灾乐祸的人说,是文贼合该遭的天谴。 她不相信的。她知道,这是有人恶意报复、挑衅。 她一夜没能合眼。因为稍一闭眼,眼前全是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弟弟的坟墓,都稍作了灰烟。他们世世代代的祖宅,化作了瓦砾。 尽管叔叔开解,她却还是发了病症。 林若山来看她的时候,看她还望着那一封封的信、一篮篮的瓦砾发呆,便说:“运过来的时候,走水路,为了小心不碰了洒了,耽搁了不少功夫。” 她想问这些东西的来历,却眼圈发红,鼻子发酸,喉咙发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若山说:“小心些碰,那些孩子挖的不容易。我们一会找几个罐子,把这些......装起来。从此后,亲人、家园,随身带着,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就谁也烧不着了。” 有人憎恶她,憎恶他们叔侄,为此一把火烧了苏州他们的故园。但是,白天火刚烧完,夜晚,灰里还蹦火星,瓦砾还烫着,苏州一带附近,就有许多许多的青年闻名而来,知道这是潇湘先生的祖宅和祖坟所在,趁夜去刨这些瓦砾,一片片地装起来,汇集起来,一蓝蓝一箱箱的。 这些都是崇拜潇湘君子的青年人。 尽管“劣迹”斑斑,她被称之为文贼,她被当作家族的耻辱。 但于这天下的困苦愁闷的年青人,却不这么想。 他们感激她。他们爱她。 这一封封的信中,一篮蓝的心意中,仿佛她不是一个名声劣迹斑斑的弱女子,而是盖世的英雄。 “我有什么好教人感激的”说着,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有仪态崩危之险,嗡嗡地却说:“我对他们有什么大恩大德……怕还是害了他们。” 她想起那个读了她的《李香兰做工记》而自绝饮食而死的女人。 林若山说:“玉儿,如果,我年轻的时候,有你这么一个人。我也会感激你。” “你记得在你做土地登记的时候,经常来你门口探头探脑的‘蓝绸子’吗?他就是读了你的话本小说,才终于下定决心挣脱家族的牢笼的。”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代的经历:“你永远不会知道,当你觉得自己陷在深深的泥沼里,所有人都告诉你‘悔改罢,叛逆!’,而你终将屈服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告诉你:‘你没错,是这泥潭的错!你只管挣脱罢!’,你会有多么振奋。无论挣扎的结果是怎样的。只要你知道,自己不是疯了,只是清醒过来了,就足够了。” 林黛玉听完,便把信紧紧搂在胸口。 一叠的信读完的时候,她的病就好了。 桂花啧啧称奇。 “你就是心太重,你的病啊,都是心病。”林若山倒是这么说。 她的心病刚好了没有多久,沉寂了一个月的南京,在冬底的时候,忽然爆发了一场内乱。 寿玉楼再也不能够回来了。 他死在了南京。
第84章 玉楼春(七) 女人的肌肤如雪, 身上的纱衣像雪上的朦胧月光。 眼波却似烟波,浩渺里淹死了一众风流客。 她是艳冠京都的名伶寿莺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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