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变的好。”罗鸿飞听了,反而笑了,对地上跪着的众人说:“我义军的底下弟兄们,就是比我们有血气。你们感到不‘公平’,觉得自己打天下之后没得到荣华富贵,当着我的面,却只敢一跪。他们却既然敢明堂堂反了王朝,也就敢理直直兵变了我们。” 众人一时索索瑟瑟,罗鸿飞却道:“好了,都起来吧。我跪我的,你们跪什么?怪没有意思。出去吧,外面行刑官等着你们。如果不愿意出去,也可。他们会冲进来。” 众人终以为罗鸿飞这次通了人情,知道他们打天下辛苦,也需要上上下下各级都小小“休息”一下。打算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松了一口气,打算去领了这罚。 罗鸿飞自己却还跪着。 等他们都走了,袁渡还陪她跪着,她带着一丝天真的倔强,说:“你不起,我就陪你跪死在这这!” 罗鸿飞淡淡一笑:“你这叫傻跪。你知道他们跪什么,我跪什么吗?” 她望着窗外的天空,眼底沉沉的,云也遮不住她满目阴霾。 我跪的是嘉兴的父老乡亲,跪的是死去的兄弟姊妹。跪的是我对不起他们,让他们的血汗白流了。 你们跪的又是什么? 她叹了口气。 你们跪的是权。怕这不跪,我夺了你们的权。 只可惜,哪怕是我们义军的这点所谓的“权”,也不过是天下的兄弟姊妹们抬举我们而已。 你们心心念念的权,根本不是我给的。我也给不了。 这一年的秋末。前线,王朝与义军还在血拼,义军捷报频传,甚至拿下了南京。 但,一桩,发生在云南,。一桩,发生在嘉兴。 震惊天下,也震动了义军上下的两桩大清洗发生了。
第81章 玉楼春(四) 昆明, 安宁坊。 雨冷丝丝地飘。 安宁坊的主人看一眼膝盖上的书页,再透过遮帘抬头看一眼坊间零星几个低头挑书的客人,看一眼正放着算盘打盹的掌柜。长长吐了一口烟, 将烟枪在桌角敲了敲。 客人过来询问书价的时候,打盹的掌柜惊醒了, 漫不经心地比了一个数字。 “这么贵?” 他不耐烦:“嫌贵么, 就不要买。” 大概是一辈子头一次来买书的客人心疼了半天, 在皱巴巴的口袋里,摸索出钱币。用那双还沾着泥的手搓了搓, 小心翼翼地接过包着薄薄一册书的油纸, 塞在怀里。 泥腿子。掌柜掂量那几枚铜板, 嗤之以鼻,拿起算盘, 懒洋洋地一拨, 没有做生意的热切:“不送。” 别的客人, 除一个买了本《烈女祠》,其他都没有买的。 很快,坊内就一片冷清了。掌柜又开始打盹。 内堂,安宁坊主人的烟吐得更频繁。 往常, 四书五经、历年考题这些经世致用的,倒是不愁卖。书坊的主要顾客, 就是那些一心苦读好考功名、家里有几亩薄田的书生。 只是云南现状, 早些时候, 先是搜书,再是寿贼删改四书五经。人心惶惶。 前些时候更是连云南义军自己的军官、将领、军师, 都被推出去砍了一批。 众说纷纭,虽然义军那边, 说是这些人是“蛀虫”。坊间却传说是他们私下读孔孟之书,才被杀了。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 那个姓楼的,原看他是好人,杀了好几个横行霸市的流氓,让街市之人可以安心做生意。可反手,他就撕下脸皮,定了什么限价令。 书,在限价范围,绝不许贵卖。 于是,书坊的顾客就渐渐地换了一批人了。 以至于这些日子,往来他店里的,都是些囊中羞涩,原来不敢在他堂前经行的白丁。 这些白丁,一个字都不认识,还满嘴胡诌什么“买回去给小儿认字”。说不认字也可以请义军的蒙学堂先生读给他们听。 无非是占限价的便宜。几个铜板买书还嫌贵...... 真是斯文扫地。 罢了,忍耐罢。 安宁坊的主人蹙眉,又重重地敲了一敲烟枪,好像那是寿玉楼的脑袋。 雨丝渐重,风也渐狂。 书页被吹得呼啦啦翻起来。除了风吹动书页的声音,没有客人,四周静谧。 内堂,安宁堂的主人还在静默着思索。 外堂,掌柜的盹渐渐深了。 伙计把门口的帘子放了下来。 正此时,“店家,有什么新书么?”一个生得花容月貌的年轻女人,年不过十六,乌黑的鬓发被雨丝打湿,带着水雾,神情有些局促,停在了安宁坊门口。 原来书坊是不许这些女人进的。 现在,义军治下,女人都大摇大摆地骑马逛街了,掌柜的便也呵欠一声,道: “卖得最好的,诺,<李香兰做工记>,需要么?” 年轻女人略站一下,翻捡几眼:“我不要潇湘君子的。” 掌柜的感到稀奇了。概因这些日子以来,大凡店里有女人、年轻人进来,不是要买潇湘君子的书作,就是询问她有甚么新作。再看这女人虽然衣衫一般,举止却像大家小姐,便也打起精神,稍稍殷勤了一些:“那么,请来这边,这边还有几本话本子......” 正此时,门帘又被一把掀开,几个文人又闹上门来。嘴里直嚷嚷着要找安宁坊主人讨个说法。 掌柜见他们惊扰生意,便很不客气,叫身强力壮的伙计把他们拦住:“又来闹什么?之前的润笔费,我们一笔不少,可都尽数给够了诸位君子了。” 为首的文人气急败坏,高声叫道:“让你东家出来见我们!你为什么不收我们的稿子?” 呵!还叫上了?掌柜的那些微睡意便去了,看了一眼内堂东家没有反应,便将算盘重重一放,木头桌子被力度震得颤了一下。 “哪家收?哪家收你们这些文君子建、千人一面的玩意儿,你们找哪家去。再闹,不要怪我禀告义军巡街。” 对于那些才子佳人、仁义道德的话本子、小说,往日就有人腻烦了,只是没有其他的奇书,碍于无聊,打发时间而已。自从潇湘君子横空出世,这些末流文人的大作,人们是看都不看一眼了。 从前,这些文人还顾及读书人的脸面,不敢狠闹。自从收了田,读书人没有免苛捐杂税的优待了,这些儒生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这些要靠卖文为生的文人,就连面子都不要了,青天白日都敢上门将闹。 领头的不服气,强辩道:“怎么千人一面?我们也写侠女、狐女异类之流......” “唾!”掌柜冷笑道:“庸俗之辈,力透纸背。你们那写法早就过了时,现在时兴的是潇湘君子的白描,不需要你们附一些歪诗艳词,只需要你们也能以白话的方式,描摹出不落俗套的‘祝二妹’、‘常春树’,叫天下男女为这些人断肠,便得了。” “谁说我们写不得?”似乎就是等着他这一句,他们兴冲冲掏出一叠成捆的稿子,得意洋洋:“这是我们仿潇湘君子的新稿。不比她一介女流之辈更加用词隽永?” 安宁坊主不由侧目。在屋内叫掌柜的:“鲁叔,把他们的稿子拿进来。” 为首一本,叫做《常家密记》,翻了几页,倒是白描的白话,没有文言。 见了内容,讲南方家族中有一公子,名唤常春树,讲他从小长大,长到弱冠,尚且不通人事,性情乖僻。。于是家族长辈想尽办法给他配置陪床的女婢,想叫他通人事,从此以后收心敛性,娶妻生子,绵延子嗣。 最后常公子终于悔悟,奋起考上了状元,他的各色妻妾也为他生了不少子女。合家美满。 这文中,别的尚且平庸,那描写家族为钩住这位常春树所招来的各色女婢,容色之各有殊异之美的白描,精致至极。 那描写女婢们如何与常公子翻云覆雨、纠缠不休的情节,更是别出心裁,词句清俊。 不消片刻,隔着纱帘,女客人都能听出那内堂里,安宁坊的年轻东家的震怒。那些稿子被他掷出来,如雪花散落:“东施效颦!人家写的是‘天下无路寻乐土,人间何处觅自由’,你们写的是天下无处觅娇娘!” 文人们联袂而来,就是想借着人多再闹,逼这财大气粗的安宁堂收稿。却听见那个年轻清淡的男声道:“阿大阿二,把这等碌碌俗士赶出去。” 不知道何处轰然应诺。立刻自内堂转出两个铜须虎目、虎背熊腰的武士。看个头,足比常人高两头。再有门前身强力壮的伙计呼应。哪里还像是书坊,刹那成了武场。 闹事的文人吓得掉了魂。稿子也顾不得捡,连忙你推我攘地逃出门去了。 掌柜的捡起地上的稿子,读了一读,摇头晃脑:“倒也算不错。难得词句清丽。自从潇湘君子声明鹊起,这些借她文章发挥的仿作,也流遍市井了。倒也颇有些追捧者。” 又说:“那位如今被捧做文豪的潇湘君子,她的书倒是卖得动,很畅销。可是近来也没有新书,旧的卖久了,那也不得意。东家,我们还是得收一批稿子。” 那年轻东家余怒未消,清淡的声音有些严厉:“鲁叔,他们怎比我们?即使我们......收这样的稿子也是砸我们安宁坊的名声。这样的玩意儿,怎比得潇湘君子千古情语?配与她的书共同排列在我们的书柜上?同样是月下花前一样场景,偏偏两样格调!我蜗居于此,难道是为了赚这些淫词艳曲的蝇头小利么?” “东家!”掌柜的立刻叫了一声。 安宁坊主人自知失言,才想起坊内还有一位女客人。无声地与掌柜对视了一眼,登时堂内武士杀气腾腾。 那花容月貌的女客,却似乎没有见到这一幕,也没有注意。她听到那年轻东家讲月下花前,便低头,想起了她私底下曾暗暗地琢磨林潇湘的作品。 《李香兰做工记》里,曾写到过这样一段: “月亮,升起来了。 猫和狗都睡了。 石头做的牌坊也沉沉地打盹。 而柔弱的花醒了。 她们,柔顺的女子们,披上送别死者的衣裳,悄悄地起身了。要去奔赴一场葬礼。 ‘为谁披上丧服呵?为你的父亲么,女儿?”花这么唱。 女儿摇摇头。 ‘为谁披上丧服呵?为你的丈夫么,夫人?”花这么问。 妻子摇摇头。 ‘为谁披上丧服呵?为你的孩子么,母亲?”花这么说。 母亲也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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