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看了这般多话本子,盈蕊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此复杂的局面。 说爱自然是爱的,说恨那也定然有恨。 是以,女君现在大抵是哀大莫过于心死,随时都有可能被煎熬的情绪吞没,说不定还会走火入魔。 思及此,盈蕊下意识就想起了对方恢复记忆那日的遍地冰凌,紧接着,又打了个寒战。 太可怕了!所以她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守着女君才行! 起身去将食盒里盛着的点心和小菜摆出来。 盈蕊道:“女君,您都好几日没进食了,好歹吃点儿吧,你若是倒下了,外头那满目疮痍的山林,可怎么办哦!小兽们寻不到家,也找不到食物,会饿死的。” 对付这种生性善良的人,就该用肩上担着的使命重任来施压,盈蕊深谙其道,苦口婆心一番后,面前坐着的人到底是动了。 梓菱转过身,将那碗芙蓉粥端在手里,慢慢儿吃了小半碗。 虽说份量还比不上腓腓的三分之一,但好歹是吃了些,盈蕊躬身收拾桌面之际,前方的殿门忽然开了。 桑洇一袭墨袍,款步而来,行礼道:“女君。” 淡淡抬眸,梓菱看着他,未有说话。 桑洇道:“女君在这儿闷了许久了,不如出去透透气?” 知晓他是有话要说,梓菱便站起身,给聚魂鼎落了个结界,随他走了出去。 洞外天色正好,晴朗无云,山风烂漫。 沿路行至兰溪,梓菱道:“找本君何事?” 旋手一抬,桑洇自掌间化出那团随身携带的银雾,道:“这是邢泽临终前留给我的,女君看罢,便会知晓当年的真相。” 瞧得出此物乃修炼之人的神识片段,但乍然闻此,梓菱甚感疑惑。 再抬眼时,面前人已然眼眸微垂,清隽的脸上显出几分愧色,她心念一动,蓦然明白了所谓当年指的是何事。 犹如平静的海面陡生漩涡,梓菱那颗古井无波的心霎时就乱了,脊背寒热交加。 不知怎的,她竟是油然而生出几许害怕。 盯着眼前闪烁银光的神识团雾,梓菱缓缓抬起的手指有些微颤.抖。 …… 邢泽与邝碧原是早在几百年前便相识,前者真身为黑鹰,因被邝碧所救,而对其日久生情。 邢泽一片痴心,可邝碧眼里却只有周军的左翼先锋官。 当年,邝碧并未列入封神名单,纯属是靠师父姜子牙走后门上的天庭,是以,封神大典那日,她并未出现在封神台,而是回了西岐。 为了能得邝碧垂怜,邢泽长久以来都心甘情愿做哪吒的替身。 修罗族的易容术本就无懈可击,再加上他费心费力模仿,已然到了真假难辨之境。 故此,纵使是当年身为月姝的自己也认不出。 那夜与邝碧行欢的是邢泽。 而大火燃起来时,哪吒正在封神台,太乙真人恰逢闭关,是以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仍由自己同承焱被烈火吞噬。 再后来,邝碧设计抹去了轩辕镜内所有的相关景象,以至于哪吒多番探查也寻不到丝毫踪迹。 …… 看完这一切,梓菱怔怔地站在原地,周身仿若凝了一层寒霜,在这风和日丽的艳阳天里冷得摄人。 恍若被抽了魂魄一般带着些六神无主,她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把那团神识收入仙露瓶中,兀自转身,回了华阳洞。 桑洇站在原地深深望着,内心如释重负。 朱光迎面照来,给四周葳蕤的杂草铺了一层金色,可他的心却彻底跌进了一片阴暗的潮湿里。 她如皎皎明月,也似临水菡萏,干净得纤尘不染,像他这般卑劣之人,到底是不会拥有任何机会的。 收回视线,桑洇缓缓转身,自觉,确实该放下这份执念,努力羽化成龙了。
第82章 诉离愁(七) 回到华阳洞之后,梓菱让人将目魁二人送来的那些贺礼全都搬了过来。 箱子里装着满满的锦盒,每打开一个,盈蕊都忍不住“哇”一声。 “女君,这支珐琅镂花蝴蝶簪好漂亮哦!您瞧,就跟真的蝴蝶似的。” 白皙的手指轻轻触了下蝴蝶翅膀,五彩的光随之漫开,蝶翼颤动,委实有几分欲要翩翩起舞的韵味。 “啊!还有这个!”捧起下一只锦盒,盈蕊眼里放出光来,“这可是京城里前些年最时新的并蒂莲点翠金步摇啊,话本子里说那可都是宫里的娘娘戴的,价值不菲呢!” 虽是咋咋呼呼的,但幸亏她全都识得,毕竟梓菱平日里鲜少打扮,对这些凡间的首饰委实一知半解。 想来,多看些话本子也是能长见识的。 “哇塞!居然还有赤金花钿和琉璃护甲耶!”从第三只箱子里抬起脑袋,盈蕊捞了只雕花护甲举给对方看。 “三太子也真是的,怎的什么宝贝都买呢,简直挥金如土,这物什难不成是给您防身用的?” 一边念叨一边收好锦盒,小丫头满面红光,显然是对拆礼物这种事儿兴致勃勃。 紧接着,她就瞧见立在外边儿的摇篮床,一双晶亮的眼睛瞪得老大,立时就提起裙摆蹦了过去。 “这是给腓腓的嘛?真精致啊,一定比尚茗做的那个要舒适很多!” “连软垫都备了好几个,女君,您瞧,还有拨浪鼓呢!”围着摇篮床转了一圈,盈蕊拾起那支拨浪鼓在空中捣了几下,而后又喜笑颜开地放了回去。 可甫一转身,那上翘的嘴角就蓦然僵住了,抿了抿唇,她有那么些想哭。 这得多么深爱一个人,才会准备得如此面面俱到来给对方做新婚贺礼呀? 当时的三太子应当是悲喜交加,内心像被撕裂一般疼痛吧? 他舍不得离开女君,更加不甘心把她拱手让人,却因情势所迫,只得忍痛割爱。 无声叹了口气,盈蕊赶忙眨了眨眼睛,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钱财乃身外之物,梓菱见到这些金丝玉缕、点翠珠钗尚可保持平静如水,而对他给腓腓准备的体己之物也仅是心头萦绕暖意。 可当目及盈蕊掀开的那满满一箱糖葫芦,深埋于她心底的悱恻深情便是彻底绷不住了。 …… 很多年以前,绮纨之岁的陈塘关,城墙巍峨,旌旗鼎立。 少年高束的墨发在风中翻飞,意气风发,朗声如玉:“我长大以后要当大将军!” 双手撑在围栏上,女孩子抬头望着他,弯起的眉眼恰似皎柔新月。 身手矫健地跳下城墙,少年不假思索地问:“月姝,你想要什么礼物?待我封官加爵,我便去给你买!” “我想要……”虽说待他成为大将军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但女孩子真就歪着头,认真思考起来。 莹润的杏眸眨了眨,她撑着脸颊道:“我想要朝歌城的糖葫芦,据说又大又圆,可好吃了!” “糖葫芦?”双臂抱怀,少年撇了撇嘴,对这个回答很是嫌弃“你有点儿志气好不好?人家姑娘都要的什么翡翠啊,羊脂玉的,你怎的就要串儿糖葫芦呢?” “唔,”头上的双丫髻又晃了晃,月姝莞尔,“那你看着送就是了,左右我都会喜欢的。” 剑眉微挑,这话倒是让对方蓦然有些心花怒放。 不由得扬了扬唇角,少年继续眺望长空,开始畅想未来。 彼时的他满腔赤子之心,定然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得个削骨还父割肉还母的下场。 而涅槃重生之后,他便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纯粹的少年郎了。 …… 思绪回笼,梓菱轻声开口:“盈蕊,给本君拨一盘糖葫芦。” 这声调带着些不易觉察的哽咽,她眼眸低垂,像是不愿让人窥.探其中情愫。 “哦哦,好的,女君!”盈蕊连忙应声,转身拂开最上层的结界。 各式各样的,什么口味都有,且一支一支都用结界封好了,若是保存得好,想必放个上百年都不成问题。 内心唏嘘不已,盛好一盘黄桃味儿的放至对方面前,盈蕊识相地退了出去。 这座神殿尤为空旷,全由冰晶铸成,除了一方偌大的冰床与新添置的石桌再无旁的陈设。 四周幽阒无声,以至于一丁点儿轻微的响动都听得十分清晰。 夹起一片糖葫芦咬下一口,熟悉的蜜糖味道霎时渗进味蕾,在舌尖游走。 梓菱喉头哽咽,眼底蓄着的泪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起身来到床畔落座,她轻轻执起那人的手,内心已如江潮淼漫,掀起了惊涛骇浪。 柔嫩的肌肤裹紧虎口覆着的薄茧,他的手是一如既往的宽厚遒劲,骨节分明,只可惜冰冰凉凉的,再也不是能将她融入骨血的炽烈温度。 肩膀微微颤动,抬手抚上男人的面颊,梓菱滑落的泪愈渐汹涌,低低的抽泣声落在空气里略有回音,宛若一曲凄清苍凉的哀乐。 他明明对当年的事情毫不知情,却仍旧义无反顾,选择为了她献祭苍生。 曾经尚且身为月姝之时,她时常觉得自己的爱太过卑微,如今几百年过去了,她终于等到了对等的爱,却是犹如鸩毒封缄,再难言说一句。 俯身吻上男人的唇,梓菱阖眸,试图用滚烫的泪将其捂热。 那日神魂俱灭之前,他一定很想要这样一个吻吧? 如是想着,梓菱愈发泪如雨下。 紧紧握住那只大掌,她靠在枕畔,近乎语不成调:“三郎……你快醒来好不好?” “你快醒来,我们再生一个,再生一个,我就原谅你……” 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腓腓从床头跳了上来。 这冰床寒凉刺骨,小东西冻得忍不住抖了几下,而后蜷成一团,缩进了它爹的颈窝里,不知是想用自己温暖他,还是意图寻求慰藉。 伸手揉了揉这颗小脑袋,梓菱贴上身旁人的鬓角,紧紧搂住他的头,阖眸而卧。 聚魂鼎安然地立在石桌上,仙气缭绕,冰晶闪着冷光,悄无声息,四周清静得仿佛这茫茫天地间只余他们一家三口,生死相依。 - 大战之后的蓬莱宛若人间炼狱,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昔日花香弥漫的土地被覆了一层浓重的灼烧腐臭之味,蓬莱众人花了近月余的时间才将表层打理妥当,而后开始修复林间被毁坏的参天大树。 珠流璧转,终日忙碌的日子打马而过,哪怕身处仙界,都有了几分日月如梭之感。 如此也好,至少能缓解些许相思之苦。 梓菱将办公之所转移到了华阳洞,是以,白天在外头忙完她便进洞处理文书,到了夜里,再回羲和轩休息。 一日接着一日,周而复始。 比之早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梓菱如今的状态已然好了许多。 她恢复了饮食,也会同大家玩笑,而后把每日发生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地说给那人听,仿佛他只是睡着了,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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