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仍然在听赛诺的话,不是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纳菲斯先生。”年轻人垂下眼,以一种极为恭敬又温顺的口吻和他说着, “我只是个小小的书记官,没什么实质性的能力,现在也只是站在我的个人立场上提出一点建议而已。” “我并没有斥责你的意思,年轻人。” 贤者的声音依然是平缓的,包容的,他看着面前年轻人的眼睛,轻轻叹息着问道: “但是你之前与我说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呢,教令院的问题这么多,阿娜尔如果仅仅只是想要完成她的毕业那我想就算是大风纪官也不会阻拦的。” 所以,何必呢。 会有人愿意为她出谋划策,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小的毕业问题,遇到类似麻烦的学生每年都有那么多,从来也不缺少阿娜尔一个;就算因为教令院混乱至此,情况坏到了她不得不一切从头再来的地步,也是会有人愿意耐心哄着她,陪她一步一步重新再走一遍的。 “我……应该只是想要试一试。” 艾尔海森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符合他年纪应有的拘谨感,因为尚且空白的认知无法赋予他应有的底气和一贯的从容,要如何正确解答内心是个永恒无解的难题,天才和庸才唯独在这方面会傲慢又模糊的真心列为同等对待的对象,在探索的途中,所有人第一时间所能拥有的都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与堪称愚蠢的求知欲。 书本和虚空都无法赋予理性之外的感知,再丰富的文字也无法描述心中最精确的情绪,年轻的探索者亦步亦趋强自镇定,走在一条不清楚前途与来处的路上。 “想要试试什么呢?”长者耐心至极地问道。 “……试试别人能做的事情,看看我行不行。”艾尔海森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与镇定,不疾不徐的回答说, “又不是什么只有一个人能做到的,想要试试也没什么吧。” 说到底,那也不是只有大风纪官才能做到的事情——既然不是某个人锁定的唯一特权,那他为什么不行? 纳菲斯没有否认,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开口说出什么鼓励或是赞扬的话。 “我明白了。”长者笑着点点头, “我写封信给你吧。” “小娜可能会听从你的建议转院,但也可能不听你的,脑子一个不清醒跑回来直接办退学也不是没可能……”纳菲斯和艾尔海森抱怨着自己那个不听话的孩子,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的不满, “说到底我也是不管她很久了,所以我这个做爸爸要她去做什么应该也是没什么用的,我这里最多能给你写封信表达我的意思,她若是真的要转院进阿弥利多学院我自然是很高兴,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贤者纳菲斯的意思很明白,即使书记官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选择尊重自己女儿的意愿。 是选择更加轻松的阿弥利多学院还是继续原本的伐护末那学院,亦或是干脆放弃他这个思想保守的老父亲和铁面无私的大风纪官离开须弥另做一番天地,那都是孩子自己的事。 至于能不能说服阿娜尔让她选择一条更加安稳,或是更加轻松简单的路子,那就是这位好心书记官的自己的问题了。 他不打算插手,也没那个心思。 去试试嘛,年轻人试试又没什么,反正也不违法。 纳菲斯笑得颇为灿烂,更是有些隐约的幸灾乐祸和乐见其成,偶尔也要有些这样的发展才会满足老父亲那糟糕至极的恶趣味——总让居勒什洋洋得意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至于自家的崽子是不是会在这里面吃亏他还真的不太担心,总归一般没人会比她更擅长无视规矩,大不了就是退学以后回家后又哭又闹所有人都不见,顶多就是把他后院娇养的蔷薇花挨个剪秃。 阿娜尔再怎么说也就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又不是什么喜好奢侈的性子,无法毕业没有工作也没关系嘛,爸爸还是养得起的。 * 艾尔海森从贤者手中接过了那封薄薄的信。 他没写太多,想来是没指望过靠一封信就完成所有的交流内容,不过是顺着艾尔海森先前的建议提了些有关转院的事情,但看纳菲斯先前的意思,想来也不会在信里摆出什么强硬的态度——艾尔海森垂下眼看着手中的信,不由得想,他可以去试试了,但是意外的没有什么会成功的底气。 他对学妹并非一无所知,在奥摩斯港的时候也算是可以熟练掌握对方命脉的那一种类型。 至于神明先前的迟疑忐忑犹犹豫豫,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阿娜尔隐藏的身世谜题,先前在奥摩斯港已经推测出的一点破碎细节……这些好像都可以侧面证明她的身份了。 但是艾尔海森说真的还真的没太在意过这种事情。 对于会被大风纪官牵扯这么多年的阿娜尔来说,真正能稳定她身份认知的从来都不是她自己的意识,而是旁人对她的判断。 某种角度上,她其实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为了纳菲斯的期待,为了大风纪官的期待,为了她身边所有人的期待,她成为了现在的阿娜尔。 少女乐在其中,并未因此生出丝毫的怨言和身份差异上的强忍不满,不出意外的话,甚至可能就这样平静的度过属于“阿娜尔”的一生。 神明应该是在迟疑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她,这不行,太慢了,也太犹豫了,她是那种察觉到对方态度微妙迟疑的一瞬间就会先一步掌握主导权的类型——什么存在会在神明的对面依然可以掌握绝对的主动权?答案显而易见。 信息差,身份差,认知的差异和她对自身的信心……阿娜尔能在规则之外的地方游刃有余地行走至今,依靠的无非就是这些。 他其实也能大致猜到对方的身份,却不是很想深究下去。 艾尔海森不认识非阿娜尔之外的类人存在,想来阿娜尔也不会想要看到一个对她身份百般警惕无比小心的陌生人……至于其他的,他没有赛诺那样依靠时间积累下来的充足底气,称不上知根知底的解,但他至少清楚一点:从须弥之外返回的学妹依然会乖乖叫他“学长”,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同样愿意继续作为“阿娜尔”存在着—— 这就行了。 仅从这一点来说,他和大风纪官其实没什么不同。 手上拿到了属于贤者纳菲斯的手写信,也已经和大人物们请好了假,接下来要做的应该就是调查学妹接下来的去向了——艾尔海森放弃了回头去和草神大人提前要一份未署名的转院申请的相关打算,抚养阿娜尔长大的纳菲斯既然是那样的脾气,那过分的控制欲只会起到反效果。 她对待自己的态度眼下姑且称得上一句独一无二,可炸毛的幼犬虽然可爱,但一直这样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还是要留一些回温余地的。 枫丹的贵客还在和草神商讨接下来的安排,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也会去找阿娜尔,艾尔海森想了想,决定还是省略掉冗赘的报告申请和需要为此浪费掉的时间,书记官去了因论派那边走了一圈,从各种煞有其事的流言传闻中拼拼凑凑,很快就推测出了对方如今的位置。 喀万驿,防沙壁。 沙漠那边。 艾尔海森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但他很快就放松下来了。 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就算真的在沙漠里碰到胡狼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早晚都是要有这么一回的。 值钱的东西没必要带着,反正现在自己带多少摩拉也不会比学妹更有钱;浑身上下最有价值的莫过于这份纳菲斯的手写信,艾尔海森在离开生论派贤者的住处时有那么片刻的迟疑,他看着院中盛开的须弥蔷薇琢磨着是否要摘下一朵在路上做成标本当做久别重逢的礼物,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如果她愿意转院去生论派,倒是可以反过来借着人情找学妹帮忙让她给自己做一个。 临行之前,年轻的书记官并未携带太多累赘之物,反而相当恶趣味的写了封信送去给沙漠深处的大建筑师,至于对方收到信会有什么反应,以及那位好心的建筑师又会慌慌张张写点什么回来……嗯,等自己和学妹一起从沙漠回来的时候,可以配合到时候卡维最新的反应一起看。
第158章 没赢过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年轻人的脚步在草木丰饶的土地上驻足流连,生论派贤者的住处犹如洋流交汇之处,流淌过草木最为纯粹热烈的生命力。 沉默的生命同样拥有自我的情感,但它们沉默,安静,无声无息,于是便借由滋养根系的水流带走他们全部的感情。 在本该无人知晓的隐秘谈话中,人类的声音与情绪顺着草木的枝叶流淌入地脉深处,自那个孩子人类养父的住处之中流淌出来的全然陌生的情感,被祂们悉数送入了水中。 本该就此融化。 贤者的感情,人类的感情,那些曾经有过的呓语与感慨,本该就此与万千生灵融入水中的情感一同,借由潮汐的涨退消失在下一个属于水的循环轮回之中。 可漆黑的藤蔓伸出贪婪饥渴的根蔓,从中捞取令祂们感到满足的那一部分。 所有鲜活的,热烈的,欢喜的,疼痛的,人类与其他生命曾拥有过的情绪都是祂们如今所喜爱的,曾经成为死域的经历已经剥夺了祂们原本正常的感知,也直接剥夺了他们原本温驯安静的脾性,虽有丰饶之血的慷慨馈赠令昔日的元素生命得以重生,但失去的部分便是永远失去的,唯独这一部分,再也无法弥补重生。 祂们知晓感情的滋味,品尝过最真诚的欢喜与最炽热的痛苦带来的属于感性上的满足,枯萎的躯体再也难以生出这样的情感,于是藤便借由从丰饶之血中获取的那一点点阅读水流的能力,从中捕捞最为热烈的那一部分感情,填补祂们永远饥渴而干涸的内心。 与此同时,漆黑的藤枝从中捕捉到了一点陌生又熟悉的东西。 和那个孩子有关系的东西。 要告诉她吗? 告诉她吧,告诉她吧。 既然已经分享过她丰饶的馈赠,便只能尽己所能,竭力回以同等量的血。 ——于是附着在沙漠石屋上的枯藤结出树液丰沛又娇嫩的花,将其滴入空荡的水杯中,汇聚成一杯殷红的液体。 阿娜尔自漫长的梦中睁开眼睛,看见的并不是守在身边的白发少年,而是被黑藤赤叶小心环绕的粗陶杯子,直到见她醒来撑着坐起,漆黑的藤蔓才慢慢褪去,留给她行动的余地。 龙女若有所思。 她走过去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只是还不等她来得及消化完毕那其中蕴藏的信息,忽然又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阿娜尔抬手摸了摸肩膀,试探着动了动,然后她愣了一下。 后背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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