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神奇哦。”早川拨开挡在眼前的枝条,“晚上和白天完全不一样。” 仁王双手插兜在她后面,随她在高大的花木之间穿来穿去,偶尔偷偷把断掉的桂枝别在她的头发里:“电视剧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情节吗?女主角从舞会现场跑出去,对着花树许下心愿,抬头听见脚步声,急忙跑掉,没想到自己的心愿已经被男主角听见,什么的。” “你那是古早大河剧的情节了!”早川不屑,“现代都市爱情剧,一般都是女主角在舞会现场受气离开,到小花园散心,结果因为穿得太少冻得哆嗦,然后遇到在花园里接听重要商务电话的男主角,他出于绅士风度,把自己的外套借给了她,外套始终没还,两人再次相见,已经是在收购公司的合同签约现场……” “那咱俩呢?” “咱俩和那不是一个频道的。咱俩这属于探索发现。” 他们的“探索发现”最终变成了美食节目,两人各捡了一大袋桂花,商量着周末可以做甜点吃。仁王掂量掂量手里的袋子,问,不过你会做甜点吗?早川反问,我不会,你会吗? 仁王说:“我不会。但是我会往做好的甜点上面撒桂花。” 早川说:“那我把柚木绑架过来,给我们做甜点。” 尚在舞场中转圈圈的柚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在三言两语中被决定了。早川和仁王从小花园走出来,绕过食堂正门,来到操场上。弹吉他的哥们儿已经换了一批,跑道上的人群聚拢又分开,散落如星辰。八点半江之岛会放烟花,操场视野空旷,是最好的观赏点。仁王说,我们不往人堆里凑。转身拉着她走上主席台,一屁股坐在开幕式时副校长的位置上,然后假装很恭敬地,拉开校长的位置,让她坐。 “您是我领导。”他点点下巴,“请坐。” “得了吧,”早川嘴上这么说,动作倒是很不客气,“谁敢领导你啊,哪天诈骗被抓了还得找我捞你。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仁王左手支着下巴,眯起眼睛懒洋洋地看着她,一直看一直看,跟没见过似的。早川的尾音抛在空气里,被风一吹,轻烟般散开。她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腿碰了碰他的膝盖:“这是在主席台上,你不要做奇怪的事情哦。” “知道。”仁王顿了顿,在她骤然放松的目光中,缓声道,“我好喜欢你啊。” * 从主席台上望操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像站在舞台上望台下。当时正逢两幕转场,她飞快地换完衣服、理完发型,提着裙子,从侧边走上舞台,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排灯闪烁,配角的裙边闪烁,胸口的项链也闪烁,闪闪烁烁连成一片,除了眼前的方寸舞台,看不清底下的观众。 她开始独白。台词是森永找话剧社同学改的,改来改去,还是有一点浮夸的味道。大意是说这个容貌姣好的女人如何被命运安排错了,出生在一个小职员家。没有陪嫁,没有遗产,没有任何方法让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子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于是只好听任家人把她嫁给另一个小科员。她没有漂亮的衣裳,没有珠宝首饰,什么也没有。而她爱的偏偏就是这些,成天想的也只是这些。她多么希望能够讨男人们的欢心,惹女人们嫉妒,魅力四射,到处受人青睐。直到她的丈夫终于收到了部长举办的晚会的邀请,直到她拿四百法郎做了衣服,又开口向朋友借了一串钻石项链;直到她走进会场,吸引了全部目光。 舞一支支地跳。所有的男士都盯着她,打听她的姓名,求人引见。部长办公室的人员全都要和她共舞一曲。部长也注意到了她。一曲终了,她一步一步地走,走到舞台边,站定了,前面就是悬崖。她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为此而生的。” 剧情马上就要进入下一场,女主角和丈夫即将离开舞会。他怕她出门受寒,把带来的衣裳披在她身上,那是日常穿的衣裳,很寒碜,和漂亮的舞衣极不调和。她马上意识到这一点;为了不让身裹豪华皮衣的太太们发现,她想赶快溜走。于是飞快奔出大街,在沿河马路上找到一辆夜间拉客的旧马车,哆哆嗦嗦回到家。丈夫明早十点还要上班,对她来说,这一切就算是结束了。她对着镜子脱下披在肩上的旧衣裳,想再看看荣极一时的自己,忽然大叫一声,发现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 因此,这是最初的亮相,也是最后的登场。所有的争取、希望、用心和努力,在拿出来的一刻,就全都到了头。对女主角来说,项链丢或不丢,机会都是一次性的,区别只在于她是否要为此付出后半生的操劳。这一刻的辉煌是有着伤逝之痛的,能见明日的落花流水。 早川站在台上,突然有了体己的心情。这套出场的裙装,是专为她制定的,好像知道她的心。她由内而外燃烧起来,左右左,右左右,每一步都跳得极认真,极努力,因为她也是等了太久才踏上这个舞台的。 立海大附属中学高等部,这是“胜者为王”的地方,她从开始就知道。她讳言自己的来历,因为大家一看就明白,她是“外校生”。那时英语老师站在走廊里批评她,开口闭口“你这样的学生”;那时仁王劝她,“荣誉是给别人看的,舒服是给自己享受的”,她没忍住碰了他一句,你这种人说这种话,我要是相信才有鬼呢;那时她收集幸村的资料,看他在访谈里置气,批评有些选手“缺少真正的才能”,“没有胜利的可能”,心像是被什么击中,起了涛声,未尝没有一点点恨。 而更深层的原因从来都和别人无关。因为国中时代,是不忍细看的荒芜岁月,阳光灿烂,杂草疯长。她没有读书、没有成熟,懵懵懂懂地坐在老师办公室等待姐姐过来解决问题,却只等来了姐姐的死讯。即使她渐渐在立海站稳脚跟,对于曾经发生的一切,还是无法做到完全坦然。她只在某些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过去,却从来不敢直面过去本身。那三年仅仅存在于话语中,是怀念的对象、聊天的谈资。好像古墓中的壁画,不见天日时,尚且能够保持艳丽的颜色;一旦经过挖掘,顷刻氧化、灰飞烟灭。 “早川明羽”的旧日痕迹是被她亲手抹去的。她曾经以为自己不需要这些了。国三夏天的孟兰节,她和家里人一起,去给姐姐放灯。站在岸边看着灯顺流而下,汇入无尽光影之中,忽然想起佛教故事里说,玄奘法师站在到达天界的河边看自己的躯壳顺水流去,幡然而悟,憬然而惭,此之谓脱胎换骨。后来,等她查到成绩,得知自己在两百多个外校生中以第三十名的成绩考入立海大时,那些被沉甸甸的情绪浸泡得湿淋淋的夜晚,也全都不重要了。新生报到那天,她站在曾经到过的公交站台,看着远处相模湾的水静静流淌过去,带走她想忘记的一切,也带走她的国中三年。从普通班,到尖子班,再到新的学校,用新我覆盖旧我,不仅是修炼,也是消业。所以她一步一步,从来没有回过头。 如果说那时的不必回忆,归根到底是不想回忆,那么时至如今,她终于有了一点点面对过去的勇气。早川心想,蝉蜕壳变,未必是变坏了,没必要那么悲观。她获得的东西很多,写过万字长稿、去过东京比赛、拿过年级前五、办过大型活动。铃木说,还担心你在立海不适应,没想到你过得很好啊,比国中更能干了,还找了个帅哥男朋友。文理分科的时候,她在父亲面前撂下狠话,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现在,她做到了。而他说,我很期待你的表演。 她依然记得修学旅行时候做的梦,她站在海原祭的舞台上演话剧,底下一圈射灯照着,像是炽热的舌头,往脸上舔了一口,烫掉一层皮。不知道演什么,总之是女主角。跋山涉水,公主斗恶龙。道具剑闪闪发光,足够以假乱真。掌声雷动,大幕落下,她和搭档一起鞠躬,直起腰时才看清站在边上的是宫崎。 而现在已经不同了。就算遇见宫崎,她也能以彼之道,治彼之身,笑盈盈地告诉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学生会大家庭。 都会有的。早川心想,或许海原祭过后,一切都可以好起来,可以和父亲展开谈谈,可以和国中同学出去玩,那些说不清的、解不开的,只要她肯去说、肯去解,最终都能实现。人定胜天,是您的愿望呼唤着命运,而非命运选择了您。 然而想着想着,又有一些不确定。似乎这就是顶点,接下去便胜负有别,悲喜参半了。那种和仁王确定关系时的忐忑不安,再次降临到她身上。她脸贴着主席台冰冷的桌面,眼睛半垂,从空中捕获了他的目光。他问怎么了。她说,我觉得我好像太幸福了。 什么意思?仁王握住桌子底下她的手,十指相扣。 早川摇摇头,想起舞台上的华服丽彩,低回慢转都仿佛在做告别。话剧已经落幕,她却真的“进去”了,不是陌生的美人,而成了情景中人,仿佛脖子上的项链也要不见。然而这预感,又有几分可靠呢? “咻”的一声,第一束烟花窜向天空。从餐厅流出的音乐停住了,操场上嗡嗡的说话声停住了,连心跳都停住了,是梦的将醒未醒时分。 这一刻是何等寂静,斜月沉沉,能听见海雾深处的汽笛声。“呜——呜——”,在两束烟花的间隙里,悠扬地响着。声音是横向的,烟花是纵向的,铺天盖地织出一张网,将操场上的人收在其中。人群不动,人心下沉,好像乐队奏到高潮,突遇一个斩截的手势,一个用力的休止符。 于是万物噤声,上帝不响。 就像当时在舞台上,头顶是高悬着的灯光,遥遥盛开;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深渊无底。她的独白结束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为此而生的。”——脚步后退,新的故事就要起来,急管繁弦也要崩断,心跳着跳着跳到喉头,仿佛童话故事里穿着红舞鞋的女孩,左右左,右左右,身不由己。然后是钟声轰鸣,带起掌声,女主角听到丈夫在背后唤她的名字,玛蒂尔德、玛蒂尔德,我们回家了。 第二束烟花在空中炸开,比第一束还要明亮、还要璀璨。边上金黄的一圈,簇拥着中间橙色的花蕊。她的胳膊紧挨着仁王的胳膊,他的手在桌子底下握着她的手,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迷惘,便比先前握得更紧。她望着他,看着烟花绽放他瞳孔深处,那簇跳跃在裙边的火焰,重新烧到了她身上。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在烟花的轰鸣声中,她开口了,“只要你问的,今天晚上,我都会说。” 曾经许多次她都想要开口。摩天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躺在他家客房的时候,许多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或是时机不对,或是准备不足,她总能找出千万种回避的理由。然而这一刻,勇气与怯懦叠加,仿佛什么东西她都可以承受,也愿意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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