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铃木抬着下巴,挑衅似的看她。 早川沉吟片刻,扶着她的肩膀,把她转了一圈,推到礼堂出口:“反正现在没事,我跟里面的人说一声,我俩去买点吃的!” 她俩买了第二支半价的红茶冰淇淋,一路从教学楼走回礼堂。树叶筛出阳光,漏下一地碎汞。铃木卡擦卡擦咬着脆皮,动静像小仓鼠,嘴里说着这才对嘛,你刚才太严肃了,一口一个“同学”,我都不敢认。 早川无语:“这叫基本礼仪。” 她们坐在礼堂门口的花坛边上聊天,阳光很好。早川闭着眼,视野是暖溶溶的暗红色,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眼前的光斑也跟着流动。国中前两年,她俩都同班,关系很好。国二最后一次期末考,她状态糟糕,表现却异常好,班级排名一下进步了十五名,拽着分数段的尾巴进了尖子班,之后重新分配寝室,她们便不在一起了。 刚刚升上国三的时候,她的成绩在尖子班垫底,每天都要拿着练习册去办公室问问题。数学老师一道题讲三遍,讲完第二天又被问,他气急反笑,问她:和你一样烂的我也见过,像你这么热情的倒真没有。你前两年干嘛去了? 一句话问得她没法答。镰仓三中是所普通的公立,初等部和高等部的成绩都平平,最好的师资全放在尖子班,里面的学生大多会考出去。月考之前班主任让她们写目标,她写的是立海,被数学老师看见,他一伸手,把便利贴撕了:我没看错吧?就这学校的分数线,给你英语国文加满,你都考不上啊! 她把便利贴抢回来,贴在黑板上捋平了:那您说我怎么办? “你这样不行,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学一年还是这样。”数学老师把讲义卷成筒,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从头来过,精读课本,买配套练习册,系统找出薄弱点。数理化都一样——你根本没做完过一本练习册吧?” “国三之后就没见你了。尖子班到底不一样,每天要上晚自习,宿舍也和我们不一层。我往你们班级门口绕过,你要么不在位置上,在位置上就写作业,我都不好意思叫你。”铃木把甜筒举到眼前,倒着吃底部流出来的巧克力酱,“立海怎么样?名校啊,校庆都搞得这么声势浩大。” 她这样说,倒让早川不好意思起来。当时数学老师告诉她,光靠问问题没用,要建立自己的体系。以她的水平,能把两年的知识分门别类整理好,知道考的是什么、要用什么方法,就已经很不错。她一咬牙,从书店里搬回了全套复习资料,白天老师在课堂里复习,晚上自己在书桌前复习。 人是真的可以把自己逼到极限的。那段时间她什么都没想,一分钟掰成两分钟过,晚自习待到熄灯才走。周末回家,人瘦了一大圈,母亲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她把历史知识点抄在小册子上,边吃饭边看,嘴里塞满了菜,好半天才点点头。即使已经认真到这个程度,依然考差过许多次——其实也不算差,只是原地踏步,永远不知道下一题会错在哪里。心情最郁闷的时候,她乘公交偷偷去立海,沿着海岸线散步,来来回回。偶尔会看到成群结队的学生挽起裤脚在海滩上捡垃圾,或者看到运动社团的人腰上绑着轮胎,一圈又一圈地跑,脚印留下,又被浪头拍散。 时常会想,如果考不上立海要怎么办。想来想去也想不通,日子还是要照样过:看书、写题、考试、看书、写题、考试。因为用眼过度,常犯结膜炎,晚自习上着上着,视野中便出现絮状的沉淀。眨眨眼睛也挪不开,只好仰头滴眼药水。等待刺痛消失的时间里,偶尔会想起当年听见自己不要去立海时,姐姐脸上平静的神色。像是过分清澈的河滩,一眼就能望见底下的石子。姐姐的神情是透明的,她在回忆中努力地伸手,想抓住水中的草荇,或者一尾鱼,然而所及之处,却是一片含情脉脉的虚空。 “校强我弱,”早川耸耸肩,把整个甜筒底部塞进嘴巴,不知道怎么表达,干脆学着大家装谦虚,“就是混呗。” “得了吧,当我不知道,你的照片还在礼堂门口贴着呢。画成那样,也就熟人认得出来,跟熟人就不用客套了好吗!”铃木象征性拍拍手上的碎屑,带着一股香甜的奶油味,就来捏她的脸,“入场券上写了外联负责人的联系方式,那个‘早川’就是你吧?行啊你,混出头了!” 她的攻击招招奏效,早川忙于躲避,没有回答。从普通国中的中游,到重点高中招生考试的第三十名,她的经历太过离奇,别人听来往往兼有卖惨和炫耀的成分,她不知道怎么说,自己也不想说,于是便不说了。借着升入尖子班的机会,她和以前的朋友断了来往,起初她们还来找过她,后来大约是察觉到她的回避,也就不来了。 毕业典礼的时候数学老师告诉她,由于她国三进步神速,学校曾考虑过让她做毕业生代表,后来发现她前两年的表现实在平庸,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当时她什么都没说,心里想着幸好,面上给数学老师鞠了一躬。等到典礼结束,她就换了手机号,从此再也没有联系过自己的国中同学。 铃木现在说得风轻云淡,当时大概也是感觉到了什么的。她只字不提,温热的指尖揉捏着早川的脸,让她在慌乱之中,多了一点感激。于是态度也就自然起来,仿佛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似的:“虽然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叫我一下子承认,还是有点尴尬。” 铃木摆摆手:“一般吧,我都不尴尬你尴尬什么。好事啊。我记得上回咱俩一起登台,众目睽睽的,还是因为在寝室煮泡面被抓了,得念检讨,结果今天你就要上台表演了。我刚才把海报拍给以前的室友,人家都不信呢。” “你那检讨写的什么东西,”早川清了清嗓子,模仿她昔日的语调,“‘我来和大家分享一个好吃的泡面方子’……” 铃木眉毛一挑:“都登台检讨了,不得来点实在的?咱们国二买的锅,我现在还在用呢。质量特别好。下次你来玩,我烧给你吃。” 她说你是不是换了手机啊,新号码给我吧,毕业的时候太忙,忙完了,一睁眼你都来立海了。又说下次一起去唱歌,国中时候那家卡拉OK装修了,老板呢还是原来的老板,会给咱们送果盘。早川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说自己旧手机丢了,这才换了新的。又说自己修学旅行的时候和男朋友去唱歌,就是因为唱上头了,脑子一热,两个人才在一起的。 “下次叫你男朋友也来。” “他不行,”早川狠命摇头,“他五音不全,只能唱rap。那个不讲究音调。” “这有什么,”铃木拍着腿大笑,“我最喜欢看帅哥出糗。” 笑声爽朗,如同她们第一次在寝室试泡面方子,没掌握好火候,烧焦了锅底。当时早川急得团团转,铃木眼疾手快抄起抹布就往锅上盖,糊味里夹杂着霉味,她拿叉子捞起抹布,很自信地说,这叫扑灭,实验手册里教的,对付酒精灯就得用这招,“看看,这才叫读书人,活学活用,好吧?” 早川说化学老师明天得给您颁个奖,太认真了,咱们都感动了。不过这抹布还能用吗? * “想什么呢?” 化妆间门一开,好几个演配角的同学走进来,呼啦啦往桌前一座,掀起一阵瓶瓶罐罐相碰撞的声音。早川的思绪蓦地断了。森永拿直板夹捣鼓她的刘海,见她闭着眼睛,又不像要睡着的样子,随口道:“今天你家里人来了吗?” 早川说来了。又听她问,怎么没来后台找你? “刚才见过了,在外面,”早川犹豫片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稍显抱歉的微笑,“里面乱七八糟的,进来干嘛。” 她是前脚刚告别铃木,后脚就遇到了父亲。前场和后台的交界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红的黑的黄的电线缠在一起,辟出一条窄窄的路来。父亲背着手站在那儿,若不是身上的衣服,她也许都认不出他来。 海原祭而已,他却穿得很隆重,全套西装,好像要去高级音乐会一般。头微微低着,大概是在看手中的节目单,又看得很不专心,不知想什么。狭路相逢不是好事,她正打算逃跑,然而身体比头脑更快,踌躇之间,还是来到了他面前。 也许是刚刚跟室友聊得太开心,乍见父亲,她都没能调整到备战状态。“爸,”早川喉咙像生了锈,说出这个称呼,接下来便卡住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妈呢?” 如果仁王在场,大概会叔叔长叔叔短妙语连珠一番,然后回头笑我吧。心里这样想着,却发现父亲也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你妈去洗手间了。我等她。” “可是洗手间明明在另一个方向。”说出这句话她就后悔了——什么跟什么啊,没想到父亲也无意和她计较。两个人彼此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看节目单,她看他。看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看,目光在他外套上跳跃式行进,突然发现这条外套,就是他在姐姐的国中毕业典礼上穿的那条。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母亲特地给他定制了新的西服,细条纹的,灯下有特殊的质感,作为家长代表上台,内敛而体面。 “应该让妈妈上台啊,”当时国小五年级的她在一边打岔,“明明我们的作业都是妈妈辅导的。” “等明羽毕业典礼的时候,就换妈妈上台。”母亲低头为她整理领结,“明羽想要爸爸,还是想要妈妈?”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也很公平,然后在母亲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她看他穿得这样隆重,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按说她第一次登台,他是该放在心上的,随随便便就来了,也是不尊重她。但这条衣服偏偏是为了姐姐买的,她看见了,难免以为他有意拿自己和姐姐比。比得上,她于心有愧;比不上,她又心生不服。 所以到底应该穿什么呢?纷乱的念头像毛线团,乱糟糟地堵在心口。早川自己都弄不明白,干脆不去想,心一横,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您找到座位了吗?我送您回去?” 父亲这回没有提母亲,很顺从地就跟着她走了。两人保持着一个肩膀的距离,路上遇到不长眼的后辈,看不出她后面跟着人,还要拉着她说事,有外校嘉宾从社办大楼的台阶上摔下来了,问她怎么办。她让他去看之前做的紧急预案,先把人送医务室,根据校医的建议判断是否去医院,又想起学生会准备了一些放满水果零食纪念品的礼物袋,让他拿一个去,不要空着双手,有情况给她打电话。 “小孩子过家家而已。”后辈走了,她朝父亲笑笑,竭力不去注意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或许是不屑的,“再走几步就到了。” 她一直把他送到座位上。这位置是她亲自挑的,靠近前排,视野好,又不至于离音响太近。周遭的家长,要么和即将上台的孩子聊天,要么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相比之下,她们这片显得很沉寂,有点像海水包围的孤岛。早川站在过道中间,父亲在她身边缓缓坐下,礼堂的灯还没有熄,照得他头顶的头发格外稀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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