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光脚站在地板上,此刻才感觉到冷。寒意漫过膝盖。她走上前,从仁王怀中接过猫来: “你看了BBS上的帖子吧?” 仁王揉了揉雪糕的脑袋:“什么帖子?” “别跟我装傻了。”早川抱着猫,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后来早川反复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确信无疑,自己的声音里没有怒气。就和翻译软件上的人工语音一样,是空白的,白得仿佛一张纸,轻轻一揉就变形了。 她其实明白仁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原因很多,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他卧病在床,而网球部突发意外,她也会选择隐瞒。于是仁王给出的答案,也就和她的想法别无二致:“你不是还病着吗?” 然而这意料之中的回答,却并未平息她心中的烦躁。她越看他摸猫,越觉得他只是在回避自己的目光,于是转过身,把猫放到床上:“别摸了。这件事情能拖吗?越早解决越好啊。要不是森永打电话给我,我明天再请一天假,后天还指不定发生什么呢。” 仁王任她把猫抱走,没说什么。此刻坐到床沿,好像并不在意似的,问她:“怎么光对我生气呢,柚木不也没告诉你吗?” “柚木是怕我担心——” 他点点头:“那不就完了。我也一样。” “你不一样。”早川脱口而出的反驳和他沉静的答复在半空相撞。她松开了手中的床单,拿起床头的水杯。里面的温水早就凉了,顺着食道流进胃里,像是吞了一块冰。有些没能说出口的话也跟着流进胃里,比如,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而生病,也知道我有多在乎这些,风起于青萍之末——你怎么可以不说呢? “森永一整天都没联系上我,现在宫崎问她要说法,她问我要说法,明天我回学校,还得和学生会的人解释。帖子是周末发出来的,周末我还在高烧,你们不说也就算了。今天帖子上了BBS热门,我还是蒙在鼓里。危机公关黄金二十四小时,明天再解释,已经来不及了。知道的人越多,不相干的猜测也就越多,澄清每个猜测都需要成本。”就算在森永面前能够揽下责任,面对仁王,她到底无法保持冷静。刚才虽是一目十行,却也知道大家说话有多难听。她无数次担心过的非议,终于以这样的方式,闹哄哄挤到眼前。不用想,他一定看了,但她却不清楚他心中的想法。 她觉得他大概是不在意的,却没法给这个判断盖棺定论。她问不出口——她没法问自己的男朋友,你对我曾经的绯闻是怎么想的,你会不会介意那些“脚踏两条船”“玩弄感情”的指控——更何况,直接问也没用。因为他总是那种轻飘飘的态度,四两拨千斤的,别人使尽全力挥出拳头,却打进了一团影子里。 倘若放在平时,倒也没什么。唯独此刻,他的飘忽不定却让她异常烦躁。那种感觉又来了,像是在鬼屋里迷了路,横冲直撞想要寻个出口,却发现眼前皆是人为设置的路障。而她恰好就误入过这样一座鬼屋。 ……由他打造的鬼屋。他知道一切,但他不说。 “有些事情你得告诉我的。”她一字一句放得很慢,意在言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讲理,“有些话,你觉得不重要,不代表我觉得不重要。我想,我们还是不要替对方做决定。” 仁王仿佛没有听懂:“就算这件事情很重要,那你打算怎么解决?删帖吗?” 他对着她怔忡的表情笑了笑:“学生会永远就只知道这一招?” 这个笑容耳光似的扇在她脸上,和刚才森永的提议对比,就更显得讽刺。早川突然感到胸口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仁王雅治你把话再说一遍,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对学生会有意见,”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强压住分贝,“学生会是学生会,我是我,你看准对象再发作,可以吗?” 虽然说出这话的时候,她自己也有几分不确定。要求森永给她时间,只是缓兵之计,帖子怎么处理,还是要看明天部长会议的决定。 仁王不答,仿佛看准了她只是学生会庞大机器中的一个齿轮,转口道:“被黑才能红,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那照理说,你也没必要这么紧张。” 早川一时无言。如果说此时她还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异常,那么这就是她的问题了。这已经不是轻飘飘的回复,而是尖锐的讥讽。然而她根本不敢确定,他的锋芒所指,究竟是历来看不惯的学生会,还是为学生会上火的自己,如果是针对自己,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手机开了震动,消息不断涌进来,早川一条都懒得看。她心想,仁王是带着不满情绪来找她的吗?如果是,那么她醒来以后那些温情脉脉的瞬间算什么,既然这顿脾气迟早要发,又为什么要给她烧晚饭、陪她看电视、督促她按时吃药上床睡觉?何必呢,又何苦呢?如果不是,那么他这态度突转是什么意思,她有哪句话不是好好说的?她何尝冒犯过他呢?她自己也是一肚子气啊! “咱们好好说话。”早川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先不管学生会了。我只是不明白,你完全可以把情况告诉我,再让我自己判断轻重缓急、自己做决定,我就这一个要求,不过分——”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仁王打断了她。 “你不喜欢别人瞒着你,”他平视着她的眼睛,仿佛告诉她,在这件事情上,两人是平等的,“你不是也有很多事情瞒着别人吗?你能瞒那么久,别人连一天都瞒不得吗?” 他们这片街区的夜晚十分安静,母亲开门回家的动静也就格外得响。有一扇门打开了,达摩克里斯之剑落了下来,早川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恍惚之间竟有种真正尘埃落定的感觉。亲手打造鬼屋的人,拆下了那座由他推来的墙。她想,这话他一定酝酿很久了吧,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排球部的稿子,前面其实有一点点铺垫(主要是铺垫了她们去采访排球部和队内的争执);依然是“胜者为王”的核心。 早川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是此刻的爆发叠加着多重矛盾:一方面,是她对他那种飘忽态度的不爽;另一方面,是他对她隐瞒之事的预感。他是她镜花水月的恋人,她也只是镁光灯下的陌生美人。谁都没有指责对方的权力~ 好奇提问:大家觉得这两个人吵得起来吗?
第86章 [86]对峙 母亲回家的声音解救了她。在一番形式大于意义的寒暄过后,早川送仁王到楼下。夜晚很凉,路灯笼着一两只盘桓的秋虫,他的发梢镀着一层微弱的光。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又不好开口,想来想去,只能说:“明天早上……” “明天早上不用等我。”仁王见她半天说不下去,便很顺畅地接道,“网球部的正选要出发去U-17集训,五点就得走,你不是还发烧吗?多休息下。” “这么早吗?”消息太惊人,她忍不住追问,一时忘了两人刚吵过架,“现在才十月初。” “高二年级是U-17主力,要提前半个月到达。而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今年是最后一年了。” 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让她想起去年的春夏,他教她挥拍击球,走回合宿地的石子路崎岖漫长,她问他,你不打职业吗?他说,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哦。 居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她想。于是看向他的眼神,也就带了点不自知的温柔。仿佛刚才的讥讽与争执,全都没有发生。 “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然而这句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所谓“不告诉我”,怎么听怎么别扭。可惜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空气里散开。 仁王似乎也觉得先前的话说重了,面对她的责怪,便也没有解释:“原本想说的,这不是……这不是被别的事情冲掉了吗?” 她望着他,心仿佛被那句“别的事情”刺痛,有种微妙的感觉。两个人谈恋爱,感情好的时候,什么都可以被归为“别的事情”:阻碍他们的事情、干扰他们的事情、造成误会的事情……然而生活到底不是剥洋葱或者理衣柜,事情与事情之间,不是可以断然分开的关系。“别的事情”,就是感情本身。 她对他的感情从来都和“别的事情”纠缠在一起。她总有种幻想,觉得不去谈、不去碰,那些东西就和她无关。她爱上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其实她更像是泥巴捏成的人偶,涉水而过,道阻且长,逐渐消融在波浪之中。 刚才他的表情如此讥诮,陌生中流露出熟悉,熟悉又意味着陌生。她心想,大概这才是仁王雅治的真实面貌,所有的事情,他都明白的。只是愿不愿意装糊涂的差别。平常日子里,他虽爱耍无赖,但总归是个体面人。有着体面人的聪明,体面人的贴心,体面人的进退得宜。这种体面,在爱情里头,很容易被解读成温柔。所以他会说我也有秘密,会问她是不是开心。然而他到底不能、也做不到遥遥无期地等待一个不知是否会揭开的真相——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因此刚才的爆发,早川也能理解。 问题是理解之后还应该做什么,或者说,还能做什么。面对仁王雅治,打开天窗说亮话,和之前在游轮上面对幸村又不一样。有些话,正是因为亲密才难以开口。做朋友的时候,尚且能够姿态潇洒,捧出一颗真心,你愿意接,就进一步,你不愿意接,就不要伸手。做了恋人,才知道何为患得患失。因为现在的状态已经是最好,月盈则亏,捧出真心,倒是煞了风景。按理说,你得愿意接,但如果你不愿意,我又该怎么办呢? 女主角手册常常叮嘱她,这里应该使用相遇碎片,那里应该领取特定奖励,进了宣传部就要争取写稿,海原祭在即则需把握机会,但是没有一本书会教导她如何做一个好的恋人。小说里的男女主角绝不吵这样的架,他们因为种种外力而误会、分开,但他们从来不会这样无端地彼此怨怼。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真是一门玄奥的学问,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的。事实不曾变化,仅仅是呵出的雾气融进了秋天的夜里,那个彼此依偎着看烟花的晚上就不会重来了。那时的天真快乐,固然带着一点假,是拿着平衡杆走钢丝,化好了妆上台演出,然而就算是假,也假得纯粹,假得忘情,假戏真做,感动了别人,并最终感动了自己。 现在四面楚歌,让她说出“我很开心”,已经不可能。早川站在门廊底下,仁王站在她面前,他们看着对方,针锋相对的局面已经得到控制,此刻浮上来的,却是更为冰冷的东西。它甚至不像刚才的讥讽那般有棱有角,它是光滑的,像一尾鱼,又流动似水,伸手一捞,只能掬起一捧含情脉脉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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