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对不起。她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有许多话在心底酝酿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然而喉咙却只有窄窄一道。 正如每个人都有故事,一句结婚生子,摊开来,褶皱里也藏着许多惊心动魄。只是不说。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母亲没有看她,也就错过了她脸上的表情:“你爸也对不起你。他们这代人,从小就被教育要当男子汉,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再怎么难过,脸上也不会表现出来。年轻的时候还好,年纪越大越不会表达。他也伤心,也自责,可是他不说。他又想你和明理一样好,又知道你是你,明理是明理。再加上你和他,性格其实差不多,你是不会顺着他的,两个人碰见,肯定要吵。我看你俩坐一张桌子上,我都头大。其实他怎么会不盼着你好呢?” “但是这种话,我来说,没有用。要你自己去问他。你问他,爸爸,难道你不觉得我很争气吗?再问他,爸爸,难道我不争气,我就不能做你女儿?看他怎么说。”母亲一笑,仿佛很期待她让父亲下不来台似的。 “你爸这人很固执。要做很久工作,才能改变一点。倒回二十几岁的时候,我肯定不和他结婚。会写几封情书算什么,大城市里漂泊的人多了去了,干嘛非选他?不过我生病之后,他也好多了。平常也会帮忙做做家务。上次还邀请我和他一起去钓鱼,我高高兴兴去了,结果就在水库边上坐了一下午,哪有鱼啊,太无聊了,下回不去了。” 早川心想,这一切的一切,我竟然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母亲在朋友的工作室帮忙,以为只是随便玩玩,没想到动机是为了治愈焦虑。她甚至从没想过母亲患过焦虑症。那些摆在床头柜上的小药瓶,一晚三片,她只当是调理更年期的东西,类似复合维生素,可吃可不吃的。她也完全不知道,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曾经是最早一批四年制大学毕业的女性管理职位候选人,父亲书房里那些厚厚的经济学著作,不是他闲来无事的读物,而是母亲大学时代的课本。 原来并不是成为姐姐就可以。抑或成为姐姐,成为女主角,只是众多选择里最简单的一种。因为它归根结底是自己与自己的战争。过去的三年里,她明明可以做更多的事,然而她却没有一次问过身边的人,你们在想什么。 又是夜晚。太阳的光和热减弱了,眼前的风景脱去白天强烈的明暗与色彩对比,脱去噪点,渐渐显示出清晰而温润的轮廓。许多戏剧,要在这张夜幕前上演。如果讲故事的水平也有高下,那么比起母亲的经历,她对仁王和幸村讲述的故事,也就显得不值一提。 站在神户的海边,她猛然意识到,那些苦心孤诣的努力其实是逃避,自鸣得意的强硬其实是懦弱,而无往不利的理智,也可能只是偏狭。 她一遍一遍地咀嚼自己的故事,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乃至话里的每一个停顿,掰开揉碎,细细分析。于是凭空生出许多委屈、怅然与失意。会不会这一切,根本就没有必要?或者说,它们固然是有必要的,却也没有那么重要?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 早川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姐姐玩游戏。几十根的长方体木条,一人一半,横平竖直地搭起来,一层一层,无数个正方形相互叠加,垒到最高。然后轮流从中抽出一根,动作要慢,手要稳,谁让整个塔塌掉,谁就要请客喝饮料。 起初总是愉快的,从哪里下手都可以。抽过几轮,搭好的塔便摇摇欲坠,心情也随之紧张,抽的时候战战兢兢,生怕轮到自己。等到真的中奖时,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于是轻松愉快地站起来,招呼对方去买饮料。 现在那岌岌可危的木塔,终于在她眼前倒塌。就像很久以前,她路过姐姐的书桌,看到她从不知名诗篇中抄下来的句子: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此刻挂在睫毛上的眼泪凝固成了霜。话在肚子里打转,良久,她终于问了母亲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妈妈想我成为什么样的人?” 母亲说:“幸福快乐的人。” 早川一愣,突然想起从国小毕业的那年元旦,她们去神社初诣,姐姐把绘马挂到架子上,木牌被风吹得翻转过来,相机记录下姐姐的心愿,上面写着,“……希望明羽在新学校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开心一点点。” 于是她哑着嗓子,又问母亲:“如果真的没办法快乐,又要怎么办?” 母亲沉默,半晌,伸出手来,揽过她的肩膀,回答道:“至少做你想做的事。不要和妈妈一样。” “虽然妈妈现在也很好。” * 返程的飞机晚点。早川在候机室过了夜,第二天冲进教室的时候,全班正上早自习,离考试开始还有不到四十分钟。她是从正门走的,英语老师坐镇讲台,仿佛有话想说,撞见她胸有成竹的表情,嘴唇微动,又把话咽了下去。 缺席一周的人突然来了,底下同学的脸色都像见了鬼,然而她忙着收拾书桌,把抽屉里的东西搬到教室后面,给等会儿来考试的同学腾地方,又去门边上看自己的考场和座位号,咚咚哐哐的声音混进背书的嗡嗡声中,摇一摇,也就不见了。 大杀四方是不可能的。毕竟一周没看书,唯一的优势在于脑子清醒。可惜脑子清醒并不能帮她解决数学压轴大题,神户的海景也对现代文写作并无太多助益。早川考完最后一门,跟在大部队后面走出考场。英文单词和排列组合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期中考试一过,先前的冲突也发酵得差不多了,众人的好奇心闷在罐头里,她的返校无异于掀开盖子,不知道校园里又要掀起什么风浪。旅行一趟,前头的郁结是散了,也知道凡事应该看开——然而事情找上门来,她放过了事情,事情能放过她?早川不相信。 想着这些,脚步也要慢许多,不知不觉,便落在众人后面。从考场回教室,要穿过一段长长的空中走廊。午间阳光充沛,窗外的梧桐树落了叶,枝条疏淡地划过无云的朗空,天水洗一般的蓝。早川抬起头,心也像是过了水,有种格外安谧的感觉。 走廊到头,下三个台阶,穿过防火门,就到了高二年级的地界。周遭一下子喧嚷起来,闹哄哄的都是人。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对答案。她从人群里过,在距离办公室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了。 她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很显然那个人也看见了她。 “早川?” 作者有话要说: 母亲的故事,终于写完了!关于日本家庭主妇的处境,参考了《妻子们的思秋期》,虽然我觉得那本其实有点大白话,并不是特别好看…… 上一章和这一章是我非常喜欢的两章,非常非常喜欢,感觉就是家庭的线写了那么久终于开花结果。如果说早川开启游戏的初衷,是弥补她们家因为姐姐离开而产生的“空洞”的话,那么弥补的方式,其实有很多种。苦心孤诣的努力其实是逃避,自鸣得意的强硬其实是懦弱,而无往不利的理智,也可能只是偏狭——当然,并不是说那些努力、强硬、理智全都没有意义。只是如今,她已经山穷水尽。那么或许退后一步,会发现一切还没有那么糟糕,或者说,可以不那么糟糕。 姐姐抄在笔记本上的不知名诗篇是冯至的《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特别喜欢的一首诗。似乎也很符合姐姐后来的心境。 无奖竞猜,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是谁?
第94章 [94]重逢 幸村精市这一声,仿佛水珠跌入油锅,霎时激起劈里啪啦一阵响。原先闹腾的走廊,此刻更拥挤了。想来是高难度的期中考试刚刚结束,大家急需别的东西来转移注意。早川被人围在中间,欲走不能,一时竟升起看自己热闹的念头。 通常来说,久别重逢是值得小说家精心安排、调度场面、浓墨重彩加以渲染和铺陈的。可如果他们的重逢——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群观众,这一堆鸡毛蒜皮的破事——也是苦心设计的产物,那她就忍不住要问,故事的作者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三角恋绯闻男主角出场了。她看到对面有个男生掏出了手机,正要把镜头对准幸村,今天的BBS热门第一大概已经预定—— 这个想法还没在心中走过一圈,幸村突然动了。他带上身后的门,上前半步,伸手覆住了那个男生的手机镜头。锁芯咔哒一声,他的语气较之更为轻柔:“拍什么?” 当然是拍您。早川暗自腹诽,您可是珍稀动物。 男生毕竟不是专业狗仔,这一下纯属路过,被幸村从人群里揪出来,当然是有点慌张的。他手忙脚乱关了摄像头,把手机揣进外套口袋,这才梗着脖子回道:“你管得着吗?” “你拍的是我,”幸村的语气充满困惑,投向他的眼神也十分真诚,“我为什么不能问?” 众人哄笑。男生的脸涨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幸村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拍什么?” 他离校半年,举手投足更加老练,声音和相貌虽未变,内里却有什么东西不同了。昔日那双眼睛像深潭底下的石子,上面水光潋滟,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如今,总算水落石出。 男生没有言语,然而围观者那样多,终于有人大着胆子问道:“幸村君看了校刊上那篇排球部的报道吗?” 幸村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好像对问题的险恶之处浑然不觉,只是点点头:“看了。” “你不是在外地训练吗?怎么还看校刊?” “朋友写的报道,我不应该看吗?” “你和早川是朋友吗?” 幸村挑眉,露出一个带点揶揄的笑容:“我和早川不是朋友,难道和你是朋友吗?” 这话说得太直,早川听在耳朵里,都难免有些心惊。幸村是什么人,她是知道的。可大家未必知道。那人碰了一鼻子灰,不敢继续。好在又有人接过话题,问道:“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挺好的,反正我写不出来。” “你知道她只采访了对她有利的一方吗?你知道她刻意夸大了排球部的矛盾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看过她的采访录音稿,也不知道她发送约访函的情况。”幸村顿了顿,“不过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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