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奶茶店门口的人行道往南走,一一路过他们之前常去的地方。书店上新,埃斯库罗斯悲剧集摆了满满一排,是白底黑字的简装本,很容易就能塞进口袋。然而卖得最好的依然是轻小说,少年漫画和辅导书。有个西装打扮的年轻人站在货架前翻阅营销学著作,脚边靠着公文包,笔挺的脊背像一棵树。花店也上新,玫瑰敞开,紫罗兰常在,入口摆出一排波斯菊和大丽花,深红藏在浅紫里,与周围灿烂明朗的橙色百日菊相互呼应。花的名字,自然来自幸村,她是一窍不通,只有站在旁边看他和老板寒暄的份。 梧桐树的叶子手掌一般大,极慢极慢地掉下来。经过树杈,经过风,经过天的刀光,仿佛要去吻它的影子。那团影子也慢慢地靠上来,他们驻足观看,站在那里好像发呆。水果店大叔把摊子堆到路旁,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他们,看完了,便吆喝一声,问他们要不要买石榴。 一人一个,边走边吃。走到十字路口,往北是街市,往南是沙滩,他们不打商量,就抬脚往南。她问幸村今天回来干什么,参加期中考试吗?那你也来得太晚了。幸村说,回来办手续,取学生档案。 他们石榴吃了一半,拿纸巾擦去汁水,低头研究他的档案。主要是之前没见过,很新鲜。海风一阵阵扑上人面,风里带沙,把雪白挺括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上头印着“幸村精市”这个人初高中的经历。 幸村说:“海外培训的选拔结果,上个月刚出来。美国那边的网球学校需要我们的个人资料,网球方面一份,文化课方面一份。” 言下之意是他入选了。多年来的努力,这几个月不间断的特训与远征,至此,获得阶段性的回报。幸村无疑很高兴,脸上表情看得出来。早川也高兴,絮絮地问起那边的安排,网球学校为什么要文化课资料?你们进去了不是天天打网球吗?会有专门的经纪人吗?平时放假吗? 幸村说:“还没读书就想着放假,哪有你这种人。” “你敢说你不想?”早川横他一眼,“你现在就是最舒服的。” “也没有吧。”幸村笑,笑容里带着一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现在有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挺慌的。” “你有什么可慌的?”早川嗔怪,“‘中学网球界第一人’。” 幸村又笑,显然对这夸张很受用,连客气都不客气一下。笑过之后则端正了神色,说:“毕竟是前途未卜。” 早川沉默了。她其实很清楚他的意思,只是不想戳破。职业网球和中学生比赛到底有别,高中生远征海外,还能饱览异域风情,玩玩海滩搭讪,职业选手则是追着赛程跑,他乡作故乡了。学生时代压缩为几张白纸,成绩、活动经历、获奖情况,短短几行字,一眼看到底。那谁知道未来又是几行字呢?其间伤病、赞助、排名,样样都是不可测的东西。在许多的不可测中,大部分人的职业生涯,就是这么结束了的。 那时候在冲绳,从文理分科聊到未来规划,她听见他要打职业比赛,铁了心的,连规划都做好了,只觉得,哇,前途无限。玩笑是张口就来,说什么今后情热大陆给你拍纪录片,我一定要把你国中参加林间学习炸了饭盒的光辉事迹抖出来。等这一切真到了眼前,反而有些不忍细看的东西,从蓝图上慢慢浮现。 早川一时间有些怅惘。但是看幸村的眼神,又不想会打退堂鼓的样子。于是便说:“这种时候,旁观者讲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幸村挑眉:“什么意思?” “说我懂,未免太轻浮,因为我不是你,永远没法和你感同身受;说我不懂,觉得你只是以卖惨的方式炫耀,又显得不近人情。”她从一端说到另一端,目光突然定住,隔过海风看着他,“其实你心里已经想好了。你是不需要安慰的。” 她们坐在沙滩上,早川的草稿纸一直没扔,拿来垫在身下,也算废物利用。幸村专注于剥石榴,而且他手法独特,非得掰下一片,全部清理干净,一把放在手里,然后才扔进嘴里。早川看他的动作,心想,这都要踏入社会了,某些方面倒还是和小孩一样。也不知道他吃饭的时候,是把最喜欢的菜抢先吃掉,还是留到最后。 半晌,幸村笑了。他说,我真是败给你了。 “其实今天回学校之前我磨蹭了很久,一拖再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对于离开熟悉的生活这件事,还是有点慌张的。老师问我想好了吗,又鼓励我好好打球,世界大舞台,不后悔才好。我虽然应下,心里也免不了有一些乱。” 他说起夏天参加远征,碰上国三世界赛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选手。对方听说他正准备迈入职业,便有一肚子经验和苦水要倒。头疼的事情很多,其中最要紧的还是钱。中学生看大满贯是情怀,他们看大满贯则是奖金。经纪人、训练师、公关团队,无一不和钱挂钩。 “另一个要命的东西是舆论。和别人周旋,和自己周旋。千百双眼睛看着你,一举一动都会被过度解读。别人说完了,走了,你还得自己调节心情。到最后,都变成自我修炼。” “所以刚才站在办公室门口,我才会那样说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很难维持体面。今天到底是粗鲁了,回过头想想,应该给大家留几分面子的。毕竟话说太绝,你下周还是要学校,到时候不好做人。” 早川摇摇头:“留什么面子,这不挺好的吗。” 幸村强忍笑意,说,还是我自己定力不够。 早川冲天翻了个白眼,你就别反省了。 “今天遇到你,还是很幸运的。好像提前预演了未来被媒体围攻的场面一样。” “那你得打出成绩,才有媒体围攻你。” “你觉得我打不出成绩?” “没有没有。你是谁,未来的世界明星好吧!” 幸村又说,还有那个展览,真的很不错。我站在玻璃柜前面,莫名其妙就平静下来。好像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只是三千分之一而已。你那些没法感同身受之类的道理,我都知道,但是说出来,总归比闷在心里好一点。 早川打趣他:“你说这么多,就不怕我把你的话录下来放到网上?那你神之子的形象可全毁了。” 幸村浑不在意:“说不定大家会觉得我更像真人呢?” 她被他的大言不惭震惊到了,遂别开头,懒得理他。一点点剥开石榴,撕下包在果实颗粒外的淡黄色薄膜。这才明白幸村为什么要看宣传部的展览,或许对于一个即将离开的人来说,在不确定中,那一丝渺茫的安定是很重要的。 一颗石榴子从她指缝间落下,沿着倾斜的沙滩滚下去,停在一处微微凸起的沙包旁边,不动了。幸村说,看这个沙子的形状,里面可能有螃蟹。 她不相信,起身前去查看,手指伸进松软潮湿的泥沙中,果真碰到硬邦邦的壳。略一用力,小小的青蟹被扒拉出来,呆呆的很乖顺,她低呼一声,试图抓起,不料却被夹了手。 还好只是小蟹,并不很痛。她吸着冷气,甩手走回去,问幸村,你怎么看出来的? 幸村的笑终于没忍住:我也被夹过。 “当时站在展览终点,看最后的选项。题板问,如果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重启高中三年吗?我心里过了很多念头,还是觉得,应该不会。”他笑完了,又轻声道,“毕竟国中就想好了,决定也是自己做的。不瞒你,当我从电视上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职业网球选手的时候,我就有种模糊的预感,好像我以后也是要打职业的。” 早川静静地听着,她是记得这一幕的。阳光照耀着空气中的灰尘,将其炼化为微微烫人的金灰。幸村有些出神地盯着题板,她跟在他身后,他站了多久,她也就站了多久。 可是她给出的答案,却和他不一样。 “真的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大概是因为吹久了海风,难免显得干涩,以至于有些陌生。然而说出来的,缺失酝酿太久的话。类似幸村的慌乱,未必需要安慰,只是等待一个能够明白的听众。说给他,或者说给相模湾,又或者只是说给做好准备的自己。 她说:“我倒是有点动摇了。” * “你说的那种前途未卜的慌张,我其实也体验过一次。” “当时是海原祭,学生会按照惯例出话剧。我演女主角,站在台上,地灯打过来,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幸村望着那只重新钻回沙堆里的小蟹:“《项链》吗?” 早川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表演很轰动,我在推特上刷到过好几次。”他顿了顿,声音听起来沉静而严肃,“你演得很不错。神形俱在。” 早川忽然有些鼻酸,轰鸣响彻双耳,用力吞咽也无法止住。她原本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迎面撞上这恳切的夸奖,心底不成文的草稿也像是被风掀动,乱了。有些无所适从。 说不感动显然是假话。那天从舞台上走下来,直撞进人堆里,所有人都在夸她,要么说衣服好看,要么说舞蹈像样,要么是真心,要么是客气。却直到今天,才听见有人说,神形俱在。 石榴在指间爆开。清冽的果汁溅在她脸上。早川抬手去擦,心想是啊,但表演已经谢幕了。 “什么叫神形俱在?后面发生的事情,倒真的有点像《项链》。那时候排练,森永拿着大喇叭喊人,成天念叨真听真看真感觉。我们哪里听得懂,都是外行,就在台上嘻嘻哈哈笑成一团,说她像是骑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旧家电的。女主角第二幕还盛装出席上流宴会,第三幕就要忍辱负重干活还债,情绪转变太急,我怎么都演不像,还被她批评没吃过苦。哪知道其实早就是人在剧中,假戏真做。” 她的声音很轻,说不清是感慨,还是开玩笑:“很有艺术效果的。你没到场,可惜了。” 当时未必没有预感。对女主角来说,那支舞是最初的亮相,也是最后的登场。她全情投入,嘴上念着“我就是为此而生的”,心里也免不了有些戚戚然。好像到此便是顶点,再往后,则落水随水,胜负有别、喜忧参半了。 她于是和幸村细细说起这三个星期的遭遇:演出、生病、病中登上热门、北原的声明、宫崎的独断、流言的侵扰、风间的刁难……各种还有许多曲折,要想说清楚,还需推到半年前:接手校刊、对抗宫崎、拓展人脉、发现小林的秘密、当中揭露以至于引起报复……故事太过离奇,连幸村都震惊,问她,你们真的是高中生? 早川噎了一下。“关键是,”她一口气没顺过来,被呛得剧烈咳嗽,“闹了这一出,我和小林谁都没沾到好处。反而是宫崎,无论谁倒霉,他都稳坐金銮殿,在那儿不动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89 首页 上一页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下一页 尾页
|